李舒：绝望的孕妇

源济

绝望的孕妇 

原创 2017-09-06 李舒 山河小岁月

每次看到这样的新闻，心情简直是沉重到底。

如果我没有记错，这不是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新闻，十年前，22岁的李丽云在北京待产，也是因为丈夫拒绝在剖宫产上签字，最终导致了孕妇的死亡。

老舍先生的《抱孙》会告诉你，八十年前，中国亦能找出这样的案例。这篇文章实在太精彩了，我节选一点，后台输入“抱孙”，可以看全文。

又耗了一点钟，孩子依然很固执。少奶奶直翻白眼。王老太太眼中含着老泪，心中打定了主意：保小的不保大人。媳妇死了，再娶一个；孩子更要紧。她翻白眼呀，正好一狠心把孩子拉出来。找奶妈养着一样的好，假如媳妇死了的话。告诉了收生婆，拉！娘家妈可不干了呢，眼看着女儿翻了两点钟的白眼！孙子算老几，女儿是女儿。上医院吧，别等念完催生咒了；谁知道尼姑们念的是什么呢，假如不是催生咒，岂不坏了事?把尼姑打发了。婆婆还是不答应；“掏”，行不开！婆婆不赞成，娘家妈还真没主意。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活是王家的人，死是王家的鬼呀。两亲家彼此瞪着，恨不能咬下谁一块肉才解气。

……

大夫又回来了。果不出王老太太所料，得用手术。手术二字虽听着耳生，可是猜也猜着了，手要是竖起来，还不是开刀问斩?大夫说：用手术，大人小孩或者都能保全。不然，全有生命的危险。小孩已经误了三小时，而且决不能产下来，孩子太大。不过，要施手术，得有亲族的签字。王老太太一个字没听见。掏是行不开的。

“怎样?快决定！”大夫十分的着急。

“掏是行不开的！”

“愿意签字不?快着！”大夫又紧了一板。

“我的孙子得养出来！”

娘家妈急了：“我签字行不行?”

王老太太对亲家母的话似乎特别的注意：“我的儿媳妇！你算哪道?”

大夫真急了，在王老太太的耳根子上扯开脖子喊：“这可是两条人命的关系！”

“掏是不行的！”

“那么你不要孙子了?”大夫想用孙子打动她。

果然有效，她半天没言语。她的眼前来了许多鬼影，全似乎是向她说：“我们要个接续香烟的，掏出来的也行！”她投降了。祖宗当然是愿要孙子；掏吧！“可有一样，掏出来得是活的！”她既是听了祖宗的话，允许大夫给掏孙子，当然得说明了－要活的。掏出个死的来干吗用?只要掏出活孙子来，儿媳妇就是死了也没大关系。

* * *

我没生过孩子，但作为一个女性，身边这样的故事，简直不胜枚举。榆林这位产妇的故事，在现实生活中的类似版本，就有很多。

我的一个女朋友，在待产室要求无痛分娩，外面的家属不肯签字，理由是“打这个针对孩子不好”。另一个打了止痛针的女同事，却要在月子里，不断接受婆婆“为什么一个针要几千块”“为什么别人不用打这个针就能生孩子”的质询。还有一个闺蜜，因为丈夫希望自己生二胎，坚决不肯剖腹产，结果差点一尸两命……中国孕妇，当怀孕的那一瞬间，她们的身份就忽然变了，她们变得不属于自己，而属于丈夫的家族，她们受到格外的关怀，并不是因为她们所要承受的苦难，而是因为她们肚子里怀着孩子。

我曾经为腾讯时尚频道的“入流”栏目写了一篇专栏。那次，我受母婴品牌广生行的邀请前往横滨，到他们的合作专家宫下美代子的宫下助产院去采访。“每个进入采访的人会被要求脱鞋和消毒，但一走进助产院，你会被一种气氛影响：暖色调的布置温馨而舒适，八音盒的曲调轻柔如流水，“我希望大家觉得这里像个家。”宫下美代子对我说。

然而，在那次采访中，不断被提问的人，是我。

她一遍遍询问我中国孕妇的月子习惯，仿佛有太多的疑问。

宫下美代子已经有36年的助产经验了，她在横滨开设的宫下助产院远近有名，然而最近，一些来自中国的新客人，让她觉得既惊喜又困惑。

日本政府官方统计数据显示，日本的出生人口不断下降，2013年出生人口不足103万人，不足日本战后第二次婴儿潮时（1971年至1974年）年均出生人口的一半。出生率也一路下滑，2013年的生育率仅为1.43， 2015年日本14岁以下人口仅有约1500万人。少子化现象对于宫下的助产院来说影响是巨大的，去年一年，她的助产院大约只接生了七十多个孩子，是前几年的一半。

所以，对于这些中国客人的到来，宫下是欢迎的。他们大多都是慕名而来，然而，令宫下不解的是，这些中国妈妈的陪护者，大多是“妈妈或者姐姐，有的是闺蜜”，“那些男人都去哪里了？”宫下问我。

作为一个采访者，我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在日本的助产院，丈夫是可以进入产房陪护太太生产的，宫下的助产院里，有各种温馨提醒，有一本，便是针对未来父亲的指南：“我有时候会送他们一个网球，在太太生产的时候，可以用网球按摩太太的脊椎，那样可以缓解疼痛。”所以，宫下不能理解，为什么在妻子最需要的时刻，中国的丈夫们却都失踪了。

她的困惑还不仅如此。

* * *

在日本，剖腹产的价格远远低于顺产，但宫下会鼓励每一个符合顺产条件的妈妈们顺产：“我会在这之前做一个检查，能够顺产的就顺产，不能顺产的当然就剖腹产”。她到中国时曾经发现，在中国，很多妈妈为了“少吃点痛”、“生得快一些”等理由经常会选择剖腹产，做出这个选择的妈妈每年都在成倍增长。目前，中国的剖宫产率高达46.2%，有些医院甚至高达90%以上，而世界卫生组织对剖宫产率设置的警戒线为15%。

“很奇怪，中国的医院对于孕妇是否选择剖宫产这个问题，大多听家属的。难道不是医生最清楚情况吗？”宫下显然不明白，中国的医患关系有多么紧张。

日本医院里，对于孕妇的生产，最关注的是孕妇的情绪和身体感受。助产院里有专门供孕妇使用的香薰按摩，孕妇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床单颜色，他们配备的孕妇待产包里，会准备一片薄薄的消毒棉布，孕妇在待产的时候，可以选择用这片布盖住自己的隐私部位——“她们是有尊严的人，不是等着生孩子的动物”。

▲宫下助产院的新生儿按摩指导

宫下发现，在这里生完孩子的中国妈妈，会选择在助产院住上一个星期再走，“你们管这叫坐月子，对吧！”日本人也坐月子，但月子期时间不定，宫下在日本育儿界有一个很出名的观点，她坚持认为月子是根据每个妈妈的不同情况决定的：“生完孩子的母亲其实是最彷徨和需要帮助的，如果说，只在一个规定的时间里对她予以呵护，那样实在太不负责任了。”一般情况下，只要电话预约，宫下助产院随时欢迎生完孩子的母亲来医院寻求帮助：不会给孩子按摩怎么办？如何吸奶才能不痛？宫下也会每周对生产完的妈妈们做回访：“要让她们觉得，一直有人在帮助她。”

这种帮助，甚至会延长到小朋友长大——宫下甚至开设了一个小型托儿所，帮助那些一时半会儿上不了幼儿园，而妈妈又不得不外出打工工作的孩子。宫下介绍，日本有很多女性，生下孩子之后，得不到关心而患上产后抑郁症，有时会产生伤害孩子、伤害自己的举动——日本前几年的电视剧《mother》讲的就是这个主题。宫下这几年的研究主题，都在于如何让产后的妈妈们，感受到自己并不是孤立无援。

在横滨，当地政府用财政补贴鼓励妈妈入住助产院，每一个产后妈妈可以在政府支援下，到助产院调养7天，每天的费用是3万日元（约合人民币1942元），自己承担10%，其余政府买单。

▲《mother》剧照

她做了一个小型的组织，每周请一些专家，专门解决新妈妈们的困惑，问题可以直接在博客的留言板里提出，她会截取一些比较集中的进行线下活动解答。我去采访的那一天，那一周的讲座主题有：“生完孩子，丈夫要求有性生活，可我不愿意怎么办？”“我建立不起来对孩子的爱怎么办？”据说，也会有专门针对爸爸的“爸爸教学班”，指导爸爸给孩子换尿布和洗澡。

即使没有讲座，她也欢迎妈妈们定期在助产院里聚会交流，日本妈妈们经常来这里做手工，助产院甚至专门辟出了一个角落，用于放置这些“妈妈牌”小口罩小手套等。

* * *

但中国妈妈们的月子，让宫下直呼看不懂。“她们不开窗户，也不开空调，一个星期都这样。”与中国坐月子的传统不同，日本妈妈在生产完就可以洗澡洗头，有的助产院也会开设精油按摩室，对妈妈进行芳香按摩护理。

“为什么不能洗澡？”宫下在这个问题上忽然提高了音调，“妈妈的清洁对于孩子来说也是至关重要的。”在昭和时代，日本妈妈们也曾经不被允许洗澡，主要是害怕受凉染病，但现在，这些习惯都被改变了。

还有一个细节，让我完全没有想到。原来，日本妈妈也有专门的月子餐，在宫下的助产院厨房里，我看到了当日的午餐成品：煎三文鱼，味噌汤，豆腐和米饭，这些就够了吗？下奶的鲫鱼汤、花生猪蹄汤在哪里？原来，日本人的月子餐注重的是帮助妈妈尽快修复伤口，并不主张吃所谓下奶的食物，他们更习惯用按摩的方式来催奶。“这些月子餐会可以减少盐和油的用量吗？”宫下说，这个问题，不仅我问，来生产的中国妈妈们也会要求，这时候她便会耐心解释，日本的食物本来的油盐用量就较少，不需要可以减盐：“完全减盐的食物那么难吃，对于妈妈们来说，难道不是负担吗？”

▲宫下助产院的“月子餐”

我告诉她，在中国的许多家庭里，生了孩子的妈妈会被婆婆\妈妈\月子中心强迫喝下一个月没有盐的鲫鱼汤猪蹄汤，宫下显然吓坏了，一个劲儿地说：

“你们中国的妈妈，实在是太伟大了！”

这个词实在太耳熟，“伟大”。中国孕妇们，勇于喝下无盐的高脂肪汤，勇于忍受男人无法想象的疼痛，还要直面“不就生个孩子吗我妈当年条件比你差多了”的不理解，算得上“伟大”吗？

我们不想“伟大”，我们只想要自主选择自己生育的权利。

文中助产院摄影：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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