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主:张佳玮
八年前,在某地中海邮轮上,我有幸见过蔡先生一次,吃过一顿饭。
我从小读他的文章长大,真见了面,反而有些讷讷不能言,许多话问不出来,只好笑了。
蔡澜先生拄着拐杖,走起来步履颇大。
他进邮轮厨房时要洗手,我替他拿了拐杖,就势看了看:好一个红玫瑰拐杖。
大家都在夸他领带艳丽,衬衫腋下还有个手机袋,他颇得意,说:「You should make fun of everything.」
按我在他身旁所听下来的感觉,他对话的流畅度依次是:粤语、英语、普通话。
当夜是邮轮上的「星光主厨」之夜。我坐在蔡先生左首,我再左边是邮轮当家集团的市场副总监何先生,第二代美籍华人,住在洛杉矶。
何先生直言不讳,说自己没太读过蔡先生的书——也因为洛杉矶买不到英译本,他读中文又不太行。我说,蔡先生关于饮食大概出过二百余本书吧。何先生问我,蔡先生的特殊性何在?我想了想说,大概是直率吧。
中国写饮食的人很多,自明清到现代,大家辈出。有些人见闻广,有些人文笔好。但大多有个小问题,即,有些文人气。比如袁枚不喜欢火锅,赵翼不喜欢葱蒜,李渔只认笋和蟹。周作人先生认为日本茶食风雅,胜过中国很多;唐鲁孙先生则是贵胄之气。
蔡先生吃得又多又杂,品评食物,大概最直率:喜欢不喜欢,有没有意思,当下即明。
饮宴过程中,蔡先生很直率,好坏都不吝批评。给他提供的一种酒,「这个酒我昨天喝过了,我不喝这个酒」。吃到某样核桃泥调味的酥皮点心,对我道,「今天最好的就是这一道!」
我左手的何先生问蔡先生,船上饮食如何。蔡先生用英文滔滔不绝:
——中国人吃东西,是要 comfortable food 的。你们要一点面汤啊,要一点小笼汤包啊。中国人出来旅行久了,就要吃这个。
——全世界海鲜最好的地方是哪里?那肯定是香港啊!香港海鲜有用蒸的!
(何先生就插口说,接下来他们会用更多香港的法子来调理海鲜,蔡先生听了似乎满意了些。)
——吃东西嘛,也不是做考题,不要搞得太紧张。中国人吃东西,其实也希望 comfortable 的。
跟蔡先生问起香港。他说,鹿鸣春倒还好;他说,香港做海鲜的视野很广,确实世界第一,他最近有一次,吃到猪手、大地鱼干和生牡蛎,哇,好奇怪,但是惊喜。
他说,要找他容易得很,去九龙城菜市场三楼熟食档,他时不时会去。
我问,像您这样吃遍天下,是不是偶或也会有,比如以前觉得某样不好吃,过了很多年又觉得好吃了,觉今是而昨非呢?
他说:那自然会有啦!一直都有!
我问,许多大食家,都会感叹吃这个东西,今不如昔;您自己觉得,作为食家最巅峰的时候是何时?蔡先生想了想,说,1960 到 70 年代吧。那会儿店铺小啊,反而可以做得精致。
我说,大陆的作家陆文夫先生说,以前店铺小,炒虾仁都是小锅一盘盘炒;后来客人多了,大锅就炒不出火候了?
蔡先生说,是,就是这个意思。
我问,一个私人八卦。我发现金庸先生写吃的,若非浙江家乡菜(陈家洛吃的糯米糖藕之类),许多都是书里写的(黄蓉点的四干果四鲜果两咸酸四蜜饯之类)。他自己吃东西时……
蔡先生一振脖子,道:嗨!他才不爱吃东西呢!!!!
回想起来:
「You should make fun of everything.」
「中国人吃东西,是要 comfortable food 的。」
「不要搞得太紧张。中国人其实也是希望 comfortable 的。」
匆匆一面,但终究还是学到了一点。
仅此,对蔡澜先生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