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乾道七年春(公元1171年)
地点:山西村
人物:陆游,陆游老仆,德贵(陆游老仆在农家的亲戚),子贤(德贵的好友,读书人)
春光明媚的立春时节,46岁的陆游正在四川任职,人们不禁要问,陆游不是浙东人吗,为何远赴四川?再说了南宋都城临安也在浙江,如果想施展抱负,这不是舍近求远了吗?这一切的一切要从隆兴二年(1164)说起:
一心报国的陆游积极支持张浚主导的隆兴北伐,可怎料前线大将李显忠、邵宏渊二人失和,导致符离之战中宋军大败,朝中主战派遭到打压,隆兴二年更是签订了“合约”,南宋军民奋力夺回的疆土又拱手送人。陆游义愤填膺,上书朝廷,要求惩办议和大臣,迁都建康以示北伐之心。结果龙颜大怒,陆游接连遭贬,直至赋闲在家。
隆兴二年初春,陆游回到了心灵净土——绍兴山阴三山乡,他亲切地称之为“山西村”。陆游挥笔写下了传世名诗: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家乡的质朴、丰饶让他难以忘怀,更激励他不断前行。可是当他鼓起勇气前往四川王炎幕府时,朝廷竟直接否决陆游耗尽心力的《平戎策》,并解散幕府。陆游累了,他想起了远方的故乡,想起了未能一睹的“社日”,“箫鼓追随春社近”,纵使离得再近也终未能听见乡亲们的欢声笑语。陆游的老仆深知主人的病是心病,于是托人给绍兴的亲戚德贵(虚构)写了一封信,当德贵打开信笺的一瞬间,陆游的心愿清单正悄然起航。
陆游像。来源/中国历史博物馆保管部编《中国历代名人画像谱》,海峡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
德贵一算时间,距离“社日”已经很近了。所谓“社日”正是立春之后的第五个戊日,靠近春分时节。信笺在路上耽搁了几日,如今看来要抓紧准备了。他寻思,路上的盘缠与干粮都好说,但是自己文化程度不高,只是略识一些文字,将来怎么写回信呢,毕竟长辈的意思是希望陆游大人阅读此信,以舒缓心情。德贵思来想去决定邀约好友子贤(虚构)一同前往,毕竟人家是读书人,喜好吟诗作句。而子贤正独自一人颇觉苦闷,听闻德贵的事,欣然不已,并对未来回信之事当即允下。
转眼之间约定的“社日”已到,天还未亮,德贵与子贤便雇了马车急着赶路。(马车上)德贵问道:“子贤,你说陆游大人为什么会对‘社日’念念不忘?”
子贤一笑答道:“因为大人毕生所愿,看似是收复大宋故土,实则是守卫天下百姓,天堑南北皆是民生,而‘社日’是祈求丰收的大事儿,是民生的根本,你说大人关不关心?”德贵点了点头,子贤倒是问了个关键,“德贵,大人诗中说‘山重水复疑无路’,这山西村可不好找,你知道路吗?”
德贵连忙大笑:“我老家就在山西村,要不长辈儿怎么会找我呢!”子贤如释重负,也跟着笑起来。不多时,道路被重重溪水阻隔,二人下了马车徒步前行。
宋元明画册-宋人松涧山禽图页。来源/故宫博物院
数道丛山、几弯河水,德贵与子贤已经是汗流浃背,于是再一次在路边吃口干粮、喘口气,只见远处似有几位老人在眺望,二人也不知为何。不多时结伴省亲的闺女儿们带着一群孩子出现在眼帘,德贵恍然大悟:“老人常说‘社日’女子回娘家来着!”
子贤追问:“这不就错过庆贺了吗?”
德贵儿说:“人家娘家这边也过节,等第二天返回夫家时,娘家人还要送上些榛子松子、带籽的水果等,象征多子多福。”
子贤叹服:“平时只知道唐代张籍有诗云,‘庭前春鸟啄林声,红夹罗襦缝未成。今朝社日停针线,起向朱樱树下行。’看来女子不只是停下劳作,更是能携子省亲呢!”说罢二人连忙赶路。
四朝选藻亨册-宋人百子嬉春页。来源/故宫博物院
不知多久,子贤见柳树成行,中间有花朵点缀,心中大喜,对德贵说:“大人所言‘柳暗花明又一村’,我猜山西村就在眼前。”德贵连连点头,行进至山丘转弯处,突然眼前一片开阔气象,原来四周群山怀抱之中正是农舍相连的山西村,田连阡陌、炊烟袅袅,好一派农家乐土。
进入村子后,德贵直奔叔父家。原来早年德贵家的人大多前往城里,只剩叔父一家耕种祖田。一阵寒暄后叔父欲招待吃饭,可是村子的钟声响起,窗子外脚步声已然嘈杂,德贵忙问缘由,叔父说“社日”祭祀即将开始。德贵、子贤本就一心探访“社日”民俗,再加上路上已吃了干粮,于是劝叔父赶紧随行。
村民们要前往的,是村舍最中间的一棵古树,原来“社日”要祭祀的是土地神,有的地方搭起高高的土堆,有的地方聚集在苍天古树下,为的都是显示大地之厚德。山西村的古树巍峨耸立,树下不远处有一口水井,这里在平时是人们农闲聊天的地方,孩童们经常嬉戏玩耍。而今天在村长的组织下,村民们给大树装饰上红绳,树枝的一侧悬挂起大鼓,大鼓后是村里吹奏乐器的人们,树枝的另一侧即将悬挂起数片社肉,也就是熏制好的猪肉,以示村民富足,祈求安康。
《春社图》(局部)。作者/(宋)刘松年,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前来的村民越来越多,孩子的嬉戏与啼哭、村民的攀谈与打趣交织在一起,德贵、子贤也在叔父的带领下认识诸位长辈儿,场面一片喧闹。正午时分到,村长清了清嗓子,随即鼓点响起,起初颇有节奏,而后逐渐加快,村民们知道神圣的时刻要来了,连忙停下了交谈,孩子们也躲在家长身后,好奇地望向村长。鼓声渐息,村长先是追溯山西村的悠久历史,然后感谢社神的庇佑,历数近年来的五谷丰登,村长提议拜社神、再拜社神,村民们都毕恭毕敬地双手合十,两次俯身拜谢,孩子们也有模有样地学了起来。随后,村长作为村民们的代表,要念祝词,他转身面向古树,口中念念有词。子贤听不清楚,但依稀感觉是朴实之语而无华丽之藻。待念诵完毕,村长跪地祭拜,村民们也连忙跟着跪地祭拜。
起身后不久,鼓声、箫声四起,倍显昂扬之气。子贤感觉在哪里看到过这样的记载,原来是《春秋繁露》中有言“鸣鼓而攻社”,又有“以灵鼓鼓社祭”,看来确有依据,其实就连苏轼先生都曾说“击鼓吹箫,却入农桑社”。一通欢腾之后,村长高呼:“以社肉敬奉,以腊酒尚飨!”一瞬间,箫鼓声戛然而止,村民们依次把社肉挂上树枝,把腊酒坛子抬上,村长打开坛塞,这糯米的酒香阵阵飘来,把德贵馋得直流口水,村长接过葫芦瓢,将三瓢腊酒酹于古树旁,随后封上坛塞。村长再次感谢社神的庇佑,同时感谢村民们的辛勤,正式宣布祭祀礼毕。(众人随之散去)
德贵、子贤回到叔父家中,简单吃了几口,因为根据礼俗下午时会是各家各户的把酒言欢,吃得太饱反而误事儿。叔父说休息片刻,村子里的农乐队伍要开始表演了。伴随着远处传来的敲锣打鼓声,德贵、子贤赶紧出了家门,越靠近表演处掌声、喝彩声越发清晰。挤进人群之中,二人猛然发现舞蹈队伍里不是青面獠牙的形象,反倒是身材矮小的“老头子们”,他们一个个戴着面具,憨态可掬,有的头戴斗笠、有的背着锣鼓、有的手持扇子,并非传统的驱疫避邪,而是农田老叟喜庆丰收。他们十余人按照环形舞蹈前行,时而左右摇摆,时而原地打转,更有不慎跌倒慌忙爬起的,引得众人一阵哄笑。等舞蹈结束后摘下面具,竟是十几个可爱的小男孩儿,子贤不禁暗想这可不是简单的“跳傩”,而是农家祈福,更显现“社日”中五谷丰登的期盼。
宋人大傩图轴(局部)。来源/故宫博物院
不多时,伴随着村民们的欢呼声,更大的舞蹈队伍进入场地,一队为男子(老少皆有),一队为女子(年长者居多)。男子表演耕种,传神地再现一年的艰辛,女子表演纺织,精髓的上演院内的女红。德贵转身说道:“让子贤见笑了,山西村都是农家人,不懂城里的杂耍,只演些农事。”
子贤却大为称赞:“农事为天下之本,‘社日’虽然欢愉,但能不忘根基,尤为可嘉。于潜县令楼璹曾将耕种与纺织分门别类绘制在县衙的墙上,太上皇(即高宗)倍为嘉奖呢。”德贵一听,对朴质的农事舞蹈也不感惭愧了,看到高兴处还一个劲儿地给子贤讲当年自己种地的囧事,引得周围人也哈哈大笑。
舞蹈结束后,众人集体前往村子边上的一座土地庙,不多时此处就热闹起来,有的上祭品,有的跳傩舞,更多者虔诚祭拜。这里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跳傩,舞蹈者均戴着面具,有的面目狰狞、有的五官清秀,样式虽不多但让人印象深刻,舞蹈者口中念念有词,环形前行,尤其在神庙这样的环境下氛围感十足。
宋人大傩图轴(局部)。来源/故宫博物院
德贵、子贤回到叔父家,发现小院子里已经摆好了桌和凳,叔父、婶婶已然在厨房忙碌着。德贵、子贤赶紧帮忙,不一会儿农家菜肴就凑出一桌来。德贵倒上腊酒说道:“咱农家腊酒往往是腊月酿造,过年时喝,时间不长但都是用自己收获的糯米做的,仔细闻有一股淳淳的香呢。”
子贤打趣道:“我看你倒是馋了,咱们先敬叔父和婶婶吧。”刚要举杯,正巧邻家的乡亲来串门,于是加了几把凳子,大家边吃边聊。
邻里阿伯笑着问道:“城里‘社日’尽是欢娱,为啥来村里受苦呢?”(据两宋史料记载,都城‘社日’的傩戏、杂耍、说书、摊点、美食等让人目不暇接)
德贵未敢告知受人之托的实情,子贤从容解围道:“城中尽是嬉闹却忘了‘社日’的本源,社神保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一点与农民关系最大,与天下安危关系最大,所以村里虽简朴,但虔诚祭祀,城中则没了信仰;村民们齐祝村社平安、喜获丰收,而无私念,而城中人出寺庙入道观,无非是一己私事,净惹神明恼怒。”阿伯与众邻里闻之大笑,众人竞相举杯。德贵心里暗自佩服,不过想起子贤博学如此而未能考取功名,只能做得教书先生,不禁为他鸣不平。
帮着上菜的邻家大妈则关心地问道:“德贵、子贤是否成家?”德贵满脸通红,叔父乐呵呵地回答德贵已经有相好了,倒是子贤略显窘态,因为身为一穷二白的读书人,心有志向不愿找,条件不佳未能找,其中苦涩众人不会懂。热心的邻里看到子贤的神情已略知一二,于是竞相夸赞村里的姑娘,子贤感激众人的情意,只得连连举杯。大家把酒言欢,德贵怕子贤碍于面子,于是时常帮着挡酒,不多时发现自己也略有醉意。“莫笑农家腊酒浑”,在淳朴的山西村,在关怀备至的乡亲们这里,一盏盏腊酒远胜过城里酒楼的琼浆玉液。
《春社醉归图》(局部)。作者/(宋)朱锐,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酒过数巡,大家一起举杯串门,拜访村里的乡亲们。德贵、子贤平日里的委屈与苦闷,此时早已烟消云散。等日暮时分,阳光已然斜斜地照在乡间小路上,众人三三两两带着醉意返回家中,有的左摇右晃、有的长歌短啸、更有的踏舞而行,子贤拍着腿高呼:“踏歌,踏歌!妙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
《踏歌图》(局部)。作者/(宋)马远,来源/故宫博物院
十多日过去了,老仆终于收到了德贵寄来的回信,他之前曾希望德贵以乡亲的身份来关心陆游大人,展现故乡“社日”的景象。此时,他借着给大人端午饭,将回信悄悄放在了卧室的案几。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老仆焦急地在外面踱步,终于里面传来了陆游爽朗的笑声,尽管身体有恙,尚未痊愈,但这笑声是让家里人期盼已久的开怀。
陆游重新振作,他历经多地为官,任凭宦海沉浮,心中绝无懊恼,他知道为乡亲们守卫今日太平的意义,他更知道为天下百姓换取长久安宁的意义。时间一晃又是十年,德贵、子贤的探寻经历早已模糊,但幸好有当年信中的打油诗(此诗为作者所写,非陆游作品),让人们寻回那段记忆:
德贵子贤赴深山,社日探寻莫等闲。
山重水复不疑路,柳暗花明果有缘。
苍天古树村民聚,萧鼓齐鸣攻社坛。
稚童巧扮丰收叟,舞蹈历数农事篇。
庭院菜肴知春意,把酒举杯饮正酣。
山中社日非独有,愿得天下人尽欢。
两宋“社日”礼俗有珍贵的记载,但是重于都市,《东京梦华录》《梦粱录》《武林旧事》等大略如此。农家“社日”的印象则往往来自诗人们的传世佳句。如何把只言片语连成完整的时代画面呢,笔者尝试用剧情来推动,德贵、子贤都是创造出的虚构形象,读者朋友们切莫当真。正值国历纪彭老师让我撰写两宋农民的一天,因农事活动大多有过程,一日呈现并非易事,于是我就想到了用“社日”节庆来反映农民生活,两全其美。
参考文献:
1.罗时进:《陆游〈游山西村〉诗旨发微——兼说唐宋社日节俗》,《铁道师院学报》1992年第2期。
2.萧放:《社日与中国古代乡村社会》,《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98年第6期。
3.张成福:《唐宋农民比较研究》,山东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1年4月。
4.李懿:《宋代节令诗中的农村节俗考》,《农业考古》2017年第3期。
5.黄小峰:《农夫之乐:中国绘画中的乡村休闲生活》,《收藏》2017年第12期。
6.赵豫云:《论陆游乡居诗与宋代戏剧——以浙东运河、鉴湖流域为中心》,《绍兴文理学院学报》2020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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