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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书 (3):古拉格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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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4-20 01:1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献给没有生存下来的诸君,要叙述此事他们已无能为力。但愿他们原谅我,没有看到一切,没有想起一切,没有猜到一切。”

197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的史诗般巨著《古拉格群岛》就是以这样沉痛的题辞开篇。1973年,索尔仁尼琴决定将这本书秘密送往西方发表,这成了苏联政治史研究的一个重要事件。可以说,苏联当局决定剥夺索尔仁尼琴的国籍,并将其强行驱逐到欧洲,与这本书的出版关系极大。

《古拉格群岛》(俄语原名:Архипелаг Гулаг)是由苏联作家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写的一部最有力和最有影响的反映苏联奴隶劳动和集中营故事的书。古拉格指的是苏联的集中营,实际上前苏联并没有古拉格群岛这个地理名称,它是索尔仁尼琴的一种比喻说法,索尔仁尼琴把整个苏联比作海洋,在这个海洋上处处皆是监狱和集中营的岛屿,他把这些岛屿称为古拉格群岛。作者亲自在古拉格集中营中生活过,并且是书中事件的目击者和第一手材料的获得者,出狱后采访了270位人士,为书中所写的事提供了证词。本书创作于1962年至1973年间,于1973年在西方出版。在苏联公开出版本书的1989年之前,本书一直作为地下出版物在苏联流传。

这部长达140 万字的巨著,堪称苏联列宁和斯大林时期法制历史最精炼的描摹。所谓“古拉格”,即“劳动改造营管理总局”,原是苏联劳改制度的象征。作者将其比喻为“群岛”,意在指出这种制度已经渗透到苏联政治生活的每个领域,变成了苏联的“第二领土”。

 楼主| 发表于 2012-4-20 01:1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舟书评

  我终于把苏联作家亚·索尔仁尼琴的巨著《古拉格群岛》看完了。我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要马上尽量忘记它。这完全不是因为我的不满,而是,类似令狐冲学习“独孤九剑”的心态——唯有在字面上忘记它,才能在脑海中永远的铭记。

  因为我所生活的国度、时代,还在许多方面留有原苏联的烙印,这让我在阅读《古拉格群岛》的时候产生了巨大的震撼与共鸣——这是抱着探奇抑或景仰心理的欧美读者所不可能拥有的——这正如他们也许视马克思·韦伯为慈父而我只当他是隔壁老爷爷一样。

  面对这样一部煌煌巨著,要写下什么总结概论,对我来说是不可想象的,我也不预备去做这样的蠢事。我想做的,就是写下几句感慨而已。

  在2003年孙志刚案发生的时候,很多人这样惊呼:怎么我们的社会竟然可以在一夜之间,把一位遵纪守法的大学生变成衣衫褴褛的羁押犯,随后再用种种暴行轻易的夺去他的生命?发出这种声音的人,一般对反右、文革没有太多印象——这且不提,在索尔仁尼琴展现的世界里,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发生成千上万次:你居然把缝衣针插到报纸上领袖的眼珠里去了?你居然把领袖雕像碰倒了?你居然指出领导人脸上有一颗痣……啊,来吧,毒蛇,旁人观察你好久了,别说你是办事员或是面包师,别说你懂物理还是希腊文,别说你白发苍苍或是羸弱饥黄……来吧,乘上乌鸦车,跨上闷罐子,明天你就是西伯利亚伐木队的强劳力了。


  别说我们虐待囚犯,这是劳动改造。我们提供人性化的选择,去运河工地锻炼体魄也行,去铜矿升华灵魂也行,去采石场历练人生也行……我们每天都提供500克面包和一碗烂菜汤。啊,来吧,不就零下三五十度么,不就每天十二小时么,挥舞起你的十字镐开垦冻土吧,拉拽起你的手锯弄倒大树吧,然后自己运到300米外的车皮上去——手套?哦,不不不,你们是囚犯,戴了手套怎么改造?

  当我国的一代代人被要求怀着崇敬的心情观看《列宁在1918》等电影的时候,很少人知道那辆冒着蒸汽的列车居然是得到德国默许而来的,很少人知道所谓电线杆旁的演说是体现了临时政府言论自由的,很少人知道《布列斯特和约》签订过程中“无产阶级革命家”之间矛盾重重,很少人知道高尔察克、邓尼金并非穷凶极恶……确实如箴言所说,有些事情只能等待时间来改变,今天,配合《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考》,终于也可以稍微体谅何键、夏斗寅等人的心情了。

  我喜欢看《古拉格群岛》,首先在于它的丰富性内容。一部小说倘若没有内容,那形式再精致,也只能沦落到奇技淫巧中去。在发表本书之前,索尔仁尼琴已经通过《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在苏联成名(此书抨击苏大林劳改制度,由赫鲁晓夫批准出版)。之后,他收到数百封读者来信,纷纷献上自己在劳改营的悲惨经历,这为他创作《古拉格群岛》带来了更多更丰富的资料。

  1968年,索尔仁尼琴完成了《古拉格群岛》,此书几乎对苏联共产主义制度进行了颠覆性的指责,苏联当局当然不能批准出版,克格勃不久没收了书稿。1970年,年仅52岁的索尔仁尼琴以《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第一圈》、《癌症楼》等著作荣获当年诺贝尔文学奖。虽然他迫于压力无法领奖,但这为他带来了世界性的声誉和免于羁押、迫害的护身符。1973年12月,《古拉格群岛》第一卷终于在法国发行。狂怒中的苏联当局,于次年2月剥夺了作者国籍,并驱逐到德国。索尔仁尼琴于1976年起定居美国,直到1989年后,才回国定居。

  《古拉格群岛》其实是带有小说技法的历史资料汇总——《一百个人的十年》、《夹边沟记事》应该也是这种类型——这让喜欢从中体验历史的人甚感欣慰。文中但凡出现对某一恶行的揭发时,总要在后面用括号举出实例(某人,某一年)。而贯穿全书的主线,则是作者自身在囹圄中的辗转——在群岛中的囚禁、转移。这让他见识到了群岛的多姿多彩,也听到了各地“古拉格之子”的封存记忆:如何屈服、如何卖友、如何受刑、如何暴动、如何爱情、如何惨死……群岛的长期存在,使得这一“民族肌体上的癌症”已然自发形成了一个独特的“民族”,作者在文中甚至采用了一篇不无揶揄的“考证”:以各族人民伟大慈父斯大林同志对民族所下的定义来看,确实古拉格囚徒们具有共同的地域(群岛监狱)、共同的语言(服从命令听指挥)、共同的经济(一无所有)和共同的心理素质(忍饥挨饿),此外他们甚至还有共同的服装(囚服)、共同的饮食(比监狱的警犬都不如)、共同的起居时间以及共同的敌人,试问世界上哪里的人们还能比他们更像一个民族呢?

  看《古拉格群岛》,就像在听作者讲故事。索尔仁尼琴毫不介意自己牢牢把持话筒——这是他的经历啊。而对于我来说,我也毫不介意所谓并非零度叙述,有这样一位饱经风霜的导游带你进入那个黑暗世界游历,难道不是幸事么?是的,文中很多场景几乎要使读者心力憔悴,不忍卒读。但是作者会把你坚强的扶住:坚持下去,只有看到最黑暗,最无人性,才能促使你的思考。

  《古拉格群岛》的语言交织着沉重与诙谐,当需要厉声怒斥的时候,作者言色叱咤,指摘毫不留情,如同乐曲的急板。而当几位群岛战友聚首慨叹无奈的时候,则往往用精妙的讽刺把管理者、行政制度贬损的一钱不值,作者驾驭语言的才能在此显露无疑。当然,我看到的只是译本,能有这样的感受,也得感谢两位译者钱诚、田大畏的尽心。

  我所钟爱的两位作家,鲁迅和王小波,与索尔仁尼琴相比,似乎逊色颇多。鲁迅虽然也上过通缉黑名单,但是无非带着学生老婆东躲西藏,并未真正品味牢狱之灾。他对于黑暗的揭露,对于敌手的较真,很多甚至是发自文化和经济上的,他并未从整个制度层面来痛思问题所在。当然,正如黄宗英的回忆,倘使鲁迅能活到新中国……那是否也会成为一个索尔仁尼琴,倒是值得遐想了。王小波的生活更要平坦的多,他的幽默天分应该不输给俄罗斯朋友。但是索尔仁尼琴的那种由经历带来的厚重感,是王小波无法拥有的。读《古拉格群岛》的时候,囚徒们的黄段子也会让你为他们追求自由的心态鼓舞,而之后再看《驴鸣镇》、《一只特立独行的猪》,难免只是觉得俏皮了。

  我屡次和父亲讨论到,今天的社会要出现经典巨著是很难了。只有两种情况,或许可以催生。一是衣食无忧,敬业有加,可以用一辈子细细琢磨。二是贫困潦倒,永不翻身,那可以呕心沥血来倾吐惨状。剩下的人们每天要为8小时忙活,要为面包鸡蛋忙活,要为领导欢心忙活,要为圣诞礼物忙活……哪里还能用心去文学历史呢?

  所以我们渐渐爱上了肯德基和大娘水饺,爱上了速溶咖啡和汽车影院,爱上了一夜情和网友约会……在这样的困境中,倘使能够花时间去“看”一下前人留下的传世经典,已经很不容易了。不要以为前人也都如我们这般风风火火,不要以为前人也都如我们这样的敢做敢说。当你午夜突然被叫醒,得到一张“十元券”乃至“四分之一世纪”,要求立刻上任,只能带两手能拿的东西,该怎么办呢?马上去书架上拿下《古拉格群岛》跟着走吧,你的一辈子中,不能不看这本书。

  看,是为了不看;看,是为了你的一辈子,不要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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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4-20 01:2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节选

 这个神秘的群岛人们是怎样进去的呢?到那里,时时刻刻有飞机飞去,船舶开去,火车隆隆驶去——可是它们上面却没有标明目的地的字样。售票员也好,苏联旅行社和国际旅行社的经理人员也好,如果你向他们询问到那里去的票子,他们会感到惊异。无论整个群岛,还是其无数岛屿中的任何一个,他们都毫无所知,毫无所闻。

  那些去管理群岛的——通过内务部的学校进入那里。

  那些去担任警卫的——通过兵役局征召。

  而到那里去死亡的,读者,如像你我之辈,唯一的必经之路,就是通过逮捕。

  逮捕!!说它是你整个生活的急转剧变?说它是晴天霹雳对你的当头一击?说它是那种并非每人都能习惯并往往会使你失去理智的不可忍受的精神震荡?

  宇宙中有多少生物,就有多少中心。我们每个人都是宇宙的中心,因此当一个沙哑的声音向你说“你被捕了”,这个时候,天地就崩坼了。
  如果对你说:你被捕了——那么难道还会有什么东西能在这场地震中保持屹然不动吗?
。。

  是呀,抵抗本应从这里、从一逮捕起就开始。
  但没有开始。

  就这样,你被他们带走。白昼逮捕必定有这个不可重演的短暂时刻——或者采取隐蔽的方式,事先偷偷摸摸和你约好,或者公然不讳地,手枪亮在外面——穿过人群,夹在千百个同样无辜也同样免不了遭难的人们当中把你带走。你的嘴并没有被堵住。因此你可以并且本来应当叫喊!你应当大喊大叫,说你被捕了!说乔装打扮的坏蛋们在抓人!根据诬告在抓人!对干百万人在进行无声的摧残!我们的同胞每天多次地在市内各处听到这样的呼叫,也许会激愤起来?也许逮捕会变得不那么轻而易举!?

  在一九二七年,当驯服性还没有使我们的脑子那么软化的时候,大白天在谢尔普霍夫广场上,两名契卡人员企图逮捕一个女人。她抓住路灯杆子,叫喊起来,不肯就范。一大群人聚拢来(需要有这样的女人,但也需要有这样的人群!过路行人并没有全都低下眼睛,并没有全都急忙从旁边溜过去!)。这两个手脚麻利的年轻人当时就为难了。他们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干活。他们坐上汽车跑了(这个女人本该立即上火车站,坐车离开!而她却回家去过夜。于是夜里就把她带到了卢宾卡)。

  但是,从你那干涩的嘴唇里没有发出一点声息,因而过往的人们便把你和你的刽子手们误认为是一起遛弯儿的好朋友。
  我自己也有过许多次叫喊的机会。

  在我被捕后的第十一天,三名白吃饭的反间谍人员把我带到了莫斯科的白俄罗斯车站,他们的主要负担是四只装战利品的箱子,而不是我(经过长途跋涉。他们对我已经完全放心了)。他们名为特派押使,实际上是在押解我的借口下,把他们自己和第二白俄罗斯方面军“死灭尔施”(反间谍机关)的长官们从德国抢来的财物运回家。他们背的自动步枪除了妨碍他们搬运四只沉甸甸的箱子,没有任何用处。第五只箱子由我毫无兴致地拿着,其中装着我的日记和创作——揭发我的罪证。

  他们三个人对首都都不熟悉,因此选择到监狱去的最近路线,把他们带到他们从来没有到过的卢宾卡(而我却把它同外交部大楼弄混了)去的责任就落在我头上了。

  在集团军反间谍机关里过了一昼夜;在方面军反间谍机关里过了三昼夜,那里的难友们已经对我进行了教育(让我明白了侦查员的欺骗、威胁、殴打;明白了一旦被捕就再也不会放回;十年刑期是无可幸免的),在这以后——我突然脱身出来,至今已经有四天像一个自由人那样走在自由人中间,虽然我的身子已经在牢房马桶旁的烂草上躺过,虽然我的眼睛已经看到过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夜不成寐的人,耳朵已经听到过真情实况,嘴巴已经尝过烂菜汤的味道——那我为什么仍然默不作声呢?为什么不利用我最后公开露面的机会使受骗的群众恍然醒悟呢?

  我在波兰的布罗德尼察市里保持了沉默——但是,也许那里不懂俄语?我在别洛斯托克的街道上没有喊出片言只语——但是,也许这一切同波兰人无关?我在沃尔科维斯克站上没有吭一声——但它是人烟稀少的地方。我在明斯克的月台上带着这些强盗们若无其事地走来走去——但车站还是破烂不堪的。现在我领着这些特科人员走进白俄罗斯地铁站上层的白色圆顶前厅,它灯光辉煌,两条平行的滚动电梯密密麻麻地站满莫斯科人,迎着我们升上来。他们好像都在瞧着我!他们像无穷无尽的长带,从底下无知的深处——向着光彩夺目的圆顶,向着我不停地伸延过来,要求得到哪怕是片言只语的真情——那么我为什么仍要沉默??!

  然而,每个人都有一打自圆其说的理由,解释他没有牺牲自己是对的。
  他们还希望有一个平安的结局,怕一叫喊就坏了事(因为我们没有得到来自阴曹地府的消息,我们不知道从刚一抓起来的时候起,对我们的命运已按最坏的方案作了决定,因而再也不可能把它变得更坏了)。其他一些人还没有成熟到懂得构成向群众呐喊的内容的那些概念。须知只有革命家,他的口号才在唇上,到时候便会脱口而出,而一个驯顺的、毫不相干的庸人,这种口号从何而来呢?他干脆不知道他该叫喊什么。最后,还有这样一类人,他们胸中积郁太深,眼见的世事太多,怎能在几声不相连贯的叫喊中把一湖之水倾吐出来。

  我,我之所以默不作声还有一个原因:这些站立在两条滚动电梯上的莫斯科人,对我说来还太少——太少了!这里能听到我号叫的有两百人,就算两百人再加一倍,那么两亿人怎么办呢?……我模模糊糊地感到,有朝一日我将向两亿人呼喊……

  暂时,我没有开口,滚动电梯不可遏止地把我拉向地狱。
  我在猎市大街也还将保持沉默。
  在大都会饭店附近也不会叫喊。
  在耶稣殉难地卢宾卡广场也不会挥动双手……

  我所受到的大概是所能想象的最轻一种形式的逮捕。它不是把我从亲人的怀里夺走,不是迫使我离开人们所珍惜的家庭生活。它是在萎靡的欧洲的二月天里,从我方插向波罗的海的、不知是我们包围了德军还是德军包围了我们的一支狭长的箭头上把我批出来的,使我失去的只是混熟了的炮兵连以及战争最后三个月的景象。

  旅长把我叫到指挥部,不知为什么问我是否带着手枪,我把枪交了,丝毫没有怀疑到会有什么名堂,——突然,从神情紧张地站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的随从军官中跑出两个反间谍人员来,三步两步蹦到我身边,四只手同时抓住我的红星帽徽、肩章、腰带、图囊,戏剧性地叫道:
  “你被捕了!!”

  我像从头顶到脚底被灼伤、被刺穿似的,找不出什么更聪明的话来,除了说:
  “我?为了什么?!”

  虽然这个问题平常是得不到回答的,但奇怪的是,我却得到了回答。这值得一提,因为这太异乎寻常了。反间谍人员刚结束了对我的搜查,与图囊一起拿走了我记录我的政治思考的本子。德国炮弹炸得玻璃震颤,使他们感到很不自在,于是连忙把我推向门口。这时一个果断的声音突然向我传来——是的!穿过那随着一声“你被捕了”而在我和留下的人们之间沉重地落下的闸门,穿过这个什么声音都不敢通过的瘟疫带——传来了旅长的不可思议的神奇的话!

  “索尔仁尼琴。回来。”
  于是,我就一个急转身从反间谍人员的手里挣脱出来,回头向旅长走去。我对他了解很少,他从来没有降低身份同我作过普通的谈话。他的脸对我来说,一直是命令、号令、愤怒的表象。现在它却由于沉思而显得明朗起来——是对自己身不由土地参与肮脏勾当而感到羞愧?是突然产生的要打破终身的可怜的从属关系的冲动?十天以前我从他的拥有十二件重武器的一个炮兵营陷入的包围圈中,把自己的侦察炮连几乎完整无损地带了出来,而现在他却必须在一纸公文面前同我划清界线。

  他每个字都很有力量地问道:“您……有个朋友在第一乌克兰方面军?”
  “不行!……您没有权利!”——反间谍机关的大尉和少校冲着上校叫喊起来。墙角里站着的随从参谋人员惊恐地缩成一团,好似害怕分担旅长那闻所未闻的轻率行为的责任(而政治工作人员已经准备提供旅长的材料了)。但这对于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我立即懂得,我是因为同我的一个中学同学通信而被捕的,并且明白了,我应当从哪几条线上预料危险性。

  虽然,扎哈尔·格奥尔盖维奇·特拉夫金本可就此而止!但是没有!他继续清洗自己的良心,舒展自己的灵魂,他从桌子后面矍然起立(在此以前他从来没有迎着我站起来过!),穿过瘟疫带向我伸出手来(当我自由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向我伸出过手!),在华若寒蝉的随从人员们的恐怖目光下,他握着我的手,一向严峻的脸上露出暖意,无畏地、字字分明地说:
  “祝您——幸福——大尉!”

  我不仅已经不是大尉,而且已经是一个被揭穿了的人民敌人(因为在我们这里,任何一个被捕的人,从逮捕之时起,就算已经完全被揭穿了)。这么说,他是在向敌人祝福?……

  玻璃在震颤。德国炮弹的爆炸在二百米远近的地方撕裂着大地。它引起这样的想法,如果是在较远的后方,在我们本国的土地上,在稳定的生活的保护罩下,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它只有在人人平等的死亡迫在眉梢的情况下才会发生。

  这本书不是我自己生活的回忆录。因此,我不去叙述我那四不像的逮捕的极其有趣的细节。在那一夜,反间谍人员们对于按地图辨别方向(他们也从来没有查看过地图)已完全绝望,因而客气地把它交给了我,并请我向司机说明,怎样去集团军的反间谍机关。于是我把自己和他们带到了这个监狱。他们为了表示感谢,不是立即就把我关进牢房,而是关进了禁闭室。关于这个!临时用作禁闭室的德国农家的小贮藏室,倒不能不说几句。

  它有一个人身材的长度,而宽度——三个人躺着就觉得挤,四个人——则要紧挨着了。我正好是第四个人。把我推进去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以后了。三个躺着的人在煤油灯光下从睡梦中向我皱起了眉头,挪开了一点地方。这样,在地面铺着的碎草上就有了我们八只冲着门的靴子和四件军大衣。他们睡着,我心里像烧着一团火。半天前找那个大尉当得愈自信,现时在这小屋地下挨挤就愈难受了。一两次,小伙子们由于腰睡麻木了而醒过来,于是我们就同时翻一个身。

  到早晨,他们睡醒了,打打呵欠,伸伸懒腰,收起了腿,蜷缩到各个角落去,这时便开始互相结识。
  “你是为了什么呀?”
  在“死灭尔施”(反间谍机关)有毒的屋檐下,防人三分的浊气对我已有所熏染,于是我就憨直地故作惊讶:
  “我一点不知道。难道那些坏蛋会告诉你吗?”

  然而,我的同监难友——戴着黑色软盔的坦克手们却没有隐瞒。这是三颗诚实的心,三颗士兵的赤子之心——是我在战争年代里深深喜欢上了的一类人(我自己要复杂些和坏些)。他们三个人都是军官。他们的肩章也被恶狠狠地撕了下来,个别地方还露着线痕。在弄脏了的军服上,色浅的地方是拧下来的勋章的痕迹,脸上和手上深红色的疤痕是弹伤和烧伤的纪念。他们的营倒霉地开到了这个第四十八集团军反间谍机关“死灭尔施”驻扎的村子里。他们因前天的战斗身上弄得湿透了,昨天喝了酒,便从村后闯进洗澡房,他们发觉已有两个风骚姑娘到那里去洗澡。他们因喝醉了酒两腿不听使唤,所以姑娘们来得及披上一点衣服跑掉了。可是其中一个不是什么平平常常的女人,而是集团军反间谍机关长官的随军夫人。

  是啊!战争已经在德国进行了三个星期,我们大家都清楚地知道:要是这些姑娘是德国人——就可以把她们强奸,然后开枪打死,这几乎会是一种战功;要是她们是波兰女人或者是我们的被驱赶来的俄罗斯女人——那至少可以赶着她们赤身露体地在菜园子奔跑,拍拍大腿——开个玩笑嘛,岂有他哉。但既然碰上了反间谍机关长官的“战地随军夫人”—一便出来了一个后方机关的中士,立即恶狠狠地从三个作战部队的军官肩上撕下按方面军的命令核准给他们的肩章,摘掉最高苏维埃主席团授予他们的勋章——现在等着这些曾用履带辗平过也许不止一道敌军交通壕的好汉们的,是军事法庭的审判,而这个军事法庭如果没有他们的坦克也许到不了这村子里来。

  我们把煤油灯熄灭了,它已经烧光了我们这里赖以呼吸的一切。门上开有一个明信片大小的旋转口,走廊的间接光就从那里落下来。好像担心白天到来后我们在禁闭室里会变得太宽敞,马上给我们添进了第五个人。他穿着新制的红军大衣,戴着也是新制的军帽走了进来,当地转向旋转口时,让我们看清了一张长着翘鼻子、满颊红晕的容光焕发的脸。

  “兄弟,从哪儿来?你是什么人?”
  “从那边来,”他敏捷地回答,“是间谍。”
  “开玩笑吧?”——我们发愣了(由间谍自己说出自己的身分——舍宁和图尔兄弟”从来没有这样写过)。
  小伙子懂事地叹了口气说:“军事时期哪能开玩笑!好吧,倒要向你请教请教,不然怎样才能从俘虏营回家?”

  他刚开始向我们叙述,一昼夜前德国人怎样把他带过战线,要他在这里进行间谍活动和破坏桥梁,而他却跑到最近的一个营去投降,又困又累的营长怎么也不相信他,并把他送到护土那里去服药片等等——突然新的情况发生了:
  “解手去!手背起来!”——一个完全可以拖动一百二十二毫米大炮架尾的愣头愣脑的准尉从打开了的门外朝里叫唤。

  农家院落四周布置了一圈持自动步枪的士兵,警戒着我们要去的绕向草棚后面的小道。我气炸了,一个粗野的准尉竟胆敢命令我们军官“手背起来”,但坦克手们把手背了起来,于是我也就跟着走了。

  草棚后面有一圈面积不大的畜栏,覆盖着还没有融化的踩实了的积雪——它被一堆堆的人粪弄得肮脏不堪,那么乱七八糟地、密密麻麻地拉在全部场地上,以至要找到可以放两只脚和蹲下的地方便成了一项不易解决的任务。但我们还是找到了,于是五人一起在不同的地方蹲了下来。两名自动步枪手面色阴沉地端着枪对准了蹲在地上的我们。还没有过一分钟,准尉就厉声说:
  “喂,赶紧点儿!在我们这里解手要快!”

  离我不远蹲着一个坦克手,罗斯托夫人,身材魁梧的总是板着脸的上尉。他的脸被金属粉尘或烟炱熏染得漆黑,但一条穿过脸颊的红色大伤疤却清晰可见。
  “你们这里指的是什么地方?”他轻声地问道,没有显示出愿意赶紧回到那散发着煤油气息的禁闭室的意思。

  “反间谍机关‘死灭尔施’!”准尉用骄傲的过分响亮的嗓门粗声粗气地回答(反间谍人员很喜欢这个用“死亡”和“间谍”两个字趣味低劣地揉成的“死灭尔施””,认为它是很吓人的)。

  “在我们那里是慢的。”上尉若有所思地回答。他的软盔挪到了脑后,头上露出还没有被剃掉的头发,他在火线上磨出腿子的屁股正迎着令人舒适的冷冷的微风。

  “你们那里指的是什么地方?”准尉超过实际需要地大声吠叫。

  “红军。”上尉从蹲着的地方站起来,用眼光扫射了一下这个未成事实的火炮架尾拖拉手,非常心平气和地回答。

  这就是我呼吸到的最初几口的监狱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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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4-20 04:5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morning 于 2012-4-20 17:54 编辑

第二章 我国下水管道的历史
                                               

  在此以前有二九三O年的水流,浩如鄂毕河,把一千五百万上下(说不定还要多)的庄稼人塞入冻土带和泰加林。但庄稼人是沉默寡言、不识字的人,他们既没有写申诉书,也没有写回忆录。对于他们,侦查员无须成夜成夜地埋头苦干,也不必花费时间作笔录只要树苏维埃的一纸决议就够了。这股水流溢进、渗入了永久冻土带,今天连最热心肠的人士也差不多没有谁回忆这件事。好像它并没有使俄罗斯的良心受到损伤。然而斯大林(也是你我)所犯下的罪行,没有比这件事更重的了。

..

  大家都知道,任何器官不进行练习是要衰亡的。

  因此,如果我们知道,那个被歌颂的并高置于全体活人之上的机关(他们自己用这个难听的词来称呼自己)的一根触须也没有衰亡,相反长得愈来愈长,筋肉愈来愈壮一那就很容易猜到,他们是经常在进行练习的。

。。
  虽然弗·伊·列宁在一九一七年底为了建立“最严格的革命秩序”,要求“无情地粉碎醉鬼、流氓、反革命分子及其他人等制造无政府状态的一切企图”就是说,他预料十月革命的主要危险将是来自醉鬼,而反革命分子仅仅聚集在第三排的某个地方

  在一九一九年就已经断定,从国外归来的俄国人(为了什么?带着什么任务?)是很可疑的俄国远征军团(在法国)回国的军官们因而都进了监牢。

..关于个别被捕的集团我们是从高尔基的抗议中得知的。一九一九年九月十五日伊里奇在答复他时说:“……我们清楚,这里也有错误,”但“这算什么了不起的灾难!这算什么了不起的不公平!”,并劝告高尔基不要浪费精力去“为腐烂了的知识分子诉苦。”

如果在同一年,在新切尔卡斯克,一个怀有身孕的妻子因为窝藏了她的丈夫而遭枪杀,这又该放在哪一类里注销呢?


  (柯罗连科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九日给高尔基的信中写道:“历史有朝一日将指出,布尔什维克革命使用与沙皇政府相同的手段惩处真诚的革命家和社会党人。”啊,如果仅仅如此那就好了!那些人都会活下来了。)
....

  一九二二年春天,刚刚更名为国家政治保卫局的肃清反革命与投机非常委员会决定干预宗教事务。还需要进行一次“宗教革命”一撤掉旧的领导,换上仅用一只耳朵朝向上苍而另一只朝向卢宾卡的那样的领导。新生教徒愿意担当这样的角色,但是没有外力的帮助,他们不可能把教会机关拿到手。为此就把吉洪总主教抓了起来,并且举行了两次大张旗鼓的审判,每次都有人被判枪决:在莫斯科是对总主教号召书散发者的审判;在彼得格勒是对文涅明大主教的审判,因为他阻挠将教会权力转移给新生教徒。许多地方的省、县大主教和主教也遭逮捕。每条落网的大鱼后头,必有成群的小鱼如大司祭、僧侣和助祭之类。这些人是不见报的。凡是不向新生教徒革新派压力宣誓效忠的人,都被关进监狱。

  每天的捕获量中,神职人员是不可缺的一部分,每一批解送索洛维茨的犯人的队列中都闪现着他们的银白的头发。
  从二十年代初期开始,神智学者、神秘论者、招魂术士(帕连伯爵一伙从事扶乱活动)等人的小团体、宗教团体、别尔佳耶夫小组的哲学家也都纷纷落网。“东方天主教派”(弗拉基米尔·索洛维约夫的追随者)和A·N·阿勒里科索娃的小集团也被顺手粉碎了,全体成员都关进监狱。连普通的天主教信徒波兰天主教教士们也不知不觉地跟着进去了。

  国家政治保卫局内务人民委员部在整个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最主要的目标之一就是在这个国家里彻底消灭宗教,然而要达到这个目标,必须采用把东正教信徒本身大批地关押起来的办法。对男女僧众的取缔、关押和放逐进行得十分紧张,先前的俄国生活就是被这些人搞成一团漆黑的。教会的活动分子们也被抓起来判刑。范围越来越大到后来连普通信教的俗人、老年人、特别是妇人也被包括进去。妇女们的信仰尤其顽固,在流放地和劳改营里人们许多年内还把这类妇女称做尼姑。

  诚然,当时认为,抓他们和审他们并不是为了他们的信仰本身,而是因为他们公然说出自己的信仰以及用这种精神来教育子女。正如丹尼哑·霍德凯维奇所写的:
  “你可以自由地祈祷,
  但是……只能让上帝独自听到。”(因为这首诗她得到了十年刑期)一个相信自己握有精神真理的人,必须把它隐瞒起来,不使……自己的子女知道!!对


子女进行宗教教育在二十年代开始按刑法典第五十八条10项,即反革命宣传论罪!诚然,在法庭上还会给你一个宣布脱离宗教的机会。这种情形不常见,但是有过:一个家庭,父亲脱离了宗教,留下来抚养子女,而母亲却上了索洛维茨(在这几十年中间,妇女在信仰上表现出了极大的坚忍性)。所有宗教犯的刑期一概是十年当时的最高刑期。

  (与此同时,特别在一九二七年,为迎接纯洁的社会的到来而对各大城市进行净化时,妓女们也同“尼姑们”混在一起被送到索洛维茨。对孽海之花们的惩戒,刑律轻,刑期只有三年。押送途中、递解站以及索洛维茨本身的环境都不能妨碍她们继续以其风流职业在长官们身上、在押解队士兵身上挣钱。三年一过,她们拎着沉甸甸的箱子回到出发的地点。而宗教犯们却永远断绝了重返家园与子女团聚的前途。)

  关于二十年代,后来的许多人心里形成了一个固定的概念,认为那是一个毫无拘束的自由放任的时代。在这本书里我们会遇到一些人,他们对二十年代的体会是另一样的。在那时候,大学生们还是一些无党派人士,他们力争“高校自治”、集会权、反对用政治常识充斥教学大纲。得到的回答就是逮捕。每逢节日(例如一九二四年五一前夕)就大抓一次。一九二五年列宁格勒大学生(约一百来人)因为阅读《社会主义通报广,钻研普列汉诺夫著作,被判了三年的政治隔离(普列汉诺夫本人青年时代在喀山大教堂旁边做过的那次反政府演说,付出的代价要便宜得多)。一九二五年已经开始把第一批(年轻的)托洛茨基分子投入监狱(两名天真的红军战士记起了俄国的传统,着手为被捕的托洛茨基分子募款也得到了政治隔离)。


  所有以前的国家官吏都躲了起来,也必须加以搜捕。他们巧妙地伪装自己,他们利用当时在共和国里既没有身份证制度,又没有统一的劳动手册,混进了苏维埃机关。偶尔的失言、偶然被认出、邻居的告密……不,不是告密,而是战争情报,全都帮助了对他们的揭发。(有时纯属偶然的机遇。有一个叫做莫瓦的人,出于对秩序的单纯的爱好,在家里保存了一份过去的司法官员名单。一九二五年偶然在他那里发现了这份东西统统被抓,统统被枪毙。)

  这样,“因隐瞒社会出身”、因“原社会地位”的水流便一股一股地流起来了。这类罪名可以做很广泛的解释。在被抓之列的有作为社会阶层的贵族,有他们的家属。最后还不甚了然地抓过所谓个人贵族,其实就是以前的大学毕业生。一旦抓了,便是有来无回,泼水难收。革命的哨兵是不会有错的。

  (不然,回来的路毕竟还是存在的!这是一些细弱的回流但它们有时能够穿透石壁。这里我们略谈一下其中第一股。贵族和军官的妻女中不乏人品出众、姿色动人的女子。她们之中的一些人得以作为一股小小的对流返回地面。这些人记得,生命只有一次,最可贵的莫过于我们的生命。他们自荐于肃反委员会一国家政治保卫局,愿意充当情报员、工作人员或随便什么人,被看中者便被接纳。这些人是情报员当中最有成效的分子!她们给国家政治保卫局帮了大忙,因为“过去的人们”很相信她们。这类人中有最后一位公爵夫人维亚塞姆斯卡哑,她是革命后最著名的“眼线”[她的公子在索洛维茨也是一名“眼线”〕;有康考尔吉娅·尼古拉耶夫娜·约塞一看来是一位具有非凡素质的女人:她的丈夫,一个军官,当着她的面被枪杀,她自己也被遣送到索洛维茨,但是她竟能获准返回原籍,并在卢宾卡附近开设了一间理发厅,这座大楼里的大头儿们都成了她的常客。只是在一九三七年她才跟她的雅果达顾客们一起再度被关进监狱。)


  这条水流中的一个典型例子:几十个年轻人时常聚在一起举行事先没有得到国家政治保卫局许可的音乐晚会。他们听音乐,然后喝茶。茶钱是他们随意出点零钱凑的份子。完全清楚,音乐是为掩护他们的反革命情绪,凑钱也根本不是为了喝茶,而是用以帮助正濒于灭亡的世界资产阶级。于是把他们全体逮捕,分别判了三年到十年(安娜·斯科里普尼科娃五年),而不认罪的首恶分子(伊万·尼古拉耶维奇·瓦伦佐夫以及其他一些人)枪毙!

  再一个例子。在同一年,流亡国外的高等法政学校学生在巴黎某地集会庆祝传统的“普希金”高等法政学校纪念日。此事登在报上。显然,这是受了致命伤的帝国主义耍的花招。于是,所有留在苏联的前高等法政学校学生都被逮捕,与此一起,还把“前法学院毕业生”(另一所这样的特权阶层子弟学校)也抓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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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老工程师是怎样一些诡计多端的坏蛋啊,他们多么善于用各种方法穷凶极恶地进行暗害啊!尼古拉·卡尔洛维奇·冯一梅克在交通人民委员部里假装成很忠于新经济的建设,能够长时间兴致勃勃地谈论社会主义建设的经济问题,并且喜欢提出建议。他的一项最有害的建议就是:增加货运列车长度,不要害怕重载。在国家政治保卫局的帮助下,冯-梅克被揭穿了(并被枪决):他想使线路、车轮和机车损耗,让共和国遇外国武装干涉时没有铁路使用!

过了短短的时间,新的交通人民委员卡冈诺维奇下令使用重载列车,甚至两倍、三倍超载的列车(因为这项发明,他和其他领导人获得了列宁勋章),这时,坏心肠的工程师们就以极限论者的姿态出现他们大叫大嚷,说这太过分了,说这将毁灭性地损耗机车车辆,于是他们就因不信任社会主义交通运输的优越性而公正地遭到了枪决。

  这些极限论者挨了好几年打,他们在各部门摇晃着自己的计算公式,并且不想理解人的干劲能帮助桥梁和机床提高强度(这是整个人民心理大翻个的年代;那种“要快就不会好”的瞻前顾后的民间智慧受到嘲笑,那则“欲速则不达”的古老谚语被颠倒过来)。对老工程师们的逮捕有时延缓,只是因为接班人还没有准备好。

  不言而喻,在这股水流中,象在任何水流中一样,也会捎进其他一些人,与受害者亲近和有牵连的一些人,例如还有……我根本不想珐污哨兵的晶莹光泽的古铜色面孔,但不得不如此……还有未收买成的情报员。我请读者永远记住这股完全秘密的、一点也不公开显露出来的水流特别是革命后最初十年:当时人们往往很高傲,许多人还不认为道德是相对的、只具有狭隘的阶级含意的东西,还敢于拒绝请他们效劳的建议,因之他们全都遭到了无情的惩罚。

有一次,要求一个年轻女人马格达林娜·艾朱波娃监视工程界人士。她不仅拒绝了,并且还告诉了自己的监护人(他正是应当监视的对象);然而这个人很快就被抓了起来,并在侦查中招认了一切。怀孕的艾朱波娃“因泄露业务上的机密”被捕,并被判处枪决(然而,她只服了数种刑期加起来共为二十五年的徒刑)。这些年内(一九二七),在另一类人哈尔科夫的显要共产党人中间,也有一件这样的事,纳杰日达·维塔里耶芙娜·苏罗维茨拒绝对乌克兰政府成员进行监视和告密为此,她被抓进国家政治保卫局,并且只是在过了四分之一世纪以后,才半死不活地在科雷马河上挣扎钻了出来。关于没有浮出来的那些人我们就不知道了。


  水流在地下流着,顺着管道流着,排定地面上的繁茂生活的废水。
  正是从这个时候起,采取了一个走向全民参与下水道工程、全民对它分担责任的步骤:那些还没有掉进下水道口的人,那些还没有被管道输送去群岛的人他们应当在上面举着旗帜游行,颂扬审判,并为坏人得到司法制裁而高兴(这是远见卓识!一几十年后,历史将会清醒过来但侦查员、审判员和检察长们却不会比你我之辈普通公民们更有罪!我们之所以能长满一头体面的白发活到今日,正因为我们当初体面地投了赞成票)。

  如果不算列宁、托洛茨基一九二二年审判社会革命党的那次实验,那么这样的尝试可以说是斯大林搞“饥荒制造者”审判时开的头。当大家都在富饶的俄罗斯土地上挨饿的时候,当大家都在东张西望诧异我们的粮食被藏到哪里去了的时候,这种尝试怎会不成功?于是,在各工厂和机关,工人和职员们赶在判决前面,愤怒地表决赞成把那些落入法网的坏蛋处死。对“工业党”就更不用说了那是普遍的群众大会,那是游行示威(捎带上中小学生),那是法庭玻璃窗外几百万人的整齐步伐和吼叫:“处死!处死!处死!”

  在我国历史的这个转折点上,也曾发出过一些孤孤单单的抗议或保留之声在那个合唱和吼叫声中说出一个“不”字是要有许多勇气的与今天的轻易不可同日而语!(就是今天敢于表示反对者也不很多)。而且,凡是我们所知道的这都是那些腰杆最不硬、最脆弱的知识分子发出的声音。在列宁格勒工学院的会议上,德米特里·阿波里纳利耶维奇·罗然斯基教授弃了权(看来他是根本反对死刑的。要知道,杀头,用科学的语言来说,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过程)马上就被关进监狱!大学生狄马·奥利茨基弃了权,也马上被关进监狱!于是,这些抗议之声刚一开始就沉寂下去了。

  就我们所知,白胡子的工人阶级是赞同这些死刑的。就我们所知,从火热的共青团员到党的领袖,到传奇般的集团军司令整个先锋队都一致赞同这些死刑。著名的革命家、理论家和有远见卓识的人在自己的不光彩灭亡前的七年内,都曾向这种群众吼声表示欢迎,而不曾想到,他们的时刻已迫在眉睫,他们的名字很快也将在这吼声中遭到唾骂“魔鬼”,“败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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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轮到执政党党员蹲监狱的时刻正在临近,缓慢地,但是正在临近。暂时(一九二七二九年)这是“工人反对派”或者是那些选择了不成功的首领的托洛茨基分子。他们暂时是几百人,很快将是成千上万的人。但是只要开了头就好办!正如托洛茨基分子曾无动于衷地看着异党成员进监狱一样,现在其他党员也赞同地瞧着把托洛茨基分子关进去。接着就出现了一股莫须有的“右倾”反对派水流。一张大口从尾巴开始一节一节地咬嚼,最后就要嚼到自己的头上来了。

  从一九二八年起,同资产阶级余孽耐普曼算帐的时间来到了。往往是要他们交付越来越大的力不胜任的税款,一旦他们拒绝交付,马上就把他们以破产为理由关起来,并没收财产(对于小手工业者理发师、裁缝,还有那些修理煤油炉子的,只是取消营业执照)。

  耐普曼水流的开导有其经济利益。国家需要财产,需要黄金,可是连一个科雷马都还没有呢。从一九二九年起开始发作著名的黄金热,只是发热的不是那些找寻黄金的人,而是那些被搜刮黄金的人。新的“黄金”水流的特点是,国家政治保卫局对于这些家兔们,说实话,并不指控犯有什么罪行,并且不一定把他们送到古拉格之邦去,而只要按强者的权力取走他们的黄金。因此,监狱挤得满满的,侦查员们疲惫不堪,而递解站、宿泊站、劳改营得到的补充却少得不成比例。

  在“黄金”水流中关起来的是些什么人呢?所有在十五年前经营过“实业”、做过买卖、靠手艺挣过钱因而照国家政治保卫局的想法可能会保存下黄金的人。但恰好他们往往是没有黄金的:他们有过动产、不动产,所有这些,在革命中都失掉了,被没收了,什么也没有留下来。当然也抱着极大希望把技师、首饰匠、钟表匠关起来。根据告密可以获知在最意料不到的手中拥有黄金的消息:一个百分之百的“机床工人”不知从哪里得到并保存着六十个尼古拉皇帝五卢布金币;著名的西伯利亚游击队员穆拉维约夫来到了敖德萨,随身带来了一口袋金子;彼得堡的鞑靼马车夫人人都藏有金子。黄金告密的暗影落在谁的身上,他就不能用任何理由无论是无产阶级的本质也好,革命的功劳也好,来进行辩护。他们全都被抓起来,塞进国家保卫局的牢房,每间屋子里关的人数之多以前简直难以想象那更好,他们会更快地交出来!甚至搞到了令人难堪的地步,男男女女都关在一起,彼此当着面上马桶谁管这些小事,交出金子来,坏蛋!侦查员们不作笔录,因为谁也木需要这种文书。以后是否能判得上刑,这也很少有人关心,重要的只是:交出金子来,坏蛋!国家需要黄金,你要它干吗?侦查员嗓子已经喊哑了,进行威胁和拷打的力气也不够了,但是有一个通用的手法:光给囚犯吃咸东西,不给水喝。谁交出金子就给谁水喝!一块金币换一杯净水

  人为金属而死亡……

  这股水流有别于以前各股和以后各股水流之点是,即使不是这股水流的一半,至少一部分,自己的命运就跳动在自己的手中。如果你真的没有金子,你就毫无出路,你将挨打、挨烧、受刑讯,

  用鞭子活活抽死。也许到了真的相信你没有金子的时候终于住手。但如果你有金子,那就由你自己来确定用刑的程度、能忍受的程度和自己未来的命运。然而,这在心理上并不轻松些,而是要更沉重些,因为一经失着,你将永远对不起自己。当然,已经熟知这个机关习性的人,会让步交出来,这样会轻松些。但也不能过分轻易就交出去:他们不会相信你已完全交出,还会把你扣留下来。但交得太迟也不行,那会把小命丢掉的,或者他们会恼羞成怒给你判卜几年、一个鞑靼马车夫撑住了百般拷打:没有金子!那时就把他的老婆也关了进来,折磨她,鞑靼人还是老一套:没有金子。又把女儿关进来鞑靼人撑不住了,交出了一万卢布。于是把家属放了,本人则被安上了个刑期描写强盗绑票的最粗俗的侦探小说和歌剧,却在一个大国范围内认认真真地变成了现实。
。。。
  第五十八条由十四个分条组成。
  第一分条告诉我们:“凡以……削弱政权……为目的的行为(按照刑法典第六条也包括不作为),都被认为是反革命行为。
  在广义解释下可以是:你在劳改营中因饥饿和疲惫拒绝上工就是削弱政权。引起的后果将是一枪决(战时拒绝执行命令者枪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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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义释读:对于当过俘虏(损害军事威力!)的我国士兵,过去只判十年,这是人道到了违法的地步。依照斯大林的法典:他们在返回祖国后统统都是应当枪毙的。

  (这里还有一个广义释读的范例:我很清楚地记得一九四六年夏天在布蒂尔卡监狱的一次会见。某个波兰人生于列姆贝格尔,当时这个地方还属于奥匈帝国的版图。第二次世界大战前,他住在波兰原籍的城市里,后来迁移到奥地利,在那里做事,一九四五年在当地被我方逮捕。依乌克兰刑法典第五十四条I一甲,他因背叛祖国乌克兰(!)得到了十年徒刑一因为列姆贝格市那时已经变成了乌克兰的里沃夫!而这个可怜的家伙却不能在侦查中证明他到维也纳去并不是抱着背叛乌克兰的目的!这样他就该死地成了叛国犯。)
...

  但是,对五十八条中哪一分条的解释,也没有象对第十分条那样广而无边,革命良心也没有燃烧到如此程度。它的原文是:“包含号召推翻、颠覆或削弱苏维埃政权内容的宣传或鼓动,以及传播或制作或收藏具有同上内容的文字材料。”这个条文的但书只规定了在和平时期的最低刑(不能低于!不轻于!),而最高刑则是没有限制的!

  一个堂堂大国对自己公民的言论竟是如此恐惧!

  这个著名条文的著名广义解释是:“包含号召的鼓动”可以理解为朋友(或者甚至是夫妻)间的私下谈话,或者私人信件;而号召则可能是个人的劝告(我们得出“可以,可能”的结论,是以当时实际发生的情况为根据的)。任何不符合或跟不上当天报纸思想热度的思想,都是对政权的“颠覆或削弱”。要知道凡是不加强的,就早削弱I凡是不完全符合的,就是颠覆!
  “谁今天不是跟我们同声歌唱
  谁就是
  反对
  我们!”
  (马雅可夫斯基)
 

  现在,看到中国的文化大革命(也是在最终胜利后第十七年),我们大可怀疑这里有历史的规律性。甚至斯大林本人,我们也开始觉得只是一种盲目的和表面的执行力量。

  奥丽加·恰夫恰瓦泽讲述当时梯比里斯的情形:一九二八年逮捕了市苏维埃执行委员会主席、副主席、全部(十一名)局处长、他们的助手、所有主任会计、所有主任经济专家。任命了新人。过了两个月,又关起了:主席、副主席、全部(十一名)局处长、所有主任会计、所有主任经济专家。留下来的是:一般会计、打字员、清洁工人、通信员……
。。

  请看那些年代常有的情景。区党代表会议(在莫斯科省)正在进行。主持会的是接替不久前入狱的前休的新区委书记。在会议结束时通过致斯大林的效忠信。不用说,全体起立(在会议进行过程中每当提到他的名字时大家也都一跃而起)。在这个小礼堂里“掌声雷动,转变为经久不息的欢呼”。三分钟,四分钟,五分钟,依然是掌声雷动,依然是转变为经久不息的欢呼。但是手掌已经发疼了。但是抬起的手臂已经麻木了。但是上了年纪的人已经喘不过气来了。但是连那些真心诚意崇拜斯大林的人也已经感到这种状况蠢不可耐了。

然而,谁敢第一个停下来呢?那个站在台上刚宣读过效忠信的区委书记本可这样做。但他是刚上台的,他是来接替入狱的前任的,他自己也害怕呀!要知道在这里,在会场里,也有内务人民委员部人员站在那里鼓掌,他们注视着谁将第一个住手……于是在这个不知名的小礼堂里,在领袖不知道的情况下,掌声持续了六分钟!七分钟,八分钟……他们完蛋了!他们活不成了!他们已经停不下来了,直到心脏破裂倒在地下!在会场后排,在人堆里,还可以稍稍耍点滑头,拍得少些,不那么使劲,不那么狂热但是在主席台上,在显眼的地方怎么办呢?!本地造纸厂的厂长,一个独立不羁的坚强的人,站在主席台上,明知道这个局面的全部虚假性,明知道大家陷入了绝境,但也在鼓着掌!九分钟!十分钟!他愁眉苦脸地望着区委书记,但那个人却不敢停下来。发疯了!大家都发疯了!区的头头们怀着微弱的希望面面相觑,但脸上做出兴高采烈的样子,他们将继续鼓掌,一直到趴下,一直到用担架把他们抬出去!甚至到那时候,剩下来的人也不会动摇!……但造纸厂厂长在第十一分钟上恢复平常办事的神态,在主席团里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于是啊,奇迹发生了!全场那种欲罢不能的难以形容的热情跑到哪里去了?大家同时在同一击掌声上停止了,也都坐了下来。他们得救了!松鼠猜到了该从转轮上跳出来!……


  然而,也就是这样发现独立不羁的分子,也就是这样把他们摘除。造纸厂厂长于当夜被捕。完全以别的理由很容易地就给他搞上了个十年。但是,当他在第二0六页(最后一页侦查笔录)上签了名以后,侦查员要他记住:
  “永远不要第一个停止鼓掌!”
  (那怎么办呢?那我们怎样停下来呢?……)
  这就是达尔文的物种天择。这就是用蠢事搞疲劳战术。

  今天正在制造着新的神话。凡是反映三七年的小说,或是提到三七年的文章,必定是叙述共产党领导干部的悲剧。众口采砾金,我们也不由得跟着以为三七三八监狱年被关进去的全是共产党大人物,好像此外没有别人。但当时抓起来的几百万人当中,党和国家的大官们怎么也超不过十分之一。甚至在列宁格勒排队探监送牢饭的,多半也是像卖牛奶的女人那样的普通妇女。

  从间接的统计资料中必然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并且是有见证人的证实的:那些还没死光的住着被扫地出门的富农的“特别村”,一九三七年划入了群岛范围:或是迁入劳改营,或是就地圈为劳改区。因而,一九二九年那股大水流也汇入了一九三七年的水流,又给它增加了好几百万人。
。。

  那几年抓人的真正规律是数字的给定性,分级摊派,统一分配。每一个市、区,每一个部队都接到控制数字,并且必须如期完成。其余的一切那就要靠行动人员的门道了。

  前契卡人员亚历山大·卡尔加诺夫回忆说,塔什干接到电报:“即送来两百!”而他们刚刚扒拉过一遍,好像再也“无人”可抓了。尽管从区里送来了五十来个。主意有了!把民警机关抓起来的普通犯改定为五十八条!说到做到。但控制数字还依然没有达到!民警机关报告:吉普赛人在市里的一个广场上无法无天地搭起了帐篷,怎么办?主意有了!包围起来把十七岁到六十岁的男人统统作为五十八条扒进来!于是任务完成了!

  还有这样的情形,原来给沃舍梯的契卡人员(民警局长扎博洛夫斯基讲述)摊派的任务是在全共和国共枪决五百名,他们请求增加,又批给了他们二百三十名。

  这类稍稍加进一点暗语的电报是由普通电报局拍发的。在捷姆留克市,女报务员丝毫没有疑心地转告内务机关的总机:请于明日将二百四十箱肥皂送往克拉斯诺达尔。第二天一清早她就听到了大逮捕和发送犯人的消息从而猜出了其中的奥秘。她把接到那封电报的事告诉了女朋友。她当即就被抓了进去。

  (用“一箱肥皂”这个暗语代表“一个人”是完全偶然的?或许是因为他们熟悉肥皂的制造?……)

  当然,某些局部的规律性是可以理解的。逮捕入狱的有:

  我们在国外的真正间谍(这往往是一些最真诚的共产国际人员或契卡人员,许多是外貌动人的妇女。把他们召回祖国,在边境就抓起来,然后让他们同原先的共产国际上司,譬如说同米罗夫一科罗纳,当面对质。那个上司承认自己是为某个外国特务机关工作的,因而他的下属自动成为外国特务,而且越忠实,危害越大!);

  中东铁路人员(所有中东铁路的苏联职员,包括妻子、子女和祖母在内,原来统统是日本间谍。不过应当承认,对他们的逮捕,几年以前就已经开始了);

  居住在远东的朝鲜人(流放去哈萨克斯坦)一这是按血统抓人的最初尝试;

  列宁格勒的爱沙尼亚人(全当作白色爱沙尼亚的间谍,只根据姓名就抓);

  所有拉脱维亚步兵和拉脱维亚契卡人员是的,正是不久前构成契卡的骨干和骄傲的拉脱维亚人,革命的助产士!甚至还包括资产阶级拉脱维亚的共产党人,那是一九二一年把他们从那里交换过来的,从而为他们免除了可怕的拉脱维亚的两年至三年的徒刑。(在列宁格勒封闭了;赫尔岑研究所拉脱维亚分所;拉脱维亚文化宫;爱沙尼亚俱乐部;拉脱维亚中等技术学校;拉脱维亚和爱沙尼亚文报纸入

  在一片喧闹声中大牌阵也不再摆下去了,还没抓完的,一概扒干净。已经无须再遮遮掩掩,这场游戏已经该结束了。现在从成片成片的流放地(例如乌发和萨拉托夫)把社会主义者们收监看押,全体一道审判,像一群群牲口似地赶向群岛的屠宰场。

  在以前的各条水流中从来没有忘掉知识分子,现在也没有忘记。只要有学生告密(“学生”和“告密”这两个词儿的结合听起来早已不觉得奇怪了),说他们的大学讲师老是引用列宁和马克思,而不引用斯大林,这就足以使讲师不再去讲下一堂课了。要是他根本不引用呢?……列宁格勒的中年一代和年轻一代东方学家都被关了起来。北方研究所的全体成员(除密工人员外)都被关了起来对中小学教员也没有小看。在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制造了以省国民教育局长彼列利为首的三十名中学教员的案件,一条吓人的罪名是:在学校里举行新年松树游艺会是为了要烧掉学校!而在工程师们(已经是苏维埃一代的工程师,已经不是“资产阶级”的了)的脑门上棍棒以钟摆的均匀节奏打下来。由于矿层的某种扰乱两个迎头工作面没有相接,矿山测量员尼古拉·密尔古利耶维奇·米科夫为此得到了五十八条7,二十年!六名地质工作者(科托维奇小组)“因有意隐瞒地下锡储量(!就是说因未能发现这些储量!)以备德国人到来”(告密)五十八条7,各判十年

  紧跟着主流的还有一条专流:妻子、家属!一般是党员高干的妻子,有些地方(列宁格勒)是一切犯人(不管是得到了“十年无通信权利”的,还是已经死了的)的妻子。对家属通常全都判给八年(仍然比被清算的富农轻些,并且子女仍允许留在大陆)。

  受害者成堆!受害者成山!内务人民委员部向城市发动的正面进攻:C·II·马特维耶娃在同一个浪头里,但因不同的“案件”,被抓走了丈夫和三个兄弟(四人中的三个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一名电工技师因他的工段上断了一根高压线,按五十八条7,二十年。

  彼尔姆工人诺维科夫被控准备爆破卡马河的桥梁。

  尤日阿科夫(也在彼尔姆)白天被捕,夜里来抓他的妻子。向她出示了一份名单,要她签字证明这些人都在他们家里开过孟什维克-社会革命党的会(不用说,这是没有的事)。条件是答应放她回去照看三个孩子。她签了字,毁了所有的人,而她自己,当然,依旧留在牢里。

  娜杰日达·尤登尼奇因自己的姓氏而被捕。诚然,九个月后查明她并不是将军的亲戚,就放了她(咳,区区小事:在这期间她妈妈因着急而死去了)。

  在旧鲁萨市放映电影“列宁在十月”。某人注意到了一句话:“帕尔钦斯基应当知道这事!”而帕尔钦斯基是保卫冬宫的。一对不起,我们那里有个护士叫帕尔钦斯卡哑!把她抓起来!果然抓了。原来真的是他的老婆,在丈夫被枪决后她躲到这个偏远地区来了。

  包鲁什科兄弟(巴威尔、伊凡和斯捷潘)于一九三0年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从波兰来到自己的亲人这里。现在他们成了青年,得到了IIIII(间谍嫌疑),十年。

  克拉斯诺达尔市电车女司机深夜从车场步行回家,该她倒霉,在市郊从一辆陷住的卡车旁边走过,卡车边上有人忙碌着。它原来装满了尸体手和脚从防水布下露出来。她的姓名被记了下来,第二天就被捕了。侦查员问她看到了什么?她老实承认了(达尔文的物种天择)。反苏宣传,十年。

  一名自来水工人每当播送没完没了的给斯大林的致敬信时总关上自己屋里的喇叭。(谁记得这些信呢?!日复一日,一连几小时,千篇一律的使人发昏!想必播音员列维坦能记得牢:他抑扬顿挫、充满感情地念过这些信。)邻居告了密(啊,这个邻居现今在哪里呀?),COg(社会危险分子),八年。

  一个识字不多的砌炉匠爱在空闲时间练习签字这使他在自己心目中提高自己的身份。没有空白的纸张,他就在报纸上签字。他在父亲和导师尊容上写了花体字的报纸,被邻居在共用厕所的纸篓里发现了。ACA(反苏宣传),十年。

  斯大林及其亲信们喜爱自己的肖像,用它们登满报纸,把它们繁殖几百万份。但苍蝇却很少尊重它们的神圣性,况且,报纸不加利用也未免可惜于是就有多少不幸的人在这上面得到了刑期。

  逮捕像流行病一样逐街挨户地蔓延。正如人们通过握手、呼息、接吻不知不觉间互相传染流行病菌一样,人们也是因握手、呼吸、街上相遇传染着致使对方遭逮捕的病菌。因为,如果你明天注定要招认你纠集了一个图谋在本市自来水中放毒的地下小组,而今天我曾在街上握过你的手那就是说我的命运也注定了。

  七年前,城市瞧着怎样痛打农村,而认为这是自然的。现在农村本来也可瞧瞧怎样痛打城市但它过于愚昧无知,没有这个眼力,何况自己还在继续挨打。

  土地测量员(!)沙乌宁因为……区内牲口大批倒毙(!)和收成不好(!)而得到了十五年(区里的头头也因这些事全部被枪决人。

  区委书记来到地里督促春耕,有一个老农民间书记是否知道七年来集体农庄庄员靠劳动日没得到一克粮食,得到的只是麦举而且还不多。因这个问题老汉得了ACA(反苏宣传),十年;

  一个有六个子女的农民则是另一种遭遇。为了养活这六张嘴,他干集体的活儿卖死力气,总希望能挣到点什么。他真个地挣到了一颗勋章。大会授勋,首长讲话。在致答辞时,这个庄稼人动了感情,便说:“哎,要是能给我一普特面粉来顶这个勋章多好!能这么办吗?”全场狼嗥似地哈哈大笑起来,而这个新的获勋者也就带着他的六口人去流放了。

  现在是否能归纳起来说,当时关进监狱的完全是些无罪的人呢?但是我们忘了说明,罪这个概念本身早已为无产阶级革命所取消,而在三十年代初则被宣布为右倾机会主义!因而我们已经不能用有罪与无罪这些落后概念来进行投机了.
。。

  而且,就在那几年内,根据包罗万象的五十八条的同一些分条,这个戈比很快就收回去了。比方说有谁注意到一九四0年的一条不肯和才去断线学系的妻子的水流?在这个和平的年份,唐波夫市“摩登”电影院爵士乐队的全体成员被抓进监狱,因为说他们都是人民敌人,这件事就在当地现在有谁记得?有准注意到一九三九年从被占领的捷克斯洛伐克逃出来投奔斯拉夫祖国苏联的三万名捷克人呢?不能担保其中没有个把间谍。他们全都被送进了北方劳改步(在战争时期捷克兵团就是从那儿冒出来)。啊,对不起,我们木是在一九三九年向西部乌克兰人、西部白俄罗斯人、后来在一九四0年又向波罗的海沿岸人以及摩尔达维亚人伸出了援助之手吗?我们的手足兄弟们原来都根本没有经过清理,于是一股一股的社会预防的水流就从那些地方涌出来了。捉拿太殷实、太有影响的人.也一并捉拿太独立不羁、太聪明、太引人注目的人,在过去属于波兰的省份里,特别集中地捉拿波兰人(正是在那个时候募集起了不幸的卡腾事件的蒙难者,为未来的西科尔斯基-安德尔斯军队贮存了青饲料)。到处捕捉军官。老百姓被弄得惶惶不可终日,愈来愈沉默。他们失去了反抗运动的潜在领袖人物。大家都学会了识时务,旧关系、旧熟人都渐渐疏远了。

  芬兰留给了我们一条没有居民的峡地,然而,一九四0年在整个卡累利阿和列宁格勒却对有芬兰血统的人实行搜捕和迁移。我们没有察觉这股小溪流:我们不是芬兰血统。

  把我方被俘人员当作叛国分子审理一这也是在对芬战争期间的第一次尝试。人类历史上的第一个尝试!一然而真怪,我们却没有察觉。

  排练熟了恰好战争也就爆发了,同时又是大规模撤退。从准备放弃给敌人的西部各共和国里,应当赶紧在几天之内把还可以抓的人抓出来。在立陶宛,仓卒间丢下了整个部队、团队、高射炮营和炮兵营但却运出了几千家不可靠的立陶宛人(其中四千家后来在克拉斯诺雅尔斯克劳改营里交给了盗窃犯去洗劫)。从六月二十八日起,在拉脱维亚、在爱沙尼亚开始紧急逮捕。但火烧眉毛,撤退的任务更紧。忘了把布列斯特要塞之类的整个要塞撤出来,但没有忘掉在利沃夫、罗夫诺、塔林及其他许多西部监狱的监房和院子里把政治犯枪毙掉。在塔尔图监狱里枪杀了一百九十二人,尸体扔进了井里。

  怎样想象这种场面呢?你什么也不知道,牢房的门打开,就向你开枪。你作垂死的呼喊,一除了监狱的石墙,谁也听不见,谁也不会传出去。不过,据说,也有中弹后没有死的。我们也许还能读到一部关于这件事的书?

  一九四一年德军如此迅速地包抄和切断了塔干罗格,车站厂的货车里还留着待撤退的犯人。怎么办?总不能释放吧。也不能交给德国人。拉来油罐车,把货车车厢都浇上石油,然后点燃。全部都活活地烧死了。

  在后方,第一股战时的水流是一谣言传播者和恐慌制造者,这是根据战争最初几天颁布的法典外的专门法令逮起来的。这是试验性放血,是为了维持整体的振作。所有的都是判十年,但不算是五十八条(那些在战争年代劳改营里活下来的为数不多的人,于一九四五年得到大赦)。

  我差点儿没有亲身去尝尝这个法令的滋味:我正在面包店前排队,一个民警把我叫去并把我带走问罪。如果不是幸好有人说情,那我一开头就得上古拉格,而不用去打仗了。

  然后是未交出收音机或无线电零件者的水流。发现(根据告密)一个电子管就判十年。

  同时也出现了日尔曼族水流一伏尔加流域的日尔曼人、乌克兰和北高加索的日尔曼族移民,以及在苏联任何地方居住的所有日尔曼人。决定因素是血统,甚至国内战争的英雄和老党员,只要是日尔曼人,也都在流放之列。

  血统是根据姓名来判断的。设计工程师华西里·奥科洛科夫认为在设计方案上签这个姓名木好看,就在三十年代改名(那时还可以这样做)为罗伯特·施坦凯尔多漂亮!而且还设计了艺术字体写法现在却有口难辩,被当作日尔曼人抓起来“这是你的真名吗?从法西斯特务机关接到些什么任务?……”而那个早在一九一八年就把不好听的姓改成了科尔贝的唐波夫省人卡维尔兹涅夫是何时得到了与奥科洛科夫同样遭遇的?……

  日尔曼族的流放本质上与消灭富农一样,只是轻一些,因为允许携带较多的东西,并且不是送到那么致命的坏地方。至于法律形式,跟消灭富农一样,它也是没有的。刑法典是一回事,几十万人的流放又是一回事。这是君主的圣谕。此外,这是它第一次作这类的民族试验,这在理论上使他感到兴趣。

  从一九四一年夏末起,尤其是秋天,迸涌出了突围者的水流。他们是祖国的保卫者,是几个月前我国各城市用乐队和花束欢送过的。在此以后,他们遭遇了德军坦克的最沉重的打击,在普遍的混乱中,完全不是出于自己的过错,没有当上俘虏。相反!他们结成分散的战斗小组,在德军的包围圈里度过一段时间,然后突围出来。他们回来以后,非但没有像亲兄弟般拥抱他们(世界上任何一支军队都会这样做),让他们休整、探亲,然后归队反而被当作嫌疑分子编成丧失权利、解除武装的小队,带到审查甄别站,在那里,保卫部门的军官们一开始对他们的每一句话都不相信,甚至怀疑他们冒名顶替。审查的方法是交叉讯问、当面对质、互相供述。经过审查,一部分突围者重新获得自己原来的姓名、军衔和信任,编入各部队。另一部分,暂时是小部分,则构成了叛国分子的第一股水流。他们得到五十八条1一乙,但起初,在标准制定前,刑期在十年以下。

  作战部队这样清洗。但是远东和蒙古还有一支庞大的不作战部队。不让这支军队生锈是保卫部门的一项崇高任务。哈尔钦河和哈桑湖的英雄们不作战闲话就多起来,再加上现在又让他们练习使用原来对自己的军人都保密的捷格嘉辽夫式自动步枪和团迫击炮。手里拿着这样的武器,他们很难理解,为什么我们在西线退却。隔着西伯利亚和乌拉尔,他们怎么也搞不通,我们一天后退一百二十公里,不过是重复库图佐夫诱敌深入的策略。只有从东部军队搞出一股水流,才能打通这个思想。嘴巴收紧了,信念也就成为铁的了。

  自然在上层人物中也出现了对退却负有罪责的人的水流(总不能是伟大的战略家对此应负罪责!)这是不大的半百人光景的将军流。他们在一九四一年夏天关在莫斯科的监狱里,四一年十月就起解了。将军们中间最多的是空军将领空军司令斯穆什凯维奇,E·C·普图兴将军(他说:“早知如此我就先在生身父亲头上扔炸弹,然后再坐监牢!”)及其他一些人。

  莫斯科城下的胜利产生了一股新的水流:有罪的莫斯科人。现在定下心来考虑,发现那些既不逃走也不撤退,而是不害怕地留在受到威胁、连政府都迁走了的首都的莫斯科人是有嫌疑的:或者是有意破坏政府威信(五十八条10);或者是有意等待德军(五十八条1一甲,同时援引十九条,这股水流一直到一九四五年一直喂养着莫斯科和列宁格勒的侦查员)。

  不用说,五十八条10,ACA(反苏宣传)从来没有中断过,在整个战争时期笼罩着后方和前线。撤退出来的人如果讲述了退却的惨状(报纸上明明写着退却是有计划进行的嘛),得到这一条;在后方胡说口粮配给少的人,得到这一条;在前线胡说德军技术强大的人,得到这一条;一九四二年,不论在哪里,凡是胡说被围困在列宁格勒的人们正在饿死的人,都得到这一条。

  同一年,在刻赤失利(十二万人被俘)、在哈尔科夫失利(被俘更多)以后,在往南向高加索和伏尔加河大退却的过程中还吸出了一条很重要的水流,那是不愿死守阵地、擅自后撤的军官和士兵,用不朽的斯大林的第二二七号命令的话来说,这些人使祖国蒙受的耻辱,是最不可饶恕的。然而这条水流没有到达古拉格,他们由各师的军事法庭作了加速处理,全部被赶进惩戒连而无影无踪地消耗在前沿阵地的红沙里。这是为斯大林格勒胜利奠基的水泥,但没有载入俄国的通史,而是留在下水道的专史之中。

  不要以为,诚实地参加过地下抗德组织就必定可以免于掉进这条水流。一个基辅共青团员由地下组织派到基辅警察局去做事,以便取得情报。小伙子诚实地向共青团组织送情报,但是我军一到,他却得到了十年徒刑,因为他既然在警察局供职,就不会不沾染上敌人的习气,也不能完全不执行敌人交给的任务。

  把在欧洲生活过的即便是当过东方奴隶的人判刑,更是心狠手辣。他只不过是看到过一小块欧洲的生活,并且可能讲出来,讲这些事,在我国从来叫人不舒服(当然,除了那些明智作家的旅途随笔以外),在破坏严重、生活无着的战后年代更是叫人不舒服。而要说在欧洲完全糟得很,根本不能生活,则并不是每个人都会的。

  大多数战俘,特别是那些在西方看到比德国死亡营稍多一点东西的战俘被判刑,正是这个原因,而根本不是单纯因为他们当了俘虏。

  这是慢慢显出来的。一九四三年就已经有一些乱淌的四不象的水流,如沃尔库达工地上。长期称为“非洲客”的那一批人。这是美军在非洲从隆美尔集团军中抓到的俄国战俘(“志愿兵”),一九四八年用十轮卡车经埃及一伊拉克伊朗把他们遣返祖国。在里海的荒凉海湾里,立即把他们圈进带刺的铁丝网,从他们身上撕下了军阶标志,搜光了他们的美国赠品(不用说,得利的是工作人员,而不是国家),因为还没有经验,既没有判什么刑,也没有适用什么条文,先一概送到沃尔库达,听候上面的专门指示。因而这些“非洲客”在沃尔库达的处境实在莫名其妙:没人看守,但没有通行证他们在沃尔库达一步路也不能走,而通行证他们是没有的;付给他们自由雇佣者的工资,但把他们当犯人使用。可是专门指示总不下来。把他们忘了……

  被扣留人员也一概当作战俘来判刑,从这个做法上也可以明显地看出上面讲的道理。例如,在战争爆发的头几天,我们的一批水兵被风浪抛到瑞典海岸。整个战争时期,他们都自由地生活在瑞典一过着先前和后来都没有过的富足和舒适口子。苏联在退却、进攻、冲锋、死亡与挨饿,而这些坏蛋却在中立国吃得肥肥胖胖。战后,瑞典把他们还给了我国。背叛祖国是毫无疑问的但事情不知怎的进行得不顺手。因此就让他们各奔东西,结果所有的人都因宣扬资本主义瑞典的自由和富足而被铆上了反苏宣传的罪名(卡金科一伙)。

  后来,因这伙人闹了一个笑话。在劳改营里,他们已经闭口不谈瑞典了,害怕因此加刑。但是,瑞典人却不知怎地打听到了他们的遭遇,在报刊上刊登了一些诽谤性的报道。这时候,小伙子们已经分散到远远近近的各个劳改营去。突然,用特别通知书把他们全都集中到列宁格勒的克列斯特监狱,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把他们喂得膘肥体壮,让他们留起了发式。让他们朴素大方地穿戴起来,进行了排练,谁该讲什么,并警告说,哪个混蛋要是讲的不一样,将在后脑门得到“九克”“一准备就绪后就把他们带到记者招待会去同外国记者和在瑞典时的熟人见面。过去的被扣留者显得精神饱满,讲他们在什么地方居住、学习、工作。他们不久前在西方报纸上(要知道我们这里每一个报亭都有西方报纸出售)读到产阶级的诽谤,感到十分愤慨,大伙写信一商量,就一起到列宁格勒来了(路费并没有使谁为难)。他们的红润润、油光光的外表最好地驳斥了报纸的造谣。羞惭的记者们纷纷去写道歉声明。对于所见所闻做另外的解释是西方人的想象能力所不及的。而记者招待会的主角们会后立即被带往澡堂,剃了头发,穿上以往的破衣烂衫,分送到原来那些劳改营去。既然他们表现得不负所瞩就没有再给任何人加刑。


  如果没有正规军队和军用卡车去帮助机关,这些民族就不会那么有效而迅速地奔赴自己永远的流放地。部队雄赳赳地把山村包围起来,于是几百年定居在那里的人在二十四小时内以空降兵的神速动作被送到车站,装上列车一立即开往西伯利亚,开往哈萨克斯坦,开往中亚细亚,开往俄国的北方。刚刚过了一昼夜,土地和不动产就已经转归继承者们所有了

  像在战争初期对待日尔曼族人那样,现在对这些民族也是只看血统,不登记造册,就送去流放党员也好,劳动英雄也好,还没打完的这场战争的英雄也好,都向那里流去。


  从我们的军队打进巴尔干半岛的一九四四年底开始,特别是在一九四五年,当它到达中欧的时候,顺着古拉格的渠道还流来了一条俄国流亡者(老年人是在革命时期离开的,青年人是在那里长大的)的水流。揪回祖国的通常是男人,让妇女和儿童留在侨居地(诚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抓,抓的只是那些二十五年来哪怕稍微表示过政治观点的,或者出国前在革命时期曾表示过观点的。对那些纯粹过着植物生活的人没有触动)。主流来自保加利亚、南斯拉夫、捷克斯洛伐克,来自奥地利和德国的较少;东欧其他国家几乎没有俄国侨民。

  与西边相呼应,一九四五年从满洲也涌出了一条流亡者的水流(有的木星马上逮捕:邀请他们以自由人身份全家回国,在国内把家拆散,送去流放,或者关进监狱)。

  整个一九四五年和一九四六年,有一条总算是真的反苏维埃政权分子(弗拉索夫分子、哥萨克一克拉斯诺夫分子、希特勒建立的民族部队中的穆斯林)的巨流向着群岛滚滚流去,他们中间有的是死心塌地的,有的是胁从的。

  与他们一起,抓获了不下一百万从苏维埃政权下逃出来的男男女女、老老小小的难民。这些平民起初在盟军占领区成功地隐藏了起来,但在一九四六一四七年被盟国当局奸诈地送还到苏联手里。

  数目不详的波兰人一国家军的成员、米科瓦伊奇克的拥护者,在一九四五年经过我国监狱进入了古拉格。
  还有若干数量的罗马尼亚人和匈牙利人。
  从战争结束时起,后来多年不断地滚滚流淌着乌克兰民族主义分子(班杰拉分子)的充沛的水流。
  在这个几百万人的战后大迁徙的背景上,很少有人察觉这样一些小股细流,如:
  勾搭外国人的女郎(一九四六一四七年)即允许外国人向自己献殷勤的女郎。对这些女郎依三十五条7(社会危险分子)治罪;

  西班牙子女就是那些在他们的国内战争时期被带出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已经成年了的人。他们虽然是我国寄宿学校里教育出来的,但同我们的生活却很不合拍,许多人闹着“回家”。也给了他们三十五条7,社会危险分子,特别顽固的一五十八条6,替……美国当间谍。
..


  铁路军事化法令把战争年代铁路工作人员中占最大多数的妇女和少年赶上了军事法庭,他们没有经过兵营的训练,常常迟到和违反制度。关于不完成出工天数的法令简化了放逐那些不愿白干活的集体农在庄员的手续。如果以前为此需要经过法院审判,并适用“经济反革命”的条文,那么现在只要一纸区执委会批准的集体农庄决议就够了;而且庄员们本身知道尽管被流放,可是不被划成人民敌人,也觉比较轻快。(规定的出工天数在不同地区各不相同,对高加索人最优待七十五个劳动日,但连他们也有不少人被送到克拉斯诺雅尔斯克边区去流放八年。)

  然而,在这一章里,我们不打算对惯犯犯罪和“普通”犯罪作长篇大论的和富有成果的考察。只是既然已经讲到了一九四七年,我们就不能对一项最宏伟的斯大林的法令缄口不言。论述一九三二年时,我们已经提到过著名的“八月七日法”或“八七法”,依照这个法律,许多人因一颗穗头、一根黄瓜、两个土豆、一块木头、一轴线(在笔录中写的是“二百米缝纫用材料”。毕竟不好意思写“一轴线”。)而被关进狱中,刑期都是十年。

  但是,斯大林所理解的时代的需要在变化,在等待一场酷烈的战争时,十年好象是够了,现时,在取得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胜利后,看起来就有点单薄了。于是又一次置法典于不顾,或者是因为忘记了已经有过许许多多关于偷盗的条文和法令一九四七年六月四日宣布了一项使它们一概不作数的法令,不知发愁的犯人们立刻把它命名为“六四”法令

  新法令的优越性首先就在于它的新鲜:法令一出,这类犯罪就应当随之勃发,保证为新判犯人流提供充沛的水源。但更大的优越性在于刑期:如果去剃穗头的,为了壮胆,不是一个乡下丫头,而是三个(“有组织的匪伙”),去偷黄瓜或苹果的是几个十二岁的淘气孩子,那么他们得到的是二十年以下的劳改;在工厂里最高刑提到二十五年(这个四分之一世纪的刑期是在人道地废除死刑前几天施行的,用以代管死刑)。最后,一个由来已久的歪理什么只有政治不检举行为才是国事罪如今被纠正了。现在对有关盗窃国家或集体农庄财产的不检举行为,也处以三年劳改或七年流放。

  在法令颁布后的最初几年,成师的城乡居民被遣送去耕种古拉格群岛的土地,替代那里死绝了的土著居民。诚然,这些水流是通过民警机关和普通法院到那里去的,没有充塞战后年代本来就已经过分满溢的国家安全机关的渠道。

  在社会生活各方面的迫害和监视明显加强的一九四八四九年,扮演了一出连斯大林的不讲理时代也是前所未见的“二进宫”的悲喜剧。

  用古拉格的语言就是这样来称呼那些一九三七年留下一条命的不幸的人们,他们熬过了不堪设想的、难以忍受的十年,现在,在一九四七四八年,备受折磨、精疲力尽以后,居然得以怯生生地跨上自由的土地希望能悄悄地度过短促的残生。但是某种野蛮的幻想(或者是固执的狠毒心肠,或者是不知厌足的报复心理)促使大元帅一胜利者发布一道命令:把所有这些残废人重新关起来,无须有新的罪过!往吞咽机里填塞它本身的下脚料,这甚至在经济上和政治上对他都不利。但斯大林正是下了这样的命令。这是历史人物对历史必要性要脾气之一例。

  于是,又来抓所有这些刚刚在新的地方或新的家庭安下身来的人。来抓的人无精打采地抓,被抓的人无精打采地去。他们对于全部苦难历程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们没有问“为了什么?”也没有向亲人说“我会回来的,”他们挑些比较脏的衣服穿上,在劳动营制的烟荷包里装满马合烟,便去签署笔录(而笔录总共只有一条:“是你坐过牢吗?”一“是我。”“再坐十年。”)

  这时,君主突然想起,光把一九三七年活下来的人关起来一这太少!还有他们那些不共戴天的仇敌的子女不是也应当关起来嘛!要知道他们一天天长大,还会想起报仇的(也许他晚饭吃得太饱,做了个和这类子女狭路相逢的恶梦)。经过考虑、估量,开始抓子女,但不多。抓的是将领们的子女,托洛茨基分子的还不是全部!这样就开始了一条子女一复仇者的水流(十七岁的林娜·科萨列娃和三十五岁的叶林娜·拉科夫斯卡娅都落入这类子女行列)。

  在欧洲大混杂以后,斯大林在一九四八年终于又把屋墙筑得牢牢的,把天花板钉得低低的,在这个密不透风的空间里把原来一九三七年的空气搞得浓浓的。

  于是,在一九四八、四九和五0年一连串地出现了。
  臆想的间谍(十年前是德田间谍,现在是英美间谍);
  教徒(这一次多数是教派分子);
  还没有斩尽杀绝的瓦维洛夫派和孟德尔派的遗传学家与育种学家;
  亲西方思想还没有完全被吓掉的普通有知识有头脑的人们(大学生从严)。时髦的罪名是;
  1)吹捧美国技术;
  2)吹捧美国民主
  3)崇拜西方。

  水流与一九三七年相似,价刑期则不相似:现在的标准已经不是那古旧的“十卢布纸币”,而是新的斯大林的“二十五卢布票子”。现在十年已经算是幼儿园的刑期了。

  从新颁布的泄露国家机密惩治法令中也涌出了一条不小的水流(认为是机密的有:区里的收成;任何一种流行病的统计资料;任何车间和小工厂的生产任务;民用机场的名称;城市公共交通路线;劳改营在押犯人的姓名),依这个法令判的是十五年。

  所有西部乌克兰的乡村居民,多少同游击队有过接触的(留他们住过一夜,给他们吃过一顿饭,没有告发他们),也得到十年劳改与五年流放。大约从一九五年起,又引出一条班杰拉分子老婆的水流为了尽快收拾完他们的男人,以不检举的罪名给这些女人各安上十年。

  那时候立陶宛和爱沙尼亚的抵抗运动已经结束了。但是一九四九年从那里进涌出新的社会预防和保证实现集体化的强大水流。整列车整列车地从波罗的海沿岸三个共和国把城市居民和农民运到西伯利亚流放地去。

  在一九四八年,还有一条民族的水流亚速夫海沿岸、库班和苏呼米的希腊人涌往流放地。他们在战争年代可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人民的父亲的事,现在父亲是不是为了在希腊遭到的失败拿他们出气呢?这股水流似乎也是他个人丧失理智的产物。大多数希腊人去了中亚细亚的流放地,表示不满的进政治隔离所。

  在一九五0年前后,不知是同样为了出那场打输了的战争的气,还是为了和已经流放的那一批人取得平衡,由保加利亚转交给我们的马尔科斯起义军战士本身也流到了群岛。

  前面的一番叙述看来足以表明,把成百万人赶出老窝,让古拉格住满人,有冷静地设想好的顺序,有始终不减弱的顽强性。

  我国的监狱从来没有空的,只有满的,或者是过分满的。

  当你们悠然自得地从事于探索原子核秘密、研究海德格尔对萨特的影响、搜集毕加索的图画、乘坐有包房的车厢去疗养地或者修建莫斯科近郊的别墅的时候“乌鸦车”不断地在城里乱窜,国家安全人员在敲门和按门铃。

  因而我想,这篇叙述也证明了,“机关”从来没有白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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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4-21 11:1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已经砍过一次头,能不能再砍一次?能。从一个人身上已经剥过一层皮,能不能再剥一层?能!

  这全是在我国劳改营里发明的。这全是在群岛上想出来的!不要再说只有作业班才是对世界惩罚学的贡献了。劳改营内的再判刑难道不是贡献?从外边滚滚而来的各条水流到达群岛以后并不平缓下来,并不无边无涯地流淌开去,而是重新被抽进再侦讯的管道。

  无情的暴虐统治也罢,专制政体也罢,最野蛮的国家也罢,只要它的已被捕者不能再被捕,已入狱者无处再入狱,已判刑者无人再传讯,都是值得祝福的啊!

  但是在我们这个国家里多这一切都是可以的。用斧背去砸一个被打翻、死定、绝望了的人是何其便利!“专打倒下的人!”——这就是我国狱吏们的道德观。我国行动特派员们的道德规则是——用尸体当垫脚石!

  劳改营内的侦讯和劳改营内的审判可以认为也是在索洛维茨群岛上诞生的。但是那里的办法简单:直接赶到钟楼下,“突,突”两下就解决问题。在五年计划和癌病灶扩散的时代,开始采取劳改营内再次判刑的办法代替子弹。
  若是没有第二次(第三、第四次)的刑期。怎么能达到把他们永远隐藏在群岛怀抱里并把所有预定消灭的人统统消灭掉的目的?

  刑期的再生,像蛇皮的生长一样,是群岛的生存形式。我国劳改营热闹了多少年,我国的流放地冰冷了多少年,这种黑色的威胁就在犯人的头顶上笼罩了多少年:第一次刑期还没有服完,又来了新的。在劳改营内再次判刑的事年年都有,但以一九三七——三八年和战争年代最为普通。(一九四八——四九年再次判刑的重点转移到了狱外:有些人本该在劳改营内再审判一次,可是当时疏忽了,放过了,现在只得把他们从外面再赶回劳改营。这些人就是叫做“二进宫”的。至于那些在本营内再次判的,连专有名称也没有得到。)

  一九三八年实行再次判刑时,不搞再次逮捕,不搞营内侦讯,不经过营内法庭,只把全体作业班成员叫进登记分配科,在新判刑期的通知上签个字就行了。(如果你拒绝签字,也不过把你简单地关关禁闭而已,就像处罚你在禁止吸烟的地方吸了烟一样。而且还很近人情地向你解释:“我们并没有说你犯了什么罪,只要你在通知书上签个字。”)——这还是一种善心吧,机器也是有善心的。科雷马结的是十年,沃尔库塔还要轻:有八年的,有五年的,由特别庭决定。反抗是徒劳无益的——在群岛的没有尽头的黑胡同里,八年和十八年,以十年开头和以十年收尾,难道有什么差别?你的身体今天没有被抓烂、撕碎,这就是唯一重要的了

  现在可以这样理解:一九三八年营中判刑的流行病的病源是上面的指示。上面忽然觉得过去判得太轻,应当加足分量(有的就得枪毙),才能吓住没进来的。

  但是战争期间营内办案的流行病又补加了来自下面的快乐的火花,带上了民间主动性的特征。上面大约有指示下来,战争时期,凡可能成为叛乱核心的最鲜明显眼的人物都应加以镇压和隔离。各地嗜血的儿郎们立即看出这条矿脉里大有宝藏,也就是自己不上前线的借口。看来不止一个劳改营里猜出了这个奥秘,并且作为一个有益、机智、救命的想法迅速传开了。劳改营里的契卡战士们也是在堵机关枪眼,只不过是用别人的身体罢了。

  让历史家体会一下那些年代的气息吧:战线节节东移,德国人包围了列宁格勒,打到莫斯科城下,占领沃罗汉口,到达伏尔加河岸、高加索山麓。后方男人越来越少,每一个健康的男人身影都招来责难的目光。一切为了前线!为了阻挡希特勒,政府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只有膘肥体胖、皮白肉嫩、闲着没事的劳改营军官们(还有他们在国家安全部门的兄弟)照旧留在后方的职位上。越是深入西伯利亚和极北地带越可以放心。但要清醒地懂得:安逸的生活是不牢靠的。上面一声吆喝:“喂,把那些脸蛋红红的、手脚麻利的劳改干部们统统清出来!”一切都会完了。没有队列经验?可是思想觉悟高嘛!如果分配到民警、督战队还算幸运。弄不好,那就是编进军官营!投入斯大林格勒战役!一九四二年夏天,一些军官学校整个收摊,全体学员没有结业就被送上火线。警卫队里年轻力壮的押解员已经全抽光了———结果并没出什么事。劳改营并没有散架。这说明即使没有特派员,看来也不会散架(已经有这个风声了)。

  免征待遇——就是生命!免征待遇——就是幸福!怎样才能确保自己的免征待遇?一个简单而自然的想法就是必须证明自己的必要性,证明如果没有契卡的警惕性,劳改营就会爆炸(这是一锅沸腾的柏油!),那时我们光荣的前线便会崩溃。白胸脯的行动特派员们正是在这些冻土带和泰加林的劳改点里抵挡着第五纵队,抵挡着希特勒!这是他们对胜利的贡献!他们不辞辛劳地进行着一次接一次的侦讯,揭露着一个又一个的阴谋。

  在这以前只是不幸而疲惫的劳改犯们通过互相夺取日中食的方式进行着生存竞争。而现在大权在握的契卡行动员也无耻地参加进来了。“今天该你死,我还要活到明天!!”但更好是用你这肮脏的畜牲的小命把我的死亡推得远远的!

  于是乎一个“叛乱集团”就在乌斯特一维姆炮制出来了:共十八人!当然是企图解除警卫队的武装,夺取他们的武器(半打旧步枪)!——下一步呢?下一步计划的规模实在难以想象:他们想把整个北方发动起来!向沃尔库塔进军!向莫斯科进军!与曼纳海姆会合!各地的电报和报告像雪片似地飞来:破获一起重大密谋!劳改营内情况不稳!行动干部亟需进一步加强!

  这是怎么啦!每一座劳改营里都发现密谋!密谋!密谋!规模越来越大!涉及面越来越广!这些诡计多端的老弱病残!他们装作弱不禁风的样子,可是他们瘦骨嶙峋的生了糙皮病的手却暗地里伸向机关枪!噢,谢谢你,契卡行动科!噢,祖国的救星—一“第三厅”!

  一帮狐群狗党坐在这样的一个“第三厅”(布里亚特蒙古治达劳改营)里;契卡行动科长索科洛夫、侦查员米罗年科、行动特派员卡拉什尼科夫、索西科夫、奥辛采夫。他们议论道:我们可落后了!人家那里全有密谋,我们却跟不上去!我们这里当然是有重大密谋的,但该是什么内容?当然是“解除警卫队武装”喽,没问题是“逃往国外”喽。因为毕竟是国界线近,希特勒远。京推开头呢?

  像一群肥壮的恶狗撕扯一只病瘦掉毛的家兔一样,这一群蓝衣狗向不幸的巴比奇猛扑过来。这个以前的北极探险者,以前的英雄,现在成了一个浑身溃疡的垂死者。战争爆发的时候他不是差点没把“萨得阔”号破冰船奉送给德国人吗?现在的密谋当然得由他牵线了!现在正该用他那患坏血病的垂死的身体来搭救他们那些喂肥了的身体了。

  “即便你是个很坏的苏联公民,我们一样有办法强迫你执行我们的意志。你会跪下来求饶的!”“你不记得?——我们会提醒你!”“写不出来?——我们帮你写!”“还要考虑?——关禁闭,口粮降到三百克一天!”
  另一个行动人员说的是:“很可惜。你以后当然会明白执行我们的要求是明智的。但是要等到我们可以用手指头把你像根铅笔似地折断的时候就太晚了。(他这种形象的说法是哪里来的?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契卡行动学教科书里有某个不知名的诗人给他们编出来的一套现成的句子?)

  现在由米罗年科侦讯:巴比奇刚被带进屋,一股美味可口的饭菜的香气就浸透了他的肺腑。米罗年科叫他靠近冒着热气的牛肉红菜汤和煎肉饼坐下。然后,好像没有看见红菜汤和肉饼似的,甚至好像也没有注意到巴比奇看见了这些东西似的,开始亲切和蔼地举出足以解除良心负担和证明为什么可以并应当提供假证的十大论据。他友好地提醒:

  “你第一次从外面抓进来的时候,曾经试图证明自己无罪——结果不是失败了吗?不是失败了吗?因为你的命运是在你被捕前就决定了的。现在也一样。现在也一样。好吧,好吧!吃饭,吃饭!趁热吃掉……如果你不犯傻——我们就可友好相处嘛。今后你就能有吃的,有用的……不然的话……”

  巴比奇动摇了!生活的饥饿压倒了真理的饥渴。要他写什么,他就写什么。诬陷了二十四个人,其中他认识的只有四个!在整个侦讯期间一直供给他好吃好喝,但不喂饱,以便一遍反抗就可以再用饥饿来治他。

  读着他临终前写的自述,你不由得会发颤:一个勇敢的人竟会从怎样的高处跌落到怎样的低处!我们全都可能跌落……

  于是毫不知情的二十四人或被拉去枪毙,或被加上新刑。开庭前巴比奇被派到国营农场去当了清洁工,后来出庭作证,后来得到了一个新的十年,把原来的十年冲销。但是还没有服完第二次刑期就在营里死掉了。

  而治达“第三厅”的那帮恶棍呢?……会有人去调查这帮恶棍吧?!总会有人的!当代的人们!后代的人们!……
  而你呢?……你原以为进了劳改营就可以把心里话全倒出来了吗?以为在这里至少可以发发牢骚:判得太重!伙食太坏!劳动太多!或者你原以为在这里可以重复那个导致你被判刑的举动了吗?这些话你只要说出一句。你就毁了!你就注定要得到新的十年了。(诚然,自劳改营内新判的十年开始之日起,原来的十年便告结束,所以该着你服完的不是二十年,而不过是十三到十五年的样子……但反正是比你剩下的寿命长一些。)

  你确信你一直是像鱼一样地沉默吗?结果还是照样把你抓起来了?这仍然没错!不管你怎么表现也不能不抓你。要知道抓人并不是因为你触犯了什么,而且因为要抓人,这仍是在外面实行的那个枪打出头鸟的原则。当“第三厅”的恶棍们准备打猎的时候,他们按花名册挑选劳改营里最显眼的人们。然后把名单口授给巴比奇……

  在劳改营里韬光养晦更加困难,因为这里一切都在别人眼皮底下。人要自救只有一个办法:使自己等于零!绝对的零。一开始就等于零。

  事后再给你加上个罪名是一点也不困难的。“密谋风”一刮过去(德军开始退却),从一九四三年起,大量的“鼓动”案就蜂拥而至了。(教父们仍然不想上前线!)例如在布列波洛姆营里形成了一套现成的罪名?
  ——旨在反对联共(布)和苏联政府的政策的敌对活动(怎么样敌对——由你自己去理解吧!);
  ——发表失败主义谰言;
  ——以诽谤方式谈论苏联劳动人民的物质状况(说实话就是诽谤)。
  ——流露恢复资本主义制度的愿望(!);
  —一对苏联政府发怨言(这尤其可恶!你是什么东西,畜牲!还要发怨言?领到了“十卢布”(十年)。就该悄悄地呆着去!);

  一个七十高龄的前沙皇外交官被指控从事以下鼓动。
  ——说苏联工人阶级生活不好;
  ——说高尔基是个不好的作家。绝不能说他们做得太过头了。骂高尔基从来是要判刑的,是他把自己摆到了这个地位。比方洛赫切姆拉格(乌斯特一维姆附近)的斯克沃尔佐夫捞到了十五年,罪名之一就是:
  ——拿无产阶级诗人马雅可夫斯基和某个资产阶级诗人相比较。

  起诉书里就是这样写的,这对判刑已经够用了。从侦讯笔录上可以查明“某个”是指什么人。原来是——普希金!你看,为普希金也能获罪——这诚然是少见的例子!

  这么说来,那个真的在白铁车间说过“苏联就是一个大营区”的马尔京松只得了十年,真该谢天谢地了。
  还有那些只得了十年而未被枪毙的拒绝上工者,他们也该感谢上帝。

  这倒正合行动处的心意——将来可以再判新的刑期,这使得行动处今后的存在有了意义。等到战争结束以后,当再说什么密谋甚至什么失败主义情绪都不会有人相信了的时候,他们将根据日常生活条款加判刑期。一九四七年在多林卡农业劳改营里,每个星期天都在营区里举行公判。有在地里挖土豆时在篝火上烤吃土豆案;有从地里偷吃生胡萝卜和白萝卜案(过去贵族老爷的农奴如果受一次这样的审判,他们会说什么?!);所有这类事情,按刚颁布的“六·四”法令,都给了各五年和八年的徒刑。有一个快服完了刑的前“富农”,他使唤一头营里的小公牛,不忍心看它挨饿。他拿了一个精萝卜喂——不是自己!——这头营里的牛,结果得了八年。当然,“社会亲近分子”是不会给牛吃东西的!老百姓的生命就是这样十年十年他被夺走了——该活的还活着,该死的就死了。

  但这些再次判的徒刑的可怕之处还不在于年头数字的本身,不在于年头的凭空决定的异想天开的漫长,而在于这个二次刑期还需要你怎样去得到,还需要你怎样沿着积满冰雪的管道爬过去领取。

  对于一个劳改犯说来,似乎逮捕算得了什么?对于一个曾从家里的热被窝里被逮捕过的人,从光板铺的不舒服的工棚里被捕本来算不了什么。而实际上可大大地不好受呢!工棚里生着炉子,工棚里发给全份口粮——但是看守员来了,半夜里拽拽你的脚丫子:“收拾东西!”唉,真不想走啊!……人们,人们,我是爱你们的!”……

  劳改营内的侦查监狱。如果它不比劳改营本身更坏,能叫什么监狱,拿什么促成你认罪呢?这类监狱必需是寒冷的。如果不够寒冷——就只许你穿着内衣呆在监室里。有名的沃尔库塔的三十号(这是犯人们从契卡人员那里学来的叫法。契卡按这个监狱的电话号码称呼它)是在北极圈内用木板钉成的一座工棚,零下四十度,靠烧煤来取暖,一天只给一木盒,这当然不会是因为沃尔库塔缺煤。还故意难为人——不发给引火柴,生火——只给铅笔杆那么大一块木片。(顺便说一句,逃亡者被抓回来是脱光了关在这个三十号里的。两个星期以后还活着的,发给一套夏季服装,不发棉坎肩。下没铺的,上没盖的。读者!请你这样睡一夜试试看,工棚里大约是零上五度)。

  侦查期间的几个月,犯人们就这样蹲着。他们在这以前早已被多年的饥饿、奴隶劳动耗干了。现在要结果他们更不用费事。吃的吗?——按“第三厅”的规定:有的地方是三百五十克,有的地方是三百克,在三十号则是二百克黏如烂泥的面包,比火柴盒稍大。一天一次照见影的菜汤。

  但是即使你什么字都签了,承认了,投降了,同意了在可爱的群岛再度过十年,也不会马上暖和过来。开庭以前还要把你从三十号转押到名气也不小的沃尔库塔“侦讯帐篷”。这是一座最普通的帐篷,而且还是破的。地下没有销板子。北极的冻土就是地板。篷内面积为7X12米,当中摆着一个当炉子用的铁桶。单层通铺是用树棍排成的,靠近炉子的地方总是由盗窃犯占据。政治贱民题在四周或地上。躺下去能看见天上的星星。你必定会祈祷上苍:快些给我判罪吧!快些宣判吧!期待开庭就像期待得救。(有人会说,如果不吃巧克力,不穿皮袄,人是不能这样在北极圈内生活的。可是在我国——能!我们苏维埃人,我们群岛上著——能!阿尔诺德·拉波波尔特像这样蹲了好几个月——因为省法院巡回审判团迟迟不到纳里扬一马尔这地方来。)

  再提出一个侦讯监狱供您选用——科雷马的奥罗图坎惩戒劳改点,离马加丹五百零六公里。一九三七至三八年的冬季。帆布木料结构的新村,实际就是一些带窟窿的帐篷,但外面总算还有薄木板护着。每一批新来的犯人,每一小群送来侦讯的新的牺牲品,在进门之前就看到:这个小村落里的每一座帐篷,除了开门的那一面,三面都围着一保一垛的僵硬的尸体L这并不是为了吓唬人,纯粹是因为没有别的法子:人要死,雪有两米厚,雪下是永久冻土。)接下去就是熬煞人的等待。需要在帐篷里等着,直到转解到原木搭成的侦查监狱。但是捕获量太大——从整个科雷马摸来了太多的家兔,侦查员接应不暇。运来的人当中,大多数人的命运是等不到第一次讯问就死掉。帐篷里挤成一团,连腰都伸不直。板铺上、地上都躺满了人。一连躺几个星期。(谢尔潘京卡会回嘴说:“难道这就算挤吗?我们那儿等枪毙的人是在草棚里站着的,不错,总共只站几天。那个挤劲就别提了。给他们喝水——其实就是从门洞里把碎冰块扔到他们头上的时候,他们的手都伸不出来,没法接住冰块,只好用嘴接。)没有洗澡的地方,也不放风。浑身发痒。个个像发了疯似地抓痒。全都在棉裤、棉坎肩、衬衣、内裤里捉——但是不肯脱下来捉,太冷。又大又白的鼓鼓囊囊的虱子像营养充足的乳猪。一掐——血溅到脸上,指甲上一层黄浆。

  每次午饭前值班看守员站在门洞里喊:“有死人没有?”“有。”——谁想多挣一口面包,去拖尸!尸体抬出去码在死尸垛上。谁也不闷死者姓名!口粮按人数发。每份三百克。一天一脚菜汤。还发给一条卫生检验不合格的北鳟鱼。那东西很咸。吃了它就想喝水,但开水从来没有,根本没有。有装着冰水的木桶。要喝好几缸子才能解渴。T.C.M.劝朋友说:“不吃北鳟鱼才能活命!你们从面包里得到的热量全消耗在用肚子捂热这些冰水上了。”但是人们不肯放弃一块白给的鱼肉,结果是吃掉它又得去喝水。内里的寒冷使他们不住地打哆嗦。M.自己没有吃鱼——所以现在能向我们介绍奥罗图坎情况的是他。

  工棚里挤作一团的人群眼看着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几个星期以后把工棚里剩下的人一起撵到外头去点名。在不习惯的昼光下,他们看清了彼此的模样:脸色惨白,胡子老长,挂着排成长串的蚊子,嘴唇发紫变硬,眼睛抠了下去。按登记卡点名时,应到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没人应声的卡片放在一边。这样就查明了谁留在尸堆上逃避了侦讯。

  在奥罗图坎活下来的人都说,他们宁愿要毒气室……

  侦查?全照侦查员的意思进行。违抗他的意思的,已经永远闭上嘴了。像契卡行动员科马罗夫说的:“我只需要你的右手——在笔录上签名……”刑讯吗?嗯,当然是上办法,原始得很——用门缝夹手,全都是属于这一类的。(读者,请试试!)

  法庭?有个什么劳改营审判委员会,这是由省法院领导的营内常设法庭,和区级人民法庭一样。法制取得了胜利!还有证人出庭呢!不过他们是“第三厅”用一游菜场买来的。

  在布列波罗姆,审判某个作业班的成员,出庭作证的往往是他们的班长。侦查员楚瓦什人克鲁季科夫逼着他们出庭:“不然我要撤掉你班长的职,把你送到伯朝拉去!”其中一个班长尼古拉·龙仁(高尔基市人)出庭作证说:“是的,伯恩施坦说过‘辛格尔’牌进口缝纫机好,国产的‘波多尔斯克’缝纫机不能用。”好,这就够了!对于高尔基省法院巡回审判庭(主席-布霍宁,还有两个本地的女共青团员茹科娃和科尔金娜)难道还不够用吗?十年!

  布列波洛姆劳改营里还关过一个叫安东·瓦西里耶维奇·巴雷别尔金的铁匠(本地人,唐沙耶夫城里的)。营里审的所有案子都有他出庭当证人。将来有谁遇到他、就请握握他荣誉的手吧!

  好了,再有一次递解就算完了。为了不让你产生将来和证人算帐的想法,需要把你转解到另一个劳改点去。这次的速解不远——无非是沿窄轨铁路乘平台车走三四个小时。

  该进医院的现在可以进医院了。如果两只脚还能挪窝——明天一早请你去推小车。

  契卡的警惕性万岁!它使得我国免于战败,使得契卡行动人员免于上前线!

  战争期间枪毙的人不多(如果不谈我们仓皇撤离的那几个共和国),更多的是给劳改犯“铆”上新的刑期:契卡行动人员要的不是消灭这些人,而是破案。判了刑的人劳动也罢,死掉也罢,这已经是属于生产管理方面的问题了。
  反之,一九三八年迫不及待的最高意愿是——处决!所有劳改营里都尽其所能地处决,但杀人最多要数科雷马(“加拉宁大屠杀句和沃尔库塔(“卡什凯京大屠杀”)两个地方。

  卡什凯克大屠杀是与令人毛骨悚然的“老砖窑”这个名称相联系的。这是沃尔库塔以南二十公里的一个窄轨铁路火车站的名字。

  一九三七年三月的托洛茨基分子绝食斗争取得“胜利”并且上当受骗以后,从莫斯科派来了一个“格里戈罗维奇委员会”对罢工分子进行侦讯。在乌赫塔以南离罗普恰河铁桥不远的泰加森林里,筑起了一道用原木排成的围墙,在这里建立起一座新的隔离所——乌赫塔尔卡。在这个地方对铁路干线南段的托洛茨基分子进行侦讯。委员会派到沃尔库塔的一个成员叫卡什凯京。他在这里让所有的托洛茨基分子一个个地从“侦查帐篷”里通过了一遍(动用了笞刑!),并没有十分勉强他们认罪,只是在那里开列一个“卡什凯京名单”。

  一九三七——三八年的冬天,把托洛茨基分子,还有民集派分子(民主集中派)从各个集中地——锡尔-雅加河口的帐篷营、科斯马奇、西瓦亚·马斯卡、乌赫塔尔卡统统拉到老砖窑(有的人根本没有经过侦查)。只有几个最著名的人物因公审的需要送到莫斯科去了。到了一九三八年四月,在老砖窑一共集中了一千零五十三人。在窄轨铁路的一侧的冻土上有一座长条形的旧木棚。先让罢工分子住进去,后来人员增加,在旁边又搭起两座破旧的帐篷,外面什么也没有覆盖。每座帐篷里要住二百五十人。他01在里面怎么住法,根据奥罗图坎的情形我们已经可以猜到。20X6米的帐篷当中放着一个当火炉用的汽油桶,每天发给一小提桶煤,人们把虱子扔进炉子增加点温度。帐篷布里面上蒙着厚厚一层霜。板铺上位子不够,只能轮流躺着或走来走去。一天发给三百克面包,一缺菜汤。有时候,不是每天,发给每人一小块鲟鱼。没有水,散发碎冰块当饮水。不消说是从来不洗脸的,洗澡房也没有。满身出现坏血病的斑点。

  但是这里有一点比奥罗图坎更坏,在托洛茨基分子当中添派了一批劳改营内的“冲锋队员”——盗窃犯,其中还包括一些判了死刑的杀人犯。当局专门对这些人做了交代,要_“挤磨挤磨”那些政治畜牲。如果干得好,他们这些盗窃犯得到减刑。盗窃犯很乐意地接受了这个既愉快又合乎他们性情的委托。他们被指定为组长(现在还有人记得其中一人的外号——“严寒”)和分组长。他们手持棍棒来回走动,殴打这些前共产党员,还变着法儿地凌辱他们:逼他们趴在地上给自己当马骑;拿来他们的衣物,在上面拉一泡屎,然后扔进炉子里烧掉。有一间帐篷里的政治犯向盗窃犯们扑过去想弄死他们,盗贼们狂叫,押解队为了保护社会亲近分子,从外面朝帐篷开了火。

  盗窃犯们的凌辱最严重地摧毁了前不久的罢工者们之间的团结和意志。
  二十年的残暴的革命激情在老砖窑的寒冷破烂的栖身所里,在简陋不暖的火炉里渐渐化为灰烬,也包括被关在这里的许多人。

  俄国政治斗争的传统似乎也!陆到了它的末日。

  老砖窑的犯人们由于人类固有的希望的本能仍然以为会被发送去建设一项新的工程。他们在这里受罪已经有好几个月,实在痛苦难忍。果然,四月二十二日(具体日期没有充分把握,因为这一天可是列宁的生日啊!)开始集合第一批解犯,共二百人。凡被叫到的人,都去领回自己的背包,放在雪橇上。押解队带着队伍朝东,走进渺无人迹的冻土带,遥远的前方是萨列哈尔德。盗窃犯坐在后面运行李的雪橇地落在后面的人只注意到一件跷蹊的事:行李从雪橇上掉下来,一件、两件……可是没人去拾。

  队伍走得很有精神:某种新的生活、新的工作在等待着他们,就算是劳累不堪的吧,但也不会比在这里等待更坏。可是雪橇远远地落在后面了。押解队也开始落在后面——队前、队侧都没有他们的人了,全都跟在后面。这有什么,押解队的松弛——这也是一种好的迹象。

  阳光照耀着。

  突然密集的机枪火力从看不见的地方、从耀眼的雪原里开始向行进中的黑色队伍扫射。囚犯们有的倒下,有的还站着,谁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死神披着阳光和白雪的法衣降临了,他是无罪的、善心的。

  这是一支以即将到来的战争为主题的幻想曲。披着北极斗篷的刽子手们(据说大都是格鲁吉亚人)从用积雪构筑的临时工事里一跃而起,奔向大路,用手枪给还活着的补一颗子弹。在不远的地方挖好了一些大坑,这时候已经赶上来的盗窃犯们动手把尸体拖到那里面去。使盗贼们颇为扫兴的是,死者的东西一概都烧掉了。

  四月二十三日和二十四日在同一地点用同一方法又枪杀了七百六十人。

  押回沃尔库塔的有九十三个人。这些是盗窃犯,显然还包括眼线一内奸。

  能指出名字的有罗伊特曼、伊斯特纽克、莫德尔(国家文学出版社编辑)、阿里耶夫。盗窃犯有塔吉克·尼古拉耶夫斯基。我们不能准确地说出每个人究竟为什么被饶恕,但很难想象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还有人指出过一个姓莫德尔的。现在我收到了一封集体来信,对莫伊谢·约瑟夫维奇·莫德尔的情况提出纠正,说他不是在
老砖窑被饶命的,而是在押送这批要杀的犯人到那里去以前就让他离了队。是怎么回事?这是一个对于正统派们很典型的插曲:新调来的一个内务干部原来是莫·莫德尔在彼得格勒工农兵代表苏维埃军事革命委员会侦查委员会时的老战友(也就是说在十月的日子里一起整治过人)。那位战友在名单里发现了莫德尔,就偷偷地抽出了他的档案,因而救了他一条命。

  关于卡什凯京大屠杀的资料是我从一同坐牢的两个犯人那里收集的。其中一个曾亲临其境,是被饶恕的。另一个是个很爱了解情况的人,他当时就有过把这个事件写出来的强烈愿望。他不失时机地去考察过现场,询问过所有能问的人。

  但是从遥远的派遣地押来的死囚们到达得比较迟。他们陆陆续续地五人或十人一批来到这里。刽子手小分队在老砖窑车站上把他们接收下来,带到一间破旧的洗澡房前面(那是一间里面墙上钉了三四层被子的小木屋)。命令死囚们把衣裳脱在雪地上,光着身子走进去。在里面用手枪打死。这样花了一个半月时间消灭了大约两百人。死尸放在冻土上烧掉。

  老砖窑的那座木棚和乌赫塔尔卡的帐篷后来也都烧掉了。(可是那间“洗澡房”被装上平台车,拉到窄轨铁路三0八号路标处甩在那儿了。我的友人就是在那儿对它进行了研究。那里面架满了血污,墙板上的弹洞像筛子眼。)再谈一件枪杀托派的事,也是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是弗朗茨·迪克勒说的(他是个巴西犹太人。在纽约听多了苏联的宣传,一九三七年在一艘希腊船上当电报员来到列宁格勒,溜号上了岸,要参加社会主义——马上就捞到了徒刑)。一九三八年春天他在沃尔库塔窄轨铁路鲁德尼克-乌萨段当搬闸工。有一回契卡行动科给他们下了一道命令:断绝交通,不装煤,预备四节平台车,两节生炉子的闷罐车,是为了运犯人到乌萨。一大群牵着狗的押解队带来了二百五十个犯人,里面有五十名惯匪,其余是托派,八名妇女。大部分人穿得很好——裘皮帽,裘皮领,皮箱。迪克勒在其中看到了他熟悉的安德列钦,南斯拉夫人,但却是一个地位很高的美国共产党员,福斯特和白劳德的战友:先前迪克勒在麦迪逊花园广场上听过他的演说,近日在营区里见过面,知道了他的罢工的成果——他们开始得到干口粮,休假日,有了单独的作业班和工棚。现在他们被装上了光板平台车,天寒地冻,风雪交加,就这么拉走了。安德列钦看见了他,脸朝另一面,好像不是对他,使足了劲喊:

  Frank!Just Listen,don’t say a word!This is the end.We are going to be murdered in cold blood!Frank!Listen!If you ever get out,tell the world who they are:a bunch of cult!throats!assas-ins!bandits!


  他一再地喊着同样的话。迪克勒在发抖。平台车上,跟他并排站着一个科米族的老警卫,在抽他的羊角烟斗。当安德列钦停下来的时候,平台车上的犯人们齐声议论起来,听到了女人的哭声,显然很多人听懂了用英语说的话。押解队长吹哨让列车停下,朝天开了几枪。全都静了下来。队长喊叫着说:“你们干嘛要造反?你们不是要单独住吗?这回就单独了。口粮,工作都会有的!”

  车接着往前开。在兹梅卡站上停下来。把犯人带下平台车,列车返回鲁德尼克。车组人员都知道这个兹梅卡站:那儿从来没有劳改点,也没有人家。

  窄轨铁路上交通断绝了两天。后来赶马车的说:犯人们被带进一条峡谷,迎面埋伏了机枪手,同时开枪射击。

  附带说一句。对托洛茨基分子的屠杀还没有结束。后来又逐渐搜索出三十来个漏网的,统统在“三十号”附近枪毙了,但这已经是由另一批人执行的。第一批刽子手,即参加卡什凯京大屠杀的那些契卡行动人员和押解人员以及盗窃犯,不久后都作为见证人而被处决了。

  卡什凯京本人一九三八年获得了列宁勋章,以表彰他“对党和政府的特殊贡献”。一年以后在列佛尔托沃监狱被处决。

  能说这在历史上是头一次吗?不能。

  A·勃-夫这样介绍在阿达克(伯朝拉河畔的劳改点)处决犯人的情况:每天夜里押解一批反对派犯人“带着行李”走出营区。营区外面有一座属于“第三厅”的小屋。这些在劫难逃的人们一个个被带进小屋,警卫队员一拥而上,用些软的东西把他们的嘴塞住,用绳子倒绑双手,然后带到院子里,套好牲口的大车已经等在那里了。一辆大车装五至七个捆牢的人,运到“小山”,即劳改营坟地。在那儿把他们全拖进一个个挖好的大坑,立刻活埋。这并非是兽性发作,不是的。是因为他们研究出来,处理活的(拖运、上下车)比处理死的轻巧得多。

  这件工作在阿达克进行了许多夜晚。

  我们党的精神上和政治上的一致,就是用这个办法达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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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4-21 11:2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文章是如此的深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以至于我无法再转载下去了。。。

看着胡同里的毛粉,薄粉们现在如丧考妣考的样子,觉得历史确实是最公众不过的了,刽子手大概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们自己也会被人压上断头台呀。

最后,我只能用那位被苏联共产党枪决的美国共产党员的话来赠给他们:

tell the world who you are:a bunch of cult!throats!assas-ins!bandi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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