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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 姜淑梅:《乱时候,穷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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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9 10:4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4-1-19 09:51 AM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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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乱时候,穷时候》是六十岁才开始识字、摆脱文盲身份,七十岁开始学习写作的传奇奶奶姜淑梅,历经一生写就的传奇之作,是一部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平民史,是第一部草根小民、老百姓亲笔书写的乱穷中国史!文本的不可再生性,使本书注定会引起强烈关注。全书分为《乱时候》《穷时候》《家里人》三部分,讲述了近百年来作者亲身与闻的民国时期、抗战时期、新中国成立后的“乱穷时代”。本书部分作品曾在四个月内,分别刊载于《读库1302》、《读库1304》,引起热烈反响,被称为:“每个字都钉在纸上,每个字都戳到心里!”著名作家王小妮读到本书后,写下长篇序言推荐,称作者是中国“最后的讲故事的人”,认为这本书独一无二、不容错过!

作者: 姜淑梅
出版社: 浙江人民出版社
出版年: 2013-10-16
页数: 272
定价: 32.8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铁葫芦·文艺馆
ISBN: 9787213057311


内容简介

【王小妮 作序推荐——最后讲故事的人】

【六十学写字,七十来写书】

【传奇老奶奶姜淑梅,讲述亲身经历的乱穷年代】

【每个字都“钉”在纸上,每个字都“戳”到心里】

《乱时候,穷时候 》是六十岁才开始识字、摆脱文盲身份,七十岁开始学习写作的传奇老奶奶姜淑梅,历经一生写就的传奇之作,是一部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平民史,是第一部草根小民、老百姓亲笔书写的乱穷中国史!文本的不可再生性,使本书注定会引起强烈关注。

全书分为《乱时候》《穷时候》《家里人》三部分,讲述了近百年来作者亲身与闻的民国时期、抗战时期、新中国成立后的“乱穷时代”。全书语言通俗凝练,带有浓烈的乡土气息,十分好读,篇篇精彩传神,篇篇惊心动魄!

本书部分作品曾在四个月内,分别刊载于《读库1302》《读库1304》,引起读者和网友的热烈反响,被称为:“每个字都钉在纸上,每个字都戳到心里!”众多读者、网友感动落泪。著名作家王小妮读到本书后,写下长篇序言推荐,称作者是中国“最后的讲故事的人”,认为这本书独一无二、不容错过!

在二〇一三年,我们正像遇到一个偶然现身的隐士一样,碰到了也许会被写它的人彻底深藏,永不为人所知的一本书。

《乱时候,穷时候》是我见到的第一本纯正的“听老人讲故事”的书。可以想象,类似的讲故事的人将越来越少,因为他们存在的乡土已经面目全非,他们也许成了最后的讲故事的人。现在让我们安静下来,翻开书页,听听姜淑梅老人的故事。

——王小妮

姜淑梅的文字面世后,好评如潮,为她赢得了很多“姜丝”,一些外地读者甚至慕名登门拜访。中央电视台《夕阳红》栏目也与她联系,拍摄制作了一个时长约十五分钟的专题片。

阅读姜淑梅的作品,除了那个时代的风貌与场景,我印象深刻的,是她身上的精气神。如今,她又将这股劲儿用在创作上,不到一年,竟然累积了十余万字,让我汗颜。

《读库》之外,她的文字在《北方文学》《新青年》等刊物上陆续发表,个人作品集《乱时候,穷时候》也新鲜上市—一颗“新星”冉冉升起。忽然想起老家俗语:“不怕起点迟,只要起点高。”这已不仅仅是老有所为的故事了,更是一个励志的传奇。

——马国兴(作家,《读库》特约审校)


作者简介

姜淑梅,1937年生于山东省巨野县,1960年跑“盲流”至黑龙江省安达市,做了20多年家属工。早年读过几天书,忘得差不多了。1997年开始认字,2012年开始写作。2013年4月起,部分文字刊于《读库1302》《读库1304》,并陆续刊于《北方文学》《新青年》等,本书为其首部作品集。

作者阅历丰富,历经战乱、饥荒年代,笔下故事篇篇精彩传神,每个字都“钉”在纸上,每个字都“戳”到心里。部分文字面世后,好评如潮,感动了众多读者和网友,赢得了众多“姜丝”。


目录

【序】
讲故事的人出现了/王小妮        003
我的学生姜淑梅/艾苓        006
六十学写字,七十来写书/姜淑梅        013

【乱时候】
胡子攻打百时屯        003
点天灯        007
刘克七的人        012
扫荡        015
拉锯        019
女共党        025
捡弹皮        027
逃难        030
难民所里的人和事        036
济南城的枪炮声        041
庞家父子        045
金孩家的事        049
过蚂蚱        053
黄狗        056
裹脚        059
包脚布 064
最后的辫子        066
哑巴媳妇        068
露天地里的母女        071
守寡        073
改嫁        078
小指使妮儿        081
小金盆儿        083
小媳妇        088
二尾子        091
大个子驴        094
老广德        098

【穷时候】
登记        103
挨饿那两年        110
参加“大跃进”        118
偷青        122
购票证        132
出疹子        135
大宿舍        138
合住的“窝”        141
五十年前的家常话        144
坐月子        147
闹黄皮子        151
卖碱        155
傻        160
家属工        163
批斗        170
地主成分        173
山沟里的后方基地        175
看见野兽        182
冬天进山        186
山沟里的孩子        189

【家里人】
俺娘        193
俺爹        204
二哥        212
俺舅        218
发家        221
婆家的家史        224
二姨的家事        228
本家大娘        232
王氏大妗子        235
二嫂的弟媳        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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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9 10:5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讲故事的人出现了-王小妮

  先睹为快的害处,是只能读到《乱时候,穷时候》的电子版,真的很影响阅读感受,读者有福,能看到实体书。
  《乱时候,穷时候》的著作者姜淑梅七十六岁了,而她学会写字已经是六十的时候。如果只计算识字和写字的时间,十六年,正好是一个刚刚准备进入社会的涉世不深的大学毕业生吧。姜淑梅靠这十六年的学习,却获得了写一本书的动力,希望更多的读者能阅读到这本真正处女作中的诸多闪光处,这光泽都来自日久弥长、悲苦绚丽的生活本身。

  民间记录的意义
  民间的记录在中国始终缺乏。从历史学者到普通百姓,多习惯信任“正史”而轻视“野史”,似乎正史必字字确凿,野史定荒诞无据。因为有那一贯逾越千年的正统思维的掌管规范,它当然也就先天地掌控了一切旧时旧事的独一的、权威的发布权。而它记录的都是皇族更迭的荣耀、你夺城我拔寨的大事件,平凡的芸芸众人如细沙入水,被恢宏巨制的大历史过滤得干干净净,书本上的历史和真实的民众完全无关,前者一副铁面,少有温度,后者蝼蚁般各自鲜活生动的记忆,似乎都可以忽略。
  萨特在他的长篇随笔《占领下的巴黎》中说到“肉眼的视野更广阔”,他举一张照片的例子:
  一个膀圆腰粗的德国军官在塞纳河畔旧书摊上搜寻,摊主是个留胡子的法国小老头,正用冷漠而忧伤的眼光看那德国人,而德国人显得得意扬扬,他的身体都快把法国小老头挤到取景框外面去了,照片的文字说明是:“德国人亵渎了从前属于诗人和梦想家的塞纳河岸。”
  萨特说他没认为这照片是假的,可这不过是一张照片而已,转而他强调“肉眼的视野更广阔”。如果调整取景框,可能传达出的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任何取景框都不能替代和规定人的真切的感受。作为产生了《史记》这样著作的族群,过去了两千年,人们才意识到这种长久的被扭曲的缺失。近些年多了有意识的民间记录者,这个觉醒才开始把真实生活的各个细微部分注入大历史,使它丰富充盈生动起来。
  现在我们终于获得了姜淑梅老人的肉眼和耳朵,得以分享她亲历的年代里人世间的最末梢了。

  认字写书就是生活本身
  六十岁才开始学写字,七十多岁才开始出书,这足够传奇的。而我更看重的是这种纯粹的民间书写传达出来的文字、知识、文化原本的意义。
  中国人喜欢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些足够“励志”的诗词楹联,横跨多少时代通行无阻,表面看我们真是崇尚文化,而这个崇尚的真正前提,看重的恰恰是悬梁刺股苦读诗书之后的目的,它直统统全无掩饰地通向最实际的用途,求升官、图生存的必然阶梯。读了书而不去求功名的,古人封他隐士,暗自期待这无用的人有一天会醒悟出山,而不是“浪费”掉一肚子的诗词歌赋道德文章。
  在二〇一三年,我们正像遇到一个偶然现身的隐士一样,碰到了也许会被写它的人彻底深藏、永不为人所知的一本书。

  讲故事的人出现了
  过去常听很多人回忆家中的老人,说某某很会讲故事,某某肚子里装的奇人怪事可多了。现在人们开始意识到“口述历史”的重要,才给这个真正存留在民间的口头的源流一个称呼。类似的视频已经有了,而《乱时候,穷时候》是我见到的第一本纯正的“听老人讲故事”的出版物。可以想象,类似的讲故事的人将越来越少,因为他们存在的乡土已经面目全非,他们也许成了最后的讲故事的人。
  现在让我们安静下来,翻开书页,听听姜淑梅老人的故事。

  二〇一三年六月六日,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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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9 10:5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乱时候

胡子攻打百时屯

  一九一九年,百时屯前街有家姓庞的,开铁匠炉。有个胡子叫刘二恶鬼,常去铁匠炉修枪,他说:“把枪修好,办你们百时屯的事。”
  他去一次说一次。老百姓听得难受,都说:“早晚得吃刘二恶鬼的亏,不如早点儿杀了他。”
  这天,刘二恶鬼又去修枪,他说:“修好了家伙,就收拾百时屯。”
  庞三说:“刘大当家的,铁匠炉是俺庞三一家人开的,是咱两家打交道。俺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对俺来,不用连累百时屯。你要是在百时屯做出那种事来,百时屯的人都得说俺把你们引来的。”
  庞三买来好酒好菜好烟,请刘二恶鬼吃饭,又找来六个能说会道的陪他,好话给他说了很多。刘二恶鬼说:“你百时屯有钱的户太多了,俺一定要花你百时屯的钱。”
  边说边吃边喝酒,他们几个都喝多了。看见床上躺着刘二恶鬼,庞三越想越生气,他举起打铁的大铁锤,对准刘二恶鬼的脑袋砸下去,这一锤把刘二恶鬼砸得死死的。
  这天,百时屯是集,赶集的人很多。用高粱秆织成的席,山东人叫“箔”。他们用箔把刘二恶鬼卷上,四个人抬出去,大白天埋了。
  百时屯的人都很高兴,有钱的户说:“庞三做了大好事,刘二恶鬼一死,百时屯就太平了。”
  一个月后,胡子联胡子来了四五百人,要打百时屯。
  胡子在外面叫号:“打开百时屯,小小子把小鸡巴割了,小闺女绑上手脚、套上石头磙子轧死,大闺女小媳妇玩够了再杀,大男人把头割下来拉一车,拉到刘大当家的坟上,给刘大当家的报仇!要杀光烧光抢光,一人不留!”
  百时屯有围墙,俺小时候都叫海子墙,海子墙底座三米多宽,两米半高,上接半米宽、一米半高的围墙,从外面看,海子墙四米高。墙下有两米多宽的道,道下边就是海子壕,墙里边有四个炮楼。
  胡子有很多土枪、土炮,老百姓也拿着土枪,抬着土炮上了海子墙。胡子从下往上打,老百姓从上往下打,他们看得见胡子,胡子看不清他们。
  仗打了七天七夜,大雨下了七天七夜,那些天,海子墙上有很多白老鼠,树上有很多猫头鹰,它们不怕人,也不怕枪响。
  传说,有个老头倒骑着驴路过此地,胡子问:“你打哪儿来?”
  老头说:“从贾楼来。”
  胡子问:“到哪里去?”
  老头说:“给百时屯送枪药去。”
  胡子开枪就打,枪走火,把他自己打死了。
  海子墙倒了很多,眼看着胡子就要打进百时屯,俺二爷爷冒着生死危险出了百时屯,跑到龙固集请正牌军。当时驻在龙固集的正牌军,大家叫“马一营”,他们有真枪真炮,把胡子打得死的死逃的逃。
  马一营的兵进屯子了,老百姓以为胡子进来了,大闺女、小媳妇有上吊的,也有跳井的。
  俺娘听见外面有人喊:“不好了!胡子进来了!”俺娘正跟二大娘在一起,俺娘说:“二嫂,胡子进来了,咱到场院去死吧。”
  二大娘吓得不会动了,说:“他婶子,你拉俺起来。”
  俺娘把二大娘拉起来,一步没走,她又坐下了,再拉起来,又堆在那里了。二大娘说:“俺起不来了,你走吧。”
  那时候,俺娘生完第一个孩子才十六天,走到场院就坐到石磙子上等死去了。有个人从对面来,娘想:是来杀俺的吧?
  这个人说:“大嫂,你给烧锅开水。”
  俺娘一看,这胡子不杀人呀。二大娘在家里哆嗦着,娘说:“二嫂不用怕,这胡子不杀人。”
  把水烧开了,俺家长工来提水,说:“这不是胡子,是马一营的正牌军,把胡子打跑了。”
  雨不下了,白老鼠、猫头鹰一个也不见了,太平了,俺娘说:“这个月子过得心提溜着,今天可得好好吃点儿饭。”
  做好了饭才想吃,二大爷拿着一个血淋淋的东西回来了,二大爷说:“这个胡子活着,俺给他一刀,用脚一踹,心就出来了。这才是活人心,俺吃了它!”
  这顿饭,俺娘一口都没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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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0 09:17 AM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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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20 01:1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点天灯

  一九二七年,巨野出了两个人命案,杀人的都被点天灯了。俺娘正好住在巨野县里,那两次她都去看热闹了。
  一家儿子在山西挣回很多钱,爹娘都高兴。
  爹说:“儿子都二十四了,俺找媒婆去,得给儿子说个好媳妇。”
  娘说:“儿子的事不用你管。”
  家里有个女儿没嫁人,十八岁,老婆子想把女儿嫁给儿子。
  从前的女孩不念书,多数女孩都听娘的。到了天黑,老婆子就叫女儿钻到她哥的被窝里,哥俩成了夫妻,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儿。
  老头看出来了,劝两个孩子:“你找你的媳妇,你找你的婆家,咱中国没这样的,你们这样太丢人了。”
  两个孩子不听爹的,就听娘的,爹就骂他们牲口,骂老婆子不是人。老头总骂,把他们骂烦了,赶上连阴天,他们把老头灌醉,整死了。
  老头有个干闺女,听说干爹死了,哭着来了。
  干闺女问:“俺爹啥病死的?”
  老婆子哭着说:“急病。外边下着大雨,你弟弟去请先生。先生不在家,你弟弟回到家,他就死了。”
  干闺女跪在干爹的棺材前,哭得鼻涕一把泪两行的。她去门后擤鼻涕,看见门后有把剪子,用手去摸黏糊糊的,拔出来看,上面全是血。趁那三口人都不在,干闺女查找干爹的伤口,扒开脖子看见一个血窟窿。她啥也没说,脱了孝服就去告状,那三口人都给抓到县里了。
  先是骑木驴游街。木驴是木头做的,驴蹄子上有四个轱辘,驴后背上有个三寸长的铁钉,尖儿朝上。这家的闺女坐到木驴上,铁钉子插到屁股眼里。她娘推着木驴,她哥拉着木驴缰绳,边走边吆喝:“俺不是人,拿自己的亲妹妹当媳妇,搂着亲妹妹睡觉。”
  他要是停下来不吆喝,当兵的就过来踢他。
  那是夏天,娘看见他们的时候,骑木驴的闺女脸色煞白,她梳着一条大辫子,小脚上穿着绣花鞋。县城不大,全是土道,木头轱辘一蹦一蹿的,鲜血顺着木驴肚皮滴答滴答往下淌。她的喊声不大:“哎哟,俺的娘,可疼死俺了。”
  她哥耷拉着脑袋,她娘哭丧着脸,这三个人长得都好看,都是大个。在县城走半圈儿,那闺女就死了。
  第二天,她娘和她哥都被点天灯了。
  平常县城小,人也少,听说要点天灯,很多人特意进城看热闹,有住亲戚朋友家的,也有住店的,县城里的人一下就多了。县城东北有个戏楼,点天灯就在那个地方,那娘儿俩就绑在戏楼上,东边是娘,西边是儿,台上有六个挎刀的兵,还有几个当官的,台前还有很多兵,戏楼下人山人海。
  台上有个人喊:“肃静!肃静!”他拿出一张纸念,可下面总有孩子哭老婆叫,他念的啥俺娘一句也没听清。
  点天灯就是在犯人的两个肩上挖洞,放上粗灯捻子,倒上豆油点着,把人慢慢烧死。
  点着天灯,戏楼上那个娘龇牙咧嘴,大声叫唤。不大会儿,台下的人走了一半儿。俺娘看不下眼,也走了。
  还有个人去东北挣了两年钱回到巨野,回家的路上正好路过闺女的庄,闺女是独生女儿,天快黑了,他就走到闺女家,想住一宿再走。
  闺女炒了两个菜,他和女婿喝酒。他说:“去东北这两年时运好,干啥都顺当,钱也没少挣。快过年了,俺给你们留点儿钱,你们三口人到会上买几块布,一个人做身新衣裳。”
  吃完晚饭,老头睡下,闺女对丈夫说:“今天夜里把爹杀了。”
  丈夫说:“你说啥胡话?”
  闺女说:“俺说的是真话。”
  丈夫说:“要杀你自己杀吧,俺不敢。”
  闺女娘长娘短地骂丈夫:“自己挣不来钱,送到嘴的肥肉你还不帮俺?爹来的时候天黑了,一个人都没看见,咱杀了他埋了他,谁也不知道,咱白捡的钱。”
  丈夫被逼无奈,就答应了。
  闺女叫丈夫把切菜刀磨快,两个人提着灯拎着刀去看爹。爹脸朝上睡得正香,当闺女的一刀就把爹的脖子砍断一半儿,血滋得闺女身上脸上全是。当爹的睁开眼,两眼瞪得滴溜圆。她叫丈夫抬爹的头,她抬脚。丈夫抬了几步,尿了一裤子,把爹撂在地上。闺女好像一点儿都不害怕,她破口大骂:“你这个龟孙,你真熊!”
  孩子惊醒了,跑过去看热闹。丈夫从地上爬起来,一人拉着一条腿,把爹拉到牛圈,用牛粪埋了,准备第二天白天把坑挖好,黑天再整出去埋了。
  天刚亮,娘就来到闺女家,闺女问娘:“你咋来得这么早?”
  娘说:“俺一夜没咋睡,这一夜说不上来地难受,还做了两个一样的梦,梦里看见你爹,他说,俺回来了,俺在闺女家,叫咱闺女杀了,埋到牛圈里了。”
  娘这么一说,闺女有点儿害怕。娘又问了一句:“你爹没回来呀?”
  闺女说:“俺爹要是回来,他得先回家。俺能杀爹?笑话。”
  老婆子来到闺女家,闺女家还没放鸡窝哩,闺女从鸡窝里抓出一只小鸡交给娘:“你把这只小鸡杀了吧,一会儿炖了吃。”
  老婆子一刀宰了小鸡,拎着往房山头 走,小外孙也跟过去了。老婆子自言自语:“这只小鸡咋出这么多血呀?”
  小外孙说:“姥娘,没俺姥爷的血多。”
  老婆子问:“你姥爷在哪儿?”
  小外孙说:“姥爷叫俺娘杀了,埋在牛圈里。”
  老婆子把菜刀和小鸡一扔,拿个铁锨到牛圈,一挖就把老头子挖出来了,她哭着跑去告状。县里来了人,见到尸首,就把小两口抓走了。天数不多,这闺女就被点天灯了,她丈夫在一旁陪绑。
  头十天贴出布告,四外八乡都去县城看。农历十二月十八,还是在戏楼上,这闺女疼得嗷嗷叫:“求求你们,行行好,把俺杀了吧。”
  台下很多人,说啥的都有。
  有的说:“这独生女儿从小娇生惯养,太狠了。”
  有的说:“活该!”
  这几个点了天灯的人,都没人收尸,点完天灯都送到乱丧岗子,叫狗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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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20 01:2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拉锯

  百时屯在巨野县城西南,离县城四十五里,是个大屯。百时屯四周有海子墙,听娘说,闹胡子的时候海子墙一丈多高。俺记事的时候,海子墙已经倒了,剩下两米半高的底座。墙下的壕沟叫海子壕,雨水多的年份,里面有鱼。出入百时屯有三个门,南门、北门、西门,是屯里三大姓庞、时、姜三家修的。
  一九四六年夏天开始,八路军和中央军在百时屯拉锯。
  那年春天,先来的是八路军。他们在屯里驻了很长时间,吃的是自己带的,也守规矩。俺家的堂屋亮堂,变成八路军的小医院,住着四个八路军,三男一女。老百姓都到这儿看病,花钱少,好得快,他们会打针。以前,百时屯的人没打过针。
  有一天枪响了,狗咬人乱,说是中央军在打百时屯。中央军的飞机往下丢炸弹,墙里墙外的机枪一起响。
  打起仗,百时屯就剩下老头老太太了,年轻人都躲到别的庄。俺家剩下娘,里院剩下有病的叔伯大娘。炸弹和机枪响了两天两夜,谁都不敢出门。大娘啥时死的,没人知道,还是一个八路军跟娘说:“里院有个老太太死了。”娘才知道。
  中央军打进来,八路军跑了。枪声一停,娘找了四个有点儿劲的老太太,用箔帘子把大娘卷上,抬到东边俺家果园里。果园里有个战壕,她们把大娘放进去。大娘长得瘦小,加上有病,不足六十斤,可还是累坏了老太太,她们没力气埋人了。
  听说大娘去世,俺二大爷来了,他哭了几声:“嫂呀嫂呀,你的命咋这么苦啊?”
  中央军来,事就多了,他们进院就喊:“倒房子!把房子都倒出来!你们都住到一间屋里去!”
  男女老少不管几口人,都住到一间屋里去,剩下的房子都得给他们。他们把老百姓的门卸走做碉堡用,还把屯里的树活生生砍了,树头在海子墙外面插了一圈儿。大伙儿说,这叫“插木寨”。砍树之前,他们挨家找菜刀、铡刀和锯。心眼多的人家得了信儿,把东西先藏起来。
  有个当兵的到俺家找菜刀,娘说:“早就让你们的人拿走了。”
  娘偷偷给俺使个眼色,俺知道是让俺到厨房藏菜刀。俺到厨房拿起菜刀,东看看西看看,不知道该往哪儿藏。当兵的进屋了,俺把菜刀往身后一背。
  当兵的问:“你家菜刀呢?”
  俺说:“不知道。”
  他说:“把手伸出来,你手里是啥?”
  俺只好把手伸出去,十分不情愿地说:“菜??刀。”
  当兵的把菜刀夺过去,往俺头上比画:“我劈了你!”
  俺吓得嗷一声跑了。
  娘说:“别吓唬俺孩子!”
  那个中央军拿着菜刀走了。
  中央军住进俺家第一天,有个当兵的从厨房拿来和面盆,舀上水,坐在一条长凳上洗脚。赶巧,那天二哥从外面回家。二哥一看,气得火冒三丈,他把当兵的脚一抬,当兵的仰面朝天摔下去,当的一声。二哥把和面盆往地上一摔,瓦盆咣的一声碎了。
  六把刺刀明晃晃地冲着二哥过来,俺吓得抱住二哥的腿叫:“二哥!二哥!”
  二哥一米八五,一点儿也没害怕,他指着这六个人,一个一个问:“你家用和面盆洗脚吗?你家用和面盆洗脚吗?”
  六把刺刀都放下了,二哥不算完,拽起那个当兵的说:“走!我去找你们当官的问问。”
  到了当官的那里,当官的说:“都怨我管教不严,我一定收拾他!你消消气,先回去吧。”
  娘怕二哥惹事,第二天早晨就把他撵走,让他到舅家住去了。
  那时候大屯总驻兵,小屯不常驻兵,百时屯的年轻女人都投奔小屯,到亲戚家住。
  对门邻居四嫂说,亏得她家没住进兵。她有三个闺女,大妮儿嫁人了,二妮儿二十一岁,三妮儿十九岁,都订婚了。她还有两个儿媳妇,一个三十八岁,一个三十岁。刚结婚的孙媳妇十九岁,小孙女十五岁。这六个人串着亲戚住,东家几天西家几天,在外面住了一个多月。
  这天夜里一更天,她们偷偷回家,没敢在床上睡。有的睡到床底下,有的睡到粮食囤里,还有藏到囤旮旯的,都在四嫂屋里。
  半夜,四嫂听见有人跳墙,把大门打开了,四个中央军踢门进来。床底下的二妮儿让他们找到拉到西屋床上,粮食囤里的三妮儿给拉到东屋床上,孙媳妇给拉到南屋床上,二儿媳给拽到厨房里。
  四嫂跪在地上磕头告饶,不知说啥好:“老总,俺有媳妇,别动俺闺女!老总,俺有媳妇,别动俺闺女!”
  当兵的根本不管她,那四个人都被强奸了。大儿媳妇岁数稍大,孙女瘦小长得像孩子,躲过这一劫。
  事后,四嫂给二妮儿、三妮儿的婆家捎信儿,让他们赶紧接人。婆家接到信儿,就瞅空来辆牛车,车上坐个老太太,把人拉走就算结婚了。二妮儿没新衣服,她把衣服洗了,想穿件干净衣服嫁人。衣服没干,牛车来了,她就穿着湿衣服跟人走了。
  福哥那年十六岁,她娘独一个,姥娘又死得早,没个地方躲。大白天,就让中央军强奸了。她娘看当兵的往厨房拽闺女,知道没好事,扑过去挡着。那人回手一枪,把她娘的绑腿带子打穿了,绑腿带子上好几个眼,腿没咋的。她娘也给男方家捎信儿,要嫁闺女。男方家来辆牛车,把福哥拉走了。
  总在外面躲,也不是个事。有的闺女媳妇偷着回来,穿上老太太的褂子,抹上一脸灰,披头散发,往家一坐装疯卖傻。开始一两个人,很管用,后来都跟着学。中央军奇怪,这屯咋出来这么多傻子?中央军连打带骂,强令这些傻子洗脸。她们想躲的,到底也没躲过去。
  中央军来了好几回,可把老百姓害惨了。到后来,家里的米面油盐谁见了谁拿,鸡鸭猪羊谁见了谁杀,锅碗瓢盆全给拿走,再也没啥拿的了。
  那时候,啥票子都不好使,也没有卖东西的,买不到盐,也买不到火柴。人没盐吃不行,有的人家晒盐,有的人家熬盐,这样的盐叫小盐,他们拿出来换粮食。屯里有户人家有火链子和火石,还能取火做饭,他家成了百时屯的救星。他家门里一冒烟,邻居都把布条子卷好,到他家取火。
  俺家就藏下一个洗脸用的铜盆,一袋子白面。娘用铜盆做疙瘩汤,做好疙瘩汤没碗筷,她就用蒜缸子当碗,高粱秆当筷子。娘爱吸烟,想吸烟了没烟抽,她就把豆叶搓碎,装到烟袋窝里,地瓜叶、芝麻叶也抽过。
  有一次拉锯两天两夜。打完仗了,屯里的几个男孩子上地割草,看见高粱地趴个人,就说:“咱去看看,是个活的还是死的。”
  孩子们走到跟前,那个人抬起头问:“还打仗吗?”
  孩子们说:“不打了。”
  那人问:“刘庄在哪儿?”
  孩子们说:“往南走,过了百时屯就是。”
  那人问:“哪儿是南?”
  孩子们哈哈大笑。
  那人跟孩子们说,拉锯的时候,他们四个庄稼人抬一副担架,担架上的伤兵是个八路军。飞机上往下射机枪,伤兵死了,那三个庄稼人也死了,就剩他,他在高粱地趴两天两夜了。
  拉锯那年俺九岁,娘让俺跟着大嫂,去了大嫂的娘家黄庄,黄庄小,不打仗。俺在那儿长了一头疮,还生虱子,没处买药,嫂子天天给俺洗头抓虱子,到了秋天才好。
  俺想娘了,回到家,赶上八路军打进来,俺听见他们唱:“想中央,盼中央,中央来了一扫光。想八路,盼八路,八路来了有活路。”
  拉锯的时候,死人都埋在北门外。不打仗了,俺哪次走到北门,都得捏着鼻子跑,不敢喘气,死人的臭味儿可难闻了。第二年,埋死人的地方种了棉花,棉花长得好,长到一人多高,就是不结棉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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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20 01:2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女共党

  俺七八岁的时候,在巨野城里住,和小兰是邻居。小兰比俺大两岁,俺俩常在一起玩。
  小兰说,她现在的爹娘都不是亲的,她是要来的。爹娘死得早,她跟着奶奶过。奶奶不到六十岁,有病。奶奶常说:“找个好人家,把大妮儿送出去,俺死也能闭上眼了。”她现在的爹去接她,她哭,奶奶也哭。爹买了花生、糖疙瘩哄她,她就是哭,哭了三四天。
  小兰说:“俺那年四岁,啥都记得了。俺在家叫大妮儿,来到这儿叫陈兰兰。俺想奶奶,也不知道奶奶咋样了。”小兰说完使劲忍着,眼泪才没掉下来。
  俺小声问:“现在的爹娘谁对你好?”
  小兰说:“娘对俺好,爹对俺更好。”
  小兰还说,现在的娘不生孩子,是爹从窑子里买来的。她这个爹哥们多,家里穷,没娶上媳妇。买这个娘,没花多少钱。
  小兰的爹四十多岁,在警察局当警察。小兰的娘三十多岁,本来是个大长脸,脸色又黄,好像挺厉害的样子,冷丁一看可吓人了。
  有一回,小兰趴在俺耳朵上说:“爹他们抓到三个八路。爹跟娘说,俺听见了。爹说,这几个八路嘴真硬,咋打都不说。”
  俺问:“后来呢?”
  小兰说:“活埋了。爹说,天黑以后活埋八路,他心里也不好受,那三个八路在坑里边,憋得像牛叫,哞哞的。”
  过了些天,小兰说:“日本人给警察局送过来一个女共党。”
  俺问:“啥叫女共党?”
  小兰摇头说:“不知道,反正是个女的。爹说十八九岁,挺受看。”
  俺问:“好看还挨打吗?”
  小兰说:“挨打。她啥也不说,爹说也得活埋。”
  俺那时候不懂啥,就想:一个女的,十八九岁,长得还好看,不该挨打,更不该活埋。
  隔了一天,小兰说:“那个女共党让爹那帮人活埋了,爹也说可惜,太可惜了。到了坑边,副队长说:‘小妹妹长得这么好,活埋太可惜了。队长说了,只要你同意给他当二太太,现在也不晚,你还能活着回去。’女共党骂他龟孙王八蛋,她自己跳进坑里。她还把褂子一脱,蒙到脸上等死,露出两个没发育好的小乳房。”
  俺跟小兰在一起玩了两年。算起来,这些事大概在一九四三年,也可能在一九四四年,反正小日本还在巨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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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20 01:2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捡弹皮

  俺小时候,常听男孩子喊:“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飞机拉??。”飞机上要是丢个炸弹,就在地上炸出好大一个坑,炸弹皮崩出很远。要是从飞机上往下打机关枪,黄铜子弹壳从飞机上掉下来很多。子弹壳三寸多长,大拇指粗细。
  每次打完仗,百时屯的孩子都出去捡弹皮,捡回家攒着,等着换钱、换东西。俺也捡过,捡了四五斤哩。娘不叫俺捡,怕俺有个三长两短。娘说:“咱啥都不要,咱要命,能平平安安活着就行了。”
  不打仗了,做买卖的来到百时屯,弹皮能换盆换碗。
  道北有个姓姜的六哥,他家小五那年十三岁。小五捡了一块大炸弹皮,想卸开,铜和铜一起卖,铁和铁一起卖,能多卖点儿钱。小五坐在院子里,把炸弹皮放到凳子上,他拿着钳子卸螺丝,谁也没当回事。
  忽听咣的一声响,很多人往他家跑。到那儿一看,小五的右手没了,血放线似的往外喷。有个人胆大,先掐住小五的手脖子,又有个人找来布条使劲缠,六哥打听好治红伤的大夫,赶紧送去止血,小五的命算是保住了。
  过了两天,六哥在房顶上看见小五的那只手,全都黑了。
  没了右手,小五好像一下长大了。他知道自己干不了重活,上学很用功,用左手学写字,后来在百时屯做了小学老师。百时屯人送他外号“五单悠”,叫惯了,他也不在乎。
  北门里有个姜家媳妇,俺叫她五嫂。五嫂七十多岁了,她得过一场大病,病好了,她落下痴呆症,头总摇来摇去。不知在哪儿捡了个手榴弹,她坐在地上,一边摇着头,一边用手榴弹砸地,嘴里还念叨:“这个东西好,当蒜锤子正好。”
  有人路过,正好看见五嫂手里的手榴弹冒烟了,抢过来就扔到没人的地方,咣一声,响了。
  庆云大爷给俺家当过长工,岁数大了,娘帮他买了几亩地,盖了两间房。打完仗,他去地里搂豆叶,搂着搂着,就看见那堆豆叶冒烟,庆云大爷快跑几步趴下了。这边,手榴弹爆炸了。庆云大爷说:“幸亏搂到手榴弹,要是搂着地雷,早就没命了。”
  前面的杨庄有个杨孩,他姥娘家在百时屯。杨孩爹娘有三个闺女,就这么一个儿子,那年杨孩十八岁,已经订婚了。杨孩抱着一块大弹皮想换碗,卖碗的说:“不中,你这弹皮上有引火帽,还能炸响。俺不敢收,你卖给别人吧。”
  杨孩不信,抱起弹皮往地上一摔,把他自己炸碎,胳膊腿都没影儿了。卖碗的用的是一个木轱辘小红车,两边的席篓子装满碗。这一响,把小红车子和碗都炸飞了,卖碗的人一点儿伤也没有。
  杨家亲戚来,把杨孩的尸体捡到一块,整走了。卖碗的是外庄的,啥都没说,也走了。杨孩爹娘想见儿子最后一面,不管咋哭闹,众人也没叫爹娘看,买个棺材就埋了。
  杨孩爹娘天天放声大哭,哭得嗓子都喊不出声了。
  老百姓说:“打仗死人,不打仗了,咋还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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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20 01:2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金孩家的事

  百时屯有家姓时的,男的小名叫金孩,两口子为人善良,过得富有。他们生了三个男孩,生下来都好好的,活到三岁就像个肉布袋,四五岁就死了。庄上的人说,金孩媳妇的奶不行,化骨头。
  过了几年,金孩家又生个男孩,这回他家雇了个奶娘,吃了奶娘三年奶,是个健康聪明的孩子。金孩两口子长得都好看,这孩子也俊,两口子过日子更起劲了。
  金孩家三间堂屋是砖瓦房,东西屋底下九行砖,房顶是瓦,中间是土墙,山东人管这叫“穿靴戴帽”的瓦房。他家的砖院套很高,大门是厚木板做的,有木门插,中间还有“腰穿”,结实得很。
  没想到胡子还是翻进院子,把孩子抱走了。他家院外有棵大榆树,院里也有棵大榆树,两棵树离墙都一米多远。金孩说,半夜里胡子从院外的树上去,从院里的树下去,进去几个人打开大门。两口子惊醒了又哭又喊:“你要啥俺给你啥,别把俺孩子抱走!”胡子听都不听,把孩子给抱走了。
  半夜里,金孩两口子挨家敲门,磕头作揖求大家帮着找孩子。天亮的时候,百时屯四五百人来到金孩家门口。有人说,头天晚上看见陈庄的“机关枪”,他上咱庄来了。“机关枪”是外号,他就是胡子,不知从哪儿弄了个机关枪,经常抱着机关枪四处做坏事。大家说,指定是他干的。
  百时屯四五百人到了陈庄,都拿着家伙什,有拿木棍的,有拿铁叉铁锹的,从四外向里包围,挨家挨户找孩子,陈庄翻个遍也没翻出孩子。大家想抓“机关枪”,“机关枪”从院里出来,两手抱着机关枪,背靠着墙。四五百人手里的家伙什赶不上一挺机关枪,谁都不敢动他,眼睁睁看着他跑了,就把“机关枪”他娘抓走,还把“机关枪”的很多邻居整到百时屯。
  那年俺五岁,爱莲六岁,俺俩手拉着手跟着大人往金孩家走,他家院里人很多,院里院外都是来看“机关枪”他娘的。很多人一看人多,进不去院子就走了。
  爱莲对俺说:“姑奶奶,俺在前面走,你可跟着俺,拽住俺衣裳。”
  爱莲弯着小腰在前面钻,俺也学她弯着腰,拽着她衣裳紧紧跟上,俺俩钻到最前面。
  俺抬头一看吓得想往回跑,叫爱莲一把把俺抓住,她说:“别怕,俺抱着你。”她的两个小手从后面伸过来抱着俺。
  “机关枪”他娘吊在枣树上,离俺很近,她披散着花白的头发,嘴上、牙上都是血。她穿着白细布褂子、蓝裤子,黑色的小尖儿鞋上压着蓝色的花辫子,露着白裹脚布,扎着黑绑腿带子,看样子不到六十岁。
  金孩眼睛都红了,他用林柳条子打一下问一句:“你儿把俺孩子整哪儿去了?你不说俺就把你打死!”
  老太婆说:“俺不知道。”
  后来金孩再打,再问,她啥都不说了。
  时家人在金孩旁边站着,过了一会儿听见他们说:“拿来了,拿来了。”他们拿来的是纳鞋底子的大针,俺不知道干啥用,金孩不是好声 喊:“大娘,你儿是儿,俺儿也是儿,你再不说,俺就把针钉到你手上!”
  老太婆说:“俺这是拉巴好儿子挣的。”
  俺吓哭了,爱莲想接着看,看俺哭了,就带着俺弯着小腰钻出来,俺听见后面有人不是好声叫,不知道是不是老太婆疼得大叫。听说十根大针都楔进老太婆手指头,她爹啊娘啊叫,还是说不知道,实在不知道。时家人在枣树上吊了她一天一夜,她还有口气,放了她。
  时家人把“机关枪”的邻居问个遍,都说没见孩子。
  时家人说:“对不住,都是为了找孩子,都回吧。”
  他们又劝金孩:“咱跟胡子没怨没仇,他们就是为了要钱,不能咋着咱孩子,等着他们要钱吧。”
  等了三天,都没等到信儿。等到第四天,有个人说,南地里有个死孩子,咋看咋像金孩家的。去了十多个人,都说是,这才告诉金孩家。两口子都去了,金孩媳妇一看见孩子就昏过去了,金孩哭得死去活来,那孩子脸是黑的,鼻子上一层锅灰。
  俺叔伯嫂子跟俺一个娘家,都姓姜。俺和她这么好,她都没跟俺说过。来到东北以后,听说她叔死了,她才说,金孩家的孩子是她亲叔姜士平给整死的。
  姜士平不跟“机关枪”“下趟子”做坏事,他是“机关枪”的“底码”,现在叫“卧底”。“机关枪”把孩子抢来,放到百时屯他家里,孩子总哭。百时屯人四处找孩子,姜士平怕人听见,就把孩子掐死了。他又怕在他家找到死孩子,就把大锅拿下来,把孩子放到锅底下了。到了半夜,他把孩子放到粪箕子里,背着粪箕子扔到南地里。
  叔伯嫂子当年十五岁,跟她叔住东西屋,看得清清楚楚。她们全家人经常挨她叔打,谁都不敢吭声,人命关天的事她更不敢吭声。
  金孩家再没添过孩子,“机关枪”也没找金孩家的事。姜士平算是捡着了,金孩的孩子死在谁手,一直到如今百时屯的人也不知道。他和媳妇无儿无女,都是老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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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20 01:2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过蚂蚱

  有一天,庄里人都听见呜呜的响声,不知是哪里。仔细一听,是天上。抬头看,看不见天了。当时也不知道是啥,因为飞得高,看不清楚,就看见它们从北往南飞。
  老百姓到地里一看,地里全是蚂蚱。那是农历六月,谷穗、高粱穗刚长出来,还是青的。这回蚂蚱比以往的蚂蚱个头大,两寸来长,会飞。有的人家一家人到地里撵,这边刚撵走,那边又上满了。撵也撵不走,抓也抓不多,庄稼人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蚂蚱吃庄稼吃得很快,谷穗叫它们咬得一个坑一个坑的,谷叶上一个豁一个豁的,谷地里听得见唰唰的响声。到高粱地里看,高粱穗子长出来十多天,叫蚂蚱咬得掉可地 。
  人人都说,这回过的蚂蚱是蚂蚱王领来的,谁也没看见蚂蚱王。还说,蚂蚱王是姜子牙的媳妇托生的,当年姜子牙封神的时候,他休的媳妇也去讨封,姜子牙封她个蚂蚱王。
  庄稼人想不出好办法,老太太一帮一帮地去庙上烧香磕头。百时屯的庙在东北角,大西头、大南头的小脚老太太也拄着棍子来。她们走得很慢,走到庙上烧香跪下,都求蚂蚱王:“行行好,叫蚂蚱走吧,快走吧。”
  西头有个老太太,求神的时候神来了。她一下子躺在地上,脸色蜡黄,嘴唇发紫,手脚冰凉。那些老太太把她拉起来,连喊带叫,掐住人中。
  老太太醒过来,她醒了开口就说:“你要是说俺是神虫,俺还给你留个人情。你要是说俺是蚂蚱,俺就给吃你个秃枯杈。”
  这个老太太平常是个老实人,这天不知咋了,说出这么多话来,听说她回家就好了。
  烧香磕头,一点儿用都没有,百时屯的人开始抓蚂蚱。抓回来以后,把蚂蚱的头揪下来,洗干净放点儿盐和材料面。家里有油的,锅里放上油干炒,炒出来很好吃。吃它,再喝点儿水就能饱。邻居都一布袋一布袋往家整,人吃不了,喂鸡,喂鸭子,喂猪。
  俺家男人都不在家,没人去抓蚂蚱。
  俺跟娘说:“你看来秀家、来贵家,天天整回来这么多蚂蚱,俺也要去抓蚂蚱。”
  娘用家织的手巾给俺缝了个小口袋,俺嫌小,娘说:“你把这个抓满就行了。”
  俺拿着小口袋到了地里,地里的蚂蚱很多,俺一抓它就飞,大约一个小时,累得俺满头大汗,一个也没抓着。后来看见配对的,俺脱下一只小鞋扣过去,抓着了一对。抓了一上午,俺就抓了几个配对的,一共十多只蚂蚱。
  人家都抓那么多,俺咋抓不着呢?回家以后俺问菊个,菊个和俺同岁,都是正月生,比俺大两天。菊个说,她家把三个床单缝在一起,缝成个大口袋。他们把口袋拿到地里,四下用棍子撑起来,袋子前面张着大口。她爹、她姐、她和俩哥,五个人从远处往前轰蚂蚱,得慢慢的,轰快了不行,轰快了都吓飞了。这么一轰,好多蚂蚱都钻到布袋里。把大袋子口一封,再一把一把往布袋里装。轰一回,就能装一布袋;轰三回,就是三布袋蚂蚱。
  菊个家把蚂蚱倒在水缸里,先淹死它们。蚂蚱死了以后,晒干喂小鸡。
  过了些天,庄里的人再不敢用蚂蚱喂猪,用蚂蚱喂的猪,猪眼都给烧瞎了。
  蚂蚱把谷子、穄子、高粱、豆子都吃绝产了。地瓜没叶了,萝卜没缨子了,庄里庄外的树都没树叶了。那时候,百时屯还是小日本的天下。种完麦子,有本事的外出做买卖,没本事的出去要饭,很多人家逃出去,逃到收成好的地方。
  过了好些年俺才听说,当年过蚂蚱,过的不是蚂蚱,是蝗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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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20 01:2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黄狗

  一九三九年,二嫂怀孕了,爹娘很高兴。娘跟邻居要来一只小黄狗,为的是给二嫂的孩子舔??。
  一九四〇年三月,二嫂生了个男孩,取名铁案。两岁那年,铁案病了,是嘴里的病,一张嘴里全是白的,那时候把这种病叫“虎口白”。这个病来得快,越吃药越重。俺那儿最好的先生,也没看好铁案的病,才六七天,孩子就没了。
  这个黄狗吃惯了黄色的??,孩子死了,吃不着??,它也想吧。娘买回十六只小绒毛鸡,它一看跟??一个色,一会儿就吃了六只,也不避人。娘看见的时候,黄狗已经把第七只小鸡含在嘴里。娘大声一喊,狗又把鸡吐出来。
  二哥回家了,拿着那只小死鸡扔给它。它去吃,二哥就打。二哥连扔给它五次,它都去吃,连着挨了五次打。二哥第六次把小鸡扔给它,它不敢吃了,二哥也就不打它了。从那以后,它再也不嘴馋了。
  西屋是俺家的仓库。过年过节买回的猪肉、羊肉都放在西屋,搁在大八仙桌上,烀熟的肉也搁在那儿。
  搁好肉,娘唤它:“白白白。”
  黄狗跑到娘跟前。
  娘指着桌上的那些肉对它说:“这些东西你看好,不要吃,你吃就打你。”
  黄狗看看娘,就进西屋了。
  娘又说:“你哪儿都别去,就在这屋看着,吃饭喊你。”
  娘给它在地上铺了草苫子,黄狗就趴到草苫子上,哪里也不去。西屋不关门,外边的狗、鸡、猫、老鼠,啥都不敢来。吃饭的时候,俺吃啥,它跟着吃啥。俺家黄狗也没名,叫狗就叫“白白白”,黄狗就过来了。
  一九四三年,俺家往巨野县城搬家,这个黄狗好像懂人事似的。以前,它吃完饭就跑出去玩,不叫它,它就待在外面。搬家那天,往外撵也撵不出去。全家人上马车了,很多人送俺家,光顾着说话,把狗给忘了。
  娘想起来,要进院找大黄狗,二哥说:“在家饿不着它。安排好你们,我就回来,再拉一趟粮食。”
  马车走到百时屯北门外,大黄狗在那儿等着哩,它坐在那儿,脸朝南看着俺们。一家人都夸这狗精,它咋知道去县城出北门呀。
  娘说:“咱这条狗通人性,就叫它在咱家老死。”
  住到城里后,大黄狗常回百时屯看看。听邻居说,它就坐在大门口,好像很难过的样子,大伙儿都喂它。
  舅进城看娘,跟娘说,大黄狗去了他家一次,跟他家的狗咬架。舅认出它,以为俺娘来了,接出去好远,也没接着人。
  娘说:“前些日子,它跑出去三天才回来。它这么肥,俺以为叫人家吃了,没想到它走亲戚去了。”
  日本人倒台子以后,俺家搬回百时屯。土地改革以后,有天屯里喇叭喊:
  “各家注意了,各家注意了,家里有狗的,把自己的狗整死。你要不整死,咱百时屯的打狗队打死一只狗,你得给打狗队十斤粮食。不给粮食,就把狗整走。”
  邻居都把狗吊死了。俺家的狗谁也舍不得。
  打狗队追狗追到俺家,大黄狗跑回来,气喘吁吁坐在娘身旁。全家人在厨房里刚想吃午饭,打狗队的人就站在厨房门口。大黄狗眼含着泪,看看大哥,看看大嫂,看看二嫂,看看娘。以前,谁要站在俺门口,它得过去咬他们。这回,它浑身哆嗦,也不敢咬了。
  娘说:“你谁也别看了,这家人谁也救不了你。人家叫你死,你就去死吧。人家叫俺死,俺也得去死。”
  打狗队用绳子整个套儿,套到黄狗的脖子上拉走了,问娘:“要狗皮不?”娘说:“俺啥也不要。”
  娘、大嫂、二嫂都流泪了,中午饭娘儿仨都没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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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20 01:2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小金盆儿

  六十多年前,在俺老家,男人死了媳妇,四十五岁以下的可以再找一个,说是孩子小,给孩子找个做饭的。五十多岁的,就不给孩子找后娘了,要是娶个后老婆,人家笑话,多数人都要这个脸面。
  徐庄的后庄叫正行,有个男人五十九岁死了媳妇。他仨儿子俩闺女都结婚了,孙媳妇也娶进门,他领着这个十多口人的家,日子过得很富有。
  有人说:“大哥,你再办一个呗。”
  老头说:“俺孙男娣女一大群,再娶媳妇,人家大牙都得笑掉了。”
  六十七岁那年,老头看上一个要饭的十七岁的小闺女。他找到媒人说:“把这媒说成,俺多给你媒礼钱。你说不成媒,俺也给你钱。”
  媒人问:“哪有说不成媒给钱的?”
  老头说:“你给俺说这个媒,你知,俺知,多一个人也不行。说不成,也给你钱,你能记住不?”
  媒人说:“记住了。”
  小闺女的娘认识媒人,娘儿俩踩百家门,要百家饭,四邻八乡都认识。媒人跟她娘说,她要说的男人就是大点儿,到他家就是享福。
  她娘问:“多大了?”
  媒人瞒了八岁,说:“五十九。人家岁数小的,也不能找咱闺女呀。人家给你五布袋粮食,十块大洋。有了五六百斤粮食,你先不挨饿了。有这十块大洋,给她爹把病看好。”
  她娘说:“俺得商量商量。成或不成,你再来一趟,十天以后给你个准信儿。”
  十天以后,媒人来了。她娘说:“俺跟她爹商量了,俺们不嫌男人大,叫俺闺女逃个活命吧。”
  媒人高高兴兴去跟老头说,老头可高兴了,说:“看个好日子,送粮送银元。”
  挑了个日子,老头撑着口袋,跟长工装了五布袋粮食,一布袋麦子、一布袋黄豆、三布袋高粱,都装到车上。全家都不知道老头要干啥,老头把银元给长工,一句话也不多说。
  媒婆在村外等着上车,两个人到了小闺女家,小闺女的娘哭了。媒人说:“闺女找了好人家,你应该高兴才对。”当娘的光是流泪,啥都没说。
  媒人到了村头下车,走到老头家要媒礼,老头给她一块银元。媒人说:“好,不少,你真大方。还有你不叫俺说的那份钱呢?”
  老头说:“这钱没有了,你想咋说咋说吧。”一块金砖落地,他啥也不怕了。
  吃晚饭的时候,老头跟儿子说:“你们都在这儿,跟你们说说,农历四月十六,俺给你们娶后娘。”
  大儿子问:“老太太是哪庄的?”
  老头说:“上月到咱家要饭的闺女。”
  儿子问:“是她娘啊?”
  老头说:“是那个闺女。”
  儿子媳妇都傻了,半天没人说话。大儿子压了压火气问:“爹,你娶她,叫俺咋叫呀?”
  老头说:“那还用问?叫娘呗。”
  三个儿子都没吃饭,各回各家屋了。
  老头哥三个,还有一个妹妹,他在家族里说了算。结婚这天,因为女方是黄花闺女,婚事办得很热闹。亲戚朋友来了很多,他弟弟和妹妹都没来,嫌丢人。
  俺这儿有个风俗,小辈儿的得跟新结婚的长辈见面,认识认识,磕个头。老头的儿子、媳妇、闺女都不想去,新娶的后娘比这家的孙媳妇还小一岁哩。老头的三儿媳妇心眼儿最多,出了个主意,大伙儿都赞成。
  大知事的又来催:“快过去吧。”
  大儿媳妇说:“去。”
  三儿媳妇用托盘端来三样头饰。有一个网子皮上有五个银叉针,针上都有花,中间还有一个网花,这是年轻人戴的。还有个亮壳子,用黑色大缎子做的,戴的时候先把头发装到壳子里,再用银簪子从中间插上,这是中年人戴的。还有纱手帕壳子,也是黑色的,戴的时候得把头发扎到后边,缠个鬏儿,把头发装到壳子里,再用疙瘩针从上边一插,这是七八十岁老人戴的。
  三儿媳妇说:“这三样看她戴哪样,她要戴这网子皮儿,咱不叫娘,也不磕头。咱有理说,她到咱家当年轻人哩。她要戴这个纱手帕,咱就得磕头叫娘。”
  新媳妇把头上的网子皮、银叉针都拽下来,把头发缠巴缠巴装到纱手帕壳子里,用疙瘩针插上了。
  儿子媳妇都磕头叫娘,孙子辈儿的叫奶奶。
  有很多来看新媳妇的,想看看新媳妇哭成啥样,嫁给比她大五十岁的老头,谁能愿意呢?新媳妇不喜也不恼,大伙儿都说,怪不得老头喜欢她,小模样真俊,像个小金盆儿,一看就带个聪明样。你说小金盆儿,他说小金盆儿,这个外号就叫起来了。
  老头对媳妇可好了,老头说:“那些年轻人穿得花花绿绿,俺给你买,你也穿。”
  小金盆儿说:“你别买,买来俺也不穿。俺和人家不一样,要是穿得花花绿绿,孩子们瞧不起俺。”
  从十七岁,小金盆儿就穿黑,穿蓝,穿白,打扮得像个奶奶样。
  老头心疼媳妇,说:“你啥都别干,磨面做饭,有三个儿媳妇、一个孙媳妇,你陪俺就行了。”
  外人都以为,老头年纪大了,小金盆儿不能生孩子了。谁也没想到,小金盆儿生了一个闺女、一个儿子。
  俺嫁到徐庄的时候,小金盆儿奶奶五十多岁了,还很有精神,对人亲热,见人先说话。她爱说话,也会说话。俺家大门外有棵大柳树,夏天到树下拉呱的人很多,小金盆儿奶奶也来这里坐坐。她说:“现在时兴自由恋爱,还兴离婚哩。俺比你大爷爷小五十岁,俺也过一辈子。”她就把以前的事说给大伙儿听。
  听说,那个老头活到八十多岁,这样算起来,小金盆儿奶奶三十多岁就守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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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20 01:2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尾子

  俺小的时候住姥娘家,姥娘家邻居有个二尾子,不是男孩,也不是女孩。娘把他当男孩养,穿男人的衣裳,干男人的活儿。
  二十三岁那年,媒人来提亲。
  娘说:“俺儿不是正常的男孩,不能说媳妇。”
  媒人说:“俺知道。这女孩也不是正常的女孩,他俩结婚,谁也不嫌谁。你儿上地干活儿,回到家里有个做饭的,黑天睡觉有个说话的,俺看挺好。”
  娘点头说:“那你说说吧。”
  媒人一说,把亲事说成,两个人结婚了。结婚以后分家另过,这两个二尾子过得很好,丈夫上地干活儿,媳妇在家织布纺棉,给丈夫做穿的。
  后来,丈夫说:“咱家地少,总这样不行。俺种上地,叫爹帮你收,俺去做长工。以后,咱手底下能宽绰宽绰。”媳妇同意了。
  那年,丈夫二十八岁,媳妇二十四岁。他扛活儿的这家男人五十岁,媳妇死了,有三个女儿,大女儿结婚了,二女儿十八岁,三女儿十五岁。他在这家干得很好,地里的活儿、场里的活儿他全干。
  他出来扛活儿,他媳妇爱上了邻居光棍小五子。小五子家穷,哥们多,娶不起媳妇。开始,小五子常去他家,婆婆也不在意,儿媳妇是个二尾子,她很放心。没想到的是,儿媳妇怀孕了,肚子越来越大。
  丈夫回到家,没说啥,让媳妇回了娘家。过了几天,小五子赶个车,把她当后婚娶回来。
  扛活儿的回到东家那儿,还是做长工。老家冬天屋里冷,以前屋里没火炕,也没火炉。东家一个人睡冷了,过来和扛活儿的睡在一个床上,一个被窝里。俺那里床长,被子也长,一头睡一个。俺那儿就说:找了个暖脚的。
  东家和扛活儿的睡了一冬,东家说:“人家都说,你长得和别人不一样,叫俺看看呗。”开始扛活儿的不叫看,后来就叫他看了,摸了。东家说:“你不是男人,你是个女的。俺带你到菏泽大医院看看吧。这钱俺花,中不?”
  那时候的人封建,东家咋说,扛活儿的也不去,就是不去。东家去了趟菏泽,买回来麻药和红伤药,给她割开,两个人过上了,她还怀了孕。
  头一年,小五子媳妇生个女孩。第二年,她生个男孩。她已经变成女人打扮,就是头发没长起来,两个人还办了喜事,也算好事成双。
  俺到东北后,也遇到过一个二尾子,他妈把他当男孩养。上班以后,他也整天跟男孩子在一起玩,就是不在单位上厕所。上厕所的时候,他就往家跑。
  二十多岁的时候,他自己去了趟哈尔滨,回来就变成女孩。当了二十多年男孩,突然变成女孩,她不好意思上班,要求领导给她调工作。没过多长时间,她就调走了。听说也找了对象,结了婚,生了个男孩。
  现在应该没这种事了。跟现在的人比,以前的人多受了很多委屈。
  老广德
  俺小时候,百时屯的男人腰里都扎大站带。大站带一尺三宽,五尺长,都是家织粗布的,染成黑色。刚开始的时候,男人穿完上衣,把大站带扎到腰里,感觉可美了。后来,百时屯的老少男人都扎,说是扎上大站带身上有劲儿。
  俺庄的庞广德也是这样打扮。老广德没有儿子,只有一个闺女。他六十一岁那年,老婆死了,他一个人过了十多年。七十三岁那年,他找了个老婆,和他同岁,也是七十三岁,这个老婆没儿没女,他俩结婚了。用现在的话说,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可以上新闻了。那时候,老广德也是新闻,七十三岁娶媳妇,十里八乡一下就传开了。
  广德的大嫂直接说到老广德脸上,她说:“你也不怕人家笑话你,七十三岁了还娶媳妇,丢人不丢人?你也打听打听,咱巨野县就你一个七十三岁娶媳妇的,老不正经!”
  俺家前面有块空场,宽敞、眼亮、风小,男女老少都爱到这儿晒太阳,一边晒太阳,一边拉呱。那时候,俺是个十四岁的小闺女,坐在那儿扎花。老广德坐到俺跟前,看俺扎花,说:“俺这个老婆七十三岁了,不花眼。你扎花用的最小针叫小麦王针吧,她也能纫上。”
  他嫂说他的那些话,老广德也学给大伙儿,他说:“俺的命不好,谁想说俺啥,就说俺啥。俺要是有儿子管俺的事,俺也不找后老婆。”
  俺那里有个规矩,老头娶了后老婆,前房的孩子得给后娘磕头,后娘给红包。听说爹找了后老婆,老广德的闺女来了,眼珠都哭红了,老广德害怕了。他后来说:“要是闺女不叫俺要老婆,那就毁了。老婆的房子那家侄子搬去住,她回不去了。”
  没想到,闺女进屋就给后娘跪下了,管后娘叫婶子,给婶子问好,娘儿俩很有话说。闺女说:“你跟俺爹过,俺少了个大心事。叫俺爹上俺家,他不去,俺黑天白天惦记他。”
  老广德说:“这回俺放心了。回家有人给俺做饭吃,病了有人给俺烧点儿水喝。没有这老婆,俺死了臭了,谁也不知道。”
  两个人在一起过了四年多。
  有很多天,老广德没来拉呱。再来的时候,脸色灰锵锵的。爱莲娘问:“三哥十多天没来,在家干啥了?”
  老广德说:“俺二十天没来了。先是老婆病了,俺在家伺候老婆哩。”
  爱莲娘问:“好了?”
  老广德说:“死了。”
  老婆快死的时候说:“俺病了,你伺候俺。你到那时候病了,谁伺候你呀?”
  老婆说完这话放声大哭。
  老广德说:“好好歇着,别惦记俺了,俺比你强,俺还有个闺女哩。”
  老婆死后,老广德找侄子说:“大侄子,你婶子死了。”
  侄子不理他,装着没听见。老广德哭着拿铁锨,自己去挖坑。挖完坑,又送了一趟席子。到了夜里,老广德用大站带把老婆从腰里绑上,背起死尸往外走。路上累了,他也不敢放下歇歇,怕放下了背不起来。那是冬天,背了一里多地,七十七岁的老广德出了一身汗,小棉袄都湿透了。
  背到地方,老广德解开大站带,把老婆放到席子上,放板正,用席子包上两头,绑好。他先把上身放在坑里,下身就好放了。老广德给老婆埋了个小坟子,放下铁锨他放声大哭,说:“下辈子咱还做夫妻,咱多生几个儿子。”
  听老广德讲完,大伙儿都不作声。隔了一会儿,爱莲娘问:“你咋不白天埋呀?路坑坑洼洼的,黑天难走。”
  老广德说:“谁叫咱是绝户呢?大白天的,俺背个死人往外走,才叫人家笑话呢。”
  老广德这回真老了,眼看着一天不如一天。等他不能做饭,闺女把他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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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20 01:3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穷时候

登记

  刚从济南回来,俺出去跟别的小闺女玩,大哥总跟着。藏猫猫藏到天黑,他就跟到天黑。跟了几天,大哥对俺说:“妹妹,咱这儿跟济南不一样,一个闺女疯疯癫癫总在外面跑,人家笑话。”
  住到俺姨家学织布,赶上表姐夫送表姐和孩子回娘家,俺欢天喜地迎出来抱孩子,跟他们打招呼,没觉得哪儿不对。表姐夫来接娘儿俩那天,姨把俺关在屋里,等他们都走了才放俺出来。姨没说咋回事,俺后来才知道这里有规矩,小姨子不能见姐夫。
  俺家那地方规矩多,做闺女也有规矩。娘从小就告诉俺:“小闺女不能大笑,要言不露唇笑不露齿。”
  从济南回来,大嫂跟俺讲一套嗑儿,也是讲做闺女的规矩:“一学走路要安详,二学裁剪做衣裳,三学寒窑的王三姐,四学磨道的李三娘。”
  俺家门前是个小场院,有月亮的时候,跟前的媳妇闺女都把棉车子搬来,在月亮地里纺棉花,一边干活儿一边讲笑话,谁家的闺女整天在外面野,谁家的闺女针线活儿不好,她们都当笑话讲。俺不想让她们笑话俺,笑话俺家。十四岁开始,俺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进,天天在家织布、纺棉、做鞋、绣花,天天看见的就是家里这几口人。
  一九五四年俺十七岁,媒人做媒,给俺找了婆家。
  农历四月十四这天,爹说:“明天你去登记,咱先叫他到咱家来。俩人见见面说说话,再去登记。”
  爹是个有学问的人,喜欢看书看报,跟得上形势。俺没文化,俺就知道没有哪家登记前见面的,要是见了面,人家准笑话。爹说叫他上俺家来,可把俺气坏了,还啥也不敢说。
  下午,爹跟大哥说:“士芳,明天有客人来,你把屋里打扫干净,把咱那幅画挂上。”又叫三哥:“士彦,你把咱的院子收拾干净。”气得俺晚饭没吃。
  二哥不在家,俺在二嫂屋里住。他们都睡了,俺睡不着,哭了。
  二嫂问:“你哭啥?”
  俺说:“咱爹他真糊涂,谁家闺女不结婚先见面?咱庄上一家都没有。明天他要到咱家来,一街两行的都来看他,像看猴子,叫俺咋活呀?咋见人啊?嫂,你跟咱爹说,明天别叫他来。明天去登记,俺不会给你们丢人现眼,他是瘸子是瞎子,那是俺的命,俺不埋怨。”
  吃早饭的时候,二嫂跟爹说:“你别叫那人到咱家来了,俺妹妹不想叫那人来,昨天夜里她都哭了。”
  爹说:“不行,得叫他们见见面说说话。这时候不见面就登记,结婚以后,今天哭着来了,明天哭着来了,到那时候更难办。”
  爹差两个人去接他,他不敢来,直接去章缝区了。那时候,登记时间是农历的初五、十五、二十五,知道他不来了,俺也直接去章缝。坐的是牛拉的车,车篷用竹竿支着,席子盖在上面,前后都挡着。娘在车篷里陪着俺,大哥在车篷外陪着,一个三十多岁的侄子赶车。
  到了地方,俺下车往里走。走到登记的屋往里看,东边坐一排是男的,西边坐一排是女的,一共十八对。俺道远,最后一个到的。
  那十七个女的,都用黑纱手帕把头包上,用一只手在鼻子前面捏着,光露两只眼睛。俺把黑纱手帕围到脖子上,大方地走到座位上。俺那时有个想法,俺不包脸,别叫他过后说没看见俺啥样。
  往对面看,这十八个男的,俺也不知道哪个是俺的。有一个男的大高个,模样也好,这个人要是俺的就好了。有四个男的太不像样,两个年纪大,一个又矮又丑,还有一个一看就是个傻子。俺都想好了,这四个人里要是有俺的人,俺回家就死。
  那十七个女的看俺不包头,她们也把手帕放下来,大概是热了。登记开始了。第一份登记就把俺看上的那个男的登走了。第五份登记的,男的三十多岁,长得还不好看,女的长得好看,就是个子矮一点儿。
  管登记的人问女的:“你和他以前见过面吗?”
  “见过。”
  “你同意吗?”
  “同意。”
  “没意见呀?”
  “没意见。”
  “没意见就摁手印吧。”
  摁完手印一转身,那女的眼泪就流出来了。有几个人说:“那女的哭了。”
  管登记的那个人停下来,找了两个工作人员把女的留下,叫她到另一个屋里去。结果咋样,俺不知道。
  天呀,还有仨呢,这仨能不能有俺一个呀?这一上午,俺心里总害怕。
  那时候,登记的两个人有一个说不同意,登记登不成,俺那儿就说“登叉了”。谁家闺女登记登叉了,丢娘家人,再找婆家都不容易。
  俺来登记有心理准备:第一,登记不能登叉了。跟谁登记,俺都得说同意;第二,碰上俺看不上的男的,不能表现出来。心里难受自己知道就行,不能让家里人跟着难受。
  登记登到第十六份,那四个很不像样的男的才全登出去。剩下这两个,都是一般人,跟俺三个哥哥比差远了。
  “张富春。”叫他的时候,俺还不知道他是谁。
  “姜淑梅。”叫俺的时候,俺就知道他是俺的了。个子不高,有点儿驼背,金鱼眼,大嘴叉,就是这个人了。登完记,俺脸上笑呵的,这就是俺的命,不孬也不好。
  农历五月十六,婆家娶俺,来了一乘小轿,俺的陪嫁有一个桌子、一个柜、一个板箱。抬嫁妆的人回去,有的说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有的说他家人缘不好。说啥的都有,就是没一个看上这个人、看上这个人家的。
  媒人没在场,媒人的侄子在场,他觉得对不住俺家,回家就哭。俺娘听说了,过去劝他:“孩子你别哭,你姑她还没回来呢。等她回来,咱听听她咋说,别人说不好,没用。”
  公公婆婆看见俺可高兴了,丈夫对俺说:“登完记,俺就一天天地盼结婚,好叫亲戚朋友都看看,俺张富春娶了个好媳妇。”
  三天回门,俺脸上还是笑呵的,全家都放心了。
  大姑家的表嫂住在万庄,她二十五岁守寡,只有一个闺女叫大妮儿,表嫂就盼着大妮儿快点儿长大。母女俩都能干,天天织布纺棉,给大妮儿挣嫁妆。嫁妆置办得齐齐全全,亲事也定下了,赶上结婚要登记。那时候刚实行登记,好些闺女怕抛头露面人家笑话,怕得不行。大妮儿说:“叫俺登记,俺就死,俺不去登记。”
  表嫂特意去了村干部家,跪在他家里不起来,说:“别叫俺闺女登记了,俺就这一个孩子,别把她难为死了,行不?”
  村干部说:“不是俺说了算,那是国家政策,毛主席定的。你也别说这么多,说得再多也没用。”
  表嫂没办法,回家劝大妮儿,大妮儿也同意去登记了。
  有一天,娘儿俩去碾米,表嫂让大妮儿回家拿簸箕,大妮儿到家就上吊了。表嫂等不来大妮儿,赶紧往家跑,到屋一看,大妮儿在房梁上吊着,身子叽哩拨愣 的。
  她摸了个镰刀就把绳子割断了,大妮儿落在地上,她抱在怀里喊:“大妮儿!大妮儿!”
  大妮儿闭着眼睛,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表嫂一看事不好,快跑到外面叫人:“快来人呀!大妮儿上吊了!”
  不大会儿,跑去很多人,谁都帮不了她,大妮儿死了。
  表嫂哭得死去活来,她骂村干部,啥难听她骂啥。她怕村干部听不见,去他家门口坐在凳子上骂,骂累了就说:“大妮儿啊,你就是死在他手里的,你娘没本事给你报仇,你要是有灵性,你就把他一家人都掐死!”
  连着骂了两天,表嫂让人抓起来,送去劳动改造。她不管什么改造不改造,到了哪里她就骂到哪里,骂村干部:“你们欺负俺孤儿寡母,把俺闺女逼死,现在又想把俺整死,日你个亲娘祖奶奶!俺受了多少苦,才说把孩子熬大了,你们非要登啥记,你们不得好死!”
  劳动改造了两年,表嫂骂了两年。后来去了个当官的,问表嫂:“你还骂呀?”
  表嫂说:“你把俺枪毙了,俺就不骂了。只要俺有一口气,俺就骂。”
  当官的说:“这里改造不了你,你回家骂去吧。”
  表嫂没到家就放声大哭,大骂村干部。村干部找来六个能说会道的人,一起过去看表嫂,他跪在表嫂面前说:“婶子俺来了,你想打就打,想骂就骂。那天来抓人,你以为是俺告的你,俺可是一点儿不知道。别说你坐在门口骂俺,你就是坐在俺屋里骂俺,俺也不会告你的,俺理解你老人家的心。”
  那个村干部哭了。
  表嫂说:“你起来吧。”
  村干部说:“婶子,今后有啥困难你找俺,俺一定帮你。”
  这一番话,把表嫂说得再也不骂了。
  逢年过节,表嫂都来看俺爹俺娘,挎个带盖儿的篮子。哪次她都住几天,一夜一夜地跟娘拉呱儿。娘会劝人,能宽宽她的心。哪次表嫂走,娘都难受好几天,娘跟俺说:“大妮儿真糊涂,她寻短见的时候就不想想,她死了,叫当娘的这辈子咋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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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20 01:4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挨饿那两年

  俺是山东省巨野县董官屯乡百时屯人,婆家离娘家十八里地,在龙固集南徐庄。一九五四年农历五月十五,娘说:“明天你就结婚了,到人家你得听公公婆婆的话,许公公婆婆一千个不对、一万个不对,不许你一个不对。”
  第二天,婆家来了一台小轿把俺抬到他家。
  刚开始,婆婆对俺可好了,光怕俺嫌她儿子丑。后来看俺听话,就把屋里所有的活儿推给俺,龙固集只要有戏,她就扭着小脚走出三里地去看戏,俺起早贪晚总有干不完的活儿。到了十月里,早饭就是两样饭,他们都吃高粱和黄豆的杂面饼,给俺吃地瓜叶磨成面的菜窝窝。俺有心跟她反抗,想起娘嘱咐的话,不行,俺得听娘的。
  一九五八年搞“大跃进”,各公社都虚报产量,按产量交公粮,打的粮食都交公粮了。到了冬天,吃的东西少了,丈夫到外面找活儿干。先去了济宁修配厂当学徒工,一个月十八块钱没法养家。他又去了哈尔滨,在砖厂干活儿,月月给公公邮二十块钱。
  到了一九五九年,吃的东西更少了。家家都挨饿,庄里的榆树皮都让人扒干净,谷糠都成了好东西。儿子来顺四岁,吃谷糠大便拉不下来,俺得找个小棍捅一会儿,可遭罪了。
  年纪大的、身体弱的,有些就饿死了。俺婆婆的娘身体不好,也饿死了。临死前,婆婆问:“娘你饿不饿?”
  娘叹口气说:“不说了,说也没用。”
  提起这事婆婆就哭。
  后来,国家开始给供应粮,一个人一天的供应粮不到一斤,有谷子、稻子、玉米和地瓜干,有时候按月给,有时候几个月给一次。把粮食领回来,俺和两个小叔子抱着磨棍推。推完了,留下的玉米面和地瓜干够喝一顿清水粥。喝完粥,他们就把粮食全都装到大轱辘地排车 上 。
  婆婆跟俺说:“俺到菏泽要饭去了。”
  他们四口人走了,一粒粮食、一分钱都没给俺娘儿俩留下,连着两个月。俺庄到菏泽九十里路,到了菏泽,他们有钱就能买到吃的,丈夫邮来的钱,他们一分钱也不给俺。
  家里只有一堆胡萝卜,是俺领着两个小叔子溜地溜回来的。胡萝卜本来是甜的,可连吃四十天,胡萝卜往舌头上一放,就像黄连那样苦,俺吃不下去,儿子也不吃。
  俺看不见自己,看得见儿子,他小脸焦黄。连着两顿啥也没吃,儿子耷拉着头,嘴唇又干又白,他已经连着十多天不抬头,两天不睁眼。
  眼看着儿子要饿死,俺想放声大哭,又把自己劝住了。哭顶啥用,得给儿子找点儿吃的。左看右看,就看见桌子上有点儿干榆树皮,还有一个枕头里填的是谷瘪子,已经十多年了。俺赶紧把榆树皮剪碎,和谷瘪子一起磨成面,做了六个饼子。
  俺咬一口饼子,一嚼满嘴糠,脑油味儿可大了,想吐。儿子他闭着眼大口大口地吃。俺呜呜地哭,干哭也没眼泪。
  儿子听见俺哭,一着急把眼睁开了,说:“娘你别哭,俺吃这中,能拉出来。”
  叔伯嫂子听见俺哭,一看这娘儿俩一粒粮食也没有,孩子快要饿死了,回家拿来三斤多野菜糠面,这糠面里掺了点儿高粱面和黄豆面,星星点点的。
  头一次俺做了五个小饼贴在锅边,一掀锅就闻到粮食的香味儿。四十多天没碰粮食,那粮食味儿咋那么香啊,俺使劲往鼻里吸,一大口一大口往肚里咽,好像能管饱似的。这个叔伯嫂子现在还活着,俺感念她一辈子,要是没有这三斤多糠面,俺娘儿俩饿死在屋里也没谁知道。
  快到领供应粮的时候,婆婆他们回来了。
  俺把小锅支到俺住的前屋,婆婆问:“你这是干啥?”
  俺说:“跟你分家。”
  她很生气:“俺儿不在家,你分的啥家?咱又没吵没闹,俺找社长去!”
  俺说:“你想找谁找谁。”
  社长来了,问俺:“他婶子,他大叔不在家,你为啥要分家?”
  俺说:“社长,俺不多说,说多了有战争,你看看俺的脸吧。”
  社长看看俺的脸,回头跟婆婆说:“婶子,她要分家你就分家吧,分了家你少操一份心。”说完就走了。
  这次分家,婆婆给了俺一个勺子两个碗,还给了俺半碗杂面。俺给儿子做了三顿粥,俺两天半啥也没吃,凉水也喝不进去。供应粮还不知道啥时给,俺想回娘家看看能不能有点儿吃的。
  一早起来俺就走了,儿子走不动,俺抱起儿子,腿发软眼前发黑。看不见道,就和儿子在地上躺一会儿,看清道了再站起来冒蒙往前走。走到下午两点多,才走出十一里地到了仁桥,离娘家还有七里地,一步也走不动了。
  桥下水流很急,俺想饿得这么难受,不如跳河死了。又一想,俺这样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婆婆就得跟人说,俺跟野汉子跑了。那是农历三月,俺正左右为难,东北边天红了,好像连风带雨过来了。俺想:好好的道俺都走不动,要是下雨,俺就抱着儿子跳河。
  大风过来了,没雨,俺抱起孩子来身子飘轻,道也能看清了,七里地俺就歇了三次,大风把俺送到家,就停了。
  两个嫂子出来接俺,二嫂向俺问好,俺一句话都不说,她就把饿得半死的孩子接过去。俺走到外屋躺到小床上,脸冲里。
  娘问:“妮儿,你咋了?”
  俺不敢说话,说话就得露出哭腔,俺想俺不能哭,俺哭一家人都得跟着难受。
  三嫂说:“娘你别问了,俺妹妹是饿的,俺给妹妹做点儿吃的。”
  小侄没奶吃,三嫂从娘家拿来一点儿白面,她就用这白面给俺做了一小盆疙瘩汤。
  娘来拉俺的手,说:“天都热了,你的手咋这么凉啊?”
  俺说:“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二嫂问:“这孩子咋不说话呢?总耷拉着头?”
  俺说:“他就那样。”
  俺娘身体不好,俺还没孝顺娘哩,不想再给她添心事。
  这碗疙瘩汤是俺娘儿俩的救命汤,可娘跟三嫂在一个锅里吃饭,俺不能赖在娘家,住了三天俺就走了。
  临走,娘问俺:“妮儿,公公婆婆对你好吧?”
  俺说:“婆婆比你会疼人。”
  家里这些事,俺光告诉了三嫂,三嫂背着娘跟俺说:“妹妹你别走,咱饿死死到一块。咱不回那不是人家的家。”
  俺说:“俺得领粮去。”
  三嫂说:“妹妹你别多想,你这儿还有一个家哩。”
  俺说:“记住了。”
  回去这十八里,俺娘儿俩都有劲儿了,儿子头能抬起来,也能说话了。
  回到家,婆婆跟俺说:“玉米领回来,你两个弟弟崩爆米花都吃了,你的谷子和稻子还有。”
  俺没跟她争,把谷子和稻子拿到俺房里,能吃着分给俺的粮食,娘儿俩挨饿也饿不死了。分了家,婆家的活儿俺一点儿都不干,他们生气。吃完饭,俺娘儿俩在大门洞玩,先是公公指桑骂槐:“操他娘的!治不了她了!心眼子真多!真精!”
  公公骂完,婆婆接着骂,还是那些话。俺生气,想回骂他们,想起俺娘的嘱咐就忍了。过了一会儿,二小叔子又骂,骂的还是一样的话,俺实在忍不住了,连骂了五六句操他娘的:“他仨骂的,还有俺骂的,操他娘的,都去堂屋操他娘去!”
  骂完俺就回屋去了,那三个人把俺的门堵上,看样子想打俺。俺提着公公的外号喊:“小老妖,你敢打俺,俺去告你,跟你没完!”
  喊完俺就走到大门外,骂他们:“没好心眼子,对你们再好也是狼心!”
  俺一骂邻居可高兴了,说早就该这样对待他们了。婆婆跟四邻打仗都打遍了,她打完仗逼着公公去骂人家,老实的人家就忍了,厉害的人家就骂他一顿。
  婆婆打仗是个常胜将军,跟俺打完仗她回到娘家,托人给她儿子写信,说俺骂他爹,给他爹气死了,正在医院抢救。她儿子来信说要撵俺走,不要俺了。
  丈夫哪次来信都是邮给他爹,从没让俺看过,这次来信婆婆高兴地喊三小叔子:“你哥来信了,给你嫂看看。”
  小弟把信送过来,俺找人念信,人家不给念,逼得急了,人家才念给俺听。俺一听火冒三丈,躺到床上大哭。俺本来想着丈夫回来就好了,听完他的来信,俺一天都活不下去了。俺得回娘家一趟,叫他们知道俺是咋死的。
  俺顶着小雨往娘家走,一路上大声哭了小声哭,还有二里地到家,俺不哭了,走到家得像没事一样。
  三嫂见了俺,问:“妹妹,下着雨你咋来了?”
  俺说:“来时没下雨。”
  三嫂要给俺做饭,俺说:“吃完饭来的。”
  下午两点多,俺要回去,他们都留俺住一夜,俺说孩子在家呢。
  俺走了。爹看见桌上有封信,叫三哥借个自行车把俺追回来。三哥追上俺时,俺已走出三里多地。
  俺问三哥:“你有事啊?”
  三哥说:“俺没事,爹叫你回去,他有事。”
  俺没哭,俺都想好了,回家就抱孩子跳到浇地井里,跳到吃水井人家害怕。那时的女人过不下去就得死,离婚丢娘家人。跟着三哥回到家,看见爹流泪,知道他看见那封信了。
  俺大哭,爹说:“俺给他去信,他要是不说人话,就跟他离婚。俺不怕丢人,俺的好孩子不能死在他手里。”
  爹给丈夫去了一封信,八天后丈夫回信了,他赔礼道歉,还邮来二十块钱,十块钱给俺,十块钱给俺爹。
  婆婆的用具啥都不给俺用,俺用就得出去借,儿子天天拉屎,俺就得天天借铁锨。俺那时候死都不怕,都活够了,跟儿子说:“你拉屎到你奶奶屋里去,别怕,俺在这儿看着你,你奶奶有铁锨,咱没有。”
  儿子进屋就拉,吃的野菜多,他拉稀。婆婆用铁锨铲完粪便,又把铁锨藏起来。
  第二天,儿子要拉屎,俺说:“你去她厨房拉。”
  儿子连着去她屋里拉了三次屎,婆婆才把铁锨放到外边。
  俺说:“儿子,再也不用去奶奶屋拉屎了。”
  儿子想吃鸡蛋。俺没鸡,就垒了四个鸡窝,窝里铺上干松的草,又管别人要鸡蛋壳,做了四个引蛋。东西院邻居的鸡想在这窝里下蛋,俺都往外撵,婆婆的鸡来了,俺不撵,当天就有一个鸡下蛋。过了五六天,婆婆的六只鸡全来这儿下蛋。
  婆婆叫二小叔子来俺鸡窝里拾鸡蛋,俺眼睛一瞪说:“你要是敢上俺鸡窝里拾鸡蛋,俺把你爪子掐了!”
  他没敢动,走了。
  过了几天,俺叫儿子给婆婆送去一碗鸡蛋,儿子说:“奶奶,俺家鸡蛋吃不了,给你送来了。”
  第二天早晨放鸡的时候,婆婆抓住一只鸡喊儿子:“来顺,给你一只小鸡。”
  这回俺就留了一个鸡窝,剩下的全扒了,有一只小鸡,儿子就有鸡蛋吃了。
  丈夫从东北回来,带回来十五斤小米。这回见着粮食了,顿顿都做小米粥喝。俺和来顺吃惯了野菜,一时半会儿吸收不了粮食,拉稀拉了四五天。
  婆婆和公公都活到七十四岁,后来到东北投奔俺,跟俺过了二十多年,活养死葬都是俺和丈夫的事。有好几回,丈夫要跟婆婆算算当年的账,都让俺打住:“都过去了,过去了还提它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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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20 01:5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坐月子

  一九六一年三月,俺在三家合买的一间半房里生下二儿子。俺总害怕赶在晚上生孩子,南炕两家哥哥白天上班,晚上在家不方便,赶来赶去还是晚上生的。
  三月十六号晚上九点多,丈夫把接生的找来,隔上一个布帘检查,说是要生。我再不好意思也得生。十二点半,二儿子出生了。丈夫提前从厂子拿来一个破棉帐篷,拆下上面的窗帘,又铺了一张窗户纸,就把孩子包起来。
  接生的看俺穷,一个鸡蛋、一两红糖、一块褯子都没有,不吃饭要走,俺说准备好了炝锅面条,下锅煮就行。人家听了起来就走,南炕俩嫂子送走了接生的。那时候接生三块钱,俺给了她四块钱。俩嫂子回来就给俺煮小米粥,煮了两碗,俺都吃了。
  吃完粥,丈夫用旧毛巾包着十个鸡蛋回来,说是从隔壁邻居那儿买的,让俺好好补补身子。邻居知道俺生了孩子没鸡蛋,问他买不买,她卖给别人一个鸡蛋七毛钱,卖给俺八毛钱。俺生丈夫气,说俺能吃饱肚子就行,让他现在就把鸡蛋退回去。
  他一个月工资才四十多块,这十个鸡蛋就是八块钱,哪是个小数,俺心疼。丈夫啥都没说,落泪了。结婚七年多,跟他过了很多苦日子,第一次见他落泪,俺也心疼,就不再说啥了。
  坐月子第二天,下午两点多俺就下地了,南炕两个嫂子说:“俺俩都能给你做饭,你快上炕,你的嘴唇都是白的。”
  俺说:“没事,晚饭俺能做了。”
  坐月子第四天,俺就开始熬碱。俺住的地方叫鸡房子,是盐碱地,北边的碱土可多了。外屋有仨锅台,一家一个,看着那两个嫂子熬碱挣钱,俺也坐不住了。丈夫上班前往家背百八十斤碱土,俺就在家熬。
  这活儿挺简单,也挺累人的。半锅水烧开后,下碱土,锅满了,用棍子搅一搅,用笊篱把草捞出来。坐清一个钟头,就把锅里的碱水舀出来,一盆一盆端到院里过夜。剩下的碱泥挖出来,扔到房后。早晨起来,再一盆一盆端回来,把盆里的水倒出去,把盆子放在热水锅里烫,稍稍一晃盆,就倒出来一个个水碱坨。
  有时候熬出来的水碱坨是红色的、黄色的,那不行,不光得把碱坨里的水控净,还得一遍一遍用水冲,冲干净了再控干。三锅水碱,能熬出来一锅纯碱。熬纯碱的时候,锅里就加一碗水,把水碱坨砸开放到锅里,不用烧开,水碱坨化完就行了。还得坐清一个钟头,把清亮的碱水舀出来,一盆一盆地端到院里过夜。早晨起来,一盆一盆端到屋里用热水烫,烫好了把盆翻过来轻轻一扣,大大小小的碱坨从盆里下来,就能卖钱了。
  俺刚熬碱的时候不愁卖,总有人上家来买的,有的自己家用,有的是再往外卖。一个月子里,俺卖碱挣了二百多块钱。
  坐月子第十天,丈夫把碱土备足了,才去给孩子落户。落户的时候给了两斤猪肉、两斤红糖、一斤豆油、三斤鸡蛋、十斤白面的票,还有布票。猪肉买回来,他们爷儿俩解馋了。红糖和鸡蛋买回来,俺喝了吃了。剩下的票都没动,俺那时还有九十多斤余粮,也不舍得吃。老家来信说,婆婆公公和小叔子挨饿,他们要到俺这儿来。那时候有钱也没地方买粮,都给他们留着。
  一个月子里,俺就吃了六个纯玉米面的大饼子,甜菜叶子是俺的主食。熬碱倒不出锅,俺就做两顿饭,中午饿了,就把菜窝窝放在灶坑里热一下,大儿子吃一个,俺吃两个。没有暖瓶,他渴了喝凉水,俺在月子里不敢喝。
  宋嫂说:“小妹,你在月子里得吃点儿好的,你吃那么多菜叶子,吃坏了身子是一辈子的事。”
  俺说:“没事,天老爷照顾好心人。”
  俺的奶好,坐这个月子,娘儿俩都吃得白胖。
  大儿子比二儿子大六岁,因为在山东挨饿,俺四年没来月经。到东北吃饱了,三个月就来了月经,有了二儿子。二儿子出生三天,身上一个布丝都没有。厂子里沙土多,俺就把沙土温热了,把他放到沙土里头,上面盖着他哥哥的旧衣服。尿了,就把尿湿的沙土扔出去,拉了也一样。穷人家的孩子好活,吃足了奶就不哭,没耽误俺干活儿。
  保国三屯西北的碱土能熬大牙子碱,打开碱坨上面的那层薄蒙 ,里面的牙子像一个个大蒜瓣挤在一起;正北的碱土出小牙子碱,那些牙子越往上越尖;东北的碱土熬出来的是葡萄牙子碱,那些牙子像透明的小葡萄堆在一处。这一坨坨碱看着都好看,不知道为啥,买碱的都爱买大牙子碱。
  跟儿女讲当年,他们问俺:“坐月子咋还拼命干?”
  俺那时就想:宁可累死在东北,不能穷死在东北。穷,叫人家看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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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20 01:5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闹黄皮子

  到了黑龙江,俺能吃饱饭了,白天跟两个嫂子有说有笑挺好的。可到了晚上俺就想家,最想家里的娘,有时候想得厉害睡不着觉。
  有天晚上丈夫上夜班,俺想娘睡不着觉,起来在油灯下做针线活儿,心里一阵阵难受,想吐。俺自言自语说睡觉,坐在炕沿上解扣。脱上衣的时候,不知为啥身子向后猛折过去,头紧跟着冲地。俺喊:“俺有病了。”
  南炕两家哥哥急忙下地光着脚来?俺 。
  俺说:“俺没病,不知道啥神啥鬼闹,你们骂骂,俺就好了。”
  左嫂胆小,吓得直哆嗦。
  宋嫂骂:“操你妈的,你是个什么东西?快走!你要不走,你就得死这儿!”
  宋嫂骂完,俺就好了,可宋嫂说难受,想吐。宋嫂没吐,她突然咯咯咯大笑,笑得吓人,像鸡叫一样。笑够了又唱起她那河南豫剧,唱够了就说,胡言乱语。宋哥着急,找出针扎她,扎了好一阵,没用。
  闹到天亮,宋嫂不闹了,脸蜡黄,说:“俺一点儿劲儿都没了。”
  那个屯子当时有三四十户人家,一家一户的住得分散,俺住的地方靠东,在屯子最北边。白天问邻居咋回事,邻居说:“这是闹黄皮子,屯子里经常闹黄皮子。”
  她还说:“这屋里吊死过一个老头,他死了以后,屋里好几年没住人,黄皮子八成在这儿做窝了。你们来了,人家得搬家另住,不闹你们闹谁?”
  从那天起,这屋里晚上天天闹,大人的头嗡嗡响,三个孩子轮班哭。哭的时候都闭着眼睛,攥着拳头,浑身打着哆嗦。
  俺跟丈夫说这屋闹黄皮子,他不信,谁说他都不信。有天晚上他在家,俺的头又开始嗡嗡响,俺说:“来了,就在房顶上,踩得雪咯吱咯吱响。”
  他穿着短裤光着脚就上了房顶,回来说房顶上光有雪,啥也没有。那一夜,大人孩子都消消停停的。俺后来摸着规律了,只要俺丈夫晚上在家,这屋里就不闹黄皮子。
  一九六二年春天,婆婆和小弟来了。左嫂说:“大娘有福相,这回可好了,晚上不闹黄皮子,咱都能睡安稳觉了。”
  婆婆说:“什么黄皮子、红皮子的,再来俺就宰它!”
  宋嫂问:“大娘,你这么会说话,你有文化吧?”
  婆婆说:“俺是个大流氓。”
  两个嫂子听了大笑。
  婆婆问俺:“她们笑啥哩?”
  俺说:“你说错一个字,没文化叫文盲,不叫流氓。”
  婆婆说:“这俩孩子,俺就说错一个字,笑成那样。”
  到了黑天,丈夫上夜班,俺的头嗡嗡响,二儿子不是好声哭,俺说:“又来了。”
  婆婆开口就骂,一句话没骂完,小弟说难受,想吐。婆婆爬过去,想掐他的人中,手还没伸到,头一低歪到炕上。婆婆爬起来以后说:“俺想吐。”
  俺把屋里的尿盆指给她看:“娘,想吐你就吐到尿盆里。”
  她又说:“俺想拉。”
  俺说:“你把尿盆拿到外屋就拉吧,俺把孩子哄睡给你倒了。”
  婆婆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返回身,两只小脚噔噔噔紧走几步,对准饭盆就吐。吐完了,她又解开腰带扯开大裤腰,从裤裆里往外掏屎,掏一把往地上一甩,掏一把往地上一甩,像喝醉了一样。她连甩了三把屎,俺才把她叫醒了。
  那时候没有纸,二儿子一放下就嗷嗷哭,俺叫小弟到房后整点儿土,又叫婆婆把里边的单裤脱下来,想等小弟回来,俺把单裤送出去。左等右等,不见小弟回来,俺说:“左哥,你帮俺看看小弟去。”
  左哥到房后一看,小弟在地上打滚。左哥把土整回来,说:“俺让小弟先回来,他咋还没进屋?”
  左哥出去找人,走到外屋,碰着小弟的腿,他趴在锅台上睡着了。从那以后,婆婆再也不敢说大话了。
  天又黑了,丈夫上夜班,三个孩子又轮流哭。轮到二儿子哭,俺说:“俺怕你了,知道你神通广大。俺逃荒逃到这儿不容易,求求你,你走吧。”
  儿子止住哭声,小手扒开被头,双手一合说:“不走。”
  他那时刚一岁,白天不会说话,黑天冷不丁说“不走”,俺的脊梁骨刷地就凉了,头发奓撒起来,不知道怀里抱的还是不是孩子,都不想要他了。
  一九六三年春天,俺三家手头宽绰点儿,都在跟前盖了房子。那一间半房扒了,一家分了几根黑檩子。虽说总闹黄皮子,可俺们一只黄皮子也没见过。听本地人讲,两种人黄皮子容易上身,体弱的和有心事的。闹黄皮子的时候,黄皮子就在百米之内,四爪冲上躺在地上,也像喝醉了一样。
  搬到新家,再没闹过黄皮子。有一回,公公看见七八个黄皮子在前院垄沟里走,领头的个最大,后面跟一帮小的,后边的搭着前边的肩,一个搭一个。本地人说,这是黄皮子搬家。都说黄皮子偷鸡吃,俺家鸡窝从来不堵,一只鸡都没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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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20 01:5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卖碱

  一九六一年八月,屯子里熬碱的多了,俺就得到街里去卖碱。
  第一次背了三个碱坨三十四斤碱,到四道街南头就卖了,一斤碱卖八毛钱。二儿子五个月,在家等着吃奶,俺想早点儿回家。去的时候俺带着粮本和面袋,在粮店排队买了二十五斤玉米面,一斤才四分五。
  背着粮食往家走,越算账越高兴,一路上高兴得想唱,可出汗出得口渴,唱不出来了。丈夫听说了不但不高兴,还埋怨俺:“别人一斤碱卖一块钱,你少卖多少钱你知道不?你少卖的钱,用粮本能买回一百多斤玉米面!”
  俺说:“你别说了,明天卖碱俺多要钱。”
  从鸡房子到四道街南头十多里地,第二天俺起大早,背了五十斤碱去卖。俺把碱一放就有人问:“你的碱多少钱一斤?”
  俺说:“一块钱一斤。”
  问的人多,就是没人买,俺看那五个卖碱的都要一块钱一斤,一两没卖。
  两个钟头后,一两碱没卖出去,俺受不住了,就喊:“卖碱了,九毛钱一斤。”
  来了很多人,都给八毛,俺说:“少九毛不卖。”
  有个人都给买走了。把钱收好又去粮店。来的时候,俺想买二十斤大子 、三斤豆油,太累,买三斤豆油就回家了。
  歇了一天,是个星期天,青山一队大伯哥家的孩子长顺来了。那年他十岁,想去城里看看,大儿子来顺听见了,也要去,那年他七岁。丈夫休班,说:“星期天碱贩子准多,咱多整些去卖。”
  那天,一共装了一百多斤碱,他挑得多点儿,我背得少点儿。看他累了,俺就挑会儿,两个孩子在后边跟着。丈夫送到四道街北头就走了,他怕卖碱让人抓住告到砖厂。俺让长顺用扁担帮俺抬,让来顺跟上。碱都放在俺这头,死沉。俺两手抱着扁担头,一点儿一点儿往前走,不敢回头。总算抬过正阳街,回头看,来顺没了。
  那时候安达城不大,街上人可不少,到处都是跑盲流的人,找一个孩子等于大海捞针。俺东一头西一头找了一会儿,想起那边还有一个孩子长顺哩,俺又往回跑。还好,长顺没动,俺跟他说:“你不要走,看好咱的碱,俺去找你弟弟。”
  找了两个钟头,俺急得嗓子冒烟,猛地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俺不敢相信,仔细听,是叫俺:“姜淑梅,姜淑梅,你的孩子在这儿哩,他穿着红夹袄。”
  俺不是那种爱哭的人,这次哭了,想放声大哭,可街上人多不好意思那样哭,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俺以为孩子找不到了,没想到又找着了。
  俺问交警这广播在哪儿,他一指:“在那儿。”
  俺就朝那个方向猛跑。俺在一个办公室看见了儿子,这孩子没哭。俺含着泪向人家说谢谢,人家训俺:“挺大个人,把孩子给丢了,以后注意啊。”
  俺说:“哎。”
  俺把孩子带走了,回去一看,长顺还在那儿看着碱哩。可能等的时间太长,他好像哭过,脸上的灰一道一道的。
  这回俺把碱分两份,一份一份往前倒,倒到四道街南头十一点多。一个卖碱的也没有了,一块钱一斤,一会儿就卖完了。俺娘儿仨去饭店要了两斤油炸饼,就着开水吃了。又到百货商店看看,也没啥好看的,买了三斤苹果就回家了。
  那时候,安达有个土特站,是公家的,大量收碱,七分钱一斤。熬的碱往外卖,有人抓,抓住了就得把碱送到土特站。有一天俺去卖碱,快卖完的时候,下雨了,碱怕浇,俺就去第二百货商店避雨。
  来了几个人,要买俺的碱,俺还没卖呢,又来了一个人,说:“拿着你的碱,跟我走。”
  俺知道不是好事,也得跟着走啊。第二百货后院有个西厢房,西厢房南边有个办公桌,桌后边坐着一个人。看见俺去了,他拍着桌子嗷一声站起来,对着俺嗷嗷叫。俺是山东人,有些东北话听不懂,说快了更听不懂。俺知道他是在损俺,俺不说话,给他个后背,也不理他。
  他嗷嗷完了,俺问:“同志,你这里是高级法院吧?要不是高级法院,说话声咋这么大?”
  那人笑了,说俺是“投机倒把的老油子”。
  俺说:“你胡说!俺从土里熬出碱来,这叫自力更生。俺一点儿错都没有,你声再大,俺也不害怕。俺要是犯法了,你不用使大声俺就害怕了。”
  他说:“你在我们百货商店卖碱,你没错吗?”
  俺说:“外边下雨,碱怕浇,人也怕浇,你懂吗?百货商店是公共场所,你懂吗?要是你家,你请俺都不来!”
  他说:“行了,我说不过你,你跟我走吧。”
  俺说:“这碱俺不要了,送给你吧。你吃着俺的碱,想想你自己的错。俺回家了。”
  他说:“不行,跟我走。”
  他把俺送到土特站,剩下的六斤多碱卖了四毛五分钱。
  他说:“叫你来你还不来,你不来能有这些钱吗?”
  俺说:“谢谢你的狼心犬肺!”
  还有一回卖碱,刚放到地上就来了两个人,问:“你的碱多少钱一斤?”
  俺一看不像买碱的,就说:“七毛。”
  其中一个说:“你的碱便宜,我都要了,你给我送去吧。”
  俺回头看一眼,说:“对不起,俺的提包叫那个人提走了,俺得快追。”
  说完,俺背起碱就跑,跑挺远了,那个人说:“你耍花招啊,以后再让我抓住,耍花招也不放过你!”
  俺卖碱卖出了经验,再没让他们抓过。有了经验俺就多背碱,一次背六十斤,走十多里路,中间不敢坐,俺怕坐下去再也起不来。实在走不动,就站着活动活动肩膀,算是歇气了。后来,用卖碱的钱买了自行车,才不那么累了。
  前两年,俺考三个儿子:“人啥时候最有劲?”
  一个说胖点儿的时候最有劲,一个说三十岁的时候最有劲,一个说吃饱的时候最有劲。
  俺告诉他们:“人穷的时候最有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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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2-3 06:0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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