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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欣赏] 金宇澄:《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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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4 05:3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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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金宇澄
出版社: 上海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 2013-3
页数: 440
定价: 48.0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7532148004


内容简介

这是一部地域小说,人物的行走,可找到“有形”地图的对应。这也是一部记忆小说,六十年代的少年旧梦,辐射广泛,处处人间烟火的斑斓记忆,九十年代的声色犬马,是一场接一场的流水席,叙事在两个时空里频繁交替,传奇迭生,延伸了关于上海的“不一致”和错综复杂的局面,小心翼翼的嘲讽,咄咄逼人的漫画,暗藏上海的时尚与流行;昨日的遗漏,或是明天的启示……即使繁花零落,死神到来,一曲终了,人犹未散。

《繁花》让人为之一震,小说的好处自有高人评说----程永新

优雅之野心,当今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文体----张辛欣

近年来最有看头的小说---吴亮


作者简介

金宇澄,生于上海,祖籍吴江黎里,著有中短篇集《迷夜》、随笔集《洗牌年代》,主编《城市地图》、《飘泊在红海洋——我的大串联》等。现任《上海文学》常务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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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4 05:4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7-1-25 06:25 PM 编辑

引子

沪生经过静安寺菜场,听见有人招呼,沪生一看,是陶陶,前女朋友梅瑞的邻居。沪生说, 陶陶卖大闸蟹了。陶陶说,长远不见,进来吃杯茶。沪生说,我有事体。陶陶说,进来嘛,进来看风景。沪生勉强走进摊位。陶陶的老婆芳妹,低鬟一笑说,沪生坐,我出去一趟。两个人坐进躺椅,看芳妹的背影,婷婷离开。沪生说,身材越来越好了。陶陶不响。沪生说,老婆是人家的好,一点不错。陶陶说,我是烦。沪生说,风凉话少讲。陶陶说,一到夜里,芳妹就烦。沪生说,啥。陶陶说,天天要学习,一天不学问题多,两天不学走下坡,我的身体,一直是走下坡,真吃不消。沪生说,我手里有一桩案子,是老公每夜学习社论,老婆吃不消。陶陶说,女人真不一样,有种女人,冷清到可以看夜报,结绒线,过两分钟就讲,好了吧,快点呀。沪生说,这也太吓人了,少有少见。陶陶说,湖心亭主人的书,看过吧。沪生说,啥。陶陶说,上下本《春兰秋蕊》,清朝人写的。沪生说,不晓得。陶陶说,雨夜夜,云朝朝,小桃红每夜上上下下,我根本不相信,讨了老婆,相信了。沪生看看手表说,我走了。陶陶说,比如昨天夜里,好容易太平了,半夜弄醒,又来了。沪生不响。陶陶说,这种夫妻关系,我哪能办。沪生不响。陶陶说,我一直想离婚,帮我想办法。沪生说,做老公,就要让老婆。陶陶冷笑说,要我像沪生一样,白萍出国几年了,也不离婚。沪生讪讪看一眼手表,准备告辞。陶陶说,此地风景多好,外面亮,棚里暗,躺椅比较低,以逸待劳,我有依靠,笃定。沪生说,几点钟开秤。陶陶说,靠五点钟,我跟老阿姨,小阿姐,谈谈斤头,讲讲笑笑,等于轧朋友。陶陶翻开一本簿子,让沪生看,上面誊有不少女人名字,地址电话。陶陶掸一掸裤子说,香港朋友送的,做生意,行头要挺,要经常送蟹上门,懂我意思吧,送进房间,吃一杯茶,讲讲人生。沪生不响。

此刻,斜对面有一个女子,低眉而来,三十多岁,施施然,轻摇莲步。

陶陶低声说,看,来了,过来了。陶陶招呼说,阿妹。女子拘谨不响。陶陶说,阿妹,这批蟹,每一只是赞货,昨天我已经讲了,做女人,打扮顶重要,吃到肚皮里,最实惠。女子一笑。陶陶说,阿妹,我总归便宜的。女子不响,靠近了摊前。此刻,沪生像是坐进包厢,面前灯光十足,女人的头发,每一根发亮,一双似醒非醒丹凤目,落定蟹桶上面。陶陶说,阿妹是一个人吃,一雌一雄,足够了。女子说,阿哥,轻点好吧,我一个人,有啥好听的。陶陶说,独吃大闸蟹,情调浓。女子说,不要讲了,难听吧。

陶陶说,好好好。陶陶走到外面,移开保温桶玻璃板,两人看蟹,说笑几句。女子徘徊说,我再看看,再看看。也就走了。

陶陶转进来说,已经来几趟了,像跟我谈恋爱,一定会再来。沪生不响。陶陶说,这种搭讪,要耐心,其实简单,大不了,我送蟹上门。沪生说,我走了。陶陶说,我真是不懂,女人看蟹的眼神,为啥跟看男人一样。沪生笑笑不响,走出摊位。陶陶跟上来,拿过一只蒲包说,一点小意思。沪生推辞说,做啥。陶陶说,我朋友玲子,最近跟男人吵离婚,麻烦沪生帮忙。沪生点头,拿出名片,陶陶接过说,我其实,认得一个女律师,以前是弄堂一枝花,现在五十出头了。沪生打断说,我走了。陶陶说,上个月,我帮客户送蟹,走进15楼A,一个女人开门,原来就是一枝花,结果呢,三谈两谈,提到以前不少事体,比较开心,过几日,我又去了一趟,再后来嘛,懂了吧。陶陶拍了沪生一记。沪生觉得心烦,身体让开一点。陶陶说,有意思吧。沪生说,七花八花,当心触霉头。陶陶说,女人是一朵花,男人是蜜蜂。沪生说,我走了。沪生拿过蒲包,朝陶陶手里一送,立刻离开。三天后,陶陶来电话,想与沪生合办小旅馆,地点是恒丰路桥,近火车站,利润超好。沪生一口拒绝。心里明白,陶陶卖蟹,已经卖出了不少花头,再开旅馆,名堂更多。芳妹,真也是厉害角色,老公不太平,每夜就多交公粮。好办法。

以前,沪生经常去新闸路,看女朋友梅瑞。两个人是法律夜校同学,吃过几趟咖啡,就开始谈。八十年代男女见面,习惯坐私人小咖,地方暗,静,但有蜂螂。一天夜里,两人坐进一家小咖啡馆。梅瑞说,真想不到,沪生还有女朋友,脚踏两只船。沪生说,是的,名字叫白萍。梅瑞说,一个月见几次面。沪生说,一次。梅瑞说,好意思吧。沪生说,别人介绍的,相貌一般,优点是有房子。梅瑞说,沪生太老实了,样样会跟我讲。沪生说,应该的。梅瑞一笑说,我姆妈早就讲了,做人,不可以花头花脑,骑两头马,吃两头茶,其实呢,我也有一个男朋友,一直想跟我结婚,北四川路有房子。沪生说,条件不错。梅瑞说,我根本不想结婚。沪生不响。梅瑞说,一讲这种事情,我就不开心。沪生不响。梅瑞的身体,也就靠过来。

两个人见面,一般是看电影,逛公园。美琪,平安电影院,设有情侣咖啡馆,伸手不见五指,一排排卡座,等于半夜三更长江轮船统舱,到处是男女昏沉发梦之音。有一次,梅瑞与沪生坐了几分钟,刚刚一抱,有人拍一记梅瑞肩胛。梅瑞一吓,沪生手一松,也就坐正。卡座上方,立有一个黑宝塔样子女人,因为暗,眼白更高。沪生感觉到梅瑞身体发硬,发抖。梅瑞对黑宝塔说,拍我做啥,有事体,讲呀。黑宝塔说,梅瑞呀,大家是姊妹淘,手帕交呀,不认得我了。梅瑞呆了一呆说,我现在有事体。黑宝塔指指前面卡座说,好,我先过去坐,四个人,准定一道吃夜饭,再去逛南京路。黑宝塔离开,移向前方,矮下去,与朦胧壁灯,香烟头星光,融为一体。梅瑞不响。沪生轻声说,现在有啥事体,梅瑞准备做啥事体呢。梅瑞照准沪生大腿,狠捏一记说,马上就走,快点走,快,到了这种暗地方,还碰到熟人,算我倒霉,触霉头。两人滋味全无,踮了脚悄悄出来,发觉是大太阳下午三点钟。梅瑞懊恼说,这只黑女人,学农时期房东女儿,有过几次来往,为啥还要见面,怪吧。沪生说,就这样不辞而别,不大礼貌吧。梅瑞说,已经结了婚的女人了,从浦东摆渡到市区来,钻到这种暗地方吃咖啡,肯定是搞腐化。沪生笑笑。梅瑞说,我等于居委会的老阿姨,一开口,就是搞腐化。沪生说,是呀是呀,《金陵春梦》一开口,就是娘希匹,《侍卫官日记》翻开来,就是达令,达令,达令长,达令短。

梅瑞读夜校,三个月就放弃了,经常来校门口,等沪生下课,两人去吃点心,荡马路,有时荡到新闸路底苏州河旁边,沪生再送梅瑞进弄堂,独自回武定路。有一次,梅瑞打来传呼电话说,沪生,我姆妈去苏州了,谈塑料粒子生意,夜里不回来,沪生过来坐。这天夜里,沪生走进这条新式弄堂,曾经住过电影皇后阮玲玉,上三楼,每层三户,每家一块门帘。两个人吃茶,后来,梅瑞靠定了沪生,粘了一个半钟头,沪生告辞。从此,沪生经常到三楼,撩开梅家门帘。新式里弄比较安静,上海称“钢窗蜡地”。梅家如果是上海老式石库门前厢房,弹簧地板,一步三摇,板壁上方,有漏空隔栅,邻居骂小囡,唱绍兴戏,处于这种环境,除非两人关灭电灯,一声不响,用太极静功。沪生有时想,梅瑞无所顾忌,是房子结构的原因。

有一次梅瑞说,讲起来,我做外贸,收入可以,但现在私人公司,赚的米更多,我只想跟私人老板合作。沪生说,我有一个老朋友,做非洲百货,也做其他。梅瑞说,叫啥名字。沪生说,叫阿宝。梅瑞拍一记沪生说,啊呀呀,是宝总呀,大名鼎鼎,经常来我公司,跟我同事汪小姐做业务。沪生不响。梅瑞说,我开初以为,这个宝总,花头十足,肯定跟汪小姐有情况了。沪生说,谈恋爱。梅瑞说,汪小姐早有老公了。沪生说,这肯定就是一般关系,阿宝是我几十年的老朋友,只做正经生意,不考虑越轨投资,相当至真,我可以介绍。梅瑞双颊一红说,汪小姐,一定不开心的。沪生说,无所谓,下一个礼拜,我请客。到了这天,两人走进梅龙镇酒家,梅瑞一身套装,香港中环新品,三围标准,裁剪得当,头发新做,浓芬袭人,坐了一刻,拿出化妆镜照几次。沪生说,跟我赤膊弟兄碰头,梅瑞就是家常汗衫打扮,脚底一双拖鞋,阿宝照样笑眯眯。梅瑞说,要死了,要我穿拖鞋汗衫来吃饭,瞎七搭八,我当然要正装的。讲到此刻,阿宝走进来,大家寒暄一番。阿宝说,梅小姐是沪生的朋友,就是我朋友,生意上面,以后尽管联系。梅瑞笑一笑说,宝总,认不得我了。阿宝不响。梅瑞说,我是汪小姐同事呀。阿宝一呆,跌足道,啊呀呀呀,对不起,真对不起。梅小姐这天,浅笑轻颦,吐属婉顺,一顿饭,三个人相谈甚欢,十分愉乐。

私人公司,并无进出口权,接了外商订单,必须挂靠国营外贸公司操作。有一日,阿宝与汪小姐打电话。阿宝说,汪小姐,真对不起,有一位大领导,最近发了条头,要我的业务单子,让贵公司梅瑞去做,以后,我只能与梅瑞联络了,其中道理,汪小姐应该懂的,抱歉。汪小姐不响。阿宝说,我只能听命,另外,梅瑞并不知情,完全是大领导的意思,请理解我。汪小姐黯然说,是吧。阿宝说,不开心了。汪小姐说,哪里会,广东人讲了,生意大家做,钞票大家赚。阿宝说,不好意思。汪小姐说,大领导是啥人。阿宝说,不开心了。汪小姐说,无所谓,我理解万岁。阿宝敷衍几句,挂了电话,心里明白,汪小姐一定有所谓,以前几次邀饭,提及丈夫宏庆,颇多不满,阿宝始终装聋作哑,与国贸打交道,借壳生蛋,做成每一笔生意,结汇之后,照规矩支付康密逊(佣),不牵涉感情,因此现在,汪小姐只能理解万岁,如果两人有一丝暖昧,就要一作二跳,麻烦不断。

从此以后,阿宝到公司,先对汪小姐打招呼,再与梅瑞谈业务,相当和顺。梅瑞高兴,难免于沪生面前,数度提到阿宝。春天到了,梅瑞约了沪生,阿宝,到西郊公园看了樱花,吃一顿夜饭。两男一女,灯下谈谈,窗外落雨,案前酒浓,印象深刻。

一个月后,沪生与梅瑞约会。梅瑞踱出美丽园的公司大门,恹恹不欢。两个人刚走到静安寺,梅瑞说,我想回去了。沪生说,感冒了。梅瑞说,我与沪生的关系,还是告一个段落,可以吧。沪生说,跟北四川路男朋友,预备结婚了。梅瑞摇手说,我想静一静。沪生不响。梅瑞说,以后,我做沪生的妹妹,可以吧。沪生说,可以。梅瑞说,妹妹对哥哥,可以讲一点想法吧。沪生说,可以的。梅瑞说,我最近,一直跟姆妈吵,我姆妈觉得,沪生缺房子,父母有“文革”严重问题。沪生说,我懂了。梅瑞说,不好意思。沪生不响。梅瑞颓然说,其实,主要是我崇拜一个男人。沪生说,我明白了。梅瑞说,这个男人,我现在绕不过去了。沪生说,明白了。梅瑞说,啥人呢。沪生说,阿宝。梅瑞叹息说,我只能老实讲了,我第一趟看见宝总,就出了一身汗,以后每趟看到宝总,我就出汗,浑身有蚂蚁爬,一直这副样子,我不想再瞒了。沪生说,应该讲出来。梅瑞说,宝总对我,有议论吧。沪生说,如果有,我会讲的。梅瑞说,宝总根本不注意我,一直不睬我。沪生说,阿宝忙,只做外贸。梅瑞说,宝总以前,谈过几个女朋友呢。沪生说,一言难尽。梅瑞说,为啥分手的。沪生说,我不了解。梅瑞说,我已经想好了,我要跟定宝总,毫无办法了,我崇拜实在太深了。沪生说,生意上面,真可以学到不少门槛。梅瑞说,宝总以前女朋友,为啥分手的。沪生不响。瑞瑞说,是宝总提出分手,还是。沪生搔头说,这个嘛。梅瑞说,宝总对我,如果有了想法,沪生要告诉我。沪生说,一定。梅瑞怅然说,我现在,只想晓得宝总的心思。梅瑞讲到此地,落了两滴眼泪。

两个人关系,就此结束。到1990年某天夜里,沪生路遇陶陶。陶陶说,沪生做律师了。沪生笑笑。陶陶说,结婚了一年,老婆就出国了。沪生说,哪里来的消息。陶陶说,据说沪生当时,只想跟白萍结婚,因此借口介绍业务,帮梅瑞介绍了阿宝,然后抽身撤退,好办法。沪生笑笑说,哪里听来的。陶陶说,梅瑞讲的。沪生不响。陶陶说,这个宝总嘛,据说也是滑头货色,不冷不热,结果,梅瑞只能跟北四川路男人结婚了。沪生看看手表说,我现在有事体,先走了。陶陶说,女人真看不懂,经常讲反话,比如喜欢一个男人,就到处讲这个男人不好,其实心里,早就有想法了,已经喜欢了,对不对。沪生转身说,以后再讲吧。陶陶拉紧沪生说,最近有了重大新闻,群众新闻,要听吧。沪生说,我现在忙,再会。陶陶说,相当轰动。沪生说,陶陶讲的轰动,就是某某人搞腐化,女老师欢喜男家长,4号里的十三点,偷邻居胸罩。陶陶说,绝对有意思,我讲了。沪生说,我现在忙,有空再讲。陶陶拉紧沪生说,我简单讲,也就是马路小菜场,一男一女两个摊位。沪生说,放手好吧。陶陶松手说,当中是小马路,男的摆蛋摊,马路对面的女人,年长几岁,摆鱼摊。沪生说,简单点。陶陶说,马路上人多,两个人互相看不见,接近收摊阶段,人少了,两个人就互相看。沪生说,啥意思。陶陶说,鸡蛋卖剩了半箱,鱼摊完全出货,自来水一冲,离下班还有三刻钟,男女两人,日长事久,眉来眼去,隔了马路,四只眼睛碰火星,结果呢。沪生说,互相送鸡蛋,送小黄鱼。陶陶说,错,鸡蛋黄鱼,有啥意思,到这种阶段,人根本吃不进,因为心里难过,要出事体了。沪生说,吃不进,生了黄疸肝炎。陶陶说,瞎讲有啥意思。沪生看手表。陶陶说,街面房子36号,有一个矮老太,一米四十三,天气热,矮老太发觉,太阳越毒,越热,卖鱼女人的台板下面,越是暗,卖鱼女人,岔开两条脚膀,像白蝴蝶,白翅膀一开一合。矮老太仔细一看,要死了,女人裙子里,一光到底。

沪生转过面孔说,好好好,我现在有事体,先走了。陶陶扳过沪生的肩胛说,天底下,听过这种精彩故事吧,听我讲呀。沪生说,简单点好吧。陶陶说,大太阳,天热,摊头下面一暗,就有秘密,街面房子36号矮老太,平时老眼昏花,张张钞票,要摸要捏,但是看远,等于望远镜,看得到女人下面张开的白翅膀。沪生看表说,我时间紧张,再讲吧。陶陶拉紧沪生说,女人两眼定漾漾,看定卖鸡蛋的男人,矮老太当场吐一口痰,鞋底揭了几记讲,是我倒霉,触霉头,我今朝倒霉了,倒灶了,实在下作呀。沪生说,好了,我听过了,可以走了吧。陶陶说,为啥要走。沪生说,这有啥呢,台子下面,属于私人事体,不影响卖菜。陶陶说,试试看好吧,天天这副样子,沪生吃得消,我吃不消,卖蛋男人吃不消,就要出重大新闻了。沪生说,我走了,过几天再讲。陶陶笑说,寿头,好故事,为啥要分开讲,我不穿长衫不摇折扇,不是苏州说书,扬州评话《皮五辣子》,硬吊胃口做啥,碰得到这种人,我吃瘪。

沪生看看手表,阿宝约定八点半,“起司令”咖啡馆碰头。沪生说,讲得再简单点。陶陶说,讲到后面,越来越紧张。沪生说,结果呢。陶陶说,老太婆36号,晓得吧,等于极司菲尔路76号女特务,马上奔到居委会报告。居委会讲,老阿太,这叫“孵豆芽”,以前外乡游民,早吃太阳,夜吃露水,衣衫不全,常常三人合穿裤子,一条短裤轮流穿,不稀奇,现在上面的要求,只要不是当场搞腐化,居委会不管账的。老太胸闷,决定一清早去等人,等啥人呢。沪生说,我不晓得。陶陶说,鱼摊女人的老公,每天蒙蒙亮,骑脚踏车,送女人到菜场上班,夫妻坐下来,吃了豆浆,粢饭,老公踏车子去上班。沪生说,简单点好吧。陶陶说,这天,男人的车子一转弯,36号老太上来招呼,攀谈几句,事体就全部兜出来,男人根本不相信。36号老太讲,弟弟呀,自家女人,自家要晓得呀,男人一呆。沪生说,呆啥?要我就不相信,弄堂老太婆的屁话,啥人会听。陶陶说,当然会相信,表面不响,心里相信,只要是男人,板定前前后后,要去想了。沪生说,别人想啥,陶陶也晓得。陶陶说,我长话短讲,其实这一段,单独就可以讲几个钟头。沪生说,看别人闯祸,有啥味道呢。陶陶说,36号老太厉害,男人从此开始留心,心里味道,已经不一样了,表面不翻底牌,暗地里一直看老婆,横看竖看,白天夜到,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我讲起来,几个钟头也不止。沪生看表说,到底准备讲多少钟头。陶陶加快速度说,老公每天做早,中班,了解情况比较难,委托一个弄堂朋友,如果老婆有动向,马上汇报。几天后,汇报上来了,一般是吃中饭前后,女人先回来,过一刻钟,卖蛋男人就跟进大弄堂,进了门,上了三层楼,这只门牌,一共有三楼,上班阶段,楼上楼下,大人小人,一个不见,再过一个多钟头,卖蛋男人推开门,低头出来,慢慢走出大弄堂。

沪生颓然说,有这种断命的汇报,真要出大事体了。陶陶说,是呀是呀,老公叫了三个小徒弟,加上弄堂朋友,五个人,跟李士群也差不多了,布置任务,这天一早,先到棉纺厂上班,然后手表对好,调休出厂,十一点半多一点,弄堂朋友,先到弄堂皮匠鞋摊旁坐定,看见卖鱼女人下班回来,开钥匙进门,不必做手势,此刻,其他人,坐进一条马路开外“大明”饮食店,吃浇头面,然后看见卖蛋男人跟进弄堂,推门进去,弄堂朋友立起来,离开修鞋摊,急步走到“大明”,三个小艺徒,吃猪肝面加素鸡,男人不叫面,毫无胃口,面孔变色,弄堂朋友朝男人点一点头,男人也点头,香烟一揿,立起来,小徒弟吃得头冲到碗里,稀里呼噜,筷子一掼,大家出来,从卖蛋男人进门,到这段时间,大概廿分钟,前后快走,跑进弄堂,望到三楼,窗帘布已经拉拢,看表,廿五分,嘴巴一动,男人带一个小徒弟抢上楼去,另外两个徒弟,前后弄堂把守,防止卖蛋男人翻屋顶,弄堂朋友只做密探,现在装聋作哑,一点不管账,靠定墙壁抽香烟,结果嘛。陶陶手捂胸口,像是气急,一时讲不出话来。

此刻,沪生的心相,已不疾不徐,即便阿宝久等,脚底难移半步。看眼前的陶陶,讲得身历其境,沪生预备陶陶拖堂,听慢《西厢》,小红娘下得楼来,走一级楼梯,要讲半半六十讲,大放噱,也要听。沪生说,慢慢讲,卖蛋男人,又不是陶陶,紧张啥。陶陶说,太紧张了,我讲一遍,就紧张一遍。沪生说,弄别人老婆,火烛小心。陶陶说,是吧,沪生跟我仔细讲一讲。沪生说,搞啥名堂,现在,我是听陶陶讲呀,脑子有吧。陶陶笑笑。沪生说,一讲这种事体,陶陶就来精神。陶陶说,有精神的人,第一名,是卖鱼女人的老公,弄堂白天人少,师徒咚咚咚跑上楼梯,房门哐啷一记撞穿,棉纺织厂保全工,力气用不光,门板,“斯必令”门锁,全部裂开弹开,下面小徒弟望风,喉咙山响,因为车间里机器声音大,开口就喊,不许逃,房顶上有人,已经看到了,阿三呀,不许这个人逃,不许逃,我看到了,嚯隆隆隆隆。这一记吵闹,还了得,前后弄堂,居民哗啦啦啦啦,通通跑出来看白戏,米不淘,菜不烧,碗筷不摆,坐马桶的,也跳起来就朝外面奔,这种事体,千年难得。沪生说,好意思讲马桶,再编。陶陶说,是百分之一百的事实呀,居委会干部,也奔过来看情况,四底下,吵吵闹闹,嚯隆隆隆隆,隔壁一个老先生,以为又要搞运动了,气一时接不上,裤子湿透。沪生一笑说,好,多加浇头,不碍的。陶陶说,句句是真呀,只一歇的工夫,老公跟徒弟,拖了这对露水鸳鸯下来,老公捉紧了卖鱼女人,徒弟押了卖蛋男人,推推搡搡,下楼梯,女人不肯跨出后门。老公讲,死人,走呀,快走呀,到居委会去呀。卖鱼女人朝后缩,卖蛋男人犟头颈,等男女拖出门口,居民哇啦一叫,倒退三步,为啥,两个人,一丝不挂,房子里暗,女人拖出后门,浑身雪雪白,照得人眼睛张不开,女人一直缩,拖起来,蹲下去。老公讲,快走,搞腐化,不要面孔的东西,去交代清爽,快。老公强力一拖,女人朝前面走两步,上下两手捂紧,蹲了不动。卖蛋男人拖出后门口,跌了一跤,周围老阿姨小舅妈,忽然朝后一退,吃吃吃穷笑。小徒弟讲,娘皮,走不动了是吧,起来。居委会老阿姨,马上脱一件衣裳朝女人身上盖,高声讲,大家不许动,回去冷静解决问题,快回去,听到了吧。此刻,老公回转头来,忽然推开徒弟,朝卖蛋男人扑过去,两手一把捏紧男人脐下这件家生,用足力道,硬拗。卖蛋男人痛极,大叫救命。大家方才明白,卖蛋男人从楼上房间捉下来,拖到后门口,这一件家生,真正少见的宝货,不改本色,精神饱满,十足金的分量,有勇无谋,朝天乱抖。老公一把捏紧家生,像拗甘蔗,拗胡萝卜一样穷拗。老公讲,搞,现在搞呀,搞得适意是吧,再搞,搞。卖蛋男人大叫。户籍警跑过来,运足浑身力道,穷喊一声讲,喂,喂喂喂,文明一点好吧,让开,大家快让开。

沪生说,这对鸳鸯,太可怜了。陶陶说,老公发怒了。沪生说,拖了赤膊老婆出门,有面子,有意思吧。陶陶说,上海人对老婆好,啥地方好。沪生说,法国男人,发觉老婆有情况,一般是轻关房门。陶陶笑说,这就是玲珑,梅瑞讲过,法国男人最玲珑,是天底下最佳情人,最坏的老公,不过嘛。沪生说,啥。陶陶压低声音说,法国男人眼里,天下女人,全部可以上钩,只要有耐心。沪生说,关键阶段,就要看素质。陶陶说,是呀是呀,低档小市民,恶形恶状,又骂又打,心情可以理解。沪生说,这个老公,自以为勇敢,其实最龌龊,不让老婆穿衣裳,等于自家剥光,有啥面子,发啥火呢。陶陶说,真坍台。沪生说,晓得上帝吧。陶陶说,耶稣,还是玉皇大帝。沪生说,古代有个农村女人,做了外插花事体,广大群众准备取女人性命,耶稣就讲了,如果是好人,现在就去动手。结果呢,大家不响了,不动了,统统回去淘米烧饭,回去咽觉。陶陶说,耶稣辣手。沪生说,耶稣眼里,天底下,有一个好人吧,只要脑子里想过,就等于做过,一样的,这有啥呢,早点回去烧饭烧菜,坐马桶。陶陶说,耶稣有道理,以后再碰到这种事体,我回去咽觉。沪生看看表说,好了,我走了。陶陶说,再讲讲嘛。沪生笑说,已经十足金,甘蔗,萝卜,加油加酱了,还不够。陶陶说,这是事实呀。

这天夜里,沪生走进咖啡馆,见阿宝旁边,稳坐一位汪小姐,即梅瑞的同事,另一位美女叫李李,高挑身材,明眸善睐。汪小姐说,沪先生久仰,我来介绍,这位是我朋友李李,最近盘了一家饭店,新旧双方,想保持营业,无缝交接,请沪先生理顺关系。沪生摸出名片说,尽量帮忙。

李李说,沪先生多关照。沪生说,听口音,李小姐是北面人。李李说,是呀,我以前到深圳工作,来上海只有几年。汪小姐说,李李走T台,跑码头,市面见了不少。李李一笑,眼睛看过来。阿宝觉得,李李其秀在骨,有心噤丽质之慨。李李说,认得两位大哥,比较开心,以后这家店,就是大家食堂,希望哥哥姐姐,阿嫂弟妹光临。四个人谈了一小时,汪小姐与李李先辞。空气静了下来。阿宝吃一口咖啡说,沪生想啥。沪生说,忙了一天,头昏眼花。阿宝说,看见了李李,我想到了以前小毛的邻居,大妹妹。沪生笑说,是有几分像。阿宝说,白萍有信来吧。沪生说,相当少。阿宝放下咖啡杯,感叹说,大妹妹,还有小毛,多少年不见了,时光真快呀。沪生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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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4 06:1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4-7-5 02:12 PM 编辑

第一章


阿宝十岁,邻居蓓蒂六岁。两个人从假三层爬上屋顶,瓦片温热,眼里是半个卢湾区,前面香山路,东面复兴公园,东面偏北,看见祖父独幢洋房一角,西面后方,皋兰路尼古拉斯东正教堂,三十年代俄侨建立,据说是纪念苏维埃处决的沙皇,尼古拉二世,打雷闪电阶段,阴森可惧,太阳底下,比较养眼。蓓蒂拉紧阿宝,小身体靠紧,头发飞舞。东南风一劲,听见黄浦江船鸣,圆号宽广的嗡嗡声,抚慰少年人胸怀。阿宝对蓓蒂说,乖囡,下去吧,绍兴阿婆讲了,不许爬屋顶。蓓蒂拉紧阿宝说,让我再看看呀,绍兴阿婆最坏。阿宝说,嗯。蓓蒂说,我乖吧。阿宝摸摸蓓蒂的头说,下去吧,去弹琴。蓓蒂说,晓得了。这一段对话,是阿宝永远的记忆。

此地,是阿宝父母解放前就租的房子,蓓蒂住底楼,同样是三间,大间摆钢琴。帮佣的绍兴阿婆,吃长素,荤菜烧得好,油镬前面,不试咸淡。阿婆喜欢蓓蒂。每次蓓蒂不开心。阿婆就说,我来讲故事。蓓蒂说,不要听,不要听。阿婆说,比如老早底,有一个大老爷。蓓蒂说,又是大老爷。阿婆说,大老爷一不当心,坏人就来了,偷了大老爷的心,大老爷根本不晓得,到市面上荡马路,看见一个老女人卖菜。蓓蒂笑笑,接口说,大老爷停下来就问了,有啥小菜呀。老女人讲,老爷,此地样样式式,全部有。阿婆接口说,大老爷问,这是啥菜呢。老女人讲,无心菜。大老爷讲,菜无心,哪里会活,缠七缠八。老女人讲,老爷是寿头,菜无心,可以活,人无心,马上就死。老爷一听,胸口忽然痛了,七孔流血,当场翘了辫子。蓓蒂捂耳朵说,晓得了,我听过了。阿婆说,乖囡,为啥样样东西,要掼进抽水马桶里。蓓蒂不响。阿婆说,洋娃娃,是妈妈买的,掼进马桶,“米田共”(粪)就翻出来。蓓蒂不响。阿婆说,钢琴弹得好,其他事体也要好,要有良心。蓓蒂不响。吃过夜饭,蓓蒂的琴声传到楼上。有时,琴声停了,听到蓓蒂哭。阿宝娘说,底楼的乡下老太,脾气真不好。阿宝爸爸说,不要再讲乡下,城里,剥削阶级思想。阿宝娘说,小姑娘,自小要有好习惯,尤其上海。阿宝爸爸不响。阿宝娘说,绍兴阿婆哪里懂呢,里外粗细一道做。阿宝爸爸说,旧社会,楼上贴身丫鬟,楼下大脚娘姨。阿宝娘不响。阿宝爸爸说,少讲旧社会事体。

蓓蒂的爸爸,某日从研究所带回一只兔子。蓓蒂高兴,绍兴阿婆不高兴,因为供应紧张,小菜越来越难买,阿婆不让兔子进房间,只许小花园里吃野草。礼拜天,蓓蒂抽了篮里的菜叶,让兔子吃。蓓蒂对兔子说,小兔快点吃,快点吃,阿婆要来了。兔子通神,吃得快。每次阿婆赶过来,已经吃光了。后来,兔子在泥里挖了一个洞,蓓蒂捧了鸡毛菜,摆到洞口说,小兔快点吃,阿婆快来了。一天阿婆冲过来说,蓓蒂呀蓓蒂呀,每天小菜多少,阿婆有数的。阿婆抢过菜叶,拖蓓蒂进厨房,蓓蒂就哭了,只吃饭,菜拨到阿婆碗里。阿婆说,吃了菜,小牙齿就白。蓓蒂说,不要白。阿婆不响,吃了菜梗,菜叶子揿到蓓蒂碗里,蓓蒂仍旧哭。

阿婆说,等阿婆挺尸了,再哭丧,快吃。蓓蒂一面哭一面吃。阿宝说,蓓蒂,阿婆也是兔子。蓓蒂说,啥。阿宝说,阿婆跟兔子一样,吃素。蓓蒂说,阿婆坏。阿婆说,我就欢喜蓓蒂。蓓蒂说,昨天,阿婆吃的菜包子,是姆妈买的,后来,阿婆就去挖喉咙,全部挖出来了。阿婆说,是呀是呀,我年纪大了,鼻头不灵,吃下去觉得,馅子有荤油,真是难为情。蓓蒂说,我开心得要命。阿婆说,乖囡呀,我已经不派用场了,马上要死了。蓓蒂说,阿婆为啥吃素呢。阿婆说,当时我养了小囡,算命先生讲,命盘相魁,阿婆属虎,小囡属龙,要斗煞的,阿婆从此茹素了,积德,想不到,小囡还是死了。阿宝摸摸蓓蒂的头。阿婆说,唉,素菜也害人呀,当年,比干大官人,骑一匹高头白马,奔进小菜场,兜了几圈。蓓蒂笑笑。

阿婆说,见一个老妈妈卖菜,大官人讲,老妈妈,有啥菜呢。老妈妈讲,天下两样小菜,无心菜,有心菜。大官人笑笑。老妈妈讲,我做小菜生意,卷心菜叫“ 闭叶”,白菜叫“裹心”,叫“常青”,芹菜嘛,俗称“水浸花”。大官人拉紧缰绳,闷声不响。老妈妈讲,豆苗,草头,紫角叶,算无心菜。大官人讲,从来没听到过。老妈妈讲,有一种菜,叫空心菜,就是蕹菜,晓得吧。大官人不响。老妈妈讲,这匹高头大白马,蹄子比饭碗大,问马马要吃啥菜呢。大官人拍拍白马说,对呀,想吃啥呢。蓓蒂此刻接口说,马马吃胡萝卜,吃鸡毛菜。阿婆笑笑,手里拣菜,厨房煤气灶旁,黑白马赛克地上,有半篮子弥陀芥菜,阿婆预备做红烧烤菜。阿宝说,弥陀芥菜,算不算无心菜。阿婆笑笑说,比干大官人,一听“弥陀芥菜”四个字,捂紧心口,口吐鲜血,血滴到白马背上,人忽然跌了下来,断气哉。蓓蒂说,小兔也要断气了。阿婆说,是呀是呀。蓓蒂说,花园里,野草已经吃光了。阿婆抱紧蓓蒂说,乖囡,顾不到兔子了,人只能顾自家了,要自家吃。蓓蒂哭了起来。阿婆不响。附近,听不到一部汽车来往。阿婆拍拍蓓蒂说,菜秧一样的小人呀,眼看一点点长大了,乖囡,乖,眼睛闭紧。蓓蒂不响,眼睛闭紧。阿婆说,老早底,有一个大老爷,真名叫公冶长,是懒惰人,一点事体不会做,只懂鸟叫,有一天,一只仙鹤跳到绿松树上,对大老爷讲,公冶长,公冶长。大老爷走到门口问,啥事体。仙鹤讲,南山顶上有只羊,侬吃肉,我吃肠。大老爷高兴了,爬到南山上面,吃了几碗羊肉,一点不让仙鹤吃。有天,一只叫天子跳到芦苇上讲,公冶长,公冶长。大老爷走到门口问,叽叽喳喳,有啥事体。

叫天子讲,北山顶上有只羊,依吃肉,我吃肠。大老爷蛮高兴,跑到北山上面,拎回半爿羊肉,一点不让叫天子吃。有一天,有一天,绍兴阿婆一面讲,一面拍,蓓蒂不动了,小手滑落下来。思南路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阿婆讲第五个回合,一只凤凰跳到梧桐树上面,蓓蒂已经咽了。阿婆讲故事,习惯轮番讲下去,讲得阿宝不知不觉,身体变轻,时间变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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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4 06:2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沪生家的地点,是茂名路洋房,父母是空军干部,积极响应社会新生事物——民办小学,为沪生报了名,因此沪生小学六年上课地点,分布于复兴中路的统间,瑞金路石库门客堂,茂名南路洋房客厅,长乐路厢房,长乐邮居委会仓库,南昌路某弄洋房汽车间,中国乒乓摇篮,巨鹿路第一小学对面老式弄堂的后间。这个范围,接近阿宝的活动地盘,但两人并不认得。每个学期,沪生转几个课堂地点,换几个老师上语文算术课,习惯进出大小弄堂,做体操,跑步。五十年代就学高峰,上海妇女粗通文墨,会写粉笔字,喜欢唱唱跳跳,弹风琴,即可担任民办教师,少奶奶,老阿姨,张太太,李太太,大阿嫂,小姆妈,积极支援教育,包括让出私房办教育。有一位张老师,一直是花旗袍打扮,前襟掖一条花色手绢,浑身香,这是瑞金路女房东,让出自家客堂间上课,每到阴天,舍不得开电灯,房间暗极,天井内外,有人生煤炉,蒲扇啪嗒啪嗒,楼板滴水,有三个座位,允许撑伞,像张乐平的三毛读书图。沪生不奇怪,以为小学应该如此。通常上到第三节课,灶间飘来饭菜的油镬气,张老师放了粉笔,扭出课堂,跟隔壁的娘姨聊天,经常拈一块油煎带鱼,或是重油五香素鸡,转进来,边吃边教。表现不好的同学,留下来跟张老师回去,也就是转进后厢房,写字。一次沪生写到天暗,张老师已忘记,等到发觉,进来一拎沪生耳朵说,喂,先转去吃饭吧,以后上课要乖,听见吧。一次是黄梅天,沪生跟进后厢房去,张老师脱剩小背心,三角裤,抽出一把团扇,浑身上下扇一气。男同学讲,张老师的汗毛,特别密。一个女同学讲,天气太热了,写了几个生字,张老师端进来一盆水,立到我旁边揩身,张老师讲,看啥看啥,快写呀。两年级阶段,沪生转到长乐路老式弄堂里读书,一次跟徐老师回去,罚写字。徐老师进房间,先换衣裳,开大橱,梳头,照镜子,听无线电,吃话梅,之后,剪脚趾甲。沪生写到了黄昏,徐老师从隔壁进来,看沪生写。沪生抬头,看见徐老师旁边有个男人,贴得近,也伸头来看。徐老师已脱了眼镜,香气四溢,春绉桃玉咽衣,揭了唇膏,皮肤粉嫩,换了一副面孔。徐老师摸摸沪生的头说,回去吧,穿马路当心。沪生关了铅笔盒子,拖过书包说,徐老师再会。讲了这句,见男人伸手过来,朝徐老师的屁股捏了一记。徐老师一嗲,一扭说,做啥啦,当我学生子的面,好好教呀。沪生记得,只有家住兰心大戏院(艺术剧场)售票处对弄堂的王老师,永远是朴素人民装,回家仍旧如此,衬衫雪白,端端正正坐到沪生对面,看沪生一笔一画做题目,倒一杯冷开水。王老师说,现在不做功课,将来不可以参加革命工作,好小因,不要做逃兵。

三年级上学期,沪生到茂名南路上课,独立别墅大厅,洋式鹿角枝型大吊灯。宋老师是上海人,但刚从北方来。一次放学,宋老师拖了沪生,朝南昌路走,经瑞金路,到思南路转弯。宋老师说,班里同学叫沪生“腻先生”,是啥意思。沪生不响。宋老师说,讲呀。沪生说,不晓得。

宋老师说,上海人的称呼,老师真搞不懂。沪生说,斗败的蟋蟀,上海人叫“腻先生”。宋老师不响。沪生说,第二次再斗,一般也是输的。宋老师说,这意思就是,沪生同学,不想再奋斗了。沪生说,是的。宋老师说,太难听了。沪生说,是黄老师取的。宋老师说,黄老师的爸爸,每年养这种小虫,专门赌博,据说派出所已经挂号了。沪生不响。宋老师说,随随便便,跟同学取绰号,真不应该。沪生说,不要紧的。宋老师说,沪生同学,也就心甘情愿,做失败胆小的小虫了。沪生说,是的。宋老师说,不觉得难为情。沪生说,是的。宋老师说,我觉得难为情。沪生说,不要紧的。宋老师说,考试开红灯,逃学,心里一点不难过。沪生不响。宋老师说,不要怕失败,要勇敢。沪生不响。宋老师说,答应老师呀。沪生不响。宋老师说,讲呀。沪生说,蟋蟀再勇敢,牙齿再尖,斗到最后,还是输的,要死的,人也是一样。宋老师叹气说,小家伙,小小,年纪,厉害的,想气煞老师,对不对。宋老师一拖沪生说,要认真做功课,听到吧。沪生说,嗯。此刻,两人再不开腔,转到思南路,绿荫笼罩,行人稀少,风也凉爽。然后,迎面见到了阿宝与蓓蒂,这是三人首次见面。当时阿宝六年级,蓓蒂读小学一年级。阿宝招呼宋老师说,亲婊婊。宋老师说,下课了。阿宝点头介绍说,这是我邻居蓓蒂。宋老师说,跟我去思南路,去看爷爷。阿宝说,我不去了。宋老师说,坐坐就走嘛。阿宝不响。宋老师说,这是我学生沪生。宋老师拉拉沪生,两人相看一眼,走进思南路一幢三开问大宅,汽车间停一部黑奥斯丁轿车。这幢房子三代同堂,住了阿宝的祖父及叔伯两家,新搬来的婊婊,就是宋老师,随丈夫黄和理调回上海,暂居二楼房间。大家进客厅。楼梯上三四个少年男女,冷冷看下来,目光警惕,一言不发。阿宝与祖父聊了几句。蓓蒂对沪生说,我喜欢蝴蝶,沪生喜欢啥。沪生说,我嘛,我想不出来。随后,宋老师拉了沪生,到花园旁的工人房,里面有八仙桌,凳子。

沪生开始写字。过不多久,阿宝与蓓蒂进来。蓓蒂说,沪生喜欢啥。沪生说,喜欢写字。蓓蒂轻声说,我讨厌写字。阿宝说,宋老师会不会上课呀。沪生不响。蓓蒂说,我叫蓓蒂,我讨厌做算术。沪生笑笑。

几个月后的一天,沪生路遇阿宝与蓓蒂,三人才算正式交往。阿宝喜欢看电影,蓓蒂喜欢收集电影说明书,沪生不怕排队。有天早上,沪生去买票,国泰电影院预售新片《摩雅傣》,队伍延伸到锦江饭店一侧过街走廊。沪生手拿蜡纸包装的鸡蛋方面包,排到一个同龄学生后面。

此人口上没毛,肩膀结实,低头看一本《彭公案》。沪生搭讪说,几点开始卖。小毛说,现在几点钟。沪生不响。有手表的人不多,沪生离开队伍,到前面问了钟头,回来说,七点三刻。小毛说,这种电影,只有女人欢喜。沪生说,每人限买四张。小毛说,我买两张。沪生说,我买六张,缺两张。小毛不响。过街长廊全部是人,沪生无聊。小毛此刻转过身来,指书中一段让沪生看,是繁体字,模刀李俊,滚了焉石蜜,泥金刚贾信,嗣棍手方回,满天忝江立,就地滚江顺,快斧子黑雄,摇项狮子强丙,一盏烃胡冲。沪生说,这像《水浒》。小毛说,古代人,遍地豪杰。沪生说,比较哕嗦,正规大将军打仗,旗帜上简单一个字,曹操是“曹”,关公是“ 关”。两人攀谈几句,互通姓名,就算认得。队伍动起来,小毛卷了书,塞进裤袋说,我买两张够了。沪生说,另外两张代我买。小毛答应。

两人吃了面包,买到票,一同朝北,走到长乐路十字路口,也就分手。路对面,是几十年以后的高档铺面,迪生商厦,此刻,只是一问水泥立体停车库,一部“友谊牌”淡蓝色大客车,从车库开出。沪生说,专门接待高级外宾,全上海两部。两人立定欣赏。小毛家住沪西大自鸣钟,沪生已随父母,搬到石门路拉德公寓,双方互留地址,告别。沪生买了六张票,父母,哥哥沪民共三张,另三张,准备与阿宝,蓓蒂去看。沪生招招手,走过兰馨大戏院大幅《第十二夜》话剧海报,朝北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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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4 06:2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小毛两张票,是代二楼的新娘子银凤所买,新倌人海德,远洋轮船公司船员,小夫妻看了这场电影,海德要出海大半年。小毛穿过长乐路凡尔登花同,一路东张西望,看不到沪生所讲,有一个长须飘飘的老公公,有名画家丰子恺。走出陕西路弄口,右手边,就是24路车站,这是沪生指点的路线。小毛满足,也因为第一次吃到面包,等电车到达长寿路,小毛下来,眼看电车继续朝北,像面包一样离开,带走奶油香草气味。附近就是草鞋浜,此地一直往北,西面药水弄,终点站靠苏州河,这是小毛熟悉的地盘。前一日,小毛已来附近小摊,买了香烟牌子,以前老式香烟里,附有一种广告花牌,一牌一图,可以成套收集,可以赌输赢,香烟厂国营之后,牌子取消,小摊专卖仿品,16K一大张,内含三十小张。斗牌方式,甲小囡的香烟牌子,正面贴地,乙小囡高举一张牌,拍于甲牌旁边地面,上海话叫“刮香烟牌子”,借助气流力道,刮下去,如果刮得旁边甲牌翻身,正面朝上,归乙方所有,这个过程,甲牌必须平贴,贴到天衣无缝地步,避免翻身,乙牌要微微弯曲,以便裹挟更多气流,更有力道,因此上海弄堂小囡手里,一叠香烟牌子,抽出抽进,不断拗弯,抚平,反反复复,橡皮筋捆扎,裤袋里又有橄榄核等等硬物,极易损耗。小毛买的一大张,水浒一百单八将系列,某个阶段,天魁星呼保义宋江多一张,天暴星两头蛇解珍,地遂星通臂猿侯健,一直缺少,准备凑齐了,再做打算。西康路底,是一座人行便桥,河对面,上粮仓库码头,日常有囤满米麦,六谷粉的驳船停靠,据说有几船装满了精白面粉,专做奶油方面包。近来粮食紧张,每次驳船一到,两岸男女船民,立刻就朝码头铁吊脚下奔,铁吊是一只凤凰,信号明显,船民专事收集粮食屑粒,麦,豆,六谷粉,随身一柄小笤帚,报纸贴地铺开,等于是小鸟,吊机凤凰一动,百鸟朝拜,纠察一喊,大家飞开,又围拢。理发店王师傅讲苏北话说,扫下来的六谷粉,细心抖一抖,沙泥沉下去,加点葱花,就可以摊饼子,化一点功夫,没得关系,功夫不用钞票买,有得是。小毛娘讲,是呀,人的且十肠,等于橡皮筋,可以粗,可以细,可以拉长,缩短,当年东洋人,封锁药水弄,草鞋浜关进苏北难民,饿得两眼发绿,人人去刮面粉厂的地脚麸皮,等于吃烂泥,也有人,去吃苏州河边的牛舌头草,每天毒煞人,饿煞人。王师傅说,嗯哪,可怜哪,不得命喽,封锁半个号头(月),每天十多个人翘辫子,收尸车子,天天拖死人。小毛娘说,现在又困难了,不要紧,我笃定泰山,买了大号钢钟锅子,节省粮票,每天用黄糙米烧粥,大家多吃几碗。王师傅不响。形势如此,大自鸣钟弄堂里,除了资产阶级甫师太,家家户户吃粥,吃山芋粉六谷粉烧的面糊涂。

小毛家住三层阁,五斗橱上方,贴有一张冒金光的领袖像。全家就餐之前,小毛娘手一举说,慢,烫粥费小菜,冷一冷再吃。大家不响。小毛娘移步到五斗橱前面,双手相握,轻声祷告道,我拜求领袖,听我声音,有人讲,烧了三年薄粥,我可以买一只牛,这是瞎话,我不是财迷,现在我肚皮饿,不让别人看出我饿,领袖看得见,必会报答,请领袖搭救我,让我眼目光明。大家不响。然后,小毛娘坐定,全家吃粥。

小毛家底楼,是弄堂理发店,店堂狭长,左面为过道,右面一排五只老式理发椅,时常坐满客人。小毛踏进店堂,香肥皂的熟悉气味,爽身粉,钻石牌发蜡气味,围拢上来。无线电放《盘夫索夫》,之后是江淮戏,一更更儿里嗳呀喂,明月啦个照花台,卖油郎坐青楼,观看啦个女裙钗,我看她,本是个,良户人家的女子嗳嗳嗳嗳。王师傅见小毛进来,讲苏北话说,家来啦。小毛说,嗯。王师傅拉过一块毛巾说,来吵,揩下子鬼脸。小毛过去,让王师傅揩了面孔。王师傅调节电刨,顺了客人后颈,慢慢朝上推。李师傅讲苏北话说,小毛,煤球炉灭掉了,去泡两瓶“温津”好吧。小毛拎两只竹壳瓶,去隔壁老虎灶。理发店里,开水叫“温津”,凳子,叫“摆身子”,肥皂叫“发滑”,面盆,张师傅叫“ 月亮”,为女人打辫子,叫“抽条子”,挖耳朵叫“扳井”,挖耳家伙,就叫“小青家伙”,剃刀叫“青锋”,剃刀布叫“起锋”。记得有一天,小毛泡了三瓶热水进来,张师傅讲苏北话说,小毛过来。小毛不响。李师傅绞一把“来子”,就是热手巾,焐紧客人面孔,预备修面。张师傅说,小毛来一下。小毛说,做啥。张师傅说,过来,来。张师傅为一个福相女人剪头。小毛走近说,做啥。福相女人座位一动,慢吞吞说,小毛。张师傅低声说,好事情来喽。福相女人说,小毛来。小毛一看,是弄堂里甫师太。小毛说,师太。甫师太讲一口苏白,小毛,阿会乘24路电车。小毛说,师太做啥。师太压低喉咙,一字一句说,明早六点半,帮我乘24路,到断命的“红房子”跑一趟,阿好。小毛不响。甫师太说,不亏待小毛,一早帮忙排队,领两张断命的就餐券。张师傅说,大礼拜天,又没得事,去跑一趟。师太说,师太明朝,要去断命的“红房子”吃中饭,现在断命的社会,吃顿饭,一大早先要到饭店门口排队,先要领到断命的就餐券,领不到断命的券,断命的我就吃不到饭,真真作孽。小毛说,师太要吃西餐,让我先排队。师太说,是呀,乖囡。小毛说,我先跟姆妈讲。张师傅嚓嚓嚓剪头发说,讲什呢讲,做人,就要活络。师太说,可以勃讲,就勤讲,师太我呢,付乖囡辛苦钞票,一块整,阿好,加上来回车钿,两张七分,就算一只角子,一块一角,乖囡,买点甜的咸的吃吃,阿好。张师傅停下来说,爸爸妈妈,做早班,早早就走了,不晓得滴。小毛说,人多吧。师太说,七点钟去排队,断命的,大概十个人样子,每人领两张,师太十点半,到饭店门口来拿,一定要等我,阿好。小毛说,好的。师太说,老少无欺,小毛现在,先拿五只角子定金。白布单子塞寒窄搴,师太拿出一张五角钞票。小毛接过说,好呀。王师傅说,乖乖隆地咚,韭菜炒大葱,我妈妈呀。小毛说,做啥。王师傅说,不得命了,发财了,小毛,发足势盈了,我家的小子,整整一个礼拜,我只把一分钱的零花。小毛,帮师傅生下子煤球炉子。小毛五角落袋,抓了报纸,蒲扇,拎煤炉走到后门外面,忍不住唱了流行小调:二楼爷叔探出窗口说,小毛,我讲过多少遍了,此地不许生煤炉,拎得远一点好吧。小毛不响。听到二楼娘子问,做啥。爷叔说,这帮剃头乌龟,赤佬,最最垃圾,专门利用笨小囡做事体。二楼娘子说,啊呀呀呀,有啥多讲的,多管闲事多吃屁。小毛拎起煤球炉。楼上窗口探出二楼娘子银盆面孔,糯声说,小毛呀,唱得真好,唱得阿姨,馋唾水也出来了,馋痨虫爬出来了,全部是,年夜饭的好小菜嘛,两冷盆,四热炒,一砂锅,一点心。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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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4 06:2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阿宝有个哥哥去了香港,是自小送了人,基本无来往。但有一天,阿宝意外接到哥哥来信,钢笔繁体字,问候阿宝,称已经读大学。内附一张近照,一份歌剧女王卡拉斯的剪报。看信明白,这是哥哥第九封信。如果此信是父母接到,阿宝仍旧一无所知。哥哥的照片,蓓蒂看得十分仔细。蓓蒂说,香港哥哥,不是我将来喜欢的相貌。阿宝说,为啥。

蓓蒂说,将来我可以喜欢男人,现在不可以。阿宝笑笑。蓓蒂说,香港哥哥有心事。阿宝说,我看不出来。蓓蒂说,淑婉姐姐,也有卡拉斯新唱片。阿宝不响。淑婉是弄堂里的资产阶级小姐,时称“社会青年”,高中毕业后,上大学难,极少出门,有时请了男女同学,听音乐,跳舞。

每次得悉这类活动,蓓蒂去看热闹。这天下午,两个人到了淑婉家,发现卡拉斯剪报上的剧照,与淑婉的唱片封套一样。淑婉说,香港好,真好呀。阿宝不响。房间里窗帘紧闭,留声机传出《卡门》丝绒一样的歌声,啦莫,啦莫,啦莫,啦莫,啦啊莫,啦啊莫,回荡于昏暗房间。蓓蒂走来走去,转了一圈。淑婉说,女中音,女中音,现在上升,一直上升,升到高音,转花腔。阿宝不响。淑婉放了信,仔细看阿宝哥哥的照片。淑婉说,香港哥哥,沉思的眼神。蓓蒂说,卡拉斯,是公主殿下吧。淑婉说,气质是葛里高利?派克的赫本,电影我看了三遍。每次想哭。阿宝不响,心为歌声所动,为陌生的亲情激励。淑婉说,香港多好呀,我现在,就算弄到了卡拉斯唱片,还是上海。阿宝不响。淑婉说,我这批朋友,像是样样全懂,样样有,吃得好,穿得好,脚踏车牌子,不是“ 三枪”,就是“兰苓”,听进口唱片,外方电台,骄傲吧,可以跟外面比吧,跟香港比吧。蓓蒂说,可以吧。淑婉说,差了一只袜筒管,哪能可以比呢,上海,已经过时了,僵了,结束了,已经不可以再谈了。阿宝不响。淑婉说,现在只能偷偷摸摸,拉了厚窗帘,轻手轻脚,跳这种闷舞,可以跳群舞吧,可以高兴大叫,开开心心吧,不可能了,大家全部参加,手拉手,人人顿脚,乐队响亮,大家冲进舞场,齐声高唱《满场飞》,香槟酒起满场飞,衩光鬓影晃来回,爵士乐声响,跳了伦巴才过瘾,嘿。阿宝不响。淑婉说,大家拉手,跳呀,转呀,踏脚响亮,笑得响亮,大家齐声拍手,开心。

阿宝不响。淑婉沉默良久说,香港哥哥,有女朋友了。阿宝说,我写信去问。淑婉说,我随便问的,如果哥哥来上海,阿宝要告诉我。阿宝说,一定的。淑婉羞涩不响。阿宝说,等哥哥有信来,姐姐要看吧。淑婉不响。蓓蒂走近说,阿宝讲啥。阿宝摸摸蓓蒂的后颈说,出汗了,可以回去了。阿宝立起来。淑婉说,以后经常来。阿宝答应。到了第二天,阿宝爸爸进房间,看见玻璃板下的照片,眉头皱紧说,香港来信了。阿宝不响。阿宝爸爸说,不许回信,听到吧。阿宝说,嗯。一个月后,哥哥来信,仍旧是钢笔繁体字:(阿宝弟弟你好,我看到回信了,非常高兴。我现在还没有拍拖女朋友,将来会的。讲到歌剧,意大利文发音丰富,音素是a,e,i,0,U五个母音,十六个辅音,浊音,共鸣的鼻音,双辅音,塞擦音。上海有羲大利文补习班吗?父母大人好吗?以前听香港继父锐,上海淮海路瑞金路口这一带,叫“小俄罗斯”,有一家弹子房,隔壁是原白俄《柴拉赧》社,日占时期照样出报纸,多方交易情报的地方,现在。

信看到此,阿宝爸爸一把夺过来,捏成一团,大发雷霆,让阿宝“立壁角”一个钟头。爸爸脾气一向暴躁,但半个钟头后,也就好了,拉过阿宝,摸摸阿宝的头说,爸爸心烦,不要跟爸爸寻麻烦。阿宝不晌。卡拉斯的剪报,从此夹进一本书里。对于音乐,意大利文,弹子房,阿宝的兴趣不大,每天听蓓蒂弹《布列舞曲》,克列门蒂《小奏鸣曲》,心里已经烦乱。每到夜里,阿宝爸爸像是做账,其实写申诉材料,阿宝每夜经过书房,书桌前,是爸爸写字的背影。爸爸说,阿宝,替爸爸到瑞金路,买瓶“上海”黑啤来。或者讲,到瑞金路香烟店,买一盒“熊猫”烟斗丝。爸爸是曾经的革命青年,看不起金钱地位,与祖父决裂。爸爸认为,只有资产阶级出身的人,是真正的革命者,先于上海活动,后去苏北根据地受训,然后回上海,历经沉浮,等上海解放,高兴几年,立刻审查关押,两年后释放,剥夺一切待遇,安排到杂货公司做会计。

有一次,祖父摸摸阿宝的肩膀说,爸爸最近好吧。阿宝说,好的。

祖父说,一脑子革命,每年只看我一次。阿宝不响。祖父说,当年跟我划清界限,跑出去,断了联系,等于做了洋装瘪三,天天去开会,后来,爬进一只长江轮船,不打一声招呼,就走了。阿宝说,后来呢。祖父说,我以为轧了坏道,做了“长江弟兄”。阿宝说,啥。祖父说,就是往来长江轮船的强盗,后来据说不对,是去了江北。阿宝说,后来呢。祖父说,偷偷盘盘,再从江北回来,再做上海洋装瘪三,参加革命嘛,先寻饭碗,每日要吃要咽,哪里是电影里讲的,上面有经费,有安排,全部要靠自家去混,有理想的青年嘛,连吃饭本事学不会,开展啥革命工作呢,因此,肚皮再饿,表面笑眯眯,一身洋装,裤袋里三两只铜板,真是可怜。阿宝不响。祖父说,革命最高理想,就是做情报,做地下党,后来,就蹲日本人监牢了,汪精卫监牢,我带了两瓶“维他命”去“ 望仙子”。阿宝说,啥。

祖父说,就是探监,人已经皮包骨头,出监养了半年,又失踪,去革命了。

阿宝说,后来呢。祖父说,后来就跟阿宝姆妈,浙江地主家庭小姐结婚,到香港一年,养出小囡,当场送人,因为啥呢,要革命。阿宝不响。祖父说,我一直看不懂,人呢,还是要住法租界高乃依路,就是现在皋兰路,讲起来,一样是租房子,为啥不蹲“下只角”呢,闸北滚地龙,“番瓜弄”棚户,沪西“ 三湾一弄”,为啥不做一做码头工人闹罢工呢,革命么,吃啥啤酒,吃啥烟斗丝。阿宝不响。祖父说,吃辛吃苦,革到现在,有啥名分,好处吧,也只是打打普通的白木算盘,记两笔草纸肥皂账,心里不平呀。阿宝不响。旁边大伯说,是呀是呀,革命革到头了,分配到革命成果吧,有具体名分,地位吧,两手空空,一点不搭界。祖父白了大伯一眼说,做大阿哥的,肚皮里有啥货色呢。大伯一呆说,啥。祖父说,当年就算去公司分部,做做“龙头”呢。阿宝说,啥。祖父说,就是账房。大伯不响。祖父说,逐步做上去,慢慢做,做到“总龙头”,做到“头柜”了,等于做主管,也就长见识,出面接待“糯米户头”,“馊饭户头”。阿宝说,啥。大伯说,就是接生意,接待各种客户,好客户,坏客户。祖父说,哼,每天穿得山清水绿,照照镜子,吃吃白相相,房间里摆一套《莴有文庳》,赚过一分铜钿吧。大伯不响。祖父说,做人,当然要名分,孙中山,华盛顿总统,也要名分。阿宝不响。祖父说,做男人,做事业,真心认真去做,通常就左右为难,做人,有多少尴尬呀。阿宝说,嗯。祖父说,不谈了,现在,我也是尴尬戏,尴尬人了,天心不许人意,只要一个疏慢,就有果报。阿宝说,嗯。祖父说,我也就是吃一口老米饭了,我现在,有啥做吧,我无啥可以做了。

以前,多数是下午,车子开到南昌路幼稚园,祖父接了阿宝,出去兜风,到城隍庙吃点心,然后送回来。阿宝娘从来不提。阿宝稍大,有时去思南路,祖孙讲讲闲话。祖父已经老了,原有几家大厂,公私合营,无啥可做,等于做寓公,出头露面,比如工商联开会学习,让大伯出面。每月有定息,一大家子开销,根本用不完。祖父唯一的作用,是掌握银箱,只有这块小地方,可以保存原样,祖父捏紧钥匙,开开关关。近几年食品紧张,表面上响应计划配给政策,按月使用票证,买来黑面粉,六谷粉,山芋,让大脚娘姨烧一锅菜粥,南瓜面疙瘩汤,摆一种姿势。两个伯母,轮流用煤气烤箱,每一只铁皮小盒子,摆一个面团,涂一层蛋黄,做小面包,匀洒糖霜,照样做纯蛋糕,烤鸡胸肉,咖喱卷,培根煎鸡蛋,自做“清色拉”。这幢大房子,每周消耗鸡鸭鱼肉蛋品等等,是黑市最紧俏物资。海外亲戚,不间断邮寄食品到上海,邮局全部检查,经常扣留超额部分,但十磅装富强粉,通心粉,茄汁肉酱,听装猪油,白脱,咖啡,可可,炼乳,基本可以收到。上海普及电视,约1980年前后,电视开播时间为1958年,起初全市,只有三百多台电视机。1960年,思南路客厅里,已有一台苏联电子管电视机,一次有了故障,上门维修的青年,留短髭,梳飞机头,小裤脚管。祖父付了钞票,青年接过,分两叠,塞进前后裤袋,因此裤子更瘦。阿宝身边,玉立婷婷的几个堂姐姐,矜持好奇。

青年讲了调频方式,拿出一张纸条,对堂姐说,以后有啥情况,请打电话来,再会。当时只有一个电视频道,基本与电影档期同步,“ 国泰”,“淮海”头轮影院海报出来不久,电视也开始播。有天吃了夜饭,阿宝推说去同学房间温课,溜进思南路,电视机面前,只是祖父一人。阿宝看看四周。祖父说,刚刚我发了脾气,全家不许看电视。客厅空阔,每扇门背后,像有人细听。原来这天,大伯与叔叔两家,各买了一架落地十四灯收音机,可以听国际节目。婊婊晓得后,告诉了祖父。伯叔两家,大大小小轮番说情,祖父坚持退货。婊婊搬回思南路,矛盾已经不少,伯叔两家,本就为房间多少,家具好坏不和,突然搬进一个多余的妹妹,大伯让了一间让婊婊住,表面客气,心里讨厌。祖父说,资产阶级,确实不像样,我如果早死,思南路,也就是吃光,败光了。阿宝不响。此刻电视里,黑白帷幕一动,走出一个三七分头,灰哔叽长衫的青年,笑了一笑,讲一口标准上海话,上海电视台,上海电视台,现在开始播送节目,现在开始播送节目,今朝夜里厢的节目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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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4 06:2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早春的一夜,汪小姐与宏庆,吃了夜饭,闷坐不响。汪小姐说,我这种枯燥生活,还有啥味道。宏庆说,又来了。汪小姐说,讲起来,我有小囡,等于是白板。宏庆不耐烦说,已经跟我娘讲了,小囡,可以搬回来住。汪小姐说,算了吧,还会亲吧,我预备再养一个。宏庆说,不可能的。汪小姐说,我要养。宏庆说,如果超生,我开除公职。汪小姐说,结婚到现在,别人就想轧姘头,我只想养小囡。宏庆打断说,乡下表舅,要我去踏青,一道去散散心吧。汪小姐不响。宏庆说,风景好,房子大,可吃可住。汪小姐说,是两个人去。宏庆说,两人世界嘛。汪小姐说,我想三人世界,有吧。宏庆不响。汪小姐说,去这种乡下穷地方,我又不谈恋爱,总要热闹一点,让我笑笑吧。宏庆说,要么,再请康总夫妇,四个人,打牌对天门。汪小姐想了想说,康总是不错的,康太比较粘,开口就是老公长老公短,比较讨厌。宏庆说,要么,叫李李去。汪小姐说,开饭店,等于坐牢监,跑不开的,再讲,李李眼界高,门槛精,这种穷地方,小活动,算了。宏庆说,要么,叫梅瑞夫妻一道去。汪小姐哼一声说,两对夫妻去春游,白板对煞,有啥意思呢,我总要透一口气吧。宏庆不响。

汪小姐说,梅瑞的婚姻,我看是不妙了,每次接老公电话,死样怪气,眉心几道皱纹,以前只要一见阿宝,这块皮肤,立刻滴滴滑。宏庆说,看女人的心思,原来是看这块地方。汪小姐说,外面有女人了。宏庆说,瞎讲啥呢,我是听康总讲,女人的眉毛,是逆,还是顺,代表夜里是热,还是冷。汪小姐笑笑说,康总真厉害,好,这就讲定了,请康总,梅瑞去。宏庆说,啥,我一对夫妻,加两个已婚男女,这个。汪小姐说,还讲夫妻,我小囡已经白养了。宏庆不响。汪小姐说,康总跟梅瑞去了,两个人眼睛看来看去,大概有好戏看了,我可以笑笑。宏庆说,老婆思路比较怪,康总为人稳重,梅瑞是有夫之妇,为啥非要搞到一道,弄出麻烦事体来。

汪小姐说,以前,梅瑞抢了我生意,我不爽到现在了,如果再请阿宝梅瑞,成双做对出去春游,我除非雷锋。宏庆说,真复杂。汪小姐说,就这样定了。宏庆说,好吧好吧,我一向就是,上班听组织,下班听老婆。汪小姐笑说,屁话少讲,对了,我喜欢别人称呼汪小姐,这次出去,宏庆要这样称呼。宏庆不响。汪小姐说,改了口,我就年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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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4 06:2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一日江南晓寒,迷蒙细雨,湿云四集。等大家上了火车,天色逐渐好转。康总说,春游,等于一块起司蛋糕,味道浓,可以慢慢吃,尤其坐慢车,最佳选择。宏庆说,人少,时间慢,窗外风景慢,心情适意。康总说,春天短,蛋糕小,层次多,味道厚,因此慢慢看,慢慢抿。梅瑞笑笑。车厢空寂,四人坐定,聚会搞活动,往往使人漂亮,有精神。宏庆与康总熟悉,汪小姐与梅瑞,本是同事,一样擅长交际,一讲就笑,四目有情。火车过了嘉兴,继续慢行,窗外,似开未开的油菜花,黄中见青,稻田生青,柳枝也是青青,曼语细说之间,风景永恒不动。春带愁来,春归何处,春使人平静,也叫人如何平静。两小时后,火车到达余杭,四人下来,转坐汽车,经崇福,石门,到达双林古镇。按计划,先去菜场。这个阶段,气氛已经活络,人人解囊,汪小姐买土鸡。宏庆买塔菜,河虾,春笋,春韭。康总买了酒,等摊主劈开花鲢头,身边的梅瑞,已经拎了鸡蛋,鳝筒,葱姜,粉皮,双林豆干,水芹两把。一切默契非常。然后,雇一条机器农船,两条长凳并排,闹盈盈坐个稳当,机器一响,船进人太湖支流。小舸载酒,一水皆香,水路宽狭变幻,波粼茫茫,两岸的白草苇叶,靠得远近,滑过梅瑞胸口,轻绡雾觳一般。四人抬头举目,山色如娥,水光如颊,无尽桑田,藕塘,少有人声,只是小风,偶然听到水鸟拍翅,无语之中,朝定一个桃花源一样的去处,进发。

大概三刻钟的样子,船到了林墅。眼前出现一座寂寞乡村,阴冷潮湿。河桥头几个闲人,一只野狗。宏庆的表舅,水边已等候多时。四个人,大包小包下船,跟紧表舅,曲曲弯弯,房前屋后绕来绕去走路,引入一户院落。大家先一吓,三开间,两层老屋,门前对联是,只求同心条愧,何须朗上有神,字纸已经发白,窗扇破落,庭院里,堆满乱七八糟的桌,椅,茶几半成品,犬牙交错,风吹雨淋多年。表舅说,两年前,我做木器生意,发一笔小财,最后,蚀尽了老本。宏庆说,还有这种事体。表舅说,这批赤膊木器,看上去龌龊,样式还好,各位上海朋友,先帮我看看,如果有去路,表舅我也少一点损失。汪小姐说,啊。大家不响。表舅说,不必客气,要是欢喜,大家拣个几样,带回上海。宏庆摇手说,不要。

大家说,不要不要。表舅爬到木器堆里翻动说,看看是讨厌,如果用砂皮一砂,混水油漆,搦个几趟,上光打蜡,也就是锃亮。康总说,是的,买块香肥皂,咯吱咯吱擦一擦。梅瑞看了康总一眼。汪小姐背过身,用力咳嗽一声,表舅停了手。宏庆说,下来呀。表舅惊醒说,啊呀,对了,大家先请进去坐。四个衣着光鲜男女,面对破败景象,难免失望。康总低声对梅瑞说,我刚刚买了小菜老酒,笑容满面,谈得开心,等于吃了喜酒,我一脚踏进火葬场。梅瑞说,我等于桑拿房里出来,跌到铁皮抽屉里速冻,前心贴后背,浑身发冷。表舅说,各位进来坐。大家走进客堂灶间,心情稍好,内景是颜文梁《厨房》样式,表舅妈靠紧灶前落馄饨,一座江南风格双眼灶,中有汤罐,后烧桑柴,上供灶君牌位,两面贴对联,细描吉利图案,近窗是条桌,碗柜,自来水槽,梁上挂竹篮,风鸡风鱼。大家到八仙桌前落座,表舅妈敬上四碗荠菜肉馄饨。四人闷头吃。

表舅说,生意蚀了本,我基本就到镇里落脚了,这次各位上海客人要来,我打扫了一天。汪小姐停咬馄饨,朝宏庆白了一眼。表舅说,等到夜里,麻烦宏庆烧小菜,让大家吃吃谈谈,我跟舅妈,也就先回去了。大家不响。表舅说,楼上备了两大间,枕被齐全,每间一只大床,一门关紧,两对小夫妻,刚巧正好。表舅这句出口,有两个人手里的调羹,哐啷一响落到碗里。

宏庆忽然笑了。汪小姐说,十三点,有啥开心的。宏庆说,笑笑不可以啊。康总说,馄饨里有笑药吧。梅瑞说,馄饨味道确实好。汪小姐说,表娘舅,放心好了,两位尽管回去。表舅拿出一副旧麻将。康总一见大愕说,啊呀呀呀,老牌,真正老货。表舅说,1962年,我出了十斤洋番薯,跟一个三代贫农调来。康总鉴定说,这是一整根老竹做的牌,色面相同,嵌老象牙,铁刻银钩,笔致古朴,大地主的家当。表舅说,眼光真毒,这副牌,是周家的,此地大地主,土改分家产,分到贫农手里,十年之后,贫农饿肚皮,三钿不值两钿,换我一篮洋番薯救命。宏庆说,吃顶要紧,洋山芋可以吃,麻将牌一咬,牙齿崩脱。四个人馄饨吃毕,表舅妈说,小菜已经弄好,夜里一炒便是,土鸡已经闷到镬子里,大家可以先上楼看看。宏庆与梅瑞上楼看房间,一切交代清楚。表舅说,各位回到上海,多多留意,我总要有个去路。汪小姐不响。康总说,这房子要卖。表舅说,就是外面的赤膊家具。宏庆说,晓得。于是表舅,表舅妈告辞回镇。宏庆关了大门,梅瑞从楼上下来说,我搞糊涂了,还以为住宾馆。

汪小姐说,宏庆办的事体,我一直买账,莲蓬头不见一只,房间里摆了痰盂,要死吧。康总坐定弄牌。四个人落座。康总说,既来之则安之,辰光不早,先打几圈。宏庆说,还是出门去走一走,欣赏江南农村风景。

汪小姐说,算了吧,这种穷瘪三的地方,已经一路看过了,七转八转,跑东跑西,还没跑够呀,还要跑。梅瑞说,饭后再讲吧。康总说,开了电灯,先摸牌,碰到这副好牌,我心定了。四人东南西北一摸,骰子一抛。

眼前聚光这副牌,古色古香,八只手,有粗有细,集中四方世界。康总说,打这副牌,当年是大小姐,还是姨太太。宏庆说,地主老爷,还乡团,忠义救国军军长,后来呢,贫农委员会主任。梅瑞说,还有呢。宏庆说,妇女干部,大队长。汪小姐说,现在是康总,寿头宏庆。宏庆说,还有寿头的老婆。大家笑笑,几圈下来,康总一直让梅瑞吃碰,打到五点半结账,梅瑞独赢,粉面飞红。大家准备夜饭,康总炒菜,梅瑞做下手。几次宏庆走到灶前来,汪小姐喝一声说,去烧火呀。最后大家坐定,小菜不咸不淡,配本地黄酒,一镬子鱼头粉皮,居然慢慢吃净。然后出门漫步。

天完全黑下来,路狭难走。康总与梅瑞在前,宏庆夫妻于后,到了一段开阔世界,满眼桑田,空气清新。康总朝后一看,发现宏庆与汪小姐,忽然消失了。梅瑞说,人呢。周围几个黑沉沉的稻草垛。梅瑞叫了一声,汪小姐。不见人影,无人应答。

月亮露出云头,四野变亮,稻草垛更黑,眼前是密密桑田。康总觉得好笑,也感到月景尤为清艳,即便与梅瑞独处,也是无妨。康总眼里的梅瑞,待人接物,表面是矜重,其实弄烟惹雨,媚体藏风,不免感慨说,夜色真好。梅瑞说,是呀。康总说,此地的蚕农,据说还是照了古法,浴蚕,二眠,三眠,大起,包括分箔,炙箔,上簇,下簇。梅瑞说,桑树原来这样低呀。康总说,古代采桑,一张张采,之后是特意矮化,整条斩下来喂蚕。梅瑞粲然说,想起来了,我做过几单湖丝生意,出口日本,意大利米兰。康总说,人真是怪,蚕宝宝跟大青虫,形状差不多,松鼠跟老鼠,面孔一样,前面两种,人就欢喜,后两种,一见就厌。梅瑞说,我养过蚕宝宝,北京西路的张家宅,有大桑树,男同学年年爬上去,一张一张采。康总不响。两人并肩而立,月光下,四周寂静。康总觉得,梅瑞靠得近,闻到发香。月亮移进一朵云头,然后钻出来,是所谓白月挂天,苹风隐树,康总还未开口,斜对面稻草垛里,忽然跳出两个人来。梅瑞一吓,拉紧了康总,看清是汪小姐和宏庆,方才松开。宏庆说,一张一张采,采不过来对吧。梅瑞说,真吓人。汪小姐掸了掸身上说,宏庆真是十三点,硬拖我到稻草里去。康总说,天一黑,宏庆就想抢女人。宏庆说,一抢一拖,女人表面是吓,心里欢喜。汪小姐说,好样子不学,想学插队落户这批野人,到荒山野地做生活,打“露天牌九”。梅瑞说,啥意思。康总说,就是野合。宏庆说,这就是浪漫。汪小姐笑说,我也真想躲起来,预备仔细看一看,梅瑞跟康总的西洋景,想不到,宏庆野蛮起来了。

四个人谈谈笑笑,荡了一段路,最后回房,关了大门,重定位子,继续打牌。台面有了变化,梅瑞是一直放牌,专让康总吃,碰。生牌,嵌牌,样样开绿灯,只看紧了宏庆,嗒不着一张。打到半夜,房子四面漏风,楼上有窗吹开,时轻时响。汪小姐说,宏庆上去看看。宏庆不响。

康总拉紧衣领说,有点冷了。梅瑞说,吃夜宵吧,我来烧菜泡饭。汪小姐不响。宏庆说,我来。于是大家停手。宏庆弄了泡饭,四个人吃了。

梅瑞自言自语说,夜里,我就跟汪小姐一个房间了。宏庆说,是呀。梅瑞笑说,不好意思,拆散夫妻了,其实,我住厨房间,也可以的。汪小姐笑笑。康总说,我可以住厨房。汪小姐说,厨房万一有蛇虫百脚呢。梅瑞婉然说,其实,我可以跟康总住一间,我咽地板。康总说,当然我咽地铺,我无所谓。听到此地,宏庆笑笑,拣出红中,白板各一对说,大家公平自摸,摸到一对,就同房。汪小姐笑说,又发痴了,十三点。宏庆笑笑,四张牌搓了长久说,摸。梅瑞满面犹豫说,康总先摸。宏庆说,先声明,摸到做到,翻牌无悔。康总摸了牌,翻开一敲,红中。梅瑞说,宏庆摸。宏庆做势,台面上兜了几圈说,让汪小姐摸。康总说,应该叫老婆大人。宏庆说,老婆太年轻,太漂亮。汪小姐不响,表情紧张,慢慢移出一张牌来,一推,白板。梅瑞看定宏庆。宏庆说,看我做啥,摸呀。梅瑞说,为啥我摸。汪小姐笑说,其实再摸一张,就晓得结果了,不许胡调了。梅瑞摸了牌,麻将老手一样,只是捻牌,用力捻好久,不翻。宏庆说,是啥牌,讲呀。梅瑞呆了呆,结果慢慢翻开牌来,白板。开初的热闹,一场虚惊,台面变得冷清。四个人讪讪立起来。汪小姐也就讲定,此地无意久留,明早立刻回上海。

大家各自回房。康总靠定床头说,老天爷有眼,否则这一夜,就闯了穷祸。宏庆说,为啥。康总说,真想得出,摸牌,猜房间,脑子有吧。

宏庆不响。康总说,我跟梅小姐住一间,无所谓,如果是跟宏庆老婆汪小姐住一间,明早见了面,我可以讲啥呢,我哪能办。宏庆说,啥意思。

康总说,也就讲不清爽了,我就是再三声明,一夜打地铺,汪小姐也证明,两个人,一夜太平无事,宏庆会相信吧,从此以后,宏庆一直横想竖想,要不断思考,永远也想不明白,这一夜真实情况,这对男女,究竟是做了生活,还是各管各,水冷冰清,这一夜,对宏庆来讲,永远是空白,是故事了。宏庆不响。康总说,同样,宏庆如果跟梅瑞一个房间,老婆大人会相信宏庆吧,相信宏庆清白吧,再好的夫妻,也要乱想,夫妻之间,不如朋友,永远不会相信对方。宏庆不响。康总说,做朋友,肯定做不成了,这一夜,永远谜语了。宏庆说,放心好了,我如果摸到这种牌,肯定是“黄和”的。康总说,讲得好听。宏庆不响。此刻隔壁房间,有一张旧式大床,汪小姐,已钻进帐帏深处,梅瑞解开纽扣,慢慢缩进土布棉被里。汪小姐说,这顶床,一定也是周家的,古董店行话,这叫“暮登”,意思是夜里攀登,每夜攀高登远,争当先锋。梅瑞笑说,搞七捻三。汪小姐说,三面镶花板,简直雕刻成一只房间了,难怪旧社会,要三妻四妾,床如果不宽舒,夜生活哪能办。梅瑞轻声说,就算大房二房,也应该是分开的。汪小姐说,不一定了,这顶帐子实在是宽,接待一妻两妾,绰绰有余,三个女人唱台戏,这个周老爷,一定跟不少女人咽过,一到夜里,就不太平。梅瑞说,不要讲了,我觉得恶阴了。汪小姐说,此地,有过多少男女声音,做过了多少坏事体。梅瑞一吓说,停停停,不要讲了,我觉得,枕头也龌龊了。汪小姐说,嘻嘻哈哈,左拥右抱,左右逢源。梅瑞浑身一抖说,不要吓我了,寒毛竖起来了,不要讲了。汪小姐说,我想想真是可惜,这一趟,阿宝不来。梅瑞不响。汪小姐说,阿宝是不错的。梅瑞曼声说,真要我来讲嘛,康总更有风度。汪小姐不响。梅瑞说,我只是不明白,康总跟康太的关系,还算好吧。汪小姐说,啥意思。梅瑞说,只是随便想到。汪小姐说,康太,实在标致,既漂亮,又温柔,夫妻两个人,情投意合,一辈子像情人,据说夜夜吃交杯酒。梅瑞不响。汪小姐说,所以康总,不可能有外遇。梅瑞不响。汪小姐说,对了,阿宝为啥不结婚呢。梅瑞说,我不了解。汪小姐说,心思太深了,对吧。梅瑞不响。汪小姐说,记得以前谈生意,阿宝真细心,我落座,扶定椅背,我起身,帮穿大衣。梅瑞冷漠说,这算啥呢,最多发几粒糖精片,有啥营养吧。汪小姐不响。梅瑞说,宝总,也就是一般生意人,普通上海男人,康总随和多了。汪小姐不响。此刻,门窗一阵风响,两个女人,各怀心思,灯短夜长,老床老帐子,层层叠叠的褶皱,逐渐变浓,变重,逐渐模糊。

四个人改日回到上海,也就散了。当夜,汪小姐对宏庆说,这个梅瑞,已经不对了,一开口,就是康总了。宏庆说,谈到自家老公吧。汪小姐说,闷声不响,一字不提。宏庆说,这个社会,确实有一种女人,从来不谈老公。汪小姐说,这有啥呢,我照样也不谈呀,现在的社会,当然要谈吃谈穿,谈谈其他的男人呀,但是。宏庆说,啥。汪小姐说,有一种女人,开口就谈情调,谈巴黎,谈吃茶,谈人生,这是十三点。开口闭口谈小囡,奶瓶,尿布,打预防针,标准十三点。一开口,就是老公长,老公短,这是妖怪。宏庆说,为啥。汪小姐说,好像中国是女儿国,独缺男人了,一般女人开不出结婚证,或者全部是乡下女人,城乡分居做钟点工,做瘟生,洋盘,哼,全部独守空房,医生确诊三趟是石女,输卵管堵塞。

宏庆缩进被头,伸手一拉,一搭说,老婆,难听吧,老公长老公短这一句,以后少讲讲,男同事听见了,要吃豆腐的。汪小姐腰一扭说,拉我做啥。

宏庆说,天不早了呀。汪小姐说,动啥手呢,每天夜里写空头支票,有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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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4 06:2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4-7-5 10:29 PM 编辑


某日下午,康总与梅瑞,坐进了“绿云”茶坊。梅瑞说,我最近不顺心。康总说,国贸确实不顺,有的公司,已经靠贩卖“广交会”摊位,维持生计了。梅瑞说,我是谈自家情况。康总不响。梅瑞说,经常想起上一次的春游。康总说,是吧。梅瑞说,真想不到,我姆妈最近,碰到了过去的老情人。康总不响。梅瑞说,我父母,早已分居了,这个老情人,以前是上海小开,六十年代去香港,八十年代初,跟姆妈恢复了通信,想不到,最近见了面,我姆妈就跟我爸爸吵了,吵离婚,准备去香港,准备跟小开结婚,闹得一塌糊涂。康总说,去香港结婚。梅瑞说,我外公是香港居民,一个人生活,一直想帮我姆妈,办到香港去,现在姆妈碰到香港男朋友,昏头了。康总不响。梅瑞说,讲起来,这是一贯作风,我姆妈初中的阶段读书,就开红灯,天天跟时髦男人去跳舞,五十年代中期,上海跳舞场关门之前,小舞厅真是多,当时就认得了小开,天天出去跳舞,一家一家小舞厅转,一夜跑三四家,根本不稀奇,尤其喜欢,钻到最蹩脚的小舞厅里去混,比旧社会一元十跳的舞场还低级,跳得眉花眼笑,我外婆苦煞,一直不敢写信告诉外公,经常半夜三更,一家一家去寻,哭,后来,外婆就过世了,后来嘛。梅瑞讲到此地,忽然不响了。康总说,上海这个地方,确实奇怪,三十年代,北京,天津,青岛等等,虽然有舞厅,全部是上海去的舞女。梅瑞冷笑说,幸亏我姆妈,不是旧社会的女人,否则,早就做舞女了,一生最崇拜的舞女红星,就是“双丹”,大家闺秀出身,红遍上海的舞女周丹萍,夏丹维。康总说,后来呢。梅瑞怅然说,我像是发了神经病,一开口,就讲私人家庭事体。康总说,书里讲过,女人是比较容易,跟不熟悉的男人讲心思。梅瑞轻放茶杯说,康总这样讲,我就不开心了。康总说,为啥。梅瑞说,康总是陌生男人吧,我是轻浮女人吧。康总说,我只是引了别人讲法。梅瑞抿一口茶,眼看康总说,我姆妈,以前搞得我外婆过世,现在开始搞我了,准备搞煞我为止。

提到跳舞,康总想到八十年代,老婆就是跳舞跳来。大学时代,康总是跳舞积极分子,大学里得过奖。以后一次出差到北京,夜里赶到母校,看望同窗,即当年的舞会王子。两人到南草坪见面。康总发现,校园深处的熟悉彩灯,仍旧闪烁不止。康总说,周六还有舞会呀。王子说,是呀,小康现在做了老板,脚头更痒,还是彻底不痒了。康总说,长远不跳,几乎忘记。王子笑笑说,基本功,哪里会忘呢,今夜再去跳一跳。康总说,可以,但我只坐不跳,旧社会舞厅讲法,“摆测字摊”,是看一看,回忆过去时光,也就满足了。王子笑笑,两人朝舞场走,接近门口,王子拉了康总说,小康,会看女人吧。康总说,啥。王子说,目前女青年,跟多年前不同了,当时独钟文化男人。康总说,现在呢。王子说,市场经济,懂不懂,女人已经挑三拣四,小康走进场子,眼睛要仔细看,现在大学舞场,除了本院女学生,不少是院外来的女青年,女居民,因此要看打扮,气质,如果对方是女学生打扮,小康上去邀请,可以自称,是大学后门小饭店的小老板。如果对方小家碧玉,穿着亮眼,有骄娇两气,基本是外面进来的社会小女人,小康就自称本校副教授,百试百灵。

康总笑说,这为啥。王子朝康总肩膀拍一记说,真不懂,还是装糊涂。

康总不响。王子说,这就是互补,懂了吧,现在,已经不时兴跳到结束了,转几只曲子,就可以带出来,如果小康讲得妙,对方就跟得快,两个人先吃一点饭,然后嘛,样样可以直接一点,懂了吧。康总一吓。王子说,多跳有啥意思呢,坚持到结束,一般是癌症俱乐部的人。康总想到此地,发现梅瑞眼圈一红,低头从手袋里摸出一封照片,放到茶几上。

梅瑞说,这是姆妈让我印的,简直不像样,不像腔了。康总一看,一套舞场全身照,年近五十的风韵女人,玉色摹本缎子裙,腰围绝细,双峰丰隆,s身段,娟媚夺目,添一分太荤,减一分太素。有几张双人照,女人紧靠一个微黑男人,五十岁超过,双肩平阔,V领玄色舞衣,国标软底舞鞋,浑身抖动热气,真正的男人,面孔有几条汗光,比较得分,微黑男人,铁骨钢筋,眼神有电。压底一张,是舞间拥吻近照。康总觉得,每一张拍出了神彩,亚洲人的接吻镜头,面部结构与白种人不同,容易变形,肉欲成分多,这张照片,恰到好处,并不低俗。康总说,令堂大人年轻,男朋友也MAN,配的。梅瑞说,瞎讲有啥意思,我姆妈,近六十的老女人了,男朋友小两岁,拍得这副样子,是有意想刺激我爸爸,让我转交到爸爸手里,为了离婚。康总不响。梅瑞说,就像两条大王蛇,吃了春药了。

茶室外面,雨迹滞檐,芭蕉滴动。康总吃一口茶。梅瑞说,难为情,刚刚落座,我就发作了。康总说,我理解。梅瑞说,本想讲点别的,讲一讲乡下散步,两个人看月亮,根本不想提姆妈。康总说,父母事体,小辈只能旁边看。梅瑞叹息说,我姆妈比较特殊,从小麻烦不断,要穿,要打扮,我外公讲起来,每天背后,跟定一串大闸蟹。康总说,以前我认得一位跳舞王子,现在,我看到了跳舞皇后,还有跳舞皇帝,印象深刻。梅瑞失笑说,我最不放心,就是这个皇帝,跟我姆妈,八十年代恢复通信,当时我姆妈,每一次到香港看外公,想跟小开见面,小开不是去了日本,就是新加坡,多少年来,小开一直回避见面,想不到有一天,姆妈经过南京路,面对面恰巧就碰到了小开,怪吧,两个人,当场停到马路上发呆,我姆妈的眼泪,就落下来了。康总说,像电影。梅瑞说,就此,姆妈盯牢小开不放,缘分到了,刀也斩不开,做梦也叫小开名字,但还是吃不准小开的心思。我姆妈讲,小开确实想不到,姆妈的相貌,仍旧漂亮,一定是不相信姆妈的照片,见了面,懂了,两个人热络了一个多礼拜,之后,小开请客,姆妈带了我,到“新雅”吃夜饭,这天我一进饭店,觉得小开的眼神,比较怪。我讲,我是称呼香港爷叔,小娘舅,还是小开。姆妈讲,马上要叫爸爸了。小开笑一笑讲,叫小开,我比较自然。我姆妈讲,叫爷叔,叫小娘舅也可以。小开笑笑讲,叫我小开,就年轻一点。我当时不响。从此,我就叫小开,后来晓得,这天夜里,我姆妈已经吃醋了。过了几天,小开跟我打电话,要我劝劝姆妈,不要急于离婚,这对大家比较好。但我一劝,姆妈一触三跳,爆发了。我姆妈讲,夫妻不和,长期分居,离婚结婚,总有一天要爆发。我讲,啥叫爆发,世界大战叫爆发。姆妈讲,不叫爆发,叫第二春,可以吧,等于一季开两次桃花。康总说,等于一年采两次明前茶。梅瑞说,我讲了,第二春好,霞气好,交关好,但如果小开心里,一直想“ 四季如春”呢,这哪能办。我姆妈讲,我不管的,我要离,也要结,是正派女人,心里一定发痛。我对姆妈笑笑讲,小开不想结婚,肯定是不甘心,也许一年的精力,真要当四年用呢,就像我的老客户阿宝,一直是独身,专门到外面瞎混,还有一个律师沪生,喜欢半吊子婚姻,老婆早就去了外国,无所谓,专门乱混,即便劳民伤财,仍旧坚持基本原则,一点不动摇,有啥办法呢。康总不响。梅瑞说,老毛最高指示,天要落雨,娘要嫁人,我有啥办法,少管为妙,但心里烦。康总不响,眼看窗外,雨打芭蕉。梅瑞说,我讲到现在,康总一声不响。康总迟疑说,我讲啥呢。梅瑞粲然说,随便呀,我样样想听。康总支吾说,我觉得,梅瑞还是耐耐心心,多做工作,当然,也可以眼不见为净,我真的讲不好。梅瑞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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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4 06:2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叁章


阿婆篦头发。蓓蒂说,阿婆为啥哭。阿婆不响。蓓蒂说,我已经乖了。阿婆说,梦到我的外婆,心里急,一口痰吐不出来了。蓓蒂说,阿婆的外婆,叫啥。阿婆说,我外婆的楠木棺材里,摆了两幢元宝,昨天夜里,棺材钉子穷跳,一定有事体了,我看到我的外婆,孤苦伶仃,只剩四块棺材板,一副老骨头,像一根鱼。蓓蒂说,一条鱼。阿婆说,我真想马上回绍兴,一定要扫墓了。蓓蒂说,老太婆逃难的故事,讲讲看。阿婆说,讲过几遍了。蓓蒂说,长毛倒台了,大家穷逃。阿婆说,我外婆,是南京天王府的宫女,当时每天,已经用老荷叶水揩面,揩得面孔蜡黄,像死人,有一天,悄悄钻进一只脱底棺材,几个差人杠出去,半路上,棺材盖一开,门房朝里一看讲,死挺了,棺材杠出南京城外,底板一抽,我外婆就跌出来,马上朝南面逃,逃啊逃,身上带了不少元宝,外婆逃不快。

蓓蒂说,假的。阿婆说,一句不假。蓓蒂说,上一趟讲,是溜出皇宫,正巧碰到正宫娘娘,出来吃馄饨,吓得不轻。阿婆一拉被头说,蓓蒂,还是起来吧,不要赖床,快去读书吧。蓓蒂跳起来说,做啥,这是香港明信片呀,我要的呀。蓓蒂从阿婆手里抢过一张卡片,压到枕头下面。

当时,阿宝收到一叠香港风景明信片。哥哥信里讲,可以当圣诞卡寄朋友。阿宝让蓓蒂选了几张,沪生要两张。蓓蒂最后选了一张,天星小轮,维多利亚港风景。阿宝仔细写,祝蓓蒂小姐,圣诞快乐 !小姐两字,是蓓蒂的要求。蓓蒂高兴接过。沪生选的一张,寄茂名路邻居姝华姐姐。另一张,飞机即将降落启德机场,逼近楼宇的明信片,沪生想了想,写了地址,上海大自鸣钟西康路某弄5号三楼,旁边一栏里写,小毛,最近好吗,好久不联系了,我几次想来大自鸣钟,也想去苏州河。新年快乐。蓓蒂说,写圣诞快乐。沪生说,我爸爸讲了,资本主义迷信,中国人不承认。蓓蒂转身不响。阿宝写了一张送祖父,一张送亲婊婊宋老师,问候新年安好,放进思南路前门信箱里,也为淑婉姐姐写一张,蓓蒂送过去,带回几张电影说明书。当时每部电影,印有说明书,观众进场可以领到。蓓蒂父母,收集了十多年电影剪报,阿宝见过,满满几大盒,数量相当可观。蓓蒂只收集电影说明书。蓓蒂说,我爸爸妈妈,当时去“大光明”看电影,刚巧两人并排座位,也就攀谈起来,结婚了。阿婆说,爸爸妈妈,是同班同学,读中学就谈了。蓓蒂说,爸爸坐进“大光明”,看见妈妈手里有说明书,就借过来看,两个人就笑了。阿婆说,这两个人,到底是看电影,还是拍电影,做戏,做眉眼。蓓蒂说,是真的呀。

阿婆说,瞎三话四。蓓蒂说,两个陌生人,说明书只剩一张了,有借有还。阿婆说,像煞有介事。蓓蒂跳起来,去拉阿婆。阿宝说,蓓蒂。阿婆说,乖囡,不要吵呀。阿宝笑笑。

蓓蒂喜欢电影。思南路堂兄,堂姐姐喜欢看电影。淑婉姐姐,也是电影迷。附近不少“社会青年”,男的模仿劳伦斯?奥立佛,钱拉?菲立浦,也就是芳芳,包括葛里高利?派克,比较难,顶多穿一件灯笼袖白衬衫。女的烫赫本头,修赫本一样眉毛,浅色七分裤,九分裤,船鞋,比较容易。男男女女到淑婉家跳舞,听唱片,到国泰看《王子复仇记》,《百万英镑》,《罗马假日》。夜场十字路口,就是舞台,即便南面的复兴中路儿童图书馆一带,也看得见国泰门口雪亮的灯光。男女结伴等退票,等于摆一种身段,不疾不徐,黄牛看见这批人,只能避开,三分是等人,也像约会,轻轻靠近,问一句,票子有吧。对方一看,斯文,白衬衫,西装裤两条笔挺烫缝,连身裙,清爽洁白,裁剪窈窕,相当时髦,上海人讲,坐有坐相,立有立相,有面子,有档子,醒目。拿出余票,对方轻轻一声,谢谢。收票动作比黄牛慢。这类青年,常常连买几场,连看几场。淑婉姐姐说,我可以钻进电影里,也就好了,死到电影院里也好。阿宝说,为啥。淑婉说,我情愿,一脚跨进电影里去死,去醉,电影有这种效果,这种魔法。阿宝说,反复看电影是因为,淑婉爸爸有钞票。淑婉笑笑。

有一个阶段,市面上放出《红菱艳》,《白痴》,《白夜》,《偷自行车的人》。买《红与黑》,连夜排队,每人要编号,不承认菜场摆篮头,摆砖头办法。阿宝与蓓蒂爸爸也排过队,每人限买两张。队伍顺锦江饭店沿街走廊,朝北一路排开。阿宝看到一批熟人,堂哥堂姐来得稍晚,淑婉与几个时髦朋友也来了,三五成群,马路聚会。堂哥手托一个微型日本半导体收音机,身体动来动去,跟同伴讲不停。半导体收音机,细小文雅,极其少见,直到七十年代初,逐渐开始流行国产货,包括后期的“ 三洋”两喇叭,四喇叭,总是粗野。淑婉讲过,与外面世界比较,上海完全落伍了,一塌糊涂,赤脚也跟不上了,时代所谓时髦,这群人的表现,等于再前的几年,西方人看球赛,仍旧保守,正装出席,是文雅时代的尾声。队伍一动不动,蓓蒂爸爸不响,阿宝比较无聊,无意之间,提到苏联新电影《第四十一》。蓓蒂爸爸不响。阿宝说,女红军看守白军俘虏,孤岛,孤男孤女。蓓蒂爸爸说,开始是敌对,后来调情,结果变成好情人,最后,海里出现白军兵船,俘虏喊救命,让女红军一枪结果性命。

阿宝不响,想起电影结尾,女红军抱紧死人,背景是女声合唱,蓝眼睛,蓝眼睛,我的蓝眼睛。队伍一动不动,阿宝讪讪说,我比较感动。蓓蒂爸爸不响。阿宝有点窘。蓓蒂爸爸拉了阿宝,走到墙角,轻声说,一个女人,为了阶级感情,枪杀好情人,这是一本宣传暴力的共产电影。阿宝说,暴力。蓓蒂爸爸说,这是老名词,法国宣传暴力革命,英国是“光荣革命”,共产是。蓓蒂爸爸讲到此地,一个女警察路过。两个人不响。之后,蓓蒂爸爸说,这种电影,只有女权分子喜欢。阿宝说,啥。蓓蒂爸爸说,老名词,女权主义传进中国,四十年了。阿宝不响。蓓蒂爸爸压低声音,一字一句说,苏联人里,肖洛霍夫最血腥,为了主义,可以父子相杀,相残,写了多少害人故事。阿宝不响。蓓蒂爸爸说,阿宝为啥感动呢,讲讲看。阿宝说,嗯,我么。蓓蒂爸爸说,这是动了坏心机的片子。阿宝不响。队伍动了一动。蓓蒂爸爸说,茅盾《三人行》,写女人心理变态,朱光潜《变态心理学》,写弗洛伊德,算啥呢,根本不算啥,《第四十一》,真正的变态,阿宝将来会懂的。

每次经过国泰电影院,阿宝就想到这段对话。茂名路,以后花园饭店到地铁口的绿叶围墙,其时只是一长排展览橱窗,曾经拍进《今天我休息》结尾。男主角解开水果篮,苹果骨碌碌从远处滚向镜头,紧接夜景,茂名路一排展览橱窗,长排夜灯。男主角背朝镜头,骑脚踏车,朝淮海路远去,音乐起来,字幕出现“完”,影院大亮,四周噼里啪啦翻座垫,一切模糊,成为背景。蓓蒂爸爸也模糊起来,成了背影。年龄,是难以逾越的障碍,一道墙壁,无法通融,产生强烈吸引。此刻,楼下请来校音师,传出高音区几个重复音。阿宝娘稳坐长沙发,结绒线,身边是翻开的《青春之歌》。楼下琴声不断。阿宝坐到沙发上,拖过书来。麻雀细声呜叫。弄堂里,嘶哑喉咙喊了一句,修洋伞。阿宝翻书,身边是结绒线的声音。阿宝娘凑过来看书,带了雪花膏香气,读了一句说,爱情的苦闷,啥意思。阿宝不响。阿宝娘说,啥叫苦闷。阿宝动一动身体。安静之中,棒针互相的摩擦声。楼下又是钢琴高音区响声。修洋伞,洋伞修吧。阿宝翻几页,内心气恼,放了书就走了。阿宝娘读出的句子,大概是另一页,阿宝看不见,但读出声音来,尤其以上海话读,阿宝感觉到讨厌,像是看清阿宝的变化。收音机有一句沪剧台词,刘小姐,我爱侬。

上海人提到爱,比较拗口。一般用“欢喜”代替,读英文A可以,口头讲,就是欢喜,喜欢。《第四十一》有一句台词,中尉对女红军玛柳特卡说,我不是生来当俘虏的,我家墙上四面都是书,我是从书里看到的。

爱情的苦闷,同样是书里看到的,是书里印的字。阿宝觉得烦恼,下楼走到皋兰路口,想不到,迎面碰见了小阿姨。阿宝招呼了一声。小阿姨神色凄苦,手拎一只蒲包,讪讪说,小阿姨带来一条鳜鱼。阿宝不响。

小阿姨是阿宝娘的妹妹,苦命女人,多年前,与一个落难公子离婚,与虹口户籍警察结婚,生了两个小囡。结果户籍警,就是小姨夫,借工作之便与一个女居民轧姘头,当时叫“搞腐化”,丈夫是海军,女居民突然有孕,“破坏军婚”,小姨夫判三年劳教。小阿姨全家,立刻就迁回浙江老家小镇落户,这是上海市对待无业妇女,罪犯配偶的常规办法。小阿姨讨厌乡镇生活,习惯上海,有多少次,哭哭啼啼寻到皋兰路来,有时拖了两个小囡同来,住个几天,父母劝慰几天,仍旧哭吵不止。有天夜里,一部救命车拼命摇铃,冲到阿宝家门口,两个医工七手八脚,装了小阿姨的担架,呼啸而去。这天是小阿姨想不开,吞了五包白磷洋火头子,决定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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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4 06:3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邮递员送来明信片,理发店李师傅看了看,照片朝外,插到镜台前面,自称与香港有来往。当时上海首开了本商品展览会,照片里的香港,让上海人心思更为复杂,男女客人看得发呆。三天后,明信片回到小毛手里。李师傅说,图章是本市,照片是香港,我真看不懂,我看糊涂了。小毛不响,走进隔壁长寿路邮政局,买了一张两分明信片,按照沪生留的拉德公寓地址,旁边写一句,沪生,我是小毛,谢谢沪生写信来,有空来看我。祝快乐。这是小毛一生中唯一的一封信。这天小毛回到楼上,小毛娘立于三层阁楼的门外,烧了小菜,封煤炉。小菜简单,芹菜炒豆腐干,红烧萝卜两样。通常是夜里,小毛到大自鸣钟菜场,摆一块砖头,第二天一早,小毛娘,或者小毛,寻到砖头,排队买芹菜,萝卜,豆制品记卡供应。此刻小毛娘说,为啥又赖学,吃中饭就逃回来,老师会咬人吧。小毛不响。小毛娘说,我马上跟毛主席讲。小毛说,我肚皮痛。小毛娘说,放屁,男小人,肚皮痛啥呢,哥哥姐姐成绩好,小毛呢,我白白里养了。小毛说,肚皮又痛了。小毛趴到眠床上。小毛娘说,姆妈做死做活,做夜班,只买一分面条子,加一分葱油,一分酱油,就算食堂里开荤了,比赛结纱头,做到骨头痛,做不过一只江北小娘皮。小毛不响。小毛娘说,读书好,将来就做技术员,做厂长,玻璃写字间里吃茶。

小毛说,又讲了。小毛娘盖了镬子说,去吃杯热开水。小毛说,嗯。此刻,老虎窗外,日光铺满黑瓦,附近一带,烟囱冒烟,厂家密布,棉纺厂,香烟厂,药水厂,制刷厂,手帕几厂,第几毛纺厂,绢纺厂,机器厂钢铁厂,日夜开工。西面牙膏厂,如果西风,“ 留兰香”味道,西北风,三官堂桥造纸厂烂稻草气味刮来,腐臭里带了碱气,辣喉咙的酸气,家家关窗。小毛与同学建国,是从叶家宅回来,两人拜了拳头师父,已经学了半年“形意”。拳头师父的房间,北临苏州河,缺少竖桩地方,水泥地画了白粉笔小圆圈,用来立“浑圆桩”,养气。这天拳头师父穿一件元青密纽打衣,对两个徒弟说,整劲,要到桩头里去寻,体会到,感觉到了力道,就有进步。建国闷声不响,因为偷同学三本连环画事发,惊惶失措。

拳头师父笑说,猪头三,这也会吓,同学真要打,建国要记得,不可以打面孔,鼻青眼肿,老师会发觉。建国不响。小毛说,如果是三个同学,冲上来一道打,我要挡吧。师父说,要看情况,眼睛要睁圆,看来看去,容易眼花,拳头敲过来,再痛也不许闭,不许抱头,不可以吓。小毛说,四个人扑过来呢。师父说,记得,盯牢一个人用力,懂了吧,人多,不管的,拳无正行,得空便揎,盯牢一个人揎,一直揎到对方吓为止,即使头破血流,也要揎,要搬,拳头出去,冰清水冷,掇到北斗归南。小毛不响。师父说,宁敲金钟一记,不打破鼓千声。小毛想到班级的场面,血涌上来。

师父说,不要吓,月缺不改光,箭折不折钢,腰板要硬扎,懂了吧,现在先耐心练,五行拳单练。小毛说,听到了。师父说,之后再练劈拳,自家去寻力道,如果寻到了,再练别的。小毛与建国点头,各人拿出两包劳动牌香烟。师父讲,小赤佬,香烟我至少吃马头。小毛说,我以后会买“红牡丹”,“蓝牡丹”让师父吃的。建国说,有了零用钞票,我先把师父用。师父说,记得就可以,我看表现,如果拳头练不好,我要掴的。小毛点头。师父说,打人功夫,师父将来教,现在先用力道想,气力集中到脚底板,小臂膊上面:记牢。小毛说,记牢了。建国说,师父,一刀草纸摆到骨牌凳上,我打了几天,草纸打出一个洞,结果吃了爸爸一顿生活,我不后悔。师父不响。

武宁路桥堍,是小毛爸爸的上钢八厂,电铃一响,开出装满热烘烘钢条的加长卡车。铁丝网围墙里面,每夜是红蛇一样的钢条直窜。小毛端起饭碗说,老师要我写作文,写父母工厂情况。爸爸放了绿豆烧瓶子说,工厂跟工人,最好写了,以前车间里,播一首歌,只有一句,一千零七十万吨钢,呀呼嘿,一千零七十万吨钢,呀呼嘿。厉害厉害,当时中国,要超英国,马上就超英国了,要一千零七十万吨钢,就一千零七十万吨钢了,要啥是啥。小毛说,为啥不超美国。小毛爸爸说,美国赤佬,少爷兵,只会吃罐头午餐肉,超了有啥意思呢,上海懂吧,一向是英国人做市面。小毛说,法国呢。小毛爸爸说,等毛主席开口呀,领袖响一句,啥人是对手呢,中国,马上是世界第一名,花楼第一名了。小毛娘讲,不要讲了,吃饭。小毛爸爸放下酒杯说,金口不可以随便开,金口一开,事体好办。小毛娘说,几时几日,老酒可以戒。小毛爸爸不响。小毛娘说,世界上面,男人只晓得加班,开会,吃老酒,只有领袖懂我心思,晓得我工作好。小毛说,嗯。小毛娘说,姆妈一直是有错的,有责任,想到了领袖,心里就平了,原谅车间里几只骚货,我舌尖头想讲啥,领袖早已经明白。小毛不响。小毛娘说,小毛,就写一写姆妈,可以吧。小毛点头。

小毛娘说,几年里轮不到劳动模范,眼看别人得奖状,搬到棉纺新村,住新工房,姆妈为啥不气,不吵。小毛爸爸说,老皇历,不要翻了。小毛娘说,要是别人,吵到地上打滚,出娘倒皮,骂山门,哭天哭地,姆妈为啥做不出来。小毛说,为啥。小毛娘说,荣耀不归我,归领袖,想到此地,我有啥委屈。小毛说,为啥女工经常吵。小毛爸爸说,女工只计较小问题,男工阴私,表面大方,最有野心。小毛说,为啥机修工,全部是男人呢。小毛娘说,机器里爬上爬下,过去讲是不体面,难看的,不方便。小毛不响。小毛娘揩眼睛说,我当然也委屈,只是姆妈,这辈子要理解人,一生一世,要帮人。小毛说,我记下来了。小毛看一眼领袖像,想起前天,银凤忽然走上楼来,看看五斗橱上这张像,银凤一笑说,比居委会还大呀。小毛说,姐姐,有啥事体。银凤说,姆妈呢。银凤的碎花薄棉袄,胸口臃肿,纽扣松开,露出里面垫的厚毛巾,小毛一看,银凤面孔一红,掩紧说,我走了。小毛不响。银凤就下去了。这天夜里,父母做夜班,西康路24路电车,当当当,开了过去,听见二楼爷叔一声咳嗽,银凤上下楼梯,接水,然后变静。老虎窗外面,北风寒冷,听见西康桥方向,夜航船马达声,船笛声,苏州河叶家宅一带,河对面一长排粪码头,岸边的空舱粪驳子,吃水浅,甲板摇摇晃晃,高过防汛墙。小毛眼睛有点酸,弄堂隔壁西康路小菜场,即便闲难时期,过几个钟头,郊区送菜的黄鱼车,带鱼车,就要集中到达,一直吵到天亮,长寿路两边,东北西北,无数工厂中班夜班交接。大自鸣钟居民十五支光电灯,一盏盏变暗,夜深了,棉被开始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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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4 06:3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7-1-30 02:30 PM 编辑


礼拜天下午,沪生走进大自鸣钟弄堂,理发店大门口,有两个小姑娘跳橡皮筋,一个是大妹妹,另一个是隔壁弄堂兰兰。沪生看看门牌说,我寻三层楼小毛。兰兰说,我来带路,小毛功课做不好,罚写字了。

两个小姑娘,领沪生进了店堂。收音机播放本滩,丁是娥《燕燕做媒》,悠扬至极。沪生走过一排理发椅子,到二楼,一扇房门敞开,银凤抱了囡囡吃奶,上三楼。小毛听到响声,挡到门口,警惕说,做啥,快下去。

大妹妹说,人客来了呀。此刻,小毛看到了兰兰背后的沪生,相当高兴。

两人到方台子前面,刚讲了几句,小毛一回头,大妹妹与兰兰手脚更快,拉开碗橱,每人捞了一只红烧百叶结,一块糖醋小排。小毛气极说,快点滚,滚下去。两个小姑娘一串银铃,飞快跑过沪生身边,乒乒乓乓逃下楼去。沪生笑笑,看老虎窗外,满眼是弄堂屋顶,两人讲了几句,也就下楼。二楼银凤拉开囡囡,胸口一掩说,出去呀。小毛说,这是我朋友。

沪生朝银凤点点头。

两人到底层,出了后门弄堂,顺西康路,一直朝北走。沪生讲到了大妹妹与兰兰。小毛说,一对馋胚。沪生说,我认得一个小姑娘,年龄比兰兰小,弹琴三心两意,喜欢看男女约会,荡马路。小毛说,这比兰兰懂事多了。沪生说,讲到脾气文静,我原来邻居姝华姐姐,不声不响,只欢喜写字,抄了几本簿子。小毛说,我喜欢抄武打套路,古代名句。沪生说,姝华姐姐抄诗,一行一行的小字。小毛说,我同学建国,专抄语文书里的诗,比如,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这种,沪生说,这种革命诗抄,我爸爸晓得,一定会表扬。

小毛说,干部家庭的人,讲起来差不多,我同学建国的爸爸,是郊县干部,发现农村方面句子,要让建国抄十遍,像比如,树老根多/人老话多/莫嫌我老汉说话哆嗦。沪生说,这篇诗,我只记得一句,三根筋挑着一个头。小毛一笑。沪生说,我爸爸讲了,这是新派正气诗。小毛说,讲正气,就是宋朝了。沪生笑笑不响。两个人走到西康路底,前面就是苏州河,首次逼近,沪生比较振奋,西晒阳光铺到河面上,正逢退潮,水上漂浮稻草,烂蒲包,菜皮,点染碎金,静静朝东面流。两岸停了不少船家,河中船来船往,拥挤中,一长列驳船,缓缓移过水面,沪生想到了四句,背了出来,

梦中的美景如昙花一现,
随之于流水倏忽的消失。
萎残的花瓣散落着余馨,
与腐土发出郁热的气息。

小毛说,外国人写的。沪生说,姝华抄的。小毛不响。沪生说,是姝华一个表哥写的。小毛说,我听不大懂。沪生不响。小毛说,此地东面,是洋钿厂,洋钿厂桥,再过去,潭子湾,工人阶级发源地。沪生说,我晓得,这叫江宁桥,前面沪杭线,铁路与苏州河贴近,洋钿厂,就是造币厂,苏州河到此弯向南面,铁路一直朝东,当中是洋钿厂,一幢西洋大房子,像柏林国会大厦。小毛说,大妹妹的娘,以前每H坐定这问房子里,做铅角子,壹分,贰分,伍分,哐瞠,哐瞠,机器一响,角子堆成山,后来生病,不做了。沪生说,难以想象。小毛说,角子,等于一堆一堆白石子,厂里一分不值,等于一堆螺蛳壳,我对大妹妹讲,如果让我抓一把,就好了。大妹妹笑笑,一面一个酒窝。沪生说,兰兰笑起来,也好看。小毛说,假使是夏天,现在就去爬洋钿桥,跳桥头。沪生说,我不敢。小毛说,“插蜡烛”,可以吧,两脚朝下,双手抱紧,眼一闭朝下跳。沪生说,等于跳伞,我父母是空军,这要训练。小毛说,讲到军队,现在比不过宋朝。沪生说,宋朝,有轮船飞机吧,可以马上解放台湾吧。小毛说,可以呀,章回小说可以写呀,台湾城,高收吊桥,一声炮响,一队人马杀来,旗上一个“沪”字,鼓声再响,沪生爸爸拍马赶到,高喊一声,蒋家老贼,快快开门受死,免得本官动手,生灵涂炭。沪生笑笑。小毛说,我认得一个老头子,住“上只角”,淮海路的钱家弄,手里有几百本旧社会连环画,借看,一本三分,有兴趣吧。小毛摸出一本《平冤耙》,开头印 “朝中措”词牌,繁体字,幽姿不入少年埸,无语只凄凉,一个飘零身世,十分冷淡心肠。江头月底,新诗旧恨,孤梦清香。沪生摇摇头,不感兴趣。

小毛扫兴。两个人话题散漫,走到船民小码头,沪生买了油墩子,两人慢慢吃。河上传来拖驳的汽笛,两长一短。对面中粮仓库,寂静无声,时间飞快,阳光褪下来,苏州河变浓,变暗。沪生说,有空来拉德公寓。

小毛答应。两人离开河岸,逛到24路终点站,小毛目送沪生上了电车。

这天小毛娘早班回来,理发店王师傅讲苏北话说,家来啦。小毛娘讲苏北话说,嗯哪。王师傅说,小毛才刚出去。小毛娘说,到啦块去了。

王师傅说,跟一个同学,一块出的门。小毛娘说,啦个同学呢。王师傅说,戴眼镜的小子。小毛娘气极说,小赤佬,讲定不出门,脚头子又痒了,橄榄屁股坐不稳。小毛娘咚咚咚上楼。二楼爷叔房门关紧。银凤开门说,阿姨,进来呀。小毛娘说,啥事体。银凤说,进来讲。小毛娘进去,银凤关房门。摇篮里,囡囡刚醒,眼睛东看西看。小毛娘引弄囡囡。

银凤轻声说,想问阿姨一桩事体,难为情开口。小毛娘说,跟阿姨讲。

银凤低鬟不响,之后,胸部慢慢一抬说,我实在太胀了。小毛娘看了看说,啊呀呀,日长夜大,越来越大了。银凤轻声说,邻居隔壁看见,实在是难看,重也是真重。小毛娘说,囡囡享福。银凤说,太多了,囡囡吃不光,衣裳一直湿,囡囡一哭,就漏,垫毛巾来不及。银凤解开纽扣,白皑皑如堆玉雪,等于滑出两团热气,滚满房间。小毛娘摊起袖子,凑近一搭说,要命了,厂里一百来人的汰浴间,也少有少见,太扎足了。银凤说,是呀。小毛娘说,不要紧,按照老法,敷一点芒硝,会适意的,会退。

银凤掩了衣襟。小毛娘说,海德要是回到身边,倒可以相帮吃一点。银凤面孔涨红说,我姆妈讲了,假使邻居小囡肯吃,也可以的。小毛娘说,做女人真难呀,奶水少,急煞,奶水多,苦煞。银凤沉吟说,阿姨,要么我让小毛来吃,我情愿的。小毛娘不响。银凤说,每天两趟,早上夜里。

小毛娘发呆说,小毛一直是瘦,吃下去,是补的,只是,小毛已经大了,不像腔。银凤说,我想过了,我是肯的,不关的,就怕小毛难为情。小毛娘苦笑说,让我想一想,不要急。银凤说,实在胀得没办法。小毛娘慢慢回到楼上。到了黄昏,小毛从西康路慢慢回弄堂,兰兰见了就说,快回去呀,上面喊了十七八趟小毛了,野到啥地方去了。小毛说,急啥。兰说,抽屉里,一定少了粮票钞票,是小毛拿的,肯定要吃生活了。小毛说,我姆妈从来不打人的。小毛上楼,刚踏进房间,小毛娘一把拖过来,头上一记麻栗子。小毛娘说,小侬个赤佬,死哪里去了。小毛捂头说,为啥打人呀。小毛娘说,为啥不写字。小毛说,来了一个同学。小毛娘说,白脚花狸猫,养不家了,姆妈下班走进房间,只见一只空台子。小毛说,好好讲嘛。小毛娘说,我总以为,小毛还小,还是一个可以吃奶的小囡,姆妈不舍得打,现在看来,脚骨硬了是吧,到处去野。小毛说,打人是不对的。小毛娘说,太气人了。小毛说,再有道理,可以开口讲嘛,动手做啥呢,领袖从来不打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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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4 06:3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该日梅瑞与康总吃茶,谈到阿宝与沪生到处乱混的阶段,沪宁公路上,阿宝连打几只喷嚏,旁边沪生也打喷嚏。公务车开得飞快。陶陶从后座递来纸巾说,难得出来一趟,夜里要应酬,两位保重。陶陶身边,是投资客户俞小姐,此刻抽了一张纸巾,鼻前一揿说,雨越来越大了,到了苏州,会不会小一点。陶陶说,放心,马上会停,一切安排好了。俞小姐说,这趟去苏州,到底有啥内容。陶陶说,就是应酬。俞小姐说,我不相信。陶陶说,我重复几遍了,苏州老朋友好客,就想结交几位上海老总。

俞小姐摆摆手,接了几只电话,怫然不悦说,刚离开上海,麻烦就来。陶陶说,不开心了。俞小姐不响。陶陶说,开心一点。俞小姐轻声说,我跟陶陶,是讲不明白的。陶陶说,做人要乐观。俞小姐不响。前排沪生说,既然出来了,就算了。俞小姐说,嗯,是呀,我是看沪先生,宝总的面子。前排阿宝说,谢谢。陶陶说,我也有面子,几个做外贸朋友,人人晓得宝总大名。俞小姐说,我最讨厌陶陶了,做生意,目的性强,一有事体,就跟我死来活来,缠七缠八,蟹老板趴手趴脚的脾气,不会改了。沪生笑说,大闸蟹,钳子一夹,无处可逃。俞小姐笑说,是呀,陶陶的钳子,太厉害了。俞小姐讲了这句,后座塞塞搴率,然后啪地一记。俞小姐压底声音说,碰我做啥。

车子开到苏州干将路“鸿鹏”大饭店,雨停了。四人下车,进包房。

老总迎候,大家落座。老总说,久仰各位大名,路上辛苦,陶陶是我多年兄弟,大家先坐,我敬一杯。于是大家吃吃谈谈。老总酒量好,爽直,副手姓范,十分热情。一顿饭下来,老总只提起一个内部开发计划,如果参与,不论数目多少,回报率高。老总每谈此事,陶陶也就跟进,称某人某人因此发了横财。范总打断话题说,内部朋友合作,外面多讲不合适。这顿饭,老总进来出去,相当忙,外面多桌领导或朋友,也要敬杯,也常有客人进来,向老总致敬。散席后,范总陪了四人上车,到一家宾馆,约定明天再会,也就告辞。四个人走进大堂,沪生对陶陶说,吃饭是好场面,但这个地方,基本像招待所。俞小姐面色阴沉。陶陶说,范总打了招呼,客人太多了,房间一时调不出来,隔天就换地方。沪生与阿宝进房间,倒两杯茶,坐下来只讲了几句。听到隔壁大吵,是俞小姐声音。过了一阵,陶陶推门进来说,不好了,俞小姐要回上海了,两位帮帮忙,劝一劝。

三人跑进隔壁房问,俞小姐大为光火说,这种垃圾房间,我不住的,现在,我立刻就转去。陶陶说,俞小姐,来已经来了,千万克服一夜,明朝再讲。俞小姐冷笑说,哼,做戏让我看,这个苏州老总,根本就是垃圾瘪三,还想骗我。大家一吓。俞小姐说,啥狗屁的投资回报,啥高级领导开发项目,看人,我看得多了,懂的。陶陶说,轻点呀。俞小姐说,这种旧床,这种旧被头,旧枕头,我碰也不会碰,现在马上回上海。陶陶上去拖,俞小姐一犟说,路上我就想了,这次出来,一定不开心的,认得陶陶,我上当还不够多,我十三点。陶陶不响。俞小姐说,沪先生,宝总,大家一道回去,回上海,现在就走。陶陶说,俞小姐,总归要把我一点面子嘛,气性太大了。俞小姐不响。场面尴尬。阿宝拉了陶陶,到走廊商量,最后陶陶说,也好也好。于是,阿宝与沪生回了房间,隔壁还是吵,但后来,听见走廊一阵说笑,脚步声音。沪生说,两个人做啥。阿宝说,我请俞小姐出去住了,四星五星也可以。沪生说,俞小姐吵归吵,笑归笑,比较难得。阿宝说,是陶陶不懂道理,这种会议,根本就不应该来。

两人落座闲聊。阿宝说,白萍有消息吧。沪生说,极少来信了。阿宝说,1989年公派出国,讲明三个月,现在,五年三个月不止了。沪生说,人一走,丈人丈母娘,就开始冷淡,我也就搬回武定路,到1991年有一天,丈母娘叫我上门,拉开抽屉,一张借据,人民币两万两千两百元。

丈母娘讲,白萍出国前借的。我一句不响。丈母娘讲,沪生如果有,帮白萍付一付,以后让白萍还。我不响,拿出了三千元,余款一周后送到。

我后来想,等于是“人们不禁要问”,如果是廿二万两千元,哪能办。阿宝笑笑说,“文革”腔,改不过来了。沪生说,当时还以为,白萍会来电话,道个歉,但一声不响,偶尔来了电话,也根本不提。阿宝不响。沪生开电视,两个人看了几条新闻,有人敲门。阿宝开门一看,是陶陶与苏州范总。阿宝说,俞小姐呢。陶陶说,宝总猜猜看。阿宝说,回上海了。

陶陶说,可能吧,不可能。沪生说,爽气点讲。陶陶说,我正式报告,俞小姐,住进苏州大饭店,天下太平了。阿宝说,这就好。陶陶说,俞小姐坐进丝绒沙发,雪白粉嫩,嗲是嗲,糯是糯,像林黛玉。沪生说,林妹妹一笑,宝玉出来做啥呢。陶陶说,啥。沪生说,万一眉头一皱,再发起火来。陶陶叹息说,这只女人,就等于独裁专制,我要民主自由,我怕的。

苏州范总笑笑说,全部是怪我,招待不周,陶陶跟我打了电话,真是抱歉。阿宝说,不客气。范总说,俞小姐的单子,必须我来结。阿宝说,小事一桩,范总不必认真。四个人吃茶,聊了一个钟头。沪生看表,已经十一点多。陶陶说,时间不早了,两位有兴趣出去吧。阿宝说,我想休息了。陶陶说,出去吃一点夜宵,总可以的。沪生说,算了。陶陶说,还是去吧,附近有家小店,老板娘懂风情,大家去一次,再回来休息。范总说,小店确实可以,老板娘也有意思,一道去散散心。陶陶说,走。陶陶拉了阿宝,沪生,四个人走到楼下大堂,灯光暗极,总台空无一人,走近大门,已经套了两把环形锁,陶陶推了推门。范总说,服务员,服务员。

招呼许久,总台边门掀开一条缝,里面是女声,讲一口苏白,吵点啥家,成更半夜。陶陶说,我要出去。服务员说,吵得弗得了。陶陶说,开门呀,我要出去。女人说,此地有规定嚷,除非天火烧,半夜三更,禁止进出。陶陶说,放屁,宾馆可以锁门吧,快开门,屁话少讲。女人说,僚的一张嘴,清爽一点阿好。陶陶说,做啥。女人说,阿晓得,此地是内部招待所。范总讲北方话说,少废话,我们有急事出门,赶紧开门。阿宝说,还是算了。沪生说,不对呀,范总要回去吧,要开门吧。陶陶拍台子,摇门,大吵大闹说,开门呀,开门呀开门呀开门呀,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呀出去呀。门缝再无声息。范总大怒,讲北方话说,什么服务态度,快开门,妈拉个巴子,再不开门,老子踹门啦。阿宝与沪生,仗势起哄。吵了许久,门缝里慢悠悠轧出一段苏州说书,带三分侯莉君《英台哭灵》长腔说,要开门,可以噘,出去之嘛,弗许再回转来哉,阿好。陶陶说,死腔,啥条件全部可以,快点开呀。静了一静,一串钥匙响,一个蓬头女人,拖了鞋爿出来,开了门。

四人鱼贯而出,走到外面,花深月黑,空气一阵清新。陶陶说,肚皮已经吵空。范总说,这种招待所,简直是牢监。陶陶说,小店有多少路。

范总说,三个路口就到。夜深人静,四人闷头走路,走了不止四个路口,范总东张西望,寻到一家门面,但毫无灯光,玻璃门紧闭,上贴告示,本酒吧装修。范总说,糟糕。陶陶说,老板娘呢。范总懊恼说,半个月不来,变样子了。阿宝看表,将近一点钟。范总说,要么,大家去漶浴,有吃有唱。陶陶说,可以可以。阿宝说,不麻烦了,回去吧。沪生说,我也想回去,陶陶真的要漶浴,就跟范总去。范总说,要么一道去,要么不去。陶陶说,已经出来了,不回去了。阿宝说,不早了,还是回房休息吧。四个人就朝招待所走,阿宝发觉,范总对本地并不熟,漫无边际走了一段,绕错几条马路,陶陶扫兴至极。四人好不容易摸回招待所,大堂灯光全灭。陶陶推门,内部套了三把锁。陶陶敲门说,快开门,有客人到了。里面毫无声音。陶陶摇门说,开门呀,我要进来。里面无声息。陶陶说,死人,开门呀,开门呀,开开门呀。门内再无一丝声息。整幢房子,看不见一点灯光,一幢死屋。范总脱了外衣,爬上大门旁的铁窗,打算由二楼翻进去。不料嘶啦一响,人根本上不去,栏杆铁刺戳破了长裤,撕出一个大口,从裤脚一直裂到腰眼,狼狈不堪。

此刻已接近半夜两点。阿宝说,一辈子进出房间,进来出去,这趟最难。沪生说,四只夜游神,服务员眼里,等于四只吵狗,噩梦一场。陶陶说,让我歇一歇,再喊再敲,非叫这只死女人开门不可。阿宝说,开门是不可能了,还是朝前走走,蹲到门口,石狮子一样。于是四人狼狈朝前漫走,心力交瘁,路灯昏黄,夜凉如水。范总手拎破裤说,这样子瞎走,也不是办法,是不是寻个地方,住下来。阿宝说,范总还是先回去吧。范总说,这我难为情,不可以的。陶陶说,到浴室里混几个钟头,天就亮了。阿宝说,不麻烦范总了,我现在,就算回房间,精神已经吊足,同样是睁眼到天亮。沪生说,是呀,范总先回去吧。范总摇摇头,拎了裤子碎片。沪生听懂了阿宝的意思,看来范总能力有限,因此弄出这场尴尬戏,再跟了瞎跑,也像是逼范总埋单,毫无必要。沪生说,范总先走,陶陶呢,就去苏州大饭店,找一找俞小姐,我跟宝总,另想办法。陶陶说,这也太绝情了,我情愿咽马路,也不可能找俞小姐的。沪生说,俞小姐会吃人。陶陶颓然说,这次到苏州,全是为了这只女人,俞小姐急于投资,唉,我最近看女人的眼光,魂消心死,越来越差了,这个世界,哪里来的林黛玉,只有标准雌老虎,骨子里,只想赚进铜钿的女人,为参加这次会,打了我多少电话,真的来了,又挑三挑四,翻面孔比翻牌还快,这种女人,我会看不透。沪生说,跟我讲有啥用。陶陶说,作天作地,我已经头脑发胀,彻底买账。沪生说,算了吧,过几个钟头,两个人笑一笑,又粘起来了。陶陶争辩,三人一路乱讲。范总勾头独行,像是中了蛊,七转八弯,神志无知,闷声不响。

凌晨三点,四个人来到一片水塘前面,水中有弯曲石栈道,通向一幢灰黑旧门楼。栈道边,两排宽宽长长,四方抵角石条栏。四人一屁股坐到石栏上,方感舒畅。天色虽暗,眼前一泓白水,隐现微亮。阿宝说,此地好像来过。沪生说,风景蛮好,这是啥地方。几个人走到门楼前面,白地黑字匾,“沧浪亭”三字。陶陶说,我真是饿煞,原来到了苏帮面馆,上海淮海路也有一家。阿宝说,这是上海花样,苏州哪里有。范总说,北宋造的同子,苏州最古园林。阿宝不响,面对两扇黑漆大门,足下水光,一水沦涟,想起了弹词名家,“沧浪钓徒”马如飞。范总说,孔子讲过,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沪生说,想不到呵想不到,“文化大革命”阶段,我第一次到此地,以后也来过,一到夜里,通通认不出了。范总放下破裤说,最近陪客户来了一趟,才晓得此地,是咸丰十年,太平军烧光拆光,同治年修复。四个人不响,坐于石栏上,云舒风静,晓空时现月辉,讲讲谈谈,妙绪环生。园中的山树层叠,依然墨黑沉沉,轮廓模糊,看不到细节,但长长一排粉墙,逐渐改变灰度,跟了天光转换,慢慢发白了。微明之刻,四周一阵阵依稀之音,含于鸟喉的细微声响,似有似无,似鸣非鸣。阿宝说,太平军不要读书人,书烧光,沧浪亭烧光,八国联军攻北京,李秀成攻常州,移防苏州,清朝一个守备,投河自杀,结果,水里捉起来,拖到秀成面前。有本旧书讲,秀成有八个持刀护从,身披黄斗篷,黄缎马褂,四方面皮,留一撮胡子,秀成叹息讲,自家头发这样长,老百姓叫我“长毛”,将来要是坏了事体,我逃是不可能了。清朝守备浑身滴水,低头不响。秀成讲,假使我一路顺风,江山有份,有吃有用,功名震世,吃了败仗,我苦了。讲到此地,落了两滴眼泪。范总说,长毛斗不过咸丰。陶陶说,等于炒股多风险,入市要谨慎,当年上海造反队头子,如果革命成功,交关开心,可以多弄女人。沪生看一眼陶陶说,又是女人,吃足女人苦头,还不够。陶陶自嘲道,我心里明白,老古话讲,我是偷到如今,总不称心,老天爷最公平,我既要逍遥,吃到甜头,也就有苦头,无所谓了。四个人说说讲讲,发一阵呆,也就坦然。月轮残淡,天越来越明,鸟鸣啁啁然,逐渐响亮,终于大作。半夜出发,无依无靠,四个荒唐子,三更流浪天,现在南依古园,古树,缄默坐眺,姑苏朦胧房舍,苏州美术馆几根罗马立柱,渐次清晰起来,温风如酒,波纹如绫,一流清水之上,有人来钓鱼,有人来锻炼。三两小贩,运来菜筐,浸于水中,湿淋淋拎起。大家游目四瞩,眼前忽然间,已经云灿霞铺。阿宝说,眼看沧浪亭,一点一点亮起来,此生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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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4 06:3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7-1-30 02:27 PM 编辑


李李经营“至真园”饭店,换了几个地方,等新店形成了规模,某个周五,邀请阿宝,沪生,汪小姐宏庆夫妇,康总夫妇吃饭。大家进包房落座,李李进来,丰颐妙目,新做长发,名牌铅笔裙,眼睛朝台面上一扫说,两女四男,搭配有问题了。汪小姐说,我还以为,宝总沪生,会带女朋友进来。李李说,不碍的,我请两位漂亮阿妹过来。汪小姐说,李李的样子,越来越嗲了。李李一笑,走出去,一盏茶工夫,陪两位女客进来介绍,吴小姐,公司会计,另一位章小姐,外资白领。大家坐定,李李出去应酬,服务员上菜。宏庆说,两位女嘉宾到位,啥人来承包呢。汪小姐说,包啥呢,包养小囡吧。宏庆不响。汪小姐说,我一看吴小姐,就是好酒量,章小姐,只吃菊花茶,宝总预备照顾哪一位呢。吴小姐忽然慢悠悠说,我不喜欢男人照顾,只喜欢照顾男人。吴小姐与阿宝碰一碰杯,抿了一抿。章小姐与沪生吃啤酒。康太浑身滚圆,笑眯眯说,讲得对,女人,为啥要让男人照顾,我就喜欢照顾男人,让男人做老太爷。汪小姐不响。康太说,我每天帮老公捏脚,敲背,我适意。康总笑笑。汪小姐不响,接下来,大约踏了宏庆一脚,宏庆叫了一声。沪生说,刚刚我上楼,看见几个尼姑寻李李。吴小姐说,外面摆了两桌素席,李李相信佛菩萨,吃花素,一直有这方面朋友。

饭店老板,阿宝认得不少,印象最好是李李。开张多年,两个人熟。

经常阿宝忙得要命,饭店朋友的电话,一只接一只打进来。宝总,店里进了一百多斤的石斑,要不要定一段,清蒸还是豉汁,带新朋友来,还是老规矩,摆两桌,力邀阿宝赴会,准备一台子陌生人陪阿宝,或者,让阿宝陪一台子陌生人。李李基本不响。经常是阿宝落寞之刻,公司里,人已走光,茶已变淡。阿宝想不到李李之际,接到李李电话说,宝总忙吧,有心情,现在来看我。阿宝答应,走进“至真园”,领位带人小包房,一只小圆台,两副筷碟杯盏。阿宝落座,李李也就进来,上了小菜,房门关紧,眼神就安稳,随便讲讲,近来过往,有一点陌生,也像多年不遇的老友,日常琐细,生意纠葛,不需斟词酌句。一次李李生日,阿宝叫人送了小花篮。夜里见面吃酒。阿宝说,花篮呢。李李说,不好意思,我不喜欢花篮。阿宝说,有啥不对吧。李李说,我不喜欢这种花,店里不用,只用康乃馨。阿宝说,玫瑰成本高,寿命短,康乃馨可养一个多礼拜。李李说,我不讲了。康总笑笑。这一夜,李李酒多了,到后来黯然说,我如果讲到以前经历,真可以出一本书。阿宝说,讲讲无妨。李李说,经常半夜醒过来,想跟一个好朋友仔细讲。阿宝说,好朋友就在眼前,另外,也可以对录音机讲。李李说,这我是发痴了。阿宝说,外国人喜欢自言自语,想到啥,对录音机讲,以前纠葛,过去种种人等,开心不开心的片段,随便讲,随便录。李李说,阿宝灌迷魂汤。阿宝说,坐飞机,轮船,随时讲,这叫“ 口头历史”,整理出来,就是材料,一本书。李李说,我当然有情节,有故事,但不方便讲,是私人秘密。阿宝不响。李李似醉非醉说,我哪里有好心情,如果讲起来,我会哭的。

此刻,台面上已经酒过三巡。吴小姐穿露肩裙,空调冷,披了阿宝椅上外套,与阿宝吃了一杯,见阿宝情绪不高,放慢速度,代阿宝夹菜。

宏庆说,看见吧,大家看见吧。康总说,看见啥。宏庆说,吴小姐照顾男人,多少周到。汪小姐不响。宏庆说,两个人排排坐,真体贴。吴小姐缩进阿宝衣裳里,发嗲说,宏总讲啥呢。这个阶段。李李两次陪人进来敬酒,先是香港男人,某港资沪办主任。后一次来,已吃得面含桃花,左右两个台湾男人,酒明显多了。这两个台男,年龄四十出头,算青年才俊,风度好,跟大家抿了一口,陪同李李出去。李李有点踉跄,高跟皮鞋一个歪斜,有风韵。阿宝明白,李李与两个台男,基本不会有故事。前面的香港男人身上,得出一点微妙。当时李李与此人进来,并不靠拢,但走近台面,从阿宝角度看,两个人其实接近,甚至贴近。大家立起来端杯,祝贺生意兴隆。阿宝所处位置,无须偷窥,是包房玻璃门反映,明显看见香港男的肉手,此刻伸到李李后腰一搭,搭紧,滑到腰下三寸,同样搭紧。落手一搭,要看时间与程度。大家全部起立,目光集中于面前杯中酒,是多是少,吊灯下面,眼前是面孔,表情,酒杯。椅子要移开,人要立直,眼睛朝前对视,杯口要对称,碰撞其他杯子某部位,甚至嵌进去,控制力量,声音,小心轻重。酒量多少,也是算度之中。因为是上海,可以装样子,多一点,还是少,浅浅一口,或者整杯一口吞进肚皮,上海可以随便。碌乱之中,无人会想到,李李腰身后面,高级面料裁剪弯势与荡势之间,大提琴双线附近,迷人弧度之上,一只陌生手,无声滑过来,眼镜蛇滑过草地,灵活游动,停留,保持清醒,静静一搭的滋味。两个人,究竟是几年里一直有默契,还是今夜发出询问与暗示,无人会懂。

这种小动作,程度比一般绅士派头超量,时间延长,指头细节如何,春江水暖,外人无可知晓。上海方言,初次试探,所谓搭,七搭,八搭,百搭,搭讪,搭腔,还是搭脉。小偷上电车,就是老中医坐堂,先搭脉。乘客后袋凸出一个方块,是皮夹,笔记本,还是面巾纸,行业规矩不便用正手,依靠手背,无意碰上去,靠上去,靠紧几秒。平时房间里多练习,练手背皮肤敏感,可以感受对方是钞票,名片,还是整叠草纸。一旦对方发觉,因为手心朝外,不引怀疑。这种试探,上海“ 三只手”业内,称为“搭脉”。李李举杯,香港男超过警戒线,滑上滑下,一搭。李李面部看不出任何反应,心里倍感激动,还是意外,烦恼,甚至讨厌,人多不便发作,闪让,其他,李李不透露痕迹,一概不语,但等大家吃了酒,李李捏紧红酒杯,准备回身出去,脚下全高跟,因为椅脚,桌围,裙摆的限制,小心转身,顺势于港男肩上一扶,极自然的动作,表明心迹尚佳。阿宝低头看看手表,时间不早了。附近,章小姐与康总夫妇以及沪生,讲得投缘。

开初章小姐吃了几杯啤酒,之后只吃菊花茶,竟无人发觉。

“至真园”这顿夜饭,原以为要吃到九点钟。阿宝去洗手问,看到外面几桌素席,即李李一些居士信众朋友的台子,已经散去。另外几桌,客人也立起来。阿宝回房一讲,大家也就散了。李李送到店门口,酒虽然多了一点,思路清爽,再三致谢说,开店多年,一直走不出上海,常熟有一位老朋友,收藏月份牌近百张,老宅一幢,三十年代家具也有不少,等到大闸蟹上市,准备相约各位,集体走一趟。大家赞同。于是汪小姐,宏庆,康总夫妇先走。剩了阿宝,沪生,吴小姐章小姐四人。章小姐建议吃咖啡。吴小姐酡然说,想跟阿宝单独荡一段马路。于是四人分两路。沪生与章小姐,叫一部车子离开。吴小姐与阿宝,顺北京路朝西走,但是只走了半站,吴小姐招手叫了车子,两个人后排坐好。吴小姐说,延安中路延安饭店。司机说,JJ舞厅。吴小姐说,对。阿宝反应不过来。车开得快,吴小姐紧靠阿宝,No.5香水气味,眼睛闭紧,低头不响,身体微抖。阿宝说,如果不适意,还是回去吧。吴小姐曼声说,宝总,不要误会。阿宝不响。吴小姐说,我老实讲,宝总像我的爸爸。

阿宝不响。吴小姐轻声说,我现在,可以叫宝总爸爸,叫老爸可以吧。

阿宝一呆说,如果是古代,我可以做外公。吴小姐怅然说,我从小缺少爸爸。阿宝不响。吴小姐说,最近,我心情一塌糊涂,跟老公吵翻了,不想回去。阿宝说,有的女人,叫老公就叫爸爸,为啥到外面再寻爸爸。

吴小姐说,老公比我小三岁,喊不出口。阿宝不响。吴小姐说,不要紧张,我也就是叫一叫,今朝比较开心。阿宝说,女人最开心的阶段。吴小姐伶俐接口说,往往就是最不开心的阶段。阿宝说,搞不懂。吴小姐说,为啥要搞懂。阿宝说,还是回去吧。吴小姐说,宝总是啥星座。阿宝说,2月16日。吴小姐笑说,是“瓶子”,对朋友,比对家人好,我是双鱼。阿宝说,据说是欢喜了某人,一辈子难忘。吴小姐说,我听讲,宝总只喜欢少年时代一个小妹妹。阿宝不响。吴小姐说,这个小妹妹,叫啥名字,啥星座。阿宝笑笑说,大概就是双鱼,因为这个妹妹,加上老保姆,后来真变成了两条鱼。吴小姐说,不可能的。阿宝说,真的。吴小姐说,宝总看我乱讲,也就开无轨电车了。阿宝不响。吴小姐说,宝总到现在,还是单身,心里一定有人了。阿宝不响。吴小姐说,李李呢,金牛星座,人漂亮,财运好。阿宝笑笑,此刻感到头痛起来。吴小姐说,李李的故事,晓得吧。阿宝说,晓得。吴小姐不响。阿宝说,讲讲看。吴小姐笑了笑,忽然警惕说,我不想讲,反正,是一言难尽。

两人讲来讲去,JJ已到,门里门外,绿女红男,一踏进里面,重金属节奏,轰到地皮发抖,不辨东南西北,暗沉沉,亮闪闪,地方大,人头攒动,酣歌恒舞,热火朝天。阿宝买了两杯饮料,轧出人群,回到原地,吴小姐已进入舞群里,扑进黑暗浪潮。舞场人多,热。阿宝以为,吴小姐进人这个黑洞,立刻是淹没,吞没。但吴小姐的露肩裙是反光质地,四面越是暗,人越是涌,灯越是昏,吴小姐越是显,身体轮廓,闪烁银白荧光,像黑海航标,沉浮无定,耀眼异常。黑浪朝光标冲过来,压过来,扑过来,光标上下浮动,跳动,舞动。阿宝坐到高凳上发呆,心脏跟随节奏搏动,经常有“ 吊马”走过来,音响震耳欲聋,听见一声声清亮温柔问候,阿哥,一道白相吧。阿哥,是一个人呀。有个女人,伸手就拿饮料,阿宝一挡。Disco音乐无休无止,耳朵发痛发胀。随后吴小姐回来,香汗淋漓,笑了一笑,忽然贴紧阿宝,紧抱不舍。长长一段时间,吴小姐抱紧阿宝,倒于阿宝怀中。吴小姐抬起面孔,眉弯目秀,落下两行眼泪说,我现在开心了。阿宝不响。吴小姐说,老爸,不要误会,我只是心里不爽。阿宝不响。吴小姐说,真没其他的意思,我现在,就是想抱一抱,谢谢老爸,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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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4 06:3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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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伍章


当年,阿宝经常到淮海路“伟民”看邮票。礼拜天热闹,人人手拿集邮簿,走来走去,互相可以直接问,有啥邮票吧。对方上下端详,递过簿子来,随便翻看。考究一点,自备放大镜,邮票镊子,夹了一张邮票,看背面有否老垢,撕迹,胶水版,还是清爽底版,票齿全,还是缺,发现有兴趣品种,翻开自家邮册,指其中一张或几张邮票说,对调好吧。对方同意,恭敬呈上,让人横翻竖看,选一或几,最后成交。不同意交换,可以开价,讨价还价。类此私下交易,基本以年龄划分,拖鼻涕小学生,小朋友,手中簿子与票品,一般四面起毛,票面积垢污斑,像野小囡的头颈,不清不爽,龌龊。小朋友翻开邮票簿,一般是五爪金龙,指头直接戳到票面上,拖前拉后,移来移去,插进插出,无所谓品相细节。等到读初中,开始懂事,出手也就清爽。年纪再大一点,邮集翻开,簿中乾坤,可称山青水绿,弹眼落睛。因此,双方年龄,身份不对,相貌,卫生有差异,属于不一样的人,提出要看邮票,通常以翻白眼为回答,不予理睬。这种场子,周围还有黄牛游荡,手拿几只信封,整套邮票,用玻璃纸叠好,一包一价,有贵有贱,依靠口头搭讪,轻易不露货色,只凭不烂之舌,整袋打闷包,卖“野人头”。集邮人群的阶级分别,如此清晰。

这个阶段,阿宝只有普通票,香港哥哥寄来几本盖销票,其中一本英国出品小型集邮册,仿鳄鱼皮,黑漆面子,手里一夹,样子好。阿宝每次带出来,里面是圣马力诺,列支敦士登等小国零散普票,包括蓝,灰色调早期民国普票,看得小朋友垂涎欲滴。另有单独一枚,邮戳盖成墨糊涂的民初加价票,大人认为不值几钿。新中国初期千元面值零散票,每次也全部带来,目的是一个,努力用这些邮票,交换阿宝喜欢的植物,花卉两类常规主题。当然,类此品种,如恒河沙数,数不胜数。阿宝即使尽力收集,永远银根抽紧,出手寒酸,只能望洋兴叹,即使看一眼店里高级收藏,作为中学生,缺少机缘。这个年龄段的收集者,通常不可能进入“伟民”,以及思南邮局斜对面另一家私人集邮店“华外”。这两爿店,是大人世界,窗明几净,老板只接待一到两位体面老客人。主客双方等于观棋,对面坐定,老板取出超大邮票簿,殷勤提供客人浏览,如五十枚一套瑞士,匈牙利植物花卉邮票。寒士只能立于外肆,隔橱窗玻璃望一望,聊饱眼福。这个以两家私人集邮店,一家思南邮局柜台为中心的场子,阿宝时常带了蓓蒂游荡。

这天蓓蒂穿碎花小裙子,头戴蓝蝴蝶结,蝴蝶一样飞来飞去。阿宝曾经送蓓蒂一套六枚苏联儿童邮票,加加林宇宙飞船主题,儿童涂鸦题材的套票,现在蓓蒂的邮集里,已经消失了。蓓蒂说,我六调二,换了一张哥伦比亚美女票,一枚法国皇后丝网印刷票,相当合算。哥伦比亚女人,1960年度全国美女,细高跟皮鞋,网眼丝袜,玉腿毕露。另一枚是路易十六皇后,气质过人,玄色长裙,斜靠黄金宝座,据说皇后因为克夫,最终推上断头台,机器一响,头滚到箩筐里,阿宝深感不祥。蓓蒂说,优雅吧,就算去死,皇后也美丽。蓓蒂喜欢美女,公主,另是瑞士版蝴蝶票。亲戚寄来三枚一套蝴蝶新票,南美亚马逊雨林蝴蝶,宝蓝色闪光羽鳞,一大两小,三屏风式样,令人难忘。这天蓓蒂带了这套邮票,自说自话,走进“伟民”。老板是圆圆的胖子,吸烟斗。阿宝贴到玻璃上看。蓓蒂举起蓝皮小邮集,递到老板手里,翻到亚马逊雨林蝴蝶一页。

老板看看蓓蒂,看了看邮票,想了想,合上蓝皮邮集,转身从背后架子里,抽出一本五十厘米见方的大邮册,摊到玻璃柜台上,柜台比一般商店矮,前面两只软凳。蓓蒂静静翻看。老板走到柜台外,恭恭敬敬,动一动凳子,让蓓蒂坐稳。每当一页闪亮翻过,老板低头与蓓蒂解释。阿宝立于玻璃橱窗外,闻到潮湿的兰花香气,面前一阵热雨,整群整群花色蝴蝶,从玻璃柜台前亮灿灿飞起,飞过蓓蒂头顶的蓝颜色蝴蝶结。这本邮册本身,像蝴蝶斑斓的翅膀,繁星满目,光芒四射。

“伟民”橱窗里摆出的植物邮票,有一套三十八枚,十字花科匈牙利邮票,百姝娇媚,鲜艳逼真。植物种类邮票,发行品种满坑满谷,苏联邮票常有小白桦。德国,椴树小全张。美国有橡树,洋松,花旗松专题。

花卉专题,更是夺目缤纷。南洋,菲律宾,泰国常推兰花,颜色印刷一般。朝鲜有几种金达莱,单张,两张一套,样子少,纸质粗,有色差。日本长年“每月一花”,集不胜集。中国1960年版菊花全套十八枚,画功赞。有一天,蓓蒂对阿宝说,私人可以印邮票,阿宝想印啥呢。阿宝想想说,古代人讲过,玉簪寒,丁香瘦,稚绿娇红,只要是花,就可以印邮票。蓓蒂说,啥。阿宝说,旧书里讲花,就是女人,比方“姚女”,是水仙花,“女史”,也是水仙花。“帝女”,菊花。“命妇”,重瓣海棠。“女郎”,木兰花。“季女”,玉簪花。“疗愁”,是萱草。“倒影”,凤仙花,“ 望江南”,是决明花。“雪团圜”,绣球花。蓓蒂说,阿婆讲“怕痒”,是紫薇花,“ 离娘草”,是玫瑰,其他听不懂。阿宝说,“无双艳”是啥,猜猜看。蓓蒂说,猜不出来。阿宝说,牡丹。蓓蒂说,我不欢喜,牡丹,等于纸头花,染了粉红颜色,紫颜色。阿宝说,上海好看的花,是啥呢。蓓蒂说,我欢喜栀子花。阿宝说,树呢。蓓蒂说,法国梧桐对吧。阿宝说,马路卖的茉莉花手圈,一小把栀子花,一对羊毫笔尖样子白兰花,可以做三张一套的邮票。蓓蒂说,赞,还有呢。阿宝说,法国梧桐,做四方联,春夏秋冬四张。蓓蒂说,不好看。阿宝说,春天,新叶子一张,6月份,梧桐树褪皮一张,树皮其实有深淡三种颜色,好看。秋天,黄叶子配梧桐悬铃子一张,冬天是雪,树叶看不到了,雪积到桠枝上,有一只胖胖的麻雀,也好看。蓓蒂说,不欢喜,我其实欢喜月季,五月里,墙篱笆上面“七姊妹”,单瓣白颜色,也好看。阿宝说,一枝浓杏,五色蔷薇,以前复兴公园,白玫瑰,“十姊妹”最出名。蓓蒂说,七跟十,是叫名不一样,粉红,黄的,大红,紫红,重瓣十姊妹,也好看,可以做一套吧。阿宝说,英国邮票里最多,全部叫玫瑰,品种最全,因为英国花园最有名。蓓蒂说,龙华桃花,印四方联可以吧。桃花,其实一直比梅花好看。阿宝说,桃花也叫“销恨”,重叶桃花名称是“助娇”,总有点笨,梅花清爽。蓓蒂说,杨柳条,桃花,海棠,新芭蕉叶子,做一套呢。阿宝说,这真是想不到,春天景象,可以的。蓓蒂说,枇杷,杨梅,李子,黄桃,黄金瓜,青皮绿玉瓜,夜开花,蓬蒿菜,可以当作一套吧。阿宝说,这不对了,就算开水果店,也不像的。蓓蒂说,外国票,是可以的,大单张,摆一只大盘子。

阿宝笑笑。蓓蒂说,真有一大堆呀,样样式式摆起来。阿宝笑笑。蓓蒂说,苹果,生梨,花旗蜜橘,葡萄,卷心菜,洋葱头,黄瓜,洋山芋,番茄,芹菜,生菜,大蒜头,大葱,香菇,蘑菇,胡萝卜,香瓜,西瓜,外加火腿,蹄髓,熏肉,鳟鱼,野鸡野鸭,统统堆起来,下面台布,旁边有猎枪,子弹带,烟斗,烟斗丝,猎刀,捏皱的西餐巾,银餐具,几只切开大面包,小面包,橄榄油,胡椒瓶,几种起司,蛋糕,果酱,白脱奶油,辣酱油,牛奶罐,杯子,啤酒,茶壶,葡萄酒,旁边,是厚窗帘。阿宝说,乖小囡,记性真好,静物小全张,大面值法郎,一般的集邮簿,绝对摆不进的。蓓蒂说,“华外”老板讲,这种超级航空母舰,假使1961年看到,中国上海人,人人就会咽馋唾,得馋痨病,发胃病,急性胃炎,三天三夜咽不着。阿宝看蓓蒂冰雪聪明的样子,心里欢喜。

此刻,屋顶上夏风凉爽,复兴公园香樟墨绿,梧桐青黄,眼前铺满棕红色高低屋脊,听见弄堂里阿婆喊,蓓蒂,蓓蒂,蓓蒂呀。阿宝说,阿婆喊不动了,下去吧。蓓蒂说,昨天,阿婆跟爸爸讲,想去绍兴乡下走一趟,来上海好多年了,现在想去死。阿宝说,瞎讲啥呢,下去吧。蓓蒂说,茑萝晓得吧,一开花,小红星样子。阿宝说,阿婆每年种的,邻居墙头上也有。蓓蒂说,我一讲邮票,阿婆就笑了,因为菜地名堂最多,油菜花好吧,可以出邮票,草头,就是金花菜,做一张,荠菜开花做一张,芝麻开花一张,豆苗开花一张,绿豆赤豆开花,两张,萝b。阿宝说,不要讲了。蓓蒂说,阿婆讲了“水八仙”,水芹,茭白,莲藕,茨菰,荸荠,红菱,莼菜,南芡,做一套吧。阿宝说,好昧,再讲下去,天暗了也讲不光。蓓蒂说,茑萝跟金银花,凌霄,紫藤,算不算四方联呢。阿宝说,已经讲了不少,不要再讲了。蓓蒂说,再讲讲呀,讲呀。阿宝说,好是好,只是,前两种开得早了,茑萝是草本,跟喇叭花比较相配。蓓蒂说,不对,我不喜欢喇叭花,太阳出来就结束了,我不要。阿宝说,日本人叫“朝颜”,时间短,只是,花开得再兴,总归是谢的。蓓蒂不响。阿宝说,古代人讲的,香色今何在,空枝对晚风。蓓蒂说,我不懂,我不开心。阿宝静了下来。蓓蒂说,阿婆唱的歌是,萝卜花开结牡丹/牡丹姊姊要嫁人/石榴姊姊做媒人/金轿来/弗起身/银轿来/弗起身/到得花花轿来就起身。阿宝说,我晓得了。蓓蒂说,还有一个,七岁姑娘坐矮凳/外公骑马做媒人/爹爹杭州打头冕/姆妈房里绣罗裙,绣得几朵花,绣了三朵鸳鸯花。

阿宝说,好了,好了。蓓蒂笑笑说,阿宝种花,我就做蝴蝶。阿宝说,嗯。

蓓蒂说,其实我就是蝴蝶。阿宝说,我喜欢树。蓓蒂说,嗯,蝴蝶最喜欢花,喜欢树,喜欢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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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4 06:3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当时,制造局路花神庙一带,有花草摊贩。上海新老两个城隍庙,南京西路,徐家汇有花店。陕西南路,现今的“百盛”马路两面,各有双开间玻璃花房,租界外侨多,单卖切花,营业到1966年止。蓓蒂提到花树的年份,思南路奥斯丁汽车已经消失。有一天,祖父与阿宝坐三轮车,到红云路新城隍庙,见一个绍兴人摆花摊,野生桂花共总三棵,几蒲包草兰,虎刺,细竹,鲁迅笔下何首乌等等杂项。绍兴人说,“越桃”要不要,就是栀子花。阿宝不响。绍兴人说,“惊睡客”要吧,阿宝说,啥。

绍兴人说,就是瑞香,要不要。阿宝摇头。绍兴人说,“蛱蝶”要不要,乡下叫“射干旗”,开出花来六瓣,有细红点子,抽出一根芯,有黄须头,一朵一只蝴蝶。阿宝不响。绍兴人说,“金盏”呢,要不要,花籽八月下种,腊月开花,山里时鲜货,“ 闹阳花”要吧。祖父说,慢慢讲,急啥。绍兴人压低喉咙说,大先生,我急用钞票,半夜进山,掘来这批野货。祖父不响。绍兴人说,碰着巡逻民兵,就要吊起来,吃扁担了。阿宝不响,看中一株桂花。绍兴人对祖父说,多少新鲜,泥团有老青苔,两株一道去。

祖父不响,绍兴人说,成双成对,金桂就是“ 肉红”,银桂,“无瑕玉”,大先生,一株金,一株银,金银满堂,讨讨吉利。祖父不响。绍兴人说,过去的大人家,大墙门,天井里面,定规是种一对,金桂银桂,子孙享福。

祖父说,现在是现在,少讲。绍兴人说,蒋总统蒋公馆,奉化大墙门,天井里一金一银两株桂花,香煞人。祖父说,好好好,不买了。绍兴人立刻拎起两株树苗,摆上三轮车踏板。车夫讲苏北话说,喂,你再讲一句蒋光头蒋匪帮,你把我听听,我不拖你到红云路派出所去,我就不是人。

绍兴人不响。车夫说,真要查一下子了,你什呢成分,我看你呀,不是个富农,就是个地主。祖父打圆场。

桂花送到思南路,堂哥堂姐觉得新鲜,走出来看。此刻又来一辆三轮车,大伯踉跄下车,哔叽中山装解开,头发凌乱。祖父说,天天跑书场,吃大餐,吃老酒,吃成这副样子了。大伯说,我是薄醉而止,哈,阿宝掘金子呀。堂哥堂姐,扶了大伯进去,祖父跟进去。阿宝到园子里挖泥,种了一株,看见篱笆外面,蓓蒂吃一根“求是”牌奶油棒头糖,与一个中学生慢慢走过来,看见阿宝,立刻就奔过来看。中学生原地不动。

蓓蒂说,种橘子树呀。阿宝不响。蓓蒂说,我进来帮忙。阿宝说。不要烦我。蓓蒂说,看到马头,不开心了。阿宝不响。蓓蒂说,马头,过来呀。马头走过来,靠近篱笆。蓓蒂说,这是阿宝。马头说,阿宝。阿宝点点头。蓓蒂说,不开心了。阿宝不响。蓓蒂说,是马头请我吃的。马头说,是的。阿宝说,走开好吧,走开。蓓蒂看看阿宝,就跟马头走了,两人拉开距离,慢慢走远。第二天,蓓蒂告诉阿宝,昨天,是淑婉姐姐请同学跳舞,有不少人。阿宝不响。蓓蒂说,后来,就碰到了马头。阿宝说,嗯。蓓蒂说,马头住杨树浦高郎桥,是淑婉姐姐的表弟。阿宝说,开家庭舞会,犯法的。蓓蒂说,淑婉姐姐讲了,不要紧的,全部是文雅人,跟外区阿飞不一样。阿宝说,啥叫外区阿飞。蓓蒂说,淑婉姐姐讲了,淮海路上的阿飞,大部分是外区过来的男工女工。阿宝不响。蓓蒂说,我是不管的,我听唱片。阿宝说,阿婆讲啥,忘记了。蓓蒂说,我觉得马头是好人,就是,头发高了一点,裤脚管细一点。阿宝不响。蓓蒂说,马头想带我去高郎桥去看看,马头住的地方,全部是工厂,就是杨树浦的茭白园,昆明路附近,经常唱“马路戏”,就是露天唱戏,唱江淮剧,不买票,就可以看了,我不懂啥是江淮剧,想去看,结果让淑婉姐姐骂了一顿,马头一声不响。阿宝笑笑。蓓蒂说,后来,马头就带我跳了一圈,送我一枝迎春花。阿宝说,是3号里种的。蓓蒂说,男朋友送我花,是第一次。阿宝笑笑说,小小年纪,就讲男朋友。蓓蒂说,后来,淑婉姐姐叫我,如果再想跳舞,就让马头带。阿宝不响。蓓蒂说,音乐实在太轻了,房间太闷了,唱片放一张又一张,姐姐跳了一次又一次。阿宝说,跳得越多,舞瘾越重,有的里弄,居委会已经上门捉了。蓓蒂说,后来,我就对马头讲了私人秘密。阿宝不响。蓓蒂放低声音说,我告诉马头了,我想做公主。马头笑了笑讲,女人长大了,现在样样可以做了,可以当搬运工,拉老虎榻车,进屠宰场杀鸡,杀鸭子,杀猪猡,开巨龙车,或者开飞机,开火车,开兵舰,但是,不可能当公主的。我讲,为啥呢。马头讲,除非蓓蒂上一代,有皇族血统,否则不可能的。阿宝笑笑。蓓蒂说,马头有意思对吧。阿宝说,嗯。蓓蒂说,马头觉得,每个人再努力,也是跟血统的,基本改不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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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4 06:3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7-1-30 02:29 PM 编辑


小毛乘24路,到“野味香”门口下车,过淮海路,到斜对面“淮海坊”弄口,与沪生会合,穿过后弄堂,走进南昌公寓。小学时代,沪生每次经过这座老公寓,喜欢作弄电梯,反复揿电铃,电梯下来,大家逃散。

开电梯女人冲到公寓门口,大骂瘪三,死小囡。大家躲到南昌路不响,待电梯上去,再揿铃,非让电梯上下多次,方才满意离开。此刻,电梯女工看看小毛。沪生说,我寻姝华。女工对小毛说,喂。小毛说,姝华。

女工拉拢铁栅,扳一记铁把手,电梯是铁笼子,嗡嗡嗡上升,外面铁丝网,楼梯环绕四周,到三楼,开铁栅门,姝华立于房门口,表情冷淡。两个人跟进房间,打蜡地板,几样简单家具,办公桌,几只竹椅,一张农家春凳,条凳,看不到一本书。姝华的房间也简单,长凳搁起来的铺板床,仿斑竹小书架。台面上只有一本书。沪生说,这是我朋友小毛,姝华不响。小毛拿出一本练习簿,放到姝华面前的台子上。窗子有风,吹开一页,姝华只扫一眼。沪生说,小毛特地来看姐姐。姝华不响。房间小,南昌路声音传上来。簿子比较破,封面贴《刽侠穗雄》的刻本插图。姝华根本不看,风吹插图,一翻一翻。小毛有点局促,看看沪生。马路上,车轮轧过阴沟盖,咯登咯登响。沪生拿起簿子说,这是小毛抄的。姝华说,嗯。小毛说,姐姐写的诗,让我看看。姝华说,沪生,为啥到外面瞎讲,我不写诗的。小毛不响。沪生有点意外。小毛自语说,这就随便,个人的自由,看不看,我无所谓。姝华不响。小毛拿起膝盖上的纸包,端到台面上说,姐姐要是喜欢,就留下来。小毛立起来,预备走了。姝华毫无表情,拆开旧报纸,见上面一本旧版破书,是闻一多编《现代莳抄》,姝华面孔一红。此时沪生也立起来,准备告辞。姝华说,再坐一歇。小毛不响。姝华翻到穆旦的诗,繁体字:

静静地,我们攘抱在
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裹,
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们沉迷。
那窒息著我们的
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捂,
它底幽璧笼罩,使我们游离,游进混乱的爱底自由和美丽。

小毛说,这等于外国诗。姝华轻声说,卢湾区图书馆也看不到,一向是不印的。沪生说,哪里弄来的。小毛说,澳门路废品打包站,旧书旧报纸,垃圾一大堆。姝华不响,眼神柔和起来。小毛说,我随手拿的。

姝华笑说,还随手,肯定明白人。沪生说,是吧。姝华翻了翻,另一本,同样是民国版,编号431,拉玛雨丁《和声集》,手一碰,封面滑落,看见插图,译文为,教堂立柱光线下,死後少女安详,百合开放在棺柩旁。姝华立刻捧书于胸,意识到夸张,冷静放回去。南昌路有爆米花声音,轰一响。姝华翻开小毛的手抄簿,前面抄了兵器名目,流星锤,峨眉刺,八宝袖箭等等,包括拳法套路,后面是词牌,繁体字,楼盘“霜天晓角”,剪雪裁冰。有人嫌太清。又有人嫌太瘦。都不是。我知音。谁是我知音。孤山人姓林。一自西湖别後。辜负我。到如今。姝华不响。另外是吴大有“ 点绛唇”,江上旗亭。送君退是逢君庭。酒嗣呼渡。雪壁沙鸥暮。漠漠萧萧。香涑梨花雨。添愁绪。断膀柔格。相逐寒潮去。(诗词繁体错误)姝华抬起面孔,细看小毛说,抄这首为啥。小毛说,好看吧。姝华说,啥。小毛说,船橹写得好。姝华说,啥。小毛说,苏州河旁边,经常看人摇橹,天气阴冷,吃中饭阶段,河里毕静。姝华说,从来没去过。沪生说,有风景。小毛说,下游到三官堂的稻草船,上游去天后宫批发站码头青皮甘蔗船,孤零零,一船一船摇过来,一支橹,一个人摇。船大,两支橹,一对夫妻,心齐手齐,一路摇过来,只听得一支橹的声音。姝华说,词意浅易,词短韵密,无非一点闺怨,写满相思,只这两首,我欢喜的。小毛说,古代英雄题墙词,姐姐看过吧。姝华说,狠的。小毛说,宋朝比现在好多了。姝华压低声音,蔼然说,小毛是中学生了,外面不许乱讲,要出问题的,真的。

两个人坐约一个钟头,出了公寓,经国泰电影院一直朝北。小毛说,姝华比较怪。沪生笑说,这个人,对父母,一样是冷冰冰的。小毛说,不是亲生的。沪生说,父母是区工会干部,比较忙。小毛不响。沪生说,我要是专看旧书,抄旧诗,我爸爸一定生气的,非要我看新书,新电影。小毛说,革命家庭嘛。沪生说,姝华大概会写信来,感谢小毛。

小毛说,无所谓的,真是我随便偷的。沪生说,如果来信,小毛就回信,劝劝姝华,少看老书,外国书。我爸爸讲,现在已经好多了,形势好,生活也好。小毛说,这难了,看姝华的样子,是不会听的。沪生说,我是好心。小毛笑说,如果姝华再寄明信片,一定也是理发师傅先收。沪生说,上次是风景卡片,一般情况,只有老先生写明信片。小毛不响。两人走到威海路。沪生说,要么,陪我到“翼风”航模店走一趟。小毛同意。两人穿过“大中里”,不远就是南京西路,穿过马路,便是“翼风”,两开间店堂,顾客不少,柜台里,从简易橡筋飞机,鱼雷艇到驱逐舰图纸,各种材料,包括高级航模汽油发动机,洋洋大观。六十年代舟船模型,全靠手工,店里另卖各式微型木工金工器材,包括案头微型台钳,应有尽有。小毛开眼界,指一艘九千吨远洋轮模型说,我邻居银凤的老公海德,是这种船的海员。沪生说,此地有巡洋舰图纸,英尺英寸,考究。

小毛看橱窗。沪生说,我爸讲,当初世界条约,限制甲板炮火数量,比如彭萨科拉级巡洋舰,十门203mm主炮,设计到顶了。小毛不懂。沪生说,美国人装备飞机弹射器,水上侦察机,预备与日本古鹰级重型巡洋舰对杀,装甲防卫,深到吃水线下五英尺,可惜弹药舱缺防卫,此地有图纸卖,可以做。小毛说,我一点不懂。沪生说,进了中学,我参加航模组,一个月就开除了。小毛说,为啥。沪生说,少一只微型刨,老师认定是我偷的,我只能离开。小毛说,是我偷的。

沪生买了一瓶胶水,三张0号砂纸,两人出来。店外聚拢人群,一个中年人说,德国巡洋舰,萨恩霍斯特懂吧。一个中学生说,不懂。中年人说,装甲水密好,首发命中最远,英国光荣号,哪里是对手。中学生说,一般了吧,俾斯麦巡洋舰,名气大,萨恩霍斯特相当狼狈,舰岛全部轰光,只能沉下去。中年人讲,四打一算啥好汉呢,打了三个钟头,啥概念,约克公爵号,吃饱萨恩霍斯特炮弹。中学生说,最后呢,最后呢,533毫米鱼雷发射器,等于是赤膊,有防护甲板吧,打爆了吧。讲到此地,纠察说,让开好吧,当心皮夹子,少讲讲。沪生拉了小毛朝前走。

沪生说,这一大一小两个人,一个是隔壁江阴路弄堂的老卵分子,另一个,得过市中学生航模赛名次,明显是小卵一只。小毛说,讲得热闹。沪生说,照我哥哥讲,萨恩霍斯特巡洋舰,武器精良,让英国人打沉,实在是艏设计太重,一开船,艏就进水,“安东”炮塔进水,之后换了最出名的“大西洋”艏,确实应该,但是逃不快了,让英国人包围,哈,有啥办法。小毛说,照我师父讲的办法,紧盯一只船拼命打呢。沪生说,巡洋舰不是肉拳头,中国武功,基本是骗人的。小毛不响。

两人走到新华电影院,沪生买两根棒冰,两个人坐到台阶上。沪生说,不开心了,算我讲错了。小毛说,无所谓的。两人转弯,经过凤阳路,到石门路拉德公寓门口。沪生说,到我房间里坐一坐。小毛说,要吃夜饭了,我回去了。沪生说,上去看看。两人乘电梯到四楼,英商高级职员宿舍,比南昌公寓宽,一梯三户,钢窗蜡地,独立煤卫。沪生开门让小毛进去,朝东是马赛克贴面的大厨房,居中的台子上,摆了一只掼奶油圆蛋糕,小毛一呆。此刻,西面房间里出来几个人,对沪生,小毛笑。沪生说,今朝是小毛生日,小毛,这是我朋友阿宝,蓓蒂,还有我父母。两个穿空军制服的中年男女,笑眯眯过来,讲上海口音的北方话说,小毛,生日快乐,学习进步。小毛一时手足无措,再一看,西厅里一个熟悉的姐姐,笑眯眯立起来,竟然是姝华。

六十年代上海,重视生日的家庭不多。沪生父母军校毕业,到空军部门工作,两人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初次约会,适逢生日,因此对生日重视。沪生与哥哥沪民,一家四口,每年过三个生日,雷打不动。上一次,沪生到苏州河边,吃油墩子聊天,记了小毛生日,搬到石门路已经几年,打算请姝华来坐,让小毛有惊喜,父母非常支持。于是沪生约了阿宝,蓓蒂,只有姝华犹豫,沪生就带了小毛,先去看姝华。沪生说,姝华来与不来,自家决定。想不到,姝华还是来了。见到原来小邻居,沪生父母高兴,沪生的爸爸,讲上海口音的北方话说,到了十月一日,祖国母亲生日,更要庆祝,你们一定来,到阳台看礼花。大家点头。只有小毛恍惚,想不到过了生日。大家等小毛切蛋糕,蓓蒂说,小毛哥哥许一个愿。小毛想不出愿望,与大家一道说,生日快乐。蓓蒂双瞳闪闪,看定了蛋糕说,假使是明信片里的五彩蜡烛,金银蜡烛,多好。阿宝说,烟纸店只卖白蜡烛,南京路虹庙,卖红蜡烛。小毛说,香烛店有最小的蜡烛,叫“ 三拜”。沪生说,啥意思。小毛说,只要拜三拜,蜡烛火就结束了。蓓蒂说,啊。小毛说,稍大一点的,“大四支”,再大一点,“夜半光”,十二两重,可以点到半夜,“斤通烛”,一斤重的分量,“通宵”,是两斤重,大蜡烛叫“ 斗光”。蓓蒂摇手说,不要讲了,中国蜡烛,最讨厌。

大家吃了蛋糕,沪生父母参加一个聚会,先走了。烧饭阿姨摆上几只简单小菜,大家坐下来吃饭。小毛说,进门我就一吓,现在想想,真可以结拜金兰了。沪生说,啥。小毛说,蓓蒂喜欢香港彩色蜡烛,我喜欢古代样子,点三炷香,大家换了庚帖,就是异姓弟兄姊妹。烧饭阿姨说,如果桃园三结义,小毛算啥人呢,刘备,还是关公关老爷。小毛说,我只晓得以前,工人加入帮会最多,结拜兄弟姊妹最多,同乡同帮,最忠诚。

阿宝说,诸葛亮跟张温,也算结拜弟兄。沪生说,隔辈结谊,董卓跟吕布,杨贵妃呢,是跟安禄山。姝华说,小毛诚心诚意,大家开这种玩笑,好意思吧。小毛说,不写金兰簿,现在也是义兄义弟,义姊义妹。沪生扑哧一声笑。姝华说,哈克贝里?费恩,汤姆?索亚,真正的结拜弟兄。


小毛说,不望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讲起来,当然也不可能。大家笑笑。小毛说,古代人,是打仗之前,人人磨了刀,就开始换帖,预备一道死。蓓蒂说,我喜欢皇宫故事,皇宫舞会。小毛说,结了义,有难同当,有福同享。阿宝说,我爸爸讲起来,这是不可能的,人生知己无二三,不如意事常八九,就是最好的朋友,最后也是各归各,因为情况太复杂了。沪生说,阶级感情,是血浓于水,我爸爸部队里,战友最团结。阿宝说,革命军人家庭,有啥好讲呢。沪生不响。姝华岔开话题说,沪民哥哥呢。烧饭阿姨说,从部队请假回来,就住院了。沪生不响。

大家吃了饭,跟阿宝到阳台上,朝外眺望,东面是“ 国际”饭店,东南方向,看见“大世界”暗淡的米色宝塔。小毛帮忙收台子。烧饭阿姨小声说,沪民不是生病,是做了逃兵,爸爸发火了,批评了好几次。小毛不响。大家聚到厅里,靠墙一排书橱里,多数为政治书,灰布面《列事全集》,咖啡面子《斯大林全集》,另一只小书橱比较杂,航空技术资料,关于船坞,军舰,军港码头,吃水线,洋流气象种种名目,俄文版多。另有少量文艺书。橱顶摆了一艘P一4鱼雷艇模型。沪生说,这是沪民以前做的。小毛靠近去看。沪生说,P一4是中国海军主力,苏制快艇,可惜不配雷达,靠陆上雷达传递指挥,容易失去目标。阿宝说,军事秘密。

沪生说,从苏联进口36艘,1958年打沉台湾四千吨“台生”运输船,据说是这种艇。另外还有一种木质鱼雷快艇。小毛说,啊,苏州河里运棉花的驳船,也是铁皮做的。沪生说,全部划归广州,芜湖船厂制造,苏联专利02型。阿宝兴趣不大,走开了。沪生带小毛到另一间,内阳台的角落里,堆了大叠《人民日报》,《红旗》,小台子上,是一架战舰模型龙骨。沪生说,这是沪民做的皇家橡树号战列舰,当兵前,弄到一半。小毛说,沪生是内行。沪生说,我不算懂,我航模班的老师,上两代全部是江南造船厂师傅。小毛摸一摸龙骨。沪生说,君王级系列,航速比较差,这艘船,最后是让德国u一47潜艇三发鱼雷击中,八百人丧生。小毛说,已经是手下败将,为啥要做。沪生说,有一类人,就喜欢做沉船系列,包括沪民。小毛不响。沪生轻声说,沪民倒霉了,最近跟一个女兵谈恋爱不成功,装病回上海,气得我爸爸伸手辣辣两记耳光。小毛不响。沪生指了中部舰桥说,如果小毛有兴趣,经常过来做。小毛不响。

两人回客厅。蓓蒂听儿童节目。姝华靠了书橱翻书。小毛走过去,看见几本苏联小说,《士敏土》,《三侗穿灰大衣的人》,《拖拉楼站站畏舆女晨萎师》。姝华翻到一本,阿雨志跋绥夫著《沙事》。小毛凑近去,姝华立刻退后一步说,走开呀。小毛说,颓靡,是啥意思。姝华双颊一红说,走开好吧。小朋友懂啥。小毛说,我样样懂的。姝华说,这本书比较特别,但小毛太小,我不讲了。小毛说,主要讲啥呢。姝华想了想,赧然说,就是。小毛说,吞吞吐吐,让我来看。姝华掩卷说,就是1905年,这个人,写了“性欲第一”的意思,懂吧。小毛说,啥叫性欲。

姝华严肃说,就是有人对政治,宪政不满,这个人讲,是因为肉体不满的缘故。小毛说,肉体,啥意思呢。姝华讲不下去,不耐烦转身说,以后讲吧,我到以后再讲。小毛无趣,蹲了下来,无意从书橱底层,抽出一册中译《受的科挚》,翻开第一面,就是一整幅女人器官,铜版画的分析图,桃子样式的正面,每根毛发细致人微,注释密密麻麻。啪啦一响,脚边跌下来一大本商耪印害馆《汉俄字典》,小毛一吓。姝华轻声说,小毛,不许看,快点摆好,听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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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4 06:3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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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陶陶早年做菜场,后来贩卖“醒宝”香烟,摆蟹摊,开小旅馆。九十年代某个阶段,鲈鱼刺身行俏,有一位过房阿姐,介绍某某鱼塘的老板,让陶陶赚了一票,但好景不长,生鲈鱼有肝吸虫肺吸虫,相关部门发文,禁止生食。吃客点菜,饭店只提供火腿片清蒸,糖醋,茄汁松鼠的烧法,鲈鱼身价回落。与此同时,海鲜昌盛,福建广东的海鲜佬纷纷登陆本埠,承包饭店水产,全包鱼缸系统,善养海货,陶陶缚手缚脚。巧的是,大闸蟹飞机可运,行情南北见旺。港台人,北方人开始通吃,生意滚热。

陶陶重回蟹生意本行,开公司,打电话捉户头,捉到公司礼单,就赚到银子。做各种大生意,当时样样凭上面批文,大量送礼。谈生意,就是跑北面,跑批文。生意人开出应景礼单,两样最时髦,一是清水大闸蟹,二是松下LD,也就是大碟机。礼单比如,蟹三十篓,大碟机二十,三十台,另配碟片多少套。这种单子,陶陶逐渐是行家。这票生意里,大闸蟹技术含量高,要懂蟹经,会看货色,善谈价钿。大碟机的卖家,包括私人碟片黄牛,型号内容,基本死的,蟹是活货,运到北京,蟹死十篓,就全部泡汤,不仅是铜钿银子,关系到面子,衬里,甚至性命交关。连续几个秋冬季节,芳妹到了床上,也太平不少,男人高度紧张,身体为重。蟹簖方面,有人寻陶陶,公司老板寻陶陶,电器行老板有委托,大碟黄牛手里,也有蟹生意做,陶陶实在忙。

某年秋天的夜里,芳妹陪了陶陶,七转八弯,走到成都路,去大碟黄牛孟先生的房间里看货色。孟先生是音响行的店员,白天搭到客户,夜里带进自家房间挑片子,骑两头马。两人走进孟先生房间,已有一位女客稳坐吃茶。底楼前客堂加天井,封成一大间,朝东墙壁,全部是碟片抽屉,备了活动木扶梯,大碟片满坑满谷。陶陶看看房内,不见女人用品,断定孟先生是单身。芳妹嗲声说,孟先生,这是我老公陶陶。孟先生不响,拉开数只大抽屉,点点头说,一般的货色,就是这点,两位挑挑看。陶陶走近,抽屉里眼花落花,密密层层,排满四十厘米见方的原装大碟,封套开面大,分量重,拿出三四张,已经托不稳。芳妹说,孟先生架子太大了,过来帮我看呀。孟先生说,两位先翻一翻,货色来路正宗,这趟准备买多少。芳妹说,廿张上下,送高级领导,我老公,也想买几张看看。孟先生说,上海人买了自看,少见的。陶陶不响。孟先生说,我不是小看人,政府禁止私人开录像馆,每张碟,至少要三四百朝上,要自摸,有这种身价买吧。陶陶说,喂,我买不买管侬屁事,死老卵。孟先生一噎。此刻,吃茶女人过来,敬上一张名片,讲北方话说,两位好,我也是来看碟的,咱们一块儿瞧瞧,我知道一些。陶陶接过名片,上面是,上海海静天安实业有限公司副总经理潘静。

孟先生上来,摸出一枝七星香烟对陶陶说,对不住,今朝有两笔货色,一下船就扣留,我心情不好。芳妹娇笑说,陶陶哪里会动气,孟先生做生意,至真的。陶陶说,我无啥,是真的不懂。芳妹说,孟先生有魄力,片子已经多到这种程度了。孟先生说,哪里呀,主要是现在的大小老板,大小领导,人人喜欢看,货色进得越来越多。芳妹说,我只能旁边等了,请孟先生,潘总,帮我解决。潘静讲北方话说,成,姐姐,你们这回买的片子,送什么人哪。芳妹一呆。潘静说,是什么文化背景,是男是女,是大领导,还是个体老板,咱得掌握。陶陶不响。潘静说,这儿的碟,我拿了不下四五百张,基本分三档,就是文艺片,动作片,情色片,最后这一类,也有讲究,是丁度?巴拉斯,还是日本SM,玩制服的,还是玩恶心的,真刀真枪直接齐活的,再比如,我前边说的三大类,您得细分港台,美国,欧洲电影,等等等等。四人逐渐有说有笑,等片子选定,回去路上,芳妹忽然立到路灯下,看了陶陶说,老毛病又犯了是吧,刚刚盯紧了潘小姐,上瞄下瞄,看我回到床上,夜里仔细收作。陶陶说,本来我就想讲了,七转八弯穿这种小弄堂,熟到这种地步了,姓孟的,一看就不是好人。芳妹不响。陶陶说,一见姓孟的,嗲到这种地步,骚货。

认得潘静,陶陶寂静无语。潘静谈LD的样子,像是乱中见静,印象深刻。以前电影开场,银幕里跳出一个“静”字,工楷或者手写,配一轮月亮,几根柳条。观众等于集体识字,静下来,看“静”字的结构,充满期待。幻灯机不稳,有磨损,“静”字就抖,月亮有悉悉洒洒芝麻点,大家笃定泰山,“静”字来了,要开始了,要看了。条件反射,潘静这次是让陶陶重返儿童场,此种心思,陶陶无法告诉芳妹。想起潘静,四面就静。上海女人三字真经,作,嗲,精,陶陶全懂。上海女人细密务实精神,骨气,心向,盘算,陶陶熟门熟路,但关于潘静,以往所有的应对,胡调方式,完全失效。

到了第二年秋,有一次潘静来了电话,询问大闸蟹行情。半个月后,电话再来,询问蟹经。陶陶讲北方话说,讲起来哕嗦,八十年代前,北方人一般不吃河螃蟹,青岛大连人,吃海螃蟹,北方河里有小蟹,农村放牛的小孩子,捉几只,丢进火堆里烧,剥不出多少肉。潘静笑笑。陶陶说,螃蟹和大碟,道理一样,必须了解对方背景,有不少大领导,江南籍贯,年轻时到北面做官,蟹品上,不能打马虎眼,苏州上海籍的北边干部,港台老板,挑选上就得细致了,必须是清水,白肚金毛,送礼是干嘛,是让对方印象深刻,大闸蟹,尤其蟹黄,江南独尊,老美的蟹工船,海上活动蟹罐头工厂,海螃蟹抓起来,立刻撬开蟹盖,挖出大把蟹黄,扔垃圾桶,蟹肉劈成八大块装罐头,动作飞快,假如送礼对象是老外,您还真不如送几磅进口雪花或西泠牛扒,至于真正的北面人,包括东北,四川,贵州,甘肃,一般的品相就成了,配几本螃蟹书,苏州吃蟹工具,镇江香醋,鲜姜,细节热闹一点,别怕麻烦,中国人,只讲情义,对陌生人铁板一块,对朋友,绵软可亲,什么法律,规章制度,都胜不过人情,一切OK的。

潘静讲北方话说,太详细了。陶陶说,具体的细节,我来操办。潘静说,陶陶太贴心了,好感动。陶陶说,不客气,我不赚您一分一厘。潘静说,干嘛。陶陶说,我愿意。潘静语噎。陶陶也就挂电话。从此,潘静常来电话。有一次说,陶陶,咱以后不说螃蟹了,成吗,见个面吧。陶陶说,我最近太忙,再讲吧。其实,陶陶是犹豫,见面的镜头,眼前出现数次,每到临门一脚,陶陶按兵不动。一个月后,潘静来了一个强有力的电话,潘静讲北方话说,陶陶,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明天一定得见我,只有看到你,我才会心安。

潘静的公司,近中山公园。这天两个人到愚园路“ 幽谷”餐馆吃夜饭。电话里,潘静稍有失常,与陶陶见面,微笑自如。灯光下面,潘静保持LD黄牛房间吃茶的样子,自称河北人,来上海多年,公司法人是潘静女同学,所谓闺蜜,相当有背景。潘静负责部分运作,老公小孩住石家庄,最近预备买两套房子,但是否让老公进上海,举棋未定。陶陶不响。潘静讲到婚姻感情等等,陶陶保持谨慎。相比潘静,陶陶觉得以前来往的女人,轻松家常得多。饭后两人走了一段,经过附近长宁电影院,二楼有咖啡吧,小型舞厅,三楼为招待所。潘静停下来说,再喝杯咖啡。陶陶答应。两人到二楼,霓虹灯闪烁,走廊边有小舞厅,灯光转暗,慢节奏时刻,四五对男女,立于黑沉沉舞池里跳两步,几乎不动。萨克斯风单挑,细声细气,呜咽缠绵。另扇门开进去,车厢座位,还算亮。两人并排吃咖啡,吃零食。音乐隐约传来,陶陶放松许多,身边有潘静,此时此刻,却不需要多讲,可以借音乐,安静沉默。

两人消磨到九点半,忽听外面大声尖叫,一阵门响,冲进一个披头散发的服务员说,快快快,快呀,着火了呀,快点逃呀。陶陶一身冷汗,拉起潘静,奔到门口,大量烟雾涌进来,几个乐手夺命而过,后面紧跟一个单脚高跟鞋舞客,一跷一跳。舞厅已一片火海。陶陶的心蹿到喉咙口,拉紧潘静说,快。潘静一把抓紧不放。走廊里,烟雾弥漫三分之一,看不到楼梯。两人弯腰走了一段,前面跳舞女人甩脱高跟鞋,拉开一扇门,陶陶拖了潘静跟进,想不到只有上行楼梯,开一次门,烟雾顺了弹簧门,涌进一大团。两人搏命跑上三楼,是招待所走廊,烟火已从主楼梯烧上来,三楼一片混乱,房客,舞客,人人热锅上蚂蚁,方向不明,弯腰顺了走廊,乱叫乱爬。此刻陶陶明白,今夜多数烧成一堆焦尸为止。身旁的潘静,披头散发,面目全非,臂弯套了手袋,一手拉紧陶陶,目光凄苦。

正在此刻,烟雾中走出一个值班老伯伯,拎了挂满钥匙的木板。老伯伯淡定说,大家不要慌,有太平楼梯。老伯伯腰板笔挺,朝前就走,众男女弯腰塌背,鱼贯跟随。到走廊终点,确实一扇铁门,横一根铁栅,吊有挂锁,老伯伯的木板上,钥匙二三十把,开始一把一把耐心开锁,时间难熬。一个外地客人,举起一只老式铸铁打蜡拖把,大声讲北方话说,大爷让开,我来砸,我砸。但砸了两记,外地客软脚蟹,一跤瘫倒,只有喘气的名分。

人到了性命交关阶段,陶陶晓得,电影镜头基本是假的,血液已经四散,毫无气力,死蟹一只。老伯伯的钥匙继续试,继续开。烟火从后面烧过来,旁边的高跟鞋女人,忽然一把抱紧陶陶臂膊,哭出声音,娇声救命。陶陶麻木了,闭紧双目,准备静然受死。身体两面,有两个女人抱紧贴紧,也算死得风流。烟火弥漫,忽然之中,听到啪嗒一响,铁栅一拉,太平门大开。大家拼命朝下逃窜,底楼是小弄堂,直通愚园路。此刻,救火车警笛大作,警车也到了。潘静,高跟鞋女人,拉紧陶陶两条臂膊,陶陶面赤舌颤,左拥右抱,失魂落魄,狼狈穿过马路,喘得发抖。此刻,所有路人的视线,只顾看大火,救火,救火车,包括医院开来救命车,无暇注意刚刚死里逃生三人组。两个女人,捉紧了陶陶,看一阵消防队救火,才意识到要松手。高跟鞋女人带了哭腔,讲北方话说,我行李还在三楼呢,咋办哪,我那死鬼,我的男同事,没心没肺的死男人,跳舞时花言巧语,上下乱摸,一说着火了,自个儿先他妈开溜了,我算知道男人了,没一个好东西。一面说,一面蹲下痛哭。北方女人一般穿得比较露,楼上楼下奔命,基本已经走光。潘静看不过去,帮女人遮掩衣裙,潘静说,您先起来,都这样儿了,先别急,先起来嘿。陶陶讲北方话说,妹妹,能活着出来,比啥都强。

难忘的事情,基本是夜里。陶陶遭遇多少女人,是夜里。这次到大碟黄牛房间,结识潘静,夜里。与潘静吃饭,碰到“天火烧”,夜里。跑上三楼,高跟鞋女人拉紧不放,夜里。此刻仍然是夜里。高跟鞋女人说,这位大哥,我说错话了,您是唯一好男人。潘静笑。女人说,我和男同事来上海,没有大哥大嫂,小妹我一百多斤,就交代了,现成儿直接给点了,甭麻烦火葬场,齐活了。陶陶不响。女人说,大哥大嫂,留个联系地址,谁让咱有缘呢。讲到大嫂,潘静有点窘。两个人准备与女人告别,尽快离开是非地,听这一番感激,再次攀谈。潘静留了名片,三人穿过马路,找到消防队干部了解情况。对方说,火已熄灭,要调查起火原因,当事人有情况提供吧。

女人说,我闭眼睛跳舞,听到尖叫,闻到烟味,火已经到舞池了。陶陶与潘静,回答同样如此。消防干部说,目前不允许进火场,招待所私人行李,是烧光,水枪冲光,清理现场后再讲。

女人答应。恰是此刻,一个男人抢进来,抱紧了女人,想必就是男同事。

陶陶与潘静离开,顺愚园路朝东,走了一段。潘静说,陶陶是好男人。陶陶说,开钥匙的老伯伯,真正好男人。潘静说,老人家好是好,可没拉我救我呀。陶陶说,我胆战心惊。潘静靠紧陶陶肩膀说,最艰难的时刻,谁一直拉着我不放,从来不松开。陶陶说,这是起码的。潘静柔声说,是好男人,就送我回家吧。陶陶看表,半夜一点,叫了车,潘静贴紧了就座。陶陶则是大脑恍惚,下午告诉芳妹,参加老友聚会,然后与潘静吃饭,吃咖啡,狼奔犬突,左怀右抱,现在亲密如此,压缩于短短几小时,陶陶心乱如麻,眼看旁边的潘静,满面欣慰,世事往往如此,一方简单,另一方饱经沧桑。车子开到香花桥一个公寓门口,陶陶对潘静说,我就跟车回去,不送了。潘静清醒过来,从手袋里摸出信封,倒出一把钥匙,面孔贴紧陶陶说,我住此地39号,11A,随时可以来。钥匙坚定塞进陶陶手心,用力一揿,泫然泪下,关车门,不回头奔进公寓。

陶陶叹一口气,回到家中,芳妹翻身说,酒吃到现在呀,叽咕了几声,翻身入梦。陶陶心神不定,漶浴,吃茶,看报纸,看电视,从三点多钟,一直熬到晨旭遍照上海,方才昏昏人梦,起身已经十点,到公司办事处呆坐片刻,打了几个电话,中午到太平洋吃日本套餐。下午到某单位取发票。每进一个地方,无论大型公共场所,小办公室走廊,陶陶全部觉得危险,进门留意安全通道,大门位置,楼梯间也看一看。一天回来,神志不稳。吃了夜饭,小囡做功课,芳妹做家务。陶陶翻翻报纸,忽然看到一条新闻,昨中山公园一酒吧发生火灾,幸无人员伤亡。陶陶整整一天的压抑,有了出口,手朝报纸题目一戳说,登报了,已经登报纸了。

芳妹说,啥。陶陶说,昨日夜里,我就蹲了此地,火烧得我穷逃,我要是烧煞,一家老小哪能办。芳妹揩了手,拿过报纸去看,然后拉过陶陶,进卧室,关了门说,陶陶,吃酒吃到中山公园了,不对嘛,讲是去八仙桥西藏路,坐下来坐下来,我要仔细问了,到底跟啥人吃的酒,是男是女,半夜三更回来,我就想问了,现在,穿帮了对吧。讲,老实跟我讲。陶陶心里叫苦,想到了潘静的语调,邓丽君温和的唱功。陶陶此刻,只想得到拥抱与安慰,经历了火场,陶陶感觉浑身千疮百孔,死蟹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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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4 06:4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礼拜天下午,梅瑞预备与康总约会,头发指甲已经做好,穿新丝袜,换戒指,项链,大镜子前面,横挑竖拣,再替换淡灰细网丝袜,Ann Sum—mers蕾丝吊袜带,玄色低胸背心,烟灰套装,稍用一点粉饼,配珍珠耳钉。走进“唐韵”二楼,康总已经坐等。梅瑞解开上装纽扣,坐有坐相。

康总端详说,最近有了精神,瘦了一点。梅瑞嫣然说,我真是吵瘦的,跟老公吵,跟老娘吵,哪里有空打扮,急忙拖了一件衣裳,糊里糊涂就跑出来了。康总说,老公小囡呢。梅瑞说,还是住虹口北四川路,房间大,但我搬回娘家了。康总说,夫妻相吵,平常的。梅瑞说,全部是因为,结婚太匆忙了,我有特殊经历。康总不响。梅瑞说,讲起来,全部是圈里的熟人,传出去,大家不好听。康总说,不要紧,我是保险箱,听过就关门。

梅瑞说,我以前,跟两个老熟人谈过恋爱,一是沪生,一是宝总。康总不响。梅瑞说,当时这两个人,同时追我,太有心机了,到后来我明白了,沪生呢,是蜡烛两头烧,除了我,舌底翻莲花,还谈一个白萍,有这种人吧。康总说,最后,沪生跟白萍结婚。梅瑞说,结了大半年,哼,老婆逃到外国,不回来了,看样子,沪生有生理毛病。康总说,宝总呢。梅瑞说,讲出来太难听,我怀疑这个男人,心理有毛病,当时一直跟我热络联系,跟我攀谈,我根本是不理睬,到后来,我认真一点了,到关键阶段了,宝总就开始装糊涂,怪吧,有这种男人吧,我最后,彻底怕了,急流勇退。

康总不响。梅瑞说,因为心情太差了,当时有朋友,介绍了北四川路的男人,我见面一看,衬衫领头不干净,还欢喜抖脚,但有房子,心里叹了一口气,就匆忙结婚了,以后晓得,我每走一步路,总归是错。康总不响。梅瑞说,现在社会,我看得上眼的男人,要么是单身坏人,要么是已婚好人,尤其我这种已婚女人,跟男人来往,对方也许觉得,我大概准备换男人了,准备搞政变,其实,就算我跟北四川路老公分手,根本也不想再结了。康总说,以后的事体,难讲的。梅瑞说,新婚阶段,我基本是纯洁女青年,毫无经验,根本不懂,后来觉得不对了,每到夜里,也就是。

梅瑞吃一口茶,不响。康总说,一到夜里,老公出去打牌,还是跳舞。梅瑞不响。

康总吃了一口茶说,我想到一个笑话,我姑妈新婚阶段,姑丈每夜要出门,讲是出去听书,其实是去跳舞,姑妈想了一个好办法。梅瑞笑了笑。康总说,我姑妈。梅瑞说,我老公不跳舞。康总说,备一双白皮鞋,擦得雪雪白,让姑丈穿,如果去跳舞,鞋面上就有女人踏的脚印,是逃不脱的。梅瑞笑说,这算啥呢,舞搭子可以带一双男式皮鞋呀,还有了,女人舞功好呢,细心呢,备一管白皮鞋油,一把刷子呢,一点印子看不见。康总笑说,过去的人,是老实。梅瑞吃一口茶说,每趟,我一讲到要紧关子,康总就插进来胡搞,姑妈,皮鞋,跳舞,这是成心的。康总说,是我忽然想到。梅瑞说,我真不好意思讲了。梅瑞不响。康总提示说,梅瑞结了婚,到了夜里。梅瑞含羞说,夜里嘛,是男女这方面,出了大问题了,上海人讲,等于银洋锻枪头,软脚蟹,等于放炮仗,一响就隐了,我这样形容,康总就要想,既然这方面有问题,小囡啥地方来,我只能老实讲了,是几个月后,我为男人请了一个开方医生,开了一帖药。康总说,从来没听到过。梅瑞说,上海嘛,样样有神奇,这种求方子,开药,老规矩,多数是诚心诚意的女人,这个医生,也等于送子观音。康总说,男医生叫观音。梅瑞说,观音菩萨,中性人嘛,可男可女。康总不响。梅瑞说,一帖药,一千九百块,我男人吃了,夜里的胃口,完全吊足了,时常还加班,开小灶,两个礼拜,弄得我浑身蚂蚁爬,天天全鸡全鸭,七荤八素,小囡也就有了,结婚几年里,我也只有这两个礼拜,真正做了一趟女人。

康总不响。梅瑞说,后来,男人就住院了,手脚发冷,每天咳嗽。康总说,完结,风月宝鉴了。梅瑞压低声音说,男人怀疑我,请的是游方江湖郎中,讲我是害人精,我觉得冤枉,女人有这种要求,再正常不过了,为啥只怪郎中,不怨自家,唉,只怪我,婚前缺少知识,太纯洁,婚后吃苦头。康总说,老公现在呢。梅瑞说,请了长病假,顺便照顾小囡。康总说,这个开方医生,后来判了几年。梅瑞说,啥。康总说,起码十年官司上身。梅瑞说,哪里会呢,预约挂号,根本也挂不上,到处有邀请,经常去外地巡回门诊,收了多少锦旗呀,等于女界知音。康总说,这帖药,男人眼里,是泉下骷髅,梦中蝴蝶,吓人的。梅瑞说,啥意思。康总说,吊出男人一生一世的力道,火线上岗,突击加班,以身殉职,基本完结了。

梅瑞腰身一扭说,康总真自私。康总说,女人比较天真,比较笨,高级骗子,全部是男人。梅瑞说,因此,我预备离婚嘛,我姆妈,也预备离婚。

康总吃一口茶说,姆妈还好吧。梅瑞说,我爸爸一同意离婚,姆妈就开始跟我吵,昨天还埋怨我,为啥急急忙忙整理箱子,打包。我讲,姆妈要去香港了,不准备再回上海,我来帮忙,有啥不对呢。我姆妈就哭了。

其实我也难过,哭过几趟了。我姆妈讲,梅瑞想要房子,可以的,姆妈就要去香港,跟小开结婚,上海老房子,根本不需要了。梅瑞吃了一口茶,拿出化妆镜看了看说,我讲到现在,心里一吓,讲不出口的事体,为啥样样会讲出来。康总不响。梅瑞挺直腰身说,其实呢,我跟离了婚的女人,基本是一样了,一个人单过,就是孤独,如果有男人对我好,不管对方是已婚,未婚,我全部理解,我不会添对方任何麻烦,两个人一有空,就可以见面。康总不响。

几月后一个上午,康总从无锡回上海,司机开收音机,家常谈话节目,一个女人讲感情经历,声音与梅瑞近似,康总忆起一片桑田,不近不远一对男女,顾影翩翩,清气四缭,最后是灯烬月沉,化为快速后退的风景。此刻,康总忽然想与梅瑞聊天,虽然康太,同样讲东讲西,态度温和,大学里就是有名的糯米团子,糯,软,甜,结婚多年,要方要圆,随意家常,但天天面对糯米团子,难免味蕾迟钝,碰到梅瑞,等于见识“虾籽鲞鱼”,即便梅瑞一再谦称,是白纸一张,自有千层味道,等于这种姑苏美食,虽然骨多肉少,不掩其瑜,层层叠叠,浑身滚遍虾籽,密密麻麻小刺,滋味复杂,像梅瑞的脾气,心机,会哭会笑,深深淡淡,表面玲珑,内里凌厉,真也是鲜咸浓香。康太与梅瑞,等于苏州“黄天源”糯米双酿团,PK“采芝斋”秘制虾籽鲞鱼,乐山乐水,无法取舍。

康总与梅瑞通了电话。梅瑞说,啊呀,我刚想拨号码,电话就来了。

康总说,最近还好吧,周围太吵了。梅瑞说,是我太忙,现在跟了中介办手续,事体实在多。康总说,买房子了。梅瑞说,嗯,两室一厅。康总说,准备做房东,还是。梅瑞说,决定自家住。康总看看前面司机,压低声音说,上次讲的事体,已经解决了,所以搬场了。梅瑞说,就算吧,其实,我仍旧老样子,我讲过了,做女人,要对自家好,买这问小房子,如果装修适意,我就搬进去住。康总不响。梅瑞说,接下来,就是请工程队,买按摩浴缸。康总说,辛苦。梅瑞说,我已经想好了,现在不便讲。康总不响。梅瑞说,最私密的事体,我告诉了一个男人,有一点后悔。康总不响。梅瑞曼声说,这个男人,样子文雅,有经验,以后,还会想我,关心我吧。康总笑笑。梅瑞挂了电话。

此后某日,梅瑞打来电话,告诉康总,梅瑞娘终于离婚了,准备立刻去香港,与小开团聚。隔了三天,梅瑞再来电话说,康总,我姆妈真的走了,不可能回上海了,即使回来,基本住酒店,我哭了好几场。康总不响。梅瑞说,这天我进房间,我姆妈讲,一个独身老女人,一条老弄堂,姆妈走进走出,已经走够了,我离开之后,梅瑞想换环境,做娘的完全同意,新闸路这个老房间,立刻脱手,买进延安中路底层,煤卫独用,隔壁邻里少,也清静,姆妈贴一点积蓄,让梅瑞平稳过生活,心甘情愿。我当时听了就讲,姆妈以后回上海,也可以住。我姆妈笑笑,闷头翻箱倒柜,大忙特忙,这天清理一大堆的废品,房间里,满地大包小包,中式棉袄,织锦缎棉袄,罩衫,璜贡缎棉袄,灯芯绒裤子,卡其裤子,两用衫,春秋呢大衣,法兰绒短大衣,弄堂老裁缝做的双排纽派克大衣,哔叽长裤,舍维尼长裤,中长纤维两用衫。康总笑说,哈,家家一样。梅瑞说,我翻了一翻,还没开口。我姆妈就讲,全部是垃圾,全部掼进垃圾箱。我不响,解开一包旧衣裳,朝阳格衬衫,泡泡纱裙子,我立刻就想到从前了。姆妈讲,看啥,快点掼出去。几大包叠整齐的被单,被面子。姆妈讲,现在用被套,根本不要了。我翻一堆旧衣裳,绒线衫,腈纶开司米三翻领。姆妈讲,要死了,全部掼进垃圾桶。我开了一只箱子,里面不少衬衫,两用衫,百裥裙,朱红绉的“江青裙”,湖绉荷叶滚边裙。姆妈说,全部掼出去。康总说,火气太大了吧。梅瑞说,我只能不响,这批裙子,是我姆妈的宝贝,当年恢复跳舞,我姆妈积极响应,自做跳舞裙,乔奇纱,黑丝绒,手缝亮片,嵌金银丝,现在,姆妈无情无义讲,实在太土了,看见就是一包气,怪吧。有个箱子里,摆了一套五十年代列宁装,弄堂加工组时期的背带裤,蓝布工作帽,袖套,叠得整齐。我姆妈讲,不许解开,真倒霉,真要死了,看到这堆垃圾货,我只有恨,姆妈的好青春,统统浪费光了。

我听了不响,这天,只要我一翻动,姆妈就讲,统统掼出去,掼光,送居委会,捐乡下穷地方也好。康总不响。梅瑞说,墙角落有一个大脚盆,装满以前的时髦鞋子,荷兰式高帮,浅口丁字,烧卖头,船鞋,横搭攀,包括几双跳舞皮鞋,就是“蓝棠”羊皮中跟,请皮匠师傅缝了搭攀,跳舞转起来,不会滑脱。康总说,前几年舞场里,老阿姨还是这种打扮。梅瑞说,我一看,马上想到以前了,想到我慢慢长大,姆妈变老。我姆妈踢了一记脚盆说,有啥用呢,断命的社会,吓人的社会,想当年,我简直跟瘪三完全一样。我不响,一只樟木箱里,全部是旗袍,姆妈结婚前后,单,夹,呢绒旗袍,闪面花缎,四开纺绸,平头罗纺,竖点缕绸,颜色素静,也有“雨后天”,桃玉,悲墨,淡竹叶颜色,每一件,腰身绝细,样式不一样,滚边包纽,暗纽,挖镶,盘香纽,看似简单,实在也是妖。我讲,旗袍我要的。我姆妈平静一点。我讲,件件喜欢。我姆妈讲,根本不能穿,要了做啥。我讲,做纪念。姆妈讲,箱底下,倒是有几件“沙克司坚”(Shark—skin)旗袍,也就是人造丝,绿,黄,粉,淡蓝,其中,雪白颜色最好,当时男人做白西装,女人做白旗袍,最流行。我不响,翻开另外一叠,老介福,富丽绸布店衣料,真丝,雪纺,轧别丁,舍味呢,直贡缎,斜纹呢。康总不响,心里开始烦。梅瑞说,过去的布店,想想真热闹呀,店里全部是人,上面拉几道铁丝,开了票,钞票夹上去,唦的一记,滑过铁丝,滑到账台上,敲了图章,唦一记,再送回来,高凳子上面坐一个老伯伯,从早叫到夜,顾客同志们,当心贼骨头,皮夹子拿拿好,当心三只手。康总笑笑。梅瑞说,我姆妈一听就讲,好了好了,少讲讲,这点料作,梅瑞如果再婚,倒可以定做旗袍,可以用。我讲,我哪里会结婚。康总说,这难讲了。梅瑞说,肯定的,我姆妈看了看讲,西式料子做旗袍,旧社会最时髦,现在的旗袍,怪吧,全部是中式大花头,乡巴子,一副穷相,乡下女人,饭店拉门女人打扮,身上不是牡丹花,就是红梅花,以为穿旗袍,就是金龙金凤,就是浑身包紧,裹紧,胖子也穿亮缎,也要包,要裹,等于做了“酱油扎肉”,“湖州肉粽”,自以为斗妍竞媚,老上海人看见,要笑煞。

我不响。我姆妈讲,但老实讲,这个市面呢,跟解放前,也差不多了,也许西式料子又行俏了,反正,这个房间里,姆妈是一样不想再看见了,完全可以结束了。我不响,我问姆妈,到了香港,总要回上海看看吧。我姆妈讲,一般是不回来了,房子,票子,身外之物,姆妈只要感情,梅瑞如果离了婚,就告诉我,好吧。我听了,就哭出声音来了。我姆妈讲,乖囡,女人只看重感情,稳靠一个好男人,就定心了。我当时一声不响,揩眼泪。我姆妈讲,到了香港,假使觅到香港好女婿,梅瑞就来香港结婚,好吧,开开心心过生活。我讲,姆妈,我不考虑再婚了,我已经彻底结伤了,我看穿了。康总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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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4 06:4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柒章


阿婆摇蒲扇说,扇扇有风凉,哥哥做文章,文章做不出,请我老先生。蓓蒂说,阿婆,夜里为啥哭。阿婆不响。蓓蒂说,我长远不哭了,阿婆为啥穷哭。阿婆说,夜里,又梦到棺材了,看见几块棺材板,我晓得不好了,最近要出大事体了。蓓蒂不响。阿婆说,以前做梦,棺材里有金子,一直有亮光,昨天夜里,棺材已经空了,乌铁墨黑,我外婆,等于孤身一个死人,光溜溜一根阿鱼了。蓓蒂说,一条阿鱼。阿婆说,是呀是呀,我预备冬至前,无论如何,要回绍兴扫墓了,一定要回去了。蓓蒂摸摸阿婆“韭菜边”金戒说,棺材板里,到底有多少黄金呀。阿婆说,当然不少的。阿宝说,多少呢。阿婆说,我外婆,当时逃出南京天王府,带了不少金子。蓓蒂说,假的。阿婆说,身上有金货,人就逃不快。阿宝说,是元宝,还是金砖。阿婆说,我外婆做天王府宫女,三年半,是从金天金地,金世界里逃出来的女人,一路逃,一路哭。蓓蒂说,金子塞到啥地方。阿婆说,身上,一套土布衫裤,金子裹到小腿,小肚皮,屁股上,女人屁股大一点不要紧,土布缚裙一罩。如果有奶罩,肯定塞得圆圆两大团。阿宝不响。阿婆说,从前的女人,就算西施,胸口照样绑得搦揭平,瞒不住人的。蓓蒂说,外婆带了钻石,蓝宝石吧。阿婆说,亮蓝宝石,四品顶戴,有啥稀奇呢,就算做到二品大员,只能坐四人扛的绿呢轿子,黄金多少吃价呢,金刚钻,外国人欢喜,中国人划玻璃。蓓蒂说,我为啥看不到棺材呢。阿婆说,人一伤心,梦里就见祖宗。蓓蒂说,啥。阿婆说,我外婆过世这天,灵堂如雪,大体殓进了棺材,忽然,眼里有两条金线,噼里啪啦落下来。蓓蒂说,这我听过六七遍了,我不相信的。阿婆说,眼睛里落出黄金,我外公感觉不吉,撩开灵帏,靠近棺材讲,家主婆呀,等一歇,就要钉棺材板了,听见别人喊,东躲钉呀,西躲钉,一定要躲一躲。我外婆眼里,忽然落出一滴一滴金子来,乡邻看到,伸手去接,去轧。外公一跤跌倒,一吓,就死了。

阿宝说,太平天国的宫女,会有多少黄金。阿婆说,天王府里,样样金子做,晓得吧。蓓蒂说,阿婆讲过几遍了,痰盂罐,金的,调羹是金的。

阿宝说,还有呢。阿婆说,金天金地,晓得了吧,王府里,台子,矮凳,眠床,门窗,马桶,苍蝇拍子,金子做,女人衬里裤子,金线织,想想看。蓓蒂说,不可能的。阿婆说,马车,轿子,统统黄金做。阿宝笑笑。阿婆说,马脚底镶掌,一般熟铁做,王府,是金子做,金钉子钉,马车瑁啷啷跑出去,太阳出来了,金马车,八匹马,一路四八三十二道金光,声音轻,因为金子软。蓓蒂说,乱讲,不可能,不可能。阿婆摇扇子说,现在,啥人会懂呢,大天王爷爷的排场。蓓蒂说,世界上,有两部黄金宝贝马车,只有伊丽莎白,路德维希二世可以坐。阿婆说,这算啥呢,太平天国,黄金世界,八十六人扛的金轿子,晓得吧,轿子里面,可以摆圆台面吃酒,里厢有金灯,金蜡签,金面盆,金碗,金筷子,金拖鞋。隔间用金屏风,摆一只金榻,金子净桶,一个金子小倌人,手托金盘,摆一叠黄缎子,让大天王爷爷揩屁眼。阿宝说,洪秀全从来不出宫门,只坐女宫人拖的金车子,常备龙凤黄舆,七十二根杠子,宫里的马桶,面盆,浴盆,确实是真金做的。蓓蒂说,不会吧。阿宝说,是我爸爸讲的,东王杨秀清,到浙江去开会,前呼后拥,四十六扛的大轿子,热天备水轿,荫凉适意,下衬玻璃水缸,养了金鱼,荷花。阿婆说,没有听到过。阿宝说,是书里写的呀。

阿婆说,只有大天王爷爷有黄金大轿,天王府里排场,啧啧啧啧,典天锣,典天乐,多少人呀,典天官,三千人,典天马,三百人,典金官,专门管金子,典玉官,专门管玉石,天国国庆节一到,百官观礼,天王爷爷勾了金面,黄蟒玉带,出宫门开庆祝会,朝广大劳动模范挥手,底下就哭了,三呼万岁万万岁,接下来,就是开游园会了,金锣开道三十对,金盔金甲,飞金字肃静牌,回避牌,清路旌旗,飞虎旗,飞龙旗,前后撑大金扇,大红缎子金伞,也叫“红日照”,单算一算,这排场,啧啧啧啧,自备金龙杠,要多少名。阿宝说,金子事体,越讲越多了,不要多讲了。蓓蒂说,阿婆到底为啥哭呢。阿婆说,啊呀呀,我已经讲了好几遍了,是我外婆夜里托梦过来,棺材板拆光了,我的外婆,已经是一根赤膊阿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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