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勉夺冠，杨笠走红，脱口秀行业第一次与舆论贴身肉搏｜贵圈

源济

王勉夺冠，杨笠走红，脱口秀行业第一次与舆论贴身肉搏｜贵圈

原创 禹祘 贵圈-腾讯新闻 2020-09-24

口述 | 王勉、杨笠、呼兰、小红

采访 | 禹祘

编辑 | 向荣

出品 | 腾讯新闻×贵圈

 

《脱口秀大会》第三季总决赛结束录制之后，全体演职人员在笑果工厂楼上的酒吧天台开了个庆功宴。

 

总导演小红被推到前面发言，情绪涌上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大家静静等着，罗永浩突然带头鼓掌，大喊一句“牛逼”。演员们哄堂大笑。

 

9月的上海，夜晚温柔可爱。天台上四处飘着烧烤的香味，音响藏在灌木丛里，播放着轻快的RNB歌曲，错落的绿植上缠绕着LED彩灯，空气中流淌着“平静的开心”。

 

庆功宴结束三个星期后，9月23日，《脱口秀大会》第三季总决赛上线播出，一口气上了44个热搜。

 

呼兰发现，和前两年的庆功宴比，大家似乎“没有那么哭哭啼啼”了——更成熟和更职业，似乎成了这一季《脱口秀大会》演员的共同状态。节目突然出圈，让这群原本小众的创作者暴露在大众舆论面前。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半真半假的段子，甚至他们候场时被镜头捕捉到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被热心观众反复咂摸，输出各式各样的观点，赞扬的，反对的，或是诋毁的。

 

脱口秀行业前所未有地得到如此高的关注，脱口秀演员也从未如此近距离地与舆论贴身肉搏。喜剧必然带来冒犯，可冒犯的尺度在哪里？坚持自我表达和迎合观众喜好，该选哪一边？

 

出圈带来冲突，冲突指向思考。所有关于这一切的抉择，催促着演员们快速成长。

王勉，《脱口秀大会》第三季 第一名

喜剧演员不去冒犯别人

那干得也太不带劲了

三分之一抢位赛之后，有声音说我是男权，这让我很意外。看到那些网友评论前，我压根就没有考虑到尺度跟冒犯这两个词。会有一些人说，你这么不喜欢谈恋爱为什么不分手，还要拖着人家。还会有人说，你把你爸的这个事儿说了，你爸还好吗。

▲ 王勉在三分之一抢位赛中的表演被网友评论为“男权”

他们认为我生活中就是这么干的，没把段子里讲的当笑话，这本身就很好笑。我真的不在乎，这也太不值得解释了。发生这种事情我感到很意外，但是发生了也就发生了。

 

根据抢位赛那期的反应，我现在预想，决赛（播出后）一定会有人批评我。

我干（脱口秀）时间不长，但这些个别的声音让我意识到大家好像变敏感了。之前大家都是松弛的状态，比如思文吐槽老公，说他“娘”，说他吃软饭，大家都知道这是在开玩笑，你不会认为她在说我要代表什么群体。现在，不管你聊什么，你有没有这个意思，大家都会认为你在聊（性别）这个话题。

 

我不会因为怕被骂就改变创作。作为喜剧演员，你不去冒犯别人，不去让一些人不舒服，那干得也太不带劲了，对吧？

 

我还记得《脱口秀大会》第一季第一次读稿会，吓了我一身汗。下面坐了十几个编剧和领导。我上台演，下面的人看都没看我，只有一个善良的同事捧场地笑了两声。因为那时我真的不行，大家看了也尴尬。

 

这个行业就是在迅速成长。在这么迅速的行业里，你要成长得更迅速。你想在这个行业继续成长、生存下去，就必须要这么干，无论你准备好没有。

 

我在这个行业里很有危机感。这一次突围赛进来50个选手，可能有30个陌生面孔，那些已经有些知名度的演员，压力就会很大。而且你看到的只是选拔上来的，全国现在每个月会增加多少个俱乐部，每个俱乐部增加多少新人，（是观众看不到的）。

▲ 王勉获得《脱口秀大会》第三季冠军

我之所以做脱口秀，是因为在这个行业能找到成就感。但成就感不来源于今天我夺冠了，而是这篇稿子昨天不好，我改了，今天发挥得很好——是现场观众给我的反馈让我收获成就感。所以直到决赛的第二天，我才意识到昨天那场演出不一样，它让我收获了所谓的“名次”。

 

整个喜剧行业女演员很少，贾玲、张小斐、马丽，没了。所以当行业里出现女性的时候，一定会收获更多的观众，大家会希望她好。观众看节目，潜意识里就想看到新选手干掉老选手，我把王建国淘汰，大家就觉得爽或者不爽，大家就希望看那种东西。所以当女生出现的时候，观众就觉得希望女演员干掉男演员，带着这种预设，就会觉得女性力量崛起了。

▲ 双胞胎姐妹颜怡颜悦曾在节目中吐槽女性的身材焦虑，引起许多共鸣

但事实上这跟男女没关系。杨笠、晓卉、李雪琴如果是男生，她们照样强，讲段子照样好。杨笠的那些段子，我就是觉得好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播出之后，有些人那么不爽，很莫名其妙。以我对她的了解，她的创作初衷也是想好笑吧。但是既然做了这个职业，（挨骂）也没办法。

 

我在公司在做编剧，非常清楚什么东西有助于传播。比如说第一期那东西，我非常清楚一定会传播起来，而且会歌火人不火。结果确实如此。运营号在网上转发那个视频，三四十万点赞，但是我没涨什么粉。我知道什么东西在网上会发酵，会把这个作为我创作时候考虑的因素，但肯定不是中心因素。

 

很多人给我发私信说，王勉你能不能聊一下什么什么，我身边有这种人或者这种现象。他们希望听到我替他们发出更多的声音。但是对不起，我不会，我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如果这个话题我没有感觉，我为什么要为了讨好你专门写一篇稿子？我会去猜观众喜欢什么，但我不会附和他们，去做那些他们喜欢的事情。我很抵触被观众牵着走，我们的关系应该是结伴而行，大家才能一起走得更远。

源济

杨笠，《脱口秀大会》第三季 第四名

你可以觉得我说得不对

但我不懂他们为什么会生气

总决赛第四跟第三没有什么区别，反正我是赢不了王勉的。我这一季的目标就是进半决赛，进了以后就贼开心，感觉我已经结束工作了。

 

（半决赛之前）所有人都跟我说，你一定要进决赛，你已经都走到这了，再使劲一下。听了这种话以后，突然前所未有的紧张，胜负心贼强，贼想赢。录完以后我也挺难受的，因为太想赢了，就觉得不对，状态不对。不是表演的状态，是有杂念的，也有很多得失心，心里很杂。

▲ 杨笠在《脱口秀大会》第三季获得第四名

 

半决赛那篇稿子，最后我有点改不动了。不是说这个东西有多难，是我不想改，我不想想这件事了，觉得很累。我连续写好几篇了，一直处在高强度输出的状态，就像那种脑力工作做得很多，到下班的时候，整个人脑子不转了。

 

录半决赛那天我哭了。因为前一天才播了我的第二期节目，我当时有点吃惊和害怕。我每条微博底下会有那种，在长篇大论地分析你，说你。

 

半决赛我讲的段子又是会挨骂的东西，所以我说，我内心有很多杂念，没有演好。当时颜怡颜悦抱着我说，我们很担心你。我当时就崩溃了。到了晚上同事们都录完了，大家还一起去吃饭安慰我。我明明是晋级的那个，然后庞博他们都在安慰我。

 

我在段子里调侃了男的，有一些人很愤怒，其实我不太能理解。你可以觉得我说的不对，但是我不懂他们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 杨笠对男性的调侃引起争议

网络上其实是不同的阵营在吵，他们都要捍卫自己的立场。我觉得这个事已经跟我没有关系了，他们有一些自己的观点要表达，我只是一个靶子，一个热点事件。这个是我没想到的，我没有想到我会陷入一个严肃议题。

 

我前两天收到一个私信，说你最好不要把你段子的人设搞得那么尖锐，否则你来北京我会杀了你。就还有点好笑，其实他根本不知道我来北京，对吧？北京这么大怎么杀？

 

我从来没有拉黑过任何评论，因为我觉得那个东西挂在那，丢脸的是他，我为什么要害怕？我为什么要把他丢脸的事情帮他删掉？所以我觉得，不看就好了。

 

（创作方式上）我都是先想出的段子，好段子都是突然蹦出来的，几个段子走着走着，好像走到了这个位置。我前面那些段子铺到这儿，就是得攻击一下，它才能收住。他这么对你，你对他的情绪已经这么大了，从创作角度说，这儿就得有一句攻击性的话。

 

我从来没有在舞台上给过自己机会，正经地表达一段什么。都是在讲段子，其实只是在服务别人。我觉得这一季我真的所有事情都非常开心，不太开心的地方多少有点，因为我的出现，造成大家看这个节目的时候都在挑男演员的毛病。当然男观众骂我的也很多，我是自作自受。外面的事情我也管不了，大家在互联网上挑毛病我也管不了，但是我希望在这个节目里不要这样了，这是我想说的事情。

源济

呼兰，《脱口秀大会》第三季 第三名

聪明人来了，这个行业才有意思

我目标还是挺明确的，这一季就是要达到我自己想要达到的水平，基本上就是超越自己。这个是我自己的念想，不是对其他选手不尊重。我知道好的内容跟喜剧效果结合，能达成的效果是什么样子的，我要追求那个东西。

我想要达到的就是，充分表达我的想法，同时又好笑。这件事情尤为难。很多人说老演员好像没有那么好笑了，还有人说老演员深刻了，但我觉得深刻和好笑不冲突，我还是想做到既有深度又好笑。反正我认为自己达成了，在比赛后半段达成了。

赢对我来说当然重要了，但是赢的体面可能更重要。我本身也是有竞争欲望的人，这个节目好也好在可以把你每年不同的状态展示给大家。在台上，反正我展示出来的人格就是最真实的人格，我争强好胜就是争强好胜，我不想争就是不想争。

▲ 呼兰在总决赛中表现不俗

我现在对于大王、冠军什么的，没有那么大的执念。在追寻大王的路上去寻找自己，去进化自己，面对挫折去调整，这个对我来说意义太大了。

李雪琴很厉害，她极其聪明。我很佩服这些非常聪明（的人），这些人代表了做什么事成功都不是偶然的。她做什么都可以做得很好。她有这个能力，她做其他的事情一样可以很快掌握，而且在非常短的时间内打败那个行业内80%、90%的人，轻轻松松。

 

这种人来了，你才觉得好玩和有意思。我同时希望她有一天做得没意思了，也可以去选另外一个行业。当然，去另外的行业一样可以轻轻松松打败80%、90%的人。我希望她可以来去自由，我也希望我能够来去自由，可以做很多的事情。

 

待定赛的时候，豆豆先PK了她，结果就被反杀了。半决赛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把她给投到了最后，因为她说她自己没稿子。然后我们就说，她没稿子，我们就给她投到第十名吧，结果讲出来还是第一。我觉得，人还是要承认自己的优秀。

（关于女性视角，）我不认为双胞胎给这个行业带来的变化，和老田带给这个行业的变化有哪些不同。女性就是女性的视角，老头就是老头的视角，包括一些其他群体的视角，我们当然希望更加多元化。我认为，说双胞胎带来的视角就是比老田好，这才是真正对女性的歧视。要想明白这个事。它只是不同，是个多元化的东西。比如说年龄大的，比如说做金融的，比如说没工作的，长的好看的，长的丑的……美丑各有标准，但这个就是多元化的视角，女性是其中的一部分。

源济

小红，《脱口秀大会》第三季总导演

我不太爱主动做综艺效果

但是它会慢慢浮现出来

公司层面对今年《脱口秀大会》的传播结果还是挺满意的。虽然豆瓣评分没有第二季高，但是其他维度，不管是内容方面还是传播的成绩，比之前都好。

 

第一期播出的时候，我从后期机房出来，和几个同事在酒吧，等着4个小时的节目播完，看上了几个热搜，大家一直在刷手机，也没心思聊天。

 

今年开始比较难。包括大家对笑果也有各种各样的考虑，连我也不是很有信心。担心大家今年一看还是那些人，也会觉得对不起观众。我很怕新人顶不上来，海选工作比第二季认真很多。杨蒙恩和何广智都是在云海选的时候第一次看他们。杨笠去年参加过，但是今年完全脱胎换骨了，你能看到她越来越自如，包括王勉，特别让人惊艳。

 

录节目之前有读稿会，导演组、总编剧和李诞都在，只要不是人身攻击，我们一般很保护演员的表达，但是演员们怕播出来被人骂。他们会说，我这么说是不是会有点过分。我们首先确认不是针对哪个人的人身攻击，然后再确认这是不是他真的想说的。如果是他真的想说的，我一般都会鼓励他们。

 

读稿会躺在地上读也可以，站着读也可以，就是怎么随意怎么来。孟川特别能写，杨蒙恩、杨笠也算是很能写的，他们都是创作很快的。老演员反而创作痛苦一点。一般开始录之前，我都会确认一遍王建国到底有没有写完。杨笠、呼兰都是比较轻松地参加读稿会。王勉最极致，他演一遍，我们给他鼓掌，他就走了。我们也没什么可以帮他改的。

李雪琴极具天赋。一般第一次读稿的时候，她会带着一股绝望的气息走进来，步伐沉重，情绪也很沉重。她就说，“我真的写不出来，我只有一个段子，我念给你们吧”，或者说，“小红老师，我能不能退赛”，“我能不能不去读稿会了，我真的写不出来。” 但第二次读稿的时候，就能有一篇很好的稿子了。

 

杨笠在读稿会上读“男人垃圾”那个稿子的时候，李诞和两个编剧都在，大家都很开心。那几个男生觉得说得很在点儿上，他们一半笑自己，一半笑别人。到“男人垃圾”那一句话收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一定会有争议，我们都预料到了。

 

决赛杨笠讲的是谈恋爱。她跟我商量过，总决赛要不要讲一篇完全不相关的。出于脱口秀演员的职业性，她不想让别人觉得，好像只会拿女性话题博关注。但我们商量过后觉得，如果只是因为害怕，好像确实没有必要，还是要说你想说的和效果好的，这是对这个舞台的尊重。

 

选手普遍会担心舆论，尤其是有很多新人，没有上过节目，会期待很高。大家走上这个舞台还是有个很朴实的愿望，希望观众喜欢他们，能逗观众笑。House那一场，现场效果特别好，赢了思文，现场的观众也觉得很振奋，但是播出之后很多人骂他，他感受到这个差异就会难过。

 

录制现场的监视器真的很无情，你经常能看到演员们脸上的肌肉走向。比如说像杨蒙恩第一场很炸，但是你完全能看到他作为一个新人的紧张。下台之后，他们一般都会跟我们聊，比如王建国，他被淘汰之后很受打击，甚至影响了后面一两期的状态。他觉得自己跟观众的连接怎么突然断了，那个感觉特别慌，他觉得比平常使的劲儿更大了，观众还是没有反应，心态有点崩溃了。

 

我不太爱主动做综艺效果，但是它会慢慢浮现出来。包括周奇墨跟呼兰PK，我们肯定是希望他俩一直打到总决赛。还有一些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比方说王建国跟李雪琴的cp线。李雪琴本来就很欣赏王建国，她的采访里你能看到，她非常真心地在夸奖王建国。现场大家起哄，王建国也很照顾现场和雪琴的感受。新人来了以后，老演员其实都很紧张，危机感很强，大家为了想赢也会做出一些调整，很多时候导演组只要做一些顺水推舟的工作就行。

 

▲ 李雪琴和王建国CP被网友戏称为“雪国列车”

不过任何一个东西做到极致都很容易被反噬，如果我觉得已经差不多了，就不再渲染了。

 

有一次杨笠在台上讲了恋爱的段子，Rock在观察间，说怎么又讲谈恋爱的事。双胞胎吐槽，她又不是跟你，你怎么酸了。我们觉得是个很好笑的反应，是很有爱的互动，就当成很正常的观众镜头用了。然后就出现了一些争议。后来我把那个反应给剪掉了，就是觉得大家如果觉得不舒服，演员也被争议，那这个反应我可以放弃，但我心里是觉得确实没有必要这样。

 

后面我就不敢用男演员的任何反应了，有的时候男演员的反应是一句搞笑的回怼，我就换成他正常的笑。

 

他们在后台我们也是尽量少干扰，其实可以5分钟导演进去催他们一次，或者是隔几分钟导演跟他们说“该到你了，你背熟了吗”，很容易拿到想要的效果。这是很正常的真人秀的手段，但我们还是把演员的感受放在第一位。包括我们这季的赛制，我也没有刻意渲染演员因为紧张而失控，或者是他们做了难看的选择。其实大家也不想看到一个脱口秀演员崩溃、紧张。

 

做这季节目，我没有想去传达什么，我觉得那样有点傲慢。观众喜欢就行，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喜欢，我都很感谢。

*部分图片源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