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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源济

[文学欣赏] 天蓉:《白雪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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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14 04:0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相约相恋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诗经·国风·周南·桃夭》

十六.

“五四”公园里,薇薇正在溜溜溜板。白明志躺在水泥条凳上望着蓝天发呆。

昨天在全校大会上,党委书记的一段话一直在白明志脑子里打转:

“……同学们要时刻警惕,阶级斗争无处不在啊。尤其在我们思想深处,无产阶级不去占领,资产阶级思想就要去占领。让我们看一看一些触目惊心的事实:……比如,我念念一位同学在日记中写的两首诗……”

这两首诗正是白明志写在日记上的。第一首诗是三年前刚到大学时写的,因为没进名校而思想消沉:

“周围到处是烦闹和喧嚷,
我的心呵,充满了惆怅。
初春的夜里,我悄悄地远去,
寻找寄托灵魂的天堂。

没有爱情,没有幻想,
我像漂泊在大海中的一叶孤舟,
任凭风浪欺诳。
…………”

第二首诗是不久前的,记录最近几个月的心理感受:

“…………
电闪雷鸣细雨天,
忽觉爱神降人间。
双双对视魂魄荡,
莫非一箭两心穿?

朝霞未出呆呆等待校园旁,
黄昏时分默默徘徊宿舍前。
话语声声入耳芳容总不见,
幻想汨汨长流柔情涌心田。

偶尔幸运,惊鸿忽然一瞥,
人多眼杂,欲语却又无言。
…………”

党委书记还算留面子,没有在大会上公开点名。他继续批判两首诗:

“同学们,这就是某些人对我们朝气蓬勃的生气勃勃的社会主义的感受啊。热火朝天的革命事业,轰轰烈烈的时代气氛,在他看来却是‘烦闹和喧嚷’;对蒸蒸日上、欣欣向荣的今天,他不是意气风发,而是‘充满了惆怅’,还要去寻找什么天堂,寄托他的灵魂。寄托什么灵魂呢?只能是资产阶级的魂!还有这充满了小资产阶级情调的爱情诗,什么‘爱神降人间’之类的,也是与我们的社会格格不入啊……”

最后,书记语重心长地说:“同学们,真是不读不知道,一读吓一跳啊,你们知道吗?写这些诗的人,还是出身于工人家庭的同学啊!这就是阶级斗争在思想领域里的表现,这就是资产阶级和我们无产阶级争夺下一代的残酷斗争啊……”

党委书记那抑扬顿错,满怀激情的声音在学校大礼堂上空,也在白明志的心里,久久回荡。

那是两个多月前的一个晚上。系党总支书记陈栋梁把白明志找到他宿舍谈心。
陈栋梁是南下干部,长得高大白净,脸上总是挂着笑,给人一种亲切感。

“白明志,近来怎么样?对系里有什么意见?”
“没有什么意见,我觉得数学系挺不错的。”
“你是系里的活跃分子,我对你还是比较了解的。工人家庭出身,学习成绩优秀,劳动好,又是文体活动的积极分子,我们很希望系里有更多的像你这样全面发展的人材。”

听到陈书记的表扬,白明志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只是自然地笑了笑。

“我听说你写了入团申请书,但有些团支部委员反映你小资产阶级思想很严重,唉,读书人哪个没有点小资产阶级情调啊,没啥大不了的!我想找你谈谈心,互相了解了解,交个朋友嘛……”

团支部委员?白明志脑海中闪过了那个似乎经常对自己不怀好意的李全保。不过,他很快就被总支书记的诚恳、亲切和关心所感动,不知不觉地和他谈了很多很多心里话:谈到当初因没有考上全国重点大学而感到万念俱灰,颓废消沉;谈到自己喜欢诗词,喜欢读古典小说和外国小说;谈到母亲的出身及对自己的影响;也谈到人生观和爱情观等等。

陈栋梁书记对白明志喜欢写诗好像特感兴趣:

“我听团支委李全保说过的,你经常写爱情诗,能不能给我欣赏欣赏啊?”
“我写的哪能算什么诗,只不过有时胡诌几句而已。”
“小老弟,不瞒你说,我也喜欢诗词。年轻的时候,也写过一些的。我们可以互相切磋,以文会友呵……”
“那好吧。不过我的不少诗是写在日记本上的。”
“那更好,这样我可以对你有更多的了解,更有针对性地帮助你进步啊!”

第二天,白明志便把两本日记本交给了陈书记。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日记竟被送到党委书记手中。当他听到党委书记把自己在日记里写的诗和句子,在大会上念出来,作为批判的典型时,心中有一种被出卖的感觉。

将小薇送回家后,白明志在天黑之前赶回了学校。

又独自在湖边的小路上一边散步,一边低着头沉思,甚至于没有注意到与对面走过来的女孩和何梦烟擦肩而过。

何梦烟与女孩谈起昨天党委书记的报告。

“你知不知道会上批判的日记是谁的?是白明志的!” 何梦烟说。
“什么日记?”女孩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因为听政治报告时,她老是心不在焉,脑袋里总不知道在转些什么东西。其实,即使在课堂上,她也不怎么听得进去。她习惯于自己看书,自己作题,自己考虑问题。这是她的特点,同时也是她的缺点。

何梦烟将党委书记报告中有关部分讲给女孩听了。

“你怎么知道是他的日记?”
“他们班上的团干部早知道,慢慢传开了。大家还暗中传抄他的几首诗,说是什么‘奇文相欣赏’”
“是‘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

转过一圈,第二次又与白明志打照面时,白明志对她们默默点了点头,走过去了。

看见白明志眼神中流露出的沉思和忧郁,而没有往日那种开朗、热情的笑容,女孩感到心中隐隐作痛。

何梦烟却满面春风,小声地对女孩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不要告诉别人哦:我觉得他诗中写的就像是我,和我心里的感觉一模一样啊!嘿,哪天我得找他好好谈谈……不过……如雪,你的文笔这么好,又会写诗……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抑制不住兴奋的何梦烟在女孩耳边小声咕噜了好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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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14 04:1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七.

尽管党委号召的“在灵魂深处闹革命”运动已经在校园里悄然展开,但却也还谈不上轰轰烈烈的程度。

系里校内的各种各样的文艺活动、体育比赛、墙报、广播宣传等,仍然少不了要依靠活跃份子们,当然包括白明志以及他的几个好朋友在内。白明志也逐渐淡忘了上次在全校大会上被作为小资产阶级典型而暗中受到批判的不快,反正现在是人人都要斗私批修,都要在讨论会上把自己说得一塌糊涂。大学的生活毕竟是丰富多彩、阳光灿烂的,忙忙碌碌的学生们照常地早操、上课、自习、看书、考试,只是逐渐地多了一些听报告、谈心得、作好事、写思想汇报之类的事而已。

最近几个月的活动,又加上了民兵训练的内容。毛主席号召全民皆兵,备战、备荒、为人民。全国上下一如既往地热烈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大练兵运动。处处可见“飒爽英姿五尺枪”,人人都在练习射击、刺杀、扔手榴弹。有几次还半夜紧急集合,背上背包,扛上枪,走了许多路。数学系的乐队带上乐器,沿途作鼓动。

学生们也逐渐淡忘了那几条有关不准恋爱不许结婚的校规。这种事在年轻的大学生中是阻止不了的,只要不是做得太过分,像林深潭和梁丽略那样胆大包天被现场抓住的话,也不会有太大麻烦。再说,林涛涛投湖自杀之事也在学校上上下下引起一阵风波。在校党委还诱发一场争论。有些人就从林涛涛之死而提到上次开除谈恋爱学生的事,是不是做过头了?“看吧,这次又是因为谈恋爱,逼出人命来啦!”。当然,最后由杨书记拍板,写下林涛涛投湖自杀之事的结论,是因为暗恋万年千而得了忧郁症才自杀的,万年千没有责任,与学校执行三大纪律的方式方法更没有关系。

不过,人死了的影响还是比较大,这件事彻底改变了万年千的性格。他再不是过去那种摇头摆尾、自以为是的样子。虽然万年千并不承认他真正爱过林涛涛,但林涛涛的死却强烈地震撼了他,毕竟那是一条才23岁鲜活的年轻生命啊,怎么这么容易就烟消云散,化为尘埃和灰烬了呢?况且,虽然林涛涛有忧郁症,但毕竟是因为他万年千而得的忧郁症,也就是说,是为他而死的。万年千非草木,岂能无情?如果当初,他对她热情一些,或者是干脆冷淡而断了她的念头,可能她也就不至于走向这条极端之路了。万年千觉得,正是由于自己骨子里的那种极度傲慢和优越感,才会对林涛涛表现得不冷不热,以至于造成了这场悲剧。因此,万年千对林涛涛之死,是感到内疚和自责的。

死人的事也震动了党委会成员们的脑神经。从此之后,校领导和系领导也就不再经常强调那‘三大纪律’了。

过去的两个多星期,白明志有一半多的时间都在忙着学校内外的各种活动和比赛:

一是代表学校参加全省民兵大比武,花了很多时间训练,终于夺取了集体第二名的优异成绩,为学校争得了荣誉;另一件事是代表学校到市里各处去演出,因为他和另一个同学合演的一个双簧,被省军区领导选中了。

由于这繁多的社会活动,该看的专业书和作业都拉下不少,得赶紧补上,眼看就要到期终考试。

下课后,白明志急急忙忙跑到图书馆,占了一个好位子。专心致志读了半天书,终于把复变函数所缺的课都补上了。在开始作作业之前,伸个懒腰,放松一下,却突然发现女孩也在图书馆,正在低着头写着什么。女孩旁边坐的是何梦烟,两人正好就坐在他的对面。伸懒腰之际,女孩和何梦烟同时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女孩立刻又低头看书去了。白明志却觉得自己好像突然热血上涌,脸颊发烧,莫名其妙地心跳不止,脑中空白一片,甚至没有注意到何梦烟已经绕过桌子,走到了他旁边,正在跟他说话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刚才精神恍惚,未缓过神来的缘故,白明志觉得今天的何梦烟怪怪的。她一改平时笑咪咪、大大咧咧的开朗活泼劲头,却是脸露羞色,压低了天生的女高音嗓子,还带点颤颤抖抖的腔调,对白明志小声说:

“出去到门口走廊上……去一下好吗?有件东西交给你……”

出到门外时,白明志自己倒是已经从刚才的一阵心猿意马状态中恢复过来了,开始笑嘻嘻地调侃这个在宣传队里排节目时早就混得很熟的女生:

“怎么哪,今天这么严肃,什么东西呀?”

何梦烟扭扭捏捏地交给白明志一本书,是苏联小说《牛虻》,小声说:“这本书送给你,里面有封信,你看看后我们再找时间谈吧……”

还想再说什么,却看见郑少青从图书馆出来,瞪着一对大眼睛,直奔他们所站的这个角落而来。何梦烟好像有些不自在,急急忙忙地转身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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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14 04:1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八.

“何梦烟给你本什么书呀?哟,是《牛虻》,好书呀,给我先看看吧。” 郑少青从好朋友手里抢过书,好奇地翻开。见书中夹了两张纸,顺手给了白明志一张,自己打开另一张。白明志也并不在意,看看自己手中那张纸条写的是:

“下星期六这个晚上有空吗?能不能帮我一下微分方程补补课哦,请教请教有几个问题……你的诗杨书记念的诗,太美了!希望能和你进一步发展革命友谊,就像《牛虻》中的亚瑟和琼玛一样,所以才送书给你。被你的诗所感动,和诗一首,不会笑话我吧……”

这时,旁边的郑少青正在用他那抑扬顿挫,颇带感情色彩的磁性嗓音念着另一张纸条上的诗:

“岁月如流酷寒天,
白云雪水绕山间。
以诗代言情思荡,
写毕书文眼望穿。

从此平静湖水微风掀漪涟,
原本快乐少女心海起波澜。
笑容倩影久久不能挥之去,
点点滴滴激起无限思和念。

来日方长,惊鸿终有一瞥,
与君相约,倾诉肺腑之言。”

郑少青念完了诗,疑惑地说:“这诗不就是按照你那首诗的格式和你唱和的吗?你那首是这样的……”郑少青念起来:

“电闪雷鸣细雨天,
忽觉爱神降人间。
双双对视魂魄荡,
莫非一箭两心穿?

朝霞未出呆呆等待校园旁,
黄昏时分默默徘徊宿舍前。
话语声声入耳芳容总不见,
幻想汨汨长流柔情涌心田。

偶尔幸运,惊鸿忽然一瞥,
人多眼杂,欲语却又无言。”

又继续说:“写得还不错哟。但是,我可以肯定不是何梦烟自己写出来的。她的文笔我太清楚了,系里办墙报时我改过她投来的两篇稿件,连写学雷锋文章都词不达意,她哪会写什么诗呀!”

郑少青又从明志手中拿过另一张纸条看了看,哈哈大笑起来,说:

“这还不显而易见吗?你看看这段文字,诗和文肯定不是出于同一人之手……明志呀,你的桃花运还不少嘛,这又来了一个……主动找上门的,哈哈。还要找你给她补课,补个什么狗屁课啦,这大学生中谁都知道,补课就是男女交往,进一步发展革命友谊的最好借口嘛……不过,这些主动上门的都不是你喜欢的,对吧?我当然猜得出你中意的是谁喽……哈哈……那个高山仰止,如冰似雪的……‘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郑少青手舞足蹈,唱起了越剧红楼梦。

白明志一直没有说话,只有郑少青一人在朋友耳边喋喋不休。白明志其实也感到了何梦烟有时候望着他时那带点火辣辣的眼神,但却不怎么放在心上,仍然和她嘻嘻哈哈地聊天开玩笑,毫无拘束。因为她的性格直爽、开朗、活泼,平时的所作所为也很有意思,好像从不怕丢脸,不怕出丑。郑少青和陈鸣威,还有过去的林深潭,几个人暗地里都经常拿她的马大哈风格来当作笑料。

可今天,何梦烟的纸条上这段近乎于直白的话,使白明志觉得:需要认真严肃对待这个问题了。那首诗嘛,是不是她本人写的可能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不要伤害别人对自己表白的纯真感情。

旁边还在研究那首诗的郑少青却有了惊人的发现:

“你看你看,我早就说了吧,他们班上女生能写得出诗的只有刘景敏和高如雪。我正在猜测判定到底是由哪一个捉刀代笔的呢?嘿,没想到这前面四句诗里藏着答案啊……”

郑少青兴奋极了,得意洋洋地自比为是善于分析、能办大案的福尔摩斯,指给白明志看前四句诗中由第三个字组成的“如雪代书”四个字。

岁月如流酷寒天,
白云雪水绕山间。
以诗代言情思荡,
写毕书文眼望穿。

这下白明志感兴趣了,赶快抢过有诗的那张纸来仔细研究。越研究心中越高兴,越研究越是豁然开朗,觉得一股甜丝丝、热乎乎的暖流遍及全身。对,这首诗应该是高如雪所代作,难怪那天散步时看见她们两人在一起叽叽咕咕的,想必和这件事有关。

既然这诗是高如雪写的,又把答案藏在诗中,就可以看作是她写给我的了。并且,由此也能确定她是喜欢我的。这就是白明志越读越高兴的原因。郑少青好像也琢磨出同样类似的结论,对白明志说:

“她用了一个聪明的好办法。如果你没看出这四个字,她反正代朋友执笔而已,你如何处理是你的事情,和她无关。而如果你看出来了,那么这可能就是她对你的内心表白,说明她也喜欢你。哈哈,老兄,你还是赶快去找你的意中人吧!”

“可是我还得考虑清楚,怎么回答何梦烟啊,下星期六要不要给她补课呢?其实,何梦烟也是一个单纯可爱的好姑娘,我不想伤害她……”

郑少青又哈哈哈笑起来:“她当然是个单纯可爱的好姑娘啰。可是,我的大情圣,你爱不了那么多啊!……哈哈,你忘了,还有我呢。唉,看着你可怜,小兄弟我这次就豁出去了!舍命陪君子,插刀帮朋友。下星期六,还早着呢,由我来给她补课好啦。有我这三寸不烂之舌,你还不放心吗?哈哈……”

“你喜欢何……你喜欢帮她补课,真的吗?”看看郑少青的表情,听出了他隐藏在‘哈哈’笑声中没有说出来的那句话外之音,白明志才真的感到这个过去的‘小朋友’已经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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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14 04:1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九.

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最近提出了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日日讲。特别指出文艺战线的阶级斗争,是看不见硝烟的战场。资产阶级利用电影、戏剧、小说等向无产阶级发动进攻。

《人民日报》发表了对《早春二月》、《舞台姐妹》等电影的批判文章之后,毛主席指示把这些‘修正主义材料’公之于众。于是,电影《早春二月》同时在57个城市放映。全国掀起了批判文艺领域内的大毒草的高潮。

数学系的学生上午去看了电影,下午便展开讨论。

《早春二月》电影是由柔石的小说《二月》改编的。由谢芳、孙道临和上官云珠三人主演。

故事发生在江南一个叫芙蓉镇的小地方。知识分子肖涧秋与漂亮的现代女性陶岚的爱情,以及肖涧秋对革命烈士的遗孀文嫂的同情,纠缠交织在一起,情节曲折感人。

看过一遍电影,大多数人好象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不过,紧接着就学习《人民日报》上的社论及左派笔杆子们写的大量批判文章。几天之后,大多数学生都能在讨论会上讲得头头是道, 把肖涧秋“把自己当做救世主”的行为以及陶岚的“我行我素”思想批判得体无完肤了。毕竟都是知识分子嘛。

当然,运动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批判三十年代的陶岚和肖涧秋,而是要通过对这两个人物的批判,“要暴露我们自己思想深处的修正主义,要解剖我们深受资产阶级毒害的灵魂”党委书记杨临时慷慨激昂地对全校师生们说。

就戏论戏地讨论了一段时间《早春二月》电影之后,数学系的运动便进入了重头戏:结合自己的思想实际,写看过了电影《早春二月》之后的思想小结。

写些什么东西呢?女孩坐在房间里,咬着笔头发呆。

柔石的《二月》这本小说,她早就看过。对三十年代的这类作品,女孩并不是特别欣赏,觉得整个色彩太‘灰’了。《早春二月》的电影嘛,拍得还不错,但她对这几个演员不太喜欢。一是觉得谢芳的表演比较做作,二是认为上官云珠太老了,《二月》中的文嫂虽然是寡妇,但年龄应该是二十多岁。上官云珠在三、四十年代的电影界就很有名,又二十来年过去了,脸上的肌肉都已经松弛下来,在有部片子里还扮演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女孩还不到二十岁,喜欢的是象《马路天使》里十几岁的周璇扮演的那种清纯的角色,也欣赏文学作品中屠格涅夫笔下的少女形象,陶岚这种人太复杂了。女孩觉得自己思想是很简单的,尽管有些人把她比作林黛玉,但她自己却不这么认为,她当然也欣赏林黛玉的才气,但她从来就没有过林黛玉那种悲天悯人、多愁善感的情怀。

女孩眼光瞟向床头的日记本,还是妈妈了解自己。妈妈曾对爸爸说过:“我们如如呀,继承了你的智慧,但精神感情方面像我,你别看她外表柔弱,内心却深藏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刚烈性格。”

又想起《早春二月》中那个演肖涧秋的孙道临,一双脉脉含情的,显得有点女性化的眼睛,使女孩觉得特别像高中时的一个男同学。那个同学京剧唱得非常好,不过是反串唱女声中的花旦。可能正是因为经常扮成女人的缘故吧,那男同学看人时就是这种女性的眼神,表情动作也有点像女的,说起话来轻声轻气、扭扭捏捏地,因此在班上还得了一个外号,叫做‘寡妇’。

女孩发现自己想走了神,离题太远了,赶紧把思想又转回到笔尖上。

提起笔又想起了那天帮何梦烟写诗的事。

这几个月来,女孩觉得和白明志之间,产生一种从没有体验过的奇怪感觉:每次四目对视,便犹如放电。既怕互看,又想互看,还似乎不可抗拒,不得不看。难道这就是那首著名的“哎哟妈妈”歌中所唱的:“从眼睛里到心怀”的东西吗?

女孩又感到困惑:何梦烟说她也有这种感觉啊!况且,别人不是传说他是个“多情种子”,脑子里充满了资产阶级的情调和爱情观吗,他似乎也的确有多个经常交往的女性朋友,包括何梦烟在内,谁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呢?是否他看每一个女同学都用这种眼神,也许我觉得特别的眼神,只是他对女生经常的、习惯性的、随意的一瞥而已?

女孩的思绪常常徘徊在这矛盾之中。年轻的心儿渴望爱情的威力,却又害怕痛苦的缰绳;既不能否认心中的事实,却又不敢像何梦烟那样大胆地流露真情。女孩有时也在心里如此自谴自嘲:难怪李全保说我读多了书思想复杂啊,的确是复杂,比何梦烟就复杂多了!

无论如何,当何梦烟求她帮忙写诗的时候,她觉得这是个捅破窗户纸的好机会:干脆破釜沉舟,弄个水落石出,省得哽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地不舒服。如果白明志对自己有意思的话,是一定能看出那四个字的,反之,如果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的话,女孩相信自己有毅力和勇气,让自己恢复过去那种心灵的安宁。

女孩一边想,一边摘录了几句报纸上批判《早春二月》的话,加上批判自己的‘走白专道路’思想:

  “……过去自己没有认识到是在走白专道路。心里想反正学好功课就行了。不能与班上的同学打成一片,认为反正‘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现在才知道,这独木桥通向的是一条危险的白专道路,搞不好就会掉下万丈深渊……”

很可笑,从学雷锋开始,学习已经变得越来越不重要。学习好,似乎已经不是优点,而越来越象是一条缺点。女孩已经多次批判这个‘缺点’,写习惯了,笔头在纸上沙沙作响,看来明天可以顺利交上小结,完成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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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14 04:2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

星期天早上,白明志朝校园大门走去,看见女孩正好独自远远地走在前面,本来很想跑步追上去和她说话。但又总觉得还没有想好要说些什么。平时脸皮挺厚,从不怕和女孩子打交道的他,玩真的时候却又瞻前顾后,犹豫起来。

自从那天看了女孩代何梦烟写的那首诗之后,白明志兴奋了一阵子。遗憾没有及时地去表白自己的心意,过两天冷静下来,便有些畏畏缩缩的。为什么呢?相爱的人嘛,总希望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现给对方,白明志却自觉自己在系里‘名声不好’,特别是上次书记在报告上念出来他写在日记本上的诗之后,便被‘树立’成了一个小资产阶级情调的典型。有人给他安上些‘情种’ ‘情圣’之类的绰号,谣言传闻满天飞。白明志原来对此不是很在乎,况且,在乎也没有什么办法啊。可现在,他却很在乎高如雪对他的看法了。她是不是也把我想成是一个玩弄感情的骗子呢?白明志为此心情沮丧,因而总迟迟不前。

回到家里,发现今天气氛不太一样。老爸在和薇薇玩扑克牌,妈妈从二姐房间走出来,像是在生气。看见白明志回来了便说:

“唉,你去劝劝你二姐吧。”
“什么事呀?”
“还不就是她那个疯疯癫癫的男朋友唐晃嘛,本来我也就反对不了,随他们去。本来都说年底要结婚了……可现在,唐晃单位的什么坏领导,要把他调到萍水县去,那还结什么婚,结了不就要牛郎织女两地分居了?”

白明志把借来的两本小说交给母亲,一是张恨水的《纸醉金迷》,另一本是雨果的《笑面人》,都是她喜欢看的。

兄弟姐妹中,白明志和二姐感情最深,在一起生活的时间最长。其余几个哥姐都早早就在别的城市参加了工作,不常回来。白明志那几年离开父母,到N城读小学和初中时,正好二姐在N城读师范,之后又留N城工作。她特别喜爱这个弟弟,因为比白明志年长六岁,所以充当了一部分母亲的角色。唐晃是二姐的男朋友,好像是个作家,文风不凡,写过剧本。

二姐也长得像母亲,躺在床上生气的模样和刚才妈妈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气呼呼地对弟弟解释刚才妈妈说的事:

“是这样的……唐晃写了一个剧本叫《秋草》,原来被上海电影制片厂一个导演看中了,要拍电影,可是后来……我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那个导演不久前被打成了文艺界的黑线人物,被批判撤职了……把唐晃也牵扯了进去,反正现在,T省管文艺工作的领导,正在组织批判《秋草》,说它是一棵攻击社会主义的大毒草……”

“是不是和现在全国批判《早春二月》差不多啊?”
“可能吧,唐晃要被调到县城去,还说这是对黑线人物的宽大处理,否则……”

白明志想尽办法安慰二姐,说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调到县城去’也不是那么糟糕的结局,我们今天再去看一次《早春二月》吧,还挺好看的。反正也没别的什么电影可看,被批判的东西总是更有看头一些。

“好看的电影为什么总是要受批判呢?” 姐弟俩看完电影后边走边聊。二姐的文学修养很高,又特别喜欢看电影,刚才的愁云惨雾已经过去了,兴致勃勃地评论《早春二月》的几个主角:“上官云珠现在老了,年轻时很漂亮,我在唐晃那儿看过以前三、四十年代的电影画报上她的照片。”

白明志看看二姐,突然发现了什么,笑着说:“姐姐,我看谢芳演的陶岚挺像你的。”

白明琳这天穿了一件深色细花的短短的中式便装,一条熨得笔挺的西装裤,凸显出玲珑有致,苗条而又不显得瘦的身材,的确有电影中陶岚的风韵。从小圆脸上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中,也似乎能读出她性格中存在的‘我行我素’的特点。

“是吗?反正我的确挺欣赏陶岚那种敢爱敢恨的女性。”,不过,明琳觉得还是应该提醒一下这个虽然读过不少中外名著,但骨子里却仍然很单纯、幼稚的弟弟。“记住哦,批判还是要批判的,报上怎么说就怎么写呗!否则,搞得像唐晃那样就倒霉透顶了。”

提起未婚夫的倒霉遭遇,二姐又愤愤不平起来:

“现在这个文艺战线呀,搞得一塌糊涂,一会儿批判这个,一会儿批判那个,唐晃他们那个领导,叫高瞻的,我看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组织批判《秋草》的那个人嘛……他原来是部队里的一个文秘而已,既不懂文学,又不懂艺术,只懂得害人整人……并且,生活作风也不正派,老婆得病死了,他就和老婆的侄女搞上了,你说说看……这不是乱伦吗?”

白明志想了想:“老婆的侄女……和他没有血缘关系吧……”
“但侄女和女儿是一个辈份呀,唉,反正那人,肯定不是好东西。据说他的女儿都为他感到羞耻,不愿意回家……”

二姐又想起了什么:“啊,对了,他的女儿也是在你们学校数学系啊,认识吗?”

“哦?姓什么,姓高啊……可能认识吧……系里只有一个姓高的女生……”说到这儿,白明志有点结结巴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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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14 04:2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一.

T大校园靠着的山青湖,是与雪水湖相通的一个子湖。沿着山青湖绕到白云山南边的山脚下,傍山朝湖有一溜小树林,离校区有点远,学生们一般不来。大家都只在山青湖的南岸谈心散步,流连忘返。这小树林不属于校区,是算北边梅林公园的边缘地带,却也难见游人。远看小林区黑乎乎的,但走进林中,顿觉别有一番天地。这儿春来花开,夏闻鸟鸣,秋听寒鸦,冬观雪景,是白明志一人常来的散心之处。灌木丛中有一小片洼地,低下去好几米,其中几块山石突兀而起,雨季时,雪水湖的湖水蔓延到大小巨石之间,潺潺绕行,有声有色。白明志喜欢这儿不凡的风光和宁静的环境,自觉仿佛置身于小桥流水的江南园林。有时还带上书包,干脆坐石头上,悠哉悠哉地读书写作业。

终于筹划了和高如雪的第一次约会。星期六晚饭后,白明志想要让她来见识见识自己找到的这块秘密宝地。可老天好像故意要和他作对似的,前两天还天晴,昨天就开始降温,今早还来了一阵小雨夹雪,飘飘洒洒地下了好几个小时。树木花草高山大地,全都披上了一件薄薄的白白的雪衣。不过,从下午开始,天气转好。现在已经无雨无雪,天高云淡。气温低点儿倒没关系,多穿点就是了,白明志心想。穿上了二哥给他的军大衣。

白明志当然是早了十几分钟就在山青湖岸边溜达。这种天气约会也有其优点:山青湖畔几乎没人,稀稀拉拉的少数几个学生,还都是不认识的。远远看见高如雪穿着一件大红的棉大衣朝湖边走来,越走越近,已经能看到他时,白明志便往通小树林的小路拐过去。天色虽已黄昏,却有月色琅琅,因此,还能看得见大红色的一团在身后紧跟着,白明志放心了。

小路通向洼地处,是一段很陡峭的石头斜坡,圆润光滑一片淡白。白明志一个箭步就蹦下去了,高如雪却在一半处胆小地犹豫着止步不前。白明志想牵她的手帮她一把,没料到洼地挺深的,两个人的手还够不到一块儿。白明志双手一摊,无奈地笑笑说:

“勇敢地跳下来吧,不怕,有我呢!”
高如雪仍在犹豫,说话都战战兢兢的:“下面好深啊,我最胆小了,脚底下又有冰,打滑啊……”
“没问题,我会接住你……”
迟疑了好几分钟,前途虽然可畏,但更无后退的可能。高如雪咬咬牙,只好豁出去了,便打算跳下去,一边行动一边说:
“那我就跳了,你可要接稳啊……”
“当然当然,我会接稳你……接稳……”
白明志一边说,心口一边砰砰跳,从‘接稳’联想到了‘接吻’。待那团热乎乎的大红棉球跳到胸前时,不知所以然地糊里糊涂地就把嘴唇凑了上去。

然后,两人脑袋中都一片空白,也不知道时间停止了几秒钟还是几分钟,还是十几分钟?接着,高如雪从白明志怀中挣脱开一些,轻声发话了:“你怎么这样啊?欺负人……”

听不出话中有丝毫恼怒之意,白明志心中得意了:“不是你叫我‘接吻’的吗?你对我说:你可要接稳啊……”
高如雪这才听明白了这个双关语,连连地边笑边指责白明志太坏太狡猾了:

“第一次单独见面就这样……不太好吧……我可不是那种随便的女生……”
“哪种女生呀?你是淑女,我不也可以君子好逑吗?”
“可是你刚才的作为不是君子的作为啊……”
“你这淑女作为,怎么代何梦烟写诗啊,你就不怕她把你的‘君子’抢走?”
“抢走就抢走呗!属于你的东西赖也赖不掉,不属于你的东西抢也抢不来……男女结合要靠缘分,缘分是可遇不可求的。”
“我们今天就是有缘来相会,对吧?”
高如雪沉思地说:“有缘无缘,谁知道呢?”

两人聊得投机,白明志已经恢复了平常和女生开玩笑时那种能嘻皮笑脸、运用自如的境界。笑对高如雪说:

“你再爬到那个石头上去跳下来,我还要试试‘接吻’!”
“我才不要呢,要爬你自己爬。”
“那你可要‘接吻’我啊……”

白明志真爬上去,又跳下来,趁机抱着高如雪亲一阵;又爬上去,跳下来,又亲一阵……。还扮鬼脸,作怪相,把高如雪给逗得咯咯大笑不止。有时两个棉大衣团一起摔倒在雪地上,就趁机在地上抱着打滚。高如雪从未如此疯狂放肆过,但实在被白明志的顽皮劲头所感染,不由自主地听之任之。况且,自己也觉身心释放,无比快乐,沉浸在初吻那种甜蜜、兴奋、激动、梦幻、恍恍惚惚的奇妙感觉中。

君子淑女就这样一直折腾到太阳从东方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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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14 04:2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二.

第二天一早,白明志笑嘻嘻地走进家门,二姐看见吓了一大跳:“你这嘴巴,是怎么回事呀?肿得这么大,我带你去医院看看吧……”

白明志摸摸嘴,哟,好像是不太一样,赶快对姐姐说:“呵,没什么事,我昨天在同学家吃多了炒花生,上火了!一会儿就好了。”

二姐今天像是又在生气,滔滔不绝地抓住刚到家的弟弟诉苦。不过这次不是因为唐晃的事,而是父亲母亲的关系问题:

“我真不知道这两个人当初是怎么走到一起的……现在呢,成天吵架,乌眼鸡似的,你看不惯我,我看不惯你。我根本不想在这个家再住下去了……原来说,和唐晃结婚就搬出去,可现在呢,又不想同他调到县城去,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从白明志能记事起,父亲母亲就不对头。唉,也难怪,这两个人是太不相同了。想当初,大小姐和长工肯定也是爱得死去活来而策划私奔才走到一起的,后来呢,两条线交叉纠缠着走了一段之后,又分开了。是思想分开了,人却是仍然困在婚姻的牢笼里。各自的想法和生活习惯都逐渐回归到自己原来隶属的那个阶级。母亲爱读小说富于幻想,父亲生活所迫老实巴交。母亲抱怨父亲不讲卫生不讲文明没有知识没有出息,父亲对此当作耳边风,左耳进,右耳出,或者嘴上忿忿不平地哼哼两声,心里却嗤之以鼻。

二姐又从父母的关系抱怨到弟弟白明伟:

“他们两人视同仇人,也不管教管教明伟,这个明伟呀,十分贪玩,还打架,现在长得个高头大马、腰园膀粗的……学习成绩又不好,完全不像你小时候那么优秀,招人喜欢……就因为他在学校的劣行,我在我的老同学面前丢尽了面子,记得我那个同学吧,他现在是明伟学校的教导主任……”

“哈哈,你别太担心了,没关系的,爸妈相处了几十年,相濡以沫,总是有感情的。明伟呢,过几年再长大一些就好了。记得我小时候也很顽皮的……” 白明志的心情仍旧漂浮荡漾在初恋的美妙温馨之中,看什么事情都乐观。

二姐突然想起郑少青早上来家里找过明志的事:“你就去一下郑少青家吧,他来找过你,不知道什么事……”又看着弟弟肿大了的猪嘴巴,大笑不止:“可是,你这嘴巴,像猪八戒似的,到别人家去把人吓死啊!哈哈,要不,给你带上个口罩?”

白明志不在乎地一边笑一边摇头一边出了门。

来到郑少青家里,倒似乎没人特别注意到他的嘴巴。郑少青正在和他弟弟泰泰吹牛聊天。原来是在吹他上次去上海为系里买乐器的事。“我们选了老半天,试来试去,头都搞昏了。那个乐器店好大,把我转得糊里糊涂。最后,不知怎么从后门出去了。回到旅馆一摸皮包没了,里面还有两千块钱,这一下子吓出我一身冷汗。想了半天,才想起挑选乐器的时候,把皮包放到了柜台上。急急忙忙赶回乐器店,服务员问清楚皮包里的钱数和其它物品,对上号后把皮包还给了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接着,又讲有一次去农村帮忙双抢,农民高兴得不得了,中午用太平水桶装红烧肉给我们吃……

白明志听了肚子里要笑死了,但看见16岁的泰泰听得发呆,一双大眼睛一瞪一瞪的。就忍住了笑,拉着郑少青走出了门。

“快走快走,等一下泰泰要问你,要杀多少猪来煮一太平水桶的红烧肉啊?”

“半条就足够,其中大部分是萝葡和汤嘛,嘿嘿。”郑少青又咧开嘴嘻嘻笑了起来:“这就是夸张的艺术,嘻嘻。”

白明志实在忍不住,想到颇有些书呆气的泰泰被他哥哥的花言巧语所忽悠而发呆的神情,肚子都笑痛了。

郑少青告诉白明志,早上找他是因为中学好友张芬芬从北京回来了,要约他们去西坡爬山。“张芬芬昨天晚上找你找不到,就到我家来长谈了好久。她说你现在故意回避她,其实她已经想通了,觉得和你并不合适。并且,目前有个什么前途无量的年轻团长使劲在追她,她也喜欢他,已经差不多谈婚论嫁啦。她只是想要继续和我们保持好朋友的关系而已,所以……”

白明志笑着打断了朋友的话,说:“好呀,爬山好呀,就我们三个人吗?”

“我还没说完嘛……还有就是何梦烟的事……”郑少青笑说自己已经给何梦烟补过好几次课啦,聊得不错哦。不过,何梦烟总是有个心结解不开,一定要白明志当面向她表示一下。

郑少青又嘻嘻笑:“你现在并不想公开告诉她你的心上人是谁吧……对不对?所以我就邀请她也一起去爬山。到时候,你就和张芬芬多聊一点儿,你给点模棱两可的暗示,让何梦烟对你和张芬芬之间造成错觉,也就此断了她对你的幻想……我嘛,就代替你和何梦烟聊天,安慰安慰开导开导她,你觉得怎么样?哈哈……”

“你这家伙,脑袋中鬼点子太多啦!”白明志不得不佩服郑少青的好主意,于己于人都有利。于是,两人便高高兴兴地去找两个女生爬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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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14 04:2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三.

白云山下那一小片树林洼地,成了白明志和高如雪这几个星期的开心之处。每到星期六晚饭后,赶在冬日里夕阳的余辉消失之前,两人就一前一后朝山青湖走,然后再各自选择一个方便的时机,人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山脚下那一团黑影中。

昨晚,高如雪刚走出宿舍门,在楼梯口瞟见李全保的身影一闪,知道是来找她‘一帮一、一对红,帮助她争取入团’的来了,赶忙嘀嘟嘀嘟地下楼跑向山青湖那边。这儿962班的女生宿舍里,李全保听刘景敏说高如雪刚走一分钟,便想追下楼去,却又被现在已是团支部书记的王安香抓住了,说是要和他谈谈发展下一批团员的事。李无可奈何,只好坐到王安香的对面桌旁,听候团支书的指示。

赶到小林子时,白明志已经在那儿又蹦又跳,做暖身运动,见高如雪到了那块石头斜坡边,才停下运动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笑一边叫:“来了来了,接吻接吻……”。

很是奇怪,迷失在爱情中的两个人既不惧黑暗鬼魅,也不怕严寒风霜。只要凑在一块儿,就总像有说不完的话,聊不完的天。

谈话中免不了他们喜爱的数学。他们讨论抽象代数、方程论、图论等等,自然地联系到高斯、欧拉、华罗庚等著名的数学天才的故事。昨晚,互相交换对看过的小说、电影、话剧的看法,又谈到各自的家庭和童年。

今早,如雪回到家中,进自己房里关门睡大觉。表姐和爸爸现在已经是公开住在一个房里,对她也再不采取躲躲闪闪的态度。上个星期,爸爸专门找如如谈话,谈到自己已经决定和茹远芳结婚,只是仍然希望得到爱女的理解和支持。如雪当时未置可否懒得表态。不过,爸爸大概也感觉得出来,近来女儿的心情颇佳,女儿以一个热恋少女的宽宏大量,已经默认了他的决定。

又想起了昨天晚上:她送给他一张小时候在C市照的像片,像片上的八岁女孩,天真而好奇地望着白明志。白明志呢,送给她一张自己的近照。

高如雪一时睡不着,拿出照片来看。照片上的白明志,英俊、潇洒,站得笔直,正用深邃、热情的目光,坚定地望着远方……。轮廓分明的脸,高而挺直的鼻梁。紧抿着的嘴唇,显出内心的执着,剑眉下的双目,一股英气逼人。

高如雪很喜欢这张照片。翻到照片背面,还付有一首小诗,其中嵌入了“如雪存念”四个字:

志高伟如山,
心净冰雪清。
骨傲多存节,
情挚思念深。

女孩沉浸在甜蜜的幻想中,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醒来后,突然发现枕头边有封信,信封上是漂亮而熟悉的字体,写着“高如雪收,陈鸣威寄”,是寄到家中地址,应该是刚才爸爸或表姐放到她枕头旁边的。

这是陈鸣威给她的第三封信。前两次都是在学校里,借给她看“马克思的青年时代”和“居里夫人传”时夹在书里面的。

陈鸣威是个多才多艺又勤奋无比的人。能写会画,小提琴拉得不错,继林潭深之后,现在是系乐队的队长。在女同学中被视为一个大才子,宿舍里,王安香、刘景敏等人提到他时,对他的知识广泛勤奋刻苦都颇带崇敬之意。虽然外表形象矮了一点,但口碑不错,不是像白明志那样,经常会有些不知是真是假的花边新闻在女生中流传。就像这次批判电影《早春二月》运动写出来的“自我总结报告”吧,两人的文风就迥然不同。说起来有些可笑,校党委组织学生批判电影《早春二月》,写“自我总结报告”,原意是进一步地让大学生们‘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痛批一下自己。写得比较深刻的“总结报告”,便被作为典型材料而传阅。没料到这种传阅却起到了另外一种效果:学生们把这些人的总结报告当作文学作品来欣赏,因为当时除了被批判的作品之外,可读之物实在是寥寥无几啊。陈鸣威和白明志写的,就是其中传阅得最广,人们最喜欢看的两份“总结报告”。

高如雪还清楚记得那天的事:何梦烟和刘景琪,两人手上都拿着厚厚的一叠纸,一前一后地走进来,对她和王安香说:

“喂,我拿到一份《早春二月》“总结报告”,好看啊,写得像小说一样。你们抓紧时间赶快看,还有不少人排队等着呢。”

高如雪首先看了何梦烟拿来的白明志的,然后,又和王安香交换,看陈鸣威的。

两份“总结报告”都是洋洋数万言,比她交上去的报告,字数要多出好几倍。白明志的报告暴露思想深刻,文风细腻,感情丰富。而陈鸣威的呢,文笔犀利,语言尖刻,引经据典,逻辑论证,在华丽而流畅的叙述中理性地批判自己。

那晚,高如雪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半夜爬下床来把放在桌子上白明志的“总结报告”又拿来读了几遍。突然使她对白明志这个人有了更新的认识:在他嘻嘻哈哈外表下,蕴藏着多么深厚、强烈,火一样的感情啊。灵感来了,高如雪在日记本上写下了一首诗。

奇怪的是,无独有偶。当时,她看见睡在她下铺的刘景琪也一直没睡着,还在床上仔细研究陈鸣威的那份“总结报告”哩。

拆开陈鸣威今天的来信看了看,高如雪突然灵机一动,起身打算回学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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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14 04:2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四.

话说那个星期天,高如雪拆开陈鸣威的信看了几遍,突发奇想。

那个星期六的晚上,和白明志在一起时,也聊到了陈鸣威。她告诉他陈鸣威曾经写过信给她,可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理。高如雪对白明志说:“他不是你的好朋友吗?既然我们已经好上了,那么,由你出面,来把他给我的这两封信交还他,就等于告诉他我们这件事,他就会死心了。你说这样好不好?” 白明志说,两封信可以暂时放在他那儿,方法嘛,让他再考虑考虑,如何处理才不至于使陈鸣威感到太伤心。

当时,白明志说了一句玩笑话:“其实我看呀,陈鸣威和你们宿舍那个……刘景琪……倒是挺般配的,哈哈,我要是乔太守,就想办法点点这个鸳鸯谱……”

想到白明志当时的脸部表情,高如雪直想笑。不过,他说得没错。并且,高如雪知道:刘景琪非常欣赏陈鸣威。想到这儿,高如雪又拿起陈鸣威的信。

信很简短,其实就是大学男女生之间常传递的小纸条一类,开头没有称谓,结尾处也没有署名落款,这是当时男女学生间写纸条来往的惯例。如果署上名字,女生把它交给了领导,不是就更容易被抓住而成为违反三大纪律的把柄吗?

信的开始不外乎是些愿与对方交友结谊之类的一般话语。陈鸣威写到后半部分时,似乎才动了真情,强烈地表示对高如雪的爱慕之意,将对方想象成他心目中无比高尚的女神,是纯洁、美丽的化身,善良、智慧的象征……等等等等。最后,用一首五言诗结尾:

“春愁如春雨, 欲停又忽起。 倾城倾国貌,何日相共语?”

再就是殷切期望等待对方的回复,回信可寄到哪里哪里等等。

那天,高如雪很快到抽屉里找了一个未用过的信封,将信折好放入。和爸爸及表姐打了一声招呼,就去赶坐公共汽车,很快回到了学校,并且,将那封信放到了她想放的地方。

然后,高如雪只是等待,想静观其成。可现在,寒假都过了,社会主义新中国已经步入了1966年,刘景敏刚从德城家里过完年回来,心情倒是好像不错,可那件事,怎么还不见动静呢?高如雪感觉自己像是在替古人担忧,多此一举。

学校组织的对《早春二月》的批判,也在寒假之前就告一段落。

大自然迎来了真正的早春二月,校园的树枝上已经爆出小小的、嫩嫩的新芽,为才熬过了严冬的树木,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绿纱。这个星期,961班和962班的学生不上课。全天劳动,每天都在赶修那条从数理楼通往学校南门口的大马路。

T大是1958年大跃进的产物。雄伟漂亮的数理大楼早就建好并已开始使用,但从数理楼通往学校门口的大路却一直都没有动工。因为学校经费不够,修建数理楼与化学楼,已经将省政府拨的款,用得差不多了。

校党委灵机一动:让学生自己来修这条大道。这样,一能锻炼提高学生的劳动能力;二能达到勤工俭学的目的;三能早日完成校园的规划,向省委表功报喜。真是一举多得。

到了星期五了,劳动了将近一个星期,高如雪已累得快支持不住了。歪歪斜斜地挑着担子,看着走在前面的王安香和刘景敏,咬牙忍住肩膀的剧痛,快步跟上。

倒完土回来的路上,王安香对高如雪说:“挑不动就少挑一点吧。你不象我,我在家里挑土都挑了十几年,肩膀上都长了茧,比你要好多了。”

王安香又说:“多亏你上次帮助我补习了抽象代数,使我顺利通过了考试,可我怎么才能帮你呢?”又看了看高如雪肩上的扁担罗筐,说:“你用我这付吧,可能要轻些。”

高如雪换了担子试试,似乎果然要轻些。
正好走到了白明志用铁铲给人上土的地点,白明志给她装了两个半筐,用眼睛示意说:“快走吧,可以啦!”
可高如雪还要好强,要他装满。
白明志只好给她再添上两铲。
心疼地看着被两筐土压得摇摇晃晃模样的高如雪,白明志一边铲土,一边对正走过来装土的刘景敏说:
“唉,你们这些女生,又没有力气,又要逞强,人小,心还不小。”

后来,王安香叫上几个女同学到旁边数理大楼的顶楼上去,说那儿有些杂物需要清理,清理完了后今天就可以收工啦。

几个女生来到数理大楼顶层,也就是位于第四层楼上的平台。见四周的确乱七八糟地堆放了不少杂物。大多数都是些建筑材料之类的东西,看来从数理大楼修好了竣工之后就没有认真清理过。王安香和高如雪找到了两把大耙子,打算把地下的废纸废木块废水泥块等等耙成一堆。何梦烟和刘景琪两人正准备将平台上的一块木板移到旁边去。刘景琪在前,何梦烟在后,刘景琪背着手抬起木板,使劲往前迈了一大步,突然听见哐琅一响,木板的那一头掉到了水泥平台上,却发现后面的何梦烟不见了。刘景琪回头转身朝木板下面一看,不由得吓得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还大叫:“救命啦!快来救命啦!”,原来那块木板盖着的是大楼的通风口,一直通到楼的底层。刘景琪大哭大叫,是因为何梦烟已经从洞口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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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14 04:2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五.

郑少青正好站在数理楼旁边收拾劳动时用的挑土工具,听见顶楼上传来刘景琪的哭叫声,又听见王安香叫喊大家赶快去楼底层找何梦烟,便飞也似的冲到底层,果然见何梦烟摔倒在一堆沙土中,也搞不清到底伤势如何,还是已经摔死了?郑少青倒吸了一口气,来不及细想细看,从沙土中将何梦烟一把抱起驮在背上,三步并作两步走,快速地往学校的医务室奔跑。

学校的医务室离开数理楼还有一段距离,可不是三步两步就能跑到的。跑着跑着,郑少青逐渐感到了背上的重量和何梦烟拼命捶打他的肩膀和背部的疯狂动作,只好在一片草地上停了下来。何梦烟翻身爬下来,没站稳,摔倒在地,干脆坐在草地上大哭起来:

“呜呜……你干什么鬼嘛,把……弄得我在你背上爬这么久,……本来是要授受不亲……以后我还怎么见人,怎么找男朋友呀……呜呜……”

郑少青趁机快速地观察了一下她摔伤的情况,好像还好。可能是因为衣服穿得比较多,又正好是掉在一堆沙土上的原因,除了脸上手上脚上裸露的地方擦破了几处之外,没有大伤,算是有惊无险。郑少青放心了,笑曰:“我这不是英雄救美吗?危急关头哪顾得了那么多‘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教条呀……况且,还找什么男朋友,你就把我当个现成的白马王子好啦……”

何梦烟故意不理睬郑少青借机而发的内心表白。摸摸脸颊,划破之处有些痛,哭丧着脸抱怨:“怎么办啊……会留下疤痕吧……唉,真是倒霉……我的脸本来就胖得像个圆球,今天这一摔,以后在上面还要留下几个黑点……”

郑少青却开心地打趣:“哈哈……脸上有黑点点怕什么?你忘了,我们是学数学的,正好,我最喜欢研究球面几何,而且,还特别喜欢研究球面上的小数点……”

这句话终于让何梦烟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就知道耍贫嘴,球面上哪来的小数点啊?” 郑少青笑脸上的大嘴咧的更开了,露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没有点的球面,哈哈,那不更好吗,又光又圆又滑……”

这时,后面的大队人马也都赶到了,人们还在一边跑一边互相问:“从楼顶上摔下来的女生到底怎么样啦?”“真可怜啊,会不会残废了?”大家最后在郑少青和何梦烟周围围成了一圈,却见何梦烟没事,尚能谈笑风生,讨论脸上是否会留下点点的问题,众人才放下了心,一哄而散。

之后,此英雄救美之举被传成了“英雄救点”,何梦烟也就从此得了一个“何点点”的绰号。

郑少青凭借他的三寸不烂莲花之舌,不但为自己锁定了女朋友,也为促成陈鸣威和刘景敏之革命友谊竭心尽力,功不可没。

话说陈鸣威那天,收到刘景敏热情洋溢的回函,有些摸不着头脑。

刘景敏说了一大堆崇拜他陈鸣威的话,然后谢谢他给她的诗:
“春愁如春雨,欲停又忽起。倾城倾国貌,何日相共语?”
并为之附和一首,请勿见笑:
“秋梦如秋日,落寞又神秘。天穹架鹊桥,幽梦传私语!”

陈鸣威正莫名其妙,不知如何应对之时,郑少青来找他,交给他一个封上了口的大信封:

“这是白明志让我转交给你的,说他知道这是你的东西,可能是放错了地方……”

信封里面装的正是陈鸣威几个月之前写给高如雪的两封信。从郑少青的话中之意,凭陈鸣威的聪明机灵,不难猜出是怎么回事。可怎么又把一个刘景敏给扯进来了呢?刘景敏在数学系也算是一个响当当的才女,文学修养上并不逊色于高如雪,只是外形上不如高如雪那么引人注目而已。既然高如雪已经名花有主,而刘景敏又对自己如此地崇拜有加,这不能不使得陈鸣威心动神摇,飘飘然起来。

被人崇拜、受人夸奖的感觉真好。男生在女生面前,或多或少都希望具备点骑士精神,喜欢女生夸他们。虽然赞美之词大多是废话,但却是一种兴奋剂,一种动力和承认,没有人不喜欢,何况是像陈鸣威这样有真材实料的才子呢。

因此,陈鸣威便将错就错,也不用考究那封信是怎么到了刘景敏手中的原委了。不究其因,只求其果。他很快地给刘景敏回了信。双方鱼雁往返,诗词唱和,已经两月有余。高如雪没有观察出动静,只因为他们行事比较隐秘而已。

看起来,这数学系的961班男生,和962班的女生,真算是有缘分!四个好朋友,成就了四对有情人。不过,只有被开除了的林深潭和梁丽略据说已经结婚生子修成正果,其余几对爱情之花,还刚刚绽放,它们能经受住人世间的严寒和风霜吗?

这些大学生恋人们,其实并没有多少机会见面。功课学习紧张,各种活动频繁。谈情说爱一类事,只能偷偷摸摸地在地下进行。但无论如何,对年轻人来说,爱情总是无比美好令人心醉的。

好日子的确不长。很快地,白明志等人,就和数学系961班的同学一起,奔赴农村第一线,投身到伟大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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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14 04:2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六.

社会主义教育运动,通常被称为‘社教’,有时又叫‘四清’。大概在两年之前,困难时期之后,就已经前前后后在全国范围内广泛展开。运动当然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矛头所向主要有两种人:一是钻进革命队伍中的阶级异己份子,二是被阶级敌人所腐蚀的基层干部。

现在,白明志和同班同学一道,作为党和毛主席派出的工作队,来到了雾峰县的农村,帮助农村搞四清运动。农村的四清,指的是“清工分,清帐目,清财产,清仓库”,但对全国来说,四清指的是“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清经济”。

不管哪种说法,就是要到农村去,与贫下中农实行‘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作为工作队清查别人的同时,自己也要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雾峰的农村,的确使白明志开了眼界,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穷的地方。

雾峰是山区,位于T省和福建浙江三省的交界处。交通闭塞耕地少,又没有林、付业。主粮大米不够,便加上红薯和芋头。收成好的时候,是‘两稀一干’。只有中午,是红薯或芋头和着大米煮的干饭,早晚则是稀的。收成不好的时候,晚饭就被取消。大多数时候,炒菜没有油。当工作队人员去某家吃饭时,这家会用放在盐钵子里的生肥肉,在炒菜锅里抹一下,算是放了油。这样一来炒菜的时候就不会粘锅。这块生肥肉一般要用好几个月。

白明志住进的一户,有三口人:一个五十多岁的寡妇,和两个年近三十的儿子。 因为太穷,买不起布做衣服,两个儿子只有一条可以穿出门的长裤。冬天的时候,谁要出去,谁就穿这条裤子,另一个只好窝在被子里。

由于交通不便,小山区非常闭塞,话也很难懂。刚下去时,社教工作队的人听不懂雾峰话,弄出很多笑话。有时也会闹出与政治有关的笑话。

有一次,白明志组织生产队开忆苦思甜会,忆国民党统治下旧社会的苦,思新社会共产党领导下新中国的甜。为此,白明志先作了一个简短的动员报告式的讲话:

“……大家要畅所欲言,把过去的苦水都倒出来,地主、富农怎么样剥削我们,让我们吃不饱、穿不暖……,有了共产党,毛主席,我们才能过上今天这样幸福的生活   ……”

接下来,又带领大家唱忆苦思甜的革命歌曲:

“不忘那一年,北风刺骨寒,地主闯进了我的家,狗腿子一大帮……”

然后,群众一个又一个接着发言。

中年和年轻的贫下中农的发言,基本上还能听懂。但老一辈人的话,以及中年妇女的话,就很难懂了。

一个解放前要过饭、满脸皱纹的老婆婆颤颤巍巍走上台去,看来的确是苦大仇深,弯腰驮背,腰都直不起来。还没有开口,就泪流满面。然后一口难懂的雾峰话,叽哩咕噜地又讲又哭,坐在下面的老人、妇女也跟着眼泪鼻涕抹个不停。

白明志听不太懂,但看着气氛还不错,这时候一个社教积极分子跑过来,把这老太婆话的大意“翻译”了一下。白明志才明白老太婆“把苦诉错了!”

原来,一件最使老太婆痛哭流涕的事,是在土改初期,他的丈夫和儿子上山砍柴,被当兵的(解放军)当作土匪,一齐给打死了。留下她和两个年幼的女儿,孤儿寡母,只能靠讨饭度日。女儿长大一些后,好不容易靠种地能勉强糊口,但当官的(共产党干部)说要大炼钢铁、大办食堂,又把家里铁做的锅盆碗盏都搬走了。食堂没办几个月也停了,饭也没处讨,只有吃红薯叶,草根书皮……

老太婆还在继续哭诉,白明志赶紧把她扶下来,倒了一杯水,叫她休息休息,以免她倒出更多的“不合时宜的苦水”来。这次忆苦思甜会就这样草草收场。也不知道是那些生产队干部不满工作队来搞“四清”,故意安排这样的人来发言,还是这儿的贫下中农真的对土改和大跃进时代的‘苦难’切齿痛恨,记忆犹新?

除了穷之外,雾峰县山区的风景还是不错的。雾峰嘛,雾气缭绕,云烟弥漫,山峰陡峭,跌宕起伏,使人觉得像是生活在一幅巨大的水墨画卷中。白明志特别喜欢大自然的天然风光,年轻人,只要吃饱了肚子,诗情画意便油然而生。此时此刻,白明志也只能用诗词来寄托对高如雪的思念。社教工作之余,他写了一首诗,寄给高如雪,记的是出发来社教之前,两人相约荷花池旁,共度一晚的情景:

牛郎织女鹊桥会,
心有灵犀一线牵。
丘比特射爱情箭,
少男少女心已穿!

两片心田融一片,
时间凝固不向前。
天地混沌唯你我,
月为知己永相伴!
热恋如火火熊熊,
柔情似水水漫漫。
君子多情情切切,
淑女有意意绵绵。

夜幕趋淡月隐身,
东方发白日露脸。
宙斯大神掌时误?
佳夜良宵何其短!
难分难舍说再见,
莲叶无力花闭眼。
朝朝暮暮且当惜,
此情久长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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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14 04:2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七.

白明志在雾峰搞社教时,962班的学生们也没有认真地上多少专业课,而是经常学习一些诸如‘自然辩证法’,‘矛盾论’等等一类的领袖经典名著。说是要用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来指导数学研究。系里要万年千准备作一个“用毛主席的矛盾论观点来分析数学问题”的报告,可他坚决不肯作,说是自己‘矛盾论’学得不好,体会不深,不要把伟人的精神给理解错了。最后,数学系只好找了另一个七十多岁,已经处于半糊涂半清醒状态的老教授张凯阳作此报告。

白明志结束社教回到学校的同一天,高如雪却和她们全班同学一起离开学校,到商娆地区溪水县搞社教去了。分别了几个月,这次连打个照面的机会都没有。

溪水县社教工作组的大部队,是在离县城不远的地区。而高如雪和王安香,还有几个男同学一起,分到了较边远的一个社教点,那是一个叫“上下村”的生产大队。

溪水县的生活水平不象961班所到的雾峰县那么穷,上下村还算不错。尽管肉类吃得不多,但每天都有豆腐一类的豆制品食物,这点很合高如雪的口味。

难以忍受的是下水田劳动时吸在腿上的蚂蝗。

到农村社教不久,就赶上春耕插秧的大忙季节。

高如雪自觉对插秧还能应付,走下水田。插完几排之后,抬起头,抹抹脸上的汗水,提起脚来再准备往前。天哪,突然发现每条腿上都挂了十几条圆滚滚、软绵绵,长短不一的软体动物。这种可恶的被称为蚂蝗的东西,似乎还特别欺负高如雪。她看看旁边的王安香,一边插秧,一边顺手在腿上拍打拍打,没事一样,很是羡慕。王安香告诉她对付蚂蝗的办法就是加快插秧走动的速度,让蚂蝗还来不及叮牢的时候,你就已经拔腿向前逃走了。后来,她也学着照办,果然有些效果。不过,那些吸得饱饱的、涨得黑红黑红的软东西,还有腿上被蚂蝗叮过的洞口,血流如注的景象,始终在高如雪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每一想起就感觉心惊肉跳。

那片地区的阶级情况也是很奇怪的。整个生产大队(上下村)是由两个村庄组成:一个叫上村,一个叫下村。上村富,下村穷。下村以姓查,姓李的为主,上村大多数都姓祝。祝姓是大姓,人多势众,宗派势力很强,与镇上的帮派势力也有联系。实际上解放前上村家家户户都有点田地,大部分出租给下村的穷人种。据说上村姓祝的大多数人,只读书、收租,不种地。就是说,如果高如雪用书上的观点来分析这两个村庄的话,上村大多数都算是地主,下村人是被剥削的。但是在土改时候,却是让上村下村分别划成份,因此,各自都要“选”出一个地主来。所以,两个村子便分别把这个名额分派给了各自村中老百姓最憎恨、名声最不好的人。

而现在,土改之后又已经过了十几年,两个村庄的家族、宗派、阶级关系盘根错节,纠缠在一起,非常复杂。王安香将这些情况汇报给工作队的上级领导,但领导们似乎也拿不出什么高招来。“反正我们就按既定的程序作吧,”王安香对高如雪说。

下村有一个叫李伯南的农民小伙子,看起来不到三十岁,长得很帅气很精神。李伯南说话不多,但全身上下透着一股精灵气。他会干多种农活,还会开拖拉机,据别人说他经常折腾些技术革新之类的事。高如雪感觉他和村里别的年轻人不一样。尤其奇怪的是王安香对他的态度,使高如雪觉得他们俩早就认识,并且关系不一般。

高如雪想起王安香本来就是溪水县的人,便问她这儿有认识的人吗?王安香说自己的家乡叫老屋村,离这儿有将近三十里啊,并且山水相隔,交通不便,原来完全不清楚这儿的情况。不过后来,王安香终于吞吞吐吐地告诉了高如雪她心中的秘密,这个秘密果然和那个帅小伙子有关。

李伯南虽然是这儿下村人,但却是在老屋村姑姑家中长大的。他比王安香大两岁,是她小时候青梅竹马的玩伴,甚至于两家人还为两人定过娃娃亲。后来,解放了,革命了,这娃娃亲当然不一定要算数,但爱情的种子却已经在两个年轻人心中生根发芽。王安香坦承,他们深爱对方,两人一直都保持密切的通信联系。半年之前,李伯南从部队转业到此地,他本来可以留在县城做一名武装干事,但他却坚决要下到基层农村,当一个真正的农民。王安香也写信支持鼓励他的决定。于是,他就正好来到了这儿。不过,王安香交代高如雪不要将此事外传,否则,可能就要把她调到另一个生产队去了,她还希望这几个月能留在这儿对李伯南多看几眼哩。这消息让高如雪兴奋了一阵子,没想到王安香这么一个进步人物加团支部书记,也有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也有一个牵肠挂肚的心上人啊。高如雪早就感觉王安香挺能理解这些男女大学生们的恋爱之事,有时还像是在暗中帮着遮掩。现在就恍然大悟了:原来她早就是过来人了。

高如雪也想念着远在学校的白明志。他们只能用诗来倾诉彼此的思念。高如雪在信中说:

如果我是一只鸟,
我早就叫着飞来了,
正因为我没有翅膀,
我只好呆望门前的大道。

如果我是一棵草,
我早就想得枯萎了,
正因为我不是草,
我只好忍受那毁人的煎熬……

白明志也在信中描述他的相思:

相思已苦,别离更难,
情丝一缕,愁绪万千;
夜扰清梦,日摧心肝,
悠悠日月,此情何堪!

962班的这期社教还没有结束,文化大革命的星星之火,却已经在学校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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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17 12:0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2-7-17 12:08 PM 编辑

第三章 风卷狂澜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诗经·秦風·無衣》

二十八.
           
高如雪在溪水县搞社教之时,白明志等人正在作与毕业论文有关的研究工作。他和陈鸣威分在在万年千教授的指导下,研究一个与阿贝尔群有关的应用问题,郑少青则算是由张凯阳教授指导,作一个微分几何课题。不过,他们的题目定好之后没过几天,还没有开始查询资料,就接到学校通知:所有课程及有关毕业论文的工作都暂时停下来,因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这是一九六六年五月中旬。学校开始停课后,立即展开对“燕山夜话”,“三家村黑店”的批判。六月一日,毛主席号召打倒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后,T省大学师生在校党委的领导下,揪出了付校长,历史学家古景躬。数学系也把火力对准了包括万年千、张凯阳在内的几个“资产阶级”教授身上。人人都感到这次运动的火力之猛、声势之大、揭露之深、学校领导之重视程度,的确是前所未有。

全校师生又写大字报、又搞资料室、又开讨论会。几个星期的周末都没有放假休息。经常弄到半夜三更,有时甚至通宵达旦。

“我的思想总是落后于形势。我觉得古校长不过是个有点资产阶级思想的老头子,不一定真的是用心恶毒地反党、反毛主席。”白明志困惑地对陈鸣威说。

“其实,大多数的大字报,也都是人云亦云,给这些反动权威扣上几顶大帽子,再简单地分析批判一通。” 陈鸣威说。

“对系里像万年千这类人的批判,我觉得更无法理解了。我们对他还是很熟悉的。他不过是骄傲自大,尾巴翘得高一点而已。”

“你记不记得,杨校长上次在动员大会上,鼓励大家要当孙悟空,要有三打白骨精的精神……” 陈鸣威若有所思,镜片下的两眼闪闪发光。过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怎么样才能算是‘孙悟空’呢,肯定不是总抓住这几个‘死老虎’大打出手。我看,要向北大的聂元梓那样,写大字报得要写出一点新意来才行。”

“可能是吧。”白明志表示赞同。

除了大字报之外,白明志还经常被系里搞宣传的人抓去写东西,没有时间和陈鸣威商量如何写出一些‘有新意’的大字报来。

一天,郑少青急急忙忙地跑来找白明志,平时笑嘻嘻的他一脸严肃。

“不好了,陈鸣威贴了一张标题为‘请问校党委这是为什么?’的大字报,向党委问了十八个问题。”

“问几个问题有什么关系?”
“我听陈栋梁书记对朱进城和李全保说,这不是小事,领导把它看成是射向校党委的十八支毒箭。”

朱进城是961班的政治辅导员。郑少青的预感没错,这张大字报果然不是小事。第二天,校党委便召集了全校大会,杨临时校长在会上作报告。而这次的矛头,不再是指向资产阶级学术权威们,主要是针对各系蹦出来的‘小孙悟空’,‘个人野心家’们。

“……数学系961班的陈鸣威写的‘请问校党委这是为什么?’,还有化学系的李斌的‘怎么办?’,哲学系的……这些文章的出现不是偶然的,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向党发起进攻的信号……,有的个人野心家想在这次运动中打倒党委,浑水摸鱼……我们一定要紧紧掌握运动的大方向,打退资产阶级右派的进攻。”

杨校长今天的声调特别高,还将捏着拳头的手向上挥动了一下,像是一个在战场上号召战士打退敌人进攻的将军。

第二天,全校范围内批判陈鸣威以及其它系的“反动分子”的大字报便铺天盖地而来。数学系各年级还组织了讨论会和批判会。

郑少青又急急忙忙地跑来找白明志。

“白明志,我听说你在批判陈鸣威的会上发表了一些与众不同的意见,这太危险了。”
“我只是说出我的真实思想而已。因为我了解陈鸣威,我知道他并不是什么‘反革命分子’,别人可能并不了解他们。”

郑少青告诉白明志自己父亲当年被打成右派的经历。开始也是让写大字报,给党提意见,几个月之后父亲就成了右派分子,并且后来因此而吃尽了苦头。

但是白明志认为不能因为害怕受到批判,就随便把朋友说成是反革命分子。

“不过,同学们对他们的大字报的分析、批判的话,听起来也很有道理。”郑少青说了一些大家之所以认为这两个 人是‘反革命分子’的理由。

“同学们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陈鸣威的大字报在客观上的确是说了反革命分子想说的话,把斗争的矛头指向了党委,大家才会认为他们是反革命。但是大多数人对他们并不真正了解。我们是他的好朋友,我们比较了解他。 如果我们也跟着其它的人一样说的话,那大家就会更相信他是反革命分子了,因为连最了解他的朋友也这么认为。”

白明志又说:“反正我们又没有写攻击校党委的大字报,可能不至于被打成右派吧。但我们也决不能去做那种把自己的朋友说成右派,落井下石的小人。我想我们应该去找他谈谈,听听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这样才能真正地帮助朋友。”

“对。”郑少青觉得白明志说得有道理,他们便一块去图书馆找到了正在考虑如何写检讨的陈鸣威。

这几天,陈鸣威分外沮丧。自杨临时校长的“6·26”报告之后,他的情绪一落千丈。原来以为是响应党的号召,提几点疑问,没准儿能抢先做个“孙悟空”。然而,为什么校党委对我提的这几个问题反应如此之大呢?他觉得,这几天好像走到了人生的最底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地感到迷惑、彷徨、孤立无援。短短的几天时间,使他深深感受到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沮丧的心情将陈鸣威脸上原来总显露着的一点傲慢之气一扫而光,看起来更像一个小老头了。

白明志和郑少青找到陈鸣威后,三个朋友经过了整整一晚上的认真讨论,仔细思考,也谈了很多全国范围内文化大革命开展的情况,交流了一些小道消息,等等,他们觉得澄清了一些问题,在认识上求得了统一。

首先,他们都认为,陈鸣威写的‘请问校党委这是为什么?’并不是什么“大毒草”;其次,党委为什么对这份大字报反应如此强烈呢?这不是正说明党委存在这些问题,想捂盖子吗?老虎屁股摸不得,毛主席不是教导我们就是要“摸老虎屁股”吗?

于是,他们决定组织一个战斗小组,取名为《丛中笑》,在一起写大字报,为捍卫毛泽东思想,为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而奋斗。这个小组,便成了当时数学系最早的“造反派”,因为他们站到了校党委、党总支以及绝大多数老师和学生的对立面,用大字报的形式,与大多数人展开辩论,表明他们对这次文化大革命运动的看法;对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理解;对校党委一些不符合毛泽东思想的做法的批评;当然也包括对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古景躬及其他教授们的批判。

三人各有所长,相辅相补:陈鸣威文笔犀利,思想尖锐,但有时显得偏激;郑少青脑子转得快,点子比较多;白明志考虑问题比较全面深刻,能瞻前顾后。

这三个书呆子也的确认为自己是在为捍卫真理、捍卫毛泽东思想而战。即使有被“秋后算帐”,打成右派分子的危险,也应该在所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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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17 12:0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2-7-17 12:08 PM 编辑

二十九.

高如雪一班人马,从社教的农村回到学校,从一个阶级斗争的第一线到了另一个阶级斗争的第一线。有关学校文化大革命开始时的情况,高如雪已从白明志的信中略知一二。但最近一星期没有收到过他的信,却从王安香处得知近几天学校里的阶级斗争错综复杂,说是各系的野心家和反动学生都纷纷跳了出来。“每个人都得作好思想准备,接受革命风雨的考验!”

即使思想上已有所准备,一到学校,同学们仍然大吃一惊:大学校园再也不是“学生们的乐园,科学家的殿堂”,而变成了一个到处贴满了大字报、经常看见批斗专家、教授的革命战场。真是“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变化之大,难以想象。可谓一天等于二十年。

真的像报纸和广播里所说的:“革命的暴风骤雨已经来临了”吗?高如雪虽然谈不上是那种渴望风雨,能勇敢地和风暴搏斗的海燕,像高尔基所描写的那样。但毕竟出于年青人的激情和幼稚,对即将来临(或是已经来临)的革命,充满了期待和幻想。

不过,校园里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的现实,立刻就将这个女孩心中的革命激情和幻想,打碎了一大半。

高如雪和王安香一行人,风尘仆仆地从长途汽车上下来,提着铺盖卷,经过数理楼走到宿舍去。溪水县社教工作组的大部队,包括962班的其他同学,比她们早了几个小时回到校园。看起来就已经积极地参加到革命行动之中。只见李全保和963班的李明、还有数学系的另外几个学生,提着几个大油漆桶,在数理大楼外面的墙壁上,刚刚写出了一条醒目的大标语,令高如雪看了触目惊心:

“坚决捍卫校党委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打倒数学系陈鸣威、郑少青、白明志的反革命小集团!”

然后,李全保在她所熟悉的三个人名上,挥动着沾满了红油漆的笔,大刀阔斧地画上了三个大大的“X”。

高如雪心中咚咚跳,不清楚这一周以来发生了些什么事,到宿舍放下行李后,便出来周围看个究竟。

一路上,食堂饭厅、以及各个教学楼、图书馆的内外墙上,大标语和大字报处处可见。高如雪想更多了解的是有关那个‘数学系三人反革命小集团’的,于是便走进了数理大楼。只见眼前一片玲琅满目的革命景象,每一层的楼道里, 走廊上,几乎任何可以张贴的地方,都贴上了大字报。其中大部分是批判老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们。三楼和四楼是数学系,大字报批判的目标则是指向系里几个教授以及陈鸣威等三个人。大多数还算摆事实讲道理地进行辩论。也有几篇表现极左的大字报,看来墨迹未干,是李全保等几个人刚写出来的,使用与外面那条标语类似的口气,指责这三个人是反动学生,个人野心家,是企图向校党委夺权的反革命集团。这几篇文章措辞严厉,上纲上线,还说这个反革命集团是有后台指使、有计划的,运动一开始就由陈鸣威打头阵,向校党委发射了十八支毒箭,问了一连串的为什么等等。

有一些大字报则提到三个个人野心家历来数年的诸多‘反革命言论’。比较重要的有这么几条:

陈鸣威说话写文章都尖酸刻薄,喜欢挖苦同学、讥讽时事,曾写过一篇小品文,题目叫做“‘最’字的N次方”。意思是说,报纸上经常使用“最敬爱的XXX、最最敬爱的XXX”之类的话,可以用数学符号来简化,写成‘最’的N次方,不就行了吗,还省得浪费笔墨纸张。批判文章说他以此来嘲讽革命群众的革命热情。

郑少青的毛病是话太多了。一张嘴巴成天叽叽喳喳像麻雀一样说个不停,能令喜欢他的朋友发笑,却也使得被他取笑的人厌烦。因此,不喜欢他的同学给他安了个外号,叫他做“麻雀子”。话说得太多了,当然说错话的几率也大大增加,因此而被人抓住了很多小辫子。比如,从这些大字报中揭露出来的,他有一段听起来挺严重的‘反革命言论’,是有关革命领袖的。据说是有一次,他在宿舍里大放厥词:“哈哈,不知道为什么人们喜欢用‘伟大领袖’这个词。我就要向中央提建议:对毛主席不应该用‘领袖’这个词啊,为什么呢?因为‘领袖’是最脏的,有什么可伟大的呀?嘿嘿,那不就是领子和袖口,衣服上最脏的部分吗?哈哈哈……”

白明志的主要反革命言行,便是他过去日记中写的那些对现实不满的诗词。还有他曾经在信中对高如雪描述过的社教经历,一位贫下中农老太太诉苦时诉‘人民公社大跃进之苦’,这件事情被大字报作者上纲上线而成了白明志的罪行:‘社教时鼓动群众骂共产党’。 另外还有一张大字报,说他帮助反动学术权威万年千,拉线搭桥,玩弄陷害林涛涛致死之类莫名其妙的话语。

其实,看见大字报中揭露出来的这些内容,不仅仅使高如雪吃惊,大多数的学生也都有点触目惊心的感觉。人们自然地在脑袋中搜索:哇,我以前没说过这样的话吧。以后说话写文章可都得注意点儿,三思而行,三思而行!难怪老一辈人经常教导我们:“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的确是这样啊!另外,今后最好少写日记,如果写了也最好赶快撕掉。

数学系的大字报中,也有不少(大约十分之一吧)是由“陈鸣威、郑少青、白明志”三人以《丛中笑》小组署名的,他们的大多数大字报都是针对目前学校及系领导在运动中的一些做法,加以批判和论证,也引用了不少人民日报的社论,公开传达过的中央文件,毛选和马恩列斯等经典著作中的语录,等等。目的则是要证明:校党委企图掩盖党内的阶级斗争,而他们的行动和陈鸣威的第一张大字报的观点,是符合毛泽东思想,符合党中央这次运动的精神的。

然而,毕竟势单力薄,和对手排山倒海之势的大字报群比起来,他们的辩论似乎显得非常地苍白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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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17 12:0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

高如雪默默地回到宿舍,何梦烟和刘景敏也正在谈论数学系的大字报之事。

瘦瘦小小的刘景敏,从来就不怎么笑,今天的表情更是严肃:

“这几个人……真被打成反动学生就完蛋了……”

何梦烟两眼圆睁,眼光中露出不平:

“难道就凭……我就不相信,就李全保那几个人说他们是反动学生、反革命小集团,就变成反革命小集团了吗?即使是校党委点了名的陈鸣威,杨校长也只是说他是‘个人野心家’而已……”

刘景敏看见高如雪走进来,说:“历史上诸如此类的例子太多了!当权者总是这样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雪你说是吧?”

何梦烟的小园脸绷得紧紧的:“哼,你们别看李全保那么起劲……对,刘景敏说得对,叫什么来着?‘欲加罪……’,反正是,要打反动学生,总得有说法,对吧?你们知道李全保有一次说了些什么吗……”

高如雪和刘景敏都看着何梦烟,有些莫名其妙,难道如此进步的李全保还能被你抓住了什么反动言行不成?

何梦烟继续:“有一次,他到我们的小组会上,摆出一副大领导的模样说话。不知怎么说到了‘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一事上。他说:‘人一般都很容易偏听偏信的。’可能是想说点风趣话来证明他的高见吧,记得他当时指着墙上的主席像说,你们看看主席像,每一张主席像都是稍微侧着面的,一只耳朵大,一只耳朵小,大耳朵当然比小耳朵听见的话更多啰!这就说明,一个人,即使是主席,也不可能绝对的不‘偏听偏信’嘛……”

高如雪很吃惊:“他真这样说过啊?”

何梦烟得意地冷笑了一下:“当然!我们全小组都是证人。你们看看,他这一句话,如果上纲上线,严重性是不是和他所揭发的‘郑少青胡乱解释领袖 的错误’差不多啦……嘿嘿,我当然不会像他那样小人,不过啊,关键时刻我就可以给他抛出去……我才不怕他们呢……”

何梦烟说笑自如,刘景敏却仍然眉头紧皱,显得有些沮丧:“你当然不怕,响当当的工人阶级出身。如雪也没关系,你家不是住省委大院么,我可不能像你们那么轻松,那么潇洒……我家里已经有好几个四类分子,我可不能再找上一个新右派了……”刘景敏觉得自己说漏了嘴,因为室友和同学们并不知道她和陈鸣威之间的通信来往之事,何苦要在这个节骨眼上不打自招呢?况且,自己和陈鸣威也只是鸿雁传书,信来信往。从目前的形势看来,和这个可能的‘新右派’,还是及早地划清界限为妙,千万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和他之间的通信之事。想到这儿,刘景敏便很快地转换口气,继续说下去:“我是说……我们写大字报时可得注意点,我的情况更是与你们不同,我可不想在这次运动中被打成右派……像我爸爸那样……”

高如雪沉思了一会儿说:“其实我觉得,这些平时说话中的漏洞可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还是陈鸣威那张题为‘请问校党委这是为什么?’的大字报,那张大字报揭露的问题可能触动了校党委某些人的神经。别的那些杂七杂八的所谓‘反动言行’,都是留到最后,就是运动结束后,为‘秋后算帐’提供更多的证据而已……”

听高如雪如是说,刘景敏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何梦烟却双眼圆睁,神秘兮兮地说:“秋后算帐!我听我一个考到清华的同学说,这次运动和过去的不太一样哦……”

“哪点不一样呢?” 高如雪和刘景敏几乎异口同声。

“我清华的同学说,这次……毛主席是支持造反派的哦……有消息说毛主席写了‘炮打司令部’的大字报,马上就要公布出来了。” 何梦烟掩饰不住心里的兴奋,园眼睛一眨一眨地:“你们说,要是连毛主席都支持向党委提意见,他李全保还怎么秋后算帐啊……况且,哼,我也有他的把柄……”说到‘把柄’,何梦烟又得意地冷笑起来。

何梦烟还有好些小道消息,听得两个女孩一愣一愣的:“……听说北京的中学、大学里,运动搞得很激烈。我的清华同学来信说,他和几个同学马上就要到T省来串联,也就是来煽风点火了。”

果然,第二天就听说北京的红卫兵来到了N城,也包括何梦烟的清华同学。他们除了到各个大专院校煽风点火之外,还纠集工人和学生到省委去静坐示威,坚持要省委书记省长等人对运动表态。

最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是整个运动的形势,确切地讲是T省大学的运动形势,在一夜之间突变,像山间的激流一样,急转直下。人们的观点也突然逆转:从那天开始,几乎所有的大字报都把矛头从反动学术权威移向了党委,几乎所有的学生,所有的大字报,都认为自己是‘造反派’。

有一天,高如雪惊奇地发现,数理大楼外墙上那条醒目的大标语,不知道是哪天晚上被重新刷过了一遍,对前面一句作了更改。原来的标语是:

“坚决捍卫校党委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打倒数学系陈鸣威、郑少青、白明志的反革命小集团!”

如今改成了:

“坚决揭开校党委内部阶级斗争的盖子!打倒数学系陈鸣威、郑少青、白明志的反革命小集团!”

看来,李全保等左派人士,对校党委的态度改变了,对‘三人小集团’的态度,却仍然一如既往。要打倒反动学生,坚持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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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17 12:0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一.

校党委已经瘫痪,学生们彻底解放,唯一的任务就是写大字报。

1966年8月11日,是万年千生平最感羞耻的一天。

早上9点左右,他正坐在办公室里写检讨,几个学生冲进来,万年千只认识其中963班一个叫李明的,他大声地呵斥万年千“滚出去,滚到大操场去”。万年千匆忙站起身,一拐一拐地走到门口时,背后却被谁猛推了一下,脚下一滑,打个趔趄,摔了一跤,赶快挣扎爬起来,不料眼镜却掉到地上已经摔破了。

没有了眼镜,800度的近视眼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万年千只好将破眼镜挂在鼻子上,还算勉强能应付。然后,他被李明等推推攘攘地押到了大操场上,发现那儿已经排满了被批斗的对象。学校最左的一伙‘革命小将’,正群情激昂,成群结伙,在准备‘黑帮分子和牛鬼蛇神游行示众’的革命行动,有几个人拿着剃头刀和剪子,在被批斗的男男女女的头上乱剪乱剃了一阵。站在万年千前面的,是外语系一个混血儿女教授,头顶上原来一头漂亮的棕色卷发,只听见“喳、喳、喳”几声,剃头刀三下五除二,卷发中央被剃出了一个雪白的大叉叉,十字路口还流出一丝殷红的鲜血。万年千实在不忍心看下去,闭上了双眼。再摸摸自己头顶,好像也是一个十字叉,不过,好在那儿本来就是个荒芜不毛之地,没有几根头发,应该看不太出来。想到这点,在心中冷笑了一声,竟然觉得略感欣慰。

这次批斗不同寻常,批斗对象算起来有100多个,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还加敲锣打鼓,由原党委书记杨临时领队,紧跟着是各系的各级走资派,包括数学系的党支部书记陈栋梁。然后是各系的教授们,称之为反动学术权威,再后就是地富反坏右等老一代牛鬼蛇神。杨临时一边打锣,一边念:“我是资本主义当权派杨临时……我是……”,他每念一句,旁边的红卫兵就带领一路围观的人们高呼口号:“打倒杨临时,打倒资产阶级反革命教育路线……”。万年千看着正前方,70多岁的张凯阳教授颠颠簸簸地走着,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在上海复旦工作的父亲,据母亲来信说,父亲也被揪出来了,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啊?

沿校园一圈游行完毕,又回到了大操场。此时已是高温酷暑,烈日当空,气温高达摄氏40度。万年千等一百多个人被强迫跪在滚烫如火的水泥地上。有的学生还将批斗者的衬衣从背上掀开,让烈日暴晒,说是:“让你们的罪行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革命学生们的口号声和发言声此起彼伏,接连不断。几小时过去,万年千感觉神经已经麻木,想移动了一下跪在砂石地上的双腿,顿时感觉一阵钻心的刺痛,看看膝盖上已经血迹斑斑,疼痛难忍,又觉唇焦舌燥,口渴异常,喉头像要在火炉上烤得要冒烟了,想讨杯水喝,却被旁边一个不认识的女学生骂了个狗血淋头。没有办法,只好强行忍耐,盼望今天能赶快熬过这茫茫苦海。

批斗大会最终以一个老人倒地不起而结束。那是当场被活活晒死的数学系教授,不幸的张凯阳。

经过几小时的暴晒,万年千已经汗流浃背,昏昏沉沉。两条腿尤其是膝盖处疼痛难忍。那条因小儿麻痹症后遗症而萎缩了的右腿,本来就不灵光,跪了几小时之后,好像已经完全麻木,根本无法行走。眼镜上四分五裂的破碎玻璃片也差不多掉光了,两眼只见光不见物。这时,组织游行活动的学生们早已各自散开,不再理睬他这个陪斗的小人物,他只好在大操场上停留了好一阵子。正在咬紧牙关摸索着试图站起身来时,耳边响起了白明志的声音:

“万老师,你怎么样?哇!你的膝盖上都破了,满是血啊。快,快,我赶快扶你去医务室包扎一下……”

这时,万年千才发现膝盖上的皮被撕下来一大块,可能因为跪得太久,血肉粘到了高温的水泥地上,而自己站起来时突然一撕的缘故。腿上是鲜血淋漓,那块皮肤却还血迹斑斑地留在水泥上。万年千曾经有过血晕的历史,看见自己惨不忍睹的膝盖,脑中一片昏眩,但一阵刺骨的剧痛却又战胜了昏眩。万年千从未经受过如此的苦痛,又想到今天精神上受尽了羞辱,不要说平时的傲慢之气,就连起码的人格都无处可放。今后在学生面前如何做人?难怪历次运动时有人会自杀,‘士可杀,不可辱’啊!万年千甚至联想到了林涛涛的自杀……林涛涛当时是否也有类似的想法呢?是否认为是我的冷淡行为羞辱了她呢?像我今天这样,受此凌辱,真是生不如死啊……想到这儿,大把的泪水不由得夺眶而出,引得旁边的白明志也不停地陪着掉眼泪。

两个男人对哭了几分钟,白明志擦擦眼睛,对万年千说:

“今天这些人的作为太不象话了,造反派团体和别的同学都不满意,但也没有任何办法,现在……据说中央也有人支持他们……”

白明志搀扶着万年千,慢慢朝医务室走去,又沉思地说:

“唉,可怜的张凯阳教授,在会场上倒下之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我刚才还在医务室看见他的爱人,她听到消息后立刻就晕过去了……”

万年千这才得知了张凯阳已经去见阎王爷的消息,心想自己今天能够大难不死保住一条小命,恐怕已经算万幸了。况且,看到也是造反派学生的白明志扶着自己一路走来,刚才还陪着自己流下眼泪,感觉这人世间虽有无数苦难恶行,但毕竟也还有温暖存在。这样一想,心里好过了很多,腿上的疼痛似乎也消退了不少,脚步加快,随白明志来到了医务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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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17 12:0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二.

高如雪从社教回来后,第一次见到白明志,就是那天在医务室时。学生们听见数学系的教授被晒死了,都一窝蜂地奔向医务室。高如雪也糊里糊涂地随人群跑过去。

医务室里,白明志正在大声叫王医生快来,说是张凯阳的爱人晕过去了。后来,几个护士把那个70多岁的瘦小老太太抬了进去,白明志才看见人群中的高如雪,对她无可奈何地挤出一个苦笑,又转身去忙别的事去了。

自从运动的形势变化,校党委瘫痪后,白明志等三人在系里的日子好过了一些,因为原来死保党委的学生现在都变成了造反派,而且还是比他们三个人热情激进得多得多的造反派!那天的批斗大会之后,三人约好在一起碰面,讨论形势。

白明志告诉陈明威万年千的可怜样子,说今天的打击面实在太大了,在那一百多个人中,万年千虽然腿脚不便,但应该还算年轻一些的,其他老弱病残者的苦痛就更是不堪设想了。白明志困惑地说: “辩论就应该是用摆事实,讲道理,写大字报的方式,批判他们的资产阶级思想嘛,为什么一定要采取这种挂牌子游街示众,甚至拳打脚踢,“坐飞机”等等不人道的斗争方式呢?”

陈明威也感困惑,不过想出了一个理由:“也许因为这是革命运动,不可能像我们一厢情愿的那样发展吧!毛主席不是也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吗?”

白明志摇摇头说:“我还记得有位名人说过:‘上帝欲使人毁灭,必先使其疯狂。’我看到,有些极左而又无人性的人,这些天就像发了疯一样。我想,他们欠下血债,总有一天要轮到自己头上……”

正在这时,郑少青带来一个消息,说是昨天我们学校的游斗行动,比较起来还算是文明的,只死了一个人。师范学院当场就活活晒死4个,昨天晚上又有一名医生不堪受辱,在家自杀身亡。死人数目是T大死人数目的五倍呀。

郑少青说:“师范学院是在他们的‘红场’开的批斗会。小时候我家住在师范学院,红场那地方我经常去玩,是用来溜冰用的,夏天经过日晒后,地面温度听说可以高达80度。记得小时夏天时,我和同伴常打赤脚追跑着玩,但从来不敢走上那儿,一走上去,脚就会烫起泡的。而今天,那些六、七十岁的老头们,被迫光膝盖跪在上面几小时啊!听说不一会儿,就倒下一个,不一会儿,又倒下一个……太惨了……”

郑少青又告诉白明志和陈明威:“很不幸的是,林潭深的父亲也是昨天被晒死的四个人之一,我们周末去林潭深家看看吧!安慰安慰林妈妈,记得她过去非常支持我们系里的乐队,那次她还陪我一起去上海买铜管乐器,要不我根本不知道怎么挑选……”

第二天,N城两个大专院校搞武斗活活晒死老教授之事见了报。据说这是在文革中,使N城扬名于全国的第一件大事,被称之为“8.11事件”。

几个月之后,革命继续深入发展,数不清的群众组织应运而生。白明志等人的《丛中笑》三人小组也不再孤立。他们在其他系,找到了少数一些同命运的早期造反派“知音”,二十几个人一起成立了一个《万山红遍》,也就是T省大学的第一个造反派组织。后来,省内外的各种红卫兵组织像雨后春笋一样到处成立,迅速地发展壮大。比《万山红遍》大得多的组织比比皆是。同学们在开始筹备成立红卫兵时,不少人曾经想参加《万山红遍》,但《万山红遍》的人太保守,怕运动出现反复,将来内部分裂不好办。就建议那些同学成立了一个《井岗山红卫兵》,作为《万山红遍》的外围组织。可没想到这个‘外围组织’迅速地发展壮大,后来又和其他大学的组织合并,与工人造反派组织《井岗山赤卫队》结盟,现在已成为了全省最大的造反派组织,称之为《井岗山兵团》。而《万山红遍》呢,则始终只是由原来二十几个“久经考验”的人组成,坚持要作 ‘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的那种“光荣的少数”。

白明志等三个笔杆子看不惯《井岗山兵团》那种给黑帮人物戴高帽子、挂牌子游街,进行人身污辱一类的斗争方式。此外,三个人对这场‘革命’的方向和意义也越来越不理解。尽管现在已经不用担心被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但却有了某种失落感:作为最早的造反派,目前的形式说明他们的观点是对的,然而,却似乎没有了以前那种为真理而斗争的乐趣。

此外,那些能紧跟形势,脑袋会急转弯的人似乎永远都是正确的。当初他们保党委书记杨临时是正确的,现在他们造杨临时的反也是正确的。近来又散布些什么“只许左派造反,不许右派翻天。”之类的话。其次,这些人还有一个法宝,就是《出身论》。

特别是数学系的陈全保几个人,除了炮轰党委之外,仍然对他们这几个三人小组攻击不断,大字报接二连三,揭露他们出身方面的污点:白明志的妈妈家是大地主,舅舅是资本家;郑少青父亲是右派,叔叔在台湾,还有美国的海外关系;陈明威父亲曾是国民党员,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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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17 12:0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三.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洪流一泻千里。从北京清华附中的红卫兵造反开始,滚滚浪涛向全国每一个角落流去。然后,各地的红卫兵又随着“大串联“的潮流,涌向各地,涌向“红司令”毛主席所在的北京,涌向革命圣地延安、井岗山。

白明志三个朋友也同其他的《万山红遍》的队员们,走上了串联之路。

他们从N城出发,第一站是武汉。刚下火车,就得知武汉的学生和全国各地的来的红卫兵,为“打倒陈在道” 正在绝食。《万山红遍》为了支持他们的斗争,决定和他们共同战斗,于是参加了他们的队伍,在省政府门前,坐在地上绝起食来。饿了两天,头昏眼花。最后终于“胜利”了,才吃了两天以来的第一吨饭。又听说西安的斗争很激烈,就马上踏上了北去西安的火车。

这天,高如雪和几个女同学,也串联到了西安。这几个人都没有参加任何红卫兵组织。不过,当时的大串联,对所有的大学生中学生都免车船费,管吃管住。每个地方都设有接待站。出去全国走走,经风雨,见世面,何乐不为?所以几个女生结伴而行,坐火车到了西安。

高如雪等到西安时晚了一步,正好以西北交反到底派为主的、以打倒刘澜涛、霍士廉为目的的绝食斗争刚刚结束。在省委的门口碰见几个《万山红遍》的同学。白明志三人,还有化学系962班一个叫林英清的女同学以及她的男朋友“嘎子哥”张生炳都在那儿。毕竟是“他乡遇故知”,大家聊得很亲热。从当前的革命形势聊到各地、各省走资派与革命群众的对立与斗争,当然也谈到出来以后,T省、N城运动的一些情况。

不象林英清和她的男朋友那么大胆,白明志和高如雪之间的秘密并未公开,所以他们并不敢单独谈什么,只是随大家一起闲扯,偶尔不时地、偷偷地、深情地望上几眼。

这时,郑少青和陈鸣威刚到西安街上去转了一圈回来了,兴致勃勃地加入了谈话。

“你们知道西安最有名的风味菜是什么吗?老孙街的‘羊肉泡馍’。” 陈鸣威说,“我们今天特意去见识了一下。”

经过了几天来的绝食和四处奔波,郑少青终于饱吃了一顿,笑嘻嘻地描述他们吃‘羊肉泡馍’的笑话:

进到泡馍店坐下来后,店家给我们拿来一只小脸盆那么大的碗,接着又送来了两个大大的馒头,然后就进去了,半天不见人影。我们想大概是在为我们准备‘羊肉泡馍’去了。肚已经饿得咕咕叫,先把馒头吃了再说吧。虽然馒头大又干又硬,我们还是把它们啃完了。这时服务员终于从里面出来了,还用西安话一边吼着“泡馍咯!”一边将顾客面前的大碗收进去。走到我们面前时,看见两只空空的碗,便问“馍呢?”,“什么馍?”“刚才放在你们碗里的呀”,这时我们才明白是指那两个大馒头,便回答说“吃了。”“七(吃)了?哪用什么泡馍呐?”“不是用羊肉吗?” 服务员用眼睛看了一下我们,没有再吱声,将我们两个大碗端了进去。我们也坐在那儿等我们的羊肉。一会儿,服务员来了,给我们每人端来一大碗汤,上面漂着些葱花。我们一边喝了几口汤,一边等。汤的味道不错,是羊肉熬的。等了半天,也不见我们的羊肉泡馍。就问服务员羊肉泡馍这么还没有来。服务员说都端来了“磨(馍)你们七(吃)了,汤不是正在喝吗?”。

这时旁桌的一位老太爷笑着走过来告诉我们应该如何吃泡馍:应该先把馍掰成一小块一小块,服务员再拿进去加上滚烫的羊肉汤, 然后和着一块吃。

白明志和几个女生听后,捧腹大笑。郑少青却一脸正经地说:“汤的味道还真不错,你们可以去尝尝。”

不过有的人没有笑, 还说,接待站有吃有喝,干嘛要到馆子里去吃?我们是来闹革命的,这样传出去对《万山红遍》的影响不好。

又有人说,家庭出身不同,阶级感情就是不同,贫下中农,工人阶级会想去吃‘羊肉泡馍’吗?

白明志觉得把‘羊肉泡馍’和家庭出身联系起来有点不正常。不过,有关家庭出身的问题,在他们的组织里有不同的看法,为此大家已经争论了好几次。

高如雪等听见这些人的话题转向了与他们组织内部有关的事务,就走开了。

后来,有人又说,北京的红卫兵 “出身论” 搞得很厉害,连进北京时都可能要查问出身。如果出身不好,可能进不去哦。我们《万山红遍》中也有出身不好的,到时候可能会有麻烦,大家最好认真考虑这个问题,不要弄成“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的局面。

白明志知道这句话主要是针对他们三人小组而言。这三个人家庭情况多少有些问题。他们三人讨论了一下,觉得既然有人把家庭出身问题提出来了,就没有必要一定要走在一起,各自分头串联好了。

于是,他们三人便和《万山红遍》的同伴们主动提出此事,和《万山红遍》的战友们分手了。之后,他们选择了先继续“西进”的路线,首先到了兰州、内蒙等地,最后再去北京。

到了北京,去找白明志在北京装甲兵学院的二哥二嫂。

北京装甲兵学院的两派红卫兵也正在吵得不可开交。除了大字报以外,还动用了高音喇叭,互相哇啦哇啦地骂个不休。他们在教工宿舍只找到了二嫂,听说二哥被一派红卫兵找去了。

郑少青和二哥二嫂也很熟悉,还没等白明志开口,就急不可耐地说:“二嫂, 赶快弄点吃的来好吗,从呼和浩特过来,就没吃过一餐像样的饭,我们都快成饿死鬼了。”

二嫂笑了,赶快去食堂弄来了几个馒头和十几个窝窝头,说只剩下这几个馒头了。

郑少青咬了几口窝窝头,觉得又粗、又干、又硬,难以下咽,赶快换吃馒头。白明志却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口气吃了五个大窝窝头。

与此同时,高如雪和她的朋友们也来到了北京,准备参加十一国庆节。游行的那天,毛主席要第五次接见红卫兵。

头一天晚上,就接到了通知,安排好了行进的路线,她们被编在游行队伍的第二路。每人发了一些干粮。早晨四点多钟,就被安排到一个地方等着。她们坐在地上,一边聊天,一边打瞌睡。好不容易天亮了,游行开始,很慢很慢地走了好几个小时,才好不容易地走到天安门广场旁边的长安大街。这时候人多起来了,只看见满广场的人头涌动,分不出哪些是游行队伍,哪些是看游行的观众。沿着金水桥,一队队的解放军手挽手组成警戒线,还有一些解放军,骑着摩托车来回巡逻。高音喇叭里一遍一遍地播放毛主席语录歌。越靠近天安门,人越挤。前面的人死不肯走,后面的人拼命往前挤。天安门城楼离得远远的,看也看不清楚。高如雪当时只觉得晕呼呼的,脚也不知道是否能着地,反正被人群簇拥着在几十万人组成的人海中飘泊沉浮,跟着大家一起高呼口号,喊哑了嗓子。泪水和汗水一起流。所有的人都竭力伸长了脖子,朝着天安门城楼那边张望。高如雪似乎看见了城楼上那个穿着绿军装,带着红袖章的雄伟的身躯正在缓缓地挥手。不由自主地和人群一起不停地挥动手中的红宝书——毛主席语录,嘴里拼命地喊着“毛主席万岁!”的口号,一会儿就走过了天安门,就这样算是被毛主席“接见”过了。

国庆节后,听说火车已经越来越挤了。当她们刚开始串联时,车上还可以找到座位。但离开西安到北京时,情况就糟多了。再后来,由于各地大量的中学生也出动加进了串联大军,火车上不但厕所里挤满了人,连行李架上也躺着人。她们实在无法忍受在火车上没法上厕所的情形,赶快匆匆忙忙地离开北京逃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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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17 12:1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四.

串联开始之前,学校的红卫兵组织多如牛毛。白明志他们在《万山红遍》活动很多,高如雪不常见得到他。数学系962班的男生,大多数都被发展进了李全保带头的《井冈山红卫兵》。女生中的王安香和刘景敏也参加了《井冈山》。王安香是无可非议的,虽然她待人随和,并不是那么左,但这类进步学生和红五类一般都参加《井冈山》。刘景敏呢,当初李全保到女生宿舍来宣传扩大组织时,她就迫不及待地第一个报了名,尽管家庭出身不好,像她自己说的:‘好几个四类分子’,但她比较注意要求进步,早就入了团,这次也立刻被批准成了红卫兵。因此,王安香、刘景敏便和李全保等几个‘井冈山人’结伙串联一块儿去干革命了。何梦烟虽然出身响当当,但因对李全保写郑少青的大字报之事特有意见,坚决不参加《井冈山》。她和系里另外几个出身好的男女同学组织了一个‘九人红卫兵’,九大金刚一起出门串联闯天下。如此一来,班上的女同学中,便只有高如雪一人,既不是团员,也不是红卫兵,孤家寡人一个落后分子。

后来,步行串联又开始了。高如雪仍然和那几个非红卫兵女生一起,走路去了一趟阳明山。阳明山是当年红军曾经经过的地点,离N城900多里路,正逢冬天小雨夹雪,几个女同学咬紧牙关克服困难,拼命走了十五天,终于走上了阳明山。
           
不过,不上山不知道,一上山吓一跳。因为来到山上的学生太多了,大学生、中学生、甚至还有小学生。山上的吃饭睡觉都成了大问题。一个小小的山寨容纳不了这么多突然涌来的人潮。晚上睡觉,五个人才能分到一床被子,有时甚至连一床都分不到。天气又特别冷,到处都结了冰。吃饭时没有足够的碗筷,到处都要排队,一天只能吃上一吨饭,连喝口水、上厕所都要排上老半天的队。

山上风景的确很美。溪间清清的流水,四周环绕着红岩翠柏,秀竹青松。步行在崇山峻岭中,看着古树参天,白云飘浮,确有心旷神怡之感。但是,天公却不作美,大多数时候是天寒地冻,走路十分困难。特别是那种结了一层光滑如镜薄冰的柏油斜坡路面,真是寸步难行。每当走上这种路面,高如雪脑海中就出现白明志那天傍晚顽皮的笑脸,对着她说:“快,快跳下来呀,我接稳你……”记得那时候,他两眼特别亮,嘴唇鲜红,分外温柔地加上一句:“别怕,有我呢,我会接吻!”,然后,便是热情的拥抱,迷人的长吻,柔情欲醉的抚摸,呢喃甜蜜的细语……

唉,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儿?其实,现在的学校各级组织都处于瘫痪状态,没有了什么不能谈恋爱的三大纪律,所有的学生只在红司令的指挥下进行自觉革命,伟大的红司令也没有功夫管这种男女学生之间的那点破事。白明志高如雪他们完全可以像《万山红遍》中化学系那对情侣一样,一块儿出去串联。可不知道为什么阴差阳错,搞得你来我走,见面都十分困难。

在阳明山上艰苦奋斗了好几天,衣、食、住、行,艰难异常。一场严寒的风雪,更把大家的革命热情吹走不少,女孩们巴不得赶快回家。有一天终于如愿以偿,几个同学爬上一辆卡车返回了N城。

回到大院的家里后,收到了白明志好几封热情洋溢的来信。大多数是步行串联到燕山时写的:
         
“亲爱的雪:非常想念你,想念我们雪水湖畔的那片桃花源小树林!不知你现在在哪里?无法见面,只能多写信了。从北京回来后,前天我们三个人又开始出发去步行串联。经过这几个月的‘革命’,我觉得自己现在的思想中,疑惑已经多于激情。陈鸣威、郑少青也有同感,都不再想去看各地的红卫兵们冲冲杀杀,这次决定步行去游燕山,看看那儿的诸多名胜古迹。冬天已经到来,所以,我们只能去赏燕山的雪景。…………”

“今天天晴,到了著名的含雪亭,据说电影“天仙配” 就是在这儿拍的外景。凭栏下望,只见巨石巍然,云海翻滚。朵朵白云顺着山边,从谷底漂浮而上,亭子被托起在氤氲云雾之中,真有飘然如仙的感觉。身处这广阔无垠的自然美景中,深感宇宙之宏伟,个人之渺小……如雪,多么希望你也在这儿啊!等这次革命过去,毕业分配安定之后,我一定要带你到此一游,体会体会我今天的感受……”

“今日小雪。亲爱的雪,一看见雪就想起你,想起我们共同度过的那些雪夜、月夜、爱恋之夜、疯狂之夜……下午雪停止,我们去了南宋理学家朱熹所创建的小鹿洞书院。因气候关系,一路上,峰回路转,人迹罕至。书院门口,近有小桥流水,远望高峰幽谷。桥上有题诗云“一拱小桥枕碧流”,简单七字,却将我眼前的所闻所见、所思所想,全都概括其中,意味无穷。书院内碑刻林立,名家甚多,真乃读书和修身养性的好地方。来到此处,真有些想念刚进大学那几年,政治气氛还不浓,能静心读书的日子了……亲爱的雪,对你说句心里的悄悄话:平时,家人朋友们都认为我生性好动,性格外向,你也这样说过,说那是我的优点,对吗?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自己却觉得在内心深处有一股想要追求平静孤僻生活的强烈愿望,比如说,我曾经想过,如果将来有一天你不再爱我的话,我一定远离尘世,去做和尚道士,过那种山中隐居的生活……哈哈,当然,那不会成为事实,所以我才说,这是开玩笑的悄悄话!”

高如雪最喜欢看的是每封信的落款:“吻你,深深爱你的明志。”白明志每次都把这几个字写得龙飞凤舞,别有创意。高如雪每次看见那潇洒飞舞的笔迹,就像看见明志灿烂的笑容跃然纸上,不禁会有那么点心猿意马魂不守舍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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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17 12:1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五.

后来,又收到明志几封长长的信。是说他们三人,当前都参加了学校的文艺宣传队,到各地演出之事。其中透露了几件有意思的消息:

最令高如雪吃惊的是,刘景琪和井冈山一伙人出外串联几个月之后,居然和李全保好上了。据白明志信中说,刚得此消息时,陈鸣威一副沮丧相,如同当初给校党委写了第一张大字报后被杨校长说成反动学生时一个样。据说陈鸣威从北京串联回来之后,正好在学校见到了刘景琪,刘景琪从陈鸣威那儿拿走了她写给他的所有的信,说是想收集整理过去写的诗词等保留起来。后来,陈鸣威就再也没有过刘景琪的消息,给她写的信也无回音。之后,想不到当他们从燕山串联回来,就听见数学系同学中传遍了刘景琪和李全保之事。并且听说,两个人单独一起步行串联到李全保的家乡铜雀山去了。

白明志在信中,引用了郑少青的一段话,令高如雪捧腹不已。当郑少青听陈鸣威说到他和刘景琪之间,只是写了不少情意绵绵的信件,却从来没有过单独约会时,便对陈鸣威大发了一通议论,是一副安慰又加教训的口气:

“你这……算什么谈恋爱呢?光写信,那只是纸上谈兵诗中调情,古代文人雅士玩的玩意儿!那朝代,可能有点用,现在……没有用啊。男女恋爱嘛,需要身体的亲密接触为基础。所谓性爱性爱,你知道吗?就是说爱和性是不能分开的。另外,男女的生理情况和道德观念也不同啊,女人可能是为爱而性,而男人却是为性而爱。至于说到什么……柏拉图式的精神爱情,那只是文人和哲学家们写在书上的东西,也许代表了一种理想,可又有谁真正见过呢?”

陈鸣威对郑少青的理论嗤之以鼻,认为是不值一辩的世俗之见。白明志也认为恋爱首先要以心灵相通,精神吸引为根本。不过,刘景琪的‘不辞而别’对内心高傲的陈鸣威打击太大了,他对两个朋友表示,像他这种事业型的男人,不会与这种女子小人计较,但从这次经验教训,说明这世上值得他去爱的女人少之又。所以,他下定决心今后要一心一意地干出一番事业来,发誓40岁之前不谈恋爱!

两个朋友的观点又招来郑少青的一番议论:“我了解你们俩:一个是爱情至上,一个是事业至上。但我却更赞赏一条中庸之道:生活至上。这个比起你们的理想主义来说,恐怕更现实可行多了!”

另一个消息,是说他们到宣传队后,发现何梦烟也在这个宣传队中,令郑少青喜出望外,兴奋得不得了。那几天在校园里,白明志真希望能碰到高如雪,便可以让她也参加到宣传队中和他们一起走。但是,他听王安香说:“高如雪同几个女生步行到阳明山去了,刚走三天,恐怕要一个月才能回来吧……”而学校的文艺宣传队马上就要出发去蒲州演出,白明志没法等待,只好怏怏离去。在最后一封信中,他还特别关照高如雪回来后暂时不要再出去,在家等着,下次好和他们宣传队一同外出。

又写:“亲爱的雪:现在,郑少青和何梦烟两人好似如鱼得水,几乎形影不离。他们成了宣传队里令人羡慕的一对。此情此景,叫我如何不加倍地想念你呢?”

既然白明志叫她等着,高如雪步行串联回来之后,便一直住在家里当逍遥派。她本来就不是一个喜欢凑热闹的人,加上好几次到学校都找不到人,可能大家都还在全国各地乱串吧,也许有人回来过,又走了?反正她找不到同学,也没有别人的消息,只好在家无所事事,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观潮派。

那一年,革命运动继续深入。红司令看小将们在全国各地串联,煽风点火,搞得差不多了,又将巨手挥了几挥,在全国掀起一阵阵狂风巨浪:有上海的“一月风暴”,北京的“二月逆流”。随后,又揪出了党内最大的资产阶级当权派刘少奇。党内最高层的权力斗争,波及到全国上下。几乎每个学校、每个工厂、每个单位都有互相对立的两派,不少人都被卷入派性斗争之中。此时的“派”,不同于初期的“造反派”和“保皇派”,那时是针对个别党委的。当然,“造反”和“保皇”的名称依然存在,每一派都宣称自己是保卫毛主席的“造反派”,而都大骂对方是死保刘少奇的“保皇派”。

和校园一样,省委大院里也是到处贴满了大字报和大标语,省人委宣传部所在的大楼上,也有不少打倒父亲高瞻的标语和大字报。但现在对高如雪来说,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不那么感觉大惊小怪了。况且,高如雪毕竟是学生,多少有些革命激情和天真的幻想,观点更偏向红卫兵造反派一边。有时,还会经常和父亲及表姐在‘造反’还是‘保皇’的问题上争论得面红耳赤。

父亲高瞻算是文艺教育界的一个小小当权派。开始时,省内文艺界的造反派组织叫《百花》战斗队,保皇派组织叫《百鸟》战斗队,规模都不大,且以写大字报、口诛笔伐为主。无论是《百花》,还是《百鸟》,都宣称自己是‘造反派’,只不过人们看来,造反的程度有所不同而已。高瞻和茹远芳都对《百花》这个组织,特别是对它的发起人唐晃的作为非常不满。但在不明就里的高如雪看起来,《百花》中的几个人当时还是以写大字报为主,比学校里那些激进的,在811事件中搞武斗和人身侮辱的红卫兵,似乎要好多了。

直到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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