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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卫生促进和解
下一个要解决的问题是,当地卫生系统和中央卫生系统的衔接。我开头说过,缅甸政府和民族地方武装之间因为政治分歧,70年里都互不往来。所以民族武装控制区域内没有政府设立的卫生体系,即使有了,他们也不认。政府当然也不认可地方武装的卫生体系。
过去两方谈判都是政治谈判,一方说你缴枪、另一方说我凭什么缴枪,谈判就破裂了。所谓的“和平谈判”永远都不和平。
作为一个卫生援助机构,我们干了这么多年,我们脚踩两只船,两边都做事,两边都信任。于是,我们和两边说:我们不涉及政治,我们搞卫生,治病救人。他们就说,那卫生可以谈。
我们跟卫生部领导说:你们能不能去对方那里看看?你们从来不去,也不知道人家死活。卫生部领导说:我们倒是想去,但我们确实害怕,怕去了以后,“噗”,就把我们干掉了。
我们回头跟当地武装说:人家有意愿来看看,毕竟国际社会也给了他们很多资源,说不定能提供给你们一些。当地负责人说:欢迎来。
我们就陪着卫生部的官员到了地方武装控制区域。下了车,当地的一个负责人出来见他们:我们是缅甸的一部分,没搞过独立。但是这么多年,你们从没给过我们一片药。我在旁边拍了拍他:这回不是来了吗?万事总有个开头吧。
后来,双方慢慢建立信任,地方武装开始派卫生人员去卫生部接受培训,卫生部也会派遣医生来到当地给他们进行培训。我们搭了个桥,他们自己就开始顺利交流了。
大家看这张照片上,圈出来的这两位,一位是卫生部疾控局局长、一位是民族地区卫生局局长,这是过去冲突和敌对双方,两个70年里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方,她们都在一起讨论地方的卫生规划怎么对接国家,国家怎么支持地方。
缅甸卫生副部长对我说,你们去了我们去不到的地方,做了我们本应该做的事,同时通过卫生增加了我们和地方的信任,促进了和解。
拔掉疟疾的努力
再来说说疟疾。
我一开头就说疟疾是头号杀手。我在那里工作这么多年,前两年见过的人,没有一个没得过疟疾。连我自己都得过疟疾。
关于疟疾有一个致命问题是:当时我们必须通过显微镜观察血涂片,找到疟原虫才能给药。简直是天方夜谭的事情。我在山里,要背着显微镜一个一个去检测,范围非常有限。而且这里识字的人都没几个,用显微镜化验来诊治疟疾,怎么可能呢?
但是也没办法,它只有这一个治疗和诊断标准,我们要治疗疟疾只能跟进。所以我们还是硬着头皮买了显微镜,请了云南的疾控人员教我们做血涂片、找虫子培训,开展了疟疾诊治活动。但是能覆盖的人太少了,只能证明“我们能做这件事”。
在推进困难的时候,中国的援助发挥了重要作用。
2007年,天上掉馅饼,我们拿到中国一项覆盖面大、时间长、内容全的疟疾防控项目。因为当时中国计划要消除疟疾,评估下来发现云南的压力很大,因为来自缅甸的输入型疟疾非常多。中国也在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我们作为民间组织的优势就体现了,我们是个两边都注册的卫生机构,又刚好在做疟疾,所以就担起了这个担子,帮助当地控制疟疾。
其中最让我高兴的是,中国给我们提供了快速检测试纸,只需要采取一滴指尖血,15分钟就可以出结果,然后针对用药。这代替了显微镜,简单到连寨子里培训的接生婆都能操作。而且疟疾控制的关键就是早发现、早治疗。
中国对外援助需要提供这样成本效益非常好的适宜技术,我们就是受益者,快速检测试纸救了很多人的生命。
过程中我们结构也建起了一个疟疾监测网,能够实时动态显示区域内的疟疾状况。这也回应了当年那个领导问我的“数据有啥用”,在资源匮乏的时候,数据能帮我们调配资源。
我们的机构人员也在逐渐增加,从一两个人到两三百人,最多的时候还建立起了拥有三千多人的志愿者网络,覆盖了更大的范围。
我们其实只是执行者,能完成这些工作是因为缅甸政府、民族武装地区、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和中国政府的支持。
尤其是云南边境的疾控、海关、公安各个单位,2007年开始共同抗击疟疾那十年,他们给了我们很大帮助,甚至专门建立了协调机制,为物资、试剂、药品、人员过境提供方便。云南疟疾防治所也派遣了大量的技术专家在缅甸蹲点。我很怀念那段黄金岁月。
大家合力让缅甸当地的疟疾患病率直线下滑。我们也间接地为中国消除疟疾出了份力——从3000万到零,用了70年,我们参与了最后拔钉子的过程。
我常常说,地球看似挺圆,走近一看,其实它坑坑洼洼,如果我们每个人伸出援手来“缝缝补补”,它应该是个很温暖的地方。
关于帮助
这样做是不是就够了呢?其实新冠疫情之后的这几年,缅甸地区疟疾情况反弹得很厉害,翻倍地增加,抗击疟疾的压力还是很大,需要更多国际援助。这片已经遭受太多不平等的土地,依然需要大家的关注和帮助。
关于帮助,我有一个印象深刻的故事。
有一天晚上,我们在草棚正准备睡觉,突然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穿着夹脚拖鞋跑来敲门,气喘吁吁地说:医生们,我们寨子有个女人生孩子,已经两天了还生不下,现在不省人事,你们去救救她吧!
我们三人拿着手电跟着他,爬了两小时山路到了山顶。到了一检查,羊水已经破了,胎心已经没了,胎死宫内,然后再一看,腰上有疤,说明她做过一次剖腹产手术,而且这个女人脊柱侧弯、骨盆狭窄,她根本不可能通过顺产生下孩子。
我们决定必须把孩子掏出来:对这个女人来说,不掏,她100%会死,掏,也许2%能活,我们面临的就是这个选择。但是因为脊柱侧弯,我们不敢给她注射太多麻药,因为可能会有猝死的风险。进行剖腹产的过程中,我看到她的手指都抠到木板里了。
那个屋里没有光,我们只能用7支手电照明,做完6小时手术。手术做下来,我像泥一样瘫在地上。我们都觉得她活不了,因为在没有输血设备的情况下,她出了那么多血。
过了大概半个多月,我们又路过那个寨子,寨子里的老头告诉我们:你们上次救的那个女的,还活着呢!我们太好奇了,这怎么可能活得下来呢。我就说那我们去看看她。
见到她的时候她的状态很稳定。我特别没有礼貌地问她:你怎么会还活着呢?因为我已经找不到别的话了,真的找不到了。她是一个牧师,她说了一句我一生难忘的话:我还不能死,有好多人还等着我去帮助。
大家听起来我们在缅甸帮助别人好像很厉害,其实在这样的地区工作,我们和当地人面对着同样的风险,我也得过疟疾,甚至我的同事——中国人——把生命都留在了那里。
所以我会觉得,人活着,能够帮助别人是一种幸福。
谢谢大家。
内容根据试讲及现场整理而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