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既写过“断送一生唯有酒”,又写过“破除万事无过酒”,这两联诗出自毫不相干的两首诗。他本人大概也未曾料到,百年后一位执拗的宰相会将它们倒置重组:“酒、酒,破除万事无过,断送一生唯有。”这种近乎文字游戏的颠覆性重构,犹如王安石在北宋文坛投下的一枚深水炸弹——世人往往称这一行为为“剽窃”。
王安石一生作诗一千七百余首,其中向前人“致敬”的作品至少有百首之多。难怪钱钟书在《谈艺录》中戏称:“集中作贼,唐宋大家无如公之明目张胆者。”
这番评价倒非全然苛责,因为王安石有“偏搁一只羊薅”的“癖好”。 他曾对一位诗人的同一首诗反复借鉴至少三次,堪称“集中作贼”的典型案例。
这位不幸频繁“被薅”的诗人,便是南梁的王籍;那首声名远播、饱受王安石“青睐”的诗,正是千古名篇《入若耶溪》。
王籍在《入若耶溪》中写道:
艅艎何泛泛,空水共悠悠。阴霞生远岫,阳景逐回流。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此地动归念,长年悲倦游。
当那一句“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在南朝诗坛已经凝为永恒静穆的经典诗句时,估计王籍绝不会想到,五个世纪后的王安石竟还执意以刀笔重塑其意境。
王安石先在《钟山即事》中写道:
涧水无声绕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
众所周知,王籍是以“鸟鸣”来衬托山谷之幽静,王安石偏以“不鸣”显“山幽”。究竟谁的功力更高明,显然是不言而喻的。王安石或许也知道自己的作品略逊一筹,但诚如胡仔的推测:“皆反其意而用之,盖不欲沿袭之耳。”他是为求不同而刻意不同。
据说,后来王安石又重写《钟山即事》,每句各减两字,将其改写成一首五绝诗。于是,末尾两句变成了:“相对坐终日,鸟鸣山更幽”,这下,字面竟完全复归王籍的原句了。
前人曾苦思得“风定花犹落”一单句,传为千古绝对。王安石得知后,对之以“鸟鸣山更幽”。于是,原本的戏作单句,瞬间化为精巧的联句:“风定花犹落,鸟鸣山更幽。”
王籍的《入若耶溪》因其经典性享誉诗史,然而,后世学者中不乏有这样的观点:王籍的“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固然神妙,但上下句境界略显单一;反观王安石的拼凑之作,“风定花犹落”是静中见动,“鸟鸣山更幽”为动中取静,动静相生,意境似比原句更为丰富高远。
换言之,通过大胆的化用与重组,王安石竟在某种程度上超越了前人。
论及诗歌,唐诗是难以逾越的高峰。王安石亦在频繁地致敬唐诗,他最热衷借鉴的诗人,恰恰是最负盛名的几位:王维、李白、杜甫、白居易……
面对浩如烟海的唐诗,王安石借鉴起来难免有“取之不尽”的“烦恼”,其用心程度反不如对待王籍诗那般专注。平心而论,他在借鉴唐诗时,确乎表现出些许“邯郸学步”的痕迹。
李白《秋浦歌》中“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的豪情,千古流传。王安石的改写版本则是:
不见故人天际舟,小亭残日更回头。缲成白雪三千丈,细草孤云一片愁。
且不说王的诗歌在气势上与原诗相去甚远,单看“缲成白雪三千丈”一句便令人费解,试问,片状的白雪怎么能被“缲”(注:缲,将衣服的布边儿往里头卷进去的一种缝纫手法)成三千丈呢?荆公此改,确有东施效颦之嫌了。
作为一位日理万机的政治家,王安石亦写过不少闲适诗,如《自白土村入北寺》中:
坐石偶成歇,看云相与还。会须营一亩,长此听潺湲。
此诗意境本佳,但要看跟谁比,它“致敬”的对象是王维的名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一经对比,显然又高下立判了。
王安石有时又仿佛刻意要“杠”,偏要与所借鉴的诗句反其道而行。李白《留客中行》云:“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王安石却一本正经地质疑:兰陵美酒真有香气?莫非是诗人夸大其词?于是笃定写道:“郁金香是兰陵酒,枉入诗人赋咏来。”
王安石的这种勇于质疑的行为,常常被解读为认真或者执着的品质,而为后人所津津乐道。他的质疑究竟是“自我推敲”还是“高级借鉴”?这又是一个问题。
世人论及王荆公的执着,常常会想起《泊船瓜洲》的创作轶事。王安石《泊船瓜洲》云: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连小学生都知道,“春风又绿江南岸”中的“绿”字,据传他反复推敲了十余次,初云“又到江南岸”,改为“又过”、“又入”、“又满”……经过十多次修改,终定为“又绿”。
然而,钱钟书先生考证指出,“绿”字的此种用法在唐诗中早已屡见不鲜(如“东风何时至?已绿湖上山”)。恐怕,王安石在此选用“绿”字,与其说是苦心孤诣的锤炼,不如说是又一次对前人的致敬罢了。
这首《泊船瓜洲》堪称王安石的代表作,而其《梅花》诗流传更广。但坦率而言,《梅花》诗同样有借鉴的嫌疑。
《梅花诗》原出古乐府,后经南北朝诗人苏子卿改写为:
中庭一树梅,寒多叶未开。只应花是雪,不悟有香来。
王安石的《梅花》则是: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单看王安石之作不觉有异,但两诗并读,端倪立显:王安石的诗歌不但是对苏子卿作品的“二创” ,而且,每一句都是在故意反着写。这种刻意的反转,着实令人莞尔。
对于荆公的种种“借鉴”行为,古往今来学者(如钱钟书)颇有微词。那么,王安石本人如何看待此事?
《邵氏闻见后录》载有一则耐人寻味的轶事:北宋时有位叫李世宁的“异人”,好作诗,但诗作多为重组前人诗句而成。某日,李世宁以此法作诗赠予王安石。荆公问其故,李世宁坦然道:“意到即可用,不必皆自己出。”
王安石追问何谓“意到即可”, 李世宁笑着解释道:“《孝经》,孔子作也,每章必引古诗,孔子岂不能自作诗者?亦所谓意到即可用,不必皆自己出也。”王安石深以为然。
今人难以想象的是,在没有便捷搜索引擎的古代,“抄袭”(或曰广泛征引)本身亦非易事,它最起码要求作者学富五车、博闻强识。王安石恰恰是这般博览群书的“书虫”。 笔记记载,他既曾斥责反对变法的旧臣“公辈坐不读书耳”, 亦曾无比骄傲地宣称:“某自百家诸子之书至于‘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
因此,王安石的“借鉴”行为,有着积极的意义:在雕版印刷初兴的11世纪,他的行为堪称是知识垄断时代的另类突围。以及,这种突围,建立在他渊博的学识和解构经典的勇气之上。
清代学者对此有过精辟评论:“王荆公好将前人诗,窜点字句为己诗,亦有意胜前人原作者。在荆公则可,吾辈不可。”南宋王应麟则佩服地说道:“荆公为文,字字不苟如此,读者不知其用事。”
“剽窃”或许是贴在王安石身上的一个标签,但它彰显的,正是其“在朝争法,在野争墩”、生性好强、勇于突破的精神内核。王安石以颠覆传统的方式延续传统,用解构经典的手段再造经典。这种悖论式的创作哲学,或许才是北宋文坛经由王安石之手,留给后世最珍贵的思想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