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莹,南京师范大学心理教师。
大学生现在面对的是一个高度复杂且充满张力的环境:信息爆炸、价值多元、竞争加剧、就业前景不明。打开手机,各种信息都在教你怎么做人,告诉你什么是对的。在这样的环境下,想要分辨“我想成为的样子”和“他人希望我成为的样子”,变得愈发困难。有学生告诉我,他们会在不同的社交平台呈现不同的自我。在朋友圈里独立自信、充满活力,在小红书上热爱生活、岁月静好,但在微博上则脆弱敏感、暴躁易怒、天天发疯。
大家好,我是王佳莹,来自南京师范大学。我是一名普通的高校心理教师,也是一名心理咨询师。
这是我工作的地方,一间小小的心理咨询室。在过去的10年里,无数皱着眉头的年轻人来过这里。
直到现在,我仍然常常感叹并感恩于自己的幸运,能够面对真实的人、感受那些真挚而复杂的情感,与他们一同探寻可能性。我从事着自己最喜欢的工作。
我的主要工作对象是我们学校的大学生,包括本科生、硕士生和博士生。当他们来做咨询的时候,我们会统计他们为什么来咨询室。在所有主诉原因中,排名前三的是自我探索、情绪困扰和人际关系。
今天,我想从这三个方面出发,和大家分享我在工作过程中的一些观察。
“我是谁?”
在咨询室里,学生们常常表现出对自我深深的困惑。他们用各种各样的例子和方式诉说着: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优点,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我不知道自己想要过一种什么样的人生,我不知道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关系是怎样的,我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他们会哭着对我说:老师,我不想听我爸妈的安排,他们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可是最让我难过的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
在大学里,关于自我主题的课程中,老师一定会带领学生做这样的一个练习,叫“20个我是谁”,也就是以“我”开头写下20句描述自己的句子。比如,我叫什么名字,我是一个男生还是一个女生,我个子很高,我对这个世界感到很好奇,我喜欢打游戏,我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我有的时候喜欢自己、但有的时候又讨厌自己,我希望未来可以不在意别人的目光过自己想要的人生。
对于一些同学来说,他们可以很顺利地写出20条长长的句子。而另一些同学则会卡住,他们只能写下关于自己的社会自我和生理自我的基本信息,很难写出那些更生动、更丰富的关于心理自我的描述。
“我是谁?我的价值是什么?我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埃里克森将这种对自我的连续、稳定的内在体验称为自我同一性。他提出了社会发展阶段理论,将人的一生分成了八个发展阶段。
在每一个阶段,我们都有必须要完成的发展任务和需要克服的危机。而发展自我同一性是青春期,也就是12到18岁,最重要的发展任务。
2000年,美国发展心理学家阿内特提出,由于高等教育的普及化、婚育年龄的普遍推迟、职业路径的不稳定等社会变革因素,年轻人们的自我探索开始滞后,青春期和成年早期之间的关系变得模糊。
于是出现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被称为成年初显期,一般是指18到29岁的这个区间。根据阿内特的研究,世界上大多数人会在29岁时觉得自己像个成年人。
失去坐标的年轻人
所以,对于年轻人来说,混乱、冲突、矛盾都是正常的。他们需要叛逆,需要打破规则,他们需要反抗家长、老师和既定规则,他们需要在那种混乱中冲撞、摸索、尝试,从而找到自己的新坐标。
然而,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我们常常会听到这样的话:你上了初中就好了、考上高中就好了、考上大学就好了。似乎在18岁之前,高考是我们人生的唯一目标。
许多学生告诉我,他们在高三下学期的时候感觉最好,因为那时目标明确、心无杂念、生活简单,每天就是做题,一切都为了高考。可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他们没有时间和空间去思考自己到底是谁。
等到他们真的上了大学,才发现大学根本没有别人说的那么好。大学很难,也很复杂,不仅要学习,还要参加学生组织、综合评价、志愿服务、科研竞赛,还有小组汇报等等活动。
于是孩子们就碎了,他们感到无所适从。
我看到有的学生困于过去,直到大四还会反复做关于高考的噩梦。在梦中,他们在考场上写不出答案。而这个梦中的场景也被迁移到了现实生活中。他们会在每一次考试之前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也无法面对当前生活中的挑战。
在心理学中,有一个概念叫习得性无助,是指个体因多次失败或受挫而形成的一种无助、无望、无可奈何的心理状态。这源于20世纪60年代马丁·塞利格曼的一个关于电击狗的实验。
最初,他们对这个实验的解释是,如果一个人经历了许多挫败的体验,那这种挫败的体验会让他习得“无助”这件事。
50年后,随着脑神经科学的发展,心理学家们对这个实验提出了新的视角。他们认为,原来无助才是人的天性,当我们遇到困难、处于困境时,我们就是会僵住、会不知所措。
而“掌控”才是我们习得的。也就是说,是过去的成功经验,让我们在面对困境时有勇气采取行动。因此,与其一直牢牢地记住和回顾那些失败,我们更应该常常想起自己过去的成功经历,那些自己觉得做得还不错的事情。
有些学生困于过去,还有一些学生困于未来。他们会抱着对美好未来的憧憬,放弃当下的生活,把一切都交给不确定性,投身于保研、考公、进大厂的浪潮,这并不是因为他们真的想要这样的生活,而是别人都告诉他们这样的未来是对的、是好的。
还有一些同学困于比较,比分数、比活动加分、比竞赛、比得奖、比口才、比朋友多少。在一次又一次的比较中,他们不断地否定自己,好像只有比别人优秀,才能感受到自己的价值。
“我想要什么?”
这些困境将大学生们重重围住,他们失去了试错的勇气,也不知道在面对人生重大选择时该如何抉择。
我常常被问到:老师,我到底应该怎么选?是考研还是工作?是回老家还是去大城市?是做自媒体还是当老师?是要坚持异地恋还是分手?那些纠结的同学急于寻求一个正确的答案,因为他们既害怕选错,也害怕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会告诉他们:我不知道,因为那不是我的人生,但我可以陪着你们一起去探索。
其实,在这个阶段对自我感到困惑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我高考时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学什么,那个时候也没有张雪峰这样的人,父母也不懂大学专业。
但是好像有一个基本的共识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所以我当时随便在一个位于长三角地区的学校里,选了一个名字看起来比较厉害的工科专业,叫作热能与动力工程(能源与环境)。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个烧锅炉的专业。大三的时候,我们开始参观实习,去电厂、汽轮机厂和锅炉厂参观。那些厂里有巨大的传送带、巨大的烟囱和巨大的锅炉,厂里的控制室里有6×6的显示屏,上面是实时监控的数字和图表。
我站在那里傻掉了,我说:天呐,这是什么地方?我以后绝不能在这里工作。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非常清晰地从脑海里蹦出一个念头:我不喜欢数字和图表,我想做和人相关的工作。于是那天回去,我就下定决心要跨专业考心理学研究生。
在大学期间,我其实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或许正是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有了很多空间去探索,也可以做很多无用之事。跨专业的决定做起来很容易,可能是因为那个时候我们看不到就业排名和薪资水平,所以好像能更多地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未知,我们只能靠自己去实践和探索。
做完整的人
我想,类似的选择,对于今天的大学生来说,的确变得更困难了。因为他们现在面对的是一个高度复杂且充满张力的环境:信息爆炸、价值多元、竞争加剧、就业前景不明。
打开手机,各种信息都在教你怎么做人,告诉你什么是对的。父母也很焦虑,他们对孩子说:人生每一步都很重要,你每一步都不能走错。孩子们也一直在要求自己要正确,他们会常常说:我应该怎么样、我必须怎么样。
过去,我会告诉学生们大学是一个可以试错的阶段,而现在的孩子们越来越不认同这个观点,他们会说:大学也不能犯错。
在这样的环境下,想要分辨“我想成为的样子”和“他人希望我成为的样子”,变得愈发困难。有学生告诉我,他们会在不同的社交平台呈现不同的自我。在朋友圈里独立自信、充满活力,在小红书上热爱生活、岁月静好,但在微博上则脆弱敏感、暴躁易怒、天天发疯。
在这些精心打造的人设下,他们看不清自己的真实模样,只能用假性自体去顺应外界的期待。
假性自体是英国心理学家温尼科特提出的一个概念。最初是指在个体的生命早期,由于得不到母亲的回应,个体会压抑自己的需求,优先顺从母亲的需求,发展出一个虽然有功能但比较空洞的、虚假的自我。
这种假性自体很像一层保护性的面具,可以帮助我们在社会关系中生存,但却会导致我们与内在真实自我断裂,带来自我异化。
▲图源:图虫
由于自我同一性发展不完善,这种自我的混乱感会使年轻人价值观模糊、目标缺失、自我矛盾,很难做出人生的重大选择。可是在大学末尾,他们不得不面对必须要做出选择的局面。
但自我发展其实是一个终生的历程,荣格将其称为自性化。荣格说:与其做一个完美的人,我宁可做一个完整的人。
“哭能解决什么问题?”
与我们的心理息息相关的,除了自我以外,还有我们的情绪。
我想先问问大家:你多久哭一次?你还记得你上一次哭是因为什么吗?
之前有一个男生来到咨询室,他说:老师,我心里很难受,其实我很想哭,但我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我觉得哭是一种很脆弱的表现,而且我担心一旦哭起来就停不下来。我说:我们有50分钟,而且这里有很多纸巾,你或许可以试试。于是他开始大哭。
25分钟之后,他慢慢平静下来,说:老师,我哭得差不多了。我问他现在感觉怎么样,他说:好像心里一直压着的一块大石头消失了。
我们生来就是用哭声和这个世界互动的。婴儿通过哭声向外界传递信号,当他们的需求得到满足后就会平静下来。
在全人类的文化背景下,有六种共通的基本情绪,它们是开心、悲伤、害怕、惊讶、愤怒和厌恶。在这里,惊讶算是一种中性情绪,只有开心算是一种正性情绪,其他四种都是负面情绪。
情绪本身是没有对错、好坏之分的,它是属于我们每一个人的独特感受。当我们的需求得到满足时,就会出现积极的情绪;当需求未被满足时,就会出现消极的情绪。
然而随着我们长大,好像哭变成了一件错事。经常有同学在咨询室里说到动情处流泪,他们会突然停下来,别过头说:对不起老师。
我们到底为什么要为自己的真实情感而感到抱歉呢?情绪的本质是变化,是那些否定、忽视和压抑的态度,让原本会流走的情绪固定下来。悲伤、愤怒、愉悦都会出现,然后消失,就像天上的云朵一样。
我们常常会祝福别人“天天开心”,因为没有人能天天开心,所以这是一种祝福。
情绪本身就是会自然流走的。然而我们却常常听到这样的话:
“你要外向、乐观开朗、积极向上”
“男孩子要勇敢,哭能解决什么问题”
“女孩子就是情绪化”
年轻人经常听到这些声音,他们也把这些信念植入自己的脑海里。他们告诉自己,负面情绪是不好的,是不应该存在的,是应该被否定、忽视和压抑的。
所以大学生很习惯于将那些消极的情绪打包成一团,他们无法准确表达自己是悲伤、担忧、不满还是委屈,只是试图将那些不好的东西统统丢进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