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在美国: 被虱子追赶着流亡 (转贴)

masaanno

张爱玲， 73年从柏克莱搬到洛杉矶， 直到95年去世。 一共在洛杉矶居住了二十二年。 人们口中的洛杉矶其实多指南加州大地区， 是以洛杉矶市为中心， 包括周边八十多个大小城市的郡。 然而严格来说， 排除流浪时期所住的旅馆， 张爱玲所住过的五处公寓， 在行政上都属于洛杉矶市区。 她是个城市人。 张爱玲初到洛杉矶，在好莱坞东区一栋公寓个一住十年（1825 N Kingsley drive， #305）， 从创作年表看， 她就是在这里完成英译《海上花列传》， 出版《红楼梦魇》与《惘然记》， 《小团圆》也在进行中。 这个地址离好莱坞地标中国戏院大约要乘十分钟公共汽车。九十年后这个地区已成为热闹的泰国城， 张爱玲的旧居离我现在常去的一家泰国餐馆只要走几分钟路。 张爱玲当年住的公寓楼，外表看起来很漂亮，白色门墙上爬满青藤，门前种着一棵高大的棕榈树。95年张去世后， 林式同也在公寓前拍过一张照片， 没有青藤。 三十年前张初搬入时， 那棵棕榈树只怕也只够她高。 恰好有人从公寓楼里出来，我乘门未关严，便溜了进去。这种老式单身公寓楼的结构都像廉价旅馆，长条形的方建筑，铺着陈旧青色地毯的长廊一通到底，门户对门户，一模一样。我按响305 号房的门铃。无人接听。 她给林式同的信件里，把城市地址写为“好莱坞”，其实好莱坞在行政上并不是一个城市。她在上海以写英文影评初露锋芒， 成名后也写过许多剧本， 绝对算得上是个职业电影人。 住好莱坞， 拥有一个好莱坞的地址， 多少有些归属感吧。 林式同并非文人， 经庄信正介绍认识张爱玲前， 连她名字都没听说过。 他第一次受托来见张爱玲， 她只把门开了条缝， 抱歉说衣服没换好， 让他把托交的信放在门外就请回去。 她一是怕生， 二则受英式教育影响， 不在睡房见客……她一直住单身公寓， 没有起居室。 一年之后， 张爱玲主动联系了林式同。 在一家汽车旅店的会客厅“接见”了他。 林眼中：“……走来一位瘦瘦高高， 潇潇洒洒的女士， 头上包着一幅灰色的方巾， 身上罩着一件近乎灰色的宽大的灯笼衣， 就这样无声无息地飘了过来。” 张不是装神弄鬼， 宽袍大袖是怕皮肤痒， 走路无声息是穿了毛拖鞋。 头上包巾则是怕虱子而把头发都剪了。 她晚年的装束一直如此， 出门也穿毛拖鞋， 有时戴上假发套。 这是84年秋天。 张爱玲刚刚开始她人生一段奇特的历程： 从84年8月到88年3月这三年半时间内， 她为了“躲虱子”， 辗转流离于洛杉矶大地区的汽车旅馆间， 过着半流浪的生活。 汽车旅馆虽然简陋， 却定期有人清理打扫， 连床也不用铺，对怕做家事的她倒也方便。 这段期间内， 她半被动半主动地丢弃身外物， 起初也许是为实际原因， 后来渐成习惯， 融为生活境界。 她所购置的一切物品都是可丢弃的， 在家中也用一次性餐具， 毛拖鞋穿脏即丢。 八十年代兴起的快餐文化正投其所好， 一次性消费成为她的生活禅。 这种害怕物累的精神状态她一直保持到去世。 流浪期间内， 她连移民证件也被清洁工偷去， 不仅居无定所， 连身份也没有。 成了一个真正的异乡人。据林说， 她平均每个星期搬一次。 这应是夸张， 否则三年半内搬家次数达180， 可以上吉尼斯世界纪录。 洛衫矶也没有那么多汽车旅馆可搬。 若旅馆干净无虫， 她很可能一住数星期乃至数月， 但若不满意， 住了一周就搬大概也是常事。 这样估计下来， 若平均一月一次， 三年半里也有四十次， 仍算一项纪录。 这一切麻烦， 究其根源竟是为了躲虱子。 她言之凿凿， 说那虱子是南美品种， 生命力特别顽强， 而且小得肉眼都看不见――她高度近视， 又爱美不戴眼睛――谁都记得她十六岁写出的比喻“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 爬满了虱子”， 被无数人在各种场合引滥， 半个世纪后竟在她身上活过来。 梦魇成真。 中国现代最好的小说家， 在虱子追赶下进行双重流亡， 这是卡夫卡式寓言， 是不无幽默色彩的魔幻现实。 没有人能主动联系到她。 就算有电话， 她也很少接。 夏志清85年写给她的信， 三年后她才拆开， 又过半年才回信。八十年代末炎樱还与她有联系， 信来了她也是先收着不拆， 仿佛一拆开就是一个严重的承诺， 要在她时间大饼上分去一块。 她不是傲慢， 而是真被生活中的诸多小事缠身不得开脱 。她健康不佳， 小毛病层出不穷。 为了申请政府的医疗福利， 她不得不重新申请入籍， 自己乘车去下城的移民局处理……张爱玲夹身于无数中南美偷渡客在移民局排队， 这是让人心酸的事实。 她的申请表上名字跟赖雅的姓Reyher， 入境城市： 檀香山。 入境日期： 1955年10月22日。 起初她只在自己熟悉的好莱坞附近找旅店住。 后来渐渐往北往东搬。 在开始住汽车旅店前， 她在好莱坞另一家公寓住了短短两个月。 （2025 Argyle Avenue， #26， Hollywood） 这里地势高，算高尚区，但坡陡，上下坡走起来肯定很艰难。从ARGYLE走下去， 几分种就到热闹的星光大道了。 她喜欢的嘉宝， 在道上有一颗星。 是虱子跟踪而来， 她下决心要与它们展开一场持久战， 才决定结束公寓生活， 开始流浪？ 从林所能回忆的几个地址看， 她搬离好莱坞后， 住过的城市有North Hollywood， Burbank， Monterey Park， Sepulveda， Pasadena。 其中Monterey Park是八十年代新兴的华人社区， 别名“小台北”。 洛杉矶地区最大的中文书店“长青书局”就在这里。 她在韩国城租了个三英尺的小仓库存放文稿字纸， 表格上也填了林的名字。 近年陆续发表的一些遗作， 多由此而来。 韩国城在好莱坞东区南边， 想必也是她在这段时间内为了避免搬家麻烦而租用的。 88年秋天， 她从山谷区（the valley， 洛杉矶北部地区）写来信件告诉林式同，皮肤病好了，可以找固定住所了。她唯一一篇写洛衫矶的文章《 一九八八至――？》， 看文中描写， 应是在山谷区。 她写卫星城街道景象：“行人道上人踪全无， 偶有一个胖胖的女店员出去买了速食与冷饮， 双手捧回来， 大白天也像是自知犯了宵禁， 鬼头鬼脑匆匆往里一钻。” 活灵活现地写出郊区城市的广漠枯寂。 过了几天，她又从一家洛杉矶下城的汽车旅馆写信请林赶快替她找房子。没等林式同找到合适的地方，她自己在下城东边找到了一家公寓（245 South Reno Street， # 9），离她最后住的那家汽车旅馆只有一英里路。她在这里住了大半年。 按时间推算，著名的戴文采翻垃圾事件就是在这里发生的。戴文采的举动也许让人不齿，但文章却很动人，是张迷走火入魔之作。她写第一次看见张爱玲真人，感觉极其震动，自言好像看见林黛玉从书中走出来葬花。这是个极好的比喻。 张爱玲年底约满，又搬。超级巨星身份暴露，只能躲。恰好林式同在半英里外造了八十一单位的公寓楼群，（433 South Lake Street， #322）张爱玲看过后很满意，很快就搬入了。从1988 年底到1991。6 一共住了两年半。 从公寓前的小街走出去，是个人造湖公园，从街口可以看见下城的高楼。八十年代中起，大量拉丁与亚洲移民迁入洛城，下城附近多为拉丁族裔人，龙蛇混杂，环境日趋混乱。如今这一带已完全是拉丁人的天下，俨然一个墨西哥城。 张爱玲在街上被拉丁人撞跌，肩骨断裂。 公寓经理问起来，她轻描淡写带过不提。只在给姑姑信中说：“这些偷渡客许多是乡下人， 蛮撞有蛮力。”倒象是替他开脱。 她没有车， 不会开车， 大概也不想学， 出入都靠步行与公共交通。 洛衫矶地区公共交通极不方便， 去一个地方常常要转好几次车。 稍有能力者， 想尽方法也要买部旧车来代步。 剩下搭公车的， 十有八九是社会底层人民， 流浪汉， 酒鬼， 不喑英文的非法劳工。 张爱玲装束怪诞， 手提纸袋， 有如潦倒的bag lady。 她混身其中， 便隐身人海。 时时在人群中， 却又是“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 91年4月，她写信给林式同又要搬家。以她性格，除非万不得已，绝不会求人帮忙的。原因又是虫患――“虫幻”也许更确切――她在信中说每月花两百美金买杀虫剂， “橱柜一格一罐”。 已是偏执狂地步。 然而她做任何事都理所当然。 她在信中列出房子的要求： 一间小房间（大点也行） 浴室 有冰箱（没有也行） 没炉灶 没家具（有也行） 房子相当新， 没虫。 地点： 市区。 郊区也行。 （除了海边， 多虫蚁） 不怕吵。 如噪音， 车声飞机声。 91年7月， 林在西木区替她找到单身公寓， （ 10911 rochester ave， #206）， 她仍然坚持自己搬家， 不要帮忙。 信中说， 丢掉五十袋垃圾，“多是旧报纸”。 同年皇冠出版张爱玲典藏版全集。 这是张爱玲最后的居所。也是张爱玲在洛城所住最好的一区。 这个区离加大洛衫矶很近， 张说隔壁就住着两个台湾研究生。 她在邮箱上用了假名。 Phong，越南人的姓，对伊朗房东解释说是怕人来借钱。林在这里第二次见到张爱玲， 虽然一直有书信电话联系， 离第一次见面也有七年了。 这里环境虽好， 却未必是张的理想居所，这里没有她听惯的市声。路口有家大型书店borders， 十年前才建起，大致就是张爱玲去世的时候。她没赶上……她也未必喜欢书店。她看的“垃圾”小说在超市里就能买到。 门牌上写着招租，我按了经理的门铃，无人接听。张爱玲当年的206 房，现在是一个姓 Karp的人住着。我按了他的门铃，也只有留言。 张当年肯定没有留言机。 她还是极少接电话。 林式同可算是她在洛城的唯一朋友， 即便如此， 他与张爱玲也极少见面。 林有时要找她， 得先写信去通知， 张接到信后才接电话。 有时在电话里聊天， 说些闲话。 他对张说自己最喜欢睡觉， 喜欢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张连声称是。 张一次对林提及三毛， 说她怎么就死了， 语气中颇不以为然。 林无话可对， 因为他根本没看过三毛。 这滑稽的错落， 对张也算一种世俗乐趣吧。 一般文学青年视张爱玲为神明， 见了她只有唯唯懦懦的份， 哪知张自己更不自在。 张这个“不高兴”真只有林的“没头脑”来配。 92年2月她立遗嘱， 指定林为执行人。 给林信中说， 为了办大陆版权委托书， “在书店里买表格就顺便买了张遗嘱， 免的有钱剩下就会充公”。 听起来象开玩笑――但张爱玲对钱是不开玩笑的。 94年《对照记》出版。 《联合报》颁她终身成就奖。 她手持标题“主席金日成昨猝逝”的报纸拍了一张照发到台北隔岸领， 乌黑眼神里的俏皮笑意与半个世纪前没有什么两样。 这是她最后一张照片。 95年9月初，她在西木区公寓悄然离世。 时值中秋。 5月份她曾写信给林。 说想搬到亚里桑那的凤凰城或内华达的拉斯维加斯去， 还在信中附上剪报资料。 两个地方都在沙漠中， 比洛杉矶更热更干。 她要把自己晒成一缕青烟吗？ 她没有搬成， 还是洛杉矶的冷月葬了她的诗魂。

peachseed

好文章。不知道张的暮年是这样的。

qingjun

一声叹息。

vivian1224

好心疼啊

undeadrogue

没有计划好自己的生活，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