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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我的腰椎突然膨出了1.5毫米,严重地压到了神经线。我只能卧床,完全没有办法坐着或者走路。回老家养腰的两年里,我娘照顾我,每天来来回回端着一整锅滚烫的汤药,帮我热敷腰部。 但是我爸嫌弃我,老是跟我说“这不是你的家,你走。”我娘每次都会反驳说:“这就是她的家,要走你走。”也是从那个时候,我才忽然意识到,我娘还是爱我的。 如今,王晚和母亲经常通话,“半个月不跟我娘聊天,她就会做噩梦,梦见我又黑又瘦“在农村,女孩没有很强的归属感。我没有自己的宅基地,也没有自己的房间。我就想,也许我应该成一个家,有一个我能说了算的地方。 一个人在外面漂着,确实很辛苦的时候,也会想是不是找一个有钱的对象,然后在家全职写作比较好?在我结婚以前,一直是有这样的幻想的:把自己人生的全部重量放在别人身上,希望这个人能拯救你。 2020年的时候,我去相亲,对象工作体面,在城里有一套房子,有一辆车,长相也可以,我们很快结婚了。 结婚以后,我经常会收到催收短信,才发现他有很多欠款。我把自己的存款和收到的彩礼全都给他还账后,还是有催收。我很恐慌,让他把征信打印给我,密密麻麻总共有20多页,算下来高利贷差不多40多万。 两个人的工资拿去还贷款远远不够,我们总是因为钱吵架,从来没有下过馆子,甚至连一些水果也不舍得买。这种情况持续了两年多,为了早点结束这段婚姻,我选择了净身出户。 那段时间,我的眼睛问题逐渐变得严重,玻璃体浑浊、向后脱离,牵拉着视网膜,还并发了黄斑前膜。 没办法再做文职工作,我找了一个保洁的活儿。每天接触各种清洁用品和药水,手常年烂到能见到肉。后来又干了保洁主管,那会儿的领导跟我不合,就把我挤兑走了。 离职后,我面试了几个月,手上的钱又只剩下不到两万。我老觉得好像人生就被卡住了,永远都在生存线上挣扎。 除了头盔和雨衣,后备箱里还放了卫生巾、肠胃药、湿巾当时,我大哥在跑外卖,说可以一单一结账,平时还能看到风景。于是,纠结了一段时间后,我在去年4月正式开始跑外卖。 对一个突然上街的女性来说,从自己的世界跳到别人的世界里面,需要很大的勇气。一开始送餐的时候,我都不敢问路,非常影响效率,不得不克服障碍去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 一开始遇到过街天桥、地下通道等路况,通过时容易翻车入行第一个月,我没有摸清楚跑单的规律,赚了四五千。其实,送外卖非常考验思考能力和决策力,要计算怎么接单高效又不超时、路面障碍、爬楼梯时间、红绿灯、交警…… 到了6到9月的旺季,我每天上午十点出门,一直跑十三、十四个小时,每个月收入一万二。我跑单的软件有三个,哪个平台的活动多福利好,就跑哪个平台。不对一个软件忠诚,只对钱忠诚。 手上老是有订单,没有时间吃饭,我就打包一份盒饭挂在车上。等到吃的时候,饭都馊了,但是我不知道,以为是醋溜的。 女性送外卖不便的地方非常多,比如说有一些男顾客不知道我是女骑手,穿一个内裤就出来取餐,整得我还挺尴尬。 我也不敢加男外卖员的微信。之前有一回,有一个人直接抢我手机加我微信,还在路上大声问我是不是离婚了,旁边所有骑手都扭头看我。有一次在商场里遇到,他突然把手搭在我肩上,一路滑到屁股,这些事情都让我不安和烦躁。 真正跑起来单,我很难把自己当成女的去对待。午高峰的时候,我会同时接13单,硬咬牙把餐提到车上,目标只有拿更多的单。北京冬天的风非常大,有一次骑到一个风口,我差点连人带车被刮起来。 送餐时路过沙河水库,“无暇停下来欣赏风景,只能匆匆拍张照片”好不容易从体力行业挣扎出去,又从文职工作落回保洁或者外卖员的时候,起初心里有一些落差感,会觉得自己这十几年好像都在瞎折腾。不过后来想明白了,跑外卖这个活,它其实帮我实现了精神的自我独立。 印象中,所有的工作都让我不舒服,总是担心别人觉得我学历不行、能力不行,突然开除我。跑外卖是我头一份干着踏实安心的工作。干文职工作的时候,一个月收入最高七千多,现在跑外卖赚得多不少,这给了我很强的自信心。 以前,我总想着能够有一个人在精神上拯救我。外卖也许是一个隐喻,它给我一种潜在的力量去相信,只要我愿意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一个人就可以活得很好。 跑外卖后体质变得很差,经常要吃各种药,治疗肠胃、咳嗽、跌打损伤……跑外卖到现在,我的身体逐渐磨损。 因为骑车的时候总是屈膝,大腿只要平放一会儿,肌肉就会发麻,像针扎一样,有时睡觉都会被麻醒。脊椎的后遗症比较明显,我没有办法弯腰洗头,必须撑着洗手台盆。指关节因为经常拉手刹变得僵硬,很难往下弯曲,里边的筋也会疼。 经常淋雨和灌冷风,我的经期彻底紊乱,有时候隔一个月,有时候隔两个月。咳嗽也成了病根。 本来跑外卖是想为攒钱看眼睛或者做个小买卖的,没想到去年赚的钱差不多都报销出去调养身体了。 跑单过程中也会遇到暖心事,有一次雨天跑单,一个女顾客送了王晚青蛙玩具跑外卖这份工作让我的脾气变得很着急,只要事情不按照预定的节奏来,就气得不得了。遇见难等的电梯、难跑的订单、难找的路,我的脏话越来越多。在和家里人打电话的时候,听见他们磨磨蹭蹭不说重点都干着急。 更加可怕的是,跑外卖让一个原本情感丰富的人变得麻木和冷漠。 有一次跑单,在公寓底楼的大门前,一个好心的阿姨帮焦灼的我刷开了门禁。我冲进楼里,忙着送餐的我,没有等阿姨进电梯,就急忙关上了电梯的门。 在跑单的休息时间,我点开听书软件,却很难听进去;和朋友聊天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词汇量变得越来越少,也很难说出真切的安慰;有一回大哥受伤,他告诉我以后,我的下意识反应非常平淡……有一阵子,我甚至做梦都会梦见跑单,因为步伐太快,看不清周围的一切。 这让我感到害怕,我不想变得麻木。 去年最冷的那几天,我停了跑单,每天除了睡就是玩,见了几个朋友。之后,再回来跑外卖,我缩短了每天的跑单时长,给自己更多休息时间。 我不再如临大敌地对待这份工作,碰上顾客的投诉、系统的惩罚,也没有那么往心里去了。 我给自己起的笔名叫王晚。因为我所有的事情都晚了,比如说结婚很晚,结婚以后发现前夫欠钱也很晚。找工作找不到自己真正热爱的,甚至连入行跑外卖都晚了。前几年入行的话,订单多,单价也比较高。 但是,晚还有大器晚成的意思,好像每一个人都是这样,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慢慢地自我完满。 每当我在外面很辛苦的时候,我就会有两种想象。一种是,我要是不读那么多书,在农村待着是不是会更轻松?另外一种是,如果我参加了高考,又会怎么样?可是,人生没有办法去比较,也没有办法去设想。 写了那么多年,其实最近几年,作品囤积在电脑里,我不再想出版的可能了。这回出书以后,我也没有感觉自己获得成功了。出书放在我的整个写作生涯中,它只是其中一件事,不是起点,也不是终点。 对于我来说,写作是一种和解。在现实中遇到解决不了又抵抗不动的问题,在小说里,可以把它变得治愈一些。我的小说经常会设计两个世界,总有一个世界可以逃离。 写这部非虚构的时候,我看完了梁鸿老师的梁庄三部曲。写完之后,脑子里的故事不单单浮在灵感的层面或者虚构小说的世界,而是开始关注真正的社会了。 如果以后写作对我来说不好玩了,而且我发现它无法给世界带来任何影响和改变的时候,我可能会去干别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