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陈拙。
我这辈子听说过最离谱的骗局,就是当年有人在网上买葫芦娃,被骗36万,商品到货是个空箱子,问商家,人家说随机发货,你买到的是六娃(会隐身那个)。
骗子最后被警方抓获了,但是还有很多骗局,因为证据不足,或者别的原因,受害者只能吃哑巴亏,就算报警、打官司,钱也要不回来。
我的律师朋友张飞,发明出一种方法,专门对付这种“没有证据”,让当事人吃哑巴亏的骗局。经过他的“调解”,骗子当着他的面撸网贷,还给前妻打电话借钱,就为立刻还清当事人的40万。
听完故事原委,我感觉这骗局低劣,骗子的手段也不高明,纳闷当事人脑子里在想什么。
张飞告诉我,别觉得人家犯糊涂,人都是多面的,面对不同情况,想法也是千差万别,坚韧和脆弱,有时候只隔着一层纸。
薛力出事第二天,关佳莉赶到公司。
前台行政一直在低头摆弄手机,根本没有发现她在门口站了很久。关佳莉刷脸解锁,玻璃门向两边移动,行政这才抬起头,看到是老板娘,慌忙摘下耳机,跟她打了声招呼。
办公室里冷冷清清,一半的人都不在,剩下的有人在刷招聘网站,有人调好座椅靠背,舒舒服服地追剧,多数都把她当做空气。
关佳莉穿过工区,停在总经理办公室门前,输入密码进了薛力的办公室。
警察已经搜查过这间屋子。柜子里的文件乱七八糟地堆在桌上,电脑主机被警察带走,显示器的线头耷拉在地上,茶杯里残留着一些茶水,表面泛出一层白色的霉菌。
2023年底,关佳莉第一次给我打电话,请我们代理薛力的案件。她丈夫薛力,带着弟弟和表弟,还有营业厅的同学一起猛薅电信宽带业务的羊毛,最终涉嫌诈骗罪被警察抓获。
薛力名下还有一家主营电信业务代理销售,同时经营安防系统安装和维护的公司,警方调查后,没有发现这家公司涉嫌诈骗活动。
可是老板被抓走,这家正经公司离歇业也不远了。员工听说老板涉嫌诈骗罪被抓,有的害怕被牵扯进去,把所有精力都用在投简历找下家上;有的趁着公司乱七八糟,把手里积攒的客户往别的公司输送,吃回扣;剩下的想着公司可能就此解散,每天上班摸鱼,最认真的,就是上网搜索劳动仲裁的法律法规。
关佳莉叫来秘书打听公司的情况。这个小伙子在公司干了八年,关佳莉和薛力见证他买房买车,结婚生子。如果说公司里还有一个可靠的,也就是他了。
结果秘书的汇报,让关佳莉恨得直咬牙。他说:“嫂子,都在传是你把薛总送进去的,就为吞财产,吞公司,说你在外面有小男人。”
关佳莉说:“怪不得,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
秘书盯着关佳莉,补了一句:“我坚决不相信。”
关佳莉继续问秘书,公司里还有什么动向。秘书告诉她,大家的想法基本分成三派,除了谣传她把薛力送进去,很快将带着管理团队接手公司,还有一派把她当成花瓶,觉得她只是过来看看而已,后续还得内部扶一位高管来主事;最后一派说她那么快找律师,摆明了是跟律师伙同要想办法掏空公司财产,根本不管公司的死活。
后来关佳莉跟我吐槽:“不知道薛力这些年在公司给我塑造的什么形象。”
其实我很清楚,关佳莉比谁都想救活这家公司。
和薛力结婚后,她就过上了家庭主妇的生活,没再去工作。这家公司绑着家里的房贷、孩子的学费、老人的赡养费。要是解散了,只能带来无数债务,就算找一份工作,也填不上家里的窟窿。接手公司,赌一把,是她唯一的选择。
为生存和保护家人,她必须改变过去的生活,即使咬着牙,也要表现得坚韧强大。
当时我还和团队里的律师说,关佳莉接管公司,绝对是个巨大的挑战,相当于两手空空,走进赌场。因为她既不懂业务,也不懂经营,只在婚前当过几年记者。首先给她下马威的,就是薛力的财务总监。
关佳莉腾空办公桌,叫财务总监把近一年的全部财务报表和清单拿给她。她以为这些材料和报表会堆满桌子,没想到财务总监只是递给她一个文件夹,里面夹着薄薄几张纸。
“嫂子,这些是近一年的盈亏表和流水表。您没搞过经营,太复杂的,看着累。”
关佳莉瞬间发火:“我让你拿近一年的财务报表和清单,包括营收表、流水表、成本表、利润表、单项项目营收计算表、预算表、核算表、报销表这些所有东西!另外叫我关总。”
她故意说得很大声,不止是针对财务总监的糊弄,也是立威给所有人,让那些在公司里待过多年的元老知道,她不是好糊弄的。
单靠立威,可撑不住公司摇摇欲坠的局面。因为老板涉及刑事犯罪,原本合作的电信营业厅陆续终止合作,公司代理的其他相关业务也被迫停滞。
关佳莉打算给公司来一次外科手术式的改革,那阵子她把我们当公司的法律顾问,从劳动仲裁问到公司管理制度,从税法问到会计准则。
她没有急于宣布什么新制度和政策,也没有管那些求职、摸鱼、飞单的事情,而是每天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每天在薛力的办公室梳理财务情况,一待就是一整天,还找了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帮忙,对一年来的账目进行审计。回想起来,那阵子她就像是隐居在深山修行的武林高手,等待神功大成,一出山轰动武林。
大概一个月后,关佳莉召集全体高管,开了一个会。
会议的第一个主题,就是把薛力的《刑事拘留通知书》投影在幕布上。
“薛力的事儿你们多少应该听说了一点,在座的很多人也被警察问询过,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跟薛力干过这事儿,或者自己干过这事儿,如果有,该请律师请律师,该自首自首,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她把薛力被抓的来龙去脉,跟会议室里的高管讲了一遍,一来是表明自己的立场,二来算是变相澄清满天乱飞的谣言。
会议的第二个议题是关于业务重心调整的。她提出把业务重心从电信代理业务,转移到安防系统上,并且现场要求人事部门调整安防系统业务部门的重要度和薪酬制度,涨薪的同时增加业绩提成。
果然,电信代理业务部门的负责人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部门负责人说:“和薛总一起做诈骗的,只是我们合作的一个营业厅经理而已,就算那个营业厅终止合作,还有很多可以合作的营业厅。
“贸然切断电信代理业务,就是断掉公司成熟的经营体系,而且公司大部分客户和渠道,内部的基层人员都是电信代理分销业务的,这样的转变内外都会面临风险,更何况,公司在这块的员工有五十多人,他们会有很大意见。”
这话背后的意思是,你这么做会毁掉公司,没有人支持你。
关佳莉没再废话,更懒得说服他,直接扔出准备好的几份合同复印件。
“你自己看一下。你们部门的商务开销,客户维系开销有多少,这些客户我们在维系,合同签的是别家公司。你们飞单出去多少我很清楚,我不是薛总那么好忽悠。”
有报销单和合同作为证据,还有专业的审计背书,电信业务负责人没再说话。
关佳莉算是靠这场会议奠定了自己的地位,她后来跟我讲:“我没那么多精力跟他们掰扯谣言起点在哪儿,谁传得最猛,能做的就是尽快完成权力交割,把主动权拿到自己手上,然后快刀斩乱麻,该用的人用,该提的人提,该变的事变,该开的人开,该了解的了解。”
“简单说吧,这是老娘这辈子最硬的一回。”
谁也没想到,关佳莉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把公司扳回轨道。本该是焦头烂额的局面,她似乎表现得过于坚强了,甚至我都想跟她取取经,问她那阵子是怎么解决焦虑问题的?结果她说,有空闲才有焦虑,我那阵子四脚朝天,来不及焦虑,下一件事就把情绪覆盖掉了。
我隐隐觉得,她这样用忙碌堵住焦虑的法子,似乎是在给自己埋雷。可是这颗雷是什么,什么时候爆炸,我也说不清楚。表面上,我还是很高兴她迈出第一步。
电话里,关佳莉还告诉我们一个秘密,她怀孕了。
关佳莉原本以为,是薛力和公司的事情压力太大,导致月经混乱,直到去医院检查,才发现怀孕。我顺着她的话,旁敲侧击地打探她对二胎的想法,我想她大概不会留下这个孩子,毕竟在现实的压力面前,一个还未降生的生命有时候不值一提。
没想到,关佳莉坚定地告诉我,她要把孩子生下来。
我说:“薛力坐牢,你会很难,一个人拖两个孩子特别艰难。”
我还有后半句没说,我想说,别指望别人能帮到你什么。
然而薛力的家人不光是没帮关佳莉,倒是净给这个怀孕的大嫂添堵。
薛力的母亲说自己担心儿子,打包了一大堆行李搬到关佳莉和薛力的房子,农村的生活习惯成为婆媳之间最大的隔阂。薛力母亲看不惯关佳莉请保姆带孩子,觉得她浪费钱,关佳莉也受不了老人家带着孩子,还要在小区到处捡纸壳瓶子堆到家里,隔三差五就吵一架。
这还算是小事,薛力母亲有一种巨大的不安全感。有一阵子,关佳莉手里的钱吃紧,就想卖掉薛力的宝马,家里两辆车,也开不过来,等薛力出狱再买就是了。但是薛力母亲坚决不同意,一心觉得关佳莉是看薛力坐牢,着急想要拿钱走人。
自那以后,薛力母亲每天都要查关佳莉的岗,只要儿媳五点多没到家,她的夺命连环电话就开始了,关佳莉必然要回答“我在哪里”“跟谁在一起”“在做什么事”,若是和一个男性在一起,薛力母亲一定会追问“这个男的是谁”“你们是什么关系”之类的问题。
关佳莉每天忙活公司的事,有时候应酬客户,没及时接到婆婆的电话,等回了家,婆婆就要提醒关佳莉:“你要记得薛力的好,薛力对你不薄,你不能对不起他,不能对不起孩子。”
慢慢地,关佳莉不耐烦了,不再接这些查岗电话,有一回被逼得急了,索性和婆婆摊牌:“就算我现在跟薛力离婚,你也没辙,省省心吧。”
其他的家人,也没让关佳莉省心。
薛力作案的时候,带着自己的弟弟薛亮,后来薛亮被取保候审,从看守所出来,直接来找大嫂,竟然说自己被哥哥坑了,现在连工作都不敢找,害怕又找到一份要坐牢的工作。
说来说去,意思就是自己在薛力的公司上班领工资,现在也背上事儿了,班是不可能上的,但工资还得继续领着。
那时公司的状况还很糟糕,关佳莉接受不了薛亮吃空饷这事,只同意他回公司上班,结果弟媳竟然到公司去闹了。
她把薛亮的遭遇都算在薛力头上,说是哥哥带着弟弟犯罪,兄弟俩出事了,既然大嫂接手哥哥的公司,那就该继续对小叔子负责。
事情从公司闹回家里,薛亮又把这事告诉母亲。婆婆觉得,关佳莉既然有钱请保姆,就该拿出钱养着薛亮。关佳莉只能咬着牙退了一步,同意每个月给薛亮发原来的工资,也不用他过去上班,从此,薛亮每天蹲在家里,安安心心打游戏。
那阵子我和佟律师到外地办案,时常开着车聊起关佳莉这个人。我佩服她的坚韧和勇气,在我眼里,她就是个顶天立地的大嫂形象。
佟律师完全不这样想,她觉得我根本就不懂得关佳莉,这个女人在我们面前是这样的形象,可是背地里一定是打碎牙齿往肚里吞,背负着巨大压力默默前进的。
或许我们俩都只看到了关佳莉的一面。家逢突变,一个人能表现出多少坚韧,背后就有多少脆弱,只是那种脆弱,被她隐藏得很好,还没有浮出水面。
但是我也觉得,关佳莉不是情愿忍气吞声的人,她很冷静,也很有主见,尤其在给薛亮吃空响这事上,肯定有自己的想法,等到第二年,公司的经营状况好多了,我问她,为什么愿意给薛亮吃空响呢,真的是没辙,花钱息事宁人吗?
关佳莉说:“薛力没出事的时候管着他们,出事了我就不管了,那我才里外不是人,我接着管,所有人就都看到了他们是小人,反而我以退为进。而且我想过,这种小事我不管,到时候但凡来个大点的事我也不好说。小事我管了,大事上我就顺水推舟,说没能力管了,其他亲戚朋友也不好再说什么。”
我暗暗叫好,心想要是每个当事人家属,都能像关佳莉这样头脑清晰,沉着冷静就好了,可是刚这样想,关佳莉就在电话对面说:“我想……咱们解除代理权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