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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 任凤霞:《一代名士张伯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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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29 12:0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2-7-29 12:19 PM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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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任凤霞
出版社: 当代中国出版社
出版年: 2006年10月第1版
页数: 358
定价: 36.0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百年文化中国丛书
ISBN: 9787801704924


内容简介

  张伯驹是集收藏家、书画家、诗词家、戏剧家于一身的奇才名士。他出身贵胄门第,早岁名列“民国四公子”,不惜倾家殒命,抢收中华稀世文物,终以悉数捐献国家;一生苦乐兼备、命途多舛;富不骄、贫能安,心怀坦荡超逸,性情慷慨率真,堪为名士品格。其传奇一生亦本色一生,富贵一生亦清平一生,浓缩着现代中国的风云幻变,书写着一代名士的大德懿行。

  丛碧词兄是当代文化高原上的一座峻峰。从他广袤的心胸涌出四条河流,那便是书画鉴藏、诗词、戏曲和书法。四种姊妹艺术互相沟通,又各具性格。堪称京华老学士、艺苑真学人。
  ——刘海粟

  如以词人之词而论,则中国词史当以李后主为首,而以先生为殿——在他之后,恐怕不易再产生这种真正的词人之词了。
  ——周汝昌

  余生也晚,然前贤文章轶事,亦有幸涉猎,故于伯驹先生行趾极生兴趣,乃知今世有如斯大妙人实千秋江山之福祉也。
  ——黄永玉
 

目录
    序 周汝昌 / 1
一 “重瞳乡人” 贵胄门第 / 1
二 少年俊才 风华飘逸 / 7
三 行年弱冠 羁寓军旅 / 15
四 厌弃仕途 倾心艺事 / 21
五 翩翩公子 以文会友 / 28
六 师从名优 红毹纪梦 / 37
七 江南才女 蕙质兰心 / 47
八 “京兆”铸情 姑苏完婚 / 57
九 一戏绝响 梨园佳话 / 66
十 不畏权势 力护国珍 / 74
十一 倾家荡产 慧眼蓄宝 / 85
十二 春申劫难 伉俪情深 / 103
十三 饱游饫看 太白揽胜 / 112
十四 “春游”畅然 “平复”生辉 / 120
十五 狷介铮骨 愤世嫉俗 / 129
十六 故园陆沉 蛰居长安 / 137
十七 斡旋敌营 欣迎曙光 / 148
十八 丹青焕彩 饮誉画坛 / 156
十九 诚献瑰宝 世代流芳 / 166
二十 远赴关东 赤子情深 / 177
二十一 春游续梦 报国情浓 / 186
二十二 劫难频仍 备尝艰辛 / 199
二十三 世事坎坷 相濡以沫 / 206
二十四 敬挽名帅 千古流传 / 214
二十五 古秀清雅 妙趣天成 / 227
二十六 广涉博采 才溢文苑 / 237
二十七 华章为媒 忘年相交 / 246
二十八 楝亭夜话 功垂红学 / 257
二十九 词苑殊卉 言志抒情 / 264
三十 夫妇联袂 书画争辉 / 274
三十一 绘坛知音 情寄奇峰 / 284
三十二 海峡两岸 补笔传馨 / 295
三十三 神韵高古 直逼唐人 / 304
三十四 情深意笃 九州盼同 / 313
三十五 驹翁仙逝 四海衔哀 / 323
三十六 绘事后素 桑榆未晚 / 337
附录/ 348
再版后记/ 351
跋楼宇栋 / 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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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9 12:0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作者简介

任凤霞 女,1950年,吉林省长春市人。毕业于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现任中共吉林省委宣部副部长、吉林省广播电影电视局局长。

曾发表报告文学、人物传记、通讯、散文、诗词、理论文章等数百篇百余万文字。为张伯驹立传,曾用去八载工作余暇进行资料收集、调查采访:多次与潘素先生(伯驹先生的夫人)促其长谈、夜话达旦;数次与伯驹先生的女儿、女婿畅言深谈;与伯驹先生的至交、挚友刘海粟、周汝昌等深入访谈、书翰往来;并长期走访张、潘二老在吉林工作期间的同仁,切磋研究,获得大量翔实的第一手资料。



张伯驹简介

张伯驹(1898—1982),字家骐,号丛碧,别号游春主人、好好先生,河南项城人,1898年(光绪二十四年)3月14日生于官宦世家,系张锦芳之子,过继其伯父张镇芳。他与张学良、溥侗、袁克文一起称为“民国四公子”。是我国老一辈文化名人中集收藏鉴赏家、书画家、诗词学家、京剧艺术研究家于一身的文化奇人。曾任故宫博物院专门委员、国家文物局鉴定委员会委员,吉林省博物馆副研究员、副馆长,中央文史馆馆员。

经历简介

张伯驹幼年入私塾,后就读天津新学书院。1916年入袁世凯混成模范团骑兵科学习,毕业后曾在曹锟、吴佩孚、张作霖部任提调参议等职(皆名誉职)。因不满军阀混战,1927年起投身金融界。历任盐业银行总管理处稽核,南京盐业银行经理、常务董事。秦陇实业银行经理等职。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一度去西安,后致力于写诗填词。抗战胜利后,曾任国民党第11战区司令长官部参议、河北省政府顾问、华北文法学院国文系教授,故宫博物院专门委员,北平美术分会理事长等职。1947年6月在北平参加中国民主同盟,任民盟北平临时委员会委员,参加北大学生会助学运动、反迫害反饥饿运动、抗议枪杀东北学生等爱国民主运动。北平解放后曾任燕京大学国文系中国艺术史名誉导师、北京中国书法研究社副社长、北京京剧基本艺术研究社副主任理事、北京棋艺研究社理事兼总干事、北京中国画研究会理事、北京古琴研究会理事、文化部文物局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公私合营银行联合会董事、第1届北京市政协委员、中国民主同盟总部财务委员会委员、文教委员会委员、联络委员会委员。1956年加入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1962年起任吉林省博物馆副研究员、副馆长。“文化大革命”中遭到迫害和诬陷。1972年周恩来得悉后,指示聘任他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晚年还担任过北京中山书画社社长、北京中国画研究会名誉会长、中国书法家协会名誉理事、京华艺术学会名誉会长、北京戏曲研究所研究员、北京昆曲研习社顾问、民盟中央文教委员等职。1982年2月26日在北京逝世。终年82岁。1958年划为右派分子,1980年平反。

心系国宝醉心收藏

张伯驹一生醉心于古代文物,致力于收藏字画名迹。他自30岁开始收藏中国古代书画,初时出于爱好,继以保存重要文物不外流为己任,他不惜一掷千金,虽变卖家产或借贷亦不改其志。如曾买下中国传世最古墨迹西晋陆机《平复帖》,传世最古画迹隋展子虔《游春图》等。经过他手蓄藏的书画名迹见诸其著作《丛碧书画录》者,便有118件之多,被称为天下第一藏。自云:“予生逢离乱,恨少读书,三十以后嗜书画成癖,见名迹巨制虽节用举债犹事收蓄,人或有訾笑焉,不悔。”一件《游春图卷》使他从豪门巨富变为债台高筑,甚而被匪徒绑架、生命堪虞,犹称“宁死魔窟,决不许变卖家藏”,其传奇般的际遇,成为久传不衰的佳话。

不惜代价、甚至置性命于不顾以求保藏文物珍品,既是出于爱国至诚,也是基于对民族文化遗产的深刻认识与由衷的酷爱。张先生慧眼识宝,所藏书画件件堪称艺术史上的璀璨明珠。在他的藏品中,晋陆机《平复帖》是我国传世书法作品中年代最早的一件名人手迹,隋展子虔《游春图卷》则是传世最早的卷轴画,也是最早的独立山水画,合为双璧。此外还有唐>杜牧《张好好诗卷》,宋黄庭坚《诸上座帖》、赵佶《雪江归棹图卷》,元钱选《山居图卷》等等,都是在艺术史上占有独特地位的重要文物。

对于斥巨资购藏并用心血保护的法书名画,张伯驹先生和夫人潘素女士(金碧青绿山水画家)并不视为一己所有,而是看作全民族的文化遗产。自20世纪50年代起,张先生夫妇陆续将收藏30年之久的书画名迹捐献国家,使这些文物成为博物馆的重宝,表现了崇高的爱国情操和无私的奉献精神。1965年,张伯驹将《百花图》以及所剩的其他古书画共计三十多件藏品捐献给吉林省博物馆,也就是今天的吉林省博物院时,当时吉林省有一位叫宋振庭的文化官员,他握住张伯驹的手说:张先生一下子使我们博物馆成了富翁了。而陆机的《平复帖》、展子虔的《游春图》、杜牧《张好好诗》等古代书画极品都是故宫博物院的镇院之宝。

痴迷京剧造诣超群

张伯驹先生在京剧艺术方面的造诣和声望也是很高的。他自幼便喜爱京剧,曾自言八岁时在下天仙戏院看杨小楼九阵风的戏。青年和中年时,正值中国京剧的鼎盛时期。后看余叔岩戏并向余的琴师李佩卿学戏一年内即能彩唱。

张伯驹学京剧严守传统的要求。他下的功夫也很深,调嗓子、打把子、文武昆乱无所不学,但他对余叔岩的剧艺,却是熏陶得比直接学的多。他的著作《氍毹纪梦诗》也记载他学戏的情况,“归来已是晓钟鼓,似负香衾事早朝。文武昆乱皆不挡,未传犹有太平桥。”为什么“未传犹有太平桥”呢?余叔岩曾对张伯驹说过:“过桥一场,一足登椅,一足登桌,敌将一枪刺前胸,须两手持枪硬僵尸摔下。饰敌将者,检场者皆须在行,否则易出危险。”所以这场有危险的戏未传张伯驹,可见余叔岩对其倾尽心力,备极爱护。

民国二十六年他四十岁生日,为了赈灾所演的一出《失空斩》可谓是他在京剧上最出名也是最难得的一次演出。他饰孔明、余叔岩的王平、杨小楼的马谡、王凤卿的赵云、程继仙的马岱、陈香雪的司马懿、钱宝森的张郃、慈瑞泉、王福山的二老军带报子。演出在隆福寺街福金馆,当天盛况真是空前。许多外地戏迷远道赶到北京为看这出艺坛绝响,人誉之以杜诗句“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此剧曾拍摄了纪录电影,传闻原版后流入美国,不知确否。

诗词超逸书法见工

张伯驹从小就接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他看的书多得难以胜数,一部《古文观止》可以倒背如流。三千多卷的《二十四史》,他20多岁时便已读完了两遍。354卷的《资治通鉴》他可以从头讲到尾,如数家珍。唐诗宋词,脱口而出的,便有一两千首。扎实的文学功底,造就了他多才多艺的文化底蕴。由于他天资超逸,而又翕然尘外,便利用一切闲暇时间,写下了大量古体诗词和音韵、戏曲论著。

主要著作有《丛碧词》、《春游词》、《秦游词》、《雾中词》、《无名词》、《续断词》和《氍毹纪梦诗》、《氍毹纪梦诗注》、《洪宪纪事诗注》及《乱弹音韵辑要》、《丛碧书画录》、《素月楼联语》等。

张伯驹是个“视勋名如糟粕,看势利如尘埃”的超凡之士,所作之词,按周汝昌先生的话说,“则李后主、晏小山、柳三变、秦少游,以及清代之成容若,庶乎近之(《张伯驹先生词集序》)”,多写人生感受、自然之景,感情细腻,自然超逸。长调则哀感顽艳,婉丽凄清。小令则格高韵远,极尽缠绵秀隽之致。用自然之眼观物,用自然之舌言情,真真切切,为现代词家之楷模。

有人说,张伯驹是当代文化高原上一座寂寞的孤峰,这样的人再也不会有了。

周汝昌: 我所平生见到的,文化高人很多,这样人也少少的。

史树青:我们近代没(接触)出过这样高的人,有学问的人,有涵养的人。

国画大师刘海粟说:“他是当代文化高原上的一座峻峰。从他那广袤的心胸涌出四条河流,那便是书画鉴藏、诗词、戏曲和书法。四种姊妹艺术互相沟通,又各具性格,堪称京华老名士,艺苑真学人。”

附录:

《平复帖》为西晋大文人陆机手书真迹,距今已有近1700年,比王羲之的手迹还早七八十年,是现今传世墨迹中的“开篇鼻祖”。它长不足一尺,只有9行字,却盖满了历代名家的收藏章记,朱印累累,满纸生辉,被收藏界尊为 “中华第一帖”。

《游春图》为隋代大画家展子虔所绘,距今1400多年,被认为中国现存最早的一幅画作,历代书画界都将其奉为绝无仅有的极品,有人称它是“国宝中的国宝”。《游春图》画卷长二尺有余,运笔精到,意趣无限,素有“天下第一画卷”的美称。

《百花图》宋代杨婕妤(jie yu)的作品,为素绢本,画卷长3米24,分为十七段,每段画一种花卉或景物,画笔精丽,书法俊秀。这幅画卷被认为我国绘画史上保存下来的第一位女画家的作品,被历代宫廷和大收藏家视为绝代珍品,张伯驹本人也对其加盖的收藏印章。



编者的话

文化之河犹如一个民族的血脉。古往今来,世界任何民族生生不息的真正不竭动力就是她的独特文化。如果一个民族的文化源绝流断,那么,这个民族也就匿迹销声了。

20世纪的中国历经了有史以来最剧烈的震荡和最深刻的变革。她承继了五千年的中国文化,在波澜壮阔、风云激荡的社会变迁中艰难而顽强地生长,抗击着社会动荡的破坏与摧残、西方文化的冲击与震撼,迭经波折,吞吐吸纳,化旧为新。其独特的精神内核历久弥坚。

百年时光相去不远,民族文化魂牵梦萦。圆明园的颓垣断壁、未名湖的微波潋滟、故宫博物院的奇珍异宝、苏杭园林的旖旎风光、遍布神州的古城遗址、名人学者的故居遗迹、烈士暮年的彷徨迷惑、文人雅士的吟咏书画、梨园百家的清音妙曲、收藏者的金石碑帖、文贩摊的瓶罐尺绡……这一切的一切,无不诉说着百年的沧桑,无不传承着中华民族的血脉!

《百年文化中国》丛书以反映中国在20世纪变迁中的文化底蕴为主旨,通过记述文化遗存逸事、人文事迹节操、社会风俗流变,展现中国文化的深厚内涵和生生不息的深层原因。在叙述方式上,不求体例一致、形式统一、辞章华丽,但求史料翔实、自得一见、通俗易懂、深入浅出、文字明畅、图文并茂,总之,以读者喜闻乐见为首要。

《百年文化中国》丛书是为广大作者、读者提供的一块开放的文化园地。称其为开放,意在解放思想,不因旧物陈说束缚灼见,不拘题材大小遮掩真知;称其为园地,唯愿作者也是读者,读者也是作者,你植一株苗,我培一锹土,你浇一杯水,我施一捧肥,共同耕耘、共同培育,使其生长为茂密的森林。此即编者之愿矣。

当代中国出版社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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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9 12:0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序言


张伯驹先生的传记一稿,已经杀青,承作者前来索序,不禁欣慨相兼,百端交集。若论为兹传撰序,我并非堪任之人,但先生生前交契,俱叹凋零,当日拈韵倡酬、接席言笑者,今唯我在,义不容辞,因粗纪前尘,申我衷曲,岂敢曰序,亦聊寄所怀而已。

自太史公创纪传,于是中华之史,不独纪事,转重传人。传人者何?传其品,传其节,传其才德,传其神采,使其人跃跃然于纸上,令后世如目接耳亲,而不胜其追慕慨念之情,是以其人虽往,犹凛凛生气,在我左右。是所以同为不朽之胜业,而三才之中心亦于焉斯在。然欲传其人如伯驹先生者,其事实非易易。盖事可纪,言可采,岁月可罗列,而丰采神情,音容意度,则至难为力。以上之理,犹易晓喻。至于所传之人,评价如何,其历史位置如何?则更难片言居要,数语得中。此在作传与作序,皆是至难之事。

我获交于伯驹先生,一在词学,一在红学,两者交逢,不期然而有会心不远之欢,投契日深,相知遂久。其时,我在抗战胜利后重返燕园续业,先生居于展春园,相去数步。展春者,因收藏展子虔《游春图》而取名,其地实为康熙时果亲王胤礼之故园,先生得其东半(其西半为当时名人吴氏所有),景物无多,有小楼二处,回廊相接,外楼袁大公子居之,时已年迈,犹攻德文书籍,恂恂如也。内楼为大客厅,有前厦,厦前莲池,厅后植芭蕉。我从燕园循野径,过小溪,入园门,有一大过堂,穿之而达客厅。入厅则巨案数条,目中琴棋卷轴,名砚佳印之属,此外无一尘俗事物。我每日下午课余,常闲步而造园,入厅后,自寻座,宾主往往不交一言,亦无俗礼揖让之烦。我由此深知,先生为人,坦荡超逸,潇洒天真,世所罕见。他见了名人贵人,是如此;见了青衿学子,草野村氓,亦是如此。在他眼中心中,并无尊卑贫富之分,只有高下雅俗之别。这种人品性情,我只在书册中似乎依稀仿佛知之,如明末清初张宗子(岱),大略相似。我深重其为人,过于他的其他方面。

我与先生相交,始自一次展览会——先生将自藏的珍贵书画精品,在燕大中文系楼上举办了一个小型展览。其时我正致力于研求曹雪芹的家世背景,闻得此展品中竟有《楝亭图》,大喜!立时趋而就观——只见大玻璃柜展出了巨轴的一小段。墙上则悬有饮水词人纳兰性德的小照,彩色立幅,诧为异品。见其四围绫边上,名家题咏已无隙地。这当中首先是藏主张先生的《贺新郎》,词句中涉及了红学旧说贾宝玉即纳兰一义。我于是一时乘兴,步韵连和了两三首,每句下都有细注,句句是讲曹家的史迹实事。张先生看了,见我年少(我比他小20岁),以为文笔不差。他因此将刊本《丛碧词》送我一部。我拜读了,在音律上提出了七十多条拙见,先生一一从善如流。这样的事,在古人中也是难得有之的,我益发钦服他的雅量。但我们的交契犹不在一端。随后,我为词集撰有跋文一则,其中提出,如以词人之词而论(有别于诗人之词、文人之词、学人之词、杂流之词),则中国词史当以李后主为首,而以先生为殿——在他之后,恐怕不易再产生这种真正的词人之词了。由于我是从学术、文艺上从公论断,并无丝毫阿谀献颂之心,这使他非常感动。从此,更引我以为知音。他以后凡作词,没有一篇不是写与我看,听我意见的。记得一次同游大觉寺,他年事已高了,坐在玉兰花下,袖出一词稿让我看,两眼全神贯注地望着我——看我读词时的“面部表情”!这种情景,我自然是很难忘记的。

如前所叙,我们友谊的一开头就包含着红学的因素在内。由于我的缘故,张先生对这个课题的兴趣也日益加深起来。事实上,他对我的研究历程是起过作用的。举例而言,我与陶心如(洙)先生结识,是由于张先生的中介,而我们三个是在胡适之先生考证红楼版本之后,廿余年无人过问的情势下,把“甲戌本”、“庚辰本”的重要重新提起,并促使“庚辰本”出世,得为燕大图书善本室所妥藏——这又一直引向了日后的古钞影印与研究的崭新时期与步调。今日的很多研红之人,花上几个钱,便也手此一编,方便无比地发表文章,却不知早年我们那种缔造艰难的经历。有一年的新正“人日”(初七),张先生兴致勃勃地来到东城无量大人胡同敝寓,探怀摸出一件宝物给我鉴赏——就是举世闻名的脂砚斋藏砚那件罕有的文物异品。又有一年的重阳节,他来信特将“三六桥本”《石头记》珍本的消息与情况写示于我,因此还各赋《风入松》新词叠韵唱和……这些往事,历历在目。由此可知张先生对红学研究进展屡有贡献,只是世人知者不多罢了。

这还都是展春园时的旧事。那时天天见面,我到先生之厅,视同家人,有时名贵书画舒卷之事,也要我动手帮忙。但满案珍宝,没有主人的话,我严守自己的戒条:不妄动一指头。这是因为当时张先生仍然被视为“凋人”,我去走动,就要避嫌。记得很清楚:《楝亭图》四大轴,有一回摆在大案上为日甚久。我原非不想一见之人,且渴望已久,但终未触动,也未启请一观——我至今真正目睹的,仍然是数十年前在燕大中文系所见的那一小段!再如,家父自津抵京,曾暂借寓于斯园,居室案上陈有柳如是女史的黄玉凤砚,紫檀匣上镂有钱牧斋的篆书铭记。主人并不害怕我们“顺手牵羊”,我们临辞也不请主人检核器物(因有男仆,每日入室收拾,假使丢了东西,岂不皂白难分……),我们宾主双方,就是这样相互信任,超脱世态,全以坦荡相待。
这种值得追怀的日子,当然是会发生变化的。我离开了燕园入蜀,先生专邀一社,请众多名家赋词惜别。别后时寄新句见怀,情见于辞。及返京,先生亦已迁居城内后海南沿。因为路远,见面就不频数了。再后来,我目坏,行动需人,于是造访先生的机会,愈见稀少。所余者,词翰诗笺,鳞鸿传字,种种情事,始终如旧也难悉记。

不知过了多久,先生遭到了一生中最为艰困的时期,他从吉林回京暂避时,也来见访,当时已非复昔年光景。因户口不在北京,口粮自成问题,因而有时在小寓留饭,粗馔劣茶,先生亦不嫌弃,仍尽主客之欢。我因无力相济,只能将所节省的粮票,邮寄先生,聊当濡沫。对此,他也还要笔札相谢。那时读了他的信,真是心中感到难过得很。但又想,如先生之为人,对国家对人民是无愧于怀的,浮云蔽日,终有清明之期,尔时快阁眺晴,联吟赋句,先生必定一如既往,霁月光风,曾何滓秽太清之可云哉。

先生酷爱中华艺术,举凡书画词章、歌弦筝柱,无不诣习。因有同好,共语易投。先生工余派须生,我亦尝为之操琴,高唱“卧龙岗散淡之人”。音容宛在,而斯人不作,后之来者,又何能尽挹其清芬乎。今幸有任凤霞女士,不辞心力之苦,多年以来,经营访察,成此良传,则先生风规不泯,足以告慰于当世与来者,岂非至幸。

我识先生晚,不足以知其万一,草草为文,莫能委曲,粗陋之笔,有余愧焉。然而中华文化所孕育之高流名士,应存典型,昭示于寰宇,故我序之,又非徒念私谊,而所怀者多且远矣。

周汝昌
辛未中元前挥汗写记于庙红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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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重瞳乡人”  贵胄门第


乌云翻滚,电闪雷鸣,滂沱大雨,本来明朗的天空,瞬间变成了昏黑的夜幕。碗大的冰雹,像一颗颗呼啸而来的重型炮弹,无情地袭击着项城的村庄、树木、良田……冰雹砸在地上足有一尺多深,人畜一时躲避不及,多被击伤、砸死,凄凉景象,令人惨不忍睹。这便是18世纪70年代末年的河南项城。历史上罕见的冰雹灾害就在这里发生。

转年春天,斗粮千钱,灾民逃荒四野,卖儿鬻女者无数。老百姓度日如年,饱受岁月煎熬。尽管过了一年又一年,眼巴巴地盼来了一个春天又一个春天,然而,连年灾害,人们如堕烟海,如陷深渊。

项城东西宽约35公里,南北长55公里,地势低洼,东南尤甚。颖河从境内穿流而过,注入淮河,向称“泽国”。18世纪末叶,项城一带瘟疫流行。黄河决堤,洪水直达周口入颍河。颍河南岸河堤将崩,项城义行人张海晏、监生杨崇德率众奋力补筑薄堤,加固险段,日夜防守,终保无患。

戊戌(1898年)春节。项城阎楼富豪大族张家,老小喜着新装,燃鞭放炮,接神祭祖,焚香叩头。全家无不沉浸在愉悦、祥和的节日气氛里。张家大院大门框上贴着醒目的春联,上联为“国兴家兴,三阳开泰”,下联为“山好水好,六合同春”。这是张家老爷嘱人专门书写的。张家老爷选择此联,除了庆贺新春佳节外,还有一层不易言传的含义,即二儿媳怀孕在身,眼看着就要临盆。他盼望二儿媳妇能为他生个孙子,并借“三阳开泰”之吉言,从此带来“家兴”、“族旺”。

光阴似箭,一晃过了元宵佳节。老爷次子张锦芳(字■庵)不时地窥视夫人笨拙的身躯,见仍不曾有什么动静,几欲问之,却难以启齿。正月十六,项城历来有逛城的习俗,尤其是妇女们。老婆常说“逛逛城,不腰疼”。■庵夫人在佣人的陪伴下,也闲逛了一圈,回来便一头扎到坑上,一动也不想动了。

正月二十二,张家大院里传出一阵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乡邑邻里无不疑惑:春节刚过,张家为何又燃起了鞭炮?一个消息灵通的媳妇快嘴快舌地说:“喜事,喜事!张家二房添了小少爷啦!”

这位小少爷就是后来闻名遐迩的张伯驹。小伯驹来到这个大千世界时,家中已十分富有,不过,曾祖时生活还是很贫困的。小伯驹的出生,不仅给张家的新春佳节增添了无尽的欢乐,也为张氏家族的传宗接代、光宗耀祖带来了希望。小伯驹无疑成了张家的宠儿。张锦芳弟兄二人,其兄张镇芳,字馨庵,进士,在清朝累官长芦盐运使,署理直隶总督。馨庵“为清朝宰相状元孙家鼐之门生”。① 孙家鼐为寿州人,是清代同治皇帝载淳和光绪皇帝载湉的老师,故有联贺曰:“寿州相国寿者相,天子师傅天下师。”馨庵是经过名师点化的。他虽已有妻室多载,惜膝下无子。■庵喜得长子,立即将佳音通知了远在天津任职的哥哥。镇芳喜出望外,一厢复信汇款志贺,一厢设宴,相邀佳宾,喜讯不胫而走,一时成为张家亲朋至友间流传的快事。

伯驹出生以后,由乳母哺养。乳母精心护理,喂奶、饮水、睡眠,备极讲究。气候冷暖,增减衣服,无不细致入微。乳母每日将小伯驹抱至双亲面前,双亲欢喜之余,又常常面带愁容。原来小伯驹生来面黄肌瘦,又经常发病。怎样使这株独苗苗健壮起来,成了张家人的一块心病。■庵只得嘱咐佣人不惜重金,延请名医,精心调治,然均无明显效果。

一日,夫人对丈夫说:“孩儿多病,如遇酬神演戏,当为小儿开开脸,也可消灾延寿啊!”“这倒合吾邑乡俗,安排吧!”■庵顺口答道。

不久,项城阎楼果然酬神演戏。■庵夫人将此事交付伯驹乳母,并千叮咛万嘱咐:“要倍加小心,可不要吓着小少爷。”乳母小心翼翼,抱着三岁多的小伯驹,来到了戏场后台。戏班班主闻听是豪富张锦芳的小少爷前来开脸,便立即嘱人好生伺候。一老生欣然命笔,顷刻,将小伯驹蜡黄白晳的面庞涂成红色,脸上还飞舞着小龙,眉毛涂为白色;并告之,开的脸是赵匡胤皇帝的脸儿。乳母谢过班主,抱着小伯驹从后台缓缓地走了出来。这时有人奇怪地问,红脸为忠臣,白脸为奸臣,赵匡胤皇帝脸为什么是红脸白眉?乳母不能作答。抱至家中,乳母请教伯驹母亲。她摇了摇头,也无法作答。当乳母将小伯驹抱至爷爷面前观看,爷爷哈哈大笑:吾孙的脸成了赵匡胤的脸儿啦!乳母不由问起皇帝为何是红脸白眉?爷爷欣喜地看着孙子,讲了一段传说:

那是在后周时期,老皇帝驾崩,小皇帝继位。大辽乘机侵犯中原,赵匡胤奉命抵抗,兵马驻扎在陈桥。不料,手下一伙人发动兵变,把赵匡胤从床上拉起来,定要拥立他为皇帝。赵匡胤一再推辞,但诸将已把皇袍披在他的身上。后人提起此事,都说赵做皇帝并非本意,他还算是忠臣,所以给他画副红脸;不久,他的母亲对人说:“吾儿素有大志,今果及矣。”一语道破了赵早有做皇帝的心意,所以人们在他的红脸上又添了两道白眉,给了他一个忠中藏奸的脸谱。

爷爷讲完停顿一下,又瞅了小孙子一眼,接着说:“忠奸莫论,此乃传说,而吾邑习俗,开赵匡胤脸,定可驱灾避邪矣!”

说来也怪,打那以后,小伯驹的身体真的渐渐强壮起来,矮矮的个子猛蹿。伯驹从小喜欢涓涓流淌的小溪和郁郁葱葱的草地。项城的四周有像玉带一样的河流,邑东有谷河与颍河汇入大沙河,邑南有泥沙河,邑西有十字河,北有新河。每当春夏,都有人带着他到城外的河边、溪旁和草地里去采摘野花,捕捉青蛙。这是小伯驹最为开心的时候。春风徐徐吹来,一簇簇粉红色、淡紫色、浅黄色、乳白色的野花竞相开放,小伯驹把自己采摘的野花用手帕缠绕起来,缤纷的野花散发出扑鼻的芳馨。他用小手挥动着,沿着河沿跑啊,跳啊!时而拾起一块片石,弯腰撇入河中,河中泛起了一层层涟漪;时而躺在绿草地上,仰望无垠的蓝天;时而打几个滚,又跳起来去捉青蛙……他陶醉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他还喜欢玩皮球、捉迷藏等游戏,一玩起来满头流汗,似乎总也玩不够。

在伯驹幼年时,与他家有戚谊关系,后被称为窃国大盗的袁世凯回到家乡项城。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袁世凯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官为一品;张镇芳为长芦盐运使兼粮饷局总办。张、袁两家有姻缘之亲,伯驹的姑母嫁给袁世凯的弟弟袁世昌。袁世凯的诸子称张镇芳为五舅,两家往还甚密。

金秋十月,天高气爽。袁世凯率众人及亲友,车水马龙,回乡葬母。人以万计,车以千计,观者如海,历时月余,繁文缛节,甚为隆重。请阴阳先生推算大殓时日,为死者净身,超度亡魂,拜忏七日,厚葬开吊等,备极讲究。时年4岁的小伯驹,在乳母的怀抱里,驱车前往,也目睹了轰动一时的葬礼。

童年的伯驹,为■庵夫妇增添了无穷的欢乐。但按照张氏家族的族规,■庵夫妇应将长子过继给馨庵兄嫂。伯驹刚满6岁,也到了入私塾、习文化的年龄。■庵便将这株“希望之苗”带到了较之项城条件优越的天津张馨庵府上。从此,张伯驹便离开了项城。

项地是西周分封时的子爵国。周襄王九年(公元前643年)夏,鲁僖公在淮与各诸侯会盟,鲁齐两国军队均驻项子国。20年后(公元前623年),项子国被楚吞并,用以封霸王项羽的先世。项羽四叔为项梁,项梁父亲为项燕。项氏世代为楚将,封于项城,因地而得项姓。城东尚有项羽城地名。该地又是邑旧属舜都陈州府。太史公说:“舜的眼睛是重瞳子。又听说项羽也是重瞳子,项羽或许是舜的后裔吗?”著名文史学家郭沫若将“重瞳子”释为“对眼”,也很新奇。伯驹自从懂事时起,便对上述两位古人十分羡慕、敬仰,对自己的故乡深怀眷恋之情。半个多世纪前,张伯驹与我国京剧表演艺术家梅兰芳曾拜陈半丁为师,学习篆刻,并请半丁治“重瞳乡人”印,半丁随口问其何为“重瞳乡人”?伯驹讲述了“重瞳”的出典,半丁笑而应之。不意,“重瞳乡人”白文印伴随了张伯驹的一生。

伯驹素来仰慕故土上的历史名人。项地历史上的名人或与项地有过渊源的,除了舜和项氏先人外,亦多有记载。东汉建禧五年(162年),南顿人应奉,任司隶校尉,著有《后序》诸篇;子应劭任泰山太守,撰述《风俗通》、《中汉辑叙》、《汉官仪故事》等百余篇;孙应玚,为汉末“建安七子”之一。东晋太元八年(383年)八月,秦王苻坚发兵近百万,前后千里,对东晋发动战争。九月,至项县,东晋军畏势欲走,苻坚驻军于项,并为大本营,以轻骑八千兼道击之,遇晋军于淝水,秦兵溃败,史称“淝水之战”。南北朝时期的项人周兴(任官给事郎),受命编写《千字文》一书,其后历代均用作启蒙教材。

伯驹的先辈也曾为项城做过有益的贡献。据《项城县大事记》载,清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二月,张镇芳捐银3万两,首次创建河南历史上的师范学堂——百冢师范学堂(分文、实两班)及附属高等小学堂。百冢铺即古南顿,离城15公里,学堂建筑为灰色平瓦房。一年以后,百冢师范学堂改称项城县中学堂(省属中学)。

民国二年(1913年),袁世凯任中华民国第一任大总统,授张镇芳为河南都督。

伯驹出生于贵胄豪富之家,幼年就离开了项城。但是,他终不能忘怀养育他的故土。尔后,他的诗、文、书、画落款,一直沿用河南在历史上的古称“中州”,自称“中州张伯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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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9 12:1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少年俊才  风华飘逸


庭院里古木参天,枝繁叶茂。甬道两旁奇花异草,争奇斗艳,微风吹拂,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芳香。在绿树掩映下,一座高大豪华的楼房,格外引人注目。7岁的伯驹随叔父(生父)驱车穿过天津市内的一条条繁华街道、一排排错落的楼房之后,跨入了这个将属于自己的家。

馨庵夫妇看到这个过继来的儿子,乐得合不拢嘴。小伯驹长得十分文静、俊俏,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足见其聪颖、机灵。馨庵夫妇一边爱抚地摸着小伯驹的头,一边吩咐下人快把事先备置好的玩具和美味取来。

■庵不失时机地给儿子递了个眼色,伯驹怯生生地瞥了一眼馨庵夫妇,叫出了第一声“爹!娘!”馨庵夫人一下子把孩子搂到自己怀里,亲昵地呼唤着:“我的好儿子,我的乖儿子!”说罢便不停地亲吻着伯驹。

新的环境清幽而美丽,使小伯驹感到陌生和新奇,但他常常感到若有所失。他眷恋家乡的溪流、草地和炊烟,也怀恋那水晶般的童年生活。

伯驹到天津不多日,父亲即为他延师课读。开课那天,按照旧的拜师礼节,设立了孔子木牌,摆上果品、糕点、生肉等祭品,由老师先向孔子行叩头礼,继由伯驹行叩拜礼,最后向老师行叩拜礼,随即启蒙开始。

始读《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幼学琼林》等。“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小伯驹过目成诵。塾师见他聪颖过人,特为他增加《朱子治家格言》、《增广贤文》等。课量增加了,他仍然轻松自如。塾师惊叹不已,将实情告知馨庵,并说:“伯驹聪慧过人,日后必成大器。”馨庵听后,甚为高兴。

其实,小伯驹对塾师命他生记死背课本,生吞活剥文中内容,也不过是应付而已,更不喜欢终日生活在这个刻板的小天地里,过着“子曰”、“习而”的单调乏味的生活。

小伯驹有着自己的爱好。从少年时代起,他就把听戏视为最大的乐趣。他总盼着过年、过节,因为过年、过节可以毫无拘束地看戏,可以尽情地欢乐。

乙巳五月初的一天,小伯驹端坐书房,面对塾师:“学须静,才须学;非学无以广才,非静无以成学。行义要强,受谏要弱。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闲时不烧香,急时抱佛脚。不患老而无成,只怕幼而不学……”塾师见他如此流畅地背诵《增广贤文》,心中不由暗自喜欢,十分赞赏这位年仅7岁孩童惊人的记忆力。小伯驹一见塾师面露喜色,便毫无顾忌地冲着老师说:“老师,爹已答应五月初五带我去观戏。”塾师乘机问:“你知道五月初五是何节日?有何传说?”“五月初五是端午节。”小伯驹脱口而出。“老师,可以为我讲一讲吗?”小伯驹一脸稚气。

塾师沉默片刻,为小伯驹讲述了端午节与屈原的故事……

伯驹聚精会神地听着,聪慧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从此“屈原”、“爱国”这些既陌生又神圣的字眼就镌刻在他幼小的心灵上,端午节在他的心目中则别有一番意蕴。

五月初五,清晨。蔚蓝色的天空被乌云遮盖着,没有一丝阳光。伯驹一骨碌爬起来,看一眼滴滴答答的挂钟,比往日都早。

伯驹匆匆地用过早餐,随父亲乘上一辆东洋车。这种车后称人力车。前边是两个木把,车子上放上几把椅子就是座位。乘客在中间坐着,遮上油布,不能向外看。小伯驹乘坐的这辆车的车把上插着淡黄色和浅蓝色的野花,大概是象征着端午节的。小伯驹一见野花,便唤起了童年那些欢快日子的回忆。

这辆东洋车从南斜街出发直驶下天仙茶园。不多时,车在茶园前停住。他跟在父亲身后下了车,依依不舍地回首车把,看那束淡黄色、浅蓝色的野花。空气里流动着甜蜜,白云正扬起远帆,他的心头倏然掠过一丝快意。父亲用大手挽着那只小手,直奔茶园。

是日,下天仙茶园的大轴戏为杨小楼出演的《金钱豹》。之前为九阵风的《泗州城》。九阵风名为阎岚秋,是武旦中的前辈。他在《泗州城》中的打,出手极为精彩,伯驹十分喜爱。杨小楼扮演的金钱豹,亮相,扔叉,威风凛凛。小伯驹目不转睛,生怕漏下哪怕是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他的心被牵动了。是被剧情,被精彩的表演,被乐曲的旋律,还是被鼓点的节拍……总之,他什么都喜欢,全身心置于一个美的世界。不意之中,戏曲种子已播在了伯驹的心田里。接着杨小楼一句念白“你且闪开了!”伯驹与场上观众都为之夺魂。戏一散场,伯驹急忙挣脱了父亲的大手,站在街心,一个亮相,大吼一声:“你且闪开了!”在场者无不发出阵阵笑声。此后,天津的大街小巷学“闪开了”,不绝于市。事过70年以后,伯驹赋诗记载此事:

油布遮车驶铁轮,端阳时节雨纷纷。
飞叉大闹金钱豹,凛凛威风欲夺魂。

小伯驹的耳畔还回响着“闪开了”的余音,便又去下天仙观看孙菊仙演出的《朱砂痣》。伯驹在戏曲方面的聪慧和才华在少年时就已见端倪。他只看了一遍《朱砂痣》,即能学唱“借灯光”一段。这一段反二簧,他可以一气呵成:“借灯光,看娇娘,如何模样?比王嫱和西施容貌还强……”

南市大街,是当时天津最热闹的场所,街上叫卖声不断,人来人往有如穿梭。下天仙茶园在这条街的东端,丹桂茶园在西端。名戏班经常出演于这两座茶园。小伯驹成了下天仙和丹桂的常客。他曾观看名老生白文奎、名武生薛凤池的演出,也观看黄派武生李吉瑞的演出。吉瑞演出拿手戏《独木关》之后,小伯驹和其他孩童一样,从大街串到小巷,一齐学喊“在月下惊碎了英雄虎胆”。他对当时的两位童伶的出演尤有兴致。汪派童伶小桂芬出演于丹桂;谭派童伶小小余三胜(即余叔岩)出演于下天仙。小伯驹对小小余三胜演出《捉放宿店》中的“一轮明日”的“一”字转十三腔,学唱得颇有韵味,他也跟大人一样,戏称小小余三胜为“十三一”。

小伯驹看起戏来,常常乐而忘返。他既光顾下天仙、丹桂这些名气很大的茶园,也出入于一些小茶园,只要是有戏。
小伯驹上了八九岁的年龄,父亲任长芦盐运使。使署在鼓楼之东,鼓楼之西是元升茶园,距署咫尺。小伯驹常常过使署而不进,而专往元升观戏。武生红净程永龙演出的《古城会》、《水淹七军》、《刮骨疗毒》、《九江口》等戏,他一出不漏地观看,尤其程演出的《收关胜》,更是喜爱,关胜被擒时,扎靠,厚厚的底靴,登上两张桌子,踝子摔下,在他看来,这是最为惊绝的一招。观戏已成了他最为快乐之事。

伯驹一生酷爱艺术,而发端却都在幼年和少年时代。在以观戏为无尚乐趣的岁月里,一颗艺术的胚芽在他幼小的心灵中潜滋暗长了。他并没有因观戏而影响学业,用早上和上午的时间完成塾师布置的作业,继续背诵骈四骊六,背诵四书,《诗经》和《韵对屑玉》,塾师十分满意。下午和晚上的时间继续看戏。

元升茶园虽小,但在小伯驹的心目中,它不在南市下天仙和丹桂之下。这里的大轴戏常常由梆子老生元元红演唱,时人均赞美元元红的唱腔韵味醇厚,若“杏花村”之酒。小伯驹观其演出的《辕门斩子》,其神情、台风精彩至极。看后,便随口学唱对八贤王的一段:“戴乌纱好一似愁人的帽,穿蟒袍好一似坐了监牢,登朝靴好一似绊马索,这玉带好一似捆人的绳,不做官来不受困,食王的爵禄当报王的恩。”
伯驹度过了一段一边读家塾,一边观戏的生活之后,于宣统三年,即1911年辛亥革命这一年,和袁世凯的四子克端、五子克权、六子克桓、七子克齐、八子克轸一起就读于天津新学书院,开始了学校生活。

袁世凯诸子在入学之前,扬州方地山专为他们授课。袁世凯任军机大臣时,曾捐其四品衔。方地山在城南赁屋三间,娶一妾,但非缠足,自署其门“大方家”。伯驹与袁氏诸子多有交往,故也常到“大方家”,听其授课。大方家室内自撰一联云:“捐四品官,无地皮可刮;赁三间屋,以天足自娱。”伯驹对此记忆犹新。

在新学书院就读期间,伯驹仍以超群的记忆和才学博得老师的赞赏,也深令同学们折服。他除了学习规定的国文、理科等课程外,自己还研读了《楚辞》、《宋元名家词》、《枫香词》、《苏堂诗拾》、《清声阁词四种》等。他一生酷爱诗词,这时就已扎下了根基。他不仅门门功课成绩优异,而且随时随地都可以为同学背诵诗词,介绍词家,分析词之意境,讲解用典,娓娓道来,常使人耳目一新,怡悦性志。

一日课间,袁世凯诸子不在,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袁世凯来。有的说,袁克端之父不过是一介武夫,不通翰墨。伯驹摇了摇头说:“不尽然也!”一位同学劈头一句:“此乃因伯驹与袁家存有戚谊。”伯驹笑了笑,温和地说,对人评价,与戚谊毫无关系,我言不无根据。袁被罢军机后居彰德,园墅在洹水之北,漳水之南,与铜雀台相邻。他居彰德时曾写有笔记,我偶尔见过,其中也有一些诗篇。他当场给同学们背了一首《冬日即目》,并赞誉其中的一句“数点征鸿迷处所,一行猎马急归来”,其气象异常开阔。

年仅十三四岁的伯驹,看人论事,一切出于直率、自然。

此期间,伯驹与克端几位兄弟,仍常在一起学习,一起玩耍,一起进餐。每日课后,常同去天津国民饭店午餐。国民饭店对面的戒酒楼是严范孙先生的别墅。严先生每天中午都去饭店看望这几位表兄弟,饭后,并考问功课。只要考问,伯驹总是对答如流,深得严先生的赞许,并预言:张伯驹日后必为非凡之材!伯驹对严先生也非常尊重。“洪宪”时,先生进京劝袁世凯不要称帝,耐心相劝,言无不尽,伯驹从内心深深赞赏严先生的这一有识之举。

不久,伯驹随父亲回开封府。袁世凯“洪宪”帝制失败死后,伯驹与袁氏诸子又见面于天津。袁氏诸子居住在天津小白楼。伯驹每过其家门,都要进去看看。他们几位书案上各置有“皇子印”,或金或玉,篆“皇几子印”四字。克轸字晋庵,排行老八。一天,伯驹在他的房间里看见袁氏诸子于“新莽门”前的摄影,乘双马车,着金花燕尾服。项城称帝,举世皆骂,其子只与其豪横一时啊!伯驹摇了摇头,取来一印观看,“皇八子印”四字映入眼帘。他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亡八”二字,不禁哑然失笑。其实“王八”二字在很早以前并非骂人之语。他记得杜工部的诗有巴陵夜别王八员外,又岳阳宴别王八员外贬长沙,李嘉佑诗赠王八衢州等,均为唐时王八之称,和杜十二、韦十七、元九之称相同。《聊斋志异》三朝元老大门楹联云:“一二三四五六七,孝悌忠信礼义廉”,上联为亡八,下联为无耻,这显然是讥讽清初贰臣者。这时王八已经是骂人语啦!

晋庵问伯驹:“表兄为何发笑?”

伯驹说:“幸尊翁为皇帝,假为王,则君之印文竟作何语乎?”

晋庵相顾一笑。其实,他根本未理解表兄的幽默及对其父称帝婉转的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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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9 12:1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行年弱冠  羁寓军旅


甲寅(1914年),伯驹已经是17岁的青年了。那个年代,有多少行年弱冠之人,或驰骋在报国的疆场,威名远震;或在文坛崭露头角……然而,伯驹却不是。由于他的贵胄出身,他家与袁世凯的戚谊以及家父的安排,使他具有了一段特殊的经历。

伯驹所处的青年时代,革命浪潮猛烈地冲击着清王朝的统治。辛亥革命,赶跑了皇帝,推翻了清政府,结束了两千余年的封建君主专制制度,建立了中华民国。但是,胜利的果实被袁世凯窃取,继之干出了摧毁共和国制度的倒行逆施之举。

1913年,袁世凯任中华民国第一任大总统。张镇芳被升任河南都督。在张镇芳眼里,袁氏所以登上大总统的宝座,是因为他始终握有北洋大军的兵权。1909年,载沣当政,袁世凯的军机大臣曾被强行罢斥,袁回原籍“养疴”。两年以后,载沣无奈,又不得不请袁世凯“出山”,因为袁开缺后,北洋军的实际兵权仍握在他的手中。

张镇芳早年经商,从文,后也进入军界。他很喜欢温文尔雅、才学过人的儿子,加之望子成龙心切,一直在为其精心选择继承父业,大展宏图之路。伯驹离开项城与他一起生活已历十个寒暑,但这位少爷平时寡言少语,尤其对父亲的政事从不问津。在那个时代,做父亲的隐约感到,让孩子在军界做事,或许更能出人头地,经反复考虑,决定将伯驹送入军旅从戎。

正巧,1914年,野心勃勃的袁世凯在军事上采取了一个重大措施——建立一个旨在培养军官的陆军混成模范团。

模范团的军官均从北洋各师和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第一期毕业生中抽调精选。原任中级军官的均充任该团的下级军官。士兵皆年在22岁至26岁之间。要求必须是素日忠诚,身强力壮,当过正目,经过战役的战士。

是时,张伯驹年仅17岁,又非军伍出身,显然不符合条件。但在父亲的安排下,他破格考入了混成模范团的骑科。

在甲寅仲秋季节里,伯驹第一次穿上了蓝呢制服,这意味着他未来将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军官。一种新鲜感和好奇心驱使他决心学一手真本领,硬功夫。紧张的军旅生活从此开始。

然而,军营中的骑科训练十分严格。这使出身富豪之家的张伯驹很不适应。军号一响,立即起床;晚灯一闭,必须入寝,这可苦了张伯驹。他常常是早上不起,晚上不睡,因过惯了读书看戏、东游西逛的闲散生活,无拘无束,所以入骑科以后,他常请假回家。

父亲意欲伯驹尽早参与政事,不仅送他到模范团学习,还利用与袁家的戚谊,创造伯驹与袁世凯接触的机会。

1915年元旦,正值伯驹放假居家。父亲将其唤至身旁说:“你年已弱冠,父甚操劳,今后家中一些事情需你代行。”伯驹看了一眼父亲,微微点头。

“车和礼品均已备好,你自行整理一下,马上驱车赴京给你姑父拜年。”

父亲交代完了,仍不放心,又嘱咐道:“这是你第一次独立出面办事,一定要谦恭有礼,落落大方,路上千万要谨慎小心。”伯驹又点了点头。他急忙回房更衣,不多时,便匆匆起程。

袁世凯闻人报告,天津张镇芳的大少爷伯驹前来贺年,忙叫人召来相见。

袁世凯在居仁堂召见,立在案前,威风凛凛,不可一世。伯驹见之即行跪拜礼,袁急忙上前将侄儿扶起,细细端详,侄儿个头足有一米八,风度翩翩,举止文雅,面孔英俊,一双眼睛闪射着聪慧之光,不禁挽起侄儿的胳膊,拉着坐在自己的身旁。

因初次见面,袁不免问道:“侄儿多大了?”对曰:“刚刚18岁。”“到我这里来当差,好不好啊?”对曰:“侄儿正在模范团上学。”“你一定好好学习,毕了业就到我这里来。”伯驹看着得意洋洋、踌躇满志的姑父大人,没有再说什么。

伯驹起身施礼告辞。

伯驹刚刚跨入家门,袁氏所赐之礼物已先行到达,内有金丝猴皮褥两副,狐皮、紫貂皮衣各一套,书籍四部,食物四包。

伯驹向父亲禀报此行之经过。父亲乘便说:张家与袁家不仅有联姻之戚,且交往也深。清末,你姑丈曾闻听开缺之命,惊惧万状,即日晚车暗来天津。他独坐包车,戴红风帽,住英租界的利顺德饭店。直督杨士骧避嫌,没有出面,命其长子杨毓英谒见你姑丈,并赠银6万两。我独往相晤,力劝其次晨立即离京,速速去彰德。我兼任粮饷局总办时,有结余银30万两未动,即以此款全部赠他,为日后生计。

涉世未深的伯驹,我行我素,向不服人,但经此一事,似乎是有一丝羁绊在身。“好好上学,毕了业就到我这里来。”这句话常常响在耳边。“难道要我进入牢笼?”这个念头常常萦绕在他的心头,似乎像紧箍咒一样套在自己的身上。

袁世凯为了使模范团的学员成为忠实于他的亲军,一切待遇从优。学员的伙食津贴很高,毕业后均晋级升用。袁还不只一次地把学员集合起来,亲自检阅他们的操练,进行训话。同时,还颁发了军人训条誓词。

1915年3月,张伯驹也和其他受训学员一起,参加了宣誓大典。他也曾举手宣誓:“服从命令,尽忠报国……诚意卫民,尊敬长上,不惜生命,言行信实,习勤耐苦,不入堂会,誓愿八条,甘心遵守,违反其一,天诛法谴。”

模范团第一期毕业学员考取前十名者,袁世凯亲写命令,授以卫侍武官衔。叨此隆遇者,无不感恩图报。

伯驹在受训期间,不仅不适应,还渐生反感。依着自己的性子,早就甩手不干了。但是,为了慰父之心,他不得已而从之。在他本来就不甚愉快的受训生涯中,偏偏又碰上一个不学无术的陈兴远。陈是模范团的团副,他的顶头上司。此人本无学问,但爱装腔作势。举行毕业典礼时,按惯例,团副须训话。陈拉着官腔官调说:“你们已经毕业,由大元帅亲手培植。大元帅对你们期望很大,你们要好好地干,将来你们都不堪设想啊!”话音刚落,全体学员大哗,唯有张伯驹紧皱着双眉,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陈团副竟将“不可限量”,说成了“不堪设想”。伯驹对官场上的这种趋炎附势,装腔作势,十分反感。后来陈率领模范团编成一个师,任江西督军。此人极其贪婪,时值他的寿日,广收贺礼。广西商会用赤金特铸八仙人一堂进献,陈视之连称:“好,好,好!”过后又说:“只可惜小了一点。”伯驹目睹了官场上的腐败,更生厌恶之心,并将此事作为笑柄传之。

伯驹于模范团骑科毕业后,先后在曹琨、吴佩孚、张作霖部下任提调(秘书,从未到任)。21岁时,他在安徽蚌埠任安武军全军营务处提调。这就是张伯驹的“宝马金鞭,雕冠剑佩,年少英姿,意气豪横”的早年历史。他虽身栖军旅,却心在营外。他素以观戏为趣事。当时蚌埠街上演乱弹《凤阳花鼓》一剧,他欣然前往。一男一女,肩挎腰鼓,头上盘髻、插花,一双大脚穿搬尖鞋,与乱弹扮相和唱调没有区别。伯驹始知乱弹戏之由来,大开眼界。他每戏必看,也不顾及军纪、军规的限制。对于这位不安分而醉心于观戏的“提调”,顶头上司也无可奈何,只能偶尔将此情委婉地告知张伯驹的父亲。

张镇芳对伯驹时而进行耐心的开导,时而进行严厉的训斥,伯驹从不顶撞,不过还是我行我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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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厌弃仕途  倾心艺事


举国皆知是莽操,歌功颂德亦徒劳。
人心已去军心散,誓愿空余背八条。

袁世凯称帝时,将模范团的八条誓言又推广至全军,并载入军人手册。凡军人必有之,还须宣誓背诵。伯驹已清楚地看到,人心浮动,军心未固,八条形同虚设。他在这首诗里把袁比作篡权的曹操、王莽,不难看出他对袁氏称帝的看法。面对军界人心向背,张伯驹对安武军全军营务处提调一职愈加索然无味。

一次,他告假回家,见袁克明(字伯达)寓居其家。克明乃袁世凯长兄的长子,夙来居乡。自袁世凯称帝后,他自认为当有封侯之望,遂由家乡来京,专待封爵。伯驹知此,淡然笑之。克明居家无事可做,便与衡阳一个叫龙佐才的奇人相识,并拜他为师,与其学剑。而伯驹对表兄克明专待封爵之举颇有讥语,有诗为证:

不在家乡学种田,长门长子谱中传。
封侯只待无他事,更向奇人学剑仙。

伯驹还得知,袁家为了实行帝制已经是不择手段。各地掀起的反对帝制的斗争风起云涌,袁克定是知晓的,但他以“青宫储贰”自居,害怕时间拖下来,父称帝不成。当时日本人在北京办的中文报纸《顺天时报》,反对袁世凯称帝,而袁克定则另外伪造一份,言日本如何如何赞成帝制。

一天,袁世凯的三女儿给父亲进献花生米,包花生米之纸便是真的《顺天时报》。袁见之,才恍然大悟,以前所阅的《顺天时报》全是袁克定伪印的。他当即唤人把克定叫来,克定知道事已败露,忙跪下求饶。袁气愤至极。按袁氏家规,子弟有过,尊长令旁人挞之;但克定已被封为“皇储”,何人敢为?只好比划了几下子了事。伯驹戏曰:“若演一出《打龙袍》戏也。”

其实,对于张伯驹的思想触动最深的莫过于父亲在官场上的沉浮。张勋复辟事败,父亲张镇芳身陷囹圄。此事像一层浓重的阴影罩在张伯驹的心头,给他以强烈的震动。

张镇芳开始经商,后入仕途。袁世凯督直时,张任长芦盐运使,对于盐务熟识。袁任总统时,张建议创建官商合办的银行,由财政部及私人各出资100万元,名盐业银行。袁批准办理。时财政总长为周自齐,认为盐税为财政部主要收入,如由银行经营,财政部即不能独自掌握,乃拖延其事,仅由盐业署入股8万元以应命。袁死后,官商合办一事作罢,遂成商业银行,张镇芳任总经理,成立北平、天津、上海、汉口四分行。北平行由岳乾斋任经理,为北方成立商业银行之创始。

1914年,河南农民起义军白朗军不断发展壮大。袁命河南都督张镇芳实行白色恐怖,镇压革命力量。河南城池不断失陷,袁慌了手脚,1月20日将张镇芳先行撤职。白朗军节节胜利,国内外反动派惊恐万状,纷纷指责张镇芳无能。2月23日,袁免去张镇芳的豫都。这是张镇芳步入官场后一次重要的沉没。后经人说合,才又任了参政。

1917年,张镇芳与雷振春参加了张勋复辟,并为中坚人物。时张镇芳为度支部尚书,雷振春为陆军部尚书。张勋复辟失败后,张镇芳与雷同去天津,行至丰台被捕,扣押在陆军部。张伯驹认为,此事系段芝贵所指使。

段芝贵与张镇芳本为结盟兄弟。当时庆亲王奕劻长子载振至天津,袁世凯命段芝贵接待办理此事。天津有一女伶叫杨翠喜,色艺俱佳,载振一见,大为赏识。段为了讨好,将杨翠喜买来献给了载振。载振回京,禀报奕劻,段由侯补道一跃升为黑龙江巡抚。御史江春霖劾奏,载振不敢纳,杨翠喜转嫁于天津某盐商。载振以查无实据免究,段芝贵另以他事革职,永不续用。张镇芳因此对段表示过轻蔑。袁任总统,授段芝贵为镇安将军,兼奉天将军,总揽东三省军政。段为人上谄下骄,不得军民之心。张作霖当时为师长,派他的赵参谋与张镇芳通音,说段卑鄙,总统何以重用此人?张镇芳复函说可以撵他。张作霖又命赵持函来,说如此举动,担心总统怪罪。张镇芳复函说:“总统方面由我去说。”张作霖接函乃布置军队在上将军署外呐喊鸣枪,入告将军兵变,段次日狼狈入关。张镇芳向袁力保张作霖继任,于是袁任命张作霖为奉天将军。后来段知此事,对张镇芳深深衔恨。①

张镇芳被段捕后,伯驹得知,甚为焦虑。在父亲被押时,段芝贵任京畿卫戍总司令,他派吴鼎昌接任了商业银行总经理。有些人落井下石,一再搞名堂,目的是要压缩张镇芳在银行的股权。这时,张作霖多方进行营救。当时近畿发生水灾,熊希龄为近畿水灾赈务督办,他和张镇芳至友王祖同商量,希张镇芳捐款助赈,可救济灾童流离失所者。后来,由张伯驹出名捐公债、交通票、现洋各10万元,毁家助赈。熊便以此款救济水灾难童,办香山慈幼院,在香山修建一楼,名“镇芳”楼,以资纪念。后来,张与雷以发往前敌效力结案,并授予张伯驹二等大绶嘉禾章。张镇芳六十寿辰及■庵寿辰时,伯驹发征寿文启,记康南海联云:“述孝承先,兄弟相携,永锡难老;以忠获罪,缧绁之中,虽败犹荣。”说的就是张被囚禁一事。①

镇芳出狱后,曾往奉天答谢张作霖的营救,交谈期间,涉及商业银行一事,张作霖认为太不公平,即致电商业银行质询此事。后经张勋出面调节,推举张镇芳任董事长,吴鼎昌仍任总经理。②

父亲几经沉浮,甚至身陷囹圄,伯驹对此伤心、烦恼、厌倦。他的心绪一直抑郁不安。

他厕身军界,看清了上层人物在权贵面前奴颜婢膝,对百姓敲骨吸髓,彼此之间相互倾轧、争权夺利的腐败与黑暗。他不顾双亲的极力反对,跳出了旧军队,辞去了提调,挣脱了羁绊。

对这一段“光耀门楣”的军旅生活,张伯驹在“三十自寿”词中说:“悔觅封侯”,在另一阕《凄凉犯》词的小叙中更坦率地说:“壮岁入秦从戎,虽滥得勋赏,狗尾羊头,殊不抵画眉妆阁也。”真实地表露了他对往日的愧疚、轻蔑和厌倦之情。

伯驹退出军界,回到家里,母亲甚为不满,絮絮叨叨地骂他没有出息,不争气,要他加入金融界。他对母亲既不公开表示反抗,亦无听从之意。他一度十分困惑,苦闷,终日无言。

此时伯驹唯一的乐趣就是读书,于《老子》、《墨子》读来兴味十足。他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寻找到一方天地,各种古书伴陪他送走了漫漫的夏日冬夜。

他不愿意与军界、政界人士来往,但很乐于与文人学士结交。此期间,他与方地山、袁寒云等交往甚密。袁寒云为袁世凯的次子,方地山是寒云及袁氏诸子之师。伯驹同寒云一起,常向方地山请教。袁世凯称帝时,方地山不居官。他卧室的自题诗为:“千年大睡浑闲事,何必陈抟见不平。利且不为何况善,安心高枕听鸡鸣。”伯驹每每吟诵,深深敬佩方师的气节。方居天津时,以作联称圣,伯驹对作联也兴致甚浓。寒云、伯驹常在方家吟诗作联,伯驹常常以此引为乐事。方将自己的作品集成《无隅偶语》一册,袁寒云为其刻印。方赠与伯驹,伯驹爱不释手,并可背诵其中很多佳联。

一次,寒云以八百金从周海珊处购得宋本《鱼玄机诗》,欣喜若狂。伯驹阅之,内有余秋室写《玄机诗思图》,王惕甫、曹墨琴夫妇还在图上题词记之。他从这幅宋代墨迹中发现,此宝早年归黄尧圃,后归长沙观察黄鹤汀,后又转至周海珊处。伯驹深察,袁世凯的诸子中唯有这位寒云不仅有文采,且富正义感,寒云存藏此宝,定会安然无恙。

不久,他在袁克权家见过陈鹄的一幅《紫云出浴图》,十分喜爱。据载,紫云是唐代李家的名妓。这幅图上紫云浴后,身披宝蓝衫坐一石上,右侧置放一支箫管,一头乌发,飘逸自然,凝神若有所思。图后陆续有冒巢民、王渔洋等题词者74人。

伯驹梦寐以求,欲得此卷。夜静闭目,仿佛紫云坐于石山,阵阵箫声悠扬委婉,不时传入耳畔。

“如何方能获得此图?”伯驹冥思苦想,忽然计上心来。

这时,方地山先生生活已十分贫困窘迫,居一斗室,囊空如洗,无以为炊。伯驹夙来慷慨大方,常常接济先生。这一天,伯驹来到方先生家,对方说:“我意收《紫云出浴图》。”方说:“恐规庵(克权)不肯转让与你。”伯驹说:“君是袁氏诸子之师,现生活如此困窘,议价可优厚,我愿多出,规庵少得,以助先生。”方沉思良久,于是应允了。

后由方地山居间,伯驹出3000元,规庵毅然割爱,收1500元,另一半归方地山。

此一雅事,足见师友情深,曾一时传为佳话。

伯驹喜得此卷,日夜对图沉思,他愈发觉得《紫云出浴图》异常清新、淡雅。图中的紫云宛若一枝幽香的兰花。雅兴而至,他试笔绘了一枝墨兰,并似乎觉得这株兰花飘散出一股幽香,室内的空气清新,令人陶醉。

过了一段时间,伯驹的父亲不幸染病谢世。父亲在弥留之际,紧紧地握着伯驹的手,断断续续地嘱咐:“你要支撑起这个家,照顾好你的母亲啊!”伯驹含泪点头。父亲停止呼吸时,双目不闭,母亲悲痛欲绝。

张镇芳曾为盐业银行投资百万,只因风云变幻,几经沉浮,款额虽正逐步被手下人鲸吞,但影响仍然很大,全国各地都有分号。偌大一份家业,可惜这个宝贝儿子对此毫无兴趣,父亲怎肯瞑目?

父逝,先君任董事长的商业银行已迁至上海。伯驹理应继任董事长一职,当时很多人对这一肥缺都垂涎三尺。但出乎人们的意料,张伯驹却不肯继任,任凭母亲苦苦相劝,都无济于事,严厉责骂,也不起作用。

伯驹并非铁石心肠,何尝不爱自己的母亲?他为此曾十分苦恼。既然自己过继到这一房来,理应继承父业和财产,中兴家业,光宗耀祖,可自己的性格却与此格格不入,不仅厌倦仕途,对于商人的斤斤计较,坑蒙拐骗、毛票换大洋的事,同样没有兴趣。怎么办?很多亲友规劝他,不要使年迈多病的母亲过分伤心。伯驹无奈,最后答应任盐业银行董事兼总稽核之职。

实际上,他只是挂了个常务董事之名,很少问津银行之事。这正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

从此,张伯驹之名便由“怪爷”的绰号取代了。不少人认为张伯驹是个“怪人”,他一不认官,二不认钱,独爱诗词、书画,戏曲之类,而在母亲眼里,他是十足的“败家子”,不可能使家业中兴。

的确,自从伯驹支撑张家以后,使这个正在中落的豪富之家最终倾家荡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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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9 12:2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五    翩翩公子  以文会友


举世闻名的东方最大都市上海。20世纪20年代后期,云集在这里的一些名人雅士,在一次聚会之后传出了“四公子”的誉称。四公子:一是袁世凯的次子袁克文(寒云),虽家族显赫,但志做名士,决不登官场;二是张伯驹(丛碧),贵胄出身,才艺超群;三是张作霖之子张学良,少年统帅,沙场驰名;四是清宗室镇国将军溥侗,号红豆馆主。①“四公子”之说盛传于上海,继而传入北京。

被称为“四公子”之一的张伯驹“自三十岁起学词”。② 进入而立之年的张伯驹,时而上海、南京,时而北京、天津,间或处理一些银行的事务,但更多的是填词作诗,鉴赏并收藏名迹墨宝,学唱戏剧,结交文友。此期间,他与一些遗老遗少、新贵阔老,名人雅士、名伶名票等广泛交往。在“四公子”中,伯驹与寒云过从甚密,交谊笃厚。可以说,寒云是伯驹早年亲密知己。他们既是同邑,又有姻亲,而更重要的是情性相近,志趣相投。

1915年,袁世凯纠集一批狐群狗党,紧锣密鼓,强奸民意,自欲称帝,遭到万人诅咒、唾骂。一时间,“袁世凯”成了最丑恶的代称。其长子袁克定以“青宫储贰”自居。次子寒云却终日赋诗习字,“志在做一名士”。

某日,伯驹往访寒云,适逢他心情不畅,闷闷不乐。伯驹规劝说,作诗填词,可以排遣不快。寒云凝视着表弟,兴致顿然而起:“正有一新作,待你指正。”说着,便拿出了自己的一首新诗递与伯驹,伯驹急忙接过来拜读。诗曰:

乍着微棉强自胜,阴晴向晚未分明。
南回寒雁掩孤月,西落骄阳黯九城。
驹隙存身争一瞬,蛩声警夜欲三更。
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

伯驹当吟至“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时,双眸霎时射出欣喜之神,连声赞道:“妙,绝妙啊!”真可谓“心有灵犀一点通啊!”伯驹对表兄委婉地劝阻其父称帝感到欣慰、高兴。

伯驹谓表兄:“可将此作送项城(袁世凯)一阅。”

寒云面露难色,吁出一口长气。

伯驹见状,陷入沉思。俄顷,伯驹平缓地说:“吾辈既无力阻止长辈,大可不必自生烦恼。”

寒云微微点头说:“如此而已。”

在这一段时间里,伯驹与寒云常常出入于天津的国民饭店。表兄弟俩常邀请沽上词人王伯龙在饭店结社唱和。一群文人名士聚集一堂,天南地北,海阔天空,琴棋书画,无所不能。一次,伯驹与寒云合绘红梅,伯驹挥笔写枝干,寒云洒点红花,然后各题词其上,一时被人称为“项城两才子”。尽兴之后,即在饭店开席。伯驹每每慷慨解囊,他要过菜单,恭请诸位点菜。山珍海味,名酒绮筵,举杯相祝,好不热闹。

一日,伯驹与寒云等聚会之后,回到家里,诗兴未尽,信手提笔填了一阕《人月圆》(晚归和寒云韵):

戍楼更鼓声迢递,小院月来时。绮筵人散,珠弦罢响,酒剩残卮。 锦屏寒重,帘波弄影,花怨春迟。愁多何处,江南梦好,难慰相思。

当时,伯驹与寒云不仅共填词,还常常同台演剧。

某岁冬夜,伯驹与寒云以某义务事在开明戏院演出。乱弹戏中,寒云只演《群英会》中的蒋干和《审头刺汤》中的汤勤两角。大轴戏为《战宛城》,伯驹饰张绣,溥侗饰曹操。散场时,已将三时。

卸装后,寒云兴犹未尽,伯驹送他去霭兰室饮酒作书。

街上,北风呼啸,雪片飘飘扬扬,瞬时布满了天空。雪片被风吹舞着,落在地上,落在车上,落在行人的脸上。他们驱车同至霭兰室,室内灯火通明,炉火正旺。幽静的客厅里,一案摆放着名酒佳肴,一案摆放着纸墨笔砚。

一男仆高喊:“袁公子、张公子到。”一群等候已久的侍女急忙闪开一条路,十数缕目光投向入门处,只见英俊、潇洒的两位公子并排跨入客厅。两位侍女上前一步,接过两位公子的衣帽,回首挂在衣架上。时求寒云书者甚多,故侍女忙着研墨展纸。只见寒云兴致骤来,左手持灯,右手挥毫,不多会儿,十数幅佳作即已书就。

一群侍女脸上立时扬起喜色,有的不时点头赞美。平日袁公子的墨迹实在难求,今日不费吹灰之力得到十数幅,怎能不兴奋。继之袁公子即席赋《踏莎行》一词。

寒云书毕已四时许,伯驹独自冒雪而归。这时雪下得更大,风刮得更紧,雪舞得更欢。伯驹回到家里挥笔写就和词,以记此事。

当时,伯驹登台演戏,以冻云楼主名,故他和寒云也曾被人称为“中州二云”。沽上词人题伯驹的《丛碧词》云:“洹上起寒云,词坛两俊人。”对两人的词评价极高。

伯驹与寒云作为公子王孙,虽出身名门贵胄,却偏偏又鄙视世俗,所以不仅受外人非议,也遭亲友谗毁。

有一次,两人促膝夜谈,不无感伤。“我一向不被父亲喜欢,这也无关紧要,偏偏又平地起风波,患精神病的三弟在父亲面前说疯话,诬我和父妾有暧昧之事,父亲竟然相信,发疯似地要把我置于死地,多亏方地山师携我逃往上海,藏了起来,才免于死。”寒云说到伤心处,痛哭流涕。

“现在,此事已息,又允许你回到北京,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伯驹劝慰着,停了一会儿,伯驹吁出一口长气,说:“我不是也一样吗?我的那位表叔高采臣,对我演戏,尤其是演老生,极为不满,到处说三道四,搬弄是非。我一向不予理睬。他又屡屡向父亲进谗言,说什么大公子本应为将帅,做大官,都是因为演戏,坏了项城县的风水,也毁了自己,弄得张家跌下一坡又一坡,说张家将来就得毁在我的手里。”

“五舅没有把你怎么样啊!”袁世凯诸子均称张镇芳为五舅。

“我已经三十多岁的人啦,他不满意,也拿我没有办法啦!”

“你知道吧,”寒云压低了声音,“吴步蟾曾上书我的父亲,责备他称帝一事,父亲想把吴杀掉。我知道后,偷偷将吴护送到天津,隐蔽起来,吴才免了杀身之祸啊!”

“我早有耳闻,表兄义举,我等佩服。”伯驹又说:“我还听带有世俗偏见的人传,说你败坏了袁家的好事,我败坏了张家的好事,项城县的好风水是咱们两个人败坏的。”

寒云说:“此类传闻不胫而走,好事者讲得绘声绘色。”

表兄弟俩相约:不予反驳,不予理睬,我行我素,依然如故。

兄弟两位倾心长谈,甚为投机,忘了时辰。他们抬头一望窗外,东方已泛鱼肚白色。两人对视,笑了笑。

几度沧桑,风雨飘零。他们相见渐少。某年底,张伯驹赴天津袁家拜年,便抽身往寒云处,两人相见一面。张伯驹怎么也未料到,这竟是他与寒云的最后一面。伯驹回到北京不多日,寒云即与世长辞了。伯驹早年的知己,就这样匆匆离去,他受的打击甚大,曾一度陷入了极度的悲痛之中。

伯驹书写挽联,以寄托哀思:“天涯落拓,故国荒凉,有酒且高歌,谁怜旧日王孙,新亭涕泪;芳草凄迷,斜阳黯淡,逢春复伤逝,忍对无边风月,如此江山。”

伯驹与另一位公子、清宗室镇国将军溥侗也经常同台演出。红豆馆主能戏,文武昆乱,样样皆通。他曾拜著名老艺人为师,曾演出过《弹词》、《刀会》、《风筝误》中的丑小姐,《群英会》中的周瑜,以演《弹词》最为著名。

伯驹与寒云发表《蛇尾集》的《北洋画报》,乃少帅张学良委托他的挚友和高级幕僚冯武越所办。张学良不仅给予大力资助,兴致所至,也常常赋诗在画报上发表。少帅与伯驹也有收藏墨宝,酷爱戏剧共同的爱好。而少帅青年时代的名望则因他为军事统帅。仅东北军易帜和进兵关内,两次壮举,就使年仅30岁的张学良声名大震,被舆论界誉为历史的功臣,盖世豪杰。

近代史上的“四公子”所走的道路和遭遇各有不同,但均声名显赫。有的家富万贯,官高权重;有的文韬武略,功勋盖世;有的鄙弃世俗,才华过人,其人其事,广为流传。解放以后,张伯驹居北京海淀时,还不时有人指其后背说:“瞧,这就是‘四公子’之一的张伯驹啊!”“四公子”其人其事并未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被人忘却。

伯驹不仅善于与同龄人交往,同时也以自己的风流文采博得词人、名流的赞赏,而与他们交往甚密,成为莫逆。

某年,一个花香四溢的春日。伯驹与赵剑秋、夏枝巢、陆彤士、郭蛰云诸词老结伴踏青。春风拂面,笑语声声。他们步行至中山公园,穿过参天古柏,处处都是花圃。继之坐落社稷坛,于五色土坛周围徘徊漫步后,又观看了坛后那华丽的宫殿、飞檐、斗拱、琉璃瓦、白石阶。金碧辉煌的古建筑十分迷人,不知不觉已绕到了社稷坛宫墙西。此时,已近黄昏,夕阳的余辉洒在一株亭亭玉立的绿萼杏上。众人的目光一齐投向那里,白花绿蒂,较之梅花还肥大。夙来乐于赏花登山的伯驹,首先打破了黄昏的静寂,侃侃而谈:“京西旸台山大觉寺杏花最盛,每岁清明,沿山30里,云蒸霞蔚,惜无一株绿萼杏!”几位词老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开来:苏州拙政园有黄藤花,丰台有黄芍药,洛阳有绿牡丹,杭州有绿菊花,此等珍卉,《群芳谱》均有记载,唯有绿萼杏未载入。一词老提议,大家可做词记之,语刚出,伯驹已成《菩萨蛮·春》一阕,后阙为:

苔痕墙外道,傍晚人行少。
背立夕阳斜,开残绿杏花。

赵剑秋、夏枝巢、陆彤士、郭蛰云等人均和之。绿萼杏人必疑之,天下只有红杏花,哪见过绿杏花?可喜的是,燕都这一掌故被词人记载下来!

伯驹喜好戏剧,与梨园名伶颇多交往。他十分敬佩戏坛泰斗梅兰芳(畹华)。梅兰芳家中五世为伶,清末盛誉京华,不仅传统功力深厚,并且不断革新剧目。伯驹评其扮相:“在花中人以花王誉之非虚。”评其操守:“京沪梨园中人,独保持民族气节者,惟畹华、叔岩两人而已。”他们对伯驹也备极爱慕、悦服。

壬申正月,畹华夫妇诵读伯驹近作《霓裳中序第一》:

江山倏换色,万象无声都一白,桥下流水■■。看亘野玉田,凌空银壁,荆关画笔。唳朔风、飞雁迷迹。凭阑望、一天黯淡,更莫辨南北。 清寂,埋愁三尺。玉街暗,繁云冻逼,归车难识旧宅。又夜永如年,酒寒无力,烛盘红泪滴。梦里觉梅花扑鼻。铜瓶冷、竹窗萧瑟,月影映丛碧。

“好一幅迷人的雪景啊!”梅夫人惊叹。

“这首词是伯驹同友人赴西山赏雪归后的力作。”畹华笑容满面地继续向夫人介绍。

畹华陶醉在词境之中了。夫人提醒说:“畹华,再过几日,就是伯驹先生三十五寿辰,你可记得?”畹华会意。

不日,伯驹往访梅府,见畹华伏案弄笔,正在临摹明代佛像册中的一尊佛像,身披袈裟,坐榻上,右手抱一猫。畹华夫妇爱猫,伯驹爱猫更甚,常常与猫共床同睡。畹华倾心临之,墨笔线条极其工细。这时,黄秋岳先生来访,夫人急忙款待,畹华不抬一眼。画毕,畹华嘱黄秋岳书:“壬申元月敬摹明首尊者像为伯驹先生长寿,梅兰芳识于缀玉轩”,然后盖上“兰芳之印”,为朱文小方印,右下钤白文“声闻象外生”方印。

畹华将这幅精心之作送给伯驹,伯驹双手接过,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谢意,玩味数日后,将其珍藏箧中。伯驹67岁时,仍念念不忘故友之作,从箧中翻出观赏,惜畹华墓木已拱,追忆往事,感慨万分!

伯驹以文会友,友谊甚深,他的府中常常高朋满座。常来常往者有词人夏仁虎(枝巢)、寇梦碧、黄君坦;画家于非■、叶恭绰、陈半丁、陶心如、刘海粟;书法家萧仲美;戏坛泰斗梅兰芳、余叔岩等,就连张大千也常临其家。他们赋诗论画,唱和填词,追忆往事,同桌共饮,其乐无穷。

伯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于一般地爱好艺事,变成了潜心钻研艺术,志在发掘中华民族文化的精华。他在浩瀚的艺术海洋里,悉心寻觅艺术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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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9 12:2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六    师从名优  红毹纪梦


鲜花盛开的夏日,夜幕下的北平城结束了白天的喧闹,沉浸在寂静之中。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大师余叔岩的四合院里,贵宾、名票满院,有的坐在藤椅上悠闲地品茗,有的躺在竹床上高谈阔论。

忽而,屋内缓缓飘出了《马鞍山》中“老眼昏花路难行”的悠扬唱段,继而传出《桑园寄子》中“叹兄弟”的凄凉悲调。原来,余叔岩大师与伯驹正在屋内轮番吊嗓。

“今日大师是从‘老眼昏花路难行’吊起,伯驹从‘叹兄弟’吊起。”坐在外面的一位票友自信地说。

“不对,不对,大师今儿个吊的是‘叹兄弟’,伯驹唱的才是‘老眼昏花路难行’呢!”另一位票友也十分自信。

二人争执不下,院内众多人亦各执己见,一时难分孰是孰非,只好派人进屋探询,才明究竟。至此,引起了院内客人们啧啧赞叹声:

“伯驹与乃师叔岩的清唱已难分辨,可见伯驹才艺的确过人!”

“伯驹的嗓音近于云遮月,故唱能酷似叔岩。”

此时,伯驹拜师余叔岩已有数载。他是从31岁起正式拜师学戏的。

伯驹素来仰慕叔岩大师。余叔岩是著名老生余三胜的孙子,名旦余紫云的第三子,幼年习武生兼老生,少年时经常在天津演出,伯驹少年时居津观戏也常迷于他。叔岩功底深厚,颇受观众欢迎,有时连应堂会,一天演出五六场戏。后来倒了嗓,回到北京。他并不灰心,仍然刻苦练功,后嗓音恢复,于开明戏院独成一班。余叔岩终于走出一条独创的艺术道路,登上了艺坛的巅峰,声誉盖世,成为一代须生泰斗。拜其门下者不多,伯驹有幸,是其中的一位。

为了学戏,每日晚饭后,伯驹必去叔岩家。叔岩饭后吸烟过瘾,宾客满座,十二时后,客渐散去,叔岩方能为伯驹说戏。

伯驹从叔岩所学第一出戏为《奇冤报》,元曲为《乌盆计》。一次,叔岩应天津剧院邀请,赴津演出,伯驹随同前往。叔岩与伯驹同赴车站。一路上,叔岩开始为伯驹细细解说《奇冤报》反二簧一段,伯驹聚精会神地记在心中。叔岩在天津演出《奇冤报》、《空城计》、《战太平》三剧后,他俩又同车回北平。叔岩接着就为伯驹排练身段。伯驹穿上厚底靴,走台步,滚桌子,一招一式很快就排定了。叔岩安排伯驹在饭庄试演。伯驹从7岁观戏,虽说已经看了20多年,但登台演出却还是第一次,心中不免惶惶然。演毕,伯驹偷觑叔岩,只见一丝笑意爬上了师父的眉梢,这才把一颗吊着的心放了下来。

在元曲《乌盆记》中,谭鑫培的唱词为:“家住在南阳城关外,离城十里太平街。”而孙菊仙的唱词为:“家住在苏州城阊门以外,贩卖绸缎颇有家财。”而南阳、苏州皆出绸缎,究竟以何地为是?伯驹不只是学戏,兴趣亦在戏外。对于戏剧中的史实巨细必究。他曾亲赴南阳实地考察,游览城西卧龙岗,驱车城西十里处,真的发现有刘世昌之墓。尽管如此,伯驹仍存疑在心,认为与西安城南之武家坡一样,以讹传讹而已,事出荒唐,即使元曲亦不足为凭。伯驹向叔岩学习的第二出戏是《战樊城》。此剧是叔岩的拿手戏。说来,叔岩学此戏亦属不易。叔岩素知谭鑫培艺技高超,有心拜谭学艺,但谭很少收弟子。余曾苦心孤诣地各处叨教谭腔,《战樊城》就是他学习谭腔后,自己组织的一出好戏。他再传给伯驹。

“这出戏一出场就表现出兄弟二人风度各有不同,你体会一下伍员的唱腔。”叔岩边说,边唱了一段:

兄长说话欠思论,休把今人比古人。文王被囚天注定,伯邑考粉身命里生成。既是平王加官赠,就该有圣旨到樊城。若是爹娘修书信,为什么有逃走二字在书后存?怕的是失足陷陷阱,那时节插翅也难腾。我一心坐定樊城镇,愿做个不忠不孝人。

“我体会,这一段唱腔是伍员驳他哥哥的看法,并非争辩,所以语词比较缓和,但意志坚决,起伏变化的唱腔应该表达伍员心中的疑虑。”伯驹讲了自己对这段唱腔的理解,叔岩大师连连说:“好,非常准确。”伯驹唱了两遍之后,叔岩又哼出了一段唱腔:

一封书信到樊城,拆散我弟兄两离分。叫家院看酒一樽,弟与兄长来饯行。登山涉水多安稳,披星戴月奔都城。若是合家同欢庆,在爹娘台前问安宁。倘若是家门遭不幸,报仇之事有弟伍员。非是小弟不从命,为的是逃走二字解不明。兄长饮干杯中酒,一路平安早到京。

“这一段唱腔是伍员决心不赴京,在弟兄即将分别时所唱。”大师说完,用疑惑的目光试探着问伯驹:“这段唱腔你是怎么理解的?”

“伍员强抑心中的矛盾向兄敬酒,‘拆散我弟兄两离分’的‘两离分’三字,只用了一个高亢突出的短腔来抒发伍员满腔愤慨的情感,第八句转(二六)后,‘在爹娘面前问安宁’一句,在‘问安宁’三字中间用许多小腔连贯下来,势如行云流水,又转得很快,流露伍员怀念父母胸中不能平静的情感,与一般唱腔迥然不同,然而却流畅动听。我似乎感觉,这是这一段中最好的唱腔。”
叔岩大师听后惊叹不已,张伯驹对剧中人物及唱腔的理解竟然如此准确和深刻。

又过了一些时日,叔岩为伯驹讲述了这样一件事:

我在学戏时,曾请教谭老:“《天雷报》应在何时摘帽子?”谭老云:“你要想死摘帽子也能死,不摘也能死。”碰了一个钉子。后来自己渐渐悟出,凡是演戏都有节骨眼。例如《碰碑》,解甲要解开一个钮扣,在何时解?就应该在“那旁还有一行小字,待我看来”的唱句时,用靠肚掸土,尘土迷眼,即时解扣。此时的迷眼动作,就是节骨眼。《天雷报》则是看到刘姥姥死了,还拿着二百钱,左手把钱接过,右手摘帽扔出,起范儿,走在前场。这里的接钱就是节骨眼。知道节骨眼与起范儿,就不要再问老师了。

伯驹边听,边在心里反复写着“自悟”二字。

还有一件事,也使伯驹备受启发。那是在张作霖为大元帅时,杨毓珣任陆军次长,其母寿日,在金鱼胡同那家花园设宴演剧宴客,请叔岩演《上天台》。叔岩不常演这出戏,李佩卿匆匆赶到叔岩家,为其吊唱。伯驹挥毫在戏单上书写戏词,并询问叔岩:“唱句如何安排?”叔岩说:“就是一个上句,一个下句,安排一下好了。”伯驹当时怔了一下,后来了解音韵,知五声的念法,与三级音韵的运用,自能结合剧情,安排唱腔。

这日,伯驹陪同叔岩去那家花园,全厅已无隙地,众多的观众翘首观望。是时,叔岩、琴师、伯驹一行鱼贯而入,观众席上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叔岩出场演出,伯驹见座无虚席,只好坐在台上的地毯上,听了一出《上天台》。他边听边想,原来是叔岩师在点化自己,堪谓“引而不发,跃如也”。有一次,倪嗣冲寿日,堂会上,叔岩与荀慧生演《打渔杀家》。台原搭在院外,天忽下雨,乃移至客厅内地毯上演出。伯驹坐在毯前左方。至“天气炎热将船摇在芦苇之中,凉爽凉爽”时,萧恩亦坐前左方,伯驹却和叔岩互相谈开了话。上面这些情景,伯驹回忆起来,甚觉有趣,便赋诗一首:

先在家中吊几回,行腔上下句安排。
全厅坐满都无地,不觉天台是舞台。

有较长的一段时间,伯驹日夜徘徊在戏剧海洋的岸边觅珍探宝。他对戏剧及其有关知识的吸收能力极强,白日,他阖目,脑子里在过剧目,背台词;晚间,熄灯躺在床上,闭目静思,仍在戏剧中心驰神往,几近入迷。有的戏,叔岩为他说个两三遍,他就可以接受下来,并成了他的拿手好戏。《连营寨》即是。伯驹在念“就此移营者!”这一段白时,极神气,潇洒,就连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杨宝森都倍加称赞。这出戏的扑火身段特佳,演出时应穿白绣金龙箭衣。因为剧情扑火易损,演员一般都不制作,一般服白素箭衣,而伯驹则特制白龙箭衣一袭,着服演来,气魄非凡。

有一年春节,伯驹游逛厂肆,四处寻觅鲜花,终于发现一盆鲜花中有破绽的牡丹,他兴冲冲地买了下来。

他购牡丹鲜花为的是演《青石山》。叔岩这时正教他此戏。叔岩与杨小楼在开明戏院合演时,元旦后开箱戏,按照惯例,第一日,叔岩必演《定军山》。次日便与小楼合演《青石山》,叔岩饰吕仙。伯驹出演时,也饰吕仙。吕仙扮相极美,绰有仙风之致。穿黄帔,戴道冠,持拂尘,背宝剑,剑柄向左,右鬓插一牡丹花。伯驹演出时,便将伸叶正放的牡丹摘而簪之,台下观时,鲜艳夺目,芳香四溢。

当然,伯驹从叔岩学戏,也并非像采摘鲜花一样容易,他在学习《宁武关》时,痛苦得几欲流泪。开始,叔岩比试《宁武关》别母一场,伯驹见身段异常繁重,难度甚大,便生出恐惧心理和畏难情绪。叔岩见之,便一招一式地教他,伯驹仍做不了。他断定自己此生难会此戏。回到家里,自己比试,仍力不从心。伯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他从叔岩学戏以来,未曾有过这种情形。不,自从7岁开始学习生涯,也未曾有过这种难以忍受的痛苦。这时,他忽然想起了旧戏班里流传的一句话:“不疯魔,不成活。”他忽地一下坐起来,穿上衣服,对着镜子练了起来。谈何容易!他已经是三十几岁的成年人,人家是从小苦练,甚至达到“疯疯癫癫”的程度,才有所作为。伯驹坚信自己能学好。此后,他勤学苦练,废寝忘食,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这对于一个一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来说,实在是难能可贵,这完全是出于他对戏剧艺术的酷爱和执著追求所致。功夫不负有心人,《宁武关》竟成了他的拿手好戏。有一次,伯驹演出《宁武关》,钱宝森饰一只虎,梅兰芳和夫人姚玉芙在台下观看,演至乱箭时各起一蹦子,打虎一鞭,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玉芙拍掌对畹华曰:“真严丝合缝也。”

余叔岩的《打渔杀家》只传一人,即张伯驹。

一般文戏,叔岩为伯驹说三四次,靠背戏不过说七八次,伯驹即可上场演出,而此戏则整整排练了一个月。这出戏,一般演员认为,乃一出普通老生戏,人人能演,而演出则毫无精彩之处。此剧经叔岩与畹华重排,身段、念白、神情,都与一般大有不同,成为两人合作的精彩剧目。

伯驹学这出戏时,是每日下午4时去叔岩家,从人物出场走步起,船桨渔网摇法撒法,上下船一招一式,内心神情,仔细排练,日不间断。伯驹曾不止一次地看过其他演员演出此戏,所以对叔岩高于其他演员之处体会极深。他把握的主要区别是,桂英唱快板时,一般老生为甩须,独叔岩不是甩须,而是飘须,即是须自然飘摆,借以表示因摇桨及江风所吹,而左右飘动。此动作比甩须难得多,而且好看。当萧恩唱至“父把网撒”时,托须扔须,两手送船桨,解绳,将船帆托下,一般演员无此身段。第二场,一般演员都披斗衣,穿上左袖,独叔岩是全披斗衣出场,伸开两臂打哈欠,表示才起床,这个身段为一般演员所无。因伸开两臂打哈欠,所披斗衣要往下落,但需掌握使其落右肩下,打完哈欠将右肩臂一抖,仍然披好,即唱“昨夜晚吃酒醉”一句。此后每句都有身段,至“桂英取茶来为父解渴”,正好坐下。

伯驹学后,首先演出于会贤堂,陆素娟饰桂英。叔岩在台上观看,演完后,叔岩握着伯驹的手兴奋地说:“成功啦!”

后来,伯驹在上海曾多次演出过《打渔杀家》。第一次演出由芙蓉草饰桂英,第二次由尚小云饰桂英。

清朝直隶总督陈夔龙是张镇芳的老师,伯驹也算他的小门生。居住上海,值其八十寿日时,称觞演戏。是日演出的有畹华和红豆馆主。伯驹第一日演《问樵闹府》、《打棍出箱》。第二日,伯驹与尚小云演《打渔杀家》。尚小云非常卖力,内行谓之曰“啃”。是日对啃,演来精彩,观众亦很满意。演出后有人说:“尚小云未啃倒张某人”,一时传为梨园佳话。
“二三十年代的余叔岩是京剧老生行的泰山北斗,时人均以一亲颜色为荣,张从余学戏,二人交谊甚厚,情深莫逆。”① 叔岩家用浩繁,又要维持剧团班底配角生活,开支甚大,一个月达3000元之多。伯驹为人宽厚善良,重艺重人,挥金不吝,友朋皆知。

伯驹从师叔岩,夜晚零时说戏,常至深夜3时归家。次晨9时,与钱宝森打把子。如此十个寒暑,伯驹日不绝吟,笃行不倦,终得叔岩秘传。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伯驹获取了成就,他学会老生戏四十多出,会小生、武生戏多出,先后在北京、上海、西安、天津、兰州、长春等地正式演出四十余场,堂会演出更多。

甲寅,伯驹七十有七。晚年回忆起自7岁以来,所观乱弹昆曲和其他地方戏,31岁始正式拜师学戏,演戏,论戏,往事感慨万千。为记一生参与京剧活动的往事,兼记剧坛掌故、剧人动态和社会风貌,他作诗177首,每首诗后都附有或详或简的注释,定名为《红毹纪梦诗注》。吴祖光先生评价为“虽如信手拈来,却非游戏之作,而是一部京剧诗史”。

张伯驹在中国京剧史上也占有一席位置。《中国京剧史》收入《张伯驹》篇,称其为“著名戏曲理论家、老生名票”,并对其一生从事京剧的重要活动和贡献作了记述和评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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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9 12:3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七    江南才女  蕙质兰心


外滩的高楼已隐没在夕阳的余辉里,整个都市朦朦胧胧,像是被袅袅青烟笼罩着。一位年长者与一位少女进入外滩一座高楼,这是上海的一座豪华酒家。这位少女身材窈窕,身着一件雪白的连衣裙衫,足下是一双乳白色的高跟皮鞋,右腕上挎着一个十分精致的白色皮包。走起路来,摆动着迷人的腰肢,乌黑的发丝随着轻盈的脚步,有节奏地飘动着。那位长者叩开了四楼的一个房间的门,房间里的男主人慌忙起身,微微点头,并用右手示意客人坐下,彬彬有礼。

这位男主人即是驰名上海、北京的张公子伯驹。这位妙龄少女是潘白琴(即潘素),引见他们初次识荆的长者是孙履安。孙先生相互介绍后,白琴坐下来,纹丝未动。张公子在与孙先生交谈中,不时地用眼睛瞟着这位妙龄少女。

白琴天生丽质,风姿绰约。娇嫩白皙的瓜子脸上,不时泛起红晕。她低垂着头,乌黑的头发飘下来,遮去了半边面庞。两道弯弯的柳叶眉下,长长的睫毛微掩着秀美的眼睛,似隐隐渗出一丝忧思,更显得妩媚动人。间或一眨,宛若晨星,晶莹闪烁。

刹那间,张公子的心头一热,掠过一丝从未有过的醉意,如堕十里云雾。他清醒而理智,但感情的闸门却怎么也关闭不住。他忘情地凝视着眼前的这位少女,目光火辣辣的。继之,他觉得心头隐隐作痛:“如此妙龄美女,为何眉宇之间挂上了几分忧郁,岂不令人狐疑?”

伯驹是个细心人,少女脸上的忧思怎能瞒过他的眼睛。

这位少女的确有着难以言传的苦衷,有着一段坎坷不平的人生之路……

黄浦江水,奔腾咆哮,川流不息。

江岸上住着一户姓潘的书香人家。潘家一直在苏州繁衍生息,直到潘智合这一辈才迁来上海。潘智合的先辈潘世恩,中过前清状元,官至宰相,颇有名望。苏州百花行是潘家大家族的住地。潘智合迁往上海后,家道逐渐走向衰落。潘君游手好闲,吃喝玩乐。

潘君的夫人沈桂香,是位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对丈夫百依百顺,这本该是桩门当户对的美满婚姻。然而,由于潘智合终日在外打牌、游逛,常常是早出晚不归,家庭生活罩上了浓重的阴影。

1915年早春,冷寂的潘家大院里喧起了欢乐的笑声,人们庆祝潘家女公子的诞生,给她取名白琴。小白琴生得一副俊秀的脸庞,乌黑明亮的眸子闪动着聪颖的光泽,十分惹人喜爱。当然她还一点儿也不知晓人生的艰辛。纯洁善良的母亲满以为这个娇美的独生女,会牵住丈夫的心,从而使他改邪归正,过上美满的生活。谁知丈夫仍旧是恶习不改,整天泡在茶楼酒肆里赌钱,近女色。母亲无奈,抱着年幼的小白琴暗暗哭泣,辛酸的泪水时常滴湿了小白琴的面颊……

小白琴长到7岁,到了该读书学习的年龄。母亲为她请来了一位名艺术家,教她学音乐、绘画;又请来了一位老教师,教她学诗文。母亲视她为掌上明珠,把一腔母爱全部倾注在女儿身上,同时也把生活的全部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

小白琴天资聪颖,学习努力,很快便初通音律,绘画进步也很快。女儿悠扬的琴声给母亲痛苦的心境增添了无限的慰藉。但是长时间的忧郁苦闷,终于使母亲的身体渐渐不支。

在小白琴刚满13岁的一天,母亲有气无力地把女儿唤到床头,那张苍白的脸上,流淌着泪水,颤动的嘴唇,断断续续地说:“琴儿你快长——长大吧——可不要——像妈妈这样——妈妈——苦够啦——”说着,说着,母亲松开了白琴的手,永远离她而去了。小白琴趴在母亲身上,哭着,喊着“妈妈”,可是妈妈再也不能应声了。

慈母撇下了幼女,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从此,小白琴失去了母爱,失去了保护,失去了生活和精神上的依靠。她的心感到无比的孤寂和痛苦,可是她还过于幼小,不知道人生的道路是何等艰辛。

不久,家中来了一位陌生的女人。这个女人姓王,花枝招展,妖艳无比。父亲让小白琴称呼她为“妈妈”。小白琴觉得她根本没有母亲的样子,她们之间像隔着一条深深的鸿沟。父亲从来不过问小白琴的事。小白琴的外祖父是一位慈祥的老人。母亲过世后,外祖父常来看望她,想把她接走,但父亲和“母亲”根本不答应。少年的白琴独自在孤独和痛苦的煎熬中度日。

转眼间,白琴十六七岁了。她出落得标致、文静。继母开始打她的主意了。一天,继母对她说:“你也不小了,该出去做点事了,我为你找了个差事。”

白琴瞪大了眼睛,惊奇地问:“什么差事?”

“还能是什么,你一天抱个琵琶弹个不停,还不是弹琴唱歌呗!”

没过几天,白琴就被领着穿大街走小巷拐进一条里弄,进了一座旧式的楼房。

天灰蒙蒙,阴沉沉,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白琴进楼后,见里面的女人浓妆艳抹,妖冶放荡,并且还有油头粉面的男人进进出出。这一切,像浑浊的污水,淹没了这位少女不曾阅世的心田,她觉得这里根本不像是做事的地方。

她焦躁地问:“这里到底是做什么的?”

“你是来弹琴的,不要多言多语。”继母声色俱厉。

她被领进一个房间,环顾四壁,除了一张床和一把琵琶以外,空荡荡,冷凄凄的。夜深了,狂风暴雨吹打着窗户,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她更加感到恐惧和茫然。

当白琴意识到是继母把自己推向了深渊时,她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三天过去了,她滴水未进,只觉得头晕目眩,睁开眼睛,直冒金花,闭上眼睛,一片漆黑。她瘫在床上。忽然,她朦朦胧胧地看到,妈妈张开手臂,正笑吟吟地向她走来,她哭着冲向妈妈,一头扎进了妈妈的怀里……

从此,这位亭亭玉立的弱小女子的脸上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哀愁。这时,她与琵琶朝夕相伴,手下流出了一支支幽怨悲凄的曲子,打发着极端痛苦的日子。

外祖父得知外孙女不知去向,断定是她继母所为,便三番五次追问潘智合。而潘却推三阻四,不肯实告。这位年过花甲的老人悲痛至极。从此一病不起,不久便与世长辞了。

白琴得知唯一疼爱自己的外祖父过世的噩耗,心都碎了,几乎泯灭了生的希望。

她的心一半是死的,因为她感觉自己已孤立无援;她的心一半是生的,因为继母说过:“只有弹弹琴,唱唱歌。”这位少女一直在生与死之间徘徊,她和着泪水,度过了两年的演奏生活,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遇到一个知心人,以解自己的忧愁。

正在这个愁肠百结的时刻,一位孙先生找到继母,说有一位张公子很仰慕白琴小姐的琴艺,特约叙谈。于是,白琴便跟着孙先生来到了这座豪华酒家。

自从跨入这幽雅的房间,她凭眼睛的余光感觉到那位张公子一直在端详着她。他炯炯的目光似乎有一种摄人魂魄的力量。她的面颊不时地泛起淡淡的红晕,羞涩地低着头。她曾经面对台下数百之众抚琴弹奏,镇定自如,很是见过一些大的场面。她的举止文雅,悠扬的琴声素为人所羡慕和赞叹。今日里却不知为什么心跳不已。她自己也弄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张公子把白琴小姐的这般光景完全看在眼里,心里也似春潮汹涌。他启口问道:“白琴小姐从何时起学琴?”

“从7岁开始,至今已整整十载。”

“小姐学琴拜谁为师?”

“我学琵琶的启蒙老师是王兆先先生。管平湖先生曾教授过我古琴。”

“噢,名师出高徒。小姐的琴事原来是名师指点!”张公子的内心在赞叹小姐的琴艺,但却不愿出口。

白琴小姐一直生活在南方,从小就受到风格轻巧、明朗、欢快、活泼的江南丝竹音乐的熏陶。她对清雅细腻、柔美流畅的《霓裳曲》、《柳青娘》、《鹧鸪天》等甚是喜欢。她热爱江南人民朴实健朗的性格,喜欢山清水秀的江南风光,这些形成了她弹奏古琴的底蕴。她从幼年起,名师就给予悉心指教,人又聪慧好学,所以极擅音律,称海内独步。

张公子不仅喜爱抚琴,还通晓历代琴人、琴史、琴曲等。他把话题引到历代琴人,钟仪、司马相如、欧阳修、庄臻风等,又谈到历代琴论,谈《流水》古琴曲等。

白琴小姐这时发现,坐在对面的张公子,不仅才学超众,谈吐不凡,而且仪表堂堂,温文尔雅,风华超逸。其实,这一年伯驹已过而立之年。

孙先生见伯驹、白琴似有相见恨晚之感,便趁机说:“张公子才学渊深,白琴小姐聪敏好学,若能多多来往,定会都有补益。”
张公子忙接口说:“只要小姐同意,我会常去拜访。”

白琴小姐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抬起头看了一眼张公子,又很礼貌地提醒孙先生应该告辞了。张公子下楼送客至门外,白琴小姐伸出了她那只纤纤玉手,轻轻地握住张公子的手,含笑道别。瞬间,她忽然想到:那高挑挺拔的身材,那张俊俏的脸庞,那高雅文静的气质与他的博学多才,居然那么协调地统一在一个人身上!

她随孙先生已走出数十步,仍情不自禁地回首再看一眼张公子。

张公子目送客人,只见白琴小姐出水芙蓉般的背影,在朦朦胧胧的暮霭中消失。他依稀眺望,直到两个身影消失在尽头。

回到卧室,像往日一样,张公子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两页,似乎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他索性把书扔在一旁,躺在床上,却怎么也不能入睡。合上眼睛,就是白琴小姐白里泛红的双颊和那双忧伤的眼睛。说来也怪,自己已是有妻室之人,为何如此想念这位少女?况且,她小于自己17岁啊!他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但是,一想到自己的妻室,烦恼即油然而起。他不愿意再想下去了。

克制归克制,思恋归思恋。他忽地离床,提笔疾书:

明月,明月,明月照人离别。柔情似有还无,背影偷弹泪珠。珠泪,珠泪,落尽灯花不睡。

他放下笔,又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觉得自己很好笑。白琴小姐似乎无意……

其实,白琴小姐对张公子并非没有爱慕之情。她虽然风姿绰约,秀丽动人,但却不是柔情外露的女子。由于她情窦初开和女性特有的矜持,也由于她对于男性有戒备心,当张公子提出拜访她时,始终未表示可否。然而,她内心里正期待着与张公子的再一次会面。

恋人的期待是最令人心焦的。张公子心神恍惚。他在难以忍受的焦躁不安中度过了一个个晨昏。他按捺不住心中的焦急之情,只得再请孙先生去约白琴小姐。俟孙先生应允后,心情似乎轻松了许多。然而,一眨眼过去了一周,他日日盼,夜夜想,几乎是望眼欲穿,也不见白琴小姐的倩影儿。他几次想亲自去拜访她,但转念一想,不免唐突,连孙先生都约请不来,自己去了会有什么结果,痛苦、怨恨、失望,一股脑儿涌上心头。

热心的孙先生受张公子之托,本想去潘小姐处,但因故始终不得脱身。这日,他又去见潘小姐的继母王氏,经商议,潘小姐如约前往。

出乎意料,一天,白琴小姐突然出现在张公子面前。二人喜不自禁,相见甚欢。

孙先生见了这般情景,连连说:“公子,小姐,什么时候需要我,尽管吩咐,今日我就告辞了。”

张公子倾吐了思恋小姐的深情,小姐委婉地表露了爱慕公子才华的心迹,转而,满腹忧愁地告诉公子,与她来往,还需取得父亲和继母的准许。

张公子初与潘智合和王氏见面,遭到拒绝。后经多方交涉,张公子不惜挥洒金银,方得允准。

此后,公子与小姐,或漫步于黄浦江畔,或出入于姹紫嫣红的上海公园,或入座影院剧场,或共餐于豪华酒家,可谓一对神仙眷侣。

张公子常以自己的诗词、书画作品相赠小姐,小姐爱不释手;小姐则常为公子抚琴,公子陶醉其中。接触一多,两人的感情与日俱增。潘小姐渐渐觉得,当她与张公子在一起时,心里便得到无限的甜蜜,他一旦离去,一种不可名状的寂寞便向她袭来。一缕情丝已将他们联结起来,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时间一久,他不来,她觉也睡不好,饭也吃不香。

在日后的接触中,小姐敞开了心扉,含泪向公子倾吐了母亲早逝,父亲不才和人生的艰辛,公子也向小姐诉说了自己虽早有妻室,但无共同语言,婚姻不幸的苦恼。他们均表示了相互之间的同情、理解与爱慕,两颗心贴得更近了。

张公子家居北平,间或来上海。所以,潘小姐时常收到来自北方的书信,这也是她最愉快的时刻。公子那飘逸的书法,隽永的文字和挚热的情感,常使她眩惑,动情,更添爱慕。他逐渐占据了她整个的心房。

一日,她看过信,读随信寄来的公子近作《浣溪沙》:

隔院笙歌隔寺钟,画阑北畔影西东,断肠人语月明中。 小别又逢金粟雨,旧欢却忆玉兰风,相思两地总相同。

乙亥(1935年)年初,张公子为自己的女友潘白琴请来一位老画家,名字叫朱德甫。21岁的潘小姐正式拜师,开始了她的绘画生涯。白琴小姐初从朱老学画花卉。不久,张公子又为白琴小姐请来了夏仁虎老先生,专教白琴通鉴古文。前清时,夏仁虎为举人御史,民国时为财政次长。夏老先生古文根底极深。

白琴小姐在张公子的精心安排下,一边画花卉,一边习古文。一次,夏老先生为了鼓励这位女弟子学好诗词和花卉,便为其讲述历代女才子画花卉,写诗词者多,而能山水者少。岂料,这位女弟子却从另外一个角度思考问题:男人能做,女人为何不能,能山水者少,我才应该为之。

白琴小姐向不服气,她向张公子透露了专攻山水画的愿望。公子欣喜地说:“小姐肯为,我当全力支持。”

经夏老先生介绍,张公子又请苏州名家汪孟舒专教小姐绘制山水。汪先生是学元朝黄公望派的。黄公望开始学习音律,50岁左右才专心于山水画,是一位对后代很有影响的山水画家。白琴小姐从这时起,又开始了专攻金碧青绿山水。

小姐学习勤奋,刻苦,又加之她具有较好的天赋,绘画日渐长进。小姐时而泼墨,时而抚琴,公子时而作诗填词,时而挥毫疾书,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一段令人神往的光阴。公子庆幸自己访到了艺术知音,甚为兴奋;潘小姐欣喜自己寻到了生活知己,无限欣慰。

某日,一束束柔和的光线从窗外射进来,满室生辉。公子温厚地笑着,拿起琵琶,悄悄地走到了小姐的身旁。小姐忙掷笔接过琵琶,为公子弹奏了一曲《阳春》古曲。随着她那飞上飞下的手指舞动,眼前出现了一派冬去春来,大地复苏,生机勃勃的初春景象。公子静静地听着,领会着琵琶古曲的弦外之音,看着小姐展眉舒悦的红颜,心里似蜜一样甜。小姐抬起头来,白里泛红的双颊仿佛一朵初绽的桃花,心里的目光正好和公子那摄人魂魄的目光相遇,顿时感到一股幸福的暖流冲撞着心扉。

悠悠岁月,漫漫人生。20年以后,张伯驹在夫人生日时,回忆往事,特填《水调歌头》词一阕,后半阕为:

当时事,浮云去,尚依然。年少一双璧玉,人望若神仙。经惯桑田沧海,踏遍千山万水,壮采入毫端。白眼看人世,梁孟日随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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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9 12:4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八   “京兆”铸情  姑苏完婚


经过一个时期相恋后,这对相知相爱的情人,在秀丽的江南水乡——姑苏,举行了隆重的婚礼。

孙履安为婚礼的证婚人。

丰盛的婚宴上,人们频频举杯,祝贺新郎新娘婚姻幸福美满。不知哪位通晓历史者,巧妙地运用《旧唐书·窦后传》和《后汉书·梁鸿传》中的两个生动的故事,献上一副贺婚联:“崔屏欣中目,鸿案庆齐眉。”此正与新郎新娘的愿望相吻,新郎携新娘为其斟酒一杯,以表谢意。一位深知新郎官婚史的朋友,也献上一副联:“一对璧人,此日结成平等果;几番花信,春风吹出自由花。”以示祝贺自由恋爱结合的这对情人。人们交口称赞新郎官的才华,也窃窃私语新娘子的倾城姿色。

婚宴后,他们送走了一批批客人,黄昏时,才驱车返回了新房。这处新房是他们在“水乡泽国”临时租下度密月的。这是一座枕河而建的房舍。姑苏城里的河道有如树叶的脉络,密如蛛网,到处是“小桥流水人家”。他们的新房在一片浓密绿荫的掩映处,房舍前后,流水潺潺,杨柳依依。

伯驹和白琴步入洞房。此时的白琴羞怯得从双颊红到耳朵、颈部。伯驹见状,忙掉过头来开启皮箱。他从里面取出两个精致的朱色方盒,将一个递与白琴。白琴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枚葫芦形印,镌有“京兆”二字。白琴不无疑惑地看着伯驹,伯驹坐在她的身边,左手搂着她纤细的腰,右手托着另一枚葫芦形“京兆”印。这时,白琴才发现丈夫手上的印比她的略大,也镌有“京兆”二字,她更加惊奇。丈夫诚挚而亲切地说:“这是我特意镌刻的两方印,作为我们结婚的礼物,各存一方。”夫人偎依在丈夫的怀里,撒娇地问:“为何雕刻‘京兆’二字?”伯驹欣喜地为妻子讲述了张京兆画眉的故事:

张京兆是汉宣帝时的京兆尹,原名张敞。张敞与夫人感情甚笃,常以为夫人画眉为乐事。这件事,在长安城传开了,后来传到皇帝那里,宣帝召见张敞并问之,张答曰:“臣闻闺门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皇帝没有责怪他。后来因杨恽厚一案的牵连,将张敞免职归家。数月后,长安城炮鼓四起,冀州盗贼纵横。皇帝思念张敞。

伯驹说到这儿,痴情地望着夫人那扬起的柳叶眉,白皙娇嫩的瓜子脸和那双聪慧的眼睛,把还想说的一番话又咽了回去。丈夫脸上那种不容易察觉的十分微妙的变化,白琴没有注意到。她用手接过丈夫手里的葫芦印,将两方印轻轻地放在胸前,合目沉思。是啊,这两方印倾注着他多少深情厚爱,寄托着他多么美好的期冀!她完全领会了丈夫赠与“京兆”印的心曲。

这时,丈夫轻轻地托起夫人低垂沉思的头,双手取回二印,放在书案上,说:“夫人今日已很劳累,早些歇息吧。”

俄顷,伯驹蓦然发现,卸去盛装礼服的夫人,上下内衣仍是一身白。伯驹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那次她也是一身洁白的素装。伯驹脱口问道:“今日是我们的喜日,为何穿一身洁白的素装?”夫人娇柔地回答:“洁白如素,是我的本色啊!”

翌日清晨,伯驹兴致勃勃地绘就一幅荷花。上面写着“出污泥而不染,为夫人白琴而作”,并深沉地对夫人说:“我喜爱荷花,尤其爱白色荷花。”白琴注视着这幅荷花,眼睛湿润了,她喜欢洁白的颜色,因为自己是清白的,心灵是纯洁的,她感谢丈夫如此理解自己。伯驹为她擦拭着泪水。两颗心心相印的心,从此跳动在一起。

这对新婚夫妇在秀丽的江南水乡欢度蜜月之后,乘上一艘开往上海的客船。

伯驹夫妇从夏日结婚到年底,在半年多的时间里,双双沉醉在游览姑苏、杭州、上海、南京等地名胜古迹之中。此期间,伯驹记下了数以万言的日记,留下了他们生活的足迹。

9月29日,这是张伯驹夫妇可能终生也不会忘记的日子。这一天,他们拜过印光法师,将“白琴”名改为“慧素”。此后,在所有的日记,书画落款等,未再出现有“白琴”二字。日记是这样记载的:

九月二十九日,天半晴阴,八时起,十二时履老来。原约泛舟游虎丘,在虎丘恐时间不及,乃于履老家午饭。饭后同履老、白琴及庐如夫人去拜印光法师。余与白琴同皈依之,余法名为慧起,白琴为慧素,讲训甚久。五时去公园,园开菊花展览会……

张伯驹偕慧素游姑苏,登虎丘山,逛拙政园,览狮子林,轻摇画桨西子湖,观钱塘江大潮……伯驹兴之所致,作了不少好词,如《淡黄柳》、《记游苏州,和白石韵》、《惜红衣》、《忆游西湖,和白石韵》、《临江仙》、《征招》、《柬香雪·西明沪上,和白石韵》等,后均收入《张伯驹词集》。丈夫每填一词,夫人必读,有的甚至可以背下来。慧素极喜欢《惜红衣》这首词:

水贴轻云,风薰丽日,暗添吟力。细浪平波,奁函净澄碧。浓妆淡抹,沉醉得、南来词客。喧寂,秾李冶桃,闹春光消息。
车尘巷陌,倦游归来,征衫酒痕藉。贪欢不恋旧国,隔天北。为想柳边花外,能有几番游历。待甚时重到,轻载一船山色。
伯驹偕夫人回到上海,已是腊月。吃了腊八饭之后,上海街上出现了一片繁华的景象,年货摊生意兴隆,鞭炮、新历月份牌、春联、年画、供花、门神、挂钱等满街都是。街道上人流如潮,家家户户忙办年货。伯驹偕夫人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了出来。

“我们也不需要办年货,逛一逛就回去吧!”伯驹说。

“今年春节……”慧素还不晓得新婚后的第一个春节在哪里过,她脱口说出了这几个字,用探询的目光看着丈夫。

“当然是回家啦!”

张伯驹的大家一直在天津,后来又迁往北平。

夫人挽着丈夫的胳膊,兴奋地说:“这一下我可以见到北平了。”

潘素与张伯驹从相识到结婚,先后遍游南方名胜,唯独未游览过故都北平。

当张伯驹决定将自己的新婚夫人带往北平家中度岁之后,常有些心神不定,因为他有一番话,需要向夫人说清,但始终难以启齿。

这一日,张伯驹坐在书案前,淡蓝色的青花茶杯端起来,又放下。这对夫妇均喜好饮用咖啡。潘素的那一杯早已用了,伯驹的这一杯却已经凉了,却丝毫未动。他还是端起来,又放下,不断地发出轻轻的长吁短叹,显然心事重重。

书房里静悄悄的,只有墙上挂钟滴答滴答地响着。

夫人以为丈夫在外面遇有为难之事,便很温和地问他,可丈夫摇了摇头。夫人又以为或许身体不适,便决定陪他看医生,丈夫摇头说:“不需要,不需要。”丈夫张开了嘴巴,正要说些什么,就在这时,有人叩响了房门。伯驹的两位诗词朋友来访,他们又天南海北地扯了起来。

客人走后,潘素将自己临摹邵僧弥的《青绿江南》送至丈夫书案,请他赐教。这是潘素在老先生的指导下,初期临摹的作品。伯驹看着虽显稚拙的笔墨,心中却甚是喜悦。他沉思片刻,题道:

白露划青天,黄鸟绵蛮。鸳鸯栖宿波绿间。更有东风双燕,对舞翩翩。 暖水净开奁,山染绿螺鬟。柳丝织雨草仓烟。春与征人如有约,先到江南。

夫人一遍遍地诵读丈夫为自己的作品题写的词章,喜不自禁。这时她又想起再过一两日,就要随丈夫北上度岁,与家人团聚,幸福和喜悦溢满心头。

她走进卧室,打开箱子,取出一套套华贵的衣服,对着衣镜试穿。试来试去,她喜欢那件麦尔登红呢大衣,款式讲究,而且穿上显得身材修长。她还选了几件,其中有两件裘皮大衣,都装在即将随身带去的皮箱里。

腊月二十二,伯驹偕夫人乘车北上。小年的早晨,他们到达了银装素裹的北国。

北平。在一处十几亩的土地上,白树林立,几座红色和黄色琉璃瓦盖顶的楼房矗立在眼前,蔚为壮观。这就是张伯驹的宅院。
伯驹偕夫人步入正厅,这里有一进门,二进门。两门之间有一方形水池,池上有一架银桥。中间是主楼,主楼两侧是耳房。这里的建筑均用游廊贯穿。廊宇建造仿排云殿的规模。这原是清朝太监李莲英的旧墅。传说建筑落成后,西太后曾临此地。这幢别墅后被张镇芳购得。

夫妻俩进入主楼,室内金碧辉煌,陈设华美。一应家具,几案、床榻、桌椅、橱柜、书柜等,尽是由紫檀等珍贵木材制成,红色缎子制成的垫褥,铺陈其上。深紫檀色的木床,雕龙画凤,格外古朴、典雅。特别是这里收藏的众多的古玩、古瓷器、古书、古字画等,让潘素欣喜不已。她兴奋地对丈夫说:“我们的家有如艺术宫殿,美妙极了!”

“我只收藏了极少的一部分,中华民族的文化艺术悠久璀璨,为了民族文化的继承和发展,也为了子孙后代,我们今后当潜心研究,并争取有所成就。”

潘素爱慕地看着志存高远的丈夫,倍生敬意。

小歇后,丈夫偕夫人拜见了婆母。婆母端详着这位彬彬有礼、如花似玉的儿媳,乐得合不拢嘴。

按着张家习俗,小年的晚餐,是一次团宴。张伯驹也就是要赶在团宴这一天,把新婚夫人带回家。张伯驹的一大家人陆续进入餐厅,大部分人均已落座。

这时张伯驹偕慧素双双步入餐厅。所有的目光一齐射过去,投向这位身着盛装的夫人。只见她—张美丽的面庞,显得异常聪慧,白皙细嫩的皮肤,丰满迷人的朱唇,含情脉脉的眼神,苗条、柔美的身段,丽中带秀。

丈夫把她介绍给家人,她含笑微微点头,款摆着杨柳腰肢,进入自己的座位。

这时坐在上首的婆母依次介绍,这是伯驹的原配夫人李氏、二夫人邓氏、三夫人王氏。潘素以为是自己耳误,可定睛一看,婆母身边是伯驹,依次是三位夫人,然后才是她的座位。她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

她极力克制着自己,在那丰盛的团宴上,勉强吃了几口,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了餐厅。

她哭了整整一夜,眼前一片漆黑,天旋地转,泪水润湿了枕角。

他站了整整一夜,坐立不安,头昏脑涨,欲劝不能,欲罢不忍。

她柔肠百转,心如刀割。

他焦躁不安,追悔莫及。

她在没吃这顿团圆饭之前,只知道他已有妻室和不幸的婚史,委实不知他已有三位夫人。

张伯驹的婚姻生活确属不幸。他18岁时和李氏结婚,李氏的父亲是一武官,曾经和伯驹的祖父在一起共事。这件婚事是父母之命,他与她毫无感情。由于他不满这桩婚事,后来自己又娶邓氏为妻,但家里不予承认。邓氏和李氏一样,昼夜不离鸦片烟,伯驹对此十分讨厌。父母又因李氏、邓氏不生育,又为他续娶三房王韵香女士。婚后,他与王女士性格不和,感情不好。结婚不久,王女士就提出离婚,但这时因她已怀孕,遂未成。后来,王韵香女士为他生了个儿子。

难道张伯驹是有意隐瞒?其实,在张伯驹的心里,还隐隐存着另一种认识,说与不说都无关大局。他的婚姻生活不幸,亲戚朋友无人不知;他与慧素倾心相爱,爱得令人难以置信,慧素深有体会的,况且,时间会证实一切的。

他怎么也没想到,他爱她,竟给她带来了这般痛苦?他悔不该当初不告诉她。他心里像打碎了的五味瓶,苦辣酸甜,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不知道,现在该怎样处理……

东方破晓,一缕晨辉射了进来。潘素睁开了红肿的泪眼,看见坐在身边的丈夫也是泪眼一双,内心的酸楚和痛苦更是无法名状。她不怨恨,也不责怪自己的丈夫。她轻轻地叫了一声“伯驹”,丈夫回首惊喜地看着她,俯身将她抱了起来,她用两只手顺势搂住丈夫的脖子……

爱情,是一种奇妙而圣洁的情感,当她依附于共同追求的事业的时候,可以产生恒久和神奇的力量。

这位既明事理,又重感情,既通达,又豁然的女性,将痛苦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在这个大家庭里,她上尊婆母,下爱幼女,体贴丈夫,又与三位姐姐和睦相处,不多时间,就赢得了全家老老少少的称赞。

自从她来到这个家以后,伯驹一直与她住在一起,朝夕相伴。其他三位夫人各自独居一楼,伯驹连门也不登。时间长了,她善良的心田里,又生出了一丝同情。她试着劝丈夫,对三位姐姐似应多关心一些。但慧素只要提起这件事,伯驹就一脸愁容,一言不发。伯驹内心的苦楚怎好向慧素诉说。大房、二房一天除了抽大烟就是吵着要钱。为了满足她们的要求,伯驹将一笔一笔的巨款拨给她们,将大把大把的钞票分与她们。然而,伯驹越是与她们感情上疏远,她们越是挥霍无度,如此恶性循环。但是,这能怨谁?旧社会里的女人终年空守闺房,无所事事,生与死又有什么不同?张伯驹这位声名在外的阔公子从不吝啬金银,嘱咐管家尽最大可能满足她们。

慧素有时也好生奇怪,伯驹给了她们那么多钱,可是李大姐、邓大姐仍然不够用。她常常背着丈夫将自己的积蓄取出来,偷偷地补贴她们。

伯驹的原配夫人李氏端庄,美丽,一双三寸金莲。她的卧室除了贴身的佣人外,其他人一律不准进,床更不准人坐,屋内陈设整齐,洁净。而她唯独厚爱慧素。她常常打发佣人去请她,姐妹俩倾心长谈。她将自己无处诉说、久久积在心底的苦楚和孤独讲给慧素听。

在慧素与伯驹婚后的第三年,李夫人身染重病,卧床不起,在弥留之际,还喃喃地说:“我想慧素妹妹,她在哪里?”慧素从外地赶回来,急忙前去看望,她眼里噙着泪花,拉着慧素的手,用极细弱的声音说:“感谢——妹——妹,”话未说完,便永久地合上了眼睛。

慧素悲伤地送走了姐姐。她又一次强烈地感受到:女人是不幸的;然而正因如此,女人更应该自立、自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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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29 03:5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斯人日渐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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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31 05:4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真名士自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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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4 03:1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不畏权势 力护国珍


张伯驹字号“丛碧”,斋号“丛碧山房”,始于他收藏第一件墨宝——康熙皇帝御笔“丛碧山房”四个字。
1927年的初夏,张伯驹任盐业银行董事兼总稽核。一段时间,他的脚步总是不知不觉地从北京西河沿盐业银行红楼拐到琉璃厂这条街上。他愈发觉着自己一来到琉璃厂观赏文物,便兴趣盎然,一坐到红楼里办公则索然无味。时间一长,琉璃厂的文物古董如磁石般吸引着这位而立之年的公子。他经常从班上溜出来往返于琉璃厂,就像深山里的探宝人,无时无处不在寻觅着宝物。

一日,他跨进了一家古玩字画铺,店伙计热情地打着招呼,他微笑着点头示意,脚步慢悠悠的。他一边走,一边看,在一个玻璃柜子面前突然驻足,目不转睛地盯在写着“丛碧山房”四个大字的横幅上。“请把这件墨品取出来看一下。”伯驹对店伙计说着。店伙计急忙取出来展放在玻璃柜子上。“噢!这四个字写得如此飘逸、苍劲!真是神来之笔。”伯驹吃惊地自语。出自何人之手?“丛碧”二字最早见于宋代范成大的《千石岭诗》,诗中有“不知山几重,杳杳入丛碧”。他一边寻思,一边观看落款和印章。啊!这不是康熙皇帝的御笔吗!此乃国宝啊!他的眼睛倏忽一亮,又细细地看了看,确认是真迹,二话没说,问过价,付过款,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

从此,他自号“丛碧”,自命宅院为“丛碧山房”。

张伯驹不仅开始了他的收藏生涯,还被聘为故宫博物院仅有的几名专门鉴定委员之一,在中国近代史终以大收藏家名世。

但是,他的收藏生涯伴随着很多辛酸和风险。那是1936年的初春,黑夜早早降临。在张伯驹上海的寓所里,显得格外宁静。一向心气平和的张伯驹,显得焦躁不安,似乎有什么心事。他疾步窗前,向外张望,窗外黑沉沉的,没有一丝星光。他回首点燃了一支香烟,只吸了两口,便掷在烟缸里,客厅里的步伐越发显得杂乱无章。这时,随着轻轻的叩门声,走进来一位客人。来人还未站稳脚跟,伯驹就劈头盖脑地嚷了起来:“喂,《照夜白图》的文献价值,你是清楚的,现在很有可能流往国外,这事怎么办好?”他两手向前摊开,一副焦躁的面容。

进来的客人名叫邓散木,邓的金石、书法在当时颇有影响,他与伯驹是好朋友。

“不要急,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散木也很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刚从一位朋友那里得知,韩幹的《照夜白图》已被上海的一位姓叶的古董商人买去。据说,有可能在近日转手国外。”伯驹十分严肃地把刚得来的消息告诉了散木。

“韩幹是唐代一位杰出的画家,在我记忆中,他能画高僧、佛像、鬼神、人物、花竹等,尤其画马为最精。他的这幅图我还未曾见过。”散木极力搜寻着自己对韩幹画事的记忆。

“这幅画原藏在溥心■处,我在溥家见过此卷。这幅画是用水墨画成,简洁有力。一匹马被紧系在木桩子上,被绷紧了缰绳,怒目张口,全身耸动,腾骧四蹄,昂首嘶鸣,有一种‘君看此马不受羁,夭矮势欲凌云飞’的气概,韩幹画马,很少在马身上加以渲染,绝大部分是以劲拔、修长的线条勾成,有一种栩栩如生、跃跃飞动的气势。”伯驹话语间流露着对韩幹作品的喜爱。

“韩幹的画马艺术对于唐代中后期绘画产生过深远而广泛的影响,在绘画史上具有不容忽视的位置。”伯驹又补充说。

“应该立即想办法阻止这件事,千万不能让此宝流往国外。”散木说。

“你想想,商人是以赚钱为目的的,你我能有什么办法?”伯驹焦虑地说。

散木走后,已是夜半,伯驹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从被窝里钻出来,提笔给主政北平的宋哲元写信:

据悉,韩幹《照夜白图》卷,目前已被沪叶某买去,此卷文献价值极为重要,请君设法查询,勿任此宝出境。切盼,切盼!

张伯驹 1936年×月×日

谁知自己全力挽救画卷,终于无效。不久,他接到复函:《照夜白图》卷被叶某携走之后,已转售英国。听此消息,伯驹如五雷轰顶,几乎昏厥过去,他痛心疾首,气愤万分。

因《照夜白图》的流失,伯驹担心起《平复帖》来。《平复帖》也藏在溥心■处。他记得,在20世纪30年代初的“湖北赈灾书画展览会”上展出过此帖。为此,他曾千里迢迢专程去汉口。在展览会开幕式上,他见到了我国传世最早的这件墨宝。那是在1700多年以前,东吴名将陆逊的孙子陆机,听说好友患疾,便提笔写了一封信,慰问病情,遥祝病体平复。这就是日后成为国宝的《平复帖》,此帖比王羲之的手迹还要早七八十年。

他唯恐《平复帖》再被盗买,经再三考虑,决定委托悦古斋的韩博文君出面,往溥心■处相商。

不日,韩君来到溥心■处。一见面,他就直接了当地说:“自从《照夜白图》卷转售英国以后,张大爷坐卧不安,茶饭不思。”
“有那么严重?”溥心■惊讶,转而说:“这也并非我意。”

“依大爷之意,千万不要再使国宝流出国外,若愿让《平复帖》,他愿收;若现在需要钱,他可现在就出钱作抵押。”

心■沉思了片刻回答说:“现在尚不需要钱,如伯驹肯让价20万,《平复帖》归他。”

韩君如实回复伯驹。

伯驹心想:我目前尚无此财力,不过是为了在溥心畲处早备一案,不致于使古董商人先于我而已。

“伯驹有此预见,实乃难能可贵!”韩君赞叹。

“我也是在暗示溥心畲,国宝若转让,理应让给收藏家,而不应该售给古董商人。”伯驹又有些激动。

“我看已经达到目的啦!”韩君劝慰道。

伯驹这一招果然奏效。

1937年的早春,还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叶遐庵正在筹备《上海文献展览会》,他日思夜想,欲得《平复帖》,以壮《上海文献展览会》之威。于是,他托张大千致书溥心■,诚恳表示他愿以6万元求让,心■复函大千说:“张伯驹先生已先于遐庵求让,我让价20万。事隔一年,如叶君有意收藏,让价仍不变。”大千将心■复函转给遐庵,遐庵更无此财力,此事只好作罢。

1937年盛夏,伯驹偕夫人慧素赴平休夏。7月7日,发生了震惊中外的卢沟桥事变。由于铁路运输中断,夫妇不能返沪,在北平住了几个月。这年年底,伯驹又去天津。腊月二十七的上午,在回平度岁的车上,伯驹意外地遇上了傅沅叔先生。谈话之间,伯驹知道心■恰遘母丧,需款正急,而银行提款又有限制。

伯驹此时双眼微闭,略有所思。沅老见状问之:“伯驹有何心事?”

“沅老,我一直想收藏《平复帖》,在心■处早有备案,您能否居中周旋,如果他肯以《平复帖》作抵押,我可以借给他1万元。”

沅老欣然应允。

“沅老,此事越快越好。”伯驹又添了一句。

伯驹至平寓所,与夫人言及此事,慧素极为赞赏。伯驹很高兴,自从他花重金收藏国宝以来,家中无一人同意,还时有不愉快的事情发生。自从他和慧素成婚,家庭和睦温馨,因她给予了他莫大的支持。

晚饭后,夫妇二人急切地盼望着沅老的到来,待至夜深,也不见沅老的踪影。伯驹收宝心切,毫无睡意,夫人劝他早些休息,好事不怕晚。

次日午间,沅老至伯驹寓所。伯驹夫妇也怪,既想马上见到沅老,又怕沅老带来不测的消息,心中忐忑不安。

沅老未坐定即启口:“心■说,此宝若转让,只能让给伯驹君,他不仅是最早备案的,况且志在收藏。我若转让他人,不仅有负于伯驹,也将有负于世人啊!”

听到这里,伯驹夫妇脸上都露出了喜色。

沅老还告诉伯驹:“现在心■只要价4万。我看不如径直买下为简断。”

伯驹当即拿出两万元,请沅老先付心■,其余两万两个月内付竣。

腊月二十八,《平复帖》这件稀世珍宝由沅老从溥心■手里接过来,持之家中题跋后,腊月二十九送至伯驹寓所。

伯驹夫妇欣喜若狂。从此,他将北平的寓所命名为“平复堂”。

“平复堂”满室生辉,为丁丑年的春节带来了无尽的欢乐。伯驹逢人便说:“《平复帖》伴我度过了新春佳节!”

正月里,一位不速之客来张伯驹家“拜访”。此人就是古董商人白坚甫。白曾向日本人盗卖了大量中国古代书画珍品,《告身帖》就是通过他转手日本人的。他得知《平复帖》的下落,便前来登门拜访。

“我喜欢《平复贴》,愿以20万甚至更高的殊价购买,愿张先生让之。”白坚甫自认为出价高昂,定能得手。

“《照夜白图》、《告身帖》等国宝均已被民族的败类转手洋人,如今你又打起《平复帖》的主意。可惜此帖已在我的手中,只要我张伯驹在,任何人也休想得到它。”伯驹得知白坚甫居心不良,有几分气愤,话说得很不客气。

“大爷息怒,大爷息怒!白某没有别的意思。”白现出鼠相。

“金钱易得,国宝无双,收起你的臭钱。”张伯驹已忍无可忍,对白下了逐客令。

白坚甫狼狈而走。

张伯驹为了保护祖国的文物,冒着一次次的风险,经历着收藏生涯的一次次艰辛……

张伯驹怒斥古董商人不久,他应邀来到郭世五家。郭世五名葆昌,原是袁世凯的差官,很得袁的宠信。袁称帝时,郭向袁进言,应制“洪宪”瓷器,作为“开国”庆典的纪念,并要用故宫珍藏的精品作样本。袁同意,郭于是从故宫文华殿提取了大量精美的瓷器,带往景德镇。1915年,“洪宪”瓷制成,胎极薄,瓷极细,色彩清新,图样美丽,堪称一流瓷器。袁死后,郭从文华殿提取的大量精美瓷器全部归为己有,成了郭氏觯斋藏瓷中的精品。他一面将瓷器中的精品售往美国,一面在国内继续收买瓷器,郭于是成了当时国内收藏瓷器的专家。

在溥仪寓居天津张园时,郭趁其财力紧缺,又购买了《三希堂法帖》的其中二帖,即王献之的《中秋帖》和王珣的《伯远帖》(另一帖,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原藏故宫博物院,现在台湾)。郭得二帖后,又是企图转手渔利。张伯驹就是应邀前来就商此事的。

伯驹前来一是要鉴定一下二帖是否是真迹,二是顺便看一下其它的文物。果不出所料,他在这里还见到了李白的《上阳台帖》和其他珍贵文物。

“《中秋帖》与《伯远帖》如伯驹君愿收,我愿以20万让出。”郭世五毫不客气。

“岂止是这两帖,其他文物我也愿收,我将差人来与你再议。”郭世五愣了一下,他心里在想:“张伯驹真是豪富啊!”

其实,张伯驹在未来之前就为此事伤透了脑筋,他深知,郭旨在图利,非为收藏,国宝在他的手里,早晚终有不测。但是,他索价如此昂贵,哪有此财力收藏啊!

伯驹唯恐两帖流落海外,《三希堂法帖》就再也不会有延津剑合之望了。不日,他请惠古斋的柳春农居间,与郭世五复商此事。

柳向郭提出了这样一个意见:二帖并李白《上阳台帖》,唐伯虎《孟蜀宫妓图》轴,王时敏《山水》轴,蒋廷锡《瑞蔬图》轴,议价20万让于伯驹,但因财力不足,先付6万,余款一年为期付竣。郭应允。

1937年夏天,“七七”事变后,金融封锁,余款到了第二年不能支付。伯驹四处筹措无望,无奈,只好将二帖退回郭氏。其他的留抵所付之款,仍由居间人协调结束。

不久,郭逝世,其珍品归其子。日寇侵华,战争席卷全国。伯驹偕妻携女,颠沛流离,但一直挂念此事。日本投降,他从西安返回北平,第一件事就是继续委托柳春农向郭氏后人郭昭俊询问二王法帖。

春农回复,尚在郭家。伯驹表示,愿收藏。其子让价,二帖为3000万联币,当时折合黄金1000两。居间人往返数次,磋商于郭昭俊,价能否再低一些,郭没有诚意,但伯驹并未罢休。

正在这时,教育部战时文物调查委员会副代表王世襄到平,专门调查重要文物损失情况。他第一个找到张伯驹商议。

王世襄意见,首先让德国籍某人所藏铜器和郭昭俊所藏瓷器归于故宫博物院。伯驹极为赞同。

王荫泰在任伪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长时,曾下令:“此部瓷器有所移动,必须先呈报。”郭氏藏之精品除郭世五生前已盗卖于美国外,其余由郭昭俊让价王荫泰。所剩瓷器已多半不是从文华殿及热河行宫提取的原物,即使收回,议价也不宜过高。伯驹建议王世襄妥善处理。

正在磋商之中,宋子文以行政院长的身份来到北平视察。消息传开,郭昭俊由朱桂莘引荐,攀援上了宋子文。经几次接触,一桩交易,双方默契。

郭昭俊公开将所藏瓷器捐献故宫博物院,由行政院发给奖金10万元美金,并委派郭昭俊为中央银行北京分行襄理,郭暗地将二王法帖献给了宋子文。

故宫博物院的陈列专柜里陈列着郭昭俊所献瓷器,室内悬挂着郭世五的遗像。不知情的参观者无比景仰郭氏父子;知情的参观者窃窃私语。

张伯驹深知内情,对此事气愤不已。他和朋友商量,想登报揭露此事。朋友劝他:“宋家势力之大,不可轻举啊!”他终日寡欢,积郁难平,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二帖的下落。

一年以后的一日,他忽然接到上海潘伯鹰来函,约其撰稿。

为了不致使国宝流落散佚,他冒着风险,挥笔写了一篇《故宫散失书画见闻记》,不久,《新民晚报·造型》副刊刊出。文中以翔实的文字列举了故宫散失书画的一些佚事,尖锐地揭露了二王法帖的不幸经历。上海文化界人士极其重视此事,各种场合,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宋子文见事不妙,恐惹物议,急忙派人将二帖退还郭昭俊。

《新民晚报》的艺坛通讯载:“稀世珍品王珣《伯远帖》,王献之《中秋帖》,前由袁世凯差官郭世五之子献与宋子文。据悉,宋不敢收已还郭子。刻原件存中南银行。郭子待价而沽。国宝之下落如此!”

张伯驹看后,稍感欣慰。他依然密切注视着二帖的去向。

北平解放前夕,郭携帖逃往上海,从香港转至台湾。

这时任故宫博物院专门委员的张伯驹日夜伏案疾书,连续撰文各报刊,披露故宫博物院书画散佚之惨重,大声疾呼国家应全力抢购国宝,免得外流。

张伯驹热爱文物、保护文物的精神受到各界人土赞扬。然而,他也受人责备。当时的故宫博物院院长说:“张伯驹身为本院专门委员,不为院里之事隐讳,反而还大肆宣传。”伯驹听后,一笑了之,表现出淡然无极,八风不动的意度。他的眼睛继续盯着二帖,以至穷追不舍。

不久,他得知,郭昭俊定居香港,将二帖押在英国某银行。伯驹又各方呼吁。此事后报告周总理,总理指示故宫博物院以重金收回。故宫博物院经辗转在香港以重价收回了二帖。

伯驹自1937年见到二帖,这颗心就悬了起来,悬了整整13个春秋。岁月悠悠,一颗为民族的赤诚之心天地可鉴。

当收藏家的这颗心落下来时,他长吁了一口气,说了一句极其普通然而是发自内心的话:“还是共产党领导的新中国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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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4 03:2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倾家荡产 慧眼蓄宝


历史名城北京,从金代至清代宣统退位,历时近800年,曾是四个朝代的都城。她久经风雨,饱经沧桑,有着悠久的历史,更有着灿烂的文化。都城皇宫内苑荟萃着历代的奇珍异宝,闪耀着历代劳动人民智慧之光。

到了清代末年,中华民族的瑰宝屡遭劫掠,不时丢失。民国十三年十月初九,溥仪仓皇离开紫禁城,带走了不计其数的历代珍贵文物,宫中的权臣奴仆趁机窃走了大量的古玩字画。民国十二年九月,宣统皇帝一次无偿送给日本人价值30万美金以上的古玩字画。后来在民国十五年至十七年间,日本居然在东京举行了《中国唐宋元明清书画展览会》,可见文物流失国外之多。对此,有良心的中国人无不痛心疾首,义愤填膺。张勋复辟失败,溥仪蛰居天津张园,主要靠变卖字画文物,挥霍享受。伪满覆灭,被溥仪潜移出宫的历代书画珍品一千二百余件皆散失于长春、通化一带。

北平的古董商人闻讯,纷纷赶赴东北抢收,琉璃厂玉池山房马霁川,论古斋老板靳伯生捷足先登,争相用低廉之价收回大批书画珍品。

张伯驹收藏的举世皆知的隋代展子虔《游春图》,就是在这种背景下,不惜倾家荡产,从古董商人马霁川等手中购下的。

这期间经历了种种的曲折和艰险……

民国三十五年,故宫散失于东北的书画陆续出现在北平的古玩市场。真迹与赝迹,精品与常品一时难以确认。张伯驹手拿一本旧日《故宫藏画目录》,看了一遍又一遍。另外,他广事搜寻流落在市场的书画,所知1198件。他据目录考定,除赝迹及不甚重要者外,精品只有400余件。

一天,他致函故宫博物院,建议可采取两项办法:

其一,所有赏溥杰单内的,不论真赝,统由故宫博物院价购收回;

其二,选精品经过审查鉴定议价收回。

按当时价格,不需要过巨经费即可大部分收回。但伯驹的建议,南京政府漠不关心,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叔平)又委蛇进退。于是,真迹、佳品大多流落于商人之手。

一些古董商人见利忘义,绞尽脑汁,企图转手渔利,大发横财。

狡猾的马霁川从收购的几十件文物中,一边选出既真又精的珍品偷偷运往上海,以伺机转手获取重利;一边选出20余件,送故宫博物院。

院长马衡发出柬约,邀请张伯驹、张大千、邓述存、于省吾(思泊)、徐悲鸿、启功(元伯)等专家前往审定。

专家们收柬后,十分兴奋,他们一直期待着故宫博物院能更多收回一些精品。不料,审定后,大失所望。在20余件书画中,除明人文征明书《卢鸿草十志堂》册、宋人《斫琴图》卷、宋高宗书、马和画《诗经·闵予小子之什》卷和清王原祁《富春山图》卷系真迹外,其余均是赝品。

专家鉴定以后,故宫博物院召开理事会议。张伯驹等人与会并发表意见,主张宁收一件精品,也不收若干普通之品。最后会议决议收购宋高宗书、马和之画《闵予小子之什》卷、宋人《斫琴图》卷等共5件真迹,其余退回马霁川。

张伯驹虽一介书生,但对于收购文物一类事甚为精明。理事会闭会,张伯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他想转身回去,但又收回了身子。有人问:“张先生犹犹豫豫,是何原因?”张伯驹并未作答,心里正嘀咕:“此事蹊跷,太蹊跷了,莫非马霁川是在……”

果不出所料,马霁川是在捣鬼。他想来个鱼目混珠。马霁川之所以给故宫博物院送去书画二十多件,意在以伪迹及平常之品售于故宫博物院,既可稳住北平城里关注此事的收藏家和鉴赏家们,又可以得回本金而有余。转移了注意力后,他便乘机将其余真精之品全部运往上海,出手售与洋人。就在张伯驹等人鉴定的同时,他已将唐陈闳的《八功图》和钱选的《杨妃上马图》两件真迹售往国外。而故宫博物院的院长、专家们尚蒙在鼓里,马霁川甚为得意。


散会后,张伯驹回到“平复堂”,这时天色已晚。他一进门就问夫人:“有人来过没有?”

夫人回答:“没有!”

“不对呀,应该来了。”伯驹自语。

佣人请先生进晚餐,伯驹一挥手:“撤掉。”他随手点燃了一支香烟,用力吸了几口。佣人端过来一杯咖啡,他看也不看一眼。

夫人见丈夫不吃不喝,心里不免有些焦虑。她坐在一旁,观察着丈夫的神情,也不便深问。

过了大约一两个时辰,一位客人来访,伯驹老远就把手伸了过去,爽朗地说:“你让我等得好苦啊!”

张伯驹早有安排,几日前,他委托这位朋友到几位古董商人那里去摸摸情况,回来报他。

这位朋友一边述说,一边打着手式,片刻,只见张伯驹神情大变,面露怒容。原来,来客将马霁川的实情全部告诉了伯驹。

只听张伯驹吼着说:“备车,快备车。”

夜半,张伯驹驱车直赴马霁川的住地,进门便单刀直入。

“展子虔的《游春图》尚在你的手里?”

老奸巨猾的马霁川见张伯驹亲自登门,突然来访,已料到大事不妙,又见张伯驹气势不对,便点头哈腰地说:“张爷明察,张爷明察。”

“你想把《游春图》发落到什么地方?索银多少?”张伯驹步步紧逼。

张伯驹的到来,打了个马霁川措手不及,弄得他瞠目结舌,十分狼狈。马原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件稀世珍宝转手洋人,获取暴利,而且最好是自己与洋人直接成交,不通过第三者。所以他不敢轻易地把《游春图》随同其他珍品偷运上海,唯恐惹出麻烦来,不好收拾。

“马老板,不想卖是不是?”张伯驹逼问一句。

马霁川没有马上回答。张伯驹火了:“你想卖给洋人是不是?我告诉你,马老板,你不要忘记自己是中国人,你不要泯灭中国人的良心!你知道,中国画被世人誉为‘国粹’,而《游春图》则是中国存世最早的山水画卷,也是中华民族存世最古的绘画珍迹,这么重要的国宝,你想卖给洋人,没那么简单,没那么容易!”

马霁川毕竟是位见过世面的古董商人,张伯驹这位大人物的脾气他是知道的。他亲临住地,非收不可,不卖与他怕是不成啊!但转念又想,这位昔日的阔公子,为了收藏真迹国宝从未吝惜过金钱。国人洋人,管他什么人,只要给大价钱就卖。于是,他连连说:“卖,卖,岂有不卖之理?我若卖给别人是一个整数,而张爷只要拿出800两黄金,这无价之宝就是您的啦!”

张伯驹听着马霁川笑里藏刀的话,气得浑身发抖。他知道马霁川只用数两金子垂手得来的《游春图》,张口竟要800两黄金,显然是在讹诈。自己虽称得上家财万贯,如今已是负债累累,手中哪有这个数额的黄金啊!但他岂能坐视奸商将国宝盗卖到国外!想到这里,张伯驹冷冷地直视马霁川,然后将拳头重重地捶在桌子上说:“马老板,此卷我是收定了!”

马霁川愣愣地看着桌子上被震颤着的瓷杯,未及醒悟,张伯驹已拂袖而去。他慌忙追出门外说:“张爷走好,张爷走好!”

“马老板你可听好,《游春图》万一有个闪失,我张伯驹不会饶了你。”张伯驹回首又甩出一句。马老板在茫茫夜色中站了许久。张伯驹又走告于思泊,并与之一起报告马叔平院长,陈述此卷应收归故宫博物院,并建议院方致函古玩商会,不准此卷出境。临走时,伯驹诚恳地说:“若院方经费不足,伯驹我愿代周转。”一切安排妥当,他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寓所。

事隔不几日,于君函告:故宫博物院因经费不足,无力收购,望君妥处。

伯驹心里忐忑不安。他认为,眼下最要紧的是阻止《游春图》出境。他决定亲自上阵了。

他驱车北平和平门外的文化街琉璃厂,这里林立着许多收购、出售古玩、字画、文房四宝的店铺。这条从前为皇家烧制琉璃瓦而得名的街道,经历了五百多个春秋的沧桑。


张伯驹一下车,就被老板和伙计们团团围住了。张伯驹与这里的关系十分密切。他早年收藏字画,经常出没在这个地方。后来,这里只要有了珍奇文物,老板都会亲自登门送去,而且也常有人为张伯驹提供信息。这里每个店铺都有什么,张伯驹的心里一清二楚。

张伯驹的突然出现,厂商们已猜到了几分,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是谁的手里存有震山之宝,才有劳张爷亲自出马。

老板们纷纷招呼张爷:“屋里请,屋里坐。”

张伯驹先进了荣宝斋,坐下便说:“有一幅《游春图》,此卷有关中华民族的历史,万万不能出境。如果有谁为了多赚金子,把它转手洋人,谁就是民族败类,千古罪人,我张某决不会轻绕了他。”

他接着又进了一德阁、德古斋,庆云堂……每进一店铺,都是这番话。

张伯驹亲临琉璃厂的消息,在这条一百多米长的街上,像一阵风似的传开了……

马叔平院长,其他关注此图的人们和张伯驹等反复研究、磋商,最后请托墨宝斋的马宝山、崇古斋的李卓卿出面,与马霁川洽商此事。

马霁川见《游春图》一事已闹得满城风雨,他再转手洋人亦很困难,又经马宝山,李卓卿的多次通融,他同意降价让于张伯驹。

张伯驹得知后,又喜又忧。喜者,《游春图》不能转手洋人,忧者,《游春图》要价仍然太高。他苦思冥想,坐卧不安,几个时辰过去了,客厅里烟雾缭绕。

夫人知道,丈夫吸烟是很轻的,平常一支烟只吸几口就扔掉了,今夜里是烟不离嘴,嘴不离烟。她数次劝他休息,都无济于事。最后一次还没等她开口,伯驹摆摆手,示意她先去休息。

“实出无奈,也只能如此啦!”张伯驹自言自语,似乎找到了什么办法。他眷恋地环顾着这套陪伴他多年的房子。原来他打定了卖房买画的主意。

张伯驹决定把居住多年的弓弦胡同这所居宅割爱出让。这套居宅本是清宫太监李莲英的旧墅,是北平城内少有的豪华住宅。

北平辅仁大学愿出2.1万美金购买,伯驹需款正急,便忍痛割爱。

人难免有一种怀旧情绪,自己使用过,抚摸过的东西,无形之中融进了许多不可思议的情感,好像有一点自己的魂灵附在上面似的。张伯驹此时就是这种心境。他回忆起与亲人们在这里度过的朝朝暮暮,回忆起与友人在此填词、作诗、作画的情景,泪水依稀挂在眼角和睫毛上。他的脑海里不免浮现出当年自己颂赞这座居宅的词《多丽》:

禁城偏,园林旧属中官。彷宫家、飞廊架宇,翠华传驻云■。走黄尘、门喧车马,拥绛雪、花压阑干。骄宠谁伦,恩荣无比,当时炙手焰薰天。自奕局、长安换劫,人世几桑田。空留得、堂前旧燕,解话开元。 又今日、异时新主,吟俦重续词坛。绿天深、风摇蕉扇,红日晚、雨打荷残。梦影难留,芳尘易逝,祓愁长应近尊前。更休再、歌骚谱怨,且共惜余欢。人归后、斜阳在树,酒醒鸣蝉。

豪华阔绰的一处居宅,作诗填词游览的圣地,现时只好转手他人。伯驹除了有一点怀旧之外,丝毫不惋惜,也不后悔,因为是为了收藏一件举世无双的珍宝,为了能让这件艺术珍品在中华大地上永存,发出璀璨之光。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呢?

张伯驹做出了世人瞩目的惊人之举。他把辅仁大学的2.1万美金兑换成220两黄金,与两位中间人一起欲将全部黄金交付马霁川时,可谁能料到马霁川节外生枝,故意刁难。借口金子成色不好,要再追加20两,不然《游春图》将要另寻新主。

愤懑、忧愁、焦躁充溢着张伯驹的心胸,他扫兴而归,一屁股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当时,张伯驹屡收宋元真迹,手头拮据,实在不好凑足这20两黄金。夫人问清详情,宽慰道:“不用急,会有办法的。”说着,便向自己卧室走去。

她打开自己的箱子,拿出一包一包的衣服,从箱底层取出一个包裹,一层一层地打开,缕缕金光闪射。她用手抚摸着心爱的首饰,看了一会儿,又一层一层地包好,递与丈夫说:“差人去把它卖掉。”


“陪嫁的首饰,怎好卖掉?”

张伯驹不禁一声惊讶,进而,又深情地望着夫人。当自己最困难的时候,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夫人竟如此理解自己,卖掉阔绰的园宅她毫无怨言,如今还拿出陪嫁首饰弥补欠缺。此时,还能说些什么呢?他呆呆地望着夫人,默默无语。

伯驹卖掉了夫人的首饰,凑足20两黄金,交给了马霁川。张伯驹终于保住了《游春图》。

其实,张大千也一直寻觅此宝,几欲收之,但是见伯驹态度坚决,执意要收,只好退而作罢。

一个月以后,南京总统府秘书长张群来京打听《游春图》的下落,知已落伯驹之手,便手书一函,差人送至伯驹府上。

伯驹展阅:……务必请伯驹君割爱,将《游春图》转让,我,以五百两黄金入藏《游春图》。

伯驹提笔复函:“……伯驹旨在收藏,贵贱不卖,恕君海涵。”伯驹强按怒火,送走了来客。然后,他“啪”地一声把门关上。夫人闻听,忙从里间出来,细声问道:“哪来这么大的气啊?”

“张群拿500两黄金视若等闲,而故宫博物院别说收买《游春图》啊,就连维持正常业务经费也得不到保障,腐败透顶!腐败透顶!”张伯驹气愤地说道。

张群愿以500两黄金求张伯驹割爱《游春图》而未能如愿的消息不胫而走,人们从内心敬佩和仰慕这位具有民族气节的收藏家。而马霁川知道后捶胸顿足,十分悔恚。

张伯驹在回忆收藏《游春图》时曾写道:“然不如此,则此鲁殿仅存之国珍,已不在国内矣!”

在那些国政日艰的日子里,国宝随时都有流失国外的可能。因此,张伯驹以阻挠此种事件发生为己任,万不得已时,不惜变卖家产由自己收藏。

一日,天津盐业银行经理朱虞生约请伯驹去观画卷,有关穜《秋山平远图》、李公麟《五马图》、黄庭坚《摹怀素书》和米友仁《姚山秋霁图》卷。伯驹见之,四卷皆系精品,便问:“何人送来?”

“刘可超以四卷欲向本银行押款两万元。”朱答。

提起刘可超,伯驹顿悟,他愤然地说:“这全是那40件之内的!”

朱经理疑惑不解地看着伯驹。

张伯驹告诉他,溥仪出宫后由日本使馆移居天津日本租界张园时,日本人想以两万日金得到宋梁楷卷。这件事由当时的陈宝琛(太傅)经手。事成之后,日本某侯爵又想以日金四万得李公麟的《五马图》卷,献给日本天皇。这时,溥仪愿以40件书画售日金40万,而《五马图》则不索价,献给日本天皇。此事又是陈宝琛经手。这时陈宝琛趁机将另40件书画给了外甥刘可超。伯驹刚见到的《秋山平远图》等四卷,便是这40件之内的。

朱经理听后恍然大悟。

“以后凡是刘可超送押的书画,我都来观看,并将多方筹措资金,尽量收之,你可从中通融。有一条要保证,切切不要使珍品流往国外。”张伯驹嘱托朱经理。

朱经理也很帮忙。当时,《秋山平远图》开价5万元,《五马图》开价3万元,《摹怀素书》和《姚山秋霁图》开价各两万元。押款两个月后,刘归还1万元,取走了《五马图》。接着刘以《秋山平远图》和《摹怀素书》向伯驹押款5000元,半年以后未还,伯驹以收藏《摹怀素书》了结,《秋山平远图》则退还。经伯驹鉴定,《秋山平远图》系纸本短卷,后有金章宗明昌御览玺,绫隔水,高士奇跋,江村秘目注,不真自跋,但出自宋人之笔是无疑的。

朱经理殁后,所藏的方从义《云林钟秀图》、文徵明《三友图》、王翚《观梅图》、蒋廷锡《五清图》、董邦达《山水》五卷,伯驹全部收购。这全是40件之内数。

张伯驹致力于收藏,而且颇具慧眼,魄力过人。他从论文斋老板靳伯声那里先后收得两件真迹,收《道服赞》卷颇为顺利,而收杜牧《赠张好好诗》卷颇费周折。

1946年,靳伯声从东北收购来范仲淹手书《道服赞》的消息传出后,马叔平、张大千、叶遐庵、黄君坦等名家皆欲先睹这件稀世珍宝为快。然而,靳伯生到处躲藏,避而不见。靳伯生一来是要悠悠他们的性子;二来是借此抬高此宝的身价;三来是自己还不能确认《道服赞》是真迹还是赝品,冒冒失失地展示在众多的名家面前,弄出笑话岂不是丢了颜面。


过了一些时日,靳伯声悄悄与张伯驹联系,说是请他鉴定一件书画。张伯驹很高兴地应了下来。

次日,靳伯声如约送来,伯驹展卷一看,原来是《道服赞》卷,文、跋俱全,其书法风神隽爽,骨气洞达,确为真迹,伯驹爱不释手,当即便议定价格收之。

是日晚,伯驹便邀请马叔平、张大千、黄君坦、萧钟美等挚友前来观看,并告之大家,他甚是喜欢此卷,已经用110两黄金收购了这幅珍品,还望诸君谅解。

庚寅年间,靳伯声又从东北收来杜牧的《赠张好好诗》卷。画家秦仲文得知,便告知伯驹,言此卷在惠孝同之手。伯驹马上找到惠孝同,他竟未收,并告之伯驹,此卷被靳伯声持往上海。

伯驹焦急地对孝同说,唐代书法家存世的作品极少,而诗人的存世书法尤少。我所见到的只有李白的《上阳台》帖和李郢的《七言诗稿》。《上阳台》帖我已收藏,而《七言诗稿》由于当时索价昂贵,我无力收之,常引为憾事。杜牧的诗卷,我不能漏过,必收之。

孝同见伯驹如此爱惜,便提醒他,何不派人追回此卷?

当日,伯驹便急托马宝山去上海,寻找靳伯声及杜牧的《赠张好好诗》卷。

伯驹开始还是耐心地等待着,时间一长,未有消息,他沉不住气了,不免有些焦躁不安。

大约一个月的时间,马宝山不负所望,终于追回了靳伯声和诗卷。伯驹以5000多元收之。

伯驹收此卷后,如获至宝,不仅白昼展卷细读,连夜里都放置枕旁。睡之前,醒之后,细细揣摩,把玩如痴,如此数日,才宝贮箧中。

之后,特为此填《扬州慢》一阕:

秋碧传真,戏鸿留影,黛螺写出温柔。喜珊瑚网得,算筑屋难酬。早惊见、人间尤物,洛阳重遇,遮面还羞。等天涯迟暮,琵琶湓浦江头。 盛元法曲,记当时、诗酒狂游。想落魄江湖,三生薄倖,一段风流。我亦五陵年少,如今是、梦醒青楼。奈腰缠输尽,空思骑鹤扬州。

伯驹这首脍炙人口的丽词,颇得名家赏识。词家黄君坦读后说,“风流自赏,有江湖载酒之感,非他人所可效颦者。然而,无收藏杜诗卷之举,焉有此一丽词!”

伯驹在他的花甲之年,还收藏了一件宋杨婕妤的《百花图》卷,作为他自娱晚景的爱物。

戊戌年间,宝古斋从东北收得此卷,故宫博物院末购留,伯驹毅然收之。

《百花图》卷,无款,素绢本,著色,十七段。每段都有楷书标花名,并记年、诗句于上。

伯驹收得此卷之后,又填一首《瑞鹧鸪》词,结句为“白头赢得对杨花”。“杨花”即指此卷。他对《百花图》卷上的诗句日日诵读,几乎倒背如流。

老友黄君坦对杨妹子诗词很感兴趣,两个人常在一起谈论。

一日,黄君坦谓伯驹,关于杨婕妤与杨妹子其人,不知有何高见?

伯驹答曰:“据《石渠宝笈著录》记载,这《百花图》确出于杨婕妤之手,杨婕妤色艺俱佳,绘事过人。但杨婕妤为何人?则众说不一。有人说是杨后,杨后与杨妹子是一人还是两人,记载不一。史无定论,我们也无法确认。”

“伯驹对图上的十七段诗一定很有研究啦?”君坦欲从诗上得到启发。

伯驹明白君坦之意,便阐述了自己对题“槐”这首诗的理解,诗为:

虬龙展翠舞宫槐,青翼凌云羽扇开。

侍辇九嫔趋玉殿,坤仪随佛下生来。

末后,说明皇后与释迦牟尼为同生日,即四月初八浴佛节。第七段的“随佛下生来”之句,可以佐证。宋理宗谢皇后生于这一天,她是宰相谢深甫孙女。杨太后说:“谢女端重,宜正中宫。”也是杨太后报答深甫昔日在她册封时进过美言之恩。而谢后册立之年,杨太后75岁,已被尊为寿明慈睿皇太后,这样一来就不能用坤卦小玺,故是否饬人代笔,难以确断,但与《樱桃黄鹂》、《月下把杯》两图并看,似乎出自一人之手。


君坦洗耳恭听,虽不能得到确切的定论,但也很赞佩伯驹之严谨和深究。

伯驹在收藏文物的生涯中,曾经有过一次奇遇,真乃天赐良缘!说来极有情趣。

那是1947年初冬。一日晚,伯驹去老友溥雪斋家叙旧。雪斋以刚刚买得的柳如是砚请伯驹鉴赏。伯驹双手接过砚,砚宽乾隆尺5寸,厚1寸,高约3寸8分,细质刻云纹,四眼呈星月形,背刻篆书铭文:“奉云望诸,取水方诸。斯乃青虹贯岩之美璞,以孕兹五色铒戴之蟾蜍。”下隶书小字“蘼芜”款,有阳文“如是”长方印。伯驹见右上镌“冻井山房珍藏”一印,砚下刻“美人之贻”四字。砚左草书小字“汝奇作”,右刻隶书“河东君遗砚”,左小字为“水岩品名,罗振玉审定”。外花梨木原装盒。伯驹倾心玩赏,爱不释手,雪斋见之,便忍痛割爱,让于他收藏。

伯驹如获至宝,急忙携而归之。夫人观其兴致勃勃,知道他肯定又带回来心爱之物,便脱口道:“快拿出来瞧瞧!”

夫妇二人打开细细观看。夫人问:“‘如是’何许人也?夫君竟这般有兴致?”

伯驹一边观看如是砚,一边为夫人讲述了“女侠名妹”柳如是的故事:

柳如是乃明末清初的女诗人,是“东林领袖”当时最著名的文学家、诗人钱谦益之妾。柳如是原是明末名妓,能画工诗,初嫁云间孝廉为妾,孝廉教她作诗写字,婉媚绝伦。被遗弃后,游于吴国、越国之间,以文采风流闻名当世。

夫人闻听至此,便请求夫君为她细细叙之。伯驹点头称是。

柳如是其人身材短小,十分俏丽,性极机警,饶有胆略。王国维有一首绝句:“幅巾道服自权奇,兄弟相呼竟不疑。莫怪女儿太唐突,蓟门朝士几须眉。”这首绝句记的是柳如是的—段轶闻。如是最初选择对象的目标是晚明党社中举足轻重的风云人物张溥和陈子龙。据说,如是以儒生打扮,到松江去拜访陈子龙,自称“女弟”,由于陈子龙性情严峻,这一段姻缘没有成就。如是24岁时,与钱谦益定情于杭州西湖,一度感情颇相投。他们常在一起唱和,旁征博引。钱柳之间的唱和之作,收入《东山酬唱集》。

伯驹停顿了一下说,我很喜欢她那首著名七律《春日我闻室作呈夫子》:

裁红晕碧泪漫漫,南国春来正薄寒。

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

画堂消息何人晓,翠帐容颜独自看。

珍重君家兰桂室,东风取次一凭栏。

这首诗作情辞婉丽,间杂幽怨情调。如是有很多传世之作,诸如《戊寅草》、《湖上草》和《尺牍》等。柳如是在词、书法方面,均有胜于钱谦益之处。若从人格和气节而论,更使钱谦益相形见绌。

南明建立政权时,钱上疏为马士英歌功颂德,马引他为礼部尚书。这时,钱忘记了自己曾是东林党的领袖,反而力荐阉党,与马士英之辈同流合污,其品格不足为训。乙酉五月之变,如是曾劝夫投池殉节,而钱无勇气做“忠臣烈士”,如是“奋身欲沉池水中”,被人拉住了。钱晚年很不得意,常常悔恨地说:“要死,要死!”如是便说:“公不死于乙酉,而死于今日,不已晚乎!”不久,钱大难临头,锒铛入狱,如是多方打听,奋力营救,钱才无罪释放。钱感激不尽,以至吟出“从行赴难有贤妻”的诗句。钱已不顾当时陈氏夫人尚在,而径呼爱妾为“贤妻”。

慧素静静地聆听,眼睛湿润了,她深为如是的才华和情操而感动。

次日晨,有人叩门,伯驹延请入内,原来是一个厂商持一砚来,请伯驹鉴藏。伯驹打开紫檀木盒,见是一方玉凤朱砚,乾隆尺宽3寸许,高2寸7分,白玉质,凤形,极其古拙,上刻篆书铭文“昆岗之精,瑶玙之英。琢而成砚,湿润可亲。出自汉制,为天下珍。永宜秘藏,裕我后昆”。小字篆书款“牧斋老人”,下刻阳文“谦益”方印。

伯驹观毕,激动得惊呼:“天下真有如此奇事?”

夫人问:“何以至此!”

“夫妇二砚离散近300年,10小时内合于一家,落于我手,岂不是天下奇事?”

钱谦益(“牧斋老人”即钱谦益)与柳如是夫妇二人之砚奇迹般地为收藏家所得,自然悉心地珍藏起来。

他先后共收藏了数百件文物珍品,早从1932年开始,就以《丛碧书画录》的形式,著录入藏书画名迹,直至1960年。

伯驹在序中开宗明义:“人生若转烛,世事如浮云。惟不可磨灭泯没以与宇宙并寿者,厥为性灵耳。书画皆古人性灵之所托,况夫吾族文化居世界之先位,真可睥睨万国耶!”

伯驹将一生对中华民族文化的酷爱之情融于笔端,备加推崇。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中国的书画,是华夏民族的聪慧与创造力最集中的表现之一,并在一定意义上标志着华夏文明在古典文化艺术领域的最高水准。应该看到,中国乃至东方对宇宙自然的看法,对社会的认识和态度,对美的追求与捕捉,都在中国书画里得到显化和表现,并通过传统文化与书画养育着千千万万的炎黄子孙,也深得东方世界朋友的赞赏。伯驹深通祖国文化,写至此,自然发出了“真可睥睨万国”的感慨。

“予生逢离乱,恨少读书,三十以后,嗜书画成癖,见名迹巨制,虽节用举债,犹事收蓄,人或有訾笑焉,不悔。”

收藏书画,不遗余力,变卖家产,节用举债,矢志不移,而终生不悔,实为历代后人所敬仰。

为了使收藏之文物,“永存吾土,世传有绪”,张伯驹认为“予所收蓄,不必终予身”。

伯驹谆谆教诲后人,悉心保存祖国的文物珍宝,倾述了著述《丛碧书画录》的宗旨,寥寥数语,其挚爱祖国文化之真情显露无遗。

洋洋近万言的《丛碧书画录》记载了伯驹一生所藏的文物珍品,成为我国文物收藏宝库里的一颗璀璨的瑰宝。

张伯驹终以文物收藏,鉴赏家闻名于后世,饮誉海内外,《中国大百科全书》文物卷收进了他为保存祖国文物做出的种种贡献和不朽功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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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4 03:2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春申劫难 伉俪情深


20世纪40年代初的中国大地,风雨飘摇,仍被黎明前的沉沉夜霭包围着。

张伯驹、潘素夫妇视祖国文物比自家生命还珍贵。在那腥风血雨的动乱年代,为了保存珍贵的国宝,夫妇俩常避险地而居。他们深知国宝非同小可,事关重大,往往深居简出,格外劳神费心,生怕有个闪失。

然而,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1941年初春某日清晨。潘素穿一件黑色丝绒旗袍,腕子上挂着一个精致美丽的藕色小包。足下是一双藕色的高跟皮鞋。一头乌黑的长发,满面春风。昨夜与丈夫商量妥当,今日她去车站接从远道来的六婶(张伯驹的生母),所以早早上路了。

伯驹和往常一样,9时许赴盐业银行。司机按时把小车开至门前等候。伯驹款款地走出来,上了汽车。小车启动,当司机刚要加速时,突然从隐蔽处窜出几个彪形大汉,一人拦在车前,二人各将车门打开,强行登上了车,命令司机快开。霎时间,汽车已飞驶到一个拐弯处,又强行刹车,等候在那里的另一辆豪华小车立即打开车门,几个大汉连推带拥地把张伯驹拽上了车。车飞快地开出去,无影无踪,不知去向。此时司机方如梦初醒,感到大事不妙,主人被人绑架,如何向夫人交待。他急忙返回张宅,等候夫人归来。

潘素欢欢喜喜地把六婶接回家来了。刚要开口叫夫君,谁知司机已六神无主地站在跟前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事情。婆媳二人闻听此言,顿时晕了过去。家人再三呼唤,才渐渐苏醒过来。

张伯驹的突然被劫持,使婆媳俩顿时陷入了惶恐和焦急之中。潘素四处求援,打听夫君的下落。

夜幕降临,恐怖的阴影罩在潘素的心头,渐渐形成了无比的重压。她既惊恐,又束手无策,但有婆母在身旁,只好故作镇静。她安慰老人说,不会有什么大事,您还是好生休息吧!安顿好老人,便回到自己的房间。她一会儿在房内转来转去,一会儿和衣躺下。她百思不解,在痛苦中沉思,劫持伯驹为的是什么?是否因伯驹屡屡为不使珍贵文物外流大声疾呼,开罪了哪位要人?是否是民族败类想要讹诈家中珍藏的国宝?还是为了金钱?到底为了什么?伯驹现在在哪里?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时过午夜,她熄灯躺下,刚合上眼,就有许多恐怖的景象轮番映入脑海。暗杀——血迹斑斑——伤痕累累——怵目惊心,讨厌的是任凭怎样都挥洒不开。她时而骇极惊呼,时而伏枕饮泣……

她度过了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夜。

张伯驹被劫持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伯驹也有了下落。原来是汪精卫伪军刘培绪部一个师长叫丁锡三,绑架了张伯驹。他们四处扬言,必须拿出100根金条去赎身,否则将“撕票”(杀头,旧时土匪黑话)。

上海滩舆论沸扬。有人断言,这次张公子恐怕是凶多吉少,九死一生了!他虽有偌大家私,但为了收藏字画,已囊空如洗;也有人传言,除非潘女士将稀世珍宝卖掉,否则将无计可施呀!

张伯驹的至友,纷纷来到张宅探望、规劝,但都爱莫能助。也有卑劣之徒,对潘素的美貌和才艺垂涎三尺,想乘人之危,落井下石。风声紧,波澜起,步步紧逼。上海大世界的一位大亨心怀叵测,差人告之潘素,他已择定吉日在某酒楼聚宴,商讨救出张公子一事,请她赴约。

潘素对其人不无提防,但是为了不放过营救夫君可能早日归来的任何一线希望,便如约赴宴。那位大亨和他的几位朋友连连举杯,喝得已有三分醉意。这个说:“潘女士风韵犹存,少妇要比少女更具魅力!”那个说:“潘女士一代绝色,今日目睹芳容,真是三生有幸啊!”那位大亨的一双狡黠眼睛贪婪地盯着潘素,涎皮赖脸地说:“潘女士,我真的爱你呀,我想你想得已经神魂颠倒啦,常常是茶不饮,饭不思,夜不眠啊!你只要答应……张公子的事全包在我身上了,要多少赎款我拿多少,你看如何?”席间的几位无赖之徒,活像几条哈巴狗,随声附和。

潘素见此情景,气愤不已,强压怒火,缓缓地起身,淡淡地说了一句:“恕我身体欠佳,不能奉陪,谢谢诸位。”起身告辞而去。

回到家中,她一头扎进卧室的床上,痛苦万分……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这位年仅27岁的女子,默默地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白天她要振作精神,照顾安慰年迈多病的婆母。每至夜里,心如刀割,毫无睡意,情思不尽,忧思绵绵。她同他笔墨结情,情深意长,婚后吟诗作画,相敬如宾;她羡慕他才华横溢,更崇尚他那满腔爱国之情。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虽然是第四位夫人,但是彼此志趣相投,心心相印。自从结婚后,几乎是寸步不离,形影相随……而如今,他生死未卜。朦胧中,她似乎看见一个恶魔要从她手中夺去她最亲爱的丈夫。她忽地一下坐起来,泪水扑簌而流,急呼道:“你不能扔下我啊,我离不开你,豁出命,我也要搭救你!”

为了照顾好婆母,为了搭救夫君,潘素忍痛变卖自己的首饰。她将一对马鞍翠戒指,一只翡翠大戒指,两个金锁片,三条金链子,金镯子等售出,换了70两黄金。

她到处奔波,求亲托友,打听消息。开始一段时间,还可以不断地得到夫君的一些情况,后来就什么消息也打听不到了。莫非是他发生了意外?她不愿意也不敢再想下去。她痛苦不堪。

一天傍晚,家中突然闯进两个不速之客,言称是为了她丈夫的事,要她马上跟着走一趟。潘素一听,有如千斤重石压在心头。她感到似乎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了。此时,她已经顾不了许多,便急忙跟着来人出去。

他们乘坐的小车,飞一样驶出了繁华喧闹的市区,沿途的景物在变化,变幻莫测的晚霞倒映在黄浦江面上,古老的石板马路,栉比鳞次的楼房,都随着夜幕降临而消失,她的一颗心也黯然神伤。车越是快速行驶,心越是紧缩成一团。忽然,打了一个寒噤。她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就是刀山火海也要闯,为了丈夫,即便是死也无憾。但是,她又有些后悔,没有来得及把家藏珍宝委托给一位可靠之人,也没有来得及向婆母打个招呼和留嘱不在身边的女儿。张伯驹与潘素婚后生一女儿,名传■,极聪敏乖巧,父母视为掌上明珠,一直托人照料,不在父母身边。小车嘎然而止,那两个人下了车,随后也让她下来。她理了理头发,整理了一下衣服,便从车中走了下来。

其中的一个,将已备好的的笔纸递给潘素,命她写上“我现在很好,潘素,×年×月×日”,当即便又抢了过去。

天色灰蒙蒙的,一切都笼罩在沉沉的暮霭之中,周围一片寂静。一声喇叭长鸣,划破了寂静的夜空。她发现远处驶来一辆吉普车,隐约看见车在不远处停下来,从车上跳下来两个人,直向她这里走了过来,100米——50米——30米。其中带潘素的一个人疾跑过去,耳语几句,还递给来人点什么东西,便分头折身返回。带她的两个人注视着,便催她上车,又把她送回家中。

潘素虽然安然无事,但心情更为沉重,她百思不解其中的隐情。

朋友们也帮助分析,觉得事情已很危急。有的劝潘素,赶紧把国宝变卖一些,赎出伯驹,不然太危险了。潘素何尝不想尽早救出身陷囹圄的丈夫?“卖掉字画”,这念头在她脑子里闪过多少遍了,可是字画凝结着丈夫的全部心血。她一想到丈夫视文物比生命还珍贵,若变卖字画,一旦流失国外,即便丈夫得救了,也将心如枯槁,虽生犹死,岂不成了千古罪人!何况丈夫也绝不会允许。她,一位弱小的女子,一手托着丈夫的性命,一手托着国宝,哪只手都不敢轻易放下,她用尽全身力气,高高地擎着双手……

黄浦江边,张伯驹被关在一条深巷末端的一间小房子里,几乎与世人隔绝。他无从知晓家人的任何消息,心中痛苦万端。他无比思念老母、幼女和爱妻,尤其是他与潘素情丝缠绵,相依为命。自从潘素像“女神”一样降临到他的身边,他的生活色彩缤纷,对未来也充满了美好的憧憬和希望。他倾家荡产收藏国宝,家中无一人不骂他“败家子”,唯独慧素常常投去支持和赞许的目光。从她的目光里,他获得了无限的安慰和力量。


时值中秋,他仰望天空皎洁的圆月,更加思念爱妻,胸底涌动着感情的波涛,他提笔写下《菩萨蛮•中秋寄慧素》一阕:

怕听说是团圆节,良宵可奈人离别。对月总低头,举头生客愁。 清辉今夜共,砧杵秋闺梦。一片白如银,偏多照泪痕。

一天早上。看守给他送来早餐,他不吃;午餐,他不进;晚餐,他仍然不吃。一连4天,他不吃不喝,病倒了,这下可吓坏了伪师长。

伪师长命人给他灌牛奶和水,都失败了。他只好亲临关押室,探询原因。

原来,张伯驹在4天之前,梦见他的慧素已被人逼死,一口红棺木置放在家门前,送葬之人人来人往,慧素特托梦于他。他醒来后,便不吃不喝,以死抗拒。为了使张伯驹能够相信慧素没有死,又不便使他们夫妇相见,于是,就演出了上面这出戏,秘密地把潘素带来,让张伯驹看一眼,但不让潘素看见张伯驹。

张伯驹见到了夫人,得到夫人的手迹,稍感欣慰,绝食终止了。就在这一日的夜里,冥冥之中,他入睡了,啊!他悄悄地回到了家中,夫人正向隅而泣,他蹑手蹑脚地转到夫人身边,瞧着这位泪美人,轻声喊道:“慧素是我回来了!”猛然间,他惊醒了,原来是在梦中。他十分懊丧,又是一场空欢喜!

他感情的波澜此起彼伏,诵出了一阕《梦还家》(自度曲。难中卧病,见桂花一枝,始知深秋,感赋寄慧素。):

无人院宇,静阴阴,玉露湿珠树。井梧初黄,庭莎犹绿,乱虫自诉。凉宵剪烛瑶窗,记与伊人对语。而今只影飘流,念故园,在何处?想他两地两心同。比断雁离鸳,哀鸣浅渚。

近时但觉衣单,问秋深几许?病中乍见一枝花,不知是泪是雨。昨夜梦里欢娱,恨醒来,却无据。谁知万绪千思,那不眠更苦。又离家渐久还遥,梦也不如不做。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转瞬已到了初冬。伯驹与潘素,天各一方,两地煎熬,度日如年。

伪师长为了避免张伯驹再生意外,最后落得人财两空,辗转将潘素写给丈夫的一封信差看守置于张伯驹床头。伯驹如获至宝,反复诵读,并向看守提出,将他的一阕词转给夫人。

词名《虞美人》(十一月下旬,雪,接慧素信,词以寄之。)

野梅做蕊残冬近,归去无音信。北风摇梦客思家,又见雪花飘落似杨花。 乡书昨日传鱼素,多少伤心语。枕头斜依到天明,一夜烛灰成泪泪成冰。

一天,潘素突然接到一封信,她急忙打开,映入眼帘的是:

张伯驹在此已近8个月之久,他的一切情况正常,望夫人见谅。

从即日起,7天之内,如果不拿40条黄金赎身,请做好收尸准备,届时张君棺木将放置你家门前。

1941年×月×日

潘素的头轰的一声像炸开了一样,顿时神志恍惚,泪如泉涌。但是,她很快止住了泪水。她清醒地意识到丈夫已危在旦夕。她有些奋不顾身了。一位27岁的少妇,只身奔走在上海的街头巷尾,向亲朋故友告贷求借。可是,在那种动荡的时局下,有谁能立即筹措出这么大一笔钱?何况,很多人都认为,即使是凑足了钱,也不一定能领回人来。

潘素不灰心,疲于奔命,走了一家又一户,接连奔波了两天,竟毫无进展。回到家里,不仅仅口干舌燥,疲惫不堪,更难以忍受的是内心的痛苦、焦急……

第三天清晨,张伯驹故友孙君刚从外地返回,非常关心此事,特来访。潘素把营救丈夫的详情述说了一遍。孙君听罢,着实为潘素对丈夫的痴情和爱护文物的精神所感动,决意慷慨解囊,当即表示愿借20根金条。这位孙君即当年促使张先生和潘小姐识荆的那位长者。

潘素又几次跑银行,幸亏上海盐业银行萧彦和凑10根金条,河南朋友牛敬亭凑10根金条。到了第四天,终于凑足了赎身款。

可是,金条送给谁呢?那只是一封没有落款的匿名信,如果上了当将是人财两空!


为了寻找可靠的中间人,霞飞路(今淮海路)、南京路、黄浦江畔,都留下了她的足迹。经过一番周折,中间人终于和对方取得了联系,并且商定了交钱与交人的方案。

第七天下午3时,上海国际饭店。潘素和陪同她的一位朋友,还有“押头”,在四楼的一个房间等候接人。潘素托张家的一位叔父,在同一时间的另一地点交付金条。

3时15分——25分——已经超过规定时间半小时,还不见踪影。潘素急切,焦躁,坐立不安。她一会儿出现在楼梯口,一会儿站在窗前向下俯瞰。直到3时50分,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才见两个人护着张伯驹,急急忙忙走上楼来。当潘素已真切地看清确是自己的丈夫归来时,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脸色蜡黄,她的身体向后闪了个趔趄,昏厥过去……

伯驹轻轻地托起爱妻,抱在怀里,凝视着这张蜡黄、憔悴的脸庞,心都快破碎了……

张伯驹平安归来,闻讯赶来祝贺的朋友济济一堂,举杯庆贺。席间,大家无不交口称赞潘夫人侠肝义胆、忠贞不二的品质!伯驹深情地望着夫人,长长的睫毛下,两汪晶莹的秋水,仿佛朗日艳照下的两座深潭,岂止是美丽动人,更有一种深不可测的意蕴。他深沉地说道:“古人云,‘从行赴难有贤妻’啊!我这次遭劫难,幸有夫人全力营救,才安然归来。”这时潘素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丈夫,她那清澈宁静的双眸中荡起了欣慰的笑意。俩人同时举杯,一饮而尽。老画家陶心如雅兴正浓,当场泼墨作画,盛赞潘素。大家聚拢过来,陶老笔下:茫茫江面,一叶孤舟,一位美丽动人的女子,只身伫立船头,不畏浪高涛险,昂然挺立。这是何等从容的气概!

黄浦江水,涛涛东流。张伯驹春申劫难,伉俪情深的佳话在上海、北平的朋友中间流传,这对夫妇之间的情谊与他们竭诚保护祖国文物的高尚情操,永远为人们所赞美和传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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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4 03:2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狷介铮骨 愤世嫉俗


1936年初冬,华夏大地一派风急浪涌。日本帝国主义的入侵,激起了全国抗日民众的极大愤慨。抗日热潮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但蒋介石仍顽固坚持“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并悍然下令逮捕了上海全国救国会主张抗日的爱国民主人士沈钧儒等“七君子”。这种倒行逆施、助纣为虐的不义之举,立即激起了全国民众的义愤。张学良、杨虎城以民族大业为重,不得已发动了震惊世界的“西安事变”。

突然发动的事变,使得各种矛盾骤然激化,风云突变,事件向何处发展,尚不得而知。成千上万的人为此忧虑,张伯驹也是忧心忡忡。

这些时日,他虽照例携夫人会友、赏画,却常常心不在焉。夫人知道丈夫是关心西安之事,所以每天送报的一来,她就把报纸速速送到丈夫的面前。他看后不是唉声叹气,就是长时间的沉默。

有一次,他看完报纸后,面带怒色,然后“啪”的一摔,气愤地说:“山河已经破碎,人民正在被蹂躏,还不能一致抗战。不抗战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全国遭难,意味着4万万同胞沦为亡国奴,意味着祖国的山河、国土,包括文物珍宝拱手让给日本人,这岂不是中华民族的耻辱和灾难吗?!”

“周恩来不是已经到了西安,正在谈判吗!会解决好的。”夫人的话似乎使丈夫的气消了一些。

后来,周恩来亲赴西安谈判,使这一十分棘手的问题得以妥善解决,张伯驹才如释重负,他在12月22日的日记中这样写道:

陕西事件终于解决,张、杨部队撤渭北,关内有一部容共条件。

其实,张伯驹夫妇对黑暗的政界素来深恶痛绝。北伐战争之后,蒋介石的实业部长吴鼎昌曾多次动员伯驹出来做官,被伯驹严辞拒绝。卢沟桥事变以后,伯驹到了西安。当时陕西省政府主席熊斌是他的老朋友,后来又换成了蒋介石的嫡系祝绍周。

蒋经国到西安,祝绍周举行盛大宴会款待蒋经国。祝绍周煞费苦心,亲自选定各界名流参加作陪。时人均以光临宴会为幸事,张伯驹却不以为然。

宴客时,祝绍周有意安排张伯驹与其同桌。宴会从始至终,伯驹一直缄默不语,连眼睑都不抬一下,面无笑容,旁若无人,与宴会的气氛很不协调,以致使蒋经国大为恼火:“他是什么人?竟如此大架子!”祝绍周十分尴尬地说:“张君身体欠佳,无妨,无妨。”张伯驹淡然笑之,起身告辞。

祝绍周不仅对张伯驹此事不满,对潘夫人也很有意见。伯驹夫妇居西安时,与西安大华纱厂经理石凤祥常有来往,石的女儿被蒋纬国聘为夫人,结婚典礼邀请张伯驹夫妇参加。晚会上,蒋纬国特邀潘素抚琴以助兴,被潘素婉然谢绝:“我的琴已失修,且年久未操抚,万望新郎新娘见谅。”

蒋纬国又挽祝绍周相请。

“可否另借一琴演奏?”祝绍周试问。

“不可,不可,琴生手生,无法操抚。”潘素淡笑着,摇了摇头。

蒋纬国和祝绍周以为失了面子,甚为不满。

潘素偷偷地问夫君:“我谢绝抚琴一事可好?”

“好,很好。”张伯驹微笑着点头。

张伯驹对待当时这类头面人物持不屑一顾的态度,相反,他却十分敬重章太炎先生。他对人对事,心中自有其标准和尺度,而且胸襟磊落,坦诚直率,从不掩饰或矫揉造作。

一次,他与刘海粟交谈,话题说到了“一二•九”学生运动,伯驹竟然把章太炎先生致宋哲元声援学生的电文背得一字不差:

学生请愿,事出公诚。纵有加入共党者,但问今之主张如何,何论其平素?执事清名未替,人犹有望,对此务宜坦怀。

海粟脱口问伯驹:“兄对政治竟如此有兴趣?”

“不瞒你说,我与章太炎先生心有相通之处啊!”伯驹毫不掩饰。

“太炎先生每次来北平,我都请他到家里聚会,设宴款待。不久前,太炎先生由吴检斋、黄季刚作陪饮于我家。太炎先生兴致极高,一连为人书写七八幅唐宋诗句。”伯驹的脸上现出了喜悦,接着说:“太炎先生为我用篆体书写了一联,是杜甫的一句诗,‘盘剥白雅谷口粟,饭煮青泥坊底芹’我甚是喜欢。”


伯驹滔滔不绝地说着:太炎先生读了我的那首《咏秋草》诗,对第三、四两句:“已尽余生还茀道,犹拼垂死待燎原”非常称赞。我那两句诗是暗刺南京政府的,太炎先生读后说道:讽世之深,堪称绝妙!太炎先生竟然能够理解我的心,实属不易。

“太炎先生知心,兄乃幸甚,幸甚。”海粟听到这儿,也为伯驹高兴。

“说来也怪,我很喜欢太炎先生的书联,尤其喜欢那些嘲讽时政的。记得在国民党政府建都南京时,蒋介石在钟山设坛祭祀阵亡的将士,太炎为此书联曰:‘一群鼠窃狗偷,死者不瞑目;此地龙蟠虎踞,古人之虚言。’讽刺极其深刻。还有,谭延闿的父亲谭钟麟,官至两广总督,孙中山被捕入狱,谭曾经释放并且遣之。延闿为庶出,少年科甲,晚年两任国民政府主席,和宋子文以同辈相论,并且曾登堂认母。他死后,太炎有联曰:‘荣显历三朝,前清公子翰林,武汉容共主席,南京反共主席;椿萱跨两格,乃父制军总理,生母谭如夫人,异母宋太夫人。’此联无一褒贬之字,然而,苛削特甚!”张伯驹越讲越兴奋。

“伯驹兄如此崇拜太炎先生,对其联语也很有研究,今日使我获益匪浅啊!”伯驹的情绪也感染着海粟。说完,两个人相对而笑。

1938年仲秋的北平。在人们远足西郊,欣赏漫山遍野的香山红叶的日子里,梨园界流传着张伯驹的另一件轶闻。

这一年。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杨小楼病逝。杨的女婿刘砚芳请伯驹为其岳父题主。旧时丧礼,最重题主一事,请到科甲为鸿题官,那也是很荣耀的。襄题也须请科甲中翰林、进士、举人担任。赞礼请秀才就可以了。题主仪式是在停灵期间择吉日进行。成主要先期备好一个“神主匣”,请文人秀才写就“内函”、“外函”。同时写上应有的官衔,如“太子太师武英殿大学士赐进士出身某府君之神主”。只“主”字空一点,写成“王”字,留待点主官点主。另外,点主也须一笔费用。当时上海犹太人哈同的丧礼鸿题为状元刘春霖,襄题为榜眼朱汝珍、探花商衍鎏,赠敬仪鸿题一万金,襄题各五千金。

张伯驹素看重友谊,他答应了刘砚芳的请求。伯驹请傅增湘为鸿题,傅是翰林,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又请会元陆彤士,进士陈宗蕃为襄题。

点主这一天,砚芳又请了陪题二人。两位陪题不谙礼节,以为陪题是襄题,便径就襄题位,这时伯驹只好拉陪题下位,使襄题就位。陪题对砚芳大加斥责,一怒而去。题主以后,砚芳备礼向陪题道歉。后来,两陪题谈及此事,人告知说,陪题是陪鸿题和襄题的,他们方知是自己失礼了。

这件事因此而传开了,之后的事就不那么简单了。有人要问罪:“杨小楼伶人也,也要题主?何人操办此事,如此之高的规格?”朋友们告诉了张伯驹。

“世道竟然如此不公平!”伯驹气得脸色发白,颤抖的手拍着桌子说:“国难当头,情势危急,而北平伪政府的委员长王克敏在60岁生日时,广发征文寿启,设筵庆寿,车水马龙,大事铺张,而竟有人趋之若鹜,为什么无人问罪?其他豪富、权贵家点主为何无人问及?”不少朋友劝他,就是这种世道,还要沉住气。

伯驹拖着沉重的步子出了家门,大街上行人寥寥无几,在苍茫寒冷的暮色包围下,整个北平城处于萧瑟之中。太阳旗在寒风中瑟瑟飘动。现在,身陷沦陷区,“兴亡感,吾侪切”,国破之耻吞噬着他的心,他感觉闷得慌,似乎透不过气来……

不久后的一次聚会上,一位显赫的大人物见张伯驹在场,便在众人面前装腔作势地追问杨小楼题主一事。这时张伯驹忽地站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质问:“请你说个清楚,王三老爷是个汉奸,他可以作寿,杨大老爷为何不能题主?”那人张口结舌,不能作答。众人哗然。那人被窘得脸红一阵,白一阵,欲走不好出门,欲留无地自容。

此事沸沸扬扬地传开了,一时成为梨园界的快事。


不久,张伯驹听到一个风声,日本人想起用袁乃宽,他预感此事不妙。袁乃宽也是河南正阳人,是张镇芳的一位门生,认袁世凯为本宗。袁世凯任直隶总督时,他任候补知府。张镇芳任粮饷局总办时,他任提调。袁世凯任总统时,他又任侍从武官。据传,此人办事锋利,有大马金刀之风。北平沦陷,他居北平家中,日本人想任用他为河南省省长,先约请他去河南办理赈灾,继之委任省长。

伯驹闻听此事的当天夜里,悄悄摸进了袁乃宽的家门,执意劝他,千万不要当王克敏一类的汉奸,切切不要出任伪省长。

第二天,日本人差人请袁乃宽。袁打发家人出面说:“乃宽已患病住院,不能见之。”此事遂罢。

日本投降以后,河北省政府主席,国民党第十一战区司令官孙连仲接到蒋介石的指令,嘱他亲自挑选任命石家庄市和唐山市的市长。孙连仲在张伯驹的盐业银行存了一笔款子,所以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张伯驹。

一天,他亲临张府,以为很有把握,进门就说:“老兄,现有一肥差,落到你的头上啦!”

“什么肥差我都没有兴趣。”伯驹不假思索。

“唐山市市长和石家庄市市长由我任命,如兄肯于出山,选择其一,我立即下委任状。”

伯驹哈哈大笑:“小弟闲云野鹤,最怕名缰利锁,平生只爱收藏字画,作诗,填词,实在不会做官,有负厚望。”

“你可是我心目中最合适的人选,不妨试试看。”孙连仲仍不死心。

“我是侯方域式的人物,30岁以后弃军从文,誓不为政啊!”张伯驹一边说,一边想,日寇投降,国民党军人官吏到北平,上下贪污,抢金子,占房子,玩女人,淫糜成风,无恶不作,让我出来做国民党的官,真是比登天还难啊!

张伯驹自比侯方域,因确有些相似之处。侯方域也是河南人,早年是复社骨干,才思敏捷,与冒襄、陈贞慧、方以智合称“明末四公子”,曾经受阮大钺构陷,曾走依史可法,后来,又客于高杰军中。早年生活放荡不羁,30岁后始懊悔,发愤为古文,故题室名“壮悔堂”。日后很有成就,著述颇丰,被称为清初古文三大家之一。

孙连仲见张伯驹执意不肯为官,只好作罢,后来只好给张伯驹挂个顾问头衔。用伯驹自己的话讲便是:“他们对我不顾,我对他们也从来不问。”

张伯驹没有出任市长,不久,他出差某市,小住了一段时间。

某市长发出请柬,邀请一些名人雅士聚会其府上,唱和作诗。其实,这位市长本无多少文化,完全是装腔作势,附和风雅。有些人告之于伯驹,他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是日,伯驹准时赴约。他在院子里选择一个靠边的石墩坐下,然后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闭目静养。

人们围拢在市长身旁,高谈阔论。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有的唱和作诗,有的挥毫书写,竞相表演,以博得欢心。这时,市长大人忽然捂住鼻子问:“什么味道,如此难闻?”一股汗臭味随风飘了过来,人们不约而同地将眼光射向伯驹,原来是他脱掉了鞋子抠脚气。有人窃窃私语,他尚浑然不觉。

“请京城里来的张先生赏光,为府上留诗一首可好?”市长大人满面春风地说。

“遗憾,遗憾!伯驹近日无诗兴,只有一个故事,若市长大人肯听,我愿讲。”

“愿听,愿听。”人们附和着市长。

“过去,我邑有一位道学先生,学宗紫阳,不是圣贤的话他不说。居,待客时一定是正襟危坐,行目不斜视。平时不沐浴,衣服破烂,虱子爬到领子上也不动一下。他主修邑志,本邑人士皆以其为荣,远近旁邑,也都争着延聘其讲学。一次,他应聘到外地,门下子弟聚资,饮馔极其丰盛。正在进餐时,恰巧送来一封家信,他拆开阅后,急忙封好,放置案下。饭后,诸门弟子前来侍奉,乃又取及拆视,方哀恸欲绝。弟子看信,才知是其生母病故报丧之事。奔丧营葬之后,按理应守孝三年。而将到一年,其妻忽生一子,取名天赐,说是天鉴其孝方赐之其子。完全是伪君子,假道学。这就是朱翁栽培的后人啊!”张伯驹扫视一周,又接着说:

“宋代崇尚程朱理学,已成为一代风气,而当时国势孱弱,不奋发图强,举国之士高谈理性,也是促成亡国的一因呢!但其学派影响后世,直贯九百余年。至今,假道学的风气还时有盛行,对此,我深恶痛绝。”

人们屏住呼吸听完,举座皆惊,以为市长大人一定要怪罪伯驹。正在那位市长大人茫然间,一老词人诵出一词,把话题引开了。

张伯驹不以为然,晃动着身子,依然若无其事,合目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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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4 03:2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斡旋敌营 欣迎曙光


1945年8月15日,“日本帝国主义宣布无条件投降”的消息,通过太空的电波,传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长城内外。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顿时沸腾起来!

玄风桥那座僻静的院子里喧起了一片欢乐。张伯驹已是年近半百,他高兴得手舞足蹈,潘素夫人也是欣喜若狂,小传■蹦蹦跳跳穿梭于爸爸妈妈中间,一会儿拉起爸爸的手说:“爸爸,爸爸,您看树上的柿子在向您笑呢!”—会儿又拽着妈妈的衣襟说:“妈妈,妈妈,您听,树上叶子在唱歌哩!”僻静的院子里荡漾着欢声笑语。

“丛碧,日本鬼子投降了,这下我们可以返回老家啦!”潘素道出了心声。

“我也非常想念故都,但需要安排准备一下,再择吉日而归。”张伯驹答道。

这一年的冬天,张伯驹携夫人及女儿返回北平,住进了弓弦胡同旧居。

北方的冬天是寒冷的。凛冽的寒风,飘来片片白雪,装点着北国的世界。

“慧素,我已经历了人生四十七个寒暑,忽然感到冬天的世界也是这么精彩。当然,它不似春之烂漫,夏之丰润,秋之萧瑟,冬天却有它特殊的严峻。”伯驹慨叹不已。他指着纷飞的雪花说:“北方月冷霜重,青山骨寒,严峻得像一部基调沉重、耐人寻味的哲理小说。”

“小日本鬼子失败了,看把你乐的。”夫人眉飞色舞地说着。

“的确,严峻的冬天,可以磨炼人的毅力,造就人的宽大胸怀。”伯驹继续侃侃而谈。

严峻而寒冷的冬天,锁不住张伯驹的情怀。他回到北平,就忙起来了。他除继续担任故宫博物院的专门委员外,还担任了北平美术分会理事长。又因他诗词造诣精深,文学、历史知识渊博,被华北文法学院聘为文学教授。他除了继续鉴定文物、作词、绘画外,还要授课、讲学。

正当他为赢得反侵略战争的胜利欢欣鼓舞,忙忙碌碌工作的时候,祖国的上空又出现了滚滚的乌云。国民党实行独裁统治,调兵遣将,准备发动一场规模浩大的内战,企图消灭共产党。

“山雨欲来风满楼”,人们已经看到了即将来临的风暴。全国人民怒不可遏,掀起了“反对独裁,争取民主,反对内战,争取和平”的革命运动。

张伯驹站在画案前,提笔在一幅展开的宣纸上点了两下便放下了,他在画室内踱步,转了两圈,欲提笔却又放下。

“丛碧,你素来喜欢梅花,也最擅写梅,今儿个怎么画不下去啦?”慧素夫人好生奇怪地问。

“我一拿起笔,仿佛嗅到了蒋介石发动内战的滚滚硝烟,仿佛看到了街上人们高举反对内战的标语游行的场面,脑子里乱极了。”伯驹紧锁着眉头说。

“把笔给我,你还是去做大丈夫应该做的事情吧!”夫人接过画笔,很快绘就了一幅梅花。

张伯驹迟疑片刻,急忙穿好衣服,径直出去。他首先叩响了傅铜房门。傅铜是他的河南同乡。两人寒暄后,亲切交谈。

“傅铜老弟,不瞒你说,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下去了。战火纷飞,硝烟弥漫,我们总不能坐视啊!”伯驹说得很诚挚。

“那是蒋介石北伐的第二年,伯驹兄是您牵头,串联了胡石清,王搏沙,还有我。我们几个同乡在北海一起参加了章太炎筹办的中国学会,随后参加了学会里组织的反对蒋介石打内战的一些活动。今天,是不是还应该……”傅铜说着,迟疑地停了下来。

这时,章太炎先生在“一二•九”运动时致宋哲元的电文又依稀出现在伯驹脑海里:学生请愿,事出公诚……

“据我了解,中国民主同盟会积极呼吁和平,坚决反对蒋介石打内战,我们要申请加入民盟,反对蒋介石与美帝国主义勾结,篡夺胜利果实的行径。”

傅铜表示赞同。

之后,张伯驹又找到了张东荪、张云川。由他们二人介绍入盟,张伯驹任北平临时民盟委员会委员。

张伯驹入盟后,以民盟委员的身份参加了北大学生会,积极协助反迫害、反内战、反饥饿的运动。


1947年5月4日,上海学生首先举行了示威游行。北大学生会积极响应。张伯驹与学生会成员一道,书写标语,组织游行,而且还慨慷解囊,捐献钱款,资助学生运动经费。

国民党对学生的爱国运动,进行了野蛮的镇压,从而,激起了人民更大的愤怒和更大规模的反抗。日益高涨的爱国主义运动形成了反蒋斗争的第二条战线,使蒋介石政府完全陷入了全民包围之中。

中国人民解放军在亿万人民群众的配合和支持下,向国民党反动派发起了全面反攻,辽沈、淮海两大战役,捷报频传。国民党要员纷纷逃离北平,飞往南京,飞往台湾,城内出现一片惊慌和混乱。

这时,国民党内部有人打起了张伯驹的主意。他们不时派人去张伯驹府上游说,劝他一起飞往南京,飞往台湾,伯驹没有同意。后来,又有人要安排他到美国定居,伯驹毅然拒绝。

“毫无民族气节的卑劣之徒,分明是因为我藏有《平复帖》、《游春图》等无价之宝。这珍宝是属于中华民族的,是属于人民大众的,我岂能离开自己的国土?”张伯驹义正词严,此后再没有人敢来劝说。

北平已被强大的人民解放军包围,城门紧闭。时而可以听到解放军的炮声。然而,城内还有着许多的国民党军队,虽如瓮中之鳖,但如果负隅顽抗,北平城里人民的生命、财产以及文物珍宝,将遭受巨大的损失。当时,有许多爱国有识之士为此而担扰。张伯驹更是坐卧不宁。他为此奔走呼号,以昔日闻名的阔公子、文物鉴藏家等特殊身份,斡旋敌营,多方活动,积极促进北平的和平解放。

伯驹与邓宝珊将军、侯少白将军(傅作义的高级顾问)一直是好朋友。伯驹从西安返回后,曾多次宴请邓、侯二位将军,也请他们到家中观赏珍藏的奇珍异宝。邓、侯二位将军也深为伯驹不惜倾家荡产收藏国宝的爱国精神所折服。

当谈起争取北平和平解放一事时,他们三人不谋而合。此后,三人曾在不同的场合多次劝说傅作义将军,为了保护这座闻名于世界的文化古城,为了完整地保存我国的文化遗产,也为了北平人民的生命和财产,恳请傅将军顺应民意,确保北平免于炮火。傅颇尊重他们的意见。

冬日,承泽园内的18盆腊梅盛开,鲜艳夺目。伯驹日日驻足花前观赏,常常流连忘返。

一日,他关照花匠师傅挑选两盆最大的腊梅装到车上,准备赠送友人。花匠师傅愕然,这18盆梅花,是主人的心肝宝贝,今天怎么舍得送人?送给哪位要人,哪位挚友呢?

张伯驹忍痛割爱。在解放军的炮声不绝于耳的紧张氛围里,他亲自驱车,将这两盆最大的腊梅,送至傅作义将军府上。傅闻报亲自出来接迎。

“特送两盆古梅,祝愿府上祥和、繁荣!请将军笑纳。”

傅将军见腊梅花儿正放,枝干古拙、苍劲,十分喜欢。

“感谢张先生馈赠,我傅作义一定要对得起君子的一片良苦用心!”傅作义心领神会。

后来,傅作义将军又广泛听取和采纳了各界知名人士的意见。1949年初,在解放军的压力和众多人土的政治争取下,北平守军在傅作义将军的率领下,接受解放军的和平改编,北平宣告和平解放。

承泽园内春意盎然。张伯驹夫妇以从未有过的热情,写诗,填词,作画,参加各种社会活动。

新中国成立以后,张伯驹任燕京大学中国艺术史名誉导师、北京中国画研究会理事、北京书法研究社副主席、国家文物局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第一届北京市政协委员,中国民主同盟总部财务委员会委员、文教委员会委员、联络委员会委员等职。

不久,国家颁布了新《婚姻法》,实行一夫一妻制。张伯驹的家庭生活出现复杂状况。邓氏和王氏陷入了极度痛苦的境地。潘素内心隐隐作痛。张伯驹也陷入了极度的矛盾和不安之中。在这个家庭里,曾一度失去了往日的欢声笑语。


沉默,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

“砰、砰、砰”,书法家萧劳(仲美)叩开了张伯驹的房门。

“伯驹兄,多日不见,您怎么无精打采,有什么事能把你难成这个样子?”萧劳一进门就嚷开了。

“唉!”伯驹一声长叹。

这时,卧室里的潘素知道是伯驹的好友萧劳来访,很有礼貌地打了个招呼,便出了房门。

萧劳一看潘夫人的神色也不对头,越发觉得奇怪。

潘素出了房门,脚步不知不觉地进了二姐邓氏的房门,倾刻间,三姐韵香女士也跟了进来。三位夫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不知说什么是好。瞧着瞧着,三个人手拉起手抱头痛哭起来。

其实,她们各自心里都明白,丈夫很快就要与邓氏、韵香女士办理离婚手续,不过她们并不怨恨慧素妹妹。这位妹妹不仅才貌双全,而且心地善良,在经济上时常接济她们。妹妹从不因自己受宠而怠慢过哪位姐姐,相反更加尊重她们。只怨自己命太苦,尽管空守冷房已有20个寒暑,但是生活总还有保障啊!她俩现在想得最多的是离婚后生活怎么办?潘素当然更清楚自己的结局,不过,她是出于同情,怜悯,还是别的什么说不清的原因,她只要想起前几位姐姐,包括过世的李姐,内心就涌起一种无法抑制的痛苦,今天姐妹相见,泪水止不住扑簌而下。

客厅里的伯驹与萧劳也正在倾心交谈。

“伯驹,你可是跟我说过,你第一喜欢文物,第二喜欢女人,第三喜欢读书,第四喜欢吃喝,对不对?”萧劳很认真地说。

“对,我是说过,我从不隐讳自己的追求,这有什么?”

“那我问你,文物嘛,你有震山之宝;女人嘛,你已经娶过四位夫人。慧素这样的绝色佳人与你是寸步不离,朝夕相伴;读书,现在是和平环境,你可以潜心钻研;吃喝嘛,你已经尝遍于北京、上海、南京、天津等地一流餐馆的美味佳肴,还有什么令你发愁的?”萧劳停顿一下,接着说:“你可是年过半百的人啦,不能再耍大爷脾气啦!”萧劳很诚恳。

“仲美兄,不瞒你说,近来我内心非常痛苦和不安,不过又不好跟别人说。我这一生喜爱文物,不惜倾家荡产去收藏,我对得起祖国;我这一生爱女人,可我对不起女人啊!我今生有负三位夫人,而且也无法补救啦!大夫人早就过世了,我马上要与二夫人、三夫人办理离婚手续……”伯驹哽咽,说不下去了。

萧劳恍然大悟,用手拍着脑门:“我怎么没往这儿想啊!”

“她们自从嫁给我,便把自己的命运依附于我,把心也交给了我。然而,可怜得很,她们没能得到女人应该得到的爱,因为我真的不喜欢她们,她们的一生也就苦苦地打发了……”

“据我所知,你也没亏待过她们,她们也享受了荣华富贵;爱情嘛是非常微妙的东西,非常圣洁的感情,爱不起来不一定是你的罪过。你虽然是个阔少爷,贵公子,但也没染上什么坏习气,终生只爱潘素一人,过分自责也没什么必要。”

萧劳一席话,说得伯驹心里宽畅了许多。伯驹抬起头来,感激地看着他。

“我看还是快刀斩乱麻,宜早不宜迟。”

不久,伯驹分别将两笔巨款给邓氏和王氏,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至此结束了复杂而微妙的家庭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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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4 03:3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丹青焕彩 饮誉画坛


和平宁静的新生活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一帆风顺。就在新中国成立还不到一个年头,朝鲜战争爆发了。战火烧到了中国的鸭绿江边。这一天,张伯驹夫妇议论着战争局势。只见张伯驹习惯地倒背着手,来回踱着方步。战争对他的刺激太大了,那段携妻藏宝,颠沛流离的生活,已是不堪回首。

“现在志愿军已赴朝作战,全国城乡到处都有妻子送丈夫,父母送儿郎参军的事,抗美援朝的热潮遍及全国。”潘素很有激情地对张伯驹说道。

“我们也要尽些绵薄之力。”伯驹语气十分坚定。

正在这时,电话铃声响了,潘素拿起电话,问候之后,便一直听对方讲话。渐渐地,她的脸上绽出了笑容,眼睛忽闪忽闪的,并连连说:“好的,好的,我和伯驹也正商议此事,我们也是这个想法。”她的话音刚落,电话里传来一片笑声。

“何香凝女士来电话说,马上派车接我去她那里,商量为抗美援朝作画义卖之事。”潘素不经心地款摆着腰肢,回头冲丈夫甜甜地笑着说。“怎么样,我们又想到一起去啦!”伯驹也很得意。

何香凝是廖仲恺先生的遗孀,是一位杰出的女性,也是一位著名的画家,素为张伯驹夫妇所敬重。早年,他们之间就曾有过交往。这次,约夫人去作画义卖,伯驹心里当然十分高兴。

此后,何香凝女士曾多次将潘素接至家中,她们二人共同合作,配合得十分默契、和谐。在她们的笔下,那垂杨倒柳的江南景色,冰山银川的北国风光,气势非凡的高山雄姿,瑰丽多彩的海浪景象,美不胜收,令人叹为观止……一幅幅作品,凝结着两代女山水画家的心血,倾注着她们满腔的爱国之情。

抗美援朝期间,她们先后创作了几十幅山水画,多次义卖,所得资金全部捐献国家。国家有关部门特意为她们颁发了奖状、谢函。

两位画家在共同的创作中,相互切磋技艺。潘素虚心求教,深得何香凝喜爱和赏识。何香凝曾鼓励地说:“潘素女士的画壮美,富有气势,出手不凡,很有潜力。”

从那以后,潘素更加刻苦努力,绘画艺术日臻成熟。的确,潘素的画真正走向成熟,并为广大人民群众所喜爱,是从解放以后开始的,她的创作活动也愈引起人们的注目。

解放以后,她的绘画创作曾得到过很多殊荣。

那是一个令人难忘的日子。1953年旧历正月初一上午9时许,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进幽雅寂静的福寿里张宅。一位端庄文雅的中年男子,跨步进入客厅。

伯驹夫妇见来客陌生,正准备打招呼,那位中年男子见状,亲切地握着伯驹的手说:“我叫田家英,是毛主席的秘书,今日专为您贺年而来,张先生春节好!”接着又握住了潘素的手:“是毛主席特嘱我来贺年的,我带来了毛主席的一封嘱托信和毛主席送给您的礼品,以答谢您对毛主席的厚意!”

张伯驹用双手接过像信筒般大的信札。信封的一端有一精制的圆孔,他轻解摇开上面的绢绳,绳的顶端是一个很别致的玉环,取出了竖格子信札,只见上面写着:

张伯驹、潘素先生:

遵主席嘱,在新春佳节之际,送上火腿、糕点、水果、白酒四色礼品,以答谢二位先生对毛主席之厚意。

祝新春愉快!致礼!

落款是“中共中央办公厅秘书处”,上面盖有一枚红色方章。

张伯驹和潘素阅后,激动得不知所措,只是连连说:“谢谢,谢谢!”夫妇俩送走了客人,回到客厅。

绚丽的阳光从窗子里射进来,客厅里顿时生辉。夫妇喜形于色,反复诵读毛主席的嘱托贺信,抚摸毛主席派人送来的四色礼品……他们目不转睛地望着礼品,眼睛闪动着激动的泪花,驻足了许久。

夫妇俩记忆犹新。那是1951年的国庆节前夕,潘素同著名书画家胡佩衡、秦仲文、吴光宇、吴镜汀、周元亮、启功、溥松窗8人合作绘制了一幅《大好河山图》,由叶恭绰题记,敬呈毛主席。这巨幅山水画,反映了社会主义新中国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景象,寄托着画家们的深情厚意。

1952年国庆节前夕,潘素又与齐白石、于非■、徐燕荪、溥毅斋、关松房、汪慎生、溥雪斋共同绘制了《普天同庆》,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三周年。这一年的冬天,潘素又同胡佩衡、溥雪斋、秦仲文等合作《嵩岳长春》,敬献给毛主席。

潘素和其他画家,把对祖国、对领袖的热爱,融汇在绘画创作之中,情不失其真,感不失其实,耿耿赤心,披图可鉴。日理万机的毛泽东主席对这些画家尚记挂在心,特嘱秘书专门来贺年。伯驹夫妇将毛主席的嘱托信视为珍品,精心装裱后,存于箧中。

不久,中国美术家协会为了迎接全国第二届美展,组织一批画家深入生活。潘素随同胡佩衡、惠孝同等一批老画家到桂林、阳朔、崂山、蓬莱、长城等地,进行实地写生,时年40岁的潘素是其中最年轻的画家,其余都是享有盛誉的老一辈画家。潘素很清楚组织上对自己寄予的希望。

这是她第一次离开丈夫而随团游览。

在我们伟大的祖国广袤的土地上,五岳峙立,江河奔腾,万木葱茏,陵庙幽雅。潘素一踏上这片土地,情愫就溢满了胸怀。那挺拔的山峦,无垠的平原,蜿蜒曲折,雄伟壮丽的长城和汹涌澎湃的长江,激发着她的灵感。她足迹所至,画笔不停,十分勤勉。白昼,她在苍茫雄浑、广阔壮丽的大自然中度过;黑夜,在灯光下,闪动着她挥毫作画的倩影。辛苦劳累使她日渐消瘦,但她丝毫未放弃对艺术的追求和攀登。

作为第一次享受集体生活乐趣的潘素,具有很多新鲜的感受。过去一直是同丈夫卿卿相依,这次是与同行们说说笑笑,除去旅途之劳累,过去冷暖是丈夫挂在心上,今日是同行们互相帮助。她作为此行唯一的女性,责无旁贷地承担了一些老画家的生活服务工作,所以相互之间甚为融洽。

“昔日的娇小姐,贵夫人,如今成为风尘仆仆的女画家啦,变化太大了。”人们愿意和她开个玩笑。

“喂,此次集体写生感觉如何?”人们在探测女画家心灵中的东西。

“收获很大,乐趣很多。”潘素回答得十分利落。

“还有呢?”

“还有,昔日我随同丈夫登黄山绝顶,游峨嵋山峦,览莫干山景,观太白山岳,临华山险境,摄衡山景致,攀泰山山峰的情景不时出现在眼前,与我近日所观景色常常幻化在一起,我似乎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素材。”

“解放前,她随丈夫遍游祖国各地。山川、田野、街道,哪里没有她的足迹,河流、碑林、寺院,哪里没有她的汗水,她创作的根基深厚,是一些山水画家难以与她相比的。”知情的惠孝同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

潘素的条件确实很优越。她远览山水,走遍名山大川,近观真迹国宝,悉心揣摩,又加之她十分勤奋,所以创作出精品力作,也不足为怪。

不久,他们到了山水甲天下的桂林。女画家久久地驻足平地拔起、奇峰罗列的山峰下观赏。那山峰有如玉笋、翠屏,又如巨象、驼峰,形态万千,景色各异。她与同行者登上山峰,山间多有岩洞,洞内是奇态异状、琳琅满目的石乳、石笋、石柱、石幔、石花,洞景山色,很耐人寻味。接着,他们又登独秀峰顶,临伏波胜境,钻龙隐洞,赏月牙山寺,领略南希山之奇妙,爬象鼻山,览宝塔山的奇观……他们边登山,边观赏那条从东北流来又向东南流去的漓江。秀山萦回,青山绿水,山水相依,家家农舍,点点渔舟,茂林翠竹,河洲断续,田野似锦,构成了一幅无限优美的画卷。

潘素忘情了,陶醉了。她勾勒着一幅幅写生稿,在一幅画稿上,她写下了韩愈的“江做青罗带,山如碧玉簪”的诗句。她认为,在历代众多诗人吟咏漓江的诗作中,韩愈的这两句足以概括桂林山奇水秀的特色。

一个半月之后,潘素随同其他画家,满载收获和喜悦,回到了北京。

这时,全国第二届美展时间已经临近。


女画家的画室里摆满了不计其数的写生画稿。潘素正处在创作的构思阶段。她徜徉在画稿中,宛若又置身于大自然的千山万水之中。

面对一张高128厘米,宽65.5厘米的宣纸,她情思涌动,神情专注地凝视着这张白纸。良久,她提起一支狼毫,只见画笔在纸上跳动、飞舞,纸上现出山的轮廓,一层淡绿色作为底色,接着一层一层地敷石绿和石青,勾线则用深草绿和花青,点苔用草绿,偶尔用墨,然后再加石绿……

又是一个深夜,这幅青绿山水画卷进入了最后的创作。她添加几笔之后,满意地放下了,又拿起了墨笔小狼毫,在画的右上方题写了《漓江春晴》几个字,又在“潘素”二字下面盖上两方印章。她有条不紊地做完了这一切,顺势坐在画案右边的沙发上,习惯地用手理了理乌黑的头发,双目微闭,由于精力过度集中,她太劳累了。

休息片刻,她把左腕抬起来,看了看表,已过午夜,可丈夫书房里的灯依然亮着。

新中国成立以后,丈夫身兼数职,工作繁忙,常常是夜以继日地工作,但不论怎样劳累,他总是严肃认真,一丝不苟。自从她外出写生以来,心思都扑到创作上,顾不上照顾丈夫。当她比较满意地完成了这幅作品之后,似乎有一种负疚的心理。她起身来到了丈夫的身旁,只见丈夫已处理完厚厚的一打文稿,整整齐齐地摆在案头的右上方,正在阅读的那件是《北京古琴研究会1955年工作总结》,原来是有关部门请张伯驹理事提出修改意见。张伯驹对古琴素有研究,并且很热心古琴研究会的工作。

在桌子中间放着的一张发黄的宣纸上,不知伯驹何时写下的意见:“已经仔细阅读了两遍,认为这初稿很好,尤其后面我们的缺点六项,是应当写出来共同探讨的。我没有什么意见,应在会员会演时宣读,并征求群众意见,通过后予以定稿印出。”

“我的大忙人,这下该休息了吧!”丈夫见站在身旁的夫人努着嘴,又是因为他睡得太晚生气了。他会心地笑了笑说:“遵夫人之命,马上休息。”说完,做了一个阖眼的动作。夫人“噗嗤”一声笑了,嘴角又恢复了常日里的笑意。伯驹挽起夫人的胳膊,双双步入卧室,这时,夜已入三更。

翌日晨,夫妇照例起来,双双投入了各自的工作之中。

一个月以后,在他们画室的四壁悬挂起《漓江春晴》、《黄山群峰》、《翠嶂春晴》、《春到长城》等数幅风貌各异的作品。

这些作品招引来不少书画界的朋友。

“我的作品尚不成熟,但也想选送一幅参加全国美展,请各位方家赐教。”潘素用恳切的语气对来访的几位画家说。

几位画家看着四壁上的新作,不断点头赞许。

“潘素出生于南方,生活在北方。由于她对大自然观察敏锐,对新中国无比热爱,加上又很善于将自己对自然美和生活美的种种体验溶铸于笔端,所以,她的山水作品反映出了自然风景中的内在精神。”一位画家评论说。

“她的这几幅作品可以说是风格各异,这里有江南景色的垂杨斜柳和潺潺流水;也有北国风光的冰川雪野和挺拔青松;有的反映了高山峻岭的非凡气势,也有的反映了葱茏林木的瑰丽多姿。送哪一幅参展,都是比较理想的。”又一位画家说。

1956年7月,第二届全国美展在北京工人文化宫揭开了序幕。从3600多件中精选出900多件参加了展出。潘素选送了她的《漓江春晴》参展。

全国第二届美展闭幕这一天,敬爱的周总理在几位领导和画家的簇拥下,谈笑风生地跨进了展厅。总理神采飞扬,边看边谈,总理说:这可是对我们国画发展的又一次大检阅啊!周围的几位同志纷纷点头。陪同接下去说:“这次展览花鸟最出色,山水亦很可观,人物画相对薄弱一些。”

这时,总理来到了《漓江春晴》这幅画卷之下,停下了脚步,陪同介绍说,这是一位中年女画家的作品。周总理注视着漓江的新姿,秀丽的山峦错落有致,和远天的白云一起倒映水中,青山碧水,游船新村,色彩明朗,甚至江水的涟漪都闪着晶莹的光亮,如诗如梦。周总理脱口赞道:“此画颇有新气象。”


《漓江春晴》一出现在展厅就引起了人们的普遍注意,许多人驻足画前,向它投去了希望和赞赏的目光。

《漓江春晴》被全国许多画刊、报刊登载,并且给予很高的评价。

《漓江春晴》连同女画家潘素的名字,一时为美术界所传颂。

《漓江春晴》象征着祖国明丽清新的早晨,蕴满了她热爱祖国的情愫,得到了国家总理的赞扬和人民的喜爱。

她恭恭敬敬地站在前来向她祝贺的老一辈画家面前,谦逊地说:“这只是我向祖国和人民奉献的一朵小花,艺术无止境,我要向大师们学习,向更高的境界进取。”

这位饮誉新中国画坛的中年女画家孜孜奋笔,为繁荣和发展社会主义文艺而奋力拼搏。

1956年,李济深副主席出于对潘素青绿山水画的喜爱向她索画,潘素以北苑笔意创作山水一幅赠之,并由夏仁虎先生题字。

1956年,中国共产党第八次代表大会召开,潘素特绘《群峰争秀》一幅敬献;又与关松房、周元亮等画家合作《山河壮丽》,献给大会。

1957年,全国总工会主席赖若愚为筹备国际会议赠送礼品索画,潘素与胡絜青等数位女画家合作花卉一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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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4 03:3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诚献瑰宝 世代流芳


美丽的什刹海像一个多情、恬静的少女,在和煦的阳光下,舒展开了青春的容颜。

夕阳的缕缕余辉穿过柳叶枝隙洒落在平静的湖面和一对情意缠绵的夫妇身上。

张伯驹夫妇从承泽园移居后海已有两载。每当夜幕降临,他们俩都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地漫步在什刹海边,漫无边际地聊啊,谈啊,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

“有人认为,学问是男子的‘无形财产’,容貌是女子的‘有形财产’,而我则认为,如果一个女子既有‘有形财产’,又有‘无形财产’,才更加完美!”张伯驹微笑着。

“那我也可以同样认为,一个男子既有‘无形财产’,又有‘有形财产’,才是最完美的。”夫人话音一落,两个人发出会意的笑声。

“古人说的‘女子无才便是德’,无论如何,我是接受不了的。”丈夫说。

“那是荒谬的。”夫人的话有些严肃。

“你的青绿山水作品近年大有长进,已为世人所喜爱,这是我多年来所盼望的啊!”

“我感觉,我在艺术上的每一点滴成就都是我们相爱、相助的结晶。”夫人语气深沉。

生活的甜酒滋润着这一对夫妇的心田。他们酷爱艺术,在艺术的海洋里遨游;他们也获得了人生的快乐和幸福。

“丛碧,最近有人告密,说你最喜欢的不是我。”她眨了眨眼,露出了娇柔的笑容。

“什么人说的,我最喜欢的不是你是谁?”伯驹愣怔了一下。

“难道你第一喜欢的是我?”夫人拉开架式,想故意气气他。

“噢!”伯驹点了点头,这才反应过来他与萧劳的一席谈话。但是,他毫不让步,以攻为守:“我问你,你最喜欢的是什么?”

“我最喜欢的是艺术。”潘素未料到他会反问自己,但是她的回答是毫不犹豫的。

“还有呢?”

“还有、还有你。”

“哪个第一,哪个第二?”

“我说不清顺序,都第一吧!”

什刹海边,回荡着夫妇俩爽朗的笑声。

夕阳渐渐隐去,被天空的星月所取代了。暮色中,微微发胖的夫人裹着旗袍,显露出优美的曲线轮廓,挺拔消瘦的丈夫习惯地用手搂着夫人的腰肢,低声说“我们该回去啦!”

“回去吧,我们该做那件最重要的事啦!”夫人说得很神秘。

“好,好,我知道。”丈夫应诺。

回到丛碧山房,伯驹从书库的柜子里取出了《平复帖》等十数件珍品,夫人高兴地笑了。

这对夫妇之间心灵的感应程度之高可以说是惊人的。他们长期生活在一起,耳鬓厮磨,如胶似漆,彼此意相通,心相连。就说家藏的珍宝吧,每隔一段时间,夫妇俩总要一件一件地取出来。一来是通风晾画,二来是观赏、研习。而只要一取出墨宝,夫妇俩就昼夜不离手地看啊,画啊,写啊!

夫人为丈夫如此理解自己而兴奋。她帮丈夫将一幅一幅的墨宝打开。她一边凝神地看着,一边说:“艺术是至高无上的,艺术可以净化人的灵魂。”

“怎么样?你也是把艺术作为至高无上的。”伯驹笑眯眯地说。

“你还没忘掉?”夫人提高了音调。

“怎么会忘呢,是共同的艺术使我们倾心相爱;是对艺术的酷爱,使我们结为夫妇;是对艺术的共同探索,使我们爱得越来越深。艺术将我们联结在一起,成为我们两人生命的依托。是不是啊?”

“是,是的。我的一句玩笑,引出你这么多高深的见解,看来我得多开几次玩笑啦。”

说着,两个人又会心地笑了。夫妇俩徜徉、驰骋在墨宝的天地之中,悉心探索、寻觅着艺术的真谛。

1955年末,国家决定发行公债券。伯驹夫妇得知这一消息后,动议购买一些,为国家建设出一点力。可是,拿什么买啊?眼下,除了尚在居住的一座宅院而外,其他凡是能卖的都卖了。为了收藏字画,尚负债数万。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所藏之珍品,但谁都不肯启齿。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张伯驹的内心却很不平静。“现在是人民的国家啦,将所藏珍宝卖给国家,所得全部购买公债,既做到了还珠于人民,又支援了社会主义建设,岂不是两全齐美之事!”这念头不时地涌上他的心头,每当想到这儿,不知不觉,脸上呈现出一种欣慰感。不过要和伴随自己生活足有20个春秋的珍品分离,感情不免起伏。张伯驹视古代珍贵书、画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1941年遭人绑架,即使生命危在旦夕时,也未曾萌生过变卖国宝的念头。这位书画鉴赏收藏家对书画的感情实在太深了。


1956年初的一天,张伯驹接到北京市民政局召开各界知名人士座谈会的通知。他如约赴会。会上,民政局长希望大家能以自己的行动带动全市人民购买公债。参加会议的各界知名人士积极发言,踊跃认购。张伯驹坐在一个角落里,清了清嗓子,真诚地说道:“新中国的成立,标志着中华民族已巍然屹立于世界的东方,但是,我们的祖国要真正强盛起来,还需要加紧建设。支援祖国建设匹夫有责。我现手头无钱,但可以将一生珍藏的字画尽数卖给国家,所得款项全都购买公债。”这位文物收藏家终于做出了惊人的抉择。他的话音刚落,会场望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我代表党和政府,感谢张先生的慷慨无私和一片真诚的爱国热情。”民政局长很激动。

“能为支援祖国建设尽点绵薄之力,是我应该做的,把所藏文物还珠于人民,是我的终生愿望。”张伯驹补充说道。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散会时,人们争相和张伯驹握手,纷纷表示要学习张先生的爱国精神。

丛碧山房的画室。张伯驹兴冲冲地跨进了门,正在挥毫作画的夫人抬头搭了一眼,径直问:“丛碧,今天有什么好事,这么兴奋?”

“有,有好事,也是大事。”

夫人放下画笔,在丈夫对面的藤椅上坐了下来。伯驹原原本本地把今天会议的情况讲述一遍,夫人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画室里静极了,只有挂钟“滴答滴答”地响个不停,保姆送来两杯煮好的咖啡。夫人揭开杯子,一缕热气从杯子里袅袅升起,慢慢消散在空中,她端起赭色杯子,又放回了原处。

伯驹眼睛直直地看着咖啡杯,他的记忆回到了15年以前:

1941年,张伯驹挥笔留下了这样的字句:

“自潘素(字慧素)嫁我以后,我未曾给过她一文钱。卢沟桥事变后,我的家境已经中落。”“民国三十年,我又突然遭到汪精卫伪军绑架,这时奉养我生母、营救我的都是潘素一人。”

“为了保存国家文物,潘素也变卖了自己的首饰。”“所以我把我的书画(名称列后)给予潘素。一、陆机《平复帖》卷;二、隋展子虔《游春图》卷;三、李白《上阳台帖》卷……共十八件。”当时的见证人有婶母崔氏、王冷斋和陶心如,他们三人签字并画押。

往事历历在目,夫人莫非是……伯驹猜疑着。

夫人站起来,走到丈夫身后,两只手搭在丈夫的肩上,温柔地说:“丛碧,我想……”

“我想,把所藏珍品卖给国家,购买公债,不如直接将全部珍品捐献给国家更好。”

伯驹回过头去,望着夫人温厚地笑了笑,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张伯驹何尝不想如此!但他存有一丝疑虑,慧素嫁他已20多年,自己已年近花甲,她还只有40岁,现在身无积蓄,而在自己身后,她的生活……

夫人的无私和深明大义深深地感动着伯驹。他起身走到画案前,挥毫几笔,一束飘香的幽兰跃然纸上,他工工整整地写道:“知我者,慧素也。”

初夏的阳光特别明媚。一个明丽清新的早晨,伯驹夫妇早早起来,再一次把选出的八件珍品,一件一件地展开。他们不停地用手抚摸着,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欣赏这些字画的机会了。对于张伯驹夫妇来说,这些字画犹如即将离开父母去出嫁的女儿,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一阵爱抚之后,又悉心地包好。

夫妇俩携带珍品驱车去文化部。文化事业管理局局长郑振铎等热情地接待了他们。

“我一生所藏真迹,今日尽数捐献国家。”这位海内外闻名的大收藏家,就这么一句极其普通的话。在场之人无不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们紧紧握着才艺超群、道德高尚的两位艺术家的手,迟迟不肯放开。两颗赤诚的心,两颗爱国的心,感动了在场所有的人,他们凝视着八件稀世珍品,思潮翻涌。

人们不会忘记,这珍品是当年这位阔公子不惜倾家荡产,才免于流失海外的,它凝结着赤子的多少热情和心血!


人们不会忘记,这珍品经历了战火硝烟和颠沛流离的考验,得以保存至今,记载了收藏家多少艰辛和劳累!

人们也不会忘记,这珍品陪伴着两位痴情的艺术家度过多么美好的时光,给了他们多少欢乐、启迪和智慧!

如今,他们只有寥寥数语,表达了对祖国的无限深情厚爱。

后来,国家奖励张伯驹夫妇20万元人民币,但他们分文不取。他们所捐献的是中华民族的国粹,是无价之宝,是无法用金钱计算的。

不久,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部长沈雁冰签发褒奖状:

张伯驹、潘素先生将所藏晋陆机《平复帖》卷,唐杜牧之《张好好诗》卷,宋范仲淹《道服赞》卷,蔡襄自书诗册,黄庭坚草书卷等珍贵法书等共八件捐献国家,化私为公,足资楷式,特予褒扬。

部长 沈雁冰

1956年7月

褒奖状中的“等”字所包含的另外三件是:宋吴琚杂书诗帖、元赵孟■章草千字文,元俞和楷书。

张伯驹、潘素先生无偿捐献国宝的消息见诸报端,人们无不赞赏两位爱国者的壮举。他们的行动也带动着他人捐献。这一消息不仅轰动了大陆,就连台湾各方人士都很关注,尤其为当时侨居法国巴黎的大画师张大千所瞩目。大千曾与朋友谈及,吾老友张伯驹兄日前捐赠故宫博物院的珍品价值连城,然他分文不取。

张大千所以如此系情,也是因为此事唤起了他的一件往事:

1951年盛夏,张大千移居南美。动身之前,他突然将自己珍藏多年的三件墨宝:五代南唐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五代南唐董源《潇湘图》、五代从义《武夷山放棹图》以价值两万美金转让他喜爱收藏的一位好友。当时人们疑惑不解,“大千为什么仅以两万美金,卖了珍藏的稀世之宝?”

后来,张大千举家去南美不久,郑振铎专程从北京飞往香港,以原价从大千那位好友手中购得这三幅画,珍藏于故宫博物院。

当时,更加引起了一些人的猜疑:“莫非是与大陆的默契?”大千避而不谈。

当得知伯驹捐献后,大千心中似乎获得了某种慰藉:我虽居异国他乡,与君远隔千山万水,但是,我们珍藏的稀世国宝,终于聚首啦!

张大千此举的谜底是在他逝世一个月以后才揭晓的。我国的《瞭望》周刊载文:20世纪50年代,大千先生将他珍藏的三幅墨宝曲线卖给国内,现在珍藏在北京故宫博物院。

张伯驹在向国家捐献《平复帖》等八件珍品的同时,还将另一件稀世珍品唐李白的《上阳台帖》赠送给毛主席。

伯驹非常喜爱此帖。李白狂放不羁,开一代浪漫主义的诗风,其书法被诗名所掩。《宣和画谱》载:“白尝作行书,字画尤飘逸。”他的这幅墨迹诗文为:“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何穷。十八日上阳台。太白。”帖面苍劲雄伟之中,见姿媚挺秀,一如李白豪放、俊逸的诗风。真是诗如其人,书亦如其人。

伯驹割爱,通过统战部徐冰同志将此帖转呈毛主席,并在附信中写到:“现将李白仅存于世的书法墨迹《上阳台帖》呈献毛主席,仅供观赏……”

毛主席收到此帖,观赏数日,也十分爱惜,后嘱中共中央办公厅转交故宫博物院珍藏。

毛主席亲嘱中办给这位收藏家代写感谢信一封,并附寄一万元人民币。

张伯驹另一件珍宝《游春图》,早在1952年就献给了国家。

那是郑振铎亲自赴香港收取《韩熙载夜宴图》等三件珍品的第二年春天他又登门造访大收藏家、他的好友张伯驹。

著名学者、诗人、小说家郑振铎,是我国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之一。他酷爱书法和绘画,对祖国的文物古迹也颇有研究。他与张伯驹常在一起谈书论画,共同的爱好使他们结为好友。这时的郑振铎正担任新中国文化部副部长,分管国家文物局和故宫博物院。他在新中国成立后的一段时间里,到处奔波,多方联系,广事收蓄。


他今天登门,也是为《游春图》一事。

在交谈中,伯驹夫妇获知郑振铎已亲自将一件一件的真迹收归故宫博物院,还未及郑振铎开口谈《游春图》一事,伯驹就先开口了:“老朋友,如今是人民的国家,我珍藏的《游春图》也该交回人民的手中啦!”

“好,好,我们商议一下这件事。”郑振铎微笑着点头。

“还有什么要商议的?”伯驹好生奇怪。

“世人皆知,《游春图》是您用一座豪华的住宅换来的,当年不是张先生收蓄下来,早就流落异邦了。它倾注了您大半生的心血。目前国家虽不富裕,但总要给些报酬吧!”

“东西在我的手里,就是在国家的手里,我怎么能和国家分你我,一定上交国家,无偿捐献。”

张伯驹强烈、真诚的报国之心感动了郑振铎,这位儒雅的学者,紧紧地握着张伯驹的手,两人都从对方的目光中读到了信任和理解,看到了晶莹而透明的泪花。

“予所收蓄,不必终予身,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传有绪,则是予所愿也!今还珠于民,乃终吾夙愿。”张伯驹将这封信及《游春图》,唐伯虎的《三美图》真迹和其他几幅清代山水画轴一起送到了文化部。

因张伯驹坚决不要报酬,文化部决定奖励其人民币三万元。

三万元人民币当时确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但有谁了解,张伯驹还了因购买字画而欠下的部分债务就所剩无几了。张伯驹虽出身于豪富之家,因他只要见到名迹巨制,虽节用举债,犹事收蓄,倾家荡产,在所不惜。正如他自己所说:“貌如仓之鼠”,“等卧辙之鲋”。尽管如此,他也从不向人透露。

伯驹将全部珍品捐献国家以后,一方面夙愿得偿,甚是喜悦,另一方面也有一种骨肉离散般的痛楚和知交远别的失落感。

一次,伯驹静坐于书房,两眼直视前方。夫人几次唤他,都无任何反应。夫人也觉得空落落的,所以她十分理解丈夫此时的心情。她轻轻地推了推丈夫,温顺地说:“我们下一盘棋好吗?”丈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夫妇坐在棋桌前对弈。伯驹在棋道方面也称圣手。解放初期,李济深领导组织北京棋艺研究社,张伯驹任理事兼总干事。他平时常与夫人对弈。这次同往常一样,他执白棋。刚走了几步,伯驹由于思绪不集中,走了一步废棋。夫人心里不安,因为她知道,丈夫下棋从来都是很专注的,这次却不能了。又走了几步,结果有着好棋,伯驹又没能发现,夫人抓住了时机,在棋盘上放下了最后一颗子。

“真是大意失荆州啊!我怎么会输给你呢!”伯驹这时似乎才清醒过来。

接着,又下了第二盘,第三盘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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