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云,
是一名三代民间殡葬师,
也是一位作家。
从记事起,她跟着爷爷和爸爸出入邻里白事,
看见中国家庭最真实的人间百态。
在天津,民间殡葬师又叫大了师傅。
一边做殡葬,一边写书,
韩云把数十年里经历的白事如实写成故事,
在最近出版了新书《花落了》。
凭借真挚且带着天津方言特色的生动文字,
这本书一度在豆瓣收获8.5的不俗开分。
两个月前,一条在天津见到了韩云。
殡葬行业比我们想象中更忙,
访谈到一半便接连被两通电话打断。
于是,我们跟着她和其他大了师傅,
记录下他们平日的工作状态。
韩云也常常谈起自己。
中学因为家里做白事遭遇校园霸凌,
青春期时目睹认识的年轻人卧轨去世……
她或许是一个早就活得清醒通透的人:
高中毕业后她决定不再上大学,
没事就泡在书店看书、写作;
她认为吃到满意的早点无比重要,
因为这会让她一天都很开心。
韩云把经历的殡葬故事、对生死的思考
集结成书《花落了》
见惯了死亡,
韩云觉得人们往往把生死想得太过厚重,
“我看死亡,它就是清晨,就是傍晚,
就是一件平凡的小事,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然后好好活着。”
以下是她的讲述。
我叫韩云,70后,家里三代做大了,也是一名写作者。在我们天津,做白事的,我们管他们叫大了师傅。
刚开始也不是说就做这行了。在我小时候,邻居们家里有人去世了,胡同里会有很多邻居都来帮忙,那时候是免费的。慢慢地大伙儿就觉得我们家做得特别好,又特别热心,到我爷爷那个时候,算是传承下来。
从小在我的印象里,这是一个生死托付的事儿。方圆胡同里头一有人去世了,经常是大半夜,那些孝子(指白事中的丧属)到家里来请,敲门会下跪。在那一刻我觉得我们像是一个救命稻草一样的人,大了一进来,所有的全都井然有序了。
殡葬师为逝者进行祈福、化妆
我爸每次入殓都会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辈子不容易吧”。每次我听完这句话的时候,鼻子都会酸一下。
记忆深刻的是一些非自然死亡的处理。
最惨烈的是卧轨,是一个年轻人,家属可能都不敢去面对,就只有大了去做。我爸在生活中就是一个普通的木匠,又不是法医,他就自己摸索着,用了大概六七个小时去做脸部。他当时跟我说,必须让他们觉得这个卧了轨的儿子,他还是我的儿子。
去世的年轻人我们都认识,遗体告别那天正好是个休息日,我就跟着父亲去了。在那一瞬间看见他的时候,突然间灵魂里头好像有一个金手指把我点醒了:人不过如此,只是闭着眼睛,一个鼻子和一个嘴。我那会正赶上青春期,突然觉得很多事情不这么重要了。
年轻人在很多事情上的挫败感,可能需要再过上10年才能走出来,不信你就往前走。回过头来一看,它们可能就是记忆里的一个小坎坷。
中学时期的韩云
“从小我就是假小子
在白事上没有人觉得我是女孩”
小时候别人也问我,我们家万事不离死亡这事儿,你害不害怕?我还好。
我恐惧的是小朋友们对我的反感。上中学的时候自习,我记得是4个男同学,他们会给我开追悼会,每天都开。别的同学也都默默地当做没有发生这件事。后来有一次我反抗了,我和他们打起来了。
人们惧怕死亡有两个原因,第一是怕遗体,第二是怕“我在地球上消亡了怎么办”?我爸当时给我的回答就是两句话。他说你害怕的那个去世的人,是他们都不愿意失去的、特别珍贵的一个人。第二句话是说,人死了,就是从动物变成植物。
人家不都说,人要是想不开了,可以去急诊室,或者去寺院。但是对于我来说,到寿衣店里头就会有相同的效果。这个环境能让我回忆起很多小时候的情景,像是一下子又回到了小女孩的时候。
大了师傅都是一身黑衣,看着像港台片里的黑社会,其实我觉得更像白事心理医生。我前去逝者家帮忙的时候,经常做的其实是一些家属的心理疏导,一个轻轻的拥抱。
80后这一代年轻人给我的印象特别深。父母去世的时候,他们有的在葬礼上表现得很冷静。慢慢地接触时间长了,才知道他们不是不悲伤,是特别地懂事。他们觉得我要把父母体面地送走,我的悲伤不重要,不能让人们还要来照顾我的情绪。
《入殓师》剧照
“大了”这个“了”字,我觉得特别重要,有时候要了却一个将要去世的人的愿望。
我接触的一些女性,她们知道自己得重病了,会和你探讨死亡是什么;她们会提出来,在自己未来的葬礼上她要做主,不想有哭闹,不想让别人来操控自己的最后一场告别仪式。有些90后,TA愿意穿着睡衣走,因为这样很舒服。
现在女性做大了是越来越多了,可能10个人里头有两三个在从头到尾地操持整场白事。以前是几乎没有。大家更有性别意识了,有的人家里头女性去世了之后,家属不希望男性大了师傅来。
天津华明天裕殡仪服务中心的00后殡葬师正在工作
其中不乏女性身影
我一直觉得民间大了这个工作有可能会慢慢消亡。现在的00后殡葬师都是在民俗学校里专门学过出来的,他们有的是看过《入殓师》这部电影,觉得做这个事情的价值大于做任何职业,报了殡葬专业。
很多年轻的殡葬师也说,觉得活人才是最可怕的,跟一个去世的人打交道,我没有这种社恐的焦虑。还有一个原因,说是这一行相比送快递或者送外卖,可能更自由,收入更高。
00后的这些孩子们,我觉得他们活得更通透了,也更有创新力,会为逝者做各种个性化的葬礼。比如说有的老年人会喜欢猫,他们就把猫的图像都打印出来,插在花圈上,其实猫在白事上是很禁忌的。
这和以前的人情味还不一样。以前的是几代人邻里之间的那种人情味,现在的00后去做这件事的时候,和逝者家属是第一次认识,但能做到通过聊天,了解逝者生前的爱好,包括家里有矛盾,他们也尽量地想在白事上化解。
我觉得特别暖心,他们做得很好,更关注的是一种活人的人文关怀。
天津“老喜丧”的仪式上,喜字可以摆上供桌
天津的白事笑声不少。我们有“老喜丧”,这在全国其他地方都没有。
好像很矛盾,在白事上会有喜字,可以放在供桌上。每一个人都喜气洋洋的,吃喜面,戴喜字,像是办一场婚礼那样。
长寿的老人走了,是一个很圆满的事儿。我们觉得去世的老人就像是生活中能保佑我们的神仙一样,心里头有一种安全感和幸福感,其实这种喜庆是一种对老人的敬畏。
殡葬师们剪留财布,交给家属
在一些农村,有唱大戏,也会请歌唱团;大伙儿屋里玩麻将,玩扑克,聚餐、喝酒、开玩笑,就很开心。如果不是他们戴着重孝,从表面上根本就看不出来他们是在参加葬礼。
但是你不要以为我们的白事就这样了。在见亲人最后一刻的时候,每一个至亲的人哭得根本不可能自己走出来,需要两个壮年的人把他们抬出去。
我觉得天津人有一种能力,可以把白事上的伤心和愉悦分成段落,分得一清二楚。我们好像对死亡的事儿看得比较开,最亲的人去了,我不舍,但平时还是该怎样就怎样地生活。要不说我们是“哏都”,我们的抑郁率是全国最低的。
天津人有一种性格上的不输,今天你死神拿走了我一个至亲的人,你打不败我。我理解为是我们对死亡的抗争,去世的人一定希望我们不要太伤心。
温情的白事都是相同的,不同的那些它各有各的荒诞。
可能是来自于子女的分歧,比如说我要想要母亲穿这样的寿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在房价在最高的时候,有老人刚去世就来抢房本,或者是来争遗产。大伙没有在那里处理老人的身后事,而是几个子女在那里相互指责。
钱或者财产的问题在白事上体现出来了,所谓照妖镜的“妖”就在这了。
《三悦有了新工作》剧照
最难的不是四世同堂的家庭,是那些孤寡老人。
从平房变成楼房之后,人情淡了,家属都在外地,很多时候家里老人去世了,过上10天或者更长的时间才会被发现。
我去过一个老太太家,她是一个捡破烂的,一个人在那里去世了,屋子里堆满了捡来的瓶瓶罐罐。家里也没有冰箱,厨房里还有她剩的半盆饭。
那个画面给我的感觉倒不是凄凉,我就在想这一生她怎么挺过来的,我为去世的老人感到开心,因为我觉得她解脱了。
《三悦有了新工作》剧照
参加完一场白事之后,我听到最多的话,就是我要回去多陪陪家人,我要吃一顿好吃的。
平常人们在日常生活的漩涡之中,白事像是给敲了一个警钟,葬礼过后至少能清醒三天。尤其是看到别人突然间的这种死亡,会觉得我可不能再熬夜了,不能再吃不好的食品了,我要健康地生活。
我总是踩着死亡这条线,所以没有时间不清醒了。
我已经把我的葬礼想好了。一个人的一辈子它就是一本书,你看老一点的火葬场的骨灰存放处,是一格一格的,和书架子没有什么不同。我会有一个不停更新的书单,去世的时候要摆满了我喜欢的书,每个人在阅读每一本书的时候,就是了解了我的一生。
《三悦有了新工作》剧照
现在90后、00后的人们,好像把生死看得不像老一辈这么厚重,可能他们的思想更开放,对生死更豁达了。
前些日子我看到有一个年轻的小姑娘,她得癌症了,父母告诉她的时候,她特别开心。
她突然间发现大伙对她特别宽容,父母也不会对她有各种严苛的要求了。她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一个人租房子,用这点时间自己去旅游,也不治疗了。她太累了,20岁就太累了。
越是接触到死亡这件事,就觉得它越是简单的。
我记得有一个老太太她要去世了,她是一个大学的老师。她说你毕竟是见过生死的,你跟我说说什么是死?
我问她,您来自于哪里,来自于妈妈的子宫里是吧?那么再往前倒,妈妈以前您在哪里就不知道了,我说那就回去了,回到您不知道的那个地方去了。
这个世界其实就像一个巨大的果树。每个人在果树上开花了,花落了,长出果实来了,成熟了,咱们在果树上就离开了。
纪录片《人生果实》
我看死亡,它没有这么悲伤,也不觉得是一种消亡。它就是清晨,就是傍晚,就是一件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事。
每天早上起来看看天、看书、吃美食,不用吃大餐,就是家门口的煎饼果子、大饼夹一切。哪怕是喝水,都觉得水很甘甜。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然后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