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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评] 刘擎:2017西方思想年度述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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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29 08:5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刘擎:2017西方思想年度述评(上篇·政治与思想) 

 2018-01-29 刘擎 大家


天际晦暗的时刻,很难分辨是暮色还是晨曦。2017年初,《华盛顿邮报》决定在报头下方刻写一句铭文:“民主死于黑暗”(Democracy Dies in Darkness)。黑暗的隐喻不只在警示民主政治面临的威胁,甚至不只是对美国动荡时局的忧患,而是对西方文明再次陷入严峻危机的预告。回顾2017年西方思想的流变,透露出多种明暗交织的迹象:美国社会的分裂在加剧,欧洲开启了“马克龙时刻”的转机,中国的影响力正在改变西方世界的感知,民主的危机再次成为焦点议题,反性侵扰运动席卷全球,“思想工业”正在转变公共领域的结构,而人工智能的发展令人兴奋也让人忧虑。


对于西方世界而言,2017年仍然是一个不确定的时刻。但在一些结构性的政治、经济与文化因素制约下,这个晦暗时刻更可能是漫漫长夜前的黄昏,而不是黎明将至的预兆。



美国的特朗普元年


2017年的美国政治很容易被视为“一场喧哗的闹剧”。闹剧是真的,但不是仅此而已。特朗普及其现象背后有着不可低估的政治文化意义。


就任总统的第一年,特朗普在身陷重围之中取得了乏善可陈的成绩。他实质性的主要政绩——作为“圣诞节大礼”的《减税与就业法案》,以及4月将年轻的保守派法官戈萨奇(Neil Gorsuch)送上最高法院——对于任何一位共和党总统而言(在参众两院的多数优势下)都是轻而易举之事,它们之所以显得隆重而喧哗,主要在于特朗普费尽周折克服了他自己制造的额外障碍。这位在任总统延续着竞选时期的战斗精神:善于制造和激化对立而不是化解冲突,勇于攻击而不是倾听异议并寻求妥协。但他在强大抵抗的逆境中生存下来,没有辞职也没有被弹劾,守住了自己的总统职位,这本身是他更难得的成就。


从宣誓就职的第二天开始,特朗普就不断遭遇新任总统前所未有的抵抗。华盛顿特区有近百万人参加了“女性游行”,抗议活动从美国辐射到全球各地(远至南极)。4月,成千上万名科学家走上街头“为科学游行”。8月,夏洛茨维尔的右翼游行与冲突发生之后,特朗普的言论激怒了更多人。“总统艺术与人文委员会”17位成员中有16位联署公开信抗议并集体辞职,白宫随后宣布聘任该委员会的行政命令不再延续。而另外两个新近成立的白宫顾问机构“美国制造业委员会”以及“总统战略与政策论坛”中,也有多位著名人士退出以示抗议,特朗普干脆直接宣布解散了这两个机构。


连绵不断的抗议以及媒体的负面评论,都困扰着这位总统的感知与心态。《纽约时报》的一篇长篇报道分析指出,特朗普每天都会花大量时间收看电视和媒体的反应,并时刻准备反击。对他来说,这个总统职位是“他在那个美妙的胜选之夜获得的奖品,一个在他每个苏醒的时刻都必须奋力守护的奖品,而推特是他的王者之剑”。反击每一个批评和贬低自己的言论,包括自己的内阁成员。


当被国务卿蒂勒森(Rex Tillerson)出言不逊斥责为“白痴”(moron)时,特朗普立即发推文回应,“我们必须用智商测试来比较一下,而且我可以告诉你谁将会胜出。”(许多评论表示,这条推文已经测出了他的智商。)信口开河的言论夹带着大量的不实之词。一位研究谎言的专家在《华盛顿邮报》发表文章,据她计算统计,在执政的298天中特朗普做过的“虚假、误导或前后不一的陈述”高达1628次(平均每天5.5次)。毫无忌讳的言行又给媒体和脱口秀节目输送了大量素材,造就了更多的批评或嘲讽,使他感到必须不断反击,形成永久化的反馈循环。


特朗普的固执己见并没有妨碍他的反复无常。最初一些言之凿凿的理念(包括决意从阿富汗撤军,判定“中国是货币操纵者”以及宣称北约“已经过时”等等),都发生了逆转。根据NBC新闻公布的统计,从当选到执政百日,特朗普在13个政策问题上变换了32种立场,成为“现代历史上最难以预测的美国领导人”。易变的风格同样体现在白宫高层官员的频繁变动之中。有任职6个月的白宫幕僚长普利巴斯和新闻发言人斯派塞,7个月的首席战略师班农和白宫顾问格卡,还有23天的国家安全顾问弗林,以及最短10天的通讯主任斯卡拉穆奇。在2017年,大约34%的高级官员辞职、被解雇或调任,这个更变比例之高是史无前例的(此前的记录是里根总统第一年的17%)。


对特朗普精神健康状态的疑虑从大选期间开始就从未平息。10月6日《新闻周刊》报道,27位心理医生与精神卫生专家联名发表一份报告《特朗普的危险案例》,评估他有“暴力、不成熟和缺乏安全感”等多种精神障碍。由于总统的健康事关国家安全,这些专家认为有必要向公众警告“这位总统的危险性”。这是出于“道德的与公民的责任”,高于他们本应遵循的“职业中立性规则”。实际上,连班农也曾在访谈中说过,特朗普“就像个11岁的孩子”。《纽约书评》一篇文章的作者指出,“这是第一次,美国有了一位行事不像成年人的总统”,他那些不成熟的品行不只孩子气,而且是“大多数家长努力要让自己孩子去避免的”。


因此,这届行政当局的运行机制就是,特朗普制造混乱,然后由白宫里的“成年人”来帮他清理。这些“成年人”在管教他、让他长大并防止他失控。他们时而成功但常常失败。的确,特朗普“没有总统的样子”(unpresidential)。


在许多人眼里,他只是一个虚张声势的自恋症患者,一个自称“天才”的弱智,不可能成就大业,也很难获得连任。或许三年之后,美国政治将重归正规。政治学家约瑟夫·奈评论说,特朗普现象很可能是“美国历史曲线上的一次异常波动”。也许,这最终不过是一场闹剧,借用莎士比亚的名言形容,“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但特朗普绝不是一个笑话,特朗普现象也不是一场闹剧。诸如此类的蔑视论调或许能满足对特朗普的反感心态,但这种认知包含着危险的误解和误判。


特朗普登上政治舞台具有真实的民意基础,主要来自两种(相互重叠或独立的)否定性的民众意愿:对多元文化主义的抵制,以及对建制派政治的反抗。特朗普执政也带着并不含混的政治议程,简言之就是“还我美国”:不仅从全球化的得益者那里,也从建制派的政客那里,以及从少数族裔和边缘群体那里“夺回我们的国家”。特朗普的政治议程吸引和集结了一大批经济与文化上的受挫者,构成了他的选民基本盘。所谓“特朗普主义”以反全球化、反建制派、反少数族裔与边缘群体为特征,这样的政治议程是任何政治建制派(无论民主党还是共和党)都无法容纳和胜任的,这也注定了特朗普的政治实际上是一场造反的政治运动,正如许多评论家指出的那样,他实际上形成了一个“借(共和党之)壳上市”的“第三政党”。


特朗普具有造反派的特征,但他通过合法的选举程序获得权力,也必须遵循宪政体制的游戏规则来行使权力。许多人曾预测他会被制度的力量逐渐驯化,但这似乎低估了他反叛的野性。身处美国的宪政传统,特朗普如同一头困兽,既不愿接受建制派(所谓“房间里的成年人”)的驯化,也无法彻底突破体制的笼子。这种冲突状态解释了大部分白宫的混乱与喧闹,而他“精神障碍”病象至少部分地来自于他挣扎中的挫败感。他欣赏普京或埃尔多安那样的强势领导人,更羡慕他们更能自由发挥而更少受到限制的权力。


许多承诺落空了,他没能完全废除(更不用说替代)“奥巴马医保计划”,发誓要修建的“长城”还无影无踪,基础建设大发展也仍然是纸上谈兵。但在否定性的意义上,特朗普绝非无所作为。美国已经退出了TPP、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巴黎气候协议,并可能退出北美自贸协定和伊核协议。他也成功地撤销了许多奥巴马以“行政命令”方式签署的政策和条规。同样重要的是,他也一直在冲击体制限制的边界,试图将频繁的“反常”言行“正常化”,改变何为总统规范(norms)的定义。而这种重新界定本身,也是对共和党建制派的“绑架”努力,使僵化的体制屈从于新总统的“活力”。


特朗普主义会在曲折中步步为赢吗?竞选的奇迹效应能在执政时期延续多久?特朗普仍然面临许多艰难挑战。在国际事务中,特朗普已经被大部分盟国视为“信誉最低、危险最大”的美国总统。在国内,“通俄门”的调查仍然在进展,弹劾动议时隐时现。而解雇“正在成为麻烦的”特别检察官穆勒(Robert Muelle)可能会造成更大的麻烦。


作为一个反叛的当政者,特朗普处在各种交错的压力之中:主流媒体的抨击,社会运动的抵抗,民主党的对抗,共和党建制派的要求,白宫西翼的内斗,家族亲属(尤其是女儿和女婿)的诉求,以及其选民基本盘的要求。12月中旬在盖洛普发布的民意调查中,特朗普的支持率降至35%,低于现代历史(在这个任期的节点)上的任何一位前任总统。



目前的经济形势对特朗普有利。《经济学人》发表文章指出,特朗普是美国经济复苏的幸运继承者:“自他当选之后美国股市增长了25%,但从2009以来增长了195%,失业率在奥巴马时期已经从10%的峰值下降到4.7%,然后在特朗普执政后继续下降到4.1%。”特朗普当然会毫不谦让地将所有经济成就归功于自己。


而《减税与就业法案》的光环很可能会破灭。Vox杂志发表芝加哥大学商学院向全美42位著名经济学家(包括多位诺贝尔奖得主)所做的调查,其中同意这项法案会刺激经济增长的仅有1人,多数人反对,其余少数无法确定;而所有42位经济学家都认为这项法案会增加债务。另外有许多经济学家和评论者指出,虽然这项减税法案声称会极大地惠及中下层阶级,但实际上将加剧贫富差距,所谓“涓滴效应”(trickle-down effects)的神话从未实现过。


然而,经济冲击会影响特朗普的选民基本盘吗?如果经济政策未能满足那些经济受挫者的期望,甚至低于他们在建制派执政时期获得的收入与福利水平,那么他可能会失去一部分反建制派的选民支持。但是,对于多元文化主义的抵制者而言,他们的身份关切往往高于经济需求,可能会不离不弃地留守在基本盘的核心。


凝聚这些选民依赖于意识形态的话语力量,特朗普主义需要自己的意识形态建筑师。像克里斯托尔(William Kristol)之类的新保守派(neocon)思想精英是不可指望的,他们大都激烈反对特朗普或与他保持距离,认为他完全不符合保守主义的真精神,有些成为“绝不要特朗普”(NeverTrump)运动的核心。克里斯托尔主编的《旗帜周刊》在11月发表社论《投降》,指责共和党建制派毫无抵抗地“向特朗普势力投降”。


然而,特朗普主义已经吸引另一群原本边缘的保守派思想家。《纽约客》、《新共和》与《纽约书评》等报刊都发表长篇文章,开始关注他们的来龙去脉。这些人主要是与加州的保守派智库“克莱门特研究所”有关的成员,在智识血统上属于雅法(Harry Jaffa)开创的所谓“西岸施特劳斯派”(West Coast Straussians)。早在2016年大选期间,他们就创办了支持特朗普的网刊《美国荣光杂志》,试图为他奠定清晰融贯的意识形态论述。而智库出版的季刊《克莱门特书评》现在被称为“高雅特朗普主义的圣经”。2017年,这个群体中有多名成员进入特朗普政府任职,包括高级国家安全顾问安东(Michael Anton)和立法事务主任肖特(Marc Short)等。这种情景有点像早年布鲁姆掌门的“东岸施特劳斯派”对布什政府的影响。在特朗普时代,沉寂多年的“西岸派”迎来复兴,压倒了家族内部竞争的对手。


意外的变节事故也会发生。年轻政治哲学家克赖因(Julius Krein)曾在哈佛大学受过曼斯菲尔德指导,早在2015年9月就力排众议撰文支持特朗普,称其为“最有份量的候选人”。他也是《美国荣光杂志》的创办者之一,而后又创立在理论上完善特朗普主义的新杂志《美国事务》季刊。特朗普执政以来的作为让他深感失望,“夏洛茨维尔事件”之后,他在《纽约时报》发表文章,高调承认“我投了特朗普的票,现在后悔不堪”。一位年轻的特朗普主义思想健将幡然悔悟,哗变为反特朗普的斗士,引起许多媒体的关注。他在接受NPR的采访时说,特朗普完全是没有政治理想的政客,同时表达了对班农的极度蔑视,说他“在思想理念上完全是无能的和错乱的”。


班农当然不会理会这种书生精英的看法。自称为“列宁主义者”的班农是更为彻底的造反派,他无法忍受建制派的束缚,在体制之外另外开辟群众运动的战线,推进他所理解的更为激进的特朗普主义。在离开白宫之后,他公然对共和党建制派发出战书。他自夸是他将民粹主义与经济民族主义的两大利器授予特朗普,成为他获胜的法宝。


然而,班农力挺身陷性丑闻的候选人穆尔(Roy Moore),结果使阿拉巴马州迎来了25年以来第一位民主党参议员。在《名利场》发表的长篇报道中,班农申辩说,把选举失利与政治失败相提并论是错误的,“我不是一个政治操作员,我是革命家”。就在2018年伊始,特朗普与班农公开决裂,指责他“不仅失去了职位也丧失了心智”。但班农不会气馁,革命之路总是漫长而坎坷的。他正在考虑自己在2020年参加总统竞选的可能。他清楚地知道,存在一群愤怒的美国民众,而他拥有杰出的才能去激发、煽动和凝聚他们的愤怒,并转化为政治运动的力量。特朗普主义的革命潜力还远未耗尽。


因此,“特朗普元年”并不是一个误称,即便他无法成功连任。他登上权力舞台的中心,开启了美国政治的一个新时代,一个社会分裂与政治极化不断加剧的时代,一个持久的“文化内战”(cultural civil war)时代。终结特朗普主义需要美国建制派的深刻改革,也需要不同身份政治派别之间的对话与和解,需要政治文化的重建。这将是艰难而漫长的历程。



欧洲的马克龙时刻


2017年是欧洲重获信心的一年。象征转机的时刻出现在5月7日夜晚,当卢浮宫广场奏响“欧盟盟歌”贝多芬的《欢乐颂》,马克龙在音乐与欢呼声中走上讲台发表胜选演讲,预示着欧洲一体化的重新启程。


这与一个多月前罗马的阴郁气氛形成鲜明对比,当时参与欧盟特别峰会的领导人还在承受“2016年冲击”的创后症,面对反欧盟的浪潮(英国公投脱欧,特朗普胜选,欧洲各国本土主义、民族主义与右翼民粹主义的兴起)充满忧思,也对即将来临的法国与德国的选举前景深感疑虑。黯然悲观的情绪笼罩了本该庆贺的《罗马条约》签署60周年纪念日。而法国大选的结果驱散了阴云,被欧美舆论视为关键的转折,称之为“马克龙时刻”(the Macron Moment)。


更早的逆转发生在3月的荷兰大选,总理吕特(Mark Rutte)领导的自由民主党赢得多数议席,压倒了主张退欧的自由党党魁威尔德斯(Geert Wilders)。在5月马克龙以压倒优势击败“国民阵线”的勒庞之后,默克尔领导的“基督教联盟”(CDU/CSU)也在9月的德国大选中胜出,至少遏制了“德国另类选择党”(AfD)的势头。这三次选举的结果有力回击了欧洲极右翼政党势力的扩张,也鼓舞了已经开始回暖的欧元区经济。


据《金融时报》报道,10月德国的经济信心指数上升到六年以来的最高点,而整个欧元区的经济信心指数连续第14个月攀升,到达2001年1月以来的最高水平,失业率下降到9年来最低水平。欧盟也积极推进国际自由贸易,先后与加拿大和日本达成协议,并与澳大利亚、新西兰以及南美洲“共同市场集团”展开贸易谈判。马克龙9月在索邦大学发表演讲,坚定地表达了重启欧盟规划的决心,并提出了长远宏大又不失现实感的欧盟改革方案,引起了热烈的反响。



德国哲学家哈贝马斯多次表达了马克龙的赞誉与期望。他在4月对法国《世界报》的访谈中指出,右翼民粹主义的主要根源在于欧盟领导力的失败,无法让欧盟成员国开展有效的合作。强制实行的金融危机应对政策未能解决问题,却加剧了欧洲南部与北部的裂痕。


而马克龙具有改革家的气质,他展现出不同于欧盟政客的三种非凡特征:塑造政策的勇气、让欧盟的精英规划服从于民主政治的承诺、以及令人信服的思想论辩能力。10月哈贝马斯在德国《明镜》周刊发表文章(《马克龙对欧洲意味着什么?》),认为马克龙给欧洲带来了新的机遇,呼吁德国抓住时机积极协同合作,但他也怀疑默克尔是否能够响应法国新总统的大胆倡议。


许多学者表示,在欧洲一体化进程中,法国和德国始终发挥着关键作用,欧盟复兴的希望也在于形成“法德轴心”的强健政治领导力与治理能力,以真正积极的改革方案,对于那些使欧洲选民背弃建制政治的诸多问题,提供可靠的解决方式。就此而言,所谓的“马克龙时刻”并不是一个现成的答案,只是一个解决问题的机会。


“欧洲一体化将错过一个罕见的机遇吗?”这是《金融时报》副主编斯蒂芬斯(Philip Stephens)的疑问。他在11月初发表文章指出,德国多年来一直因为找不到一位出色的法国政治家伙伴而抱憾,总是哀叹独自担当领导欧洲的重负而无人分担。现在“默克尔政府的这个愿望得到了满足,甚至是超额的满足”。马克龙的欧洲主义视野带有鲜明的理想主义气质,同时具有现实主义的务实精神。


在他就任后的几个月,法国削减了预算赤字、放松了劳工法并削减了税负。这些脚踏实地的努力也提升了马克龙的话语权优势。“对欧洲一体化事业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时机了”。


但德国政府陷入了一种困境,这也正是英国作为欧盟成员国长期以来未能挣脱的困境:将欧洲一体化视为利益计算的“一系列零和交易”,而不是“支撑欧洲大陆和平与繁荣的支柱”。德国曾经有更加开阔的视野,这并不是利他主义,而是由于充分理解德国的国家利益(经济福祉、国土安全以及两德的统一)全部都依赖于战后的欧洲秩序。欧盟不只是德国与法国实现和解的方案,也解答了那个“著名的德国问题”:“如何容纳这个对欧洲来说太大、对世界而言又太小的国家?”


而在当前,如果德国的政治家消极应付马克龙的欧元区预算计划,认为这不过是一个“要求德国纳税人掏更多钱”的计划,那么他们就放弃了“那种对国家利益更高瞻远瞩的理解”。德国各派的政治家们仍然处在复杂的协商谈判阶段。但重要的是,他们能够在达成妥协之后表达明确的政治意愿。法国如今有了一位勇敢主张推进欧洲一体化的领导人,“马克龙正在等待柏林的答复”。


同样,欧盟外交家、瑞典前首相比尔特(Carl Bildt)在12月也发表文章,探究“欧洲能否持续这个马克龙时刻”。他指出,英国脱欧没有造成“多米诺骨牌效应”,欧洲一体化的事业渡过了一场危机,但其前景远非一片光明。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在匈牙利与波兰已经掌控政权,在西欧国家的政治影响力也在逐步上升,这对欧盟事业构成了持久的挑战。2016年的反欧盟波浪眼下似乎已经退潮,但很有可能卷土重来。“维持马克龙当选总统所启动的动力并兑现其承诺,需要在未来几个月内果断采取行动。”现在,“马克龙正在焦急等待着柏林的新政府,但下一届政府能否支持他的欧盟改革议程还远不清楚。”


但马克龙不只是等待,他积极“干预”了德国新政府的组阁。12月初,德国社民党主席舒尔茨(Martin Schulz)表示,他接到马克龙“无数次电话”,敦促他与默克尔阵营展开组阁谈判。年底双方的谈判议案已经开始启动,这是打破组阁僵局的重要一步。


然而,欧洲一体化还存在着更深刻的问题。12月初“欧洲对外关系委员会”主任莱昂纳德(Mark Leonard)发表文章《欧洲的危机始于家庭内部》,他引用布鲁金斯学会的一份报告指出,在过去三十年间,欧盟成员国之间的文化与制度的差异变化不大,但各成员国内部的分歧日益严重,远大于国与国之间的差异。英国在决定脱欧后陷入政治混乱,荷兰大选后用了长达7个月时间才组建新政府,而德国由于默克尔的组阁谈判失败,“看守政府”延续至新年,这些迹象都显示了国家内部政治极化的严峻状况。


莱昂纳德认为,欧盟的绝大部分国家都是“对半开的社会”:“一半世界主义,一半是社群主义”。在任何给定时刻,政府只是代表了“在持续不断的文化战争中获得最近一轮胜利的那一方”。政府的立场只能随着双方拉锯战的结果而变化。


目前的欧盟仍然是以欧元区为主体的“货币联盟”,还远未达成有效的“财政联盟”(fiscal union)与“政治联盟”。这种“部分一体化”的格局造成了结构性的治理缺陷。面对持23种不同语言的27个成员国,欧盟推行的任何一项政治或经济政策都可能是高度争议的,不仅在不同成员国之间,而且在各成员国内部,引发分歧与冲突。欧盟的治理机制常常陷入“温和则无效,强硬遭反弹”的困局之中。目前一体化与反对一体化之间分野越来越明显,欧盟处在不进则退却又进退两难的困境之中。“马克龙时刻”可能产生一次推进的动力,但这个机遇的潜力是否能被充分实现,是否会遭遇新一轮的反弹,都有很高的不确定性。



中国的影响力与锐实力


当逆全球化的浪潮在西方社会汹涌不息,中国则展现出逆流而上、引领全球化前行的姿态。日益走近世界舞台中央的中国,再一次引起西方舆论的高度重视与关切。


《时代》周刊以“中国赢了”作为11月13日一期的封面。布雷默(Ian Bremmer)在当期的封面文章中写道,在这个时刻“中国,而非美国,是全球经济中最强大的角色。”与二战结束后主导国际体系的美国模式相比,“今天中国的政治和经济体制的配备更完善(better equipped),甚至更可持续。”中国政府能够迅速集中资源,对特定发展目标(比如人工智能的开发)予以大量投入,在技术变革的速度和规模无比重要的时代,这一特征具有竞争优势。在这方面,美国政府及其倡导的代议民主制和自由市场资本主义并不具有竞争力。“美国人和欧洲人一直假定,人类发展的长程弧线是向自由主义民主趋近的。但如果他们错了呢?”


当然,布雷默是政治风险研究的专家,他并没有忽视中国在政治与法治方面存在的局限与可能面临的风险,“步入聚光灯下的中国并不确保能赢得未来”。但他在结语中写道,“如果你必须为一个国家押注,想选择一个如今处在最有利的位置来对伙伴与对手扩张其影响力的国家,那么美国大概不是你明智的选择,聪明的赌注或许是投向中国。



最近一期《纽约客》刊登长文《让中国再次伟大》,作者是获得普利策奖的著名记者欧逸文(Evan Osnos),曾在北京居住长达十年之久。


文章从讨论电影《战狼II》的轰动效应开篇,描述中国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雄心与渴望面对外部世界。通过大量访谈、历史回顾与社会经济分析,作者对比了美中两国近几年来此消彼长的国际影响力。引人瞩目的“一带一路”倡议启动了历史上花费最大的海外基础建设项目,计划的投资高达一万亿美元之巨,七倍于美国1947年的“马歇尔计划”总投资(按目前价格计算为1300亿美元)。文章引用北京一位学者的话说,“特朗普为中国提供了战略机遇”,来填补美国正在退出的国际领域,扩展自己的全球影响


然而欧逸文也指出,在对几十位中美专家的访谈中,几乎没有任何人预期“中国很快就会取代美国的世界超强角色”。中国在许多领域中面临着挑战,也未必愿意仿效美国,去担当全球公共品的提供者和规则仲裁者。因此,“更可能的是,世界正在进入一个缺乏突出领导者的时代”。


无论如何,中国的崛起正在改变世界格局与力量对比。中国在增强硬实力的同时,也越来越注重发展自己的软实力。然而,一些西方分析家现在发现,硬实力和软实力都无法确切地描述中国的某些影响力,进而提出了一个新的概念:“锐实力”(sharp power)。


11月以来,锐实力这个术语迅速传播,许多主流报刊相继发表文章展开讨论。始作俑者是《外交事务》11月发表的文章《锐实力的涵义》,作者沃尔克(Christopher Walker)与路德维格(Jessica Ludwig)都是美国“国家民主基金会”(NED)的研究人员。


他们指出,在冷战消退后,许多西方观察家从软实力的视角来理解威权主义国家(如中国和俄国)的影响努力。然而,这些努力的技术手法“虽然不是那种公然强制意义上的硬实力,但也不是真正的软实力”。许多在媒体、智库、文化和学术等领域展开的努力,主要不是用吸引和说服来“赢得人心”,而是“通过扭曲信息来操纵目标受众”。这种影响努力“穿透了目标国家的政治与信息环境”,使威权主义者得以切入社会的组织结构,挑动和扩大现有的分裂,在此意义上它是“锐利的”。文章认为,在两种政体目前正在展开的新竞争中,锐实力是威权主义国家的刀锋。


随后,NED主办的“民主研究国际论坛”,发表长达150多页的文集报告《锐实力:正在上升的威权主义影响》。报告在前言中指出,中俄两国的影响手段在形式和基调上存在差异,“但两者都源自同一种意识形态模式:将国家权力置于个人自由之上,并且在根本上敌视自由表达、公开辩论和独立思想”。与此同时,都明显利用了民主体制的开放性来施加其影响。


因此需要重新思考以往的软实力概念,因为它已经不足以解释现状。报告考察了中国和俄国在拉丁美洲以及中欧几个新兴民主国家中的影响,主旨在于告诫民主社会预防恶意的威权主义影响,并重申对民主价值与理想的支持。《经济学人》12月16日一期刊登封面文章,题为《如何应对中国的“锐实力”》,认为西方需要回应中国新的影响,但不能简单地用建造壁垒的隔离方式,因为中国与以前的苏联不同,已经成为世界经济的一部分。西方需要发现一种具有政治家风范的中间道路,而提倡透明性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所在。



约瑟夫·奈是最早(1990年)使用软实力概念的美国政治学家,最近在Project Syndicate网站发表文章《中国的软实力与锐实力》,对这一讨论做出了回应。


他首先在概念上做出澄清,软实力“有时被用来形容任何不涉及强力(force)的实力行使,但这是错误的。实力有时取决于谁的军队或经济更有优势,但也可以取决于谁的故事更能引人入胜。”如果“锐实力”这一术语是“信息战”的简称,那么它与软实力就有明显的区别,“锐实力是硬实力的一种类型”。


操纵信息是在使用硬实力,虽然信息是无形的,但“无形性”(intangibility)并非软实力的特征。比如,口头威胁就同时是无形的和强制性的。作者认为,软实力的一个重要特征是“自愿性”(voluntarism),而硬实力依靠的是威胁和利诱。“在公共外交中,真相与开放性在软实力和锐实力之间划出了分界线”。


当一个国家的官方新闻机构在其他国家公开传播时,这是在行使软实力的技术,但如果通过秘密支持其他国家的媒体来传达自己的声音,那就违背了自愿性,而跨入了锐实力的边界。当然,广告和说服总是需要某种程度的框架预设,这会限制自愿性。但将极端的欺骗置入框架之中就可被视为强制,虽非暴力性的强制,但它阻碍了有意义的选择。“在信息时代,最稀缺的资源是关注度与公信力(credibility)”。如果某种公共外交手法被普遍视为政治宣传,就失去了公信力,也就难以增进软实力。


在奈看来,中国经济的成就生成了硬实力,也因为提供了有力的叙述而形成了软实力。但硬实力的不当使用会削弱了中国叙事的软实力。他主张西方国家在回应中国的锐实力时,必须谨慎避免反应过度。抵制中国正当的软实力工具可能会事与愿违。


“中国的软实力有时可能演变为锐实力,但仅仅因此就阻止中国的软实力努力将会是一个错误,而同样重要的是仔细监测软硬实力之间的分界线。”作者认为,软实力常常用于竞争性的目标,但未必只能成为零和游戏。“如果中美两国都希望避免冲突,增进彼此吸引力的交流项目将惠及双方”。在许多议题上,两国都能从合作中获益。而软实力有助于建立互相信任,并创建促成合作的网络。


在西方思想界,曾有人惊呼“中国将统治世界”,也曾有人预言“即将到来的中国崩溃”。对中国的赞赏与质疑一直并行相随,而告诫“中国威胁”的声音也层出不穷。关于中国锐实力的警觉,很像是一种“防止和平演变”的论调。因此,这不只是中国威胁论的又一种翻版,还标志着西方意识形态从向外扩张转向对外防御的征兆,这可能是当前西方思想最发人深思的变化之一。



探究民主的危机


西方学术界对民主问题的研究,以往偏重于威权政体向民主转型及巩固的条件与困境等问题,但近十年来有越来越多的研究转向对“成熟民主国家”自身的反思。


在2017年的思想界,“西方民主的危机”成为格外突出的议题,并带有鲜明的现实关切,两次重要的学术会议都明显体现了这一趋势。耶鲁大学在10月6日举办的会议,以《民主政体何以崩溃》为题,邀请十多位著名的政治理论家学,着眼于讨论两个问题:导致民主退化或瓦解的关键因素是什么?这些因素是否可能在当今的美国产生同样的效应?会议全程的视频随后在YouTube网站上发布。斯坦福大学在11月3-4日召开两天的会议,主题是“全球各种民粹主义对于民主的威胁”,25位政治学家参与会议,主办方在网上公布了全部会议论文。



“民主如何崩溃”会议


民主的衰退成为这两次会议共同关切的焦点议题。在斯坦福大学会议上,民主理论的权威学者戴蒙德在论文报告中指出,当今世界进入了“民主错乱的新时期”(The New Era of Democratic Distemper),以三个趋势为标志。


首先,民主的衰退已经蔓延到核心的自由民主制国家,特别是欧洲和美国。自“民主第三波”开始以来,这是第一次出现对发达国家的民主前景产生严重质疑的时刻。


其次,整个世界的政治光谱向威权主义一端明显偏移:核心民主国家中非自由势力的兴起,新兴民主国家中有些已经逆转成为威权政体,而俄罗斯、埃及和伊朗等既有威权国家中威权主义倾向更为坚固。


第三个趋势是,越来越多的专制政体以强大的威权国家为楷模,在“另类选择”的激励下逐渐摆脱了民主化的压力。这三种趋势造就了“意识形态的反叙述”:“民主已经过时,它导致混乱和停滞,而集中化的权力才是进步的通途”。这种论调日益高涨,正在催生一个新的“威权主义的全球时代精神。”


福山提交的论文题为《民粹主义与身份》,就民粹主义的兴起提出了身份与经济的复合解释(从中也可以预见他在即将发表的《身份》一书中的观点)。身份的特征之一是对“承认”(recognition)的要求,即对内在自我或集体自我的尊严要求“主体间的承认”。这种要求“使身份政治具有内在的政治性,因为承认主要是通过政治行动获得的”。


他认为,许多被归为经济范畴的现象实际上源自人们对身份和尊严的关切,因此很难将两种因素拆解开来。人们对“经济正义”或“同工同酬”的要求往往不是出于对资源本身的关切,而是因为“资源是地位和尊严的标志”。单纯的经济学解释放弃了这个面向,这种局限性由来已久,是因为忽视了柏拉图所谓的“血气”(thymos),“这是人类心智的一部分,要求承认一个人的尊严”。


在近年的政治选举中,那些支持英国脱欧、特朗普和勒庞等人的核心选民并不是经济上最为穷苦的底层,这些人更多地投票支持传统的左翼政党。而民粹主义政治家的支持者来自中下阶层,在收入分配的五等分结构中处在中间三层。他们并不是饥饿的群体,也不是在经济上无路可走,但在技术变革和全球化的冲击下,他们经历了“相对社会地位的巨大损失”,而且担心自己的处境每况愈下,落入下层阶级。因此,“经济关切在当代民粹主义政治中会以身份的形态来展现”。


福山的解释蕴含着一个推论:如果这些选民“更多地关切身份而不是经济问题”,那么他们就未必会被传统的左翼经济政策所吸引,也不一定因为民粹主义政客未能兑现其经济许诺而背弃他们。这意味着要克服民粹主义的挑战,我们“需要一种语言和一套实际的措施来正面应对身份问题”。


在移民问题上,福山也试图以集体身份的视角提出更为复杂的分析。他认为有必要检讨当下流行的批评意见——将民粹主义者的反移民倾向简单地归咎于种族主义、仇外情绪、族裔偏见或无知。这些驱动因素确实存在,但还存在其他几种可能的原因需要予以辨别。


民粹主义的支持者或许并不反对移民本身,而是出于法治的理由反对非法和不受控制的移民;可能担心移民难以同化,无法融入主流文化,甚至抵触和改变主流文化的价值;可能疑虑移民增长的节奏和速度过快,由量变导致质变;可能担心移民享受的福利待遇远远超过他们对税基的贡献(这在欧洲一些高福利国家成为更严重的问题);还有些选民的关切出于党派立场,担心自己反对的党派更可能获得移民的投票支持。


对当前民主衰退的成因存在多种解释,既有经济原因也有社会文化因素。在耶鲁大学会议的报告中,著名政治经济学家普泽沃斯基(Adam Przeworski)指出,中产阶级丧失对未来的信心是一个重要原因。在过去两百年中,西方文明的一个重要信念是财富的不断增长,相信一代更比一代强。但现在这个信念被动摇了。


在1970年,美国30岁左右的年轻人中有90%认为自己比父辈年轻时的生活质量更好,到2010年这个比率下降到50%。从1980年以来,中产阶级的收入增长基本停滞,现在有64%的欧洲人和60%的美国人认为下一代的生活会比自己更差。在1973年之前,生产性(productivity)与工人收入的增长几乎是同步的,此后开始明显脱节。


经济的不平等日益加剧,导致了“阶级妥协”的瓦解。人们对现有体制缺乏信心,引发了政治与宗教极端主义的兴起,使边缘党派和候选人有了可乘之机。而美国的社会分歧与政治极化越来越严重,达到了1820年以来前所未有的程度,这使得两大政党的中间力量失去了民众动员力,最终破坏了政党体系的稳定化作用。


普泽沃斯基认为,特朗普只是这些政治危机的征兆而不是其根源,在他任期结束之后,同样的结构性问题仍然存在。但他也指出,目前美国民主危机的形态是“恶化(deterioration)而不是崩溃”。这种危机也曾出现在一战之后、麦卡锡主义以及尼克松执政的时期,而政治制度最终克服了这些危机。但过去并不能确保未来,对于当下的危机,真正可行的应对方案尚未成形。


哈佛大学的青年政治学者芒克(Yascha Mounk)在发言中指出,民主社会实际上还没有经受过长期经济停滞的考验。经济问题并不是简单的收入多少,还与人们的相对获得感与相对剥夺感有重要关联。如果目前经济停滞的趋势再持续二三十年,那么民主体制可能就会崩溃。


在身份政治的问题上,许多人转向种族认同可能存在相当复杂的原因。如果相信美国人口中有那么多人是种族主义者,这就是一个种族主义的社会,那么我们就陷入无能为力的绝境。但如果种族意识在某些条件下是可以改变的,我们就需要建立某种联合来创造这些条件。美国已经是一个多元族裔的社会,在族群身份的冲突中,仅仅揭露非正义和歧视是不够的,我们需要有积极的建设性替代。

 楼主| 发表于 2018-1-29 08:5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刘擎:2017西方思想年度述评(下篇·文化与科技) 

 2018-01-29 刘擎 大家



多种呼声:布拉格、巴黎和波士顿


忧患是思想的内在品格,但各种立场的思想者都深感危机迫近,则是时代精神的征兆。2017年先后在布拉格、巴黎和波士顿发表的三份公开宣言,是当下政治风云与文化纷争的缩影,不同派别的知识分子试图提出自己的诊断、分析与期望,并集结起来以群体性的呼声介入公共论辩。


《布拉格民主复兴呼吁书》在5月发布,由来自全球的60多位著名学者和政治活动家发起(最后有两百多位签署者),包括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阿列克谢耶维奇,前爱沙尼亚总统伊尔维斯,波兰政治家与知识分子米奇尼克,埃及政治学家哈姆扎维,以色列政治学家阿维内里,法国哲学家莱维,英国思想史家阿什,美国政治学家戴蒙德、福山、高尔斯顿和黎安友等。


呼吁书开篇写道,“自由主义民主正在受到威胁,所有珍惜它的人都必须来捍卫”。这种威胁即来自外部的威权主义势力,也来自新兴和成熟民主国家的倒退。这种内外交困的局势,侵蚀着人们对民主价值的信念,动摇了对民主体制功效的信心,使民主进程遭受了历史性的停顿,并可能使民主在“逆转浪潮”陷于崩溃的危险。


“民主的支持者们必须联合起来制止这一退缩,为民主的道德、思想和政治的复兴事业结成一个新的联盟。”新的民主战役的出发点是“重申基本原则”,这些原则激励了两百多年以来现代民主的发展,“植根于对人之尊严的信仰,并坚信自由主义民主是最能够维护这种尊严并使其蓬勃发展的政治体制”。捍卫民主的价值并不是“纯粹理想主义的事业”,而是体面的、包容性的社会的先决条件,是整个社会和经济进步的框架,也是维护国际和平与安全的基础。


呼吁书构想的“新的民主复兴联盟”,是充当振兴民主理念的道德和思想的催化剂,通过展开一场有原则、有觉察力、有激情的“理念之战”,来改变当前的思想和文化氛围。“没有借口沉默或无所作为。在这个民主岌岌可危的时代,我们不敢依靠安全的幻想。目前的危机为民主动员提供了一个机会,我们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这份自由主义倾向的呼吁书很难说有多大的感召力,至少保守派阵营对“时代的危机”会有不同的理解与回应。10月7日,欧洲十名保守主义倾向的学者和知识分子,以九种语言同时发布一份联署的《巴黎声明:我们可以信靠的欧洲》。


签署人中包括英国政治哲学家斯克鲁顿爵士,法国宗教思想史家布劳格,和波兰哲学家与政治家雷谷德科等,他们感到的危机是“欧洲在幻象、自欺与意识形态的扭曲中,正在把自身的文明遗产挥霍殆尽”,他们出于“对欧洲精神与想象的共同关切”而聚集一起,撰写了这份声明,其核心论旨是攻击“虚假的欧洲”。目前欧盟致力于建构的欧洲,是一个“掩盖在伪宗教普世主义情感下的金钱与法规的帝国”,虽然自诩为“普世共同体的先驱”,但实际上“既不是普世的、更称不上是共同体”。


他们呼吁重建“真正的欧洲”,一个“我们能够信靠的欧洲”,其基础是民族国家体制和基督教传统奠定的价值原则。这种在民族国家相互承认主权的基础上展开的自由交往,形成了“多样一体”(unity-in-diversity)的欧洲,这才是“欧洲文明的标志”。这个欧洲遗产既不是自然的,也不是必然的,因此需要付诸努力和斗争来捍卫。声明坚持某些传统的价值立场,包括对文化等级的维护,对家庭和社群团结的重视。他们认为,对欧洲未来的威胁并不是来自俄罗斯的冒进或非穆斯林移民,而是“虚假的欧洲”的幻觉与欺骗,包括欧盟的技术官僚、放任的多元文化主义、价值虚无主义和文化的商业化。


声明在最后呼吁,“拒绝那种无国界的多元文化世界的乌托邦幻想”,“重申民族国家的主权,恢复对欧洲未来的共同政治责任的尊严”。这份声明表达了欧美文化战争的一种保守主义立场,与自由派的布拉格呼吁形成对比,但双方都是新形势下的老调重弹,也没有在主流舆论界引起显著的反响。


信奉基督教传统的思想未必取向保守和排外。11月20日,300多名基督教神学家聚集在波士顿老南教会,共同签署《波士顿宣言》。他们是出席美国宗教学会和圣经文学协会年会的部分与会者。宣言的发起者以身披麻布、额涂圣灰的传统仪式,谴责美国福音派(evangelicalism)等宗教保守势力滥用和扭曲圣经教义,敦促他们悔改自新。



这份宣言具有悲愤的基调,对于权势者性侵犯的愤怒、对于陷入“白人至上论”歧途的福音派的愤怒,要求忏悔作为美国原罪及其延续之罪的种族主义。基于这种愤慨,宣言表示“我们承诺追随耶稣走上代价巨大的门徒之路,为卑微者、失败者和被遗弃者寻求正义。我们宣告,在今天追随耶稣,意味着从我们信仰的最深处发起抗争,反抗贫穷、经济剥削、种族主义、性别歧视和一切形式的压迫。”


宣言的宗旨是要求遵循和践行“爱你的邻人一如爱你自己”的箴言。宣言的主要发起者之一,波士顿大学神学院副院长莱特西(Pamela Lightsey)博士指出,真正的福音教义与当今保守派圈子中“兜售”的东西相当不同,在宗教和政治意义上都相差甚远。“我们聚集于此,因为耶稣教导‘爱我们的邻人’,因为我们拒绝让那些人借基督教之名来支持对女性的虐待、对移民关闭国门以及让连篇累牍的谎言常态化”。谴责仇恨、召唤博爱是这份宣言的核心诉求。



反性侵运动与女性主义辩论


《时代》周刊将2017年度人物授予“打破沉默者”,向控诉和反抗性侵犯与性骚扰的社会运动致敬。封面刊登了五位女士的合影,她们勇敢打破沉默、公开陈述自己遭受性侵扰的经历。照片还包括只露出手臂的“第六个人”,据杂志主编介绍,这代表着许多匿名的指控者,迫于压力与风险无法暴露身份,但愿意分享自己的遭遇。


演员贾德(Ashley Judd)是韦恩斯坦(Harvey Weinstein)最早的指控者之一,成为这场运动的导火索。10月中旬,演员米兰诺(Alyssa Milano)在推特上发出倡议,邀请性侵的受害者们以“#MeToo”(我也是)作为状态更新的标签,以唤起社会关注。在短短几周内,这个标签在社交媒体上的使用率达到500万次,触发了一场后来席卷全球的社会运动,许多国家都开始了自己的#MeToo运动,法国则创造了自己的特色标签,称为“拱猪”运动(#Balancetonporc)。



原本孤立分散的幸存者及其支持者通过社交媒体结成广泛的联盟,各大主流媒体迅即呼应,声势浩大的舆论鼓舞了更多的受害者提出指控。到12月中旬,美国政界、演艺界、传媒界以及商业和企业行业中,至少有98个(其中有一位女性)知名人士受到公开的性侵指控,大多被解雇或被迫辞职。12月7日,受到性骚扰指控的国会参议员弗兰肯(Al Franken)宣布辞职。12月12日,肯塔基州的州众议员约翰逊(Dan Johnson)召开新闻发布会否认媒体曝光的性侵指控,随后于次日早晨开枪自杀。


反抗性侵扰的公开行动在美国大约有26年的历史,#MeToo最早是在2006年由黑人社会活动家伯克(Tarana Burke)发明和传播的标签,但从未形成如此广泛和强劲的社会运动,不仅挑战了权重位高的施害者,也促发了意识与观念的变革。在《华尔街日报》10月的一项调查中,49%的男性受访者表示,有关#MeToo的新闻报道促使他们更认真地思考自己对待女性的行为。


好莱坞是性骚扰的“重灾区”,也处在反性侵风暴的中心。《纽约客》的资深记者古德耶尔(Dana Goodyear)最近发表文章《好莱坞可能改变自己的方式吗?》,报道了“后韦恩斯坦时代”正在展开的严厉“整治”(remediation)行动。


目前好莱坞的整个风气正在发生剧变,“零容忍”政策冲击着惯常的言谈举止,所有场合使用的语言(包括在餐馆向人问候的方式)都会受到影响。一位性骚扰问题调查员表示,一旦接到举报,他们会“即刻”(不是过几天或一周,而是立即开始)展开调查。与此同时,整治行动也在清算历史旧账,现在已基本完成。那些被指控者的照片已从墙上取下,他们的名字从捐赠的建筑物上抹去,电影在替换演员之后重拍,网上图书馆的相关资料被撤下、电影被搁置。这位调查者说,“与被告者的任何关联,现在完全是有毒的,经过一波波的清除,然后是苏联式的抹除(erasure)”。的确,那些曾经盛气凌人的侵害者必须受到应有的惩处,但清除历史的做法不免让人发生警觉的联想。


应当如何对待有性侵问题的作者与其作品之间的关系?史派西(Kevin Spacey)已被逐出第六季《纸牌屋》,新电影《金钱世界》删除了他的全部镜头,在更换演员补拍后刚刚上映。那么如何处理已经发行的作品呢?是否应当禁映甚至销毁伍迪·艾伦以及(尤其是)罗曼·波兰斯基的电影?


在学术界也有同样的问题。罗斯菲尔德(Becca Rothfeld)12月7日在《高教纪事》发表文章指出,存在一些重要甚至经典性的学术作品,其作者的性操守令人堪忧甚至不可接受,他们本人应当受到谴责或惩处(如果仍然在世),但“赞颂思想”要与“赞颂人生”脱离。基于作者的道德操守来查封他们重要研究的做法可能是有害的。无论如何,这场运动再度触发了一些令人困扰的难题:社会正义是否要求文化的道德清洗?这会损害艺术与学术的自由以及历史记忆的完整性吗?


在另一方面,这场运动对政治的影响仍然是有限的。《大西洋月刊》12月15日发表文章指出,身陷性丑闻是摩尔的落选一个重要原因。但有调查显示,阿拉巴马州选民的党派分歧远比性别差别更为显著:共和党的女性选民仍然有90%投票支持摩尔(只比其男性选民低两个百分点),她们相信摩尔性侵行为属实的比例也仅比男性高4%,而比民主党男性选民低40%。


另有研究指出,就性别政治问题而言,两党极化趋势的驱动要素不是性别本身(男性或女性)而是性别立场(是否相信男女应当平等)。10月皮尤中心的一项调查显示,对于“这个国家对女性权利伸张还走得不够远”这一陈述,在民主党男性中的支持者要比共和党女性种的支持者高出31%。这意味着“民主党并没有变成女性的党派,而是正在成为女性主义者的党派。”


任何一场社会运动都会有支持者和反对者,#MeToo运动也不例外如此。争议很快就出现了(虽然明显的反弹到2018年初才开始)。值得关注的意见不是来自保守派阵营的抨击,而是自由派甚至女性主义内部的批评。11月22日,在线杂志Quillette发表了四位女性学者和作家(包括杂志主编)的批评意见。12月18日,英国左翼网刊Spiked汇集了13位女性知识分子的异议。这些作者都坚持男女平等以及反性侵的立场,但对#MeToo运动的发展趋势感到忧虑甚至强烈的不满,简要概括起来,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运动目前的趋势可能在女性主义内部导致一种文化转向,“从女性的赋权(empowerment)目标,转向赋予女性受害者的地位”。最令人不安的倾向是运动变形为一种“告解的竞争”:“一个女人的证言越可怕,她可能从网上姊妹那里获得的同情就越多。”沉默多年容忍施害者逍遥法外,现在才站出来的指控者们赢得了欢呼,被誉为“女英雄”和“强大的女性主义者”;而那些提倡并做到了当即明确有力地拒绝侵扰、并快乐地继续自己生活的众多女性,现在却被嘲讽为“受害人的责难者”。


在当下的风潮中,好像愿意充当受害者才是唯一“正确的女人类型”。将女性视为脆弱的受害者,而不是胜任公共生活的行动者,使受害成为武器,固化女性的脆弱性,挫伤女性的适应力,这是从以往取得的女性进步事业中回退。


其次,对性侵扰的定义越来越宽泛,使运动失去重心和焦点。存在真正的受害者,她们在暴力或隐性权力的威胁下陷入困境,不得不忍受了侵害,她们不仅值得同情,也需要声援和司法救助。然而,将任何不合心意的一句赞美、一个玩笑、一声口哨甚至一次眨眼都界定为性骚扰,这将使整个运动琐碎化(trivialized)。


“当28%的年轻人认为眨眼也可以是性骚扰,社会就可能怀疑女性判断危险和应对公共生活的能力。”女性主义应当鼓励女性施展独立自主的能动性,而不是将女性“婴儿化”。将职场上危及女性生涯的性骚扰与无关紧要的社会麻烦相提并论,这样的运动“普通工薪阶层的女性根本不会去理睬”,只是满足了“中产阶级的记者,饥渴于名望的政客以及显示美德的明星”。与世界其他地方的姐妹们相比,西方女性享有非常优越的地位和法律保护,“却把自己刻画为身处危难的少女,无力应对成人世界,永远需要援救”。


第三,这场运动揭露了严重的性犯罪以及女性被轻视的程度,这是健康的。但现在“它已经变形为一场群体性的歇斯底里”。许多男性被指控犯下无法合理定罪的越轨,并得到迅即而可怕的惩罚,“但没有清晰的定义也没有法定时效,这在法律上和道德上是荒谬的”。运动忽视了正义程序(due process)与无罪推断(presumption of innocence)的法律传统,正在演变为一场群众性揭发和公审运动。


甚至有位女性主义者在推特上声称,“我实际上毫不关心无辜的男人们由于受到性侵犯/骚扰的不实指控而失业。”这是在引导人们“发展围攻心态或建立战区”,会将运动演变为针对男性的大规模“猎巫”(witch-hunt)行动,制造群体性的道德恐慌。“在2017年,我们几乎可以凭借一项指控就摧毁任何一个男人”。


最后,这场运动的极端趋势正在制造两性关系的对立。假定男性霸权的结构是根深蒂固且无所不在的,因此男人天然属于“邪恶的压迫阶级”,而女人则生活在恐怖的性压迫之中。“这个文化时刻已经转变成女性受害者的狂欢以及对男性的妖魔化。”这将把男女关系塑造为潜在的施害者与受害者的敌对关系,至少将本来复杂丰富的两性关系转变为谨小慎微、彼此堤防的关系。“如果我还是一个寻找伴侣的年轻女子,我不希望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一个男人在吻我之前必须确认一份联署协议。”厌女症确实存在,“但如果女性将自己描述为如此脆弱,无法以健全的常识感应对日常生活的微小变化,那么厌女症的态度将会盛行起来”。


这些对#Metoo运动的批评和抨击,有许多是片面和过激的,也并非无可反驳。在事实层面上,以社交媒体为主要载体的自发社会运动,缺乏明确的组织和领导,本身包含了驳杂多样的方面和倾向。批评者很容易选取任何一个有问题的侧面或支流,以偏概全地攻击整个运动。更为重要的是,这些批评者强调在程序正当的同时,完全漠视了一个事实:#Metoo运动的激进性恰恰是对程序主义功能失灵的反弹。


在职场和校园中,长期以来存在着大量的严格意义上(以人们普遍认可的标准而言)的性侵犯与性骚扰行为,但其受害者或投诉无门或举报无果,纸上的法律与规章在实践中变得形同虚设,积怨已久的伤痛爆发为运动的力量,为受害者伸张正义。运动的宗旨并不是要瓦解法律和程序,而是要激活和改造沉睡已久的程序正义,让它在实践中回复活力。的确,法律程序的稳定性与社会运动的激进性之间存在着张力,如何平衡与协调两者的关系是复杂而困难的问题,这需要在运动进程中被认真对待和解决,而不应当成为将运动污名化的一个理由。


就批评的立场而言,这些作者几乎都属于自由派或左翼阵营,甚至大多都自认为是女性主义者,这也反映出女性主义本身在发展中的内部差异与分裂,而这些分歧由来已久也难以调和。类似的意见分歧更为突出地体现在年底之后发生的两场争论之中。在2018年1月,反性侵运动遭遇了明显的反弹。法国著名演员德纳芙(Catherine Deneuve)等百名知名女性联署了一份公开信,对运动提出批评,并引发了激烈争论。在美国,刚刚荣获金球奖的喜剧演员安萨里(Aziz Ansari)受到化名的性骚扰指控,由于事件的性质处于“灰色地带”,媒体与网络上出现了大规模的意见冲突。


韦氏(Merriam-Webster)词典选择“女性主义”(feminism)作为2017年度词汇。#Metoo运动带来了女性主义的新一波兴起。然而,女性群体并不是同质化的,她们不仅有经济阶层、教育程度和种族认同等区别,也并非天然地支持女性主义。在女性主义者内部,也存在复杂的代际差异以及不同学派之间的分歧,体现为对多种诉求的不同优先级排序,以及对女性主义实践的不同战略构想。


无论如何,2017年的反性侵运动重新定义了社会对待女性的标准:什么是可以接受的,什么是不可容忍的。历史上每一次女性主义运动的进展都遭遇了反弹,但“时代精神”正在发生改变,每一次回潮都可能激发新的反思和勇气,开启下一次运动的再出发。



思想工业与明星学者


公共领域正在发生一场工业革命,过去的“思想市场”(the marketplace of ideas)已经转变为“思想工业”(the Ideas Industry)。牛津大学出版社在4月出版《思想工业》,作者德瑞兹纳(Daniel Drezner)是塔夫茨大学(Tufts University)国际政治系的教授,也曾从事智库研究工作并为《华盛顿邮报》撰写专栏, 他对思想工业的成因与特征提出了独到的观察分析,《新共和》和《金融时报》等多家报刊对此发表书评。



《思想工业》


德瑞兹纳指出,今天的知识阶层已经不再可能像1950年代《党派评论》的撰稿人那样远离市场、社会或国家,而是受到多种力量的显著影响。《外交政策》杂志每年隆重推出的百名全球思想家名单,各种高端会议、演讲和论坛的兴起,使知识分子以过去难以想象的方式与政治、经济和文化的精英们相聚结交。各种“大观念”活动——包括TED年会,阿斯彭思想节,梅肯研究院全球会议,以及世界经济达沃斯论坛、博鳌亚洲论坛和瓦尔代俱乐部等——风起云涌,往往邀请具有挑衅性新观点的思想家,他们更能够满足与会者的好奇心,也更能吸引媒体的关注。“二十一世纪的公共领域比以往更开阔、更响亮,也更有利可图。


热衷于传播挑衅性思想的平台、论坛和渠道数量爆炸式增长,同时带入大量资金的运作,在思想工业的兴起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对思想需求的激增会使整个知识阶层受益,但思想工业有其特定的奖赏偏好。


在此,作者区分了公共领域中两种不同类型的参与者:公共知识分子(public intellectuals)与“思想领袖”(thought leaders),他们都介入思想创造活动,但彼此的风格和目的相当不同。作者借用以赛亚·伯林的比喻说,公共知识分子是知道许多事情的“狐狸”,而思想领袖是专注于一件大事的“刺猬”。前者是批评家、悲观的怀疑论者,而后者是创造者、乐观的布道者。


公共知识分子通常是受过良好学术训练的大学教授,比如乔姆斯基(Noam Chomsky)、克鲁格曼(Paul Krugman)、纳斯鲍姆(Martha Nussbaum)或者莱波雷(Jill Lepore)。他们崇尚专业学术标准,善于在众多议题上展开批评分析。而思想领袖充满自信地传播自己创造的新理论,比如卡根(Robert Kagan)、弗格森(Niall Ferguson)、弗里德曼(Thomas Friedman)或者克莱恩(Naomi Klein)。他们能够以一个视角或一套系统思想来解释非常广阔的现象,并愿意影响和改变人们的观念。


德瑞兹纳分析指出,目前思想工业的需求与奖赏明显地倾向于思想领袖而不是公共知识分子,原因在于三种相互关联的趋势:对体制权威信任的衰落、社会政治的极化以及经济不平等的迅速加剧。这三种要素形成了动荡不安与高度不确定的社会氛围与心态,也塑造了思想工业的供需结构。


人们对新思想以及思考世界的活跃方式产生了强烈的需求,迫切期待具有开阔而明确理念的思想领袖,而不是在学理上纠缠细枝末节的公共知识分子。公共领域的革命就像农业革命和制造业革命一样,会带来赢者和输家,导致知识阶层的大动荡,也会改变目前的思想生态系统。作者认为,思想工业的结构性不平衡需要认真对待,但简单地抨击思想领袖降低了公共话语的品质却是一种苛责。


在思想世界中,实际情况远比“今不如昔”的伤怀论调复杂得多。数十年来,学者们一直抱怨大众文化的粗鄙状况,那么面对更加广泛的对新思想的渴望,以及回应这种渴望的努力,我们就不该沮丧或苛求。实际上,两类人物在民主社会的公共领域中各自都能发挥重要的作用。公共知识分子常常被指责为具有精英主义倾向,但他们的批判揭露了伪装成智慧的陈词滥调。而思想领袖往往由于涉嫌学术上草率肤浅而受到嘲讽,但他们创立和传播的新观念,能够在变化多端的时代提供具有启发性的视角和方法,以激发人们去重新想象这个世界。


随着思想工业的兴起,各个国家都出现了一批活跃在大众媒体与网络的明星学者,在获得广泛声誉的同时也引发了许多质疑。《纽约时报杂志》10月18日刊登长篇特写《当革命向卡蒂袭来》,讲述了一位40岁声名鹊起的女学者在学术上受挫的经历。


卡蒂(Amy Cuddy)在普林斯顿大学获得社会心理学博士学位,随后在哈佛大学商学院任教。她在2012年的TED演讲中介绍了自己与合作者的一项研究成果——“权力姿态”(power poses)效应:如果我们有意识地摆出更为权威和自信的身体姿势,那么就会在社会交往中逐渐变得更加从容自信。她建议大家坚持练习各种自信的身体语言,将有助于获得更出色的工作和生活成就。这个演讲视频在网络上的访问量高达4300万次,造成了现象级的轰动。卡蒂的著作也成为风靡市场的畅销书。



心理学家卡蒂


几乎与此同时,社会心理学界正兴起一场“方法论改革运动”,对许多既有的权威成果发起挑战。卡蒂的研究也受到了学术同行的质疑,许多学者以新的研究方法发现,所谓权力姿态效应缺乏实验的“可重现性”(replication)。卡蒂的反驳与自我辩护招致了更强劲的同行批评,她显赫的名声与丰厚的商业收入也在社交媒体上遭受攻击。


在陷入多年激烈争论的漩涡之后,卡蒂的合作者终于接受了批评,公开声明“权力姿态效应”是不真实的。卡蒂感到孤立与沮丧,但仍然奔赴拉斯维加斯的演讲台,面对万名听众宣讲她的理论。然而,她已经感到自己在专业领域很难再有容身之地。2017年春季,卡蒂离开了哈佛大学,放弃了她的长聘轨教职。


德国有享誉世界的哲学家,大多是“高冷”的格调。终身居住在哥尼斯堡的康德,或者黑森林小木屋中的海德格尔,只是“知识小众”钦慕的偶像。但这一切已经发生了变化。《外交政策》杂志在7/8月号发表文章,题为《德国哲学终于爆红,这将是它的毁灭吗?》,探讨了当今德国出现的“摇滚明星”哲学家的现象,及其与德国哲学演变的渊源关系。


在新一波的德国哲学中,普雷希特(Richard David Precht)是最著名也最受追捧的人物之一。他1994年在科隆大学获得哲学博士学位,目前担任吕讷堡大学的荣誉教授,写作小说和非虚构作品,其中探索自我问题的大众哲学读物《我是谁?》被译作32种语言(包括中文),全球销售总量超过百万。他英俊的外表与极富魅力的表达备受媒体青睐,不仅作为嘉宾频频亮相,而且还在德国电视台(ZDF)开办了一档自己的电视节目,直接冠名为《普雷希特》,据称吸引了近百万观众。在某种程度上,普雷希特几乎是法国哲学家莱维(Bernard-Henri Lévy)的德国翻版。



德国哲学家普雷希特


但专业哲学界对他颇有微词,有人称他为“哲学表演家”或者“职业的普及者”,普雷希特却对此毫无愧疚之感。他一直主张,哲学必须走出象牙塔与大众对话,从而保持这个学科的现实相关性。他心目中的哲学家是富有吸引力的人,过着振奋而坚定的生活。他们这一代哲学要探寻自己的道路与观念,与前辈教授们那种“无用的学院派哲学”相距甚远。


上一代德国哲学家并不缺乏关切时代的问题意识,只是他们不愿直接面向大众发言,法兰克福学派的灵魂人物阿多诺(Theodor Adorno)就是如此。文章回顾了他的一场戏剧性遭遇。1969年4月22日,阿多诺在歌德大学举办系列演讲,正要开场时被学生抗议者打断。有人在黑板上写下“如果让阿多诺留在安宁之处,资本主义将永远不会停止”。然后有三名女性抗议者裸露胸脯围绕着他,朝他身上投撒花瓣,阿多诺仓皇逃离演讲厅。他陷入抑郁并取消了演讲,几个月后就去世了。


这次所谓“胸袭行动”(Busenaktion)事件后来被一位评论者阐释为实践与理论的对峙:一边是赤裸的肉体在实践“批判”,一边是苦涩失望的批判理论大师,“不是赤裸裸的暴力而是裸体的力量,才让这位哲学家无言以对”。骄傲的德国哲学似乎经不起任何现实的挑衅,而这正是抗议者选择针对阿多诺的原因:“他表面上是一位马克思主义者,却蔑视他们的行动呼吁。当革命需要行动的时候,他退却到理论之中。”


从阿多诺之死到今天媒体明星哲学家的兴起,德国哲学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而转折性人物是哈贝马斯(阿多诺曾经的助手,也是法兰克福学派的第二代领袖)。他在1979年的访谈中就质疑了批判理论的前提——“工具理性已经获得了如此支配性的地位,以至于无从走出幻觉的总体系统,在此只有孤立的个人才能在灵光闪现中获得洞见。”在他看来,这种洞见既有精英主义又有悲观无望的局限。


哈贝马斯以俄狄浦斯式的弑父反叛改变了德国哲学的方向。他自己的学术生涯不仅实现了哲学与政治理论、社会学和法学理论的综合,而且深度参与了公共领域的思想论辩,从反思纳粹德国的罪行到构想欧盟的民主宪政原则。哈贝马斯实际上担负了一种桥梁的作用——从阿多诺悲观而精英化的哲学风格,通向新消费主义的哲学复兴。


然而,批评者仍然会指责,与哈贝马斯追求的“交往理性”乌托邦理想相比,很难说那些热衷于电视节目和畅销著作的新浪潮哲学家们具有同等的品格。因此,至关重要的问题在于,哲学的大众化消费是否会失去思想的复杂性?德国哲学对日常生活的批判分析传统是否会在流行化中衰落?倘若如此,哲学的这种新消费主义版本实际上只是掩盖其衰落的面具,而并不是复兴的标志。如果它确实在走向衰落,那么德国哲学已经签订了歌德所谓的“浮士德协议”——以交付深刻来换取流行。


然而,流行并不注定流于肤浅。加布里尔(Markus Gabriel)为此提供了一个范例。这位1980年出生的年轻学者,在29岁时成为德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哲学教授,目前在波恩大学就任认识论讲席教授,已经发表了20部哲学著作,既有精深的研究专著,也有较为通俗的作品。



年轻学者加布里尔


在广受赞誉的《为什么世界不存在》一书中,他同时批判了科学的傲慢以及后现代的相对主义黑洞,而且写作的文风遵循了维特根斯坦所确立的原则——“凡是能被言说之事,都能被清晰地言说”。这部著作获得了国际畅销的商业成功,同时也保持了思想的深刻与严谨。他的新书《我不是一个大脑:21世纪的心灵哲学》也是如此。


加布里尔的成就证明,那些以为大众不能也不该阅读哲学的前辈哲学家过于保守了,严肃的哲学家依然可以吸引广泛的读者而无需变得圆滑或肤浅。在德国哲学的当代潮流中,可能蕴含着比“浮士德协议”的隐喻更为微妙复杂的线索。无论如何,2017年的德国哲学呈现出某种繁荣的景象。《哲学杂志》发行量到达了10万份,选读哲学课程的学生在过去三年中增加了三分之一,而每年6月的“科隆哲学节”(phil.cologne)能吸引上万名游客到访这个城市。



人工智能的神话与现实


人工智能的发展趋势不仅影响着人们的实际生活,也对人类的生存意义造成冲击,这带来一个颇为反讽的现象:人工智能的研究群体及其热衷者大都是理性主义的世俗论者,然而在他们中间以及相关的媒体报道中却开始盛行宗教性的语言:人工智能的“神谕”(oracles)、技术“福音传道者”(evangelists)以及各种关于天使、神灵和天启(apocalypse)的言说。


《永世》(Aeon)网刊6月13日发表一篇文章,题为“fAIth”(在英文“信仰”一词中大写“AI”),试图解释这一现象。作者辛格勒(Beth Singler)供职于剑桥大学的科学与宗教研究所,她的观察着眼于人工智能讨论中的“奇点论”(singularitarianism)以及“超人类主义”(transhumanism)等话语如何引发了存在论意义上的困惑。


谷歌的库兹韦尔(Ray Kurzweil)常被媒体称为“先知”。他在《奇点将至》(The Singularity Is Near)一书中描述了所谓的“加速回报定律”,预测(计算机、遗传学、纳米技术、机器人和人工智能等)技术将呈现指数级增长。机器智能将首先企及人类智能的水平,一旦达到转折性的“奇点”(singularity),就会以递归式的、自我改进的螺旋方式迅速提升,成为“超级智能”(superintelligence),将无限超越所有人类智能的总合,并将从地球向外辐射,直到充盈整个宇宙。


莫拉维克(Hans Moravec)曾担任卡内基·梅隆大学(CMU)机器人研究所的首席科学家,他将奇点描述为一种智能的“心灵之火”(mind fire):“能够从我们的世界蔓延出去,将宇宙中的一切吞噬到赛博空间的计算之中,它以这种形式在技术同一性中表征所有存在的统一性,绕过了我们对智能、物质和物理的理解。”奇点也常被视为机器智能与人类的融合时刻。出于对“人机合体”的猜想,许多奇点论者热衷于展望一种“超人类”(transhuman)的未来:人类能够通过科学技术手段不断“演进”,克服目前身体和心灵形态的限制,甚至获得永生。


辛格勒指出,一旦奇点被构想为一个实存,那么如何与这样一个全知、全能甚至可能是全善的非人类造物交流就成为一个宗教性的问题,类似于托马斯·阿奎那渴望与上帝对话的探寻。在网络论坛上,理性主义“奇点论者”的相关讨论已经将自己带入了一种存在论的苦恼之中,宗教因此成为一个无法摆脱的麻烦问题。理性主义者虽然将宗教鄙夷为“更为原始的人类的非理性遗迹”,许诺了天堂与来世,只是用作维持人类“必死论”的安抚。


但末世论的修辞又反复出现在他们的讨论中,因为“超人类主义者”对肉身的蔑视非常接近某种诺斯替教(Gnosticism)对所有具象事物的拒斥。这是犹太-基督教思想的一支,构想了一种不可逾越的二元对立,其中一方是上帝,另一方是此世存在中是不完整和败坏的显现。文学评论家奥康奈尔(Mark O’Connell)在其新著《成为一部机器》(To Be a Machine)中指出,宗教和科学都是超越我们与生俱来的脆弱境况的方式,它们是“反叛人类如其所是之存在”的不同版本。某些超人类主义者致力于新的宗教,并试图建立自己的教会,包括“图灵教会”、“宇宙工程师秩序”以“永久生命教会”等,但他们吸引信众的努力却进展缓慢。


对人工智能前景的预言,无论是悲观的人类毁灭,还是乐观的获得永生,都带有浓厚的神学修辞和隐喻:“有神一般的无限知识(奇点),有对有限世界的逃离(上传我们的心智),有主显圣容的时刻或世界末日(奇点作为一个“被提”时刻),有先知们(即使他们为谷歌工作),也有恶魔和地狱(即便只是计算机模拟的永恒受难)以及穿着西装的布道者(就像宗教传教士一样)。”在关于人工智能未来的讨论、规划与希望中,宗教理念有意无意地在叙述中发挥着作用。辛格勒认为,无论我们是不是自视为世俗的,古老的宗教传统仍然深刻地塑造着我们的思想与语词。


当然,关于技术奇点与超人类主义之类的论述,在人工智能研究界是饱受争议的。被誉为“硅谷精神布道师”的斯加鲁菲(Piero Scaruffi)一直反对奇点论,认为这种猜想是论证非常薄弱的“神话”,实际上是一种“用倒叙方式讲述的宗教历史”。


“神创论”的一种阐释被称为上帝的“智能设计”(intelligent design),神的智能在创生世界的源头开启了宇宙的复杂性和生命奇迹。而奇点论则倒转了这个叙事,将神秘的创生时刻投向未来,来自人类创造但终将高于人类的超级智能机器,来自它将带来的一个奇点时刻,开启一个人类无法完全理解的神秘宇宙。如果说传统宗教的拯救来自外在的神圣力量,那么奇点论的新弥赛亚源自人类自己的制造。在这个意义上,奇点论是信奉人造神的新宗教。


对大多数人来说,哲学或宗教性的谈论仍然虚无缥缈,但无法忽视人工智能对经济的冲击,这是更为现实而紧迫的关切。在日益自动化的世界中,绝大部分工作可能会走向一个消亡的时刻,有人称之为“经济奇点”(the economic singularity)。《纽约客》10月23日一期的封面预告了这种暗淡的前景:昂首阔步的机器人向街边行乞的人类施舍。当期的封面文章题为《黑暗工厂:迎接我们新的机器人君王》, 通过对美国和中国几家高度智能化公司的采访,描述了“经济奇点”已在当下初露迹象。



自动化首先导致制造业人力需求的大幅下降,目前美国劳动力分布中制造业的就业人员已经低于10%。机器人正在取代越来越多的工作,而科学家还在研发更加智能的机器人。“十年前是工业机器人协助工人完成任务,而现在(那些留存下来)的工人却只能辅助机器人来完成它们的任务。”那些按照严格自动化流程劳动的工人被称为“肉机器人”(meat robots)。大量的失业工人转向快餐店或大型零售店去寻找工作(尽管薪酬和福利不如从前)。


但即使这样的工作也正在流失,因为店面零售行业在网络销售日益兴盛的压力下迅速萎缩。而且像麦当劳这样的快餐店也在引进“数字订餐亭”,预期将会取代大量收银员。运输驾驶员是另一个可能的就业出路。但像优步和谷歌等公司正在大力投资自动驾驶技术,自动化的冲击也正在波及驾驶员这种传统工作。建筑施工行业也不例外,纽约一家公司推出了一套“激光导引”的施工系统,每天砌砖的数量达到800-1200块,比普通泥瓦工的两倍还多。


对于低技能的工人来说,仓库的搬运、挑选和放入货架的工作似乎成为一个就业的亮点。亚马逊是全球最大的在线零售商,目前在美国的分销中心就雇佣了九万多名员工。但仓库作业的人力密集型特点也恰恰是吸引自动化的目标要素。2012年亚马逊斥资近8亿美元收购了一家名为科瓦(Kiva)的机器人公司,这种机器人可以代替人工移动货架,每年一个仓库就可节省2200万美元,整个公司能节省数十亿美元。在这种激励下,亚马逊目前正在寻求收购或开发系统,取代人工挑选货物。


而波士顿一家仓库技术公司Symbotic的自动化创新更为彻底,已经打造出结构和机制全新的仓库,其中根本没有人的空间。文章作者在上海采访了剑桥工业集团。这家公司是中国向人工智能和工业自动化方向迅猛发展的一个缩影。公司的首席执行官黄钢(Gerry Wong)播放着幻灯片向作者讲解人类技术革命的四个历史阶段。他最后打出的一张幻灯片上写着“未来:‘黑暗工厂’”。的确,在不需要工人的未来工厂中,照明是多余的。


人工智能的发展让劳动变得更为轻松和简单,让生产更有效率、消费更为便捷,但同时也正在造成大量的失业以及更大的贫富差距。这一切给人类社会带来的政治、经济与文化的冲击可能只是刚刚开始,其广泛而深远的挑战意义令人兴奋也发人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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