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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谈及文革:从未看到过哪种文化如此痛恨自己
文章来源: 华尔街日报
于 2013-02-27 10:17:13
出生于台湾的导演李安说,我就像一个让中国感到骄傲的儿子。
毫无疑问,中国看起来喜欢李安。他执导的影片──包括《卧虎藏龙》(Crouching Tiger, Hidden Dragon)、《冰风暴》(The Ice Storm)和《饮食男女》("Eat Drink Man Woman)为他赢得了全球赞誉,他执导的影片曾赢得八项奥斯卡奖。李安执导的影片《色•戒》(Lust, Caution)曾一度成为中国票房冠军。当他凭借执导的同性恋牛仔片《断背山》(Brokeback Mountain)赢得2005年奥斯卡奖时,中国内地的一份官方报纸称他是“华人的骄傲”。
华人的骄傲以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方式表现出来。《断背山》在内地被禁映,国有媒体还审查了李安获奖感言的部分内容。李安解释说,他们对我获得奥斯卡奖感到非常骄傲。他们只是因影片的同性恋题材而不许影片上映。
他说,人生充满矛盾,人们要接受这一点。几乎没有人会说我们不为你感到骄傲,因为我们不能放映你的影片,或是说如果我们为你感到骄傲,我们就必须推翻现有的一切。谁都不会这样想,这样做。他们看着你,友好地微笑。
李安谈到在中国内地遭到审查的外国企业所面临的一个更大困境──谷歌(Google)就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例子。是坚持原则、抵制这个共产主义政府,还是按照北京的规则行事、辩称这种做法最终将使更多的信息进入中国?
李安略带挑战地问道,我会因为他们不能公开放映《断背山》而对他们心生怨恨吗?他笑着说,人生就是这样!他接着说道,我不会因为这个不去那里拍电影。李安这样做无异于加入了一场更加广泛的论战。
我曾与李安有一面之缘,那是在纽约亚洲协会(New York Asia Society)放映他执导的影片《色•戒》的那个晚上。李安曾说自己是个害羞的人、不善交际,那个晚上,面对众多吵吵囔囔想与他交谈的人,李安看起来确实有些对这样的关注感到不适。
私下里两个人时,情况则完全不同。当我们在曼哈顿中心地区的一座写字楼会面时,衣着闲适的李安热情地向我打招呼,砰地一声坐在沙发上,接连发表大胆的见解。他常常大笑,说的是英文,偶尔会掺杂点普通话。
李安对中国禁映《断背山》一事可能看起来漠不关心,但或许他只是在等待时机。有人可能说他把执导的影片《色•戒》带入中国冒的风险更大。首先,这部影片描写的是一段 “不光彩”的国家历史:二战期间被日军占领,特别需要一提的是,还有那些与日军合作的汉奸。李安解释说,汪精卫政府──汪伪政府──从不允许被拍成电影。
李安生动地再现了这段禁忌时期,他这样做本身就将备受争议。但这个取材于张爱玲小说的故事可能更加大胆。影片的背景大部分设定在上世纪40年代日本占领下的上海,讲述的是一个诱惑汉奸的中国爱国学生的故事。他们的计划是要引诱这个汉奸,然后把他杀掉。但经过一系列充满激情的接触后,(影片在美国的分级为NC-17,但中国内地版将露骨的性爱场面剪掉了),这名年轻女学生发现自己更加难以执行任务。李安解释说,在《色•戒》中,我把女性的性欲与爱国主义对立起来。这实际上非常可怕。
中国的爱国主义是没有商量余地的。李安说,对我们来说它就是一件非黑即白的事情;你必须牺牲自己,怎么能辜负了中国?中国热捧《色•戒》或许说明,人们也在越来越多地承认对祖国的爱可以是微妙的。李安解释说,现在他们至少能够在人性和爱国主义的大道理之间加以权衡。他说,我并不是说爱国主义是错的,但人应该摆在第一位。
《色•戒》在中国已经获得了逾1,500万美元的票房。该片在美国显然没有引起这样的轰动,获得的评价褒贬不一,自去年9月上映以来累计票房约为430万美元。
尽管如此,李安说,《色•戒》在中国获得如此热烈反响的事实──甚至是目前仍在上映这一事实──都令人鼓舞。他说,这部影片一直没有下线……有人表示反对,但不足以让影片下线,这对我是个非常大的肯定。李安似乎觉的这样一部备受争议的影片在中国获得成功可以作为一种催化剂──让政府放宽限制,让人们扩大视野,让更多的电影人将真相搬上银幕。
李安更大的目标是把中国的过去,甚至是一些政治上不正确的方面搬上银幕。他还说,我试图再现过去的真相,没人能凭一己之力完成这项工作。如果我现在不做,五年后可能就做不成了。因为记得当时情况的人到时候可能已经不在世了。
李安说,我确实认为人生是一个连续的过程。你不能斩断历史,重新开始。中国的共产主义者显然曾试图斩断历史,特别是在1966年开始的文化大革命时期,文革期间很多历史文物被毁。李安在谈到文革时说,我从未看到过哪种文化如此痛恨自己。
他说,你必须得有自己的根,那就是你的文化,你的嵴梁,你是谁。你不能放弃这些。无论是精英文化还是流行文化,你都需要有自己的根。向年轻人灌输这种观念的最好办法就是制作与过去有关的热卖影片。
奥斯卡获奖影片《卧虎藏龙》就是这样一部片子,这是一部背景设定在19世纪中国清朝的独出心裁的武打冒险片。这部影片在内地没有引发太大的轰动,但至少在美国是大获成功。或许西方观众更容易被画面唯美的斗剑、飞来飞去的武士和雅致的竹林所吸引。李安在《卧虎藏龙》中不止将传统画面搬上了世界屏幕,他还运用最新的特效使中国传统功夫看起来酷毙了。
李安强调中国传统的观念源于他的成长经历。他的父母是内地人,1949年逃到台湾,1954年李安在台湾出生。与内地不同,台湾没有经历过试图将历史摧毁的时期。
李安说,在台湾,我们高举中国传统文化,或者说是封建社会文化的火炬。我们没有经历文革和共产主义。在香港和台湾,我们是以传统方式长大的,而中国发生了巨大变化……我的成长过程相对来说与我父亲的仍很相似。
李安对我说,在台湾长大也从其他方面影响了他的导演生涯。他说,在他的影片中,他总是会站在“失败者”的一边。(他解释说,死的人,失败的人,同性恋牛仔──这些不会成为赢家的人。)
你可能在想这与台湾有什么关系。李安说,我在台湾长大,我们总是输家。他和善地笑了起来。他说,从来没有人赢过什么,这就是我的成长经历。我们总是输的一方。我的父母被共产党殴打,他们逃到了台湾。台湾是一个小岛,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台湾。直到80年代末,我仍然碰到这样的情况:人们问我“你来自哪里?”,我说:“台湾。”人们会说:“啊,我喜欢泰国菜。”
当然,台湾有一些更严肃的困境。你担心共产党会攻占台湾,中国大陆那么大,台湾只是个小岛……我们把美国看成是老大哥,庇护者,好人。因此,在越战之后,形势非常令人恐惧,美国陷入了麻烦,人们非常没有安全感。所以我认为台湾需要美国人来当好人。
李安说,台湾现在的状态非常令人沮丧。他说,台湾现在是四分五裂的,有人更支持独立,还有人不愿相信我们不是中国人。李安属于哪种人?他说,从本质上来说,我仍然是中国人。我接受的是中国式的教育。我的父母来自中国,我们是局外人。他说,然而在中国,我觉得在某种程度上我既是一个本地人,同时又是一个客人。
李安的工作未能免受台湾和大陆之间政治的影响。几个月前的威尼斯国际电影节(Venice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上,台湾对《色戒》被列为“中国台湾”的影片表示不满,认为电影的产地应该仅是“台湾”。
李安笑着说,我希望世界就像(列侬(John Lennon))歌里唱的,想象这世界没有国家。我希望呆在那个灰色地带,在那里人们认为我符合所有选项。
李安对被归类的反感解释了为他什么在制作了一系列成功的华语电影之后开始投身美国电影。他广受欢迎的华语电影包括《推手》(Pushing Hands)、《喜宴》(The Wedding Banquet)、《饮食男女》等。在投身美国电影后,李安于1995年拍摄了《理智与情感》(Sense and Sensibility),两年后推出了寒冷郊区的故事片《冰风暴》。后来,李安还拍摄了美国内战题材的故事片《与魔鬼共骑》(Ride With the Devil),此后于2003年尝试了漫画题材的电影《绿巨人》(Hulk)。他说,我认为我的整个职业生涯都在跳来跳去,我喜欢处在一个不固定的状态,一个灰色地带,我认为那才是生活。
李安也许并不希望自己被看做是一个发言人,或者其电影被看做一种特定文化的代表,但是这似乎难以避免。他提到《饮食男女》(1994),这部电影用大量镜头记录了一个家庭周日的丰盛大餐。他说,也许对全世界很大一部分地区而言,他们对台湾的唯一印象就是这部电影。他们问我,你每个周日都这样用餐吗?但这其实是一种隐喻手法。
李安说,我接受了一个又一个挑战,因为我坚持留在灰色地带,还有,诚实地面对生活。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微笑着补充说,也许是这样。
李安对灰色地带的热衷让他的电影如此有震撼力。在世界各地的影院,他的作品挑战了社会眼中牛仔片、爱国片、甚至是功夫片里非黑即白的形象。他说,作为一个艺术家,我认为,重要的是要勇敢,要诚实。那么为什么在灰色地带需要更多勇气?他回答说,因为你在挑战现有的、约定俗成的东西。
他说,任何约定俗成的东西都会在一段时间内显得很方便。然后,当它变得如此根深蒂固时,它会开始僵化。作为生命的规律,当某种东西变得僵化的时候,它就会消亡。
EMILY PAR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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