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今晚,韩国一年一度最权威的电影奖项青龙奖落下帷幕,朴赞郁执导,李秉宪、孙艺珍领衔主演的《无可奈何》斩获包括最佳导演在内的等多项大奖,成为大赢家。
当下的韩国电影市场陷入集体性的沉寂,《无可奈何》是少有的亮点之作,它是今年最好的韩影之一,也进入国外不少权威年度评选的top10行列。
电影讲述一名失业的韩国中产,为了顺利在求职中被录取,想出了一个解决办法:杀死自己的竞争对手。朴赞郁经由这个极端的故事,完成了一次不同于《寄生虫》、但同样精彩绝伦的阶层叙事。
《寄生虫》出色地刻画了上流阶层与社会底层之间难以弥合的鸿沟,《无可奈何》则填补了另一块拼图——它对夹在二者中间的“中产”脆弱/软弱的那一面进行了透彻的刻画。
主人公柳万洙(李秉宪饰),是造纸行业里的“老手”——25年从业经验,拿过“年度最佳造纸人”的荣誉,并靠着手艺过上幸福的中产生活。
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打碎了这份安稳。公司被美方并购后,新管理层毫不犹豫地解雇了一大批老员工,万洙也没能幸免。一年多过去,万洙只找到超市兼职的临时活,家里的经济状况越来越拮据,连住宅都要被抵押。
昔日下属给了他一家新的造纸厂拟招聘的信息。为了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万洙生出邪恶的念头:只有除掉竞争对手,才能稳稳拿到这份工作。于是,他伪造招聘广告筛选出三位竞争者,一步步实施杀人计划……
《无可奈何》改编自美国作家唐纳德·维斯雷克的小说《斧头》,这已经是小说的第二次改编,2005年小说就曾被改编成法国电影《职场杀手》。《职场杀手》里,失业的工厂职员布鲁诺,为了争夺中层管理岗,伪造招聘信息杀害5名竞争对手。而彭浩翔2010年执导的电影《维多利亚一号》,也用相似的框架讲述了一个有香港特色的故事。香港银行话务员邓丽嫦,为了买到心仪的海景房,在楼市疯涨、房主毁约后,闯入大厦连环杀人,把豪宅变成“凶宅”再低价购入……
《职场杀手》剧照
就故事本身而言,“为达某个目的,杀掉潜在竞争者”并不是第一次讲述,《无可奈何》真正的独特性在于,朴赞郁前所未有地凸显了主人公的阶层身份——中产。故事只是媒介,中产的阶层叙事才是电影的核心。
“中产”是一个司空见惯的标签,它频繁出现在媒体话语、商业广告和日常闲谈中,但这个概念也始终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究竟谁才算中产?是收入水平达到多少就是中产吗?虽然朴赞郁不是社会学家,但他经由万洙的生活精准地刻画了“典型”的中产:即,中产阶层并非停留在收入、房产等量化指标上,中产更是一种“生活方式”。
这种生活方式,就是电影开篇时万洙所拥有的。
万洙是造纸行业公认的资深技师,他与妻子美莉(孙艺珍饰)育有一双儿女,住在一栋精心装修的美式公寓里——这栋房子是他的童年故居,他拼尽全力买回并亲手翻新,“九岁以后,我平均每十个月搬一次家,我很努力工作才把房子买回来的”。房子见证着他从底层攀爬至中产的奋斗轨迹。

美莉不必为生计奔波,她做起家庭主妇,照顾孩子之余,得以将精力投入到提升生活品质与个人兴趣上。她学习网球,练习舞蹈,这些活动也是有闲、有品位的象征。就连“大老粗”的万洙,也有着符合中产趣味的爱好。他喜欢侍弄园艺,有一个种满绿植的阳光房,亲手打理自家的庭院,甚至订阅了专业的园艺杂志,让草木葱茏成为家的一道风景。
他们精心培育着两个孩子,小女儿更是从小就有大提琴天赋,被老师称赞为“天才”。“鸡娃”也是中产家庭的典型体现,很多父母希望通过音乐、艺术等精英化培养,为子女积累文化资本,以防止阶层滑落,确保下一代维持甚至超越自身地位。
一份稳定的技术类工作,高于社会平均水平的高收入,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两个孩子,两辆车,两条宠物狗,拥有一些属于“有闲阶层”的兴趣爱好……这幅画面是大众对中产生活方式最经典的想象,它不是凭空出现,而是全球化浪潮中“美国梦”本土化的产物。
朴赞郁对万洙生活方式的呈现,与戴锦华教授的描述如出一辙:“你拥有一栋house,差一点你至少拥有一个apartment,然后一辆到两辆车,这不是问题,不是什么很大的挑战。然后养育孩子,养猫养狗。这是美国式的生活方式,也是美国式的意识形态。”这种意识形态在全球范围内被资本或权力广泛征用,将知识阶层纳入一套稳定而保守的价值体系里,引导他们安分守己地工作以换取丰富的物质回报。
而今,万洙靠自己的勤劳“富起来了”,他拥有了好莱坞电影里美国中产家庭的生活方式,他在草坪里和家人拥抱在一起,幸福地感叹道:“知道我现在的感受吗?人生圆满了。”
总体而言,中产不仅仅关乎教育水平和收入水平,它还指向一种清晰可辨的生活方式,深层次地体现了布迪厄所谓的“文化区隔”——通过一系列具体的消费选择、审美趣味和生活方式构建,主动与社会底层区分开来。
这种生活方式,也支撑着中产稳固的“阶层认同”。万洙本是高中学历,通过远程教育拿到本科学历,并在九年前才改掉了酗酒的恶习,2019年才买下房子,并改造成美式别墅。对于万洙来说,他正是凭借专业知识、精湛技艺和勤恳工作,才赢得了社会的尊重,过上了如今这种有房有车、家庭美满、有格调有闲暇的体面生活。
这是中产一种微妙的“优越感”。他们自认为自己既不同于依赖遗产的纨绔子弟,也区别于安于现状的底层群体,他们将自己塑造成“凭真本事改变命运”的典范,坚信现有的社会秩序对勤奋者足够公平。所以,只要现有秩序不损害到某些中产的利益,他们对于弱者的处境可以完全无动于衷——弱者之所以为弱者,因为他们不像我这么努力吧?
自然地,失业对于万洙来讲是一个“恐怖事件”——不是只有“弱者”才失业吗?它不仅意味着收入中断,也动摇了他对自己价值的根本信念,特别是他一开始给自己定下三个月找到工作的期限,结果十三个月工作依然没有着落时,他已经完全慌了神。在好不容易拥有一家新的造纸厂的面试机会时,他紧张过度,磕磕绊绊,体面全失,与机会失之交臂。
回到十三个月前,万洙从未想到,失业会降临到自己头上,他可是在造纸业工作了25年的“最佳造纸师”。
但事实上,中产的“脆弱”,其来有自中产的脆弱性,一方面源于“悬浮”的阶层本质。中产虽然脱离了底层为基本温饱的挣扎,但又远未拥有上层阶级通过资本和权力构筑的坚固壁垒,他们跟社会底层一样并不掌握生产资料。这种不上不下的位置,造就了他们特有的生存焦虑:他们比任何人都更害怕阶层下坠,上流阶层“血厚”,而底层已经无可失去。

工作成为中产安身立命的核心支柱,一旦这根支柱断裂,中产所精心构建的整个生活世界,包括体面的住所、子女的教育投入、受人尊敬的社会身份,以及那份支撑自我价值的尊严,便会地动山摇。
偏偏中产的职业壁垒,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坚不可摧。他们所依赖的,主要是知识、技能和经验,这些固然宝贵,但在技术迭代和组织变革面前却显得脆弱。
这是中产脆弱性的另一个层面:在更高效、更廉价、永不疲倦的技术面前,一次行业震荡、一轮技术革新,中产的“能力”资本都可能遭遇前所未有的贬值风险。
万洙所在造纸业就非常典型。在全球化与技术变革的浪潮中,这类传统制造业是最容易被冲击和取代的领域之一。电影中,公司被美方并购后,新管理层引入自动化技术,万洙赖以自豪的、通过25年经验积累的手感与判断,在冰冷的、以“效率”和“成本”为唯一准则的算法面前,已经显得很不经济了,也不是不可替代。
换句话说,万洙的失业,并不是他不努力或能力不足,就像很多弱者的困境,并不是他们的主观原因造成的。
这是一个让人不寒而栗、也难以扭转的趋势:AI和技术进步正在取代许多原本由中产阶层占据的、需要相当专业知识和经验的岗位,技术革新的“斧头”正砍向一个个曾经稳固的职业堡垒,就像万洙说的,“就像斧头砍掉头一样”。
中产不仅“脆弱”,他们的“反脆弱”能力也最不看好。
“反脆弱”是纳西姆·尼古拉斯·塔勒布继“黑天鹅”之后提出的另一个著名概念。脆弱是指因为波动和不确定而承受损失,反脆弱则是让自己避免这些损失,甚至因此获利。在塔勒布的观察中,在遭遇失业等打击时,底层民众因长期在生存线上挣扎,往往锤炼出极强的环境适应力与韧性,能够为了生存坦然接受各种临时性、体力性的工作。中产的自我价值已与特定的职业身份深度绑定,他们很难放下身段从事另一项工资相对微薄或者不那么体面的工作。
万洙正是如此。在失业后,他并非没有谋生的机会,但他对超市理货之类的“低端”零工充满排斥,也一直向家人隐瞒失业的消息。从事这类与他中产身份毫不相干、缺乏技术含量且社会评价不高的体力劳动,对他而言是一种对自我价值的彻底否定,是阶层身份已然坠落的公开宣告,比起收入下滑更让他痛苦。失业后的万洙那颗持续作痛、却始终无钱也无暇去修补的牙齿,将痛苦具象化了,每一次社会身份上的受挫,都加剧了这颗牙齿的剧痛,啃噬着他的神经。
所以,万洙的目光始终死死盯在重返造纸业这一条路上,正如影片中另一名应聘者具范模(李星民饰)一样,他们都是在各自专业轨道上运行了数十年的“专才”,技能和认知高度固化,难以接受向其他领域的“降维”转换。
为了保住一份游刃有余的中产工作,万洙有了一个冷血而癫狂的计划——一一除掉潜在竞争对手。而在此之前,万洙的道德滑坡,并非无迹可寻。
当一部分保守犬儒的中产,将全部精力倾注于维系岌岌可危的“生活方式”,并为了捍卫阶层认同而“拜高踩低”时,一种习焉不察的“冷漠”早就悄然滋生。
这种冷漠,首先表现为普遍性的“政治冷漠”,即,对公共事务的疏离——只要自家的庭院安稳,外界的风雨便与己无关。
万洙最初面对他人的失业,正是这种心态。在公司被并购、管理层开始系统性裁撤老员工之初,他虽然表现得义正言辞、很有同理心,但背后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与精算后的自保。他的诉求并非团结工人争取权益,而是希望向美国管理层提出:如果他与其他职工不成立工会,美国人就应该保证让他们拥有一份终身工作。万洙认为,这是一个“美好”的传统,怎么可以像旧鞋子一样被扔掉呢?
万洙对劳动者权益组织的放弃,对抗争权利的拱手相让,正是其公共责任意识萎缩的体现。他天真地相信,只要自己足够“顺从”,便能成为那个被豁免的例外。
这种冷漠,从公共领域蔓延至私人生活,便演化为一种“道德冷漠”。
儿子撺掇同学一起到同学父亲开的手机店偷手机,警察上门调查时,万洙与妻子的第一反应并非教育儿子认识错误、承担责任,相反,万洙要求儿子撒谎,把责任甩给同学,“独自犯罪是非常孤独和令人恐惧的事,我永远不会让你感到孤独的,所以我需要你的配合”。之后,万洙以儿子同学父亲的私生活丑闻相威胁,美莉则不惜以色相引诱对方,终于让儿子“逃过一劫”。
夫妻俩把儿子偷的手机埋在苹果树下,万洙对儿子说:“好吃的东西都是用哪些肮脏的东西培育出来的,肥料不就是用粪便和尿液做成的吗?”万洙夫妇表面上恪守中产礼仪规范,却在核心利益受威胁时(维护家庭的体面、保住儿子的声誉),将道德视为可随意变通的工具,暴露了一部分中产道德观的脆弱性与虚伪性。
公共责任的冷漠与私人道德的滑坡,最终为万洙那条通往毁灭的绝路铺平了碎石。
当万洙发现,通过正常竞争无法夺回他赖以生存的职位时,铲除竞争对手便成了他冷酷的逻辑终点。他伪造招聘信息筛选猎物、制造枪支、规划谋杀,不达目的不罢休。万洙对其他求职者的命运毫无共情,在他眼里,其他竞争者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阻碍他重返中产生活的障碍物,必须除之而后快。他将谋杀视为滋养自家庭院果实的养料,用罪恶来浇灌“苹果树”。
杀掉一众竞争对手后,万洙“如愿以偿”,成功获得了新造纸厂的职位。造纸厂的巨大车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的工作是操作平板,让机器流水线顺利运转。两条被送走的狗重新回到家里,房子也不用卖了,他的中产生活回归了。
然而,万洙以灵魂和鲜血为代价所守护的一切,看似坚固,实则脆弱不堪。他能够铲除同为求职者的人类对手,却永远无法杀死真正威胁他岗位的自动化系统。当下一代算法升级时,连这个仅存的监工岗位也可能被取代,他在兹念兹的中产生活依然建立在随时可能坍塌的流沙之上。
至此,朴赞郁完成了一次对中产阶层从生活方式到精神弱点的深刻解剖。他们困于中产阶层的意识形态神话,又面临AI时代下职业价值消解的风险,既因恐惧阶层坠落而日趋保守冷漠,又在“冷漠”中陷入更深的道德危机和存在危机。
电影据此抛出多个值得我们深思的追问:如果美好的“生活方式”不过是资本编织的幻象,中产该如何挣脱这种意识形态的束缚?在一个日益原子化的社会里,中产该如何重建人与人之间的联结,找回对弱势群体的同理心与对公共事务的参与热情?AI浪潮不断侵蚀人的价值,我们又该如何守护普通劳动者的尊严?
它们都是艰难而庞大的“时代之问”。当我们认真正视并试图解答时,也是我们重新审视自身处境、探寻破局之路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