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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源济

[文学欣赏] 金宇澄:《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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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4 06:4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阿婆打算年底回乡扫墓的计划,还是耽误了。十一月份,蓓蒂爸爸妈妈参加社教运动,有人举报,蓓蒂爸爸装配矿石机,收听敌台,听美国之音,一串克里姆林宫的钟声,就是苏联莫斯科电台的沪语节目,苏联播音员一口沪语,莫斯科广播电台,莫斯科广播电台,现在,夜里厢十点廿分,我是播音员瓦西里也夫,我现在跟上海各位老听众朋友,播送夜里厢新闻,莫斯科广播电台,现在播送节目。这还了得。蓓蒂娘特地赶过去开会,领导还以为,是来揭发蓓蒂爸爸问题,但蓓蒂娘只会帮老公叫冤,两个人,也就回不来了,房间里,只有阿婆陪蓓蒂。有几次,蓓蒂对阿宝说,如果阿婆回乡了,哪能办。阿宝说,不会的。蓓蒂说,真的。

阿宝摸摸蓓蒂的头说,慌啥,阿婆不会走的。蓓蒂不响。转眼就过了1966年元旦。有一日蓓蒂说,阿婆,我昨天做了梦,看到一个老太婆,变成了一条鱼。阿婆说,真的。蓓蒂说,鱼嘴巴一张一张,只有水响。

阿婆连忙捂紧蓓蒂嘴巴说,不许讲了。蓓蒂一吓。阿婆说,我昨天做梦,也看到了蓓蒂,变成一根鱼了,这太吓人了,太巧了。阿宝笑笑说,做鱼,最偷懒,可以一声不响,每天用不着弹琴了,只会吃水。蓓蒂说,真的呀,看到阿婆是一条鱼,我也游来游去,浑身亮晶晶,是一条金鱼。

阿婆说,小囡瞎话,讲乱话,小姑娘家,不可以变一根鱼。蓓蒂说,一条鱼。阿婆说,不许再讲了,不过,我已经晓得,今年的年头,凶了,要出大事体了,今年哪里一年。阿宝说,1966年。蓓蒂抱紧阿婆说,爸爸妈妈,一定不回来了。阿婆说,呸。蓓蒂说,会回来吧,阿婆讲讲看。阿婆说,我现在,只想回乡一趟,上了坟,我外婆马上就会保佑我,阴间里,保佑我蓓蒂,我回上海,也可以多活几年。蓓蒂说,两个人,变两条鱼,滑进水里去,我看到阿婆鱼嘴巴张开,亮晶晶,我游过去。阿婆说,越讲越像了,我真要是一根鱼,世界就太平了。三个人讲到此刻,天色已暗,蓓蒂说,钢琴上面,也看见一条小阿鱼。阿宝开灯去看。蓓蒂说,弹到克列门蒂《小奏鸣曲》,一章十一小节,八度跨小字三组,我眼睛朝上看,小鱼就游过来了,再弹一次,羽管键琴音色,跳音要轻巧,手腕有弹性,我抬头一看,谱子旁边,真有一条金鱼呀,亮晶晶,尾巴一抖一抖,游来游去,我揩揩眼睛,阿鱼就停下来了,前天,我用发夹划一划,做了记号,看见了吧,就是此地呀,此地。阿宝仔细看钢琴,琴身比较旧,琴键上方的挡板,有几道痕迹。阿婆也近拢去,看了看说,弄啥花样经呢。

阿宝摸一摸说,旧琴,就有不少旧印子,油漆疤瘢,划痕是本来有的。蓓蒂说,鱼停到这个位置,我弹不下去了,每次弹十个小节,阿鱼就出来。

阿宝说,一点不专心。蓓蒂说,钢琴响了,阿鱼就游过来。阿婆拖过蓓蒂,摸摸两根小辫子说,新年新势,蓓蒂已经变怪了,就要出大事体了。

阿宝说,蓓蒂是小姑娘,胆子小,阿婆如果回乡几天,就糟糕了。于是蓓蒂哭了,倚到阿婆身上。阿婆说,乖囡。阿宝说,要么,等我放了寒假,我陪阿婆,蓓蒂,一道去绍兴。蓓蒂破涕一笑说,我要呀。阿婆想想说,好的,也真好,有上海的少爷小姐,陪老太婆回去,我有面子。阿宝说,上海到绍兴,坐火车,十六铺坐小火轮也可以。蓓蒂说,我想坐轮船。

两个人看阿婆。天已经昏暗,房子外面,满眼铁灰,飘起了雪珠,窗玻璃稀稀疏疏声音。蓓蒂抱紧阿婆,大概是冷。阿婆眼睛紧闭,像是做决定,也像做梦。时间停顿了下来。阿婆最后动了一动说,想到回乡,我多少慌呀,只是,阿宝是男人家了,我跟蓓蒂回乡,身边有了男人相陪,是放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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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4 06:4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大清早,阿宝与蓓蒂,搀了阿婆,老小三人,大包小包,寻到上海北火车站,爬上车,坐好,火车就开了。前一日,阿宝娘拿出十斤全国粮票,十元钞票,对阿宝说,阿婆一定要付三人车钿,路上吃用,阿宝就要懂道理,买一点大家吃。阿宝说,晓得了。蓓蒂坐上火车,每样觉得新鲜,又想坐船。阿婆说,船有得坐。果然,火车开到绍兴柯桥,三人下来,阿婆叫了一只脚划船,请船夫划到老家平舍。阿宝踏进船舱,船就荡开去,船夫一眼看出,阿婆是老同乡,阿宝蓓蒂,是“ 山里人”。阿婆笑笑说,不会乘船,此地全叫“ 山里人”。阿宝不响。阿婆说,脚划船,实在是狭小,一脚进去,先要勾定,慢慢踏落船舱,上岸,记得一脚跨到岸,踏稳,另一脚勾牢船帮,再慢慢上来。大家无话。三个人坐定小舫,浆一响,船就朝前走了。阿婆说,这样一只单船,像过去女瞎子坐了,到喜庆人家去“话市”,两女一男,弹琵琶,女瞎子唱“花调”。阿宝说,唱啥呢。阿婆说,样样可以唱,我唱了。蓓蒂用力拉了阿婆说,阿婆。三个人不响,行舟如叶,只听船桨之音,当时水明山媚,还可动目,少息就阴冷起来,船狭而长,划得飞快,眼前一望澄碧,水网密布,寒风阵阵,阿婆心神不宁说,多年不回来,根本已经不认得了,绍兴话,也不会讲了。

阿宝说,不要紧的。一歇工夫,河上飘起雪珠,船夫盖拢乌篷,阿宝感到屁股下面,是冰冷的水流。枫叶落,荻花干,远方隐隐约约,山峦起伏。

阿婆对船夫说,弟弟,这是会稽山吧。船夫说,是的,路是不少的。阿婆说,我老家,平舍朝前,有一个山坳。船夫说,这是梅坞。阿婆说,是呀。

船夫说,这地方,已经无人住了。阿婆不响。

最后,船到了平舍。三人上岸,见一群农民收工过来,其中的妇人回答说,山坳边的梅坞,真不住人了。阿婆说,啊。妇人说,穷埭坞,人家早搬走,逃光,只剩野草了,难得有人去放牛。

阿婆慌了起来,提到自家四叔名字。妇人说,早死了,湍煞哉。阿宝说,啥。阿婆说,就是投河死了。阿婆哭起来。蓓蒂一吓。阿宝问农妇说,阿姨,此地有招待所吧,就是旅馆。农妇摇头说,乡下哪里来旅馆。农妇带老少三人,走进一间大房子,相当破败。阿宝拿出五块钞票说,阿姨,此地有夜饭吧。

看到钞票,农妇两眼一亮。阿婆一面哭,一面夺过钞票说,房钿加饭钿,哪里用得到五块,一块洋钿,尽够了。阿宝付一块钞票,农妇高兴接过,塞到旁边男人的手里,准备夜饭。一歇工夫,饭就上来,霉干菜,霉千张,一碗盐水青菜,每人一钵薄粥。蓓蒂看了看,吃书包里的梳打饼干。

阿宝吃了两口菜,不想再动。阿婆说,乖囡,这是乡下,只有阿婆吃得惯,从小一直吃。台子下面,几只鸡狗走来走去。周围是热闹农民,男女老少,每人端一只碗,进来出去,边吃边讲。几个小姑娘盯了蓓蒂不动,蓓蒂送每人一块饼干。阿婆说,蓓蒂自家吃。农妇说,现在好多了,早几年,种田一日,吃不到一斤谷。男人说,五年前,清早跑到十里路外,万古春酒厂大门口,抢酒糟当饭吃,半夜就去排队,天天打得头破血流。阿婆说,酒糟是猪食,人吃啥味道。大家七嘴八舌,吃吃看看。等到饭毕,台子收好,农妇陪老少三人到旁边厢房休息,众人带了碗筷,一路跟去看。里厢一只老式大床,帐子全部是补丁。农妇说,先住下来再讲。阿婆坐在床沿上,叹一口气说,这地方,如何住法,明早我上了坟,也就回上海了。农妇说,好呀,只是周围的坟墓,完全推平了。阿婆说,啥,我黄家几只老坟呢。农妇说,没有睬。此刻,大家准备回去,听到坟墓议论,一个老农说,老坟,真真一只不见了,挖光了。阿婆说,啥,还有皇法吧,黄家老坟,里面全部是黄金,啥人挖的。周围一片讥笑声。一个男人说,平整土地运动,搞掉了,厝到地头的石椁,只只要敲敲开,石板用来铺路。1958年做丰收田,缺肥料,掘开一只一只老坟,挖出死人骨头,烧灰做肥料,黄家老坟,挖了两日天,挖平了。阿婆说,黄金宝贝呢。乡下男人说,哪里有黄金宝贝,就是几只烂棺材。阿婆忽然滑到地上,哭了起来。乡下男人说,哭啥,真的只剩几副骨头。阿婆说,我外婆外公的坟地,一块牛眠佳壤呀,一对金丝楠木棺材呀。周围一片讥笑声。有人说,还水晶棺材味。阿婆一翻身,滚来滚去大哭道,罗盘扣准的吉穴呀,石腊烛,石头灵台,定烧的大青砖,砌了我祖宗坟墓,是我不孝呀,收成要丰稔,子孙庐墓三年,我到了上海呀,难怪我外婆赤膊呀,变一根鱼不开心呀。蓓蒂和阿宝去拉说,阿婆,起来呀,起来呀。阿婆说,黄金宝贝呀,杀千刀抢金子呀。正在此刻,进来一个焦瘦的老太,对阿婆说,二妹,看一看啥人来了。阿婆开眼一看,还是哭。老太说,二妹到上海做嬉客,做了多少年,我大姐呀。阿婆忽然不哭了,坐了起来。

阿宝搀起阿婆,床沿上坐好。蓓蒂说,阿婆,阿婆。焦瘦老太走过来,帮阿婆拍背。阿婆盯牢老太看,喘了一段,叫一声说,大姐姐呀。周围人声鼎沸道,还好还好,好了好了。大姐说,上海人来到这种穷埭坞,吃这种苦。阿婆说,我以为大姐姐,一定也湍煞哉。大姐说,我命硬,跳落水里,我死来活来,也要爬上岸的。阿婆说,难道黄家门里,死剩大姐一个了。大姐说,还剩了上海二妹嘛,还剩这两个上海孙子孙女。阿婆说,我哪里来福气,这是我上海东家子孙。大姐说,我从梅坞逃出来,六年了,逃到望秦,来做生活,正巧路过。阿婆不响。大姐说,望秦不算远,现在上船去看一看吧。阿婆摇手道,不去了,啥地方不想去了。阿婆讲到此地.蹲到行李前面,翻出一捆富强卷子面。大姐接过。阿婆解开一只包裹说,还有不少名堂。大家围过去看,里面有“ 宁生”,即大炮仗,百子,又叫百响,满地红,长锭锡箔,几叠冥币,黄表纸,几副大小香烛,几包自来火。阿婆说,我爷娘,还有我外婆外公坟墓,就是黄家的坟墩头,到底还有吧。大姐说,是一片田了。阿婆说,一样寻不见,手里这些名堂,派啥用场呢。大姐说,烧,可以烧一烧,明早寻一块空地。有人发笑。大姐说,烧一烧,念经拜忏,祖宗可以收得到。阿婆冷笑说,骨头一根不见,烧成灰了,死人到哪里收长锭锡箔。大姐不响,阿婆说,棺材里的黄金呢,统统掘光了,外婆的黄金宝贝呢。有人笑。大姐说,我也相信有黄金。有人大笑。大姐说,我外婆当年落葬,多少风光,夜里点烛,点灯,俗称“耀光”,“不夜”,张挂孝幔,人人着“ 白披”,就是孝衣,“香亭出角”,竖“ 幽流星”,就是魂幡,等到我外公,拉开了材幔,也就是棺材罩,棺材里,我外婆的面孔,忽然大放金光,头发金光铮亮,金丝线一样,只是,身上看不到一两黄金。阿婆说,黄金一向垫底摆好,外人哪里看得见,我外婆,从南京天王。蓓蒂用力推了推阿婆。大姐说,样样讲法全有。阿婆说,我晓得,出了大事情,原来,我黄家老坟掘平了。旁边农妇说,黄家老坟,收了四年稻了。农妇男人说,挖出一副好棺材板,大队就开会,分配,做台子,做小船。农妇说,掘出一只棺材,里面有两条被头,有人立刻拖走了,摊到太阳下面晒几天,铺到床上过冬。大家议论纷纷。

阿婆不响,揩了眼泪,对农妇说,今朝夜里,是开乡下农村游园会,准备开到几点钟。听到这句,周围人逐渐散去。大姐叹一口气,陪老少三人,打地铺住下来。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阿婆带了阿宝蓓蒂,坐上了脚划船。此地特产酿酒的糯稻,大姐跟农妇借了十斤,让阿宝带回上海。大姐对阿婆说,到上海做嬉客,手里的生活,要宽宽做。阿婆不响。船夫双脚踏起一根长桨,歙乃一声,船就开了。大姐号啕起来,阿婆看看岸边的大姐,一滴眼泪也不落。老少三个人,乘船到柯桥,立刻逃上火车,回上海。路上,阿婆盯了窗外看,后来感慨说,真正是戏文里唱的,愁肠难洗,是我贪心不足,上坟船里造祠堂,稻雾去麦雾来,菖蒲花难得开,现在,山阴不管,会稽不收。阿宝不响。阿婆说,风景一点也不变,会稽山呀,稻田呀,桑田呀,绿水可以明目,青山可以健脾,跟老早一模一样,只是跑到房子前面,就闻到一股臭气,每一只面孔,焦黄焦瘦,就像我外婆当年逃出南京。蓓蒂说,又要讲了。阿婆说,我外婆逃难,日日用荷叶水揩面,揩得面孔蜡蜡黄,身上揭大便。蓓蒂说,做啥。

阿婆说,女人难看一点,臭一点,就太平嘛,只怕有人动坏念头,吃豆腐,吊膀子是小事,拉脱女人的裤子,拖到野地里,再摸到身上有黄金元宝。

蓓蒂说,啥叫吃豆腐,啥叫膀子。阿婆说,当年我外婆从南京。蓓蒂摇晃阿婆说,阿婆呀,我头发里痒了。阿婆拉过蓓蒂看了看说,肯定有虱子了,唉,我晓得,这年头不好了,今年,马上就要出事体了。阿宝说,不要讲了。阿婆不响。老少三人白跑一趟,辛辛苦苦回到上海。

过了一个月,蓓蒂父母放回来了。阿婆相当高兴。再一日,阿婆从小菜场回来,坐到门口的小花园里。当时阿宝要出门,阿婆拉过阿宝,轻声说,阿宝,以后要乖一点。阿宝不响,见蓓蒂弹了琴,走出门口。阿婆靠近阿宝轻声说,阿婆要走了,真走了,阿宝要照顾蓓蒂。阿宝说,阿婆到哪里去,啊。阿宝觉得,阿婆不大正常。阿宝起身走两步,回头看,阿婆稳坐花园的鱼池旁边,看上去还好,脚边有一只菜篮。蓓蒂已经走到小花园里,就是此刻,阿婆忽然不动了,人歪了过来。阿宝立刻去扶阿婆,蓓蒂跑过来喊,阿婆阿婆。此时,阿宝看到一道亮光,一声水响。

蓓蒂说,阿婆。阿宝摇了摇阿婆,但是阿婆低了头,浑身不动。菜篮比池子低一点,一亮,一响。当天阿婆的菜篮里,有三条河鲫鱼,阿婆低头不动,一条鲫鱼哗啦一声,翻到鱼池子里。蓓蒂大叫,阿婆,阿婆。但是阿婆不动了,双眼紧闭。等大家送阿婆上救命车,到了医院。医生对蓓蒂爸爸说,可以准备后事了。蓓蒂娘带了蓓蒂回到房间里,翻出阿婆带去绍兴的一只包裹,里面是一套寿衣,一双寿鞋,红布鞋底,绣一张荷叶,一朵莲花,一枝莲蓬,一枚蝴蝶,一只蜻蜓。蓓蒂爸爸立刻去“斜桥”殡仪馆联系。馆方说,从下月开始,上海停止土葬了,此地还剩最后一副棺材,如果要,就定下来,便宜价,五十元,将来只能火葬,机会难得。蓓蒂爸爸落了定洋,讲定大殓以后,棺材寄放殡仪馆几日。当日下午,蓓蒂爸爸再赶到“联义山庄”,看了坟地。夜里,阿婆接了一只抽痰机,昏迷不醒。第二天一早,蓓蒂与阿宝起来,看到金鱼池里有一条鲫鱼。蓓蒂说,阿婆。鲫鱼动了动。蓓蒂伸手到水里,鱼一动不动,手伸到鱼肚皮下面,鱼一动不动,后来就游走了,蓓蒂说,阿婆,开心吧。鱼游了一圈。阿宝不响。到第三天一早,鱼池旁全部是鱼鳞,黑的是鲫鱼鳞,金黄是金鱼鳞片,太阳一照,到处发亮,水里的金鱼,鲫鱼失踪了。

扫地阿姨说,铁丝罩子忘记了,一定是野猫闯祸了。蓓蒂说,野猫是王子,是好的。阿姨笑笑。蓓蒂说,阿婆是游走了,半夜十二点钟一响,月亮下面,野猫衔了金鱼,河鲫鱼,跑到黄浦江旁边的日晖港,放进江里去了。阿宝有点发冷,感觉蓓蒂的回答比较怪。阿宝说,猫见了鱼,嘴里叼到鱼,先是抖几抖,猫咪会不吃鱼,笑话,朝南跑几站路,也是不可能的。蓓蒂说,笨吧,野猫是王子变的呀,金鱼,鲫鱼,一个是公主,一个是阿婆,这点也不懂。阿宝不响。蓓蒂讲这个故事,面孔发亮,眼睛像宝石。到了黄昏,两个人再去医院,阿婆忽然醒过来了,脱了寿衣寿裤,一样样仔细叠好。阿婆看看蓓蒂爸爸,开口就讲,乡下女客,进城拜菩萨,一约两约,约到十七八,开开窗门,东方调白,裹穿青衫,外罩月白,胭脂涂到血红,水粉搦得雪白,满头珠翠,全部是铜鲺,松香扇瑙,冒充蜜蠛。

蓓蒂爸爸一吓。阿婆说,我好了,我想吃一根热油条。阿宝明白,一定是回光返照,连忙奔出去买,上海夜里,哪里买得到油条,等回到病房,阿婆好起来了,笑了一笑,身体居然逐渐恢复。过一个礼拜,就出院了。

为此,蓓蒂爸爸只能退了棺材,再退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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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4 06:4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秋天某日,汪小姐与李李通电话,询问常熟活动日程。李李沉吟说,确实想请大家去散心,但最近,我实在太忙了。汪小姐说,我等不及了。李李说,让我再想想,汪小姐最近,还好吧。汪小姐说,七年之痒。

李李笑说,一天一地,我只想结婚,是寻不到男人的苦。汪小姐说,这次去常熟,我不准备带老公了。李李说,看人家康总康太,多少恩爱,一直同进同出。汪小姐说,现在我要自由,想轻松一点,昨天去做面孔,小妹讲我的皱纹,又多了两根。李李说,这种生意经,也会相信,好,我再考虑,如果去常熟,我及时通知。汪小姐挂了电话。李李坐了一刻,与阿宝通电话说,最近真麻烦,常熟的徐总,一直盯了我不放,一天三只电话以上。阿宝说,帮“至真园”拉客人,不容易。李李说,是死盯我不放,意思懂吧。阿宝笑说,徐总的样子,还是不错的,就是岁数大了一点。

李李说,开初还算斯文,比较照顾我的生意,领不少人来吃饭,一直请我到常熟走一走,带多少朋友也可以,但最近,半夜里也来电话胡调。阿宝笑笑。李李说,每一趟,人到了上海,饭局照摆,好几桌,每酒必醉,一醉,就发条头,常熟的一家一当,包括前妻两个小囡,全部算我李李的财产,怪吧,十三吧。阿宝说,见怪不怪,老男人欢喜一个女人,双膝不落跪,不献八百八十八朵玫瑰花,已经万幸。李李说,我认认真真讲心事,阿宝就开玩笑,还讲这两个字的花,明晓得我不欢喜。阿宝说,做男人,我比较理解徐总。李李叹气说,我欢喜的男人,近在眼前,远在天边。

阿宝不响。李李说,现在还装糊涂,真恨。阿宝不响。李李说,所以,我不想去常熟了,但是刚才,汪小姐来电话,一心就想去,还准备不带老公,自家出去放松。阿宝说,到常熟去放松,等于羊入虎口,等于自动送上门,让徐总铆牢,好极。李李声音放慢说,结过婚的女人,徐总也会盯,会欢喜吧。阿宝说,这难讲了,汪小姐也算标致,性感。李李冷笑说,难得听阿宝讲女人好话。阿宝说,从老男人角度讲,汪小姐,还是可以的。李李说,好了好了,我根本不吃这种醋。阿宝说,徐总的女秘书苏安,有点岁数了,据说曾经。李李打断说,徐总的私事,还是少议论。

阿宝不响。李李说,这一趟,如果我多带几个女朋友去,大家一道去,人多,目标多了,即便徐总胡天野地,我可以不管了,阿宝呢,就算陪我。

阿宝说,啥,人家是请美女吃蟹,男人轧进去为啥。李李说,阿宝答应,我就去,算帮我忙。阿宝说,转移目标,准备搞浑水。李李笑说,我是不管了。阿宝笑说,我可以答应,但我先讲明白,如果徐总真跟别人缠七缠八,李李不许吃醋。李李笑说,瞎讲啥呢,可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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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4 06:4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7-2-1 05:59 PM 编辑


十一月,第一个礼拜六,常熟开来一部依维柯,早上八点半,人民广场集中上车。该日好天,阿宝走到广场旁边,太阳是暖光,风比较冷,秋树黄叶,满目萧瑟,远见车前的李李,汪小姐,章小姐,吴小姐,北方秦小姐,桃红柳绿,莺莺燕燕,阿宝记起一句,山河绵邈,粉黛若新,记得小毛歪斜的词抄,山外更山青。天南海北知何极。年年是。匹马孤征。看尽好花结子。暗惊新笋成林。心里笑笑。大家坐定,车子就朝常熟进发。汪小姐见了阿宝,立刻尊称为洪常青。阿宝笑笑。汪小姐说,现在,党代表已经到了,这就要议一议,目前车子里,啥人担任吴琼花,啥人是女连长。阿宝说,真好笑,这样讲起来,常熟徐总,就是南霸天了。

李李笑说,太复杂了,司机师傅,就是牵一匹白马的小庞。阿宝说,常熟徐总豪宅,等于南霸天的椰林寨,不大礼貌。司机大笑。汪小姐说,做人,就等于搞革命嘛,这点也不懂,以前出门搞活动,就是打土豪,发传单,现在呢,女人已经不背大刀,手枪了,只会搦粉,点胭脂,扭扭捏捏,一讲就笑,完全堕落了。阿宝说,这样讲,歪曲了吧,照革命理论书讲,娘胎里生出来,就算革命了,样样是革命经历,身体是革命本钱,看书写字,请客吃饭,做生活,样样是革命,出去活动一次,执行一次革命任务。

汪小姐说,废话少讲,现在,先请常青同志做指示,主要是选女干部,女战士,常青同志提到啥人,如何分配角色任务,大家不许争,不许吵,不许挑肥拣瘦。阿宝不响。车子里七嘴八舌,要阿宝快讲。阿宝迟疑说,我想想,这部电影,也真是一出苦戏,全部是苦命人,常青同志,最后让火烧成灰了,太苦了。李李说,一切听组织指挥,组织可以点名了。阿宝说,非要我讲。汪小姐说,讲呀。阿宝想想说,要么,李李就算吴琼花,汪小姐,做女连长,接下来三位美女嘛,娘子军战士甲,乙,丙,可以了吧。车里静了片刻,立刻闹了纷纭。李李说,我的命,也太苦了吧,先做丫头,每天服侍老爷揩面,漶浴,还要吃鞭子,绑起来打,真是死快了,要死了,我还要造反。汪小姐冷笑说,做了头牌花旦,苦是苦一点,但是出名了,总归有面子,我做连长,有啥意思呢,真是想不落,我已经这副老腔了,我有这样子凶吧。阿宝听了,开口想补救。章小姐说,上层建筑,真不懂得底下人的苦难,做一个低级女人,难,是天定许,易,是人自取,我这种跑龙套的,算啥名分呢,正经名字也得不到,小三也不如,跑来跑去,等于几张废牌,随便打来打去,中药店揩台布。阿宝说,看到吧看到吧,我就晓得,讲了就有错。李李笑。北方秦小姐一面孔斯文,讲上海话说,女人一旦做了戏子,必定是吃足苦头,否则,啥人看呢。吴小姐说,巩俐最苦了,为了赚人眼泪,就做苦命女人,咽到半夜里,身边老头子要搞,要掐,要咬,要打,大哭小叫,楼上滚下来,满身乌青块。章小姐不屑说,巩俐这副面孔,只配做乡下女人,真正苦相,苦得登样,哭湿十块手绢的,也只有上官云珠了,眼睛里,就苦戏十足,头发也是根根苦,但就是有味道,苦里有嗲,叫人舍不得,老男人最欢喜。吴小姐说,不对了吧,是越剧皇后袁雪芬好吧。阿宝说,女人的要求,也太高了,太不满足了,既要年轻,漂亮,又不想吃苦头,大概只有做老牌电影《出水芙蓉》,吃吃白相相,唱唱歌,跳跳舞。李李说,算了吧,一个女人,越是笑容满面,欢天喜地,一翻底牌,越是苦,一肚皮苦水。司机插进来说,徐总房间里,有两部老式电影机,老片子不少,苦戏不少。

大家吵了一路,车子开到常熟远郊徐府,已十一点敲过。眼前一幢三进江南老宅,青瓦粉墙,前有水塘,后靠青山。徐总年纪六十朝上,身材适中,一口上海话。旁边是浙江朋友丁老板,四十左右女秘书苏安。

车子停稳,李李让阿宝先下车,徐总上来握手,李李下车,徐总热情握手,耳旁轻讲了一句,李李避让,介绍身边人。大家陆续进门。丁老板介绍,此宅原属大地主的家产,祖上二品官,原来还有一进,大门有旗杆,石狮,公社阶段拆除,徐总置换以后,数度重修,成为最标准的“ 四水归堂”宅第,收觅旧构件,移花接木,大门影壁从安徽弄来,第一进天井,五上五下,中堂对子,一样不缺,长几上,照例摆设南京钟,插屏,居中,玉如意一件,旁边官窑大瓶一对,八仙桌,红木几凳,左右厢房,每开间阔四米,进深九檩,包括西式沙发小客厅,长台会议室,正宗按摩房,自备锅炉,日式深浴缸,桑拿马杀鸡,楼上客房五套,三十年代上海中产风格,摆设面汤台,梳妆台,美人榻,摇椅,鸦片榻,包括老电扇,月份牌,后天井筑了鱼池,房间有斯诺克,乒乓台,以及棋牌室,视听间,小舞池,衣帽间。最后一进,天井东墙,修有六角飞檐小戏台,西墙为廊棚,藤椅茶几数套。厅里中堂对子,样样顺眼,德国八音钟,山水石古董插屏,官窑粉彩瓶,居中是吃饭圆台,一圈官帽椅。厢房设置和室,西餐室,上层为主人房,厅后直通大厨房。三进房子,过道青砖铺就,角角落落,杂莳花草,盆景点缀。所到之处,案几不少,厅堂,榍扇,花窗,走廊转角,清供大小青铜器。阿宝动一件绿锈满身器物。徐总说,这是觚。现在超五星级宾馆,一只蹩脚花瓶,底座胶紧茶几,此地随便动。阿宝说,此地安全。徐总说,长期有老妈子,花匠,两班四个保安,上海朋友来,我请此地名厨,此地朋友来,上海请西餐师傅,全靠苏安照应。苏安笑笑。

李李说,苏安等于女主人。苏安恭敬说,我是做下手的命。阿宝说,到处贵重收藏。徐总说,我是借了老丁的藏品。丁老板笑笑说,古董是有不少,西北两省的仓库里,满坑满谷。汪小姐感慨说,我真想做一只古董,蹲到此地算了。苏安不响。徐总说,我巴不得五位美女,全部变古董,大家准备好,我现在吹一口气,变。

徐总朝厅堂一指,并不见烟火一亮之类奇迹出现,对面粉墙一张长案,供奉五件青铜器。李李说,五只铜花瓶,啥意思。丁老板说,这不叫花瓶,叫尊。大家端详。铜尊静静排列,高矮肥瘦,绿锈斑斓。徐总说,这组宝贝,好看吧。汪小姐说,嗯。徐总说,老丁不许笑,我一直认为,这五件,是五位古代美女变的。丁老板说,徐总讲戏话,商周铜尊,与美女无关。李李说,亏得丁老板解释,否则我住一夜,要吓了,明早醒过来,全身已经不会动了,蹲到台面上,一生一世让人家看,摸。徐总笑说,这样呀,我就少算一只,摆四只,可以吧。章小姐吴小姐连连摇手说,不要不要,吃不消的。汪小姐沉下面孔说,开玩笑也听不懂,我就算做花瓶,有啥不好呢,钟楚红,是花瓶吧,关之琳,李嘉欣算花瓶吧,不管铜花瓶,瓷花瓶,做女人做到这种地步,有啥不好呢。大家笑笑。徐总惊赏说,真有性格,看得懂的汪小姐的男人,看样子不多了。李李不响。

汪小姐羞怯说,徐总懂我,就可以了。苏安不响。

此刻,下人来报,开饭了。众人走人饭厅。徐总坐上首,请李李坐身边,李李让汪小姐坐,两人闷头推来拉去。丁老板说,坐左右手嘛。

汪小姐立刻坐好。李李只得落座,随手拉了阿宝坐下,再旁边,是章小姐。李李对丁老板说,阴阳不调,三男六女,丁总就坐汪小姐旁边,然后是苏小姐,吴小姐,秦小姐。苏安坚持末座。一台子人安排停当。阿姨端上八冷八热,叫化鸡,锅油鸡,出骨鱼球,芙蓉蟹斗,白汁西露笋尖,清汤秃肺等等。徐总端起一杯茶说,美女如云。李李说,笑得像吃花酒一样。徐总说,李李电话里,再三关照,不许吃酒,尤其不许吃硬货。汪小姐说,啥叫硬货。丁老板说,就是白酒。徐总说,如果我不答应,李李就不来,只能买账,真不讲理,上海“至真园”,酒天酒地,此地每人一杯茶。李李说,饭店不吃老酒,生意可以做吧。徐总说,我样样听李李,同意不吃酒,只要。李李打断说,吃得酒肆糊涂,有啥腔调。章小姐说,此地高雅地方,像博物馆。吴小姐说,本地小菜,吃茶有益。苏安说,我来介绍,这盘西露笋尖,本地的民国菜,笋皮切了卷刀片,包鱼肉,虾仁,加一点网膘,上笼蒸透,再加笋丁,菜梗丁,金腿丁勾芡。汪小姐说,好吃。

徐总听见,转过这只菜,停到汪小姐面前说,这个社会,人人怕猪油猪膘,师傅减了分量,老实讲,女人皮肤要白,猪膘油最有用。汗小姐说,从来没听到过,我吓的。徐总说,我有个老中医朋友,祖传美肤秘方,就是几种好药,加了黑毛猪膘油做药丸,吃三帖试试看,比兰蔻要灵。汪小姐笑说,我本来就是浑身白,到“新锦江”游泳,更衣室里,人人讲我是白种人。李李不响。徐总说,汪小姐这样一讲,这只菜,啥人还敢吃,别人一吃,等于承认皮肤不好。大家笑。汪小姐媚然说,徐总,为啥一直盯了我讲呢,台面上,人人是美女,会不开心的。李李的脚尖,点了一记阿宝,表面微笑说,客气啥呢,汪小姐的相貌,就是登样,漂亮。此时,大闸蟹上桌。汪小姐朝后一靠说,我吃不进了,难得一个人出门,还以为能吃点老酒,疯一疯,啥晓得只能吃茶,还讲啥兰蔻呀,猪油圆子呀,我已经油牢了。徐总说,不好意思,蟹不错的,单吃一只蟹坨,可以吧。

徐总扳开蟹坨,放到汪小姐面前。苏安不响。李李说,徐总自家吃。大家闷头拆蟹脚,拗蟹钳,嘴巴不停。苏安一笑说,各位猜猜看,螃蟹身上,啥地方最有营养,最滋补。阿宝说,当然是蟹黄。李李说,阿宝专吃雌蟹,又肥又满,对吧。徐总说,李李呢,只剥雄蟹,因为啥。秦小姐说,啥。吴小姐说,宝总喜欢雌蟹,一肚皮蟹黄,雄蟹肚皮里,只有蟹膏。李李说,十三。徐总说,这叫异性相吸,缺啥补啥。章小姐笑。丁老板说,要讲营养,应该是蟹钳,夹劲厉害,力道最大。苏安说,错。章小姐说,总不会是蟹眼睛,蟹嘴巴,蟹肚肠吧。苏安说,错错错,告诉大家,就是蟹脚的脚尖尖,人人不吃的细脚尖,一只蟹,只有八根细脚尖,这根尖刺里面,有黑纱线样的一丝肉,是蟹的灵魂,是人参,名字就叫“蟹人参”。

大家一呆。汪小姐不响。苏安说,正宗大闸蟹,可以爬玻璃板,全靠这八根细丝里的力气。汪小姐不响。大家照苏安的示范,先扳断蟹脚末梢这一小根细尖,轻轻一咬,手一折,果然拉出黑纱线样的一丝肉来。

阿宝说,不得了,我吃到人参了。章小姐吴小姐,李李,也开始咬剥,只有汪小姐一声不响。苏安说,汪小姐,大概是胃里不适意,吃一口热茶。

汪小姐发呆说,我不吃茶。苏安不响。汪小姐突然说,我想吃老酒。徐总刚剥出一丝蟹尖肉,看看汪小姐。丁老板说,还是吃蟹,吃茶罢。汪小姐忽然身体一摇,发嗲说,我只想吃黄酒,想吃硬货。

讲到酒,徐总看了看李李。于是李李勉强说,好,吃就吃一点,不许吃醉。徐总说,此地有好黄酒,瓮头陈酿,味道厚糯。汪小姐眼看徐总,慢悠悠说,我想吃硬货。徐总惊奇说,这句厉害,上海女人,最多就是红酒加雪碧。汪小姐说,这也太土了,一年我两趟广交会,外国人讲,中国人最近吃这种混酒,完全是瞎搞嘛,是糟蹋。徐总说,不得了,这趟认得汪小姐,我交关欢喜,以后,我要请汪小姐领路了,全靠汪小姐带我混了。李李不响。汪小姐说,徐总,欢喜两个字,不可以随便跟女人讲。

徐总喜上眉梢说,厉害呀,阿姨,开白酒。阿姨开酒。李李说,搞大了。

汪小姐说,李李也吃,一道吃。李李摇手。阿姨端上酒杯,一番推让,阿宝要接,台子下一脚踏痛。阿宝看看旁边,吴小姐面孔一红,摇手。最后,是徐总,丁老板,汪小姐三人吃酒,其余人剥蟹。徐总说,既然汪小姐要了酒,此地规矩,先领酒三杯。李李说,好,汪小姐难得放松,三杯至少。汪小姐说,我是女人,不可以这样对待我。李李说,至少敬一敬左右邻里,一人一杯,总是要的。汪小姐同意。于是两男一女,左来右往,相当尽兴。后来,丁老板提了酒令,一只小蜜蜂。汪小姐总算开怀,三人齐唱,一只小蜜蜂呀,飞到花丛中呀,飞呀,飞呀,飞呀。李李对阿宝轻声说,想得到吧。阿宝不响。李李夺了徐总酒杯说,我来倒,不许醉。章小姐说,常青同志,一点不起作用。吴小姐说,人已经绑到树上,准备点火就义了,只能喊几句口号,现在,就看连长跟南霸天搞革命。

阿宝说,南霸天有个土匪朋友,肩胛上蹲一只猢狲。李李说,因此连长任务加重,要自告奋勇。徐总回头说,啥连长,猢狲,啥意思。秦小姐餐巾掩面。只有汪小姐,充耳不闻,眼神定漾漾,面如芙蓉,艳中有光,魂神飞越。小蜜蜂几罔下来,汪小姐坐不稳,倚到丁老板肩膀,丁老板一缩,汪小姐朝徐总慢慢斜过去。

阿宝说,我建议汪小姐,代表大家,感谢徐总,吃个交杯酒。丁老板说,好。大家拍手。苏安不响。李李踏了阿宝一脚。此刻汪小姐,凝神闭目,慢慢有了反应,腰一摇,风流波俏,软绵绵立起身。徐总笑眯眯,也立起来。汪小姐两颊红到头颈,目光迷蒙,脚上是全高跟,腰忽然一软,徐总扶紧,两个人,臂膊勾拢,缠接了半刻,酒水滴滴答答,总算头碰头,候到杯口,一口咽下。大家拍手。此刻阿宝发现,苏安不响,面色不好。章小姐说,丁老板明显不开心了,也应该交一次。李李说,这个交字,赞。丁老板端了杯子,对汪小姐说,交,还是不交。汪小姐笑说,我先问丁老板,我这种花瓶,跟宝贝铜花瓶相比,有啥不一样呢,讲讲看。

丁老板说,当然,是汪小姐更漂亮唠。汪小姐发音模糊说,错,老古话讲了,女人年过三十,月褪光华,我漂亮啥呢,就是白了一点,腰身软一点,此地,李李最年轻,最漂亮。丁老板说,一样的,一样漂亮。汪小姐拍丁老板肩胛说,不许“淘浆糊”,认真讲。丁老板说,真讲不出来。汪小姐说,其实相当简单,铜花瓶,浑身是硬的,我呢,浑身是软的。徐总大笑。

汗小姐伸过臂膊,对徐总说,揿一记试试看,这只花瓶把手,是不是软的。丁老板笑笑。汪小姐说,不要慌嘛,揿一记,揿一记呀。丁老板笑笑,揿了一记。徐总说,好了好了,保险丝烧断,现在总算通电了,上海人讲,搭电麻电,有感觉了。李李朝阿宝看了一眼。汪小姐说,铜花瓶,浑身冷冰冰,我从头到脚,有温度,有热度,丁老板扣分,先罚一杯。徐总抢过话头说,可以了,要罚,我来罚,我彻底买账了,再交一杯,可以吧。苏安不响。汪小姐此刻置若罔闻,喃喃说,一只小蜜蜂呀,飞到花丛中呀,飞呀,飞呀。李李说,起来,交呀。汪小姐说,啥。李李说,先交杯呀。此刻,汪小姐瞳孔睁大,看定了一圈人,浑身发硬,忽然猛拍台面说,放屁。杯盏一跳,李李一呆。汪小姐说,李李,命令我做啥,有啥了不起的。李李沉静说,好。汪小姐说,也就是开了一爿饭店,狠啥呢。

李李说,做啥做啥。汪小姐说,讲几句,我吃几杯,也就算了,盯牢我黄包车了,啥意思,没有我汪小姐,有李李今朝吧。李李面色大变,立起来要发作。阿宝连忙揿牢。徐总微醺,低头戆笑。丁老板还算眼目清明,起身说,算了算了,汪小姐,我先自罚一杯,各位各位,现在我宣布,是我错了,我罚。汪小姐面孔铁板,面色僵红,也有点迟钝。冷场中,对面一直不响的苏安,笑一笑,踱到汪小姐旁边,分花拂柳,细声细气,贴耳安慰了一番,汪小姐眼神有点麻木。苏安移过丁老板酒杯,两杯倒满说,来,我姊妹淘两个,性情中人,弄个一杯下去,缘分深,留个纪念,小事一桩。汪小姐缓颊,动作明显迟钝,手势硬,但与苏安碰了杯,叮一声,一口倒下去。苏安落座。汪小姐坐到位子上,呆了廿三十秒,忽然头朝台面上一冲,人事不省。大家惊叫一声。苏安慢慢过来,吩咐阿姨照应。

徐总抢过来一挡,扶稳汪小姐,责备苏安说,先搀到上面房间里再讲,本来蛮好,就是这一杯,缘分缘分,吃伤了吧。苏安镇静,声音朗朗说,这一杯不弄下去,还想再看几场白戏,觉得好看对吧。苏安转身就走。大家讪讪立起来。徐总与阿姨,搀扶汪小姐上楼,其余人跟进天井。苏安闷走一路,领大家穿过夹弄,到前面一进的天井,上了二楼客房,一人一间,安排定当,让大家先休息,到下午三点钟,再下楼吃茶。

阿宝坐进房间不久,丁老板来访。阿宝说,苏安厉害。丁老板说,场面见多了,晓得一杯下去,就可以收场。两个人笑笑,闲聊吃茶,抽烟,窗外鸟叫。阿宝说,丁老板的收藏,有多少年。丁老板说,开初是生意原因,到陕甘一带发展,掘墓多,常有人送货上门,开价也低,因此件件收,一直收,收出兴趣,收到手软。阿宝说,机会难得。丁老板说,今朝见到宝总,突然有了想法,是否帮兄弟一个忙。阿宝说,毫无问题,任何事体,可以谈。丁老板说,五十年代,上海有一位青铜器收藏大户,真有点像我。阿宝说,啥人。丁老板说,极少与外面来往,大门关紧,尤其对公家人,绝对谨慎,当时一位上海博物馆青铜器专家,数次登门造访,讲讲谈谈,根本见不到一件宝贝藏品。阿宝说,这位专家,应该是马承源,现在是上博馆长,青铜器权威。丁老板说,大概吧,我浙江人,“文革”时期,各种上海消息满天飞,博物馆里古董变人,人成古董,洋腔怪调不少。阿宝说,博物馆里名堂最多,如果老毛再搞下去,再破四旧,肯定敲光抢光。丁老板说,这不谈了,老祖宗已经坐了龙庭,还要反封建,不谈了。阿宝顿了顿说,丁老板问起马承源,有啥原因。丁老板说,当时博物馆开批斗会,马承源胸口挂了牌子,弯腰摆飞机式,忽然有人奔进来讲,老马老马,青铜器大户来电话了,人已经撑不住了,马上有几个组织要来抄家,请博物馆同志,马上派卡车去装青铜器,就是这天,这位大户一家一当,全部交公。阿宝说,另有版本,也是开批斗会,老马弯成飞机式,头朝地,屁股朝天,忽听到了青铜器消息,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像发了神经病,吓煞革命群众。丁老板说,心情可以理解,朝思暮想多少年的宝贝,如今自家长了脚,自动跑进了博物馆,这太高兴了,搞收藏的人,嗒着这种滋味,比蜜还甜。阿宝说,收藏家,严格来讲,心理不健康,眼见别人有好货,立刻生相思病,吃不落,坐不稳,想尽办法,要弄到手为止,但开心了半天,又出去觅觅寻寻,做人做到这一步,苦了。丁老板说,收藏家,难道是变态。阿宝说,占有欲太强了,喜新厌旧,就是收藏家。丁老板说,宝总,是不是讲错了,新人笑,旧人哭,这是搞女人了,搞到手,开心半天,又到外面东看西看,看到了漂亮女人,日思夜想,千辛万苦弄到手,开心半天,又出去看,去觅,觅到了,抱了两抱,再出去看美女,再出去搭讪,开心了半天,再出去觅,再寻。阿宝说,准备一直讲到天亮。丁老板笑笑说,收藏家,难道就是流氓,不对不对,收藏家最讲感情了,相当讲感情。阿宝说,大概吧,我以前脱手一张法国邮票,现在想想还肉痛。丁老板说,对呀,再讲了,收集古董,世界太平,收集女人,世界大乱,古董多多益善,是死的,完全闷声不响,女人是活的,收进一个女人,说不定收进一百多桩事体。阿宝笑笑。丁老板压低声音说,我这个人,就是当年青铜器大户,太低调,与博物馆素无来往,虽然有过报道,但上博方面,一直闷声不响,不表态。阿宝说,是上海大报纸报道,还是外省小报纸。丁老板说,以前情况,不谈了,我最近,预备出一本青铜器画册,可以引起专业圈重视,想请马老看一看藏品照片,做序,题书名,宝总如果有办法,开任何条件,全部答应,可以帮忙吧。阿宝说,应该可以。

两个人讲到此地,也就随便聊开。到三点钟,听见天井里苏安招呼,请大家下楼吃茶。于是两人下楼,走到后天井,坐进回廊藤椅,女宾由苏安引来,李李换一身波点裙套装,章小姐,吴小姐打扮如仪,秦小姐家常,头戴塑料发卷,脚穿房间拖鞋,陆续入座。李李看看周围说,徐总呢。苏安不响。丁老板说,汪小姐应该恢复了吧。苏安停了一停说,徐总陪汪小姐上楼,休息到现在,不见动静。李李看手表。大家不响。天井东墙,飞檐小戏台里,端坐男女两位评弹响档,先生一身海青长衫,女角是圆襟朱地梅香夹旗袍,腰身绝细。两人出尘清幽,目光静远,醒一醒喉咙,琵琶弦子,拨响两三声。先生一口苏白,开腔道,欢迎各位上海客人,春风春乌,秋风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今朝天气蛮好,各位刚刚看见,前面天井金鱼池里,残荷败叶,也是好看,有古诗一首,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北。苏州绣花娘子,个个晓得,鱼戏莲叶,意盼情郎。于是,弦子再响,天井小庭院,无需扩音设备,开篇《貂蝉拜月》。女角娇咽一声,吴音婉转,呖呖如莺簧,蟾光如水浸花墙/香雾凝云笼幽篁/庭静夜阑明似昼/万喧沉寂景凄凉/一婵娟/拟王嫱/黛娥颦蹙泪盈眶/梧桐秋雨苍苔滑/淙淙池水咽清商。天井毕静,西阳暖目,传过粉墙外面,秋风秋叶之声,雀噪声,远方依稀的鸡啼,狗吠,全部是因为,此地,实在是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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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4 06:4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玖章


长乐中学大门口,两个同学,发觉了沪生的新军裤,上来搭腔攀谈。

此刻,淮海路方面,忽然喧哗作乱,三个人奔过去看,是外区学生来淮海路“破四旧”。一群人从“泰山”文具店方向拥来,经瑞金路,“大方”绸布店,朝西面移动。三个人紧跟不舍,只听前面有人喊,停下来停下来,不许逃。人群经过“高桥”食品店,市电影局广告牌附近,停了下来,围拢。沪生钻进去看,一个女人抱头坐地,上面有人剪头发,下面有人剪裤管,普通铁剪刀,嚓,长波浪鬈发,随便剪下来。女人不响,捂紧头发,头发还是露出来,嚓。下面剪开裤管,准备扯。下面一剪,两手捂下面,头上就嚓嚓嚓剪头发,连忙抱头,下面一刀剪开,嘶啦一响扯开。女人哭道,姆妈,救命呀。一个学生说,叫啥,大包头,包屁股裤子,尖头皮鞋,统统剪,裤脚管,男人规定六寸半,女人六寸,超过就剪。只听外围有人说,小瘪三,真是瞎卵搞,下作。高中生站起来说,啥人放臭屁,啊,骨头发痒了。几个学生立起来,警惕寻视。大家不响。一个中年男人谦恭拍手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坚决支持,女人的屁股,已经包出两团肉来,包到这种程度了,再不剪,像啥样子呢。学生看了看,蹲下去。

中年男人说,扯呀,扯开来,扯大一点。人头攒动,只听嘶啦啦,裤脚管一直扯到大腿以上。周围人,包括沪生与两个同学,齐声叫好。女人嘤嘤嘤哭,地上几只手,用力扯开另一只裤脚,嘶啦啦啦,女人哭叫,姆妈呀,阿爸呀。此刻,高中生立起来,拍拍中年男人说,喂,啥单位的。中年人迟疑。高中生说,叫啥名字,啥成分,讲响一点。中年人低下头笑笑。另一学生,也起身说,不肯讲对吧,要吃皮带吧。中年人说,讲成分嘛,我算小业主,我。高中生说,瘪三,瞎卵搞,下作,是啥意思。中年人慌忙摇手说,哪里是我讲的,我一直是拍手呀,一直讲支持,我一直支持剪四旧,采取行动呀。高中生高声说,小业主,属于剥削阶级,现在靠墙立正,听见吧。中年人一僵。啪,大腿上吃一记皮带。学生说,快,立直,靠墙立挺。中年人立直。高中生看了看马路说,有三轮车吧。沪生走到路边,喊了一声。三轮车来了,车板上面,剩了一只女式皮鞋,鞋头与高跟,已经敲烂,敲断。车夫讲苏北话说,我的妈妈,乖乖龙的咚,今嘎我,已经送四趟了。大家让开。地上的女人爬起来,一手捂头发,一手捂大腿,爬上车子说,到衡山路。此刻,沪生一个同学,忽然指定马路对面一个妇女,大叫一声说,喂,停下来。这个妇人回头一看,吓得一转身,立刻就朝“老大昌”方向狂逃。两个同学大叫,包屁股,停下来,快停下来。沪生也喊。高中生看了看对面狂奔的妇女,一挥手,大家就狂追过去。现场只剩中年男人,贴紧上海市电影局墙壁,立直不动。

沪生与两个同学,一直跟到陕西南路口,看够热闹,方才往回走。

沪生说,实在太刺激了。身边同学说,我得到一个秘密情报,有一个香港小姐,一直穿黑包裤,平常只穿小旗袍,屁股包紧,尤其是穿香油纱小旗袍,浑身发亮,胸部一对大光灯。另一同学说,这可以采取行动呀。

沪生说,啥。同学说,沪生,去一趟吧。沪生不响。同学说,就凭沪生这条新军裤,现在大家就开过去。沪生说,我有事体,再讲吧。同学说,怕啥呢。沪生说,参加行动,我至少要戴袖章。同学说,淮海路这批人,有袖章吧,走。沪生迟疑说,算了,再讲好吧。两个同学,拖了沪生就走,顺瑞金路朝南快走。同学说,这个香港小姐,以前是“大世界”的“玻璃杯”。沪生说,啥。同学说,就是“大世界”楼上的流氓茶馆,表面是吃茶,其实是搞腐化,陪吃半杯绿茶红茶,带到隔壁去开房问,浑身脱光。

沪生不响。同学说,后来,就混到香港,打了两针空气针,居委会同志也讲,这把年纪,胸部不可能这样挺,这样高。沪生说,是吧。同学说,弄堂里经常有人喊,玻璃杯,打空气针,玻璃杯,打空气针。香港小姐立刻开窗,朝下面泼龌龊水,追下来打人,骂人。三个人走进瑞金路一条新式里弄,有几户正在抄家。同学对沪生说,腰板要挺一点,讲定规矩,三个人必须上。三人走到19号,同学推开后门进去,露天石楼梯,一个女青年走下来说,“方块豆腐干”,做啥。同学说,叫香港小姐下来,到弄堂里来。女青年惊骇说,叫我姆妈做啥。同学说,接到“红永斗”总部命令,现在对香港小姐采取行动,先叫出来,快死出来。女青年一呆。

只听楼上玻璃门一响,香港小姐头发蓬乱,一面孔残花败柳,轻声轻气说,啥人呵。

三个人走进二楼,拉开落地玻璃门。香港小姐檀口樱唇,穿一条人造棉咽裙,绣花拖鞋,拿一把檀香扇,骨牌凳稳坐,房里有香气,壁炉架上,一张年轻时代紧身旗袍照,两靥有媚态。同学说,香港小姐,我今朝过来,是受“红永斗”。香港小姐打断说,“方块豆腐干”,我已经听到了,有啥事体。同学说,大橱,五斗橱里,所有女阿飞衣裳,自家主动交出来。香港小姐说,为啥。同学说,剪刀有吧,当了革命小将的面,自家统统剪光。香港小姐说,全部剪光,叫我赤膊,我不答应。同学说,这就不客气了,现在就抄家。香港小姐面孔变色说,哼,我年轻时代,“红头阿三”,红眉毛绿眼睛,见得多了,敲竹杠的小瘪三,“小热昏”,唱“小堂名”,白粉鬼,连裆模子,我样样可以对煞,我怕啥人,我犯啥法。同学一推沪生说,放屁,下作女人,生出来就是犯法,今朝必须交代,做过啥下作事体,自己兜出来。香港小姐说,我为啥要讲,我怕啥难为情,我不是反革命。同学说,好,不肯是吧。香港小姐说,衣裳,是我摸钞票做的,不是偷来,抢来,为啥要剪。同学说,放狗臭屁,弄堂口的流氓裁缝手里,皮尺量上量下,摸上摸下,扭扭捏捏,嘻嘻哈哈,做了多少件,讲。

香港小姐不响。同学说,流氓裁缝,已经押进去了,缝纫机电熨斗,全部充公,晓得吧。香港小姐不响。同学说,不肯是吧,沪生,去开大橱。香港小姐一呆,忽然眼睛睁圆,上来一把掐紧同学的头颈,摇了两摇说,小赤佬,穷瘪三,弄堂里的穷鬼,欺负到老娘头上来了,我怕啥人呀,我吓啥人呀,黄金荣我碰到过,白相人,洋装瘪三,吃豆腐吊膀子,我看得多了,今朝我掐煞这只小赤佬,小瘪三。同学两手乱抖,面色发白,沪生与另一同学,急忙来拖。女青年狂奔进来,发急说,姆妈呀,快点放开呀,放开呀,放开来呀,要出大事体了呀。香港小姐一松,同学退后几步,大透气,摸摸头颈。静场。同学笑了笑,拎起旁边一只红木鸭蛋凳,忽然发力,掼到玻璃门上,哐啷啷啷一连声巨响,玻璃格子断了三根。同学脚踏碎玻璃,冲到门外,对弄堂里大叫,快来人呀,19号有人破坏“文化大革命”了,大家快来采取革命行动呀,活捉“大世界”女流氓呀。

附近几户抄家队伍,前门后门,摆了长凳矮凳,坐了一排男女工人师傅,中饭吃得早,正是闲散无聊,听到喊叫,男工全部跑上19号二楼,同学介绍了情况,拖了沪生下去。房间里立刻吵翻天,后来完全静了,随后,有人伸头出来,喊几个女工上楼,男工全部下来。过了一歇,两个背带裤女工,拖了香港小姐下来,推到弄堂当中立好,脚一歪,工作皮鞋就踢上去,香港小姐披头散发,上身一件高领湖绉镶滚边小旗袍,因为太紧,侧面到腰眼,大腿两面开衩,已经裂开,胸口盘纽,几只扣不拢。

旗袍里,一条六十四支薄咔叽黑包裤,当时女裤是旁纽,旗袍衩裂到腰眼,裤纽只纽了一扣,露出一团肉。脚上笔笔尖一双跳舞皮鞋,头颈里,挂十几双玻璃丝袜。弄堂里,人越围越多,楼上有几只紧身褡,奶罩飞下来,有人撩起来,挂到香港小姐头上,又滑下来。正是中午,马路附近吃猪油菜饭,吃面条的客人,也端了碗来看。工人师傅拎过一块牌子,空气里一股墨臭,上面写,黄金荣姘头,下作女流氓董丹桂。挂到香港小姐头颈里。工人师傅说,“大世界”搞过三趟大扫除,最后一趟,扫出一万三千只蟑螂,这次是第四趟,捉出这只女流氓。大家拍手。太阳毒晒,一群人让开,女青年低头出来,手拿一把剪刀,交到沪生手里,退下去。沪生蹲下来,照淮海路方式,朝香港小姐裤脚口剪了一刀,一扯,裤子裂开一点,同学抢过来,用力朝上一扯,全部扯上去,撕开,再剪,再扯,大腿上荡几条破布,旁边两只奶罩,同学也剪了几刀。大家热烈拍手。一个师傅拉过沪生说,先让大家认真批斗吧,三位革命小将,请到4号里,吃一点便饭。沪生跟同学,走到正抄家的4号后门,黄鱼车里,摆了单位食堂的搪瓷饭菜碗,红烧大排,炒长豇豆,咸肉冬瓜汤。三个人端了搪瓷碗就吃。沪生对同学说,我总算是见识到了,啥叫真正的对开,当面对杀,一般人挡不牢。同学不响。沪生说,“方块豆腐干”,厉害的。同学不响。沪生说,我要是打头冲进去,肯定是要逃的。同学不响。周围冷清,人人到前弄堂看热闹,一阵阵起哄声音传过来。同学放下筷子说,其实,我已经闷了好几年了,最受不了有人骂我穷瘪三,“我不禁要问”了,人人是平等的,这只死女人,过去骂我,也就算了,到现在还敢骂,我不掼这只凳子,算男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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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4 06:4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七月流火,复兴中路“上海”电影院,放映《攻克柏林》,学生票五分。每个椅背后,插一柄竹骨纸扇,看一场电影,阿宝扇了一场。电影即将结束,柏林一片废墟,苏联红旗飘扬,场子大灯未亮,周围已经翻坐垫,到处飞扇子,前排观众,扇子直接朝楼下飞。爆炸之中的柏林城,漫天飞舞碎片。场内广播喇叭响了,最高指示,增产节约,爱护国家财产,啥人掼扇子,不许掼扇子,听见吧,不许掼。扇子继续飞。红旗飘扬,三大方面军从柏林东南北三个方向会师。阿宝立起来,走出电影院。梧桐荫凉,四面恢复安静,蝉声一片,随便去看,沿马路弄堂,已经有不少学生,工人出入,形势发展极快,淮海路“ 万兴”食品店橱窗,开始展览“抄家食品”,整箱意大利矿泉水,洋酒,香槟,上面挂有蜘蛛网,落满历史灰尘,大堆的罐头,黑鱼子酱,火腿,沙丁鱼,火鸡,甚至青豆,俄式酸黄瓜,意大利橄榄,部分已是“胖听”,商标脱落,渗出锈迹,背景是白纸大红字,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方式,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附近废品回收站,尤其淮海路24路车站旁的一家,堆满中西文杂志,画报,甚至拆散零秤的铜床,杂乱无章,阳光下,确实刺眼。阿宝慢慢走到思南路,锣鼓声此伏彼起,敲敲停停。这一带,抄家队伍更多,不少房门口,聚拢一群一群陌生人。祖父房子三楼窗口,有一只笨重红木五斗橱,逐渐吊下来,厂里派来起重师傅,带了滚动葫芦,缆绳,帆布,卡车跳板。两部黄鱼车,负责送饭,车上插红旗,摆有冷饮桶,馒头蒸笼,搪瓷碗。工人日夜把守,已经三天了。

阿宝走到大门口,女工说,又来做啥。阿宝说,我看婊婊。男工说,过来。阿宝走近,让男工浑身上下摸一遍,然后进花园,眼前看到了电影里的柏林,冬青,瓜子黄杨,包括桂花,全部掘倒,青砖甬道挖开,每块砖敲碎,以防夹藏。小间门口,一堆七歪八倒的陈年绍兴酒瓮,封口黄泥敲碎,酒流遍地,香气扑鼻。大厅里空空荡荡,地毯已卷起竖好,壁炉及部分地板,周围踢脚线,俱已撬开,所有的窗台,窗帘盒撬开。三只单人沙发,四脚朝天,托底布拆穿,弹簧像肚肠一样拖出。一个工人师傅,手拿榔头铁钎,正从地下室钻出来,尘灰满面,肩胛上全部是石灰,根本不看阿宝,直接跑上二楼。厅里其他陈设,苏联电视机,两对柚木茶几,黄铜落地灯,带唱片落地收音机,一对硬木玻璃橱,古董橱,四脚梅花小台等等,已经消失,据说当天就运到淮海路国营旧货店,立刻处理了。

饭厅门口,堆有几箱落满灰尘的罐头,包括油咖喱罐头,葡萄牙鲲鱼酱(Anchovy sauce),番茄沙司,精制马尼拉雪茄,数十瓶洋酒。阿宝走近餐厅门,内里拥挤不堪,大餐橱,餐椅,茶几已搬走,五六个工人,集中清理高叠的一堆箱笼。有个中年人,身穿及膝的蓝布工作衣,一个工人说,老法师,这叫啥。中年人看看讲,这是“落珠”,就是银盘子。工人说,懂经。中年人讲,古董店,估衣店,银行银楼的名堂,全厂只有本人,算是学过几年生意,吃过几年萝卜干饭。工人说,见多识广。中年人低声说,“ 隆鑫”三厂,资方大老板,不得了,徐汇区的洋房里,翻出一瓶法国三色酒,五十年以上的名酿,我也是第一趟见识,酒瓶内部,一分三的玻璃隔断,直到瓶口,同样三等分,分别装了红,白,蓝三种酒,可以分别倒,也可以混吃。工人讲,味道呢。中年人讲,香煞人。此刻,工人开始低头写,中年人唱名说,德国“ Legends”老式落地保险箱,基本已经清点,剩下来是,英国金镑,就是小金洋,每块重计,贰钱贰分伍厘,算赤标金,壹仟零肆拾捌块。东洋,啥,就是日本小金洋,重计贰钱陆分伍,叁佰柒拾贰块。法国金洋钿,就写金法郎,每只分量多少,壹钱柒分伍厘,共总是壹千块整。德国金洋,也就是金马克,重计壹钱陆分伍,肆佰壹拾块,写好了吧,箱子数目,共总肆拾壹件,三楼箱子问,樟木箱,肆对,计捌件,此地,中式牛皮箱,肆大肆小,计捌件,其他西式皮箱,大小多少,一二三四,一共先写廿叁件,写了吧,好,藤箱肆对,包角铁皮箱子,壹对,其中要写明白,计有柒箱,目前已经出空。阿宝看看靠墙的大菜台,堆了一批晦暗银器,起码两套银台面,每一套,十副大小银汤盏,碗筷调羹。老法师与工人转过来,继续登记唱名,“金不离”,“银不离”,就是金银别针,大小廿叁只。银子“条脱”,就是镯头,就写银手镯,大小捌只。“横云”,俗名银簪子,两包,计壹拾肆只。“落珠”,就是银盘,拾寸,拾肆寸,各半打,壹拾贰只。银鸳鸯“错落”,就是银酒壶,肆把。

银茶壶,俗名“吞口”,也叫“偏提”,叁把。银咖啡壶两把。银冰筒,壹件,银瓶大小两对,银七宝莲花塔,两座。接下来登记杂器,银弥勒佛壹座,银观音菩萨,壹座,银凤凰摆件壹对,银镶宝枝花摆件,壹对,银香炉,香炉也叫“ 宝鸭”,是写壹对,西式银烛台壹对,银中式蜡签,高低各两对,银灯,俗口是“聚虬高”,壹座,银子鸦片灯,壹件,银子小痰盂,壹对,银框手拿镜,叁面,银柄手梳,大小肆把。银嵌宝首饰盒子,陆件。

银盾,就是铭牌寿礼,先写叁件。阿宝转过面孑L,看到大部分金器珠宝,垫了一大块印度丝巾,摊于靠窗的方台上,无人照看,花园里一只苍蝇,飞到一对金钏上,飞到一叠四十几根“大黄鱼”上,苍蝇发金光,停落一只翠扳指,苍蝇发绿光,左面角落,乱七八糟一堆书画轴子,旁边是各种瓶,梅瓶,绶带瓶,粉彩瓷盖坛,水晶瓶,车料酒具。

阿宝正是发呆,耳朵让人拎紧,一痛。一个工人说,做啥。阿宝说,啊。工人说,看啥。阿宝不响。饭厅里,另一个老工人走过来,讲苏北话说,这个,是皋兰路的孙子。老工人摸一遍阿宝两腋,裤裆,阿宝一让。工人说,不许犟,鞋子脱下来。阿宝脱了鞋子。老工人抽出鞋垫,一一捏过,仔细捏一遍阿宝的裤腰,衬衫后领。阿宝一声不响。工人问,进来做啥。阿宝说,看婊婊。工人说,以前做了民办小学老师,后来调到区里,做办事员,有问题吧。阿宝不响。工人说,这次全部要抄。

阿宝不响。老工人说,皋兰路啦块,抄过了吧。阿宝点点头。工人说,态度要明白,懂吧,坚决跟资产阶级划清界限,揭发问题,听见吧。阿宝点点头。工人说,到楼上小房间,看五分钟了就下来。阿宝答应,走上楼梯,踏脚板全部撬松,二楼朝南一大间,打了地铺,叔伯两家九个人,坐到席子上,低头不响。只是祖父,头颈挂了一块牌子,跪到墙角里,阿宝立刻冲进房间,拖祖父起来。门口工人说,做啥。祖父不动说,不要紧,不要紧。工人拎了阿宝的衣裳,拉出来,拖到小房间里,婊婊披头散发,也是独跪地板,面前摊开一只小皮箱,里面是一套国民党军装,一张白纸,写毛笔大字,1946年民国三十五年国民代表大会选民证?柳德文?阿宝说,婊婊。婊婊一动不动。阿宝说,柳德文是啥人。婊婊哭说,讲过十几遍了,是姑父朋友的箱子,1950年去香港前,寄放的小提箱,啥晓得,里面有一套军装,一张选民证。女工说,还想赖。婊婊说,私人箱子,我不可以看的。女工说,娘的臭皮,垃圾货,死女人,柳德文到底是啥人,讲,今朝想不出来,讲不出来,就不许起来,臭皮。

阿宝回到大门口,听凭男工一顿乱摸,慢慢走回去。思南路房子全部变样,祖父婊婊低头落跪,阿宝莫名想到一部电影,南霸天接待南洋富商,红烛高照,白面小生洪常青,头戴铜盆帽,一身本白亚麻布洋装,不卑不亢,奉送银洋大礼,老爷少爷,讲讲谈谈,情景绝配,但接下来,洪常青头发蓬乱,衣衫不整,南霸天反剪双手,翻箱逃命,落汤鸡一只,情节表演,称得上“哀盛顽艳”,但阿宝感到一种不堪。思南路抄家结束,这批人,可能再来皋兰路,爸爸单位,已经来人抄过,母亲单位,也预备来抄,楼下蓓蒂的父母,已关起来,房间抄了两次。阿婆与蓓蒂一声不响,房里乱七八糟,钢琴随时可能拖走。记得昨天:绍兴阿婆轻声讲,阿宝,快点逃吧,天不会坍的。阿宝说,逃到哪里去。蓓蒂坐于琴凳不动,满地杂物垃圾。蓓蒂说,淑婉姐姐,准备逃到杨浦区高郎桥,躲到马头房间里,我也想逃。阿宝说,淑婉家,抄了两趟了,全家已经搬进了楼下汽车间,不可能逃了。蓓蒂说,可能的。阿宝笑说,马头敢收留资产阶级,根本不可能,家庭舞会的案子,也已经交代了,逃啥呢。阿婆说,要么,乖囡跟了淑婉,先到绍兴去。阿宝说,钢琴呢,钢琴有四只脚,走不动。蓓蒂说,马头讲了,以后钢琴,不管是高背琴低背琴,还是三角钢琴,肯定取消了,中国有笛子,胡琴,锣鼓家生,平时弹一弹山东柳琴,敲一敲竹板,一只盆子一根筷子,叮叮叮唱一唱《翻身道情》,也就足够了,满足了。阿宝不响。阿婆说,淮海路旧货店,钢琴已经堆成山了。

蓓蒂说,如果有人来拖钢琴,马头讲了,完全可以摆平的。阿宝不响。

蓓蒂说,马头一点也不怕。阿宝说,工人阶级,当然了。蓓蒂说,马头跟了同学,到徐汇区,抄了好几间洋房了。阿宝不响。蓓蒂说,马头讲,看人不顺眼,现在可以直接就打了。阿宝说,马头不一样。蓓蒂说,马头讲了,算一算,两派三派,七派八派,全部无产阶级,其实,内部一直也是打来打去,头破血流,互相不买账,无产阶级,互相也要斗,不讲别的阶级了。阿宝说,不许乱讲。蓓蒂不响。此刻,阿宝慢慢走到皋兰路口,远远看见蓓蒂与马头,迎面走来。蓓蒂一扫愁容,白衬衫,蓝布裙子,清爽好看。马头神态轻松。蓓蒂看看马头,犹豫不决说,我想,去看一看淑婉姐姐,好吧。马头说,蓓蒂,我已经讲过了,先到淮海路万兴,去吃冷饮。蓓蒂无语,低头弄裙子,最后,跟了马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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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4 06:4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夜风穿过老虎窗,传来依稀锣鼓声。小毛娘说,这次海德的轮船,停靠大达码头,银凤抱囡囡去接船了。小毛爸爸放下酒盅说,领袖一声号令,轮船公司的领导,马上就咽醒了,夹紧狗尾巴,连忙回来了。小毛娘说,吃酒当中,不要议论领袖,吃了再讲。小毛爸爸不响。夜里十点多,后门一响,银凤回来了,也听见海德上楼,银凤说,轻一点。钥匙开门声音,地板缝亮出十几条光线,放行李的声音,小囡嗯嗯几声,像立刻压到银风胸口。小毛担心囡囡忽然大哭,但囡囡不响。塞塞率率,海德的喉音嗡嗡嗡传上来。倒水,揩面,搬东搬西。后来是拖鞋落到地板上,银风说,轻点呀,急点啥啦,手脚重是重睐。后来银凤说,关灯呀。

地板一黑。平时,银凤换衣裳,漶浴,必定关灯。白天拉了窗帘,房间变暗,即使楼上有人看,人影模糊。此刻,月光发亮,声音模糊起来,隐约有呼吸,也像是老房子开裂声,浑浊难辨。底楼理发店,二楼爷叔房间,早已寂静。24路末班电车经过,小辫子擦过电线,吵啦啦啦,后来银凤哼了一哼,像清一清喉咙。一部黄鱼车经过弄堂,车里的毛竹排,啪啪啪啪一路响过去,一切全部停止,万籁俱寂。小毛迷糊入梦。

隔日一早,小毛娘照例双手相握,立于五斗橱前面做功课。小毛爸爸准备上班。小毛娘抬头看一眼领袖像,也预备上班。小毛爸爸说,厂里新贴不少语录对联。小毛娘说,我厂里也有,搞宣传的几只赤佬,爬上爬下,忙煞。小毛爸爸说,对联右面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左面,排除万难,争取胜利。小毛娘说,再讲一遍。小毛爸爸讲一遍。小毛娘说,对联左面,明显少了一个字。小毛爸爸说,啥字。小毛娘说,应该是去争取胜利。领袖真言,五个字,不可以漏一个,是啥人贴的,小毛爸爸说,是我。小毛娘说,啊呀呀呀,别人发觉,这就麻烦了。小毛爸爸不响。小毛娘说,这是闯穷祸的大事体,唉,文人的事体,工人轧进去做啥。小毛爸爸不响,闷了头,连忙穿衣。小毛娘拿起钢钟饭盒,回过头对小毛说,快起来,学堂里停课,也要起来,唉,我样样事体要穷操心。小毛说,我起来了。父母急急下楼。小毛起身,拿了毛巾牙刷,走到底楼。银凤买了菜,由前门进来。此时二楼爷叔也下楼,看了看银凤。海德也下楼,朝小毛笑。小毛说,阿哥回来了。海德拿出一管牙膏,贴近小毛的牙刷,挤出一条说,日本牙膏,试试看。两个人刷牙齿,揩面。海德说,有空来坐坐。小毛说,好呀。

这天一早,小毛去了叶家宅。拳头师父做了夜班回来,仍旧有精神。苏州河边,建国清出一块地方,摆两副石锁,一副石担。师父说,拳头硬点了吧。小毛说,还可以。师父介绍说,牛瘦角不瘦,这是荣根,这是小毛。荣根点点头,指石锁说,赞。小毛说,啥地方弄来的。师父说,厂里做了模子,此地浇水泥,分量平均就可以了,石担,两百斤多一点,石锁,一副三十斤,一副四十二斤。荣根说,练得顺了,拳头上可以立人,肩胛上可以跑马。小毛一拎石锁。师傅说,不会弄,容易伤手筋。

荣根说,师父掼一次,让我徒弟看看。拳头师父吐了烟屁股,脚底一踏,拿起一对小石锁,马步开裆,锁由胯下朝上,用力一抡,超过头顶,手腕一转,十指一松,一放,一对小石锁,各自腾空旋转,坠落阶段,双手随势接住,再抡,再是一送,手腕不转,松了手,一对小石锁,平面上升,齐齐腾空,乘了落势,两手一搭,拎紧,落地放平。拳头师父说,年纪大了,长远不弄,手生了。建国说,赞。荣根说,我来一记。荣根是单手掼锁式,单只小石锁腾空,自由下落之时,抬起臂膊来接,贴了锁,随势落下来,锁像是落于臂膊之上,有半秒停顿,手腕一翻,敏捷握紧锁柄,再抛,再转,再停,再接,再掼,煞是好看。师父说,好,我记得当时,只教了一次,车间还扣我奖金,想不到,荣根记得牢。荣根说,师父带进门,练功靠自身,我弄了一年半了。师父说,建国听到吧,样样要自觉,要上心。建国说,嗯,我看了看,小毛比较硬扎,可以先练。师父对荣根说,我这两个小朋友,年纪小,力道不小,想不到学堂里,天天让别人欺负。荣根说,欺负我的师弟,现在的形势,简直是翻天了。小毛不响。荣根说,以后,让我来摆平,班级里有啥事体,全部告诉我。小毛说,谢谢师兄。师徒四人边谈边练。旁边是河堤,苏州河到此,折转几个河湾,往来驳船鸣笛,此起彼伏,南风里,隐约是长寿路一带的喇叭广播,普通话教唱歌,大家现在一起唱。预备,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嘿,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就是好。唱。无,产,阶……忽然有人拍手说,好看好看,力道真大,可以打老虎了。四个人回头,一个女工,坐于脚踏车上,脚抵街沿石,三十出头年纪,大眼睛,嘴唇丰满,河风吹乱短发,人造棉短袖蓝衬衫,工装裤。来人是女工金妹,拳头师父原来的徒弟,后调周家桥纺机厂,结婚三个月,男人工伤过世。

金妹停稳车子,揩汗说,长远不过来了。师父说,上啥班头。金妹说,今朝休息,师父,一定是夜班做出。师父说,算得准的。小毛招呼说,阿姐。金妹拍拍小毛肩胛。师父说,这是我徒弟荣根,还有建国。金妹点点头说,麻烦几位阿弟,车子后面,有一只拎包,帮阿姐搬下来。小毛与建国,荣根上前,松开了车架后一只帆布包,重得吓人,解开一看,两副铁哑铃。师父说,不错。金妹说,难为情,拖了一年了,厂里做私生活,总是暗地里,偷偷摸摸去做。师父照准金妹滚圆的屁股,捏了一把说,偷偷摸摸,难听吧。金妹一推说,做啥啦,师娘上班了对吧。师父不响。

建国与荣根欣赏哑铃。金妹说,标准哑铃,应该是翻砂,我做刨床,刨一对方便。师父说,生铁松软,钨钢刀头吃上去,豆腐一样。金妹说,只是方料难弄,要等机会,要碰巧,还要等金工间里,我单独加班。小毛看看哑铃,球型六角,边棱分明。金妹说,容易锈,荣根记得,弄一点红漆黑漆,漆几趟可以了。师父说,金妹真帮我,其实,我是随便讲的。金妹说,师父关照的事体,我样样记牢。大家回到师父房间。师父说,先吃杯冷开水,今朝,多坐一歇。金妹点点头,碰一碰师父的臂膊说,穷练肌肉做啥。师父说,运动开始了,形势自由了,练身体的人,就多了。讲到此地,师父朝小毛等人一眨眼睛。建国荣根,拉起小毛说,阿姐先坐,我走了。金妹面对师父一扭身体说,为啥拉我呀,当阿弟的面,难看吧,我也走了。但金妹不动。师父朝大家点点头,三个人出来。荣根去浜北的东新村棚户,建国去曹家渡,互道再会。

小毛回进弄堂,见王师傅捆扎一个烫发罩。小毛说,电热丝又坏了。王师傅说,破四旧懂吧,不许烫头发了。小毛说,赞,最好理发店打烊。王师傅说,真关了门,没得命了,我跑你家里噎饭。小毛笑笑。走上二楼,银凤房门敞开,台面是三菜一汤。银凤说,小毛,一道吃。小毛摇手。海德立起来说,来呀,客气啥。小毛进去,骨牌凳上勉强坐好,海德倒了半杯“上海牌”啤酒,银凤拎过瓶子说,小毛不可以吃。海德说,半杯嘛。小毛接过。海德说,我一出海,就是大半年,多亏邻里照应。

小毛说,是我娘,不是我。银凤说,以前帮姐姐买电影票,忘记了。海德说,我天天海上漂,脑子是空的。小毛说,姐姐每一趟吃饭,就多摆一副碗筷,等阿哥回来。银凤红了面孔说,哪里有这种事体。小毛不响。海德一捏银凤的手背说,老婆一直是想我的,对吧。银凤说,一定是小毛偷看。小毛说,经过门口,就看见了。海德说,做老婆,要大大方方,东想西想,怕啥呢。银凤低鬟不响。海德说,家主婆想老公,是应该的。

银凤不响。海德说,我真不准备吃这口海员饭了,“文化大革命”,最好搞得再大一点,搞到轮船全部停班,码头停工,就好了。银凤说,又乱讲了,可能吧。海德说,轮船抛锚,我改坐写字间,可以每夜抱老婆。银凤指指隔壁爷叔方位说,嘘。海德说,又怕了,样样要怕,胆子真小。银凤面孔泛红说,瞎讲。海德看看银凤说,总归心事重重一副样子,担心啥呢,工人阶级,已经领导一切了,开心一点。银凤说,瞎讲了,我哪里不开心,哪里有心事。海德说,总归皱眉头,闷声不响,想心思。银凤拍一记海德。小毛说,阿哥一出海,姐姐就担心。海德不响。银凤吃了几口啤酒,胸口见红。小毛说,海里,总有开心事体吧。海德说,甲板上蹲了几只猢狲,有啥甜头可以嗒呢,只有苦头,吃风吃浪,单讲日本内海,流速八节,濑底岛海峡,明石,关门海峡,如果是旧船,进港就算是全速,也开不动。小毛说,我有个朋友,一直做船模。海德说,远洋货轮,我是权威。小毛说,将来,我可以做海员吧。银凤说,瞎讲八讲。海德说,做男人,这等于坐牢监,半年,一年一判,有啥意思呢,回到上海,天天弄得老婆出汗,腰酸背痛。银凤说,十三。海德说,我是唉声叹气,真无啥可以讲了,人坐到甲板上,眼前就是水,就这几个男人,吃老酒,吵吵闹闹,要么想女人,想老婆。银凤说,哼。海德说,比吃官司好一点,我的床头边,允许贴老婆照片。银凤说,不许再讲了,我不答应的。海德说,男人想女人,我正常吧。银凤说,不要讲了。海德说,人人贴女人照片,单身汉,贴明星照,以前喜欢贴谢芳,最近是《女跳水队员》剧照。银凤说,这部电影没看过。海德说,里面全部是穿游泳衣的女人,可以看看胸部,大腿。小毛不响。海德说,外国画报,大腿照片最多了,但政委要检查。小毛说,解放前旧画报,最近废品回收站不少。海德说,外面有的是,日本,泰国,西德,荷兰,垃圾堆里,赤膊赤屁股的女人画报,要多少有多少,政委经常搜查,翻出一本,就写检讨。银凤说,是应该查,男人的思想,太下作了。海德笑笑说,其实呢,政委没收了画报,关紧房门,自家去闷看,难道政委的裤裆里,是一根胡萝卜,还是红肠。银凤说,停,不许讲了。海德说,我是已婚,我可以贴老婆照片,政委无啥好讲。

银凤说,不要讲了。海德说,小毛评评看,我预备让银凤,拍一到两张照片,带到船上,让我看看,养养眼睛,这应该吧,银凤不肯。银凤说,到照相馆里拍,我为啥不肯。海德说,好了好了,不讲了。银凤看看隔壁,轻声说,小毛来评评看,海德想请一个下作同事来,专门拍我横到眠床上的样子,冲印放大。小毛不响。海德说,我不懂照相机,请同事来帮忙,又不登报纸,不可以呀。小毛说,姐姐为啥不拍,大自鸣钟照相馆橱窗里,一张也不及姐姐。银凤看看板壁,压低声音说,小毛真老实,海德是要我赤膊,戴了奶罩,赤两条大腿,只穿三角裤,枕头旁边,摆出骚样子来,下作吧,太下作了,我可以拍吧。小毛不响。海德摇手说,既然不答应,就不要多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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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4 06:4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7-1-31 03:28 PM 编辑

第十章


潘静的门钥匙,套进陶陶的钥匙圈,哒的一响,与其他钥匙并列,大大小小,并无特别。但陶陶看来,旧钥匙毕竟顺眼,新钥匙,即便调整次序,总归醒目。手里多一把钥匙,开门便利,但会不会开出十桩廿桩,一百桩事体,陶陶心中无底。以前几把女人的钥匙,一般预先放于门垫,花盆下面,牛奶箱顶上,有一把,是包了报纸,塞到门旁脚踏车坐垫里,想出这个办法的女人,事后证明,确实心思缜密。可以讲,钥匙,是一种关系,单把钥匙,捏到手里开门,感觉异常,是暂时动作,手感无依无靠,轻薄,轻松,开进房里,像是见不到人,非常稳定,钥匙放回门里小台子上,凳子上,玄关的草编小篮里,前后听不到一点声响,随拿随放,自然,也是生分。钥匙过手,往往只半分钟,冬天,更是冷的,缺乏体温,捏紧了一转,开了门,也就移交。这一次,钥匙固定于钥匙圈里,经历不同,分量就变重。钥匙与人的关系,陶陶完全明白,钥匙就是人。单把钥匙,并人其他钥匙圈里,状况就不一样,钥匙越多,摩擦就多,声音响得多,事情就复杂,烦。另外,钥匙圈起了决定作用,钢制圆圈,过于牢同,也许只有飞机失事,圆圈高空落地,才会破裂,钥匙四散。想到此地,陶陶扳开钥匙圈,拿出钥匙,重新放回裤袋里。

这天潘静来了电话,陶陶手头有事,匆忙中,陶陶讲北方话说,我们再说吧。潘静挂了电话,下午又打来,潘静笑笑,压低声音讲北方话说,今晚来看我。陶陶不响。潘静说,想你了。三个字像蚊嘤,办公室一定有人,不方便。陶陶讲北方话说,咱们再说吧。潘静挂了电话。这天陶陶确实是忙,到了黄昏,顺便还赶到吴江路,去看钟大师,此人曾经介绍一笔生意,芳妹多次提醒,让陶陶登门酬谢。此刻,陶陶摸出信封,放到台面上说,这是小意思,请大师不要嫌避多少。钟大师不响。台子下面,是钟大师养的白狗,几次想抱紧陶陶小腿,陶陶两脚并拢说,大师如果,是身体不适意了,对面就是公交医院,现在就去挂急诊。师娘过来冲茶。钟大师说,老婆先回避,我有事体讲。师娘回到楼上。钟大师说,有问题的人,不是我。陶陶说,我有啥问题。钟大师说,最近我听芳妹议论,陶陶比较内向了,文雅。陶陶说,啥意思。钟大师说,芳妹觉得,陶陶发闷,经常想心思,我的判断呢,最近,一定是碰到陌生人了。

当时芳妹讲,做生意,天天有陌生人。我讲,是不是碰到陌生女人了。

芳妹讲,大师感觉,陶陶有了外插花。我讲,这我不晓得,不过陶陶今年,是桃花流年,并非佳运,凡事反复难定,吃饭防噎,走路防跌,如果酒人欢肠,就是蜜浸砒霜,割卵见茎,不妙了。陶陶打断说,喂,大师,少跟我老婆,讲这一套屁话好吧,我跟我老婆,其实全部不相信。钟大师说,满口饭可以吃,满口话不可以讲。陶陶说,如果真有情况,也不应该跟我老婆讲嘛。大师说,我讲啥呢,要紧关子,我一句不讲的。陶陶不响。

钟大师说,是芳妹常到此地来,想跟我谈,因此嘛。陶陶说,想让我每天,也来此地嚼舌头,我有空。钟大师戴了眼镜,看一看陶陶说,面色样子,是不大妙了。陶陶说,我黄种人,标准黄面孑L。钟大师说,运势命相,八字里已经摆好,桃花多,也没办法。陶陶说,大师讲过多少趟了,我的桃花,有四到五趟,好桃花烂桃花,这种屁话,多讲有意思吧。钟大师说,老毛是人民领袖,有威望,有腔调,开口一句,可以顶万句,我开口一句,顶一句,还有啥水分呢。陶陶说,我听了大师的屁话,房间里,已经到处摆花盆了,厕所门口一盆,窗台上摆一盆,大门附近摆镜子,样样照办,我平时只坐西面小沙发,让客人坐南面大沙发,我每样办到了,因此生意顺利。钟大师压低声音说,只是最近,陶陶碰到了一个水火关口。跟了一朵桃花,火里碰到桃花,花让火一烧,更加红了,血血红。陶陶一吓。白狗忽然跨到陶陶脚面上,抱紧小腿,屁股就动。陶陶一踢,两脚并拢。钟大师说,还是要避一避,先去剃头,头发太多了,乌云压顶。陶陶说,我走了,再会。钟大师说,如果有了外插花,记得要退一步。陶陶起身说,晓得了。

陶陶离开吴江路,心情变坏。回到房问,芳妹说,潘静来电话了。

陶陶说,啊。芳妹说,介绍一笔生意。陶陶不响。芳妹看定陶陶说,这个女人讲了,几次想约陶陶出来,好好谈一谈,陶陶一直不回电话。陶陶说,是吧。芳妹说,潘静还问我,陶陶忙啥呢,现在还不回来呀。我讲,一言难尽,我的老公,不需要老婆体贴,一肚皮怨气。潘静听了笑笑,就挂了电话。陶陶不响。芳妹说,听到有了生意,有了女客户电话,陶陶为啥一笑不笑,心里想啥呢。陶陶说,我刚刚去看了钟老头子,听了一肚皮屁话,心里闷。芳妹说,点中了穴道,因此闷了。陶陶说,哼,全部是狗皮倒灶的屁话,心里烦。芳妹摸摸陶陶的面孔说,有啥不适意,到医院看医生。陶陶说,我到了吴江路,发觉钟老头子的下巴,已经讲得脱臼了,应该先挂急诊。芳妹说,好了好了,身体要紧,先吃夜饭。

陶陶拿起筷子。芳妹说,夜里早点休息,让我到床上,好好弄一弄。陶陶说,啥。芳妹压低声音说,最近电视里开课了,男人身上,有几只秘密穴道,交关敏感,贤惠老婆,已经记下来了,要仔细按摩。陶陶一拍筷子说,江湖骗子,已经到电视台混饭了,专门搞乱社会的瘪三,应该马上关牢监,判无期徒刑。

第二天下午,陶陶约了潘静,到“香芯”茶馆见面。潘静新做头发,看见陶陶,眼神柔和。双人位藤椅,陶陶靠外坐,潘静示意陶陶移进去,陶陶不动,潘静只能坐对面,手袋放到一边,讲北方话说,我以为昨晚,陶陶会来,但没等到。陶陶讲北方话说,我是小生意,哪有上下班时间,靠两条腿到处跑。潘静说,我一晚没睡好,说起来怪了,半夜迷迷糊糊的,听到有动静,以为是你来了,我就装睡,以为你悄悄进来,背后一把抱了我,但后来,什么声儿也没了,好失望,看表,才三点十五分。陶陶说,确实不是我。潘静娇羞说,我知道不可能,半夜三点,嫂子在身边,怎么能过来。陶陶不响。潘静说,还是明天吧,跟嫂子请一次假,就说去江苏看货,然后,到我这儿过夜。陶陶不响。潘静媚软说,我要你陪我。陶陶不响,捏紧裤袋的房门钥匙,钥匙有四只牙齿,三高一低,指头于齿间活动,磨到了发痛。陶陶说,照理来讲,我该放松了,但那场火,一直追着我不放。潘静说,不会吧。陶陶说,我如果是石家庄的,就自个儿在上海,也许会随便一点。潘静说,我可不是随便女人,在上海多年,从没有花花草草的事儿,没动过心。陶陶不响。潘静碰了一下陶陶的手说,一场火,弄得我火撩火燎的。陶陶一声不响,想到了钟大师。

潘静说,身边有你,我才能安心。陶陶说,我呀,成天琢磨安全通道,消防梯,已经神经了。潘静说,我也怕呀,才有了这种需要嘛,昨晚有点儿冲动,往你家打了电话,我道歉。陶陶不响。潘静说,嫂子表面挺客气,其实呢,是盘问再三,你们俩最近,情况还好吗。陶陶说,可以。潘静说,我可不看好,不瞒你说,我在石家庄有过一男友,有次他来电话,我丈夫接的,其实说了我在,或不在,也就成了,可他问东问西,不挂电话,搞得我男友很窘,这种盘问,暴露了夫妻关系。陶陶不响。潘静说,嫂子肯定给你压力,我丈夫,也一直给我压力,看我穿什么出门,下班回来,说是抱抱,其实是闻我脖子里的味儿,我固定一个香水牌子。陶陶说,你丈夫干嘛的,老呆在家里。潘静说,教书的,我每次回家,香水味儿差不多是消失的,但能依稀闻到,这是惯例,有天下午,石家庄一个浴场开幕,闺蜜拉着我,当了回I临时嘉宾,因此洗了澡,等回来,他贴上来一亲我,就吵起来了,怀疑我下午开房了。陶陶说,鼻子够灵的。潘静说,全因为,是正经八百的事儿,我才洗了澡,平时我跟男友,再怎么开房亲热,脖子那一块,是免洗的,为的是应付检查。陶陶说,下班喷一次香水,不就结了。潘静说,那更是问题了,瞧,两人关系到这地步,有意思吗,当场大吵两回,我就南下了,刚到上海没一个月,他设法找上门,当时,我跟闺蜜长租酒店,他看看是双人房,盥洗室里,一把剃刀没有,又怀疑我俩是同志,我闺蜜说,真他妈的欠,早知道这种下三烂儿,该早收拾,让他彻底消失。他这才走了。陶陶说,讲那么多,想说明什么。

潘静低头说,昨儿晚上,嫂子几回盘问我,这说明你俩,已毫无信任可言,当年在孟先生家里邂逅,我就发现,你们俩并不般配,虽然我看出,芳妹那方面很强。陶陶说,啊。潘静说,你并不快乐,一直是忍受。陶陶说,不说了。潘静说,人不能为对方活着,灵肉难以一体,快乐何在。

陶陶说,这分析,我不爱听,我是简单人,只想过简单生活。潘静不响。

陶陶讲到此刻,钥匙已经摸出手汗。陶陶说,潘静,你确实是好女人,最近,我想了很多,可惜我们不是一样的人,只能做朋友。潘静说,我不是上海女人,很直接,怎么了。陶陶说,我们很难进一步发展了,接你钥匙那天,我就这样想,我只能和一般女人来往。潘静失笑说,我是特别女人吗,如果陶陶玩自恋,我无话可讲。陶陶说,石家庄男友呢。潘静笑说,哈,你吃醋了,很好,那也是意外邂逅,遇到意外,我才会爱上人。陶陶说,浴场也着火了。潘静说,是我换了新鞋,路上绊倒了,摔晕了,鞋跟儿断了,我躺在马路上,有人看,没人管。陶陶说,男朋友出现了。潘静说,你怎么知道的。陶陶说,他就帮你。潘静说,直接就抱住了我,就像你救我,抱我一样,成了我男友。陶陶轻松了一些,鼓起勇气,拿出汗津津的钥匙,摆到茶几上。潘静一呆。陶陶说,潘静,谢谢您对我好,希望石家庄男友,尽快来看您,最好能来上海工作,以后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您尽管吩咐,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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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4 06:4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梅瑞陪康总走进房间,装修已经完工,茶几,沙发已经送来。朝南有小天井,钉有露天地板,摆两把铁椅,有花草。两个人走进卧室,大床,梳妆台一应俱全。梅瑞说,装了窗帘,我就过来单住。康总说,以前我有个客户,对未婚妻开条件,婚后,就做周末夫妻,平时各自单独生活,女方一口答应,结婚之后,我一次问起,周末夫妻,还好吧。客户一呆讲,会有这种事体吧,为啥我要单过,我不是神经病。我笑笑。客户最后承认,是新娘子一发嗲,做几个小动作,男方房子就转手了,新娘子讲,单独过,肯定要出问题的,哪里有周末夫妻可能。梅瑞说,感情好,这是应该的,我受不了北四川路的气,是避难,想想我真搬到此地,到了夜里,只能看天花板。康总笑笑,两人走出卧室。梅瑞说,原来准备,离婚了就搬过来,但情况有变化。康总说,上次电话里讲,已经离婚了呀。

梅瑞摇头说,因为最近,小开一直来电话,不希望我离婚,我姆妈的离婚,结婚阶段,小开也是反对,觉得离了婚,就是over了,结了婚,也是over,心态会变怪。康总说,反对结,反对离。梅瑞说,再反对,我也要离。康总坐进长沙发,梅瑞拿出信与照片,坐近康总身边,康总看信,亲爱的梅瑞,这月18目,妈妈跟小开叔叔注册结婚了。我真想好好办一办,但外公比较节省,也就简单一点。你看看照片,觉得好吗。延安路房子,装修好了吗。一切顺利。妈妈。照片拍了筵席情况,梅瑞娘穿胭脂红雪纺套裙,腰身一流,以前的跳舞照里,梅瑞娘还是浓妆,到了香港,五官也就素淡,显年轻,身边的小开,笑容满面,外公满面是笑,一张是婚房内部,一张是阳台栏杆,看得见半方香港的蓝天,层层叠叠高楼。

梅瑞说,结婚费用,全部外公资助。我就问姆妈,应该是小开操办呀。

我姆妈讲,小开的积蓄,全部投进生意里了,手头紧,不靠外公,买不起房子,所以,真正的婚纱照,准备回上海再拍,上海便宜。我讲,啥,要回上海了。我姆妈讲,小开做了一桩西北生意,最近有了起色,下个月,两个人准备回上海,顺便是拍照,摆酒水。当时我讲,啊。我姆妈讲,大惊小怪做啥,情况总有变化,小开,一直候机会,一直想来大陆发展,这叫见机行事。

两个人看过照片,梅瑞放进信封,康总逐渐靠近,拉过梅瑞的手,梅瑞身体微抖,慢慢抽开了。房间里静,天井里是阳光。康总有了热情,梅瑞逐渐平淡。梅瑞说,我后来明白,姆妈是见到小开后,跟我的关系,开始冷淡,昨天电话里还问我,小开最近,来过电话吧。我讲,来过几次。我姆妈讲,以后,不许接电话。我问为啥。姆妈讲,不接就是了。

我讲,是姆妈不开心了。我姆妈讲,好了,现在我挂了。就挂了电话。

康总不响,靠近梅瑞,信封落下来,梅瑞目光恍惚,身体微抖。房间里静,天井里是阳光,偶然来小风,几盆花叶动一动。康总揽了梅瑞腰身,梅瑞也软绵绵顺过来,身体像要化开,但慢慢又避让,慢慢立起来。康总放弃。梅瑞笑笑说,康总,不要这样。康总不响。梅瑞说,最近,我心烦。康总不响。梅瑞说,这个阶段,小开一直从香港来电话,要我情绪稳定,不要离婚。康总背靠沙发,不响。梅瑞说,我觉得奇怪了,离婚,是我私人事体,小开认为,还是不离的好,下月回上海,已经到铜锣湾,替我里里外外,买不少衣裳。康总说,里外。梅瑞说,包括内衣,包括其他小衣裳。康总说,尺寸呢。梅瑞说,特地来电话问的,姆妈发觉后,就跟小开穷吵。我就埋怨小开了,为啥不替姆妈买呢。小开讲,同样也买了,数量牌子,几乎一样。我不响。小开讲,梅瑞,回来后,还是称呼我小开。我不晌。小开讲,小娘舅,小爷叔等等名字,显得小开老了,大陆西北方面的项目,肯定会铺开的,前景看好,梅瑞还是辞职,跟小开去做,帮小开的忙。当时我应了一声,称呼上面,我可以叫小开,无所谓,但是帮我买小衣裳,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让我心里无着落。康总不响,走到玻璃门前。小天井里铺满阳光。梅瑞走近来,外面有风,花动了一动。两个人并肩,康总拉过梅瑞,梅瑞腰身变软,慢慢靠过来,靠紧。梅瑞抬头看看康总,面孔贴了康总的肩胛,一动不动。小天井送来清风,阳光耀眼。康总抱紧梅瑞,过了一分钟,梅瑞贴近康总面颊,深呼吸一次,嘴唇压紧康总皮肤,然后让开,梅瑞说,不好意思,我现在不可以,不便当。梅瑞慢慢避开一点,肌肤贴近,然后慢慢分开。康总松了手,梅瑞让了半步,两个人冷场,稍有尴尬。梅瑞说,不要不开心。康总说,我不会。梅瑞说,是最近情绪不好,住厌了北四川路婆家,一直想单过,等房子弄好,心里又无底,怕失眠。康总说,横不好,竖不好。梅瑞不响。外面有风,天井里是阳光,花动了一动。康总说,我有个朋友,手里有六套房子,老婆一直失眠,住进一套新房子,老婆就失眠,觉得隐隐约约有机器响,睁眼等天亮,无论住浦西,还是浦东,无论新房子多少静,老婆眼里,是毒药,五年里,我朋友的老婆,每夜只能单独回到开封路的老房子,住到煤卫合用的弄堂亭子间里去,每趟吃过夜饭,老婆吩咐保姆,一早买菜内容,做早点心内容,到了夜里八点钟,司机就送老婆,回到闸北开封路,亭子间里,单人地铺,堆满乱七八糟的旧家当,隔壁住了民工,有蟑螂,潮湿虫,或者鼻涕虫,但这个老婆,心满意足,一夜咽到天亮,一早六点半,司机准时开到弄堂口,接回到新房子里,进了房间,叫老公起来,大餐台上面,一同吃早点心,这种生活,过到现在了,最近,开封路要拆,我朋友急了,老婆哪能办。梅瑞冷笑说,哪能办,一定是表面文章,懂不懂。康总说,啊。梅瑞说,明里讲,这老婆是穷命,穷相,也许这个老婆,是有意的,或者,是性生活不配套。康总笑笑。梅瑞说,或者是憋气,这个朋友,有其他野女人,或者,是跟保姆乱搞,或者,是借荫头,老房子隔壁,老婆有老相好。康总说,名堂不少。梅瑞说,也许,这朋友,全部是乱讲。康总不响。梅瑞说,人讲的故事,往往是表面文章,懂了吧。康总不响。此刻,外面小天井里,阳光耀眼,花动了一动。

康总与梅瑞的联系,决定从此结束。但一个月后,梅瑞打来电话,仍旧亲热非常,详细汇报,梅瑞娘与小开,目前已来上海。康总不响。

梅瑞说,我只能吃瘪,两个人到上海的前几天,我出门办事,回进办公室,汗小姐对我讲,梅瑞,刚刚接到香港电话,有一对香港新婚夫妇,后天就到上海了,准备拍照,隔日就办酒水。我听了一吓说,我姆妈,简直是喇叭。汪小姐讲,大概还会来电话。当时我不响,我明明已经晓得Et程,还要打电话到公司,跟陌生人汗小姐,讲七讲八,我老娘,真是年纪大了。当时汗小姐讲,不要怪阿姨了,是我打听的,年纪再大,总归也是新婚,浪漫的。当时我不响。汪小姐讲,新娘子,新倌人,订了南京路“金门”饭店的房间。我讲,真是喇叭,房问号码讲过吧。汪小姐笑笑说,老辈子人,心里总是得意,总要讲一讲吧,过去旧社会,高档上海人,结婚不到“ 国际”,就到意大利式样的“金门”。我当时不响,过半个钟头,我姆妈果然又来电话,真是越老越十三了,还想请汪小姐参加婚礼,我所有朋友,也可以请过来,人越多越好,还问我,是带了老公小囡一道来呢,还是。我一听心里就气了,嗯了一声,挂了电话。旁边汪小姐问,有啥变化了。我不响,拎了包就出门。到了这天黄昏,我下班,走近“金门”饭店,远远就看到,小开从一部黑牌照加长“林肯”里下来,后门拉开,出来三个干部模样客人,小开洋装笔挺,笑容满面,陪同客人走进楼上大堂,我一路跟,到了饭厅,三只大台子,人已不少,姆妈朝我招手,小开回头看到我,笑一笑,只顾招呼客人。母女并排坐,我一声不响,我发现,这夜的聚会,来宾基本是小开的关系,外资老板,外省干部,银行经理,企业老板,台湾人,日籍华人,香港人,男男女女,好不热闹,我姆妈,是黑丝绒旗袍,珍珠项链,头发梳得虚笼笼,把盏推杯,面面俱到。

一顿饭下来,剩菜多,名片多,金门饭店“佛跳墙”,食不知味,一动未动,我像是懂了,小开一直是穿针引线,为外省一条大型流水线做运筹,等到这夜人散,小开再陪部分客人转场子,再应酬,我跟了姆妈,回房间,南京路闪闪发亮,我关了窗,房间里静,我姆妈讲,梅瑞,姆妈走进这家饭店,赛过时光倒流,当年能够进来的人,非富即贵,名流如云,姆妈年轻时代,几次跟小开到此地,只是看外公,当时叫“华侨”饭店,楼下可以买到特供商品,一般市民不敢进来,小开也讲过,1986年来此地会客,看见有一个男人,估计是刚从外国回来,带了一群上海亲戚,到底楼的特别柜台前面,摸出一厚叠美金,掼到柜台上讲,八条万宝路,多少钞票,自家随便拿。服务员一吓,有这种人吧。小开因为香港上海两面跑,一眼看穿,这个上海人,最多出国两三年,以前刺激受得深,就要摆派头,越是差的人,越是要派头,小开的姐姐,以前到外国做保姆,头一次回上海,也落脚此地,根本不出门,像慈禧太后,静等亲眷朋友,进来拜会,外面租了长包轿车,一动不动停了南京路三天,派头大吧,怪吧。

当时我笑了笑,对姆妈讲,小开的黑牌照车子,是包车吧。我姆妈讲,这是买的,已经注册了上海公司,借了写字间。我不响。姆妈讲,总算是跟小开结婚了,姆妈出了一口气,流水线项目如果成功,姆妈出一口气。

我讲,哪里来的气。我姆妈讲,外公对姆妈的婚姻,一直不看好,我偏要让外公看一看,小开可以结婚,可以认真做事业,我不可能像外公一样,太太平平做香港人,等于我不可能,太太平平做上海女人一样。当时我问姆妈,外公觉得好吧。我姆妈讲,根本就不放心,认为我还是老脾气,橄榄屁股坐不稳,最好陪到外公身边,静静为外公养老,所以,姆妈心里晓得,只有回上海,心情会好转,现在,我婚纱备好了,请了摄影师,姆妈要风光一番,梅瑞要记得,如果外公来电话,千万不要响。我听姆妈讲到此地,问了一句,等吃了结婚嚣酒,去哪里度蜜月呢。我姆妈讲,公司事体多,手头比较紧,算了,另外,姆妈提一个要求,梅瑞以后,少跟小开接触来往,可以吧。我讲为啥。我姆妈讲,记得就可以了,另外,再提一个要求,可以吧。我不响。姆妈讲,公司租房子,买了车子,目前要节省一点,一直住长包房间,不大现实,梅瑞新装修的房间,暂时让姆妈住半年,也就半年,最多一年,好吧。当时我听了,也就呆了,康总评评看,天下有这种怪事吧。康总听到此地,电话已经换手多次,一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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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4 06:5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拾壹章


阿宝全家搬离的前夜,想不到小阿姨拎了半篮水红菱,忽然上门,见房内大乱,姐姐姐夫,闷声整理行李,深受刺激,当场与抄家人员大吵大闹,杀千刀跳黄浦,样样全来。阿宝娘哀求不止。值班监督人员,初以为小阿姨是保姆,最后认定神经病,明天就搬场,也就无心恋战。小阿姨揩了眼泪,摸摸阿宝肩胛说,阿宝,小阿姨来了,不要怕。第二日一早,小阿姨跟了阿宝全家,爬上了卡车,迁往沪西曹杨工人新村。阿宝朝蓓蒂,阿婆挥手。蝉鸣不止,附近尼古拉斯东正小教堂,洋葱头高高低低,阿宝记得蓓蒂讲过,上海每隔几条马路,就有教堂,上海呢,就是淮海路,复兴路。但卡车一路朝北开,经过无数低矮苍黑民房,经过了苏州河,烟囱高矗人云,路人黑瘦,到中山北路,香料厂气味冲鼻,氧化铁颜料厂红尘滚滚,大片农田,农舍,杨柳,黄瓜棚,番茄田,种芦粟的毛豆田,凌乱掘开的坟墓,这全部算上海。最后,看见一片整齐的房子,曹杨新村到了。

此种房型,上海人称“两万户”,大名鼎鼎,五十年代苏联专家设计,沪东沪西建造约两万问,两层砖木结构,洋瓦,木窗木门,楼上杉木地板,楼下水门汀地坪,内墙泥草打底,罩薄薄一层纸筋灰。每个门牌十户人家,五上五下,五户合用一个灶间,两个马桶座位。对于苏州河旁边泥泞“滚地龙”,“潭子湾”油毛毡棚户的赤贫阶级,“两万户”遮风挡雨,人间天堂。阿宝家新地址为底楼4室,十五平方一小间,与1,2,3,5室共用走廊,窗外野草蔓生,室内灰尘蜘蛛网。一家人搬进箱笼,阿宝爸爸先捡一块砖头,到大门旁边敲钉子,挂一块硬板纸“认罪书”,上面贴了脱帽近照,全文工楷,起头是领袖语录,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下文是,认罪人何年何月脱离上海,混迹解放区,何年何月脱离解放区,混迹上海,心甘情愿做反动报纸编辑记者,破坏革命,解放后死不认账,罪该万死。居委会干部全体到场,其中一个女干部拿出认罪书副本,宣布说,工人阶级生活区,一户反革命搬了进来,对全体居民同志,是重大考验,大家要振作起来,行动起来,行使革命权利,监督认罪人,早夜扫地一次,16号门口扫到18号,认罪人要保持认罪书整洁,每早七点挂,十八点收。阿宝爸爸遵命。干部看了看工作手册说,新社会到现在,还有大小老婆。阿宝爸爸指小阿姨说,是我内人妹妹,帮忙搬场。女干部拿出钢笔,记到工作手册里,一声不响。4室门窗前,立满男女看客,窗台上坐三个小囡,一切尽收眼底。阿宝一家四人,睽睽之下布置房问,大床小床,五斗橱摆定。2室阿姨讲苏北上海话说,妹妹,你家里,最要紧的东西,忘记掉了。阿宝娘不响。2室阿姨说,煤球炉子。阿宝娘惊讶说,此地用煤炉。2室阿姨说,嗯哪,洋风炉子,也可以滴,我才刚,一件一件看你家的家当,没得煤球炉子,也没得火油瓶子。阿宝娘愁容满面。3室嫂嫂讲苏北话说,用我家煤炉子,下点面条子,快的。2室阿姨说,还是用我家的,煤球炉,最要紧了,要便宜,买个炉胆子,用洋油火油箱子,自家做一个炉子,也可以。阿宝娘说,谢谢谢谢。3室嫂嫂说,不要忘记了,去办个煤球卡。阿宝娘说,谢谢。只有5室阿姨旁边看,一声不响,细腰身,笑眯眯有礼貌。小阿姨对阿宝娘说,阿姐放心,我会生煤炉,也会烧洋风炉,以前住虹口,就靠洋风炉子过日脚,不急的。阿宝娘一时讲不出话来。

“两万户”到处是人,走廊,灶披间,厕所,房前窗后,每天大人小人,从早到夜,楼上楼下,人声不断。木拖板声音,吵相骂,打小囡,骂老公,无线电声音,拉胡琴,吹笛子,唱江淮戏,京戏,本滩,咳嗽吐老痰,量米烧饭炒小菜,整副新鲜猪肺,套进自来水龙头,嘭嘭嘭拍打。钢钟镬盖,铁镬子声音,斩馄饨馅子,痰盂罐拉来拉去,倒脚盆,拎铅桶,拖地板,马桶间门砰一记关上,砰一记又一记。自来水按人头算,用电,照灯头算账,4灯收音机,等于15支光电灯,5灯收音机,算20支光灯泡的度数。阿宝爸爸每天准时扫地,赶到单位报到,认罪书天天挂进挂出,回来迟,阿宝代收。阿宝娘漶浴,方台靠边,小阿姨拖出床底的大木盆来,到灶间拎了热水冷水。房门关紧,家家一样。男人赤膊短裤,立到灶间外面,一块肥皂一只龙头,露天解决,再进马桶间里换衣裳。黄昏,各家小板凳摆到大门外,房前房后,密密麻麻是人,凳面当饭桌,女人最后收作碗筷,为一家老小,汰了衣裳,拉出躺椅来,搭铺板,外面乘凉过夜。小阿姨说,此地宽敞,市区郊区,上海人乡下人,其实差不多。阿宝不响。小阿姨说,南京路天津路,倒马桶的房子,要多少有多少。阿宝说,嗯。小阿姨说,阿宝,要多交朋友,看见了吧,楼上10室的小珍,一直朝此地看。阿宝说,小阿姨,还不够烦呀。小阿姨笑笑。吃了夜饭,万家灯火,阿宝走出一排排房子,毫无眷恋,眼看前方,附近是田埂,几棵杨柳,白天,树下有螳螂,小草,蝴蝶飞过,现在漆黑。阿宝闭眼睛,风送凉爽,树叶与蒿草香气,大蒜炒豆干,焖大肠的气味,工厂的化学气味。等到夜深返回,整幢房子静了,家家开门过夜,点蚊香,熏艾蒿,走廊闷热黑暗。2室是两张双层铁床,月光泻到草席,照出四只脚,四条小腿。自家房门挂了半块门帘,阿宝爸爸已经打地铺,阿宝娘与小阿姨已经人梦。家人距离如此之近,如此拥挤,如此不真实,但阿宝对小阿姨,依然心存感激。搬来当日,小阿姨领了阿宝,阿宝娘,到日用品商店买了煤球炉,火钳,脚盆,铅桶,蒲扇,四只矮凳。阿宝娘说,买两只吧。

小阿姨说,坐外面吃夜饭,两只凳不够。阿宝娘说,阿妹,我不习惯,不答应的。小阿姨说,外面吃饭,风凉。阿宝娘不响。小阿姨说,要跟邻居一样。阿宝娘说,要我坐到大门外,岔开两条大腿,端一碗粥,我做不出来。小阿姨说,苦头吃得不够,学习不够。阿宝娘说,十三点。小阿姨说,讲起来,以前我也算镇里有铜钿的二小姐,但吃苦比较早,人情世故早。阿宝娘说,结果呢,看错了男人。小阿姨说,是呀是呀,阿姐是享福人,房子好,男人好,现在呢,照样交“麻枯”运。阿宝娘不响。小阿姨说,放心,我会帮姐姐出头的。阿宝娘说,房子小,还是早点回乡吧。

小阿姨面孔一板说,啥,我跟派出所这个死人,已经离婚了呀,要我回乡,煤球炉,啥人来弄呢,每一户,照例轮流负责七天卫生,马桶间臭得要死,1室山东人,一家门天天吃韭菜大蒜洋葱头,熏得眼睛睁不开,啥人去弄。阿宝娘说,不要讲了。小阿姨说,楼上楼下,一共四只马桶间,下面通一条水泥槽,盖了四块马桶板,楼下负责打扫两块,每块要拖出来冲,揩,要到太阳里去晒,罗宋瘪三,苏联人搞的名堂,又臭又重,啥人做呢。阿宝娘说,不要讲了。小阿姨说,楼上几只赤佬,专门到楼下马桶问里大便,真自私,讲起来工人阶级。阿宝娘说,嘘。小阿姨说,烂污撤到马桶圈上,底下的水泥槽子里,月经草纸,“米田共”,堆成山,竹丝扫帚也推不动,真腻心呀。阿宝娘叹气说,实在不想走,再讲好吧。

礼拜天,大伯来到曹杨新村。思南路大房子扫地出门,一分为三。

大伯一家,迁到提篮桥石库门前厢房。婊婊因为皮箱事件,单位加大力度,忍痛与老公离了婚,跟了祖父单过,住闸北鸿兴路街面房。小叔一家三口,搬到闸北青云路亭子问。祖父定息取消了,大伯每月只发二十九块三角,等于工厂学徒的满师标准,人口多,艰难。婊婊与小叔两家,单位工资一分不减,人少,还过得去。此刻,大伯靠了窗口,吃冷开水。

从解放直到“文革”,阿宝父母只逢阴历年,到思南路与大伯见一面,来往不多。阿宝父母不响。大伯说,看来看去,此地最好,窗外有野趣,里厢有卫生。阿宝娘说,也有难处。大伯说,人比人,是气煞人,弟弟的工钿再减,也有六十八块,弟妹是事业单位,工资八十四块,跟我不能比。

阿宝爸爸说,今朝来,有啥事体吧。大伯说,弟弟开口,还是硬邦邦,还不明白,两兄弟,其实是读书不用功,有啥好结果呢。阿宝爸爸不响。

大伯压低声音说,如果以前就有觉悟,到十六铺码头当小工,现在我跟弟弟,就是工人无产阶级,为啥缺觉悟呢。阿宝爸爸冷笑。大伯说,我一直做小开,全部老爸做主,我做“马浪荡”,东荡西荡,吃点老酒,看《万有文库》,美国电影,听评弹迷魂调。阿宝爸爸不响。大伯说,弟弟当初,读书太不专心,听了宣传,参加了组织,吃苦不记苦吧。阿宝爸爸不响。大伯说,如果认真读英文,中国公司先做起来,账做得好,春秋两季“ 点元宝”。阿宝说,啥。大伯说,也就是盘账,盘点盈亏,两兄弟再出洋,英国美国,先做跑街先生,再做“康白度”,也就是洋行买办,就不会有今朝。阿宝爸爸压低声音说,马上滚出去,出去。大伯说,脾气真古怪,已经全部落难了,发啥火呢。阿宝娘说,阿哥难得来一趟,不要讲了。小阿姨说,吃了中饭回去,少讲两句。阿宝娘说,阿哥,衬衫先脱下来,房间里热。大伯说,弟妹,这件衣裳,阿哥脱不下来了,难为情的。

阿宝爸爸说,皮带抽过几趟,有伤了。大伯解开纽子说,运动到现在,只吃过一记耳光,还算好,每天写交代,问我黄金放啥地方,自家人面前,我食不兼味,衣不华绮,无所谓了。大伯脱了衬衫,里面一件和尚领旧汗衫,千疮百孔,渔网一样。大家不响。大伯说,开销实在难,我只能做瘪三,每日吃咸菜,吃发芽豆,还要帮邻居倒马桶。大家不响。

小阿姨出门,买来两包熟食,台子拉到床跟前,端菜盛饭。五人落座。小菜是叉烧,红肠,葱烤鲫鱼,糖醋小排,炒刀豆,开洋紫菜蛋汤。

看到一台子小菜,大伯忽然滑瘫到凳下。阿宝拉起大伯。阿宝爸爸说,以前我坐监牢,也少见这副急腔。大伯喘息说,是我馋痨病发作,胃痛了。小阿姨说,作孽,讲起来富家子弟,穷相到这种地步,快点吃。阿宝爸爸说,小阿姨,钞票太多对吧,为啥弄了七只八只,不是大客人,瞎起劲。小阿姨说,姐夫难得请兄长吃一顿饭,要面子吧,我不买账的,我是大脚娘姨,劳动人民,我买啥,就吃啥。阿宝娘说,轻点轻点。阿宝爸爸说,小菜弄得多,要吃伤的。大家不响,想不到此刻,大伯据案大嚼,已闷头吃进大半碗饭,叉烧红肠也吃了大半碗,仍旧不断拖到饭碗里,像聋甏,天吃星,嘴巴拼命动,恣吞恣嚼,不断下咽。小阿姨说,先吃口汤,慢慢咽,笃定吃,我早晓得,就买一只蹄髓,焖肉也可以,罪过罪过。大家不响,五个人这顿饭,吃得心惊肉跳。饭毕,大伯心定说j想想以前,本埠的上等馆子,我全部吃到家了,中饭夜饭,夜宵,公司菜,“新雅”茶点,煽蛤蜊,煽蜗牛,“老正兴”虾籽大乌参,划水,鲍肺,金银蹄,“大鸿运”醉鸡醉虾,样样味道好,但是吃下去,就统统不作数了,人的肚皮,十分讨厌,吃过就等于白吃,比不过这顿饭。小阿姨说,风水轮流转,叫花子吃死蟹,只只鲜。

阿宝娘正要开腔,只听外面敲门,进来几个居委会女干部。阿宝爸爸立起来。大伯也立起来。居委会女干部看看台面说,好的,小菜蛮多,今朝庆祝啥呢,国民党生日。阿宝娘说,是我老公的阿哥来了。居委会女干部看工作手册,看看大伯说,叫啥名字。大伯不响。居委会女干部说,资产阶级搬到了提篮桥,还要见面。大伯点点头。居委会干部说,老远过来,带啥东西来。大伯说,我空手。另一女干部说,拎包也不带。大伯说,是的。居委会女干部说,空手来,偷带几根金条银条,也便当,别到裤腰里,绑到脚膀上,一样坐电车。大伯苦笑说,各位干部,不要讲旧秤十六两一根大黄鱼,就是小黄鱼,黄鱼鲞,黄鱼籽,黄鱼身上金屑粒,金粉金灰尘,全部充公上交了。居委会女干部说,哭穷。大伯说,一句不假。小阿姨说,有啥多问的,饭也吃不太平。居委会女干部说,喂,不许插嘴。小阿姨说,我现在是正常吃饭,犯啥法。居委会女干部说,外地乡下户口,乡下女人,赖到上海不肯走,为啥。小阿姨跳起来说,来帮我的阿姐姐夫,我不犯皇法,叫派出所来捉呀,我的死腔男人,就是派出所的,张同志李同志,我认得多了,我打电话就来,试试看。居委会女干部一呆。小阿姨说,太气人了,逼煞人不偿命。另一个女干部说,喂,嘴巴清爽点。小阿姨忽然朝干部面前一横说,我怕啥,我怕抄家吧,抄呀,抄呀,抄抄看呀。阿宝与阿宝娘去拖。此刻,旁边的大伯忽然解开腰带,长裤一落到底。大伯说,请政府随便检查,我啥地方有黄金。

几个女干部,看见眼前两根瘦腿,一条发黄的破短裤,立即别转面孔,低头喊说,老流氓,快拉起来。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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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4 06:5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小毛进了门,端详一番说,到底是革命军人家庭,太平无事。沪生说,我爸讲,必须提高革命警惕。小毛说,这幢大楼,最近跳下去多少人。沪生笑说,最近我爸讲,建国开头几年,也有一个跳楼高潮,当时的上海市长,一早起来吃茶,就问身边的秘书,上海的“空降兵”,昨天跳下来多少。小毛笑笑。沪生说,当时天天有人跳,现在的河滨大楼,天天也有人跳,心甘情愿,自绝于人民。小毛摇头。沪生说,这幢大楼,目前还算太平,最轰动的,是我中学隔壁,长乐路瑞金路口的天主堂,忽然铲平了。小毛说,我弄堂里,天天斗四类分子,斗甫师太,斗逃亡地主。

沪生说,我不禁要问,这种形势下面,阿宝跟蓓蒂,是不是有了麻烦,是不是要表态。小毛说,朋友落难,我想去看一看。沪生不响。两个人走到阳台。小毛说,还记得大妹妹吧。沪生说,记得呀,喜欢跳橡皮筋,大眼睛。小毛压低声音说,前天见到我,大妹妹就哭了,因为,大妹妹的娘,旧社会做过一年半的“拿摩温”,之后,就到其他纱厂做工,最后跟小裁缝结了婚,做家庭妇女,又做普通工人,因此瞒到了现在,运动来了,只要听见附近的锣鼓家生,呛呛呛呛一响,连忙钻到床底下,有一次躲到半夜,等爬出来,大小便一裤子,浑身臭得要死。沪生说,这是活该。小毛说,我对大妹妹讲,不要哭,嘴巴一定要闭紧,就当这个老娘,天生神经病,已经风瘫了,痴呆了,准备天天汰臭裤子,汰臭屁股,也不可以开口。沪生说,大家不禁要问,这样的社会渣滓,为啥不去自首。

小毛说,“不禁要问”,大字报口气嘛。沪生笑笑。小毛说,可以自首吧,不可以,隔壁弄堂,烟纸店的小业主,主动去自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结果呢,打得半死,下个月,就押送“ 白茅岭”劳改了。沪生说,为啥。小毛说,讲起来简单,小业主的邻居,就是邻居嫂嫂,经常独霸水龙头,脾气一直刁,因此小业主跑到曹家渡,请一个道士做法,道士这一行,道行最深,香火叫“熏天”,吹笛子叫“摸洞”,鱼叫“五面现鳞”。沪生说,根本听不懂。小毛说,小业主一上门,道士心里想,“账官”来了,就是付账的人来了。小业主讲了嫂嫂情况,道士讲,搞这种“流宫”,最便当。小业主讲,啥意思。道士讲,这是行话,流宫,意思就是“女人”。

道士当场画了九张符篆,细心关照小业主,等邻居嫂嫂晾出三角裤,想办法,贴一张到裤裆里,三天贴一张,三三得九,贴九次,嫂嫂的脾气,就和顺了,浑身会嗲,等于宁波糯米块,重糖年糕,软到黏牙齿,样样可以随便,就是做眉眼,勾勾搭搭,搞腐化,样样答应。沪生摇摇头。小毛说,九张符策贴了,嫂嫂一声不响。有一日,嫂嫂到烟纸店买拷扁橄榄。

小业主讲,过来。嫂嫂讲,做啥。小业主讲,来呀。嫂嫂讲,啥意思。小业主霎一霎眼睛讲,到后间床上去,进去呀。嫂嫂讲,为啥。小业主讲,不为啥。嫂嫂讲,十三。小业主讲,身上有变化了。嫂嫂说,啥。小业主说,身体发软了。嫂嫂讲,啥。小业主讲,下面痒了吧。嫂嫂一吓。

小业主讲,去后间,听见了吧。嫂嫂讲,下作坯。小业主讲,骚皮。嫂嫂讲,再讲一句。小业主不响。嫂嫂就走了。运动来了,曹家渡道士捉起来了,小业主吓了两夜,第三天到居委会自首,龌龊事体兜出来,嫂嫂的老公,三代拉黄包车。沪生说,黄包车有三代吧。小毛说,加上三轮车,反正,男人太强横,上来对准嫂嫂,辣辣两记耳光,冲到烟纸店,柜台上面一排糖瓶,全部敲光,掴得小业主手臂骨裂,写认罪书,开批斗会,弄堂里看白戏的人,潮潮翻翻。沪生说,小业主绝对是“现行流氓犯”,人们不禁要问,大妹妹的娘,为啥不揪出来,旧社会专门欺压工人阶级的女工头。小毛说,这不对了,照我娘讲起来,“拿摩温”,就是纱厂女工的远房亲眷,热心人,介绍同乡小姊妹,来上海上班,也时常教唆工人发动罢工,等于现在车间小组长,三八红旗手,劳动模范。沪生说,太反动了,不对了。小毛说,能说会道,手脚勤快,技术最过硬。沪生说,《星星之火》电影看过吧,“拿摩温”,东洋赤佬的帮凶,工人阶级太苦了。

小毛说,电影是电影,解放前,工人其实还可以,我娘做棉细纱车间,工钿不少,每个月,定规到“老宝凤”,买一只金戒指。沪生说,啊。小毛说,解放前,猜我娘买了多少金戒指,一手绢包,至少四五十只,大自鸣钟“老宝凤”银楼,专做沪西纱厂女工的生意,自产自销,韭菜戒,方戒,金鸡心,店里三个金师傅忙不过来,过年过节,光是戒指里贴梅红纸头,根本来不及,夜夜加班。沪生说,停停停,太反动了,小毛要当心,不许再瞎讲了。小毛说,我爸爸,英商电车公司卖票员,工钿也不少,上车卖票,每天要揩油,到“大世界”去混,去寻女人,每个月弄光,赌光,到结婚这天,我娘讲,耶稣眼里,人人欠一笔债,生来就欠,做人要还债,要赎罪,每天要祷告,我爸爸从此冷静下来,慢慢学好了。沪生说,乱讲了,宗教是毒药。小毛说,是呀是呀,所以我娘转过来,拜了领袖,比方我学拳,我娘讲,如果受人欺负,小毛不许还手,心里不许恨,领袖讲的,有人逼小毛走一里路,小毛就陪两里半。沪生说,还是像耶稣教。小毛说,我爸爸变好,完全因为信了宗教。沪生说,当心,这种瞎话,帮旧社会歌功颂德,走到外面去,牙关要咬紧,不许乱喷了。小毛说,这我懂的,人到外面,就要讲假话,做人的规矩,就是这副样子,就当我《参考消息》。

沪生说,下次来,还是先写信,或者打传呼电话,万一我出去呢。小毛说,如果白跑一趟,我可以去看姝华姐姐。一小时后,两个人离开拉德公寓,走进南昌公寓,见姝华靠近电梯口拆信。姝华看看两人说,阿宝来信了。三个人凑过去看,信文是,姝华你好,看到这封信,我已搬到普陀区曹杨新村,房屋分配单送到了,卡车明早就开。你如果方便,经常去看看楼下蓓蒂,情况不大好。你以前常讲陈白露的话,现在我已经感觉到了,我觉得,天亮起来了,我也想睡了。祝顺利。阿宝。大家不响。小毛说,最后几句,这是要自杀了。沪生说,我不禁要问,这种形势下面,阿宝的态度呢,彻底划清界限,还是同流合污。姝华说,沪生,大字报句子,少讲讲。三人出公寓,走到思南路上。阿宝祖父的大房子,红旗懒洋洋,门窗大开,里面碌乱,拆地板的拆地板,掘壁洞的掘壁洞。姝华说,工人阶级抄家,最看重红木家具,金银细软,踏进房间来抄,就算碧落黄泉,也要搜挖到底。沪生说,学生抄家呢。姝华说,高中生,大学生走进门,带了放大镜,注意文字,年代,人名,图章,图画,落款,一页页仔细翻书,看摘引内容,划线,天地部分留字,书里夹的纸条,所有钢笔,铅笔记号,尤其会研究旧信,有啥疑点,暗语,这是重点,中文外文旧报,旧杂志,一共多少数量,缺第几期,剪过啥文章,全部有名堂,最有兴趣,是研究日记簿,照相簿,每张照片抽出来,看背后写了啥,只要是文字,记号,照片,看得相当仔细。小毛说,学生抄家,一般就是偷书,弄回去看,互相传,工人抄家,是揩油,弄一点是一点,缺一只皮箱,少一只皮包,小意思。沪生不响。小毛说,厂里办抄家展览会,看不见一本书,账簿多,资本家变天账。姝华说,摆满金银财宝,雕花宁式床,东阳花板床,四屏风,鸦片榻,面汤台,绫罗绸缎,旗袍马褂,灰鼠皮袍子。小毛说,工人喜欢珍珠宝贝,大小黄鱼,银碗银筷,看得眼花落花,骂声不断,表面喊口号,心里发闷。沪生说,乱讲了,这是阶级教育场面。姝华说,工人,等于农民,到城里来上班,想不到错过了农村“ 土改”,分不到地主富农的一分一厘,享受中式眠床,红木八仙台,更不可能了,听老乡渲染当年场面,憋了一口气,现在,好不容易又碰到抄家,排队看了展览会,不少人心里就怨,问题不断,已经彻底清算了资产阶级,为啥不立即分配革命成果呢,乡下城里,过去现在,政策为啥不一样,不公平。沪生说,只会强调阴暗面。姝华说,农业习惯,就是挖,祖祖辈辈挖芦根,挖荸荠,挖芋艿,山药,胡萝卜白萝卜,样样要挖,因此到房间里继续挖,资产阶级先滚蛋,扫地出了门,房子就像一块田,仔细再挖,非要挖出好收成,挖到底为止,我爸爸是区工会干部,这一套全懂。沪生说,不相信。姝华说,不关阶级成分,人的贪心,是一样的。

小毛说,宋朝明朝,也是一样。姝华说,上海刚解放,工会里的积极分子,就向上面汇报,打小报告,工人创造了财富,自家差不多也分光了,农民伯伯走进工人俱乐部,一看,脚底下地毯,比农家的被头还软,太适意了,中沪制铁厂,工人拒绝开会学习,食堂里,肉饼子随地倒,每月每人发水果费,一天吃四五瓶啤酒,穿衣裳,起码华达呢,卡其布,每个工人有西装,不少人吃喝嫖赌,九个工人有小老婆,十几个工人有花柳病。

小毛说,啥。姝华说,厂里每月,要用多少医药费。沪生说,极个别现象,强调领导阶级阴暗面,有啥用意呢。小毛说,我爸爸讲,抄家相等于过春节,厂里人人想参加,矛盾不少,我师父厂里,也办展览会,雕花床,真丝被头,绣花枕头,羊毛毯,比南京路“床上用品公司”,弹眼多了,结果,出了大问题。姝华说,不稀奇的,大概有人偷皮箱,偷枕头。小毛说,是偷女人。姝华面孔一红。小毛说,半夜里,值班男工听到床里有声音,绣花帐子,又深又暗,男工钻进去看,窗口爬进一个夜班女工,咽进丝绵被头讲梦话,磨牙齿,结果三问两问,男工就压迫女工了。姝华摇手说,小毛,不要讲了。沪生说,后来呢。小毛说,后来。姝华说,小毛。沪生说,工人的败类。小毛说,第二天一早,工人领袖带了群众队伍,进来参观,排队走到床前头,讲解员拿了一根讲解棒,朝绣花被头一指,刚要讲解,女工咽醒了,翻过身来,睁开眼睛讲,做啥。工人领袖一吓讲,啊。女工说,做啥。工人领袖说,死女人,快爬起来。女工不响。

工人领袖仔细一看说,啊,四车间落纱工“小皮球”嘛,不要命了,“掮纱”生活,啥人顶班。女工说,我腰肌劳损,不做了。工人领袖说,快起来,不要面孔的东西。女工不响。工人领袖说,听见吧。女工说,我不起来,我享受。工人领袖说,简直昏头了,这是啥地方。女工说,高级眠床呀。工人领袖说,展览会懂不懂。女工说,展览为啥呢,现在我的体会,太深了,我住“滚地龙”,睏木板床,背后一直硬梆梆,这一夜不睏,有体会吧。工人领袖说,起来起来,大腿也看到了。女工脚一动,一拉,等于让大家参观抄家物资,穿了一条白湖绸宽边绣花咽裤。女工说,资本家小老婆可以穿,可以胭,我为啥不可以,阶级立场有吧。姝华不耐烦说,好了好了,结束,不要讲了,完全嚼舌头了。小毛笑笑,沪生不响。

三个人转到皋兰路,蓓蒂的房门关紧。姝华招呼几声,蓓蒂,蓓蒂。无人答应。走上二楼,看见阿宝房里一片狼藉,果然已经搬走了。几个工人撬地板。姝华说,家具留了不少,曹杨新村,一定是小房间。工人说,进来做啥。三个人不响。沪生说,乱挖点啥。工人说,关依屁事。沪生说,我是红永斗司令部的。工人打量说,为啥不戴袖章。小毛说,调换袖章,经常性的动作,司令部新印阔幅袖章,夜里就发。工人说,走开好吧。沪生说,我有任务。工人说,此地已经接管了。小毛说,老卵。工人说,小赤佬,嘴巴清爽点。小毛上去理论,沪生拉了小毛下楼。姝华叹息说,真不欢喜跟男小囡出门,吵啥呢。三人坐到小花园鱼池边,水里不见一条金鱼,有一只破凳子,一只痰盂。姝华说,善良愿望,经常直通地狱。沪生不响。姝华说,庸僧谈禅,窗下狗斗。沪生说,啥。姝华说,我现在,只想钻进阁楼里,关紧门窗去做梦。小毛说,阁楼关了窗,太阳一晒,要闷昏的。姝华说,听不懂就算了。沪生看看周围说,少讲为妙,走吧。小毛立起来说,现在,参加“大串联”的人不少,我想去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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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4 06:5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7-1-31 03:28 PM 编辑


停课闹革命,沪生的父母,热衷于空军院校师生造反,一去北京,几个礼拜不回来。姝华父母,“靠边站”,早出夜归。沪生不参加任何组织,是“逍遥派”,有时跟了姝华,出门乱走。瑞金路长乐路转角,原有一所天主堂,名君王堂,拆平的当天,姝华与沪生在场观看。某一H,两人再次经过,这个十字路口空地,忽然搭起一座四层楼高的大棚,据说,是油画雕塑院的工棚。两人走进满地狼藉的长乐中学,爬上四楼房顶,朝隔壁这座大棚张望,工棚里相当整洁,竖了一座八九米高的领袖造像,通体雪白,工作人员爬上毛竹架子,忙忙碌碌,像火箭发射场的情景。姝华说,我记得君王堂,有两排圣徒彩塑,身披厚缎绣袍,可惜。沪生说,拆平天主堂,等于是“红灯照”,义和团造反,我拍手拥护。姝华冷淡说,敲光了两排,再做一尊。沪生一吓说,啥。姝华不响。沪生轻声说,姝华,这是两桩事体,对不对。姝华不响。沪生说,即使有想法,也不可以出口的。姝华说,我讲啥了。沪生不响。两个人闷声下楼,踱出校门。姝华说,此地,我不会再来了。沪生说,不开心了。姝华不响。

长乐中学大门,路对面是向明中学校门,中间为瑞金路。沪生想开口,一部41路公共汽车开过来,路边一个中年男人,忽然扑向车头,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车子急停,血溅五步,周围立刻看客鲤集,人声鼎沸。沪生听大家纷纷议论,寻死的男人,究竟是向明老师,还是长乐老师,基本也听不清。姝华目不斜视,拉了沪生朝南走。两人刚走几步,沪生忽然说,这是啥。姝华停下来。沪生发现,路边阴沟盖上,漏空铁栅之间,有一颗滚圆红湿小球,仔细再看,一只孤零零的人眼睛,黑白相间,一颗眼球,连了紫血筋络,白浆,滴滴血水。姝华跌冲几步,蹲到梧桐树下干呕。沪生也是一惊,过去搀起姝华。姝华微微发抖,勉强起身,慢慢走到淮海路口,靠了墙,安定几分钟。

两人垂头丧气,朝东漫走,最后转到思南路。这一带树大,相对人少,梧桐叶落,沿路无数洋房,包括阿宝祖父的房子,已看不到红旗飘飘,听不到锣鼓响声,沸腾阶段已经过去,路旁某一幢洋房,估计搬进了五六户陌生人,每个窗口撑出晾衣竹竿。两人坐到路边,一声不响。姝华说,人与人的区别,大于人与猿的区别,对吧。沪生不响。姝华说,罗兰夫人临死前讲,自由,有多少罪恶,假尔之名实现。沪生说,我不禁要问了,姝华一直喜欢背书,背这种内容,有意思吧。姝华说,秋天到了,人就像树叶一样,飘走了。沪生说,春夏秋冬,要讲林荫路,此地是好,上海有一棵法国梧桐,远东最大悬铃木,晓得吧。姝华不响。沪生说,中山公同西面,又粗又高,讲起来法国梧桐,又是意大利品种。姝华不响。沪生说,租界时期,这条路叫马思南路,为啥呢。姝华说,听说是纪念儒勒?马思南,法国作曲家。沪生说,我只晓得儒勒?凡尔纳,《海底两万里》。姝华说,马思南的曲子,悲伤当娱乐,全部是绝望。沪生说,姝华不可以绝望。姝华说,此地真是特别,前面的皋兰路,租界名字,高乃依路,高这个人,一生懂平衡,写喜剧悲剧,数量一样,就像现在,一半人开心,一半人吃苦,再前面,香山路,旧名莫里哀路,与高乃依路紧邻,当年莫里哀与高乃依,真也是朋友,但莫里哀只写喜剧,轻佻欢畅,想想也对,一百年后,法国皇帝上断头台,人人开心欢畅,就像此地不远,文化广场,人山人海,开会宣判,五花大绑,标准喜剧。沪生说,又讲了,又讲了。姝华不响。沪生说,路名就要大方,北京路,南京路,山东路,山西路。姝华说,前阶段吵得要死,每条马路要改名,“红卫路”,“反帝路”,“文革路”,“要武路”,好听。沪生笑笑。姝华说,法国阵亡军人,此地路名廿多条,格罗西,纹林,霞飞,蒲石,西爱咸思,福履理,白仲赛等等,也只有此地三条,有点意思。沪生说,不如小毛抄词牌。姝华说,啥。沪生说,清平乐,蝶恋花。姝华不响。沪生低声说,小毛认得姝华之后,暗地抄了不少相思词牌,浮词浪语,比如,倦寻芳,恋绣衾,琴调相思引,双双燕。姝华面孔一红,起身说,我回去了。沪生说,好好好,我不讲了,不讲了。姝华跟了沪生,闷头朝前走。

两个人转进了皋兰路,也就一吓。阿宝家门口,停了一部卡车。沪生说,会不会,阿宝又搬回来了。姝华说,是蓓蒂要搬场了。两人走近去看明白,是外人准备迁来,一卡车的男女老少,加上行李铺盖。司机正与一个干部交涉,阿婆与蓓蒂,立于壁角,一声不响。干部说,居民搬场,要凭房屋调配单,我只认公章。司机一把拉紧干部衣领说,啥房管局,啥公章,现在是啥市面,懂了吧。干部说,不懂。司机说,最高指示,就是抢房子。干部说,胆子不小,毛主席讲过吧。男人说,现在就打电话去问呀,外区,全部开始抢了,新旧房子,全部抢光。此刻,一个工作人员跑过来,压低声音对干部讲,真的抢了,沪西公交三场附近,一排新造六层楼公房,五六个门牌,全部敲开房门,抢光,底楼八九家空铺面,也坐满人了。干部强作镇静说,此地是市中心,不是外区,不可以。卡车上的女人说,阿三,拳头上去呀,有啥屁多哕嗦的。房管干部跳起来说,无法无天了,啥人敢动,我不吃素的,试试看,我马上调两卡车人马过来,我也是造反队,我可以造反。干部讲完,即与同事密语,随后说,立刻派人来,快一点。同事转身就跑。干部拖来一只靠背椅,坐到卡车前面。司机与家属见状,忽然不响了。大门旁的阿婆,面有菜色,蓓蒂头发蓬乱,一声不响,几次想奔到姝华身边来,阿婆拖紧不放。时间分分秒秒过去,司机转来转去,与车厢下来的几个男人聚拢,低声商议。

沪生觉得,随时随地,卡车的厢板,忽然一落,这批男女直接朝房子里冲。但是,卡车发动了。干部起身,拖开椅子。司机跳上车踏板说,娘的起来,下趟再算账,房子有的是。司机拉开车门,钻进去,车子一动,车厢里的痰盂面盆,铁镬子铅桶一阵乱响。一个女人朝下骂道,瘟生,臭瘪三,多管闲事多吃屁。卡车出了马路,绝尘而去。

沪生松一口气,上去招呼阿婆,蓓蒂。姝华说,还好还好。干部说,好啥,做好思想准备,现在抢房子最多了。沪生看看蓓蒂,阿婆说,苦头吃足。姝华说,蓓蒂好吧。阿婆说,蓓蒂自家讲。蓓蒂不响。四个人走进房问,满地垃圾。阿婆说,我带了蓓蒂,参加“大串联”,刚刚回来。

沪生笑说,小学生,跟一个小脚老太去串联。蓓蒂说,来回坐火车,不买票。阿婆说,我等于逃难。蓓蒂说,我到哪里,阿婆跟到哪里,讨厌吧。

阿婆说,我要为东家负责,有个叫马头的赤佬,一直想搭讪蓓蒂,我心里气,这天呢,马头跟几个中学生,想拐带蓓蒂去北京,蓓蒂是小朋友,我根本不答应,蓓蒂就吵,奔进北火车站,我一路跟,北火车站人山人海,人人像逃难,蓓蒂哪里寻得到马头。蓓蒂说,人太多了,阿婆还想拉我,人就像潮水一样推上来了,火车开了门,后面一推,我跟阿婆跌进车厢,刚坐稳,人就满了。

阿婆说,人轧人,蓓蒂想小便,寻不到地方。蓓蒂白了阿婆一眼。阿婆说,等到半夜里,火车开了,第二天开到南京浦口,我想到外婆,眼泪就落下来,大家等火车开进长江摆渡轮船,一次几节车厢,慢慢排队,看样子,过长江要等半天,我肚皮太饿了,拖了蓓蒂下来,搭车进了南京城,蓓蒂跟我一路穷吵,想去“红卫兵接待站”,以为碰得到马头,据马头讲,进了接待站,就可以免费吃饭,两个人走到半路,我看到一扇大门,上面写,本区支持大串联办公室,不少人进进出出,我拖了蓓蒂进去,十多个小青年,戴了红卫兵袖章,围拢一个写条子的干部,一个小青年讲,接待站吃不到饭,我饿了一天了。另一个讲,我饿了两天了。干部讲,不要吵,一个一个讲,住南京啥地方,哪里一个街道接待的。小青年讲了街道地方,干部两眼朝天,想了一想,落手写几个字讲,好,凭这张白条子,到接待站西面,数第三家店,49号,小巷子隔壁,有一家“奋斗”饮食店,凭我条子,领六只黄桥烧饼,两碗面,以后问题,接待站逐步会解决。小青年欢天喜地,拿了条子轧出来。我一看急了,拖了蓓蒂,就朝里钻,朝里轧,同志,同志呀,干部同志呀,此地还有饿肚皮的红卫兵,一老一小,上海来的,要领烧饼,领两碗面,我可以节省一点,菜汤面,素浇面就可以了,帮我写,帮我写条子呀,批一张条子呀。想不到,周围小青年,是一批坏学生,立刻骂我,死老太婆,老神经病,年纪这样大,好意思骗吃骗喝,马上轰我出来,蓓蒂当场就哭了,两个人出来,路上乱走,幸亏蓓蒂捏有四斤全国粮票,买了一对黄桥烧饼,我让蓓蒂吃糖藕粥,两人分一碗鱼汤小刀面,唉,看见南京城,我落了眼泪,准备去天王府里拜一拜,蓓蒂胆子不小,还想去北京,去寻马头。我讲,敢。

眼睛不识宝,灵芝当蓬蒿。以前此地,名叫太阳城,天安门有多少黄金,我不明白,南京天王府里,现成的金龙城,一样是金天金地金世界。沪生说,广西打到南京,禁止人民姓王,书上有王,就加反犬旁,一路抢杀,金子堆成山。阿婆说,结果又听讲,天王府,早已经烧光了,造了一间总统府,啊呀呀呀,作孽呀,我头昏了,真是乱世了,以前南京太阳城,就有天朝门呀,高十几丈,城墙高三丈,金龙城里,黄金做的圣天门,黄金宝殿,看见了洪大天王爷爷金龙宝座,我一定要磕头的。蓓蒂说,好味,不要讲了。姝华说,这是真的。阿婆说,大天王爷爷宝殿旁边,蹲有黄金大龙,黄金大老虎,黄金狮,黄金狗。蓓蒂说,金迷。阿婆说,喜欢黄金,天经地义,虽有神仙,不如少年,虽有珠玉,不如黄金。蓓蒂捂紧耳朵说,好了,不要讲了。阿婆说,接待站,不发一钱一厘金子银子,一只铜板,一只羌饼也拿不到,还要赶我出门,真是恨呀,如果我身上有黄金,就算是逃难,也不慌了。沪生说,拿出金银去买饭,肯定吃官司。姝华说,阿婆,不要再讲了,遇到陌生人,千千万万,不可以再讲磕头,不可以再讲南京北京黄金,圣天门,天安门,要出事体的。阿婆说,我还有几年活头呢,是担心蓓蒂呀。大家不响。阿婆说,马头讲过,可以保牢蓓蒂的钢琴,这是瞎话。蓓蒂说,我答应马头,钢琴可以寄放到杨树浦,工人阶级高郎桥。阿婆死也不肯,怪吧。姝华说,这是做梦,现在太乱了,随便几个人,就可以来搬来夺。阿婆不响。

姝华叹息说,这副样子,确实是悲伤当娱乐,一半喜剧,一半悲剧。沪生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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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4 06:5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陶陶回来,见芳妹独自落眼泪。陶陶说,又不开心了。芳妹说,潘静来过了。陶陶一吓,外表冷静说,为啥。芳妹说,要我让位,要我离婚。陶陶说,乱话三千。芳妹说,潘静明讲了,跟陶陶,目前已经无法分开了,男女感情最重要,性关系,以后弥补。陶陶说,怪吧,有这种女人吧。芳妹说,我当时笑笑讲,骚女人,吃错药了,我老公陶陶,最讲究性关系,讲得难听点,潘静横到床上,是静还是骚,是哭还是叫,有啥奇才异能,有啥真功夫,陶陶根本不了解,就可以谈离婚结婚了,笑煞人了。

潘静讲,这是私人事体,不跟外人讨论。我对潘静笑笑讲,骚皮,一厢情愿。潘静讲,两厢情愿。我讲,人心隔肚皮,讲到感情,我根本不管账,我有本事管紧老公,不到外面去偷去搞,现在礼会,还有啥狗屁的感情可以谈,感情可以当饭吃吧,啥男女感情,阶级感情,全部不作数,只看实际行动。潘静笑笑不响。我讲,有本事,现在就跟陶陶搞呀,搞一趟两趟,讲起来是头脑发烫,一时糊涂,立场不坚定,潘静跟陶陶,能够搞到十趟朝上,搞过十几趟,搞出十几趟汗,搞脱一百根毛,有资格跟我谈其他。陶陶说,为啥一讲,就要讲搞,讲这种下作咸话。芳妹说,女人跟女人,有啥客气的,男女不搞事体,做相公对吧。陶陶不响。芳妹说,姓潘的,是比我有文化,比我多一块肉,多一只胸部。陶陶说,不要烦了,人家,是碰到了天火烧,吃了一点惊吓,喜欢谈谈感情,一看就是老实女人。芳妹说,哼,老实女人是重磅炸弹,炸起来房顶穿洞。陶陶说,老婆,要耐心讲嘛,吵起来难听的。芳妹说,我一直是笑眯眯,潘静也笑眯眯,我是等潘静离开,一个人想想,心里难过,大师讲得不错,桃花旺,桃花朵朵红,我哪能办。陶陶说,钟骗子的屁话,一句不要听。芳妹说,讲得准,我为啥不听。陶陶说,好了,一切是我不对,可以吧。芳妹说,我现在开始,要做规矩了,事关潘静骚女人,样样式式,陶陶必须汇报。陶陶说,晓得。芳妹说,我想想心里就恨,男人多少讨厌,真想买一把锁,据说日本有卖,专锁男人,早上锁,夜里开。陶陶说,有卖这种锁,就有万能钥匙卖,再讲了,男人锁出了器官毛病,吃亏的总归是老婆。听了这句,芳妹破涕为笑,拍陶陶一记说,死腔。到了第二天,潘静来电话,再次向陶陶道歉。陶陶讲北方话说,不必重复了,我理解。潘静讲北方话说,你总该说句安慰的话儿吧。陶陶说,我也要安慰呀。潘静柔声说,我可以安慰呀。陶陶说,我现在不愿听,真的,我很抱歉。潘静不响。陶陶缓和语气,讲讲天气冷热。潘静觉得无趣,应声几句,挂了电话。听到话筒里嗡嗡嗡的声音,陶陶晓得,总算过了一关,心里辛苦,叫了几声耶稣。

礼拜五,陶陶报告,夜里有饭局。芳妹说,酒记得少吃,早点回来。

陶陶答应。饭局是沪生通知,陶陶以前的朋友玲子请客。当年陶陶介绍沪生做律师,帮玲子离了婚,因此相熟。玲子到日本多年,最近回上海,于市中心的进贤路,盘了一家小饭店,名叫“夜东京”。此刻的上海,一开间门面,里厢挖低,内部有阁楼的小饭店,已经不多。店堂照例吊一只电视,摆六七只小台子,每台做三四人生意。客人多,台板翻开坐六人,客人再多,推出圆台面,螺蛳壳里做道场。这天夜里,“夜东京”摆大圆台,来人有阿宝,苏州范总,俞小姐,经历“沧浪亭”的人物,沪生记忆深刻。加上范总的司机,玲子,陶陶,此外是新朋友葛老师,菱红,亭子问小阿嫂,丽丽,华亭路摆服装摊的小琴,小广东。大家坐定。

葛老师说,七男六女,应该夹花坐。亭子间小阿嫂说,花了一辈子了,还不够呀。此刻,沪生看看小琴。陶陶说,这位美女是。小琴说,沪先生好。白萍还好吧。沪生说,还好。小琴对陶陶说,我叫小琴,以前沪先生常来华亭路,代白萍买衣裳,寄德国。玲子说,大家静一静,我来介绍,这位,是亭子问小阿嫂,我老邻居,以前也算弄堂一枝花,时髦,男朋友多,衣裳每件自家做。葛老师说,是的,1974年,社会上开始时髦喇叭裤,小阿嫂就用劳动布做,到皮鞋摊敲了铜泡钉,一模一样。玲子说,之后港式衣裳行俏,小阿嫂照样为老公做上海长裤,帮葛老师做上海两用衫,规规矩矩,服服帖帖。小阿嫂说,规矩服帖,是讲我做衣裳呢,还是讲做人。玲子说,当然是讲衣裳。小阿嫂不响。玲子说,全弄堂的女人,只吃小阿嫂的醋,因为做不过小阿嫂。葛老师说,讲得简单点。玲子说,这位是葛老师,三代做生意,六十年代吃定息,八十年代吃外汇,现在独守洋房,每天看报纸,吃咖啡,世界大事,样样晓得。这位是菱红,上海美女,我到日本认的小姊妹,以前老公,是日本和尚。菱红说,少讲我以前事体。玲子说,这是丽丽,我小学同学,爷娘有背景,北京做官,另外是小琴,小广东,两位不是夫妻,不是情人,华亭路服装摊的朋友。小琴笑眯眯。玲子说,不要看小琴像菩萨,手条子辣,日本一出新版样,我从东京发到上海,小琴再下发,六天后,摊位上就有卖。沪生说,我买过。小琴笑笑。阿宝说,亭子间小阿嫂,名字特别。小阿嫂笑说,一定想到《亭子间嫂嫂》了,以前算黄色书,我看过三遍,先生贵姓。

阿宝说,我叫阿宝。小阿嫂说,这本书,据说已经重版了。阿宝说,以前是黄书老祖宗,现在不稀奇了。玲子说,菱红目前,有啥打算,廿七岁的人了,不小了。菱红说,我廿四岁呀。亭子问小阿嫂说,介绍男朋友,我来想办法。菱红说,我不急的,我的表阿姨讲了,可以先等等,先包几年再讲。俞小姐夹了一块目鱼大烤,筷头一抖说,啥。菱红说,要我先活络几年,见见市面。苏州范总说,见啥市面。菱红说,先见识香港男人,台湾男人,日本男人,这就是市面。阿宝说,这位表阿姨,是对外服务公司的,还是。菱红悠然说,是一般的外资女职员,让一个日本男人包了两年多了。大家不响。玲子说,包是正常的,菱红条件好,日语好,会念日本经,跟日本和尚。菱红说,又翻老账了。玲子说,中国日本,和尚是一样的吧。菱红说,日本一般是私营庙,可以传代,和尚养了长男,就算寺庙继承人,将来就做大和尚。小琴呵了一声。菱红说,我怕生小囡,每天要念东洋经,我也是吓的,想想真作孽,我前世一定是木鱼敲穿,碰到了这桩婚姻。

阿宝看看范总。俞小姐说,范总自称闷骚,比较闷,闷声大发财。

范总说,我一般是带耳朵吃酒,闷听闷吃,黄酒一斤半。亭子间小阿嫂说,最闷骚的人,是葛老师。丽丽说,啥意思。小阿嫂说,每次见了这两位H本上海美女,骨头只有四两重,老房子着火,烧得快。葛老师说,无聊吧。菱红凌厉说,葛老师,是至真的老男人,只有中年老女人,是真正闷骚货,骚就是烧,一不小心,烧光缝纫机,烧光两条老弄堂,烧煞人。

亭子间小阿嫂不响。葛老师说,越讲越黄了,古代日本国,倒真有个闷骚男,看见帘子里两位日本妹,这个男人,就唱一首诗道,此地叫染河/渡河必染身/现在我经过/染成色情人。帘子里的日本妹马上回了一首,虽然叫染河/染衣不染心/侬心已经染/勿怪染河深。玲子摆摆手说,我一句听不懂。葛老师说,过去四马路“书寓”姑娘,出来进去,必定是穿文雅苏绣鞋子,现在呢,穿拖鞋也有了,真是丧德了,马桶间里,互相换裤带子的,有了,“磨镜子”有了,“ 三层楼”有了,“ 肉弄堂”有了,“姊妹双飞”,也有了,社会每天扫黄,还是黄尽黄尽。小阿嫂不响。

范总说,上个月,我跑到广州,确实是黄尽黄尽,客户帮我预定“红月”

酒店,广州朋友来电话,一听“红月”就笑,十个广州朋友听见,十个笑,我跟同事下了飞机,到酒店,也笑了,酒店大堂,等于夜总会,夜里九点多,电梯旁边,两排几十个小姐,楼梯旁,立满小姐,庸脂俗粉,等于是肉屏风,总台附近,算是娱乐区,当中一个吧台,就是小T台,三面高脚凳,坐一圈客人,台上有钢管,走内衣秀,女人直接走到酒杯旁边,奇怪,看客只是老太太,老外婆,男小囡,中学生。小姐不断上吧台,大腿像树林,我晓得吃药了,进电梯,到了楼层走廊,五六个小姐立等,走进房间,门铃,电话,一夜响到早,小姐不断来电话,敲门,这种场面,《亭子间嫂嫂》这本书里,写过吧,差得远了,一般宾馆,也就打来几只电话,叫几声先生,也就不响了,这家酒店,早上两点三点四点钟,五点六点七点钟,照样有小姐来敲门,开一条缝,泥鳅一样,就想钻进来,轧进来,讲是借打电话,或者直接问,老板,先生,要不要换枕头。小琴说,啥意思。

玲子说,这是客人的黑话,打电话到总台,换枕头,就是要小姐。范总说,第二天一早,我跟同事吃了早饭。玲子说,慢,夜里到天亮,太潦草了吧,要慢慢讲,这一夜,不可能太平的。俞小姐说,老鼠跌进白米囤。

范总说,我哪里有心情,广州朋友的电话,一夜不断打进来,一讲就阴笑,问我情况好吧,要保重身体。我实在烦,我等于进了四马路,进了堂子,惠乐里,让我短寿。我朋友讲,范总活到这把年纪,已经可以了,万恶的旧社会,六十就算上寿,四十为中寿,可以满足了。我只能大笑,我的心情,啥人会懂。俞小姐说,算了吧。陶陶说,后来呢。范总说,我吃了早饭,决定退房,同事出门去办事,我回房间,走廊里几个小姐挡路,其中一个讲,老总,现在一个人了,可以做了。我一吓。小姐讲,同事出去了,做一做好吧,十五分钟,我有化妆品,快的。我讲,化妆品。小姐讲,装糊涂,我还叫安全套,这也太土了,太不文明了。我看看小姐,皮肤好,身材玲珑,讲句酸的,此地小姐,基本是大身架,北地胭脂,眼前的小姐,倒是南朝金粉。我讲,听口音,小姐是江南一带的人。小姐讲,我上海人呀。我问,上海啥地方。小姐讲,上海昆山。我讲,昆山是江苏呀。小姐笑笑讲,老总呀,这是一条走廊,为啥就要开地理课,快一点,拖我到床上开课嘛,去呀。我不响。小姐讲,上海嘉定昆山太仓苏州,东南西北位置,可以写到我肚皮上,我就记得牢,跟学生妹上一课,要认真一点,去呀。当时我讲,阿妹,就要过年了,早点回昆山吧。小姐讲,生意人,真不懂感恩,小老婆特地来照顾,因为老公太辛苦了,做男人,适意一趟是一趟。范总讲到此地,吃一口酒。陶陶说,后来呢。范总说,后来就不讲了。葛老师说,说书先生卖关子。丽丽说,我要听。范总说,当时我就问小姐,适意一趟是一趟,啥意思。小姐笑笑不响,人就靠上来。我旁边一让,我讲,是我马上要枪毙了,我晚期癌症了。小姐发嗲说,唉呀呀老公,小老婆是吹枕头风,灌一点迷魂汤,为啥当真呢。

俞小姐说,这种做皮肉生意的坏女人,应该立刻关进妇女教养所。阿宝说,过年之前,照例会扫黄。陶陶说,现在的老婆,缺一个项目,基本不懂嗲功,小姐最领市面,也就更加嗲,更加软,黏上来就软绵绵体贴,生意就好做。范总说,还好,我几个广州朋友到了,后面,也是跟了一串戴胸罩的大闸蟹,花花绿绿,好不容易关了门。我朋友讲,这段时间,此地价格公道。我讲,喂喂,是不是以为,我已经做过了。朋友笑笑不响。

我讲,为啥不相信我。朋友说,哈哈哈哈。我讲,总要相信我吧。朋友讲,大家懂的,管得松,价钿公道,服务就到位,管得紧,也就偷鸡摸狗,仙人跳,放白鸽,敲诈绑票,样样全来,因此,做也就做了,无所谓的。当时我听了胸闷,差不多要发心脏病了。朋友讲,假客气,想做就做,此地,一般是不寻情人了,太麻烦,过节,要写贺卡,要吃饭,买礼物,过生日,看星星,点蜡烛,过了情人节,三八节,七七节之后,中秋节,国庆节,感恩节一过,圣诞,过了元旦,再是情人节,烦。

范总讲到此地,大家不响。葛老师叹息说,这位昆山小妹妹,根本不懂立世根本,唉,万恶淫为首。沪生说,老先生,最喜欢背这句。葛老师说,现在事实证明,美色当前,范总是经得起考验的,居心清正,不贪欲事,必有好报。范总说,是呀是呀。葛老师说,看《金瓶梅》,不学其淫,当然,男人一见冶容,名利心就变淡,这是好的,但是古代某种文人,不是专评淫书,就是写淫传淫,鼓励女人思春,结果呢,不是腰斩而亡,就是嚼舌自杀,犯得着吧,做人,要堂堂正正,不可以昵情床枕,探花折柳,窃玉偷香,女人也一样,不可以贪色,思想上面,首先要戒淫,否则,自取其殃,得不到好报,自短寿命。俞小姐冷笑说,范总的朋友,原来全部是不三不四的男人,太下作了。范总说,俞小姐哪里懂男人。俞小姐说,乌七八糟的宾馆,野鸡,政府要加大力度,全部消灭光。沪生说,不错,苏联新政府,妓女消灭最多,成群结队勾搭革命红军,列宁写过一封信,建议全部枪决,结果中文版里,“妓女”翻译成“卖身投靠者”。葛老师说,中国人,最懂春秋笔法,文字功夫一流,罗宋人呢,做事体最辣手辣脚,最无所谓,苏联红军多数有梅毒,为啥,妓女做了随军护士,1920年,苏联妇女集中营,大部分也关这批苏联妹妹。亭子间小阿嫂说,葛老师最近信耶稣教了,开口就是姐姐妹妹,肉麻吧,妓女,就叫妓女。葛老师说,古代人提倡优秀,就是“倡优”两字,数蕊弄香,雅极,后来俗极,英文里叫火腿店,上海人讲咸水妹,咸肉庄,男人走进去,叫“斩咸肉”,接待外围人,叫啃洋肠,罗宋咸肉,高丽咸肉,矮子咸肉,提篮桥,有东洋堂子,晓得吧,只有我,跟新中国的政府叫法一样,这是教育嘛,太平天国女兵,互相也称姐妹,所以一直称呼姐姐妹妹,后来国家拍一部教育妓女的电影,《姐姐妹妹站起来》,当时采取行动,捉了多少姐姐妹妹,包括外国姐姐妹妹,潮潮翻,关到通州路,龙华教养所,有的女人,抱了白皮小囡,黑皮小囡,大哭小叫,要上吊,要寻死,教育结束后,思想就通了,心甘情愿,做三轮车夫的老婆,有一批,报名去了边疆,因为军人缺老婆,太平三十年,社会松动,风调雨顺了,新妹妹小妹妹,乐而思淫,又冒出来了,压得越紧,萌檗有力道,讲起来,天下确实有一种女人家,欢喜这口饭。玲子说,是的,天生喜欢,无啥办法。葛老师压低声音说,只有当时的日本小妹妹,最了不起。亭子问小阿嫂说,啊。葛老师说,因为责任太重,二战结束,市面上来了一批日本小妹妹,浓妆艳裹,到上海做皮肉生意,怀孕了,乘轮船回日本,再来一批,有喜了,乘轮船回去,来一批,有了,就回去,再来一批。陶陶说,一共来了几批。葛老师压低声音说,大概十几批不止,为啥呢,是来借种,日本男人打仗,基本死光了,已经到了关键阶段,根本寻不着男人传种的关头。丽丽疑惑说,真有这种事体,讲起来严重了,难道现在日本人,全部是中国种了,上海人了。葛老师尴尬说,这是听说嘛,民间故事,民间传说可以吧,日文里有“雑婚”,“混血”的讲法,明治年是“人种改良”。亭子间小阿嫂说,停停停,好了好了,每一次吃饭,讲来讲去,不是讲听不懂的事情,就是讲恶阴事体。菱红说,恶阴恶状,样样龌龊事体,垃圾事体,不弄到日本人头上,就不适意。

大家吃酒吃菜。丽丽说,每次见到大家,见到玲子姐姐,菱红姐姐,我开眼界。玲子说,丽丽见过大市面,太客气了。丽丽说,刚刚讲到包养,我就一直想,觉得有道理,一个小弄堂里小姑娘,有啥优质的男女教育呢,但是跟了一个高级领导干部,优质日本男人,香港好绅士,体验男女生活,过几年,眼光,谈吐,品位,气质,习惯,等于几年里,免费硕博连读,免费培训直升班,人完全就两样了。菱红说,嫁人不对,不如不嫁。

丽丽说,弄不好,是倒了大霉,我同学嫁了一个男人,婚前无啥,婚后呢,老公对上海的反感,全部转移到老婆头上了,可怜呀,看见老婆吃一碗菜泡饭,吃一口白米饭,老公就翻面孔,老公是种麦出身,天天要吃手擀面,认定天下白馍馍,最是养人,要死了吧,上海新娘子,天天去发面粉,等于开了大饼店,噼哩啪啦,每月要做大饼,老公买来大小两根擀面杖,一块木板,一见老婆淘米烧饭,就要哭,要吵,要辩论,讲起来,受过最高等教育。小琴说,这也不一定,我是农村人,我就根本不喜欢农村,我只想上海,回去过年,是看我爷娘的面子,现在一台子人,热闹,我回乡过年,弟兄姐妹,也是一台子,吃吃讲讲,但是房子外面,山连山,上海房子外面,仍旧是房子。玲子说,小琴讲这几句,有意思吧。小琴说,去年回去,我同乡的同乡,托我带六双皮鞋,满满一旅行袋。玲子姐姐讲,我是发痴了,地摊货的皮鞋,十五块一双,六双鞋子总共九十块,一股化学味道,又臭又重。姐姐讲,就算背到邮局里寄,也不止这点钞票,但我心里晓得,只能带回去,这是乡下规矩,要我回绝,我开不出口。玲子说,小琴的脑子,已经进水了,一百块不到,一大包,轧长途汽车,而且这个同乡小保姆,小琴完全不认得,是隔壁村庄老乡介绍的。小琴说,姐姐,乡下就这样呀,一桩事体做不好,传一辈子。陶陶说,结果呢。小琴说,要人传句好,我一世苦到老,我当然带回去了。陶陶说,小琴真好。小琴说,乡下,就是这副样子呀,鸡看不见人长大,人看不见山高大,我父母,一年一年见老,门口两棵树,一年年粗,今年,两棵树加了新木料,做了父母两副寿材。玲子说,小琴做啥。小琴说,不好意思,弄得大家扫兴了,不讲了。陶陶拿了纸巾,小琴接过说,我本想讲讲开心事体,让大家笑笑,啥晓得一开口,就不对了。陶陶讲,讲得有感情,请继续。小琴说,去年大年夜,乡下一台子人刚刚吃饭,外面有人敲门,我爸出去一张,不见人影,回来坐定,外面有人笑一声,北风大,有人咳嗽,我跟爸爸出去看,雪地白茫茫一片,见不到人,家家户户关门过年,狗也不叫,我吓了,跟爸爸回来,一台子兄弟姐妹吃菜吃酒,我吃不进,听外面还有啥声响。爸爸吃了一杯,跟我娘小声讲,肯定,是小叔来捣乱了,小琴,先帮小叔摆一副碗筷,我娘讲,算了,几年不摆了,小叔一定去县城了,不会再来了,我爸讲,就靠冬至烧一点纸,有啥用呢,过年大家一回来,坐满一台子,有人就冷清了,难免会眼红。爸爸讲到一半,大门哗啦啦一阵乱响。菱红说,吓人。小琴说,我一开门,一只绶带鸟飞进来,乡下叫练鹊。我爸对这只鸟讲,大年三十,有啥可以闹呢,有啥不开心呢。这只鸟不响,大家也不响。我心里晓得,这只练鹊,就是我小叔。丽丽说,哪里有这种吓煞人的鸟。小琴说,乡下就这副样子,反正只要大年三十,常有这种事体,有动物冒出来,听到怪声,咳嗽,结果撞进来一只鹌鹑,一只毛兔子,一只鹗,这次是练鹊,春天飞到坟墩上,死叫活叫的怪鸟。此刻大家不响。

小饭店外面是进贤路,灯光昏暗。小琴说,1961年大饥荒,我小叔到阴间报到,做了讨饭饿煞鬼,当时葬得太薄,因此容易逃出来,每到过年,大家到齐吃饭,吃得好,讲得好一点,汤汤水水多一点,热闹一点,小叔就不平衡了,闹一点事体。大家不响。小琴说,这个大年夜,大家怕小叔惊吓,炮仗就不放了,大年初一,我开了门,小叔就飞走了,到了正月十五,天下的宴席,全部散了,房子里,只剩我父母,全部走了。玲子说,如果全家迁来上海,小叔飞得到上海吧。小琴说,这不可能了,说不定,变成一部土方车,撞到街面房子里,倒是可能的。满座笑翻。小琴说,我这是瞎讲了,我小叔,如果是一般的鹞子,一只麂,上海密密麻麻的马路,房子,也是飞不到安亭,走不过黄渡,肯定迷路了。陶陶说,最后关进铁笼子,送到西郊公园。大家不响。小琴说,我以前一直认为,人等于是一棵树,以后晓得,其实,人只是一张树叶子,到了秋天,就落下来了,一般就寻不到了,每一次我心里不开心,想一想乡下过年,想想上海朋友的聚会,就开心一点,因为眼睛一霎,大家总要散的,树叶,总要落下来。玲子说,这有啥呢,散了再聚,聚了再散嘛。葛老师说,小琴看上去笑眯眯,心里是悲的,听老师一句,做人要麻木,懂吧,像我一样,看看报纸,吃吃咖啡。玲子说,好了好了,葛老师已经老得阴笃笃了,要大家也一样,最好集体蹲养老院。大家不响。亭子间小阿嫂说,开这家饭店,葛老师一点不老,帮了不少忙的。玲子白了小阿嫂一眼,端起杯子说,是呀是呀,借此机会,我就请请各位,以后常来。

这顿夜饭,陶陶与小琴虽只攀谈几句,但有摆摊的共同话题,比较投缘。等饭局收场,大家朝外面走。沪生与小琴,边走边聊。陶陶想跟过去,玲子一把拉过陶陶,回到店堂里来。玲子笑笑说,陶陶,想到啥了。陶陶说,啥。玲子说,看见身边小琴,想到啥呢。陶陶说,我想不出。玲子说,想到芳妹了对吧。陶陶说,为啥。玲子惊讶说,有良心吧,已经忘记了。陶陶不响。玲子说,陶陶认得芳妹,是我请的客,忘记了。

陶陶说,这我晓得。玲子说,当时的芳妹,坐陶陶右手边,芳妹摆摊卖毛巾,这一夜跟陶陶讲得热络,一男一女,因为摆摊,热络投机,陶陶三花四花,花来花去,谈来谈去,两只摊位,摆到一道,最后,绣花枕头并排,做了夫妻。陶陶不响。玲子说,现在,陶陶右手边,坐一个小琴,我是明眼人,开通人,但要当心了,不可以七花八花,弄我的小姊妹,弄得不好,要出大事体的,晓得吧。陶陶说,我晓得,放心好了。陶陶告辞,走出了店堂。“夜东京”外面,苏州范总开了车门,送俞小姐回去。小阿嫂陪葛老师慢慢走。大家四散。小琴立于梧桐树旁边,低鬟凝目,一动不动,见陶陶出来,走前了几步。陶陶对小琴笑笑。两个人不响。小琴说,陶陶有空,到华亭路来看我。陶陶说,好呀。小琴说,我走了。陶陶挥挥手。两个人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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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4 06:5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拾叁章


钢琴有心跳,不算家具,但有四只脚。房间里,镜子虚虚实实,钢琴是灵魂。尤其立式高背琴,低调,偏安一隅,更见涵养,无论靠窗还是近门,黑,栗色,还是白颜色,同样吸引视线。于男人面前,钢琴是女人,女人面前,又变男人。

老人弹琴,无论曲目多少欢快跳跃,已是回忆,钢琴变为悬崖,一块碑,分量重,冷漠,有时是一具棺材。对于蓓蒂,钢琴是一匹四脚动物。蓓蒂的钢琴,苍黑颜色,一匹懂事的高头黑马,稳重,沧桑,旧缎子一样的暗光,心里不愿意,还是让蓓蒂摸索。蓓蒂小时,马身特别高,发出陌生的气味,大几岁,马就矮一点,这是常规。待到难得的少女时代,黑马背脊,适合蓓蒂骑骋,也就一两年的状态,刚柔并济,黑琴白裙,如果拍一张照,相当优雅。但这是想象,因为现在,钢琴的位置上,只剩一块空白墙壁,地板留下四条拖痕。阿婆与蓓蒂离开的一刻,钢琴移动僵硬的马蹄,像一匹马一样消失了。地板上四条伤口,深深蹄印,已无法愈合。

阿宝发愁说,我马上去淮海路,到国营旧货店看一看。蓓蒂说,我去过两三趟了,马头也陪我去过了。阿宝说,马头讲啥。蓓蒂说,马头觉得冤枉,根本不明白,啥人拖走了钢琴。姝华说,真的,还是装的,现在样样式式,可以搬出去卖,我爸爸讲了,现在捞外快,最方便,预先看了地方,带几个弟兄,卡车偷偷从厂里开出来,冲进这种倒霉人家,一般无人敢响,以为又是来抄家,进门就随便,可以随便搬,红木家具,铜床,钢琴,丝绒沙发,地毯,随便搬,其实,是拖到“淮国旧”去卖,三钿不值两钿,然后,大家吃几顿便宜老酒,家常小菜,毛豆百叶结,素鸡,烤麸,猪脚爪,啥人管呢。阿宝不响。阿婆说,我已经头昏了,是高郎桥的马头做的,还是陌生人做的,根本搞不清爽,我去过“淮国旧”,后门是长乐路,弄堂路边,毛竹棚里,也摆了旧钢琴,哪里寻得到呢,看得我眼花落花。姝华说,这地方沙发多,家具多,钢琴也多,各种颜色,牌子,摆得密密层层,弯弯曲曲,路也不好走,要侧转身来,店外,仍旧有琴运进来,店员用粉笔写号码。店员讲,上海滩哪里冒出来这样多的琴,作孽,怨煞人。我一进店里,就跟阿婆蓓蒂走散了,钢琴,沙发,各种人家的气味,有的香,有的臭,琴背后一样,全部是灰,看到一架古钢琴,羽管键琴,西洋插图里有过,洛可可捕金花样,像小写字台,四脚伶仃,上海真看不懂,样样会有。阿婆说,白跑了几趟,每趟出来,蓓蒂就蹲到地上,不开心。姝华说,这天阿婆进店,先坐到一张琴凳上,后来坐一只法国弯脚沙发,面色难看。阿婆说,是接不上气了,我晓得差不多了。蓓蒂说,不要讲了。阿婆说,想想再回绍兴,无啥意思。蓓蒂拉紧阿婆说,坟墓已经挖光了。阿婆说,索性变一根鱼,游到水里去。蓓蒂说,真这样,我就变金鱼。阿宝说,有了钢琴,也不便弹了。蓓蒂不响。阿婆说,蓓蒂一个人也去寻过,琴上有小鱼记号,容易寻到,吃中饭阶段,四面无人,听到有人弹琴,有一个七八岁小姑娘,弹几记,关好琴盖,东看西看,再开一只琴盖,弹几记。蓓蒂不动,听小姑娘弹。姝华说,店员的小囡。

蓓蒂说,跟我一样,是寻琴的。阿婆说,只能这样子想,如果来人采取行动,明当明拖走,我跟蓓蒂,也只能看看,两眼提白。阿婆摸了摸蓓蒂说,南京城去过了,乖囡想去哪里散心,跟阿婆讲。蓓蒂说,我想去黄浦江。阿婆说,敢。姝华说,蓓蒂的琴,也许一拖到店里,就让人买走了,现在便宜货多,老红木鸭蛋凳,两三块一只,钢琴一般三十块到八十块吧。阿宝说,青工一两个月工资,只是,啥人买呢。曹杨新村,工人阶级最多,可以买,但是地板软,房子小,弹弹《东方红》,有啥用场。大家不响。

其实这天黄昏,是阿宝最后见到蓓蒂与阿婆的时刻,阿宝离开时分,天完全灰暗,阿宝回头,见阿婆为蓓蒂梳头,阿婆说,拜拜拜,拜到明年有世界,世界少,杀只鸡,世界多,杀只老雄鹅。蓓蒂说,我不要听了,讨厌了。姝华立于门口,阿宝再回头,见姝华身边,掠过两道光,闪进水池里,阿宝一揩眼睛,视觉模糊,眼前,只是昏暗房子,树,一辆脚踏车经过,一切如常。几天以后,阿宝收到了姝华的信,信文是,阿宝,这天你先回曹杨新村,会相信我吗?以后就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就是这夜之后,阿婆和蓓蒂失踪了,大概是去了南京?还是哪里?有空详谈。

姝华。

十天后,阿宝与沪生,小毛以及建国等人,赶到杨浦区高郎桥的马头家,再三打听蓓蒂,阿婆,以及钢琴的下落。结果讲了几句,气氛就紧张,也许是建国想动手,小毛的姿势引起了误会,五分钟里,马头家周围,聚拢不少青年,搞得不可收拾。事后,马头耐心告诉阿宝,现在市区的造反组织,太多了,根本搞不明白,啥人拖走了钢琴。阿宝不响。马头说,小毛真是十三点,要动手,也不想一想,普陀大自鸣钟地区的人,哪里可以跟大杨浦对开,上海人讲了,根本是不配模子的。阿宝拍拍马头肩膀,一声不响。马头说,蓓蒂跟阿婆失踪了,我也难过,我一个人去皋兰路,看了三次,世界乱了,我确实是看不见,寻不到。阿宝说,会去哪里呢。马头说,希望是去了南京,或者去绍兴,我听蓓蒂讲过,上海,越来越没意思了。阿宝不响。马头说,此地高郎庵,沪东天主堂,本就破破烂烂,取消了,敲光了,也就算了,市中心好房子,又是撬又是敲,完全变了样,我想不到,昨天我去了一趟,看见阿宝的老房间,搬进三户人家,底楼蓓蒂房间,迁进来两户,门口的小鱼池,清理过了,水里有几条金鱼。阿宝心里一痛。眼前出现蓓蒂的样子,池边的鱼鳞。马头说,我有了空,再去看看,一老一小,到底去了啥地方,唉,上海,真是无啥意思了。

这天下午,阿宝再次走进淮海路国营旧货店。满眼是人,店堂宽阔,深不见底,钢琴摆满后门内外,以及附近弄堂,过街楼。店里的营业员,精通种种旧家具,方台子叫“ 四平”,圆台叫“ 月亮”,椅子叫“息脚”,床叫“横啊”,屏风叫“六曲”,梳妆台叫“托照”,凳子统称是“件头”,方凳圆凳,叫“方件”,“ 圆件”,时常有东张西望的顾客,也许跟阿宝一样,寻觅自家或亲朋的家当,看到了,当然不可能赎回,但可以紧盯不放,或是长长一瞥,眼神发呆,摸一摸,问一句卖价,离开。犹豫性格之人,几步几回头,预备过几天重来,有空再来看看,也许一直等到旧物消失,会鼓起勇气,打听去路,与营业员攀谈。营业员说,卖脱了。啥。

大概是前几天吧。买客,是哪一类人呢,大概做啥工作。营业员心情好,敷衍几句。有警惕心,就立刻反问,喂,做啥,公安局的,介绍信拿出来。提问人立刻做了缩头乌龟,走路了事,这块地方,再不会来了。另一种人,一眼寻到钢琴,或者沙发。营业员说,古董提琴,越古越艳,古董钢琴,难了,钢琴要买这种老牌德国货,但太旧不好,钢丝容易松,容易走音,经常要校,沙发嘛,这一件是法国真正老货,骨子硬,扶手雕工精细,泡钉,丝绒面料,绷带,鬃丝,完全进口料作,底盘高级弹簧,包括“库升”,即弹簧软垫,样样货真价实,赞。来人不响,改变了计划,里外环境,看个两三遍,看明详细位置,时间,何时人多,人少,中午转到附近,吃一碗菜肉馄饨。一般是下午一到两点,客流少,或者四点钟,前面挡了一部黄鱼车,多数人,走不进某一条家具形成的夹弄,此刻光线也最暗,时辰一到,东看西看,直接来到既定位置,四面一瞄,摸出裤袋里的旋凿,或拎包里的剪刀,一戳,一剪,一撬,一挖,拿到一只纸包,或者铁皮小盒子,连工具摆进人造革拎包,拉链一拉,佯装客人,全身放松,东看看西摸摸,马上滑脚走路。这就是保卫个人私产,或侦查他人财产,巧取夹藏的情节,寻宝,是世界永恒的主题,是这家远东最大旧货店,辉煌时代的惊鸿一瞥。当时小道消息多,传闻有人躲进旧橱,关店后,半夜出来作案,店里因此养了两头狼狗,一夜巡逻三遍。最轰动事件,是附近几个小囡,某日到旧沙发上蹦跳吵闹,结果踏穿了一只法式洋缎单人软椅,露出内衬一包赤金链,两大卷美金。因此,堆满旧家具的店堂与马路,像苏联电影《十二把椅子》。此刻,阿宝于琴间流连徘徊,钢琴自由摆放,罗列散漫,形成各种行走路线,跻身于此,打开任何一块琴盖,内里简单而复杂,眼下的键盘,一丝不动,周围听不到一个音阶,有时,键盘上有几根头发,一屑碎纸,半枝断头铅笔,琴盖内散发出陌生气味,阿宝难以亲近,感觉到痛,怅然闭阖。蓓蒂留下的小鱼刻痕,阿宝走了几圈,望穿秋水,也寻觅不见。

阿宝独自来到南昌公寓。姝华靠于床头,姝华娘端来一杯开水。

姝华有气无力说,姆妈,我跟阿宝有事体讲。姝华娘知趣避开。姝华忽然两眼发光说,阿宝,我像是做梦了。阿宝不响。姝华说,我真不相信这天的样子。阿宝点头说,蓓蒂与阿婆,确实是失踪了,毫无消息。姝华说。这天,我见阿宝先走,我也想走了,我讲了一句,阿婆,可以烧夜饭了,天夜了。阿婆笑笑,蓓蒂看看我,一声不响。我隐约闻到一股鱼腥气,刚想走,外面花园里,出现一道光,我一看,阿婆刚刚还在身边,现在看不见了,蓓蒂拉了我,对池子里叫,阿婆,阿婆。我看一看,黄昏天暗,水里一条鲫鱼。蓓蒂讲,这是阿婆。阿宝说,真的假的。姝华说,奇怪,池子一直是枯的,这夜有水了,有鱼,我伸进水里,鲫鱼一动不动。

蓓蒂讲,阿婆,让我变金鱼呀。我讲,蓓蒂,童话看多了,普希金讲的金鱼,是上帝。蓓蒂讲,姐姐如果想变,也是一条金鱼,试试看。我笑笑讲,我不想做金鱼,我做人。蓓蒂讲,金鱼比鲫鱼好看。我讲,是的,以前有个叫契诃夫的男人,一写情书,就是我的金鱼,我亲爱的小金鱼。

蓓蒂忽然蹲下来,哭了。我回到厨房寻阿婆,走到门口,我回头再看,水池四面,已经不见人了。我讲,蓓蒂,蓓蒂。我听不到声音。我跑进去看,水更多了,有一棵水草,一条鲫鱼,一条金鱼。我觉得情况严重了,伸手去摸,鱼游到水草下面,我吓了,我讲,蓓蒂,周围一声不响,金鱼摇摇尾巴,鲫鱼一动不动,贴近了金鱼,像一块石头。我寻到厨房间,想不到阿婆跟蓓蒂,忽然立到我眼前。阿婆讲,天不早了,姝华回转吧。我心里嘣嘣跳,觉得放心了。我讲,好的,我走了。阿婆讲,天冷了,姝华面色不好,多穿一点呀,阿婆明早,是想带蓓蒂出去了。我讲,到啥地方去。阿婆讲,现在话不定,真要话一句,就是想走了。姝华讲到此地,低头说,我不想讲了。阿宝说,我觉得还好,不觉得紧张。姝华说,这等于是童话选集。阿宝说,两个人,真就消失了。姝华不响。阿宝说,记得蓓蒂几次讲故事,完全乱梦堆叠,看见裙子变轻,分开了,是金鱼尾巴,水池旁边,月光下面有一只猫,衔了蓓蒂,到外面走了一圈,再回来。姝华说,当时,天完全暗下来了,蓓蒂身上发亮。蓓蒂讲,姐姐,我跟阿婆走了。我警惕起来问,到啥地方去。蓓蒂讲,现在等猫咪来呀,夜里有三只猫会来,其中一只,是来带我的,有一只花猫,带阿婆先走。我讲,笑话。蓓蒂讲,三只野猫,一直跑到日晖港,黄浦江旁边,猫嘴巴一松,喵呜一叫,我跟阿婆就游了,游一圈就回来,如果我不回来,就游到别地方去。我笑笑讲,除非我做梦。蓓蒂讲,不相信就看呀,我跟阿婆,头颈后面,有牙齿印。我看一看,只闻到头发里的鱼腥气。我讲,快让阿婆汰头发,不许吓姐姐,我走了。蓓蒂讲,我不要钢琴了。阿宝不响。姝华说,当时,只觉得背后发冷。阿婆不声不响过来,面色枯槁晦暗,摸摸蓓蒂的头讲,蓓蒂。我觉得有点尴尬,敷衍笑了笑,我真就走了,两脚无力,梦游一样走的,我只记得,阿婆的相貌,完全变暗了,我现在想想,还是不相信这夜的情况。阿宝不响,心里想到了童话选集,想到两条鱼,小猫叼了蓓蒂,阿婆,乘了上海黑夜,上海夜风,一直朝南走,这要穿过多条马路呢,到了黄浦江边,江风扑面,两条鱼跳进水里,岸边是船艏,锚链,缆绳。三只猫一动不动。阿宝说,这肯定是故事,是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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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4 06:5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7-1-31 03:28 PM 编辑


第二年初夏某天,气温滚热,叶家宅小菜场附近,有一爿酱油店,卖散装啤酒。营业员接过小毛的钢钟水壶,扳开黄铜龙头。营业员说,师兄师姐,来了不少。小毛说,当心,眼睛看龙头。营业员对女营业员说,练功夫,练拳头的人,就是不一样,做了夜班,日里还不咽,还有精神吃老酒。小毛说,有意见对吧。营业员说,毫无意见,是眼热,我当时是一念之差,做了柜台猢狲,看看现在,工人阶级多少开心。小毛不响。啤酒满了。营业员手一扳,转过柜台,竹壳热水瓶摆到绍兴酒坛旁边,漏斗插进瓶口,竹制酒吊,阴笃笃,湿淋淋提上来,一股香气,朝漏斗口一横,算半斤。热水瓶装满黄酒,小毛付了钞票,一手拎水壶,一手拎两只热水瓶。女营业员说,劲道大,厉害。小毛的腰板挺直,大步离开酱油店,来到师父房间。八仙桌已靠床摆好。建国,荣根,国棉六厂艺徒小勇,绢纺厂小隆兴等人,买了熟菜,拆开油纸包,摆到台子当中。灶披间里,金妹炒了两碗素菜。小毛倒了酒。师父讲,小菜蛮好,今朝,人人要吃老酒。金妹穿无袖汗衫,端菜进来,颈口流汗,一双藕臂,两腋湿透。

小毛说,我叫名,只有十五岁。师父说,十五岁,我已经准备养小人,准备做爹爹了,吃酒不碍的。小隆兴笑笑。金妹吃了一大口啤酒说,灶问太小了,太热了,我现在只想汰浴。师父说,我就一间房间,真要汰,现在到床脚旁边去汰。金妹说,十三,当了小朋友面前,我好意思汰吧。

师父说,有啥不可以呢,我师父当年,召集了师兄弟,看过一次女人汰浴。金妹说,好意思讲的。大家人座。建国说,师父吃。师父说,我这次,是指挥部派我到杨浦区三个月,帮几个工人组织训练基本动作。小毛说,我有空来看。师父说,也就是一般格斗擒拿,路太远,情况也乱,大家不便来。小毛说,万一有要紧事体呢。师父说,教拳三年多,借此机会,我跟大家告一个段落。大家不响。师父说,蜻蜓吃尾巴,现在只能自顾自,管好自家,市面乱,心就要定,做人单凭一个“义”,要帮弟兄,我师父的师父,是苏北难民,到上海做工,当时成千上万工人参加青帮,搞罢工,纱厂里又有帮,安徽帮,湖北帮,苏北帮,山东帮,绍兴帮,南洋香烟厂,不是宁波帮,就是广州帮,到我师父一代,还算聪明,只做同乡人的弟兄,少惹是非,供关公,关老爷,张天师,我现在只能供领袖,一般情况里,记得领袖语录,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也就可以了。小毛说,有人欺负我朋友,哪能办。小勇说,讲讲看。师父说,社会纠葛,一般朋友关系,目前尽量少管。小毛不响。师父说,运动一来,车间里真也冒出几只瘪三,领袖语录,朗朗上口,革命形势,样样懂,身披军大衣,样子像领导,真是奇怪。金妹说,我厂里,也有这种瘪三,奇怪。师父说,老古话讲,这叫小人多才。金妹笑说,打扮最重要,据说以前搞罢工,美亚厂来了一个代表谈判联合行动,穿了一身旧衣裳,大家根本不理睬,结果换了一套新衣裳,就谈得爽快了。师父说,我是看透了,讲起来,是斗阶级,其实跟过去的帮会,党派搞罢工差不多,是斗人,人跟人之间,主要靠互相闻味道,互相看脾气,合得拢,还是合不拢,就算是一个阶级了,一个组织,亲生亲养的同胞手足,同宗弟兄,往往也是互相打小算盘,一个朝东,一个要朝西,结果呢,就互相斗,互相打,互相戳娘倒皮的骂,哼,讲起来好听,路线斗争。

大家不响。吃酒吃菜。师父说,比如我这次到杨浦,我已经想定了,只教拳,搞七捻三事体,我不参加。小隆兴说,这段时间,大家做啥呢。师父说,无啥好做,少跟造反队搭界,跟车间里小姑娘,小阿姨,小姆妈搭讪,讲讲笑笑,倒是可以的,因为年纪到了,懂一点女人的味道,以后少走弯路。金妹说,师父要教坏小朋友了。师父说,年纪确实不小了,我来问,小隆兴年龄多少。小隆兴说,十九。师父说,建国,荣根两弟兄,一个是十九,一个十八,小勇十七。小毛最小。大家不响。房子外面,传来驳船汽笛声,天气热,每个人吃得面孔发红。师父看看大家说,我来讲个故事,老古话讲,看佛警僧,看父警子,古代有个高僧,自小出家,清修到老,名声好,临死阶段,徒弟问,师父有啥要讲吧。高僧说,一世看不见女人的下身,我苦恼,因此死了两夜,还是死不脱,辛酸。金妹说,好意思的,不许讲了。师父说,徒弟就跑到堂子里,叫一个女人过来,裤裙一落,高僧一看说,啊呀呀呀,原来跟尼姑是一样的,两脚一伸,圆寂了。金妹说,下作。师父说,上面要作,下面也要作,这叫下作。吃了老酒,我头脑拎清,现在我来问徒弟,女人赤膊,看见过吧。金妹说,不许讲了。师父说,我重点来讲一讲,男人不下作,小囡哪里来,早晓得,就早懂事,人就聪昵,我师父讲了,男人早一点晓得女人,也就不稀奇了,以后少犯错。小毛说,我看到过了。师父说,讲讲看。小毛不响。

师父说,不要紧,讲。金妹筷子一放说,蛮好吃一点师徒老酒,就讲下作事体。小毛不响。师父说,金妹是过来人,下作事体,样样做过了。金妹说,太难听了,不要讲了。师父说,社会乱,这批小囡,样样不懂,我就有责任。金妹说,讲得出口吧。师父说,又不是让金妹讲,是听小朋友讲,小毛快点讲。小毛说,是去“大串联”,车厢里人山人海,我坐的地方,车厢连接板,屁股下面漏空,人多得实在不能动,厕所间里全部塞满人,半夜里,对面两个北方大姐姐,穿的是棉裤,结果就脱到底,对准铁板。师父说,小毛当时想啥。金妹说,不许讲了。小毛不响。小勇说,我有次去中山桥棚户区,看到同学的小阿姨,隔壁小姆妈,大热天赤膊,房间里走来走去,样样无所谓。建国说,我小娘舅,小舅妈,到上海来大串联,夜里咽双层床下铺,哥哥跟我咽上铺,因为是木条子铺板,半夜里就跟哥哥看下去。金妹面孔飞红说,真不晓得,男人为啥喜欢讲这种事体。大家不响。金妹说,难怪有一次,我到厂里泡浴,听到顶棚上面有声音,一个班次的女工漶浴场面,两排莲蓬头,三四十个赤膊女人,结果上个礼拜,轰隆隆隆一响,顶棚让水蒸气熏酥了,爬进一个人,想不到忽然塌下来,灰尘垃圾里,趴了一个电工阿胡子,十几个小姊妹,捂紧上身下身,连忙就逃,真是吓煞人,其他几个老阿姨,老女人,老师傅,根本不怕,衣裳顾不得穿,赤膊骑到阿胡子身上,打得阿胡子七荤八素。师父说,一顿粉拳,厉害。金妹笑说,下作男人,真是下作。师父笑笑。金妹说,这桩事体之后,三车间的小姊妹讲,金妹,我想过了,以后发觉有男人偷看,我只要双手捂紧面孔,就可以了。师父说,为啥。金妹说,一手遮下身,一手挡上身,根本不起作用,我后身屁股呢,大腿呢,别人样样看得到。师父说,不明白。金妹说,如果我捂紧面孔,下作男人,就看不明白了,这个赤膊女人,究竟是金妹呢,还是银妹,宝妹,看不明白,等于白看,女人身体,是一样的,随便看。师父笑说,这倒也是,小骚货,真是聪明,做人,其实就是凭一张面孔,屁股算啥呢。金妹说,现在我算是晓得,天下最骚是男人,自小就偷看女人。大家不响。师父说,怪吧,女人让男人看一看,身上会缺几钱几两肉吧,一钱一厘也不会损失,偷看三十几个女人漶浴,问题严重,但是最严重的,是破坏了公共财产,公家的顶棚,这种低级男人,就因为看得太迟,缺少教育,我是受过教育的人,根本不费这种心思,脑子里,我全部晓得,有啥看头呢。大家吃闷酒。

师父说,旧社会,我九岁学生意,十岁拜师父学拳头,十四岁有一日,师父叫来洋金车间所有小弟兄,像今朝一样,先练拳,然后吃老酒。我的师父问了,啥人见过女人赤膊。大家不响,这真叫老实。我师父讲,从今朝起,大家就要做男人了,这个世道社会,做男人难,最容易上当受骗,因此早一点明白,以后就不做十三点,面孔上的赤豆,就是骚粒子,生发得少一点。我师父当时,已经请来一个堂子里的女人,坐进隔壁房间腰子形大脚盆,一本正经漶浴。我师父叫到徒弟的名字,徒弟就进去看,每个人看一刻钟,其他人,外面吃酒。当时大家不响。我师父讲,做人要实在,我最看不起摆膘劲,装斯文,假正经的闷骚货,现在听好了,一个一个进去看,等于开女人展览会,啥叫女人,啥叫漶浴,免得以后,东看西看偷看,心惊肉跳,面孔变色,上了女人的当,坏事做尽。当时大家紧张了。我师父对我讲,鸿寿,现在先进去看。我不肯,我师父一掌劈过来,我就逃进去,看见一个女人,摊手摊脚,坐进腰子形大脚盆,浑身粉嫩,雪雪白。金妹说,不要讲了,可以了。师父说,女人看看我,笑了笑讲,弟弟。我讲,啊。女人讲,过来,过来呀,来看姐姐汰脚。金妹讲,要死了,旧社会真下作。师父说,这有啥。金妹说,师父的师父,一定是黄金荣的流氓徒弟了。师父说,瞎讲有啥意思呢,我师父以前,讲起来是青帮,照样参加工人起义,真正三代无产阶级,可惜呀,不到解放,就死了。金妹说,真是不懂了,为啥要教坏小囡。师父说,我是上卫生课,懂了吧,女人啥样子,老师会管吧,有教授教吧,我做师父的,就应该教,我有责任。

此刻,酒菜吃了大半。小隆兴说,刚刚讲到,有人欺负小毛的朋友。

小毛说,是的,我一个朋友,房间里的钢琴,让别人搬走了。师父说,有钢琴的人家,多数资产阶级,这可以随便搬。小毛说,开始我以为,是杨浦区一个叫马头的搬的,结果马头死不认账,我就跟建国等等几个朋友,到大杨浦高郎桥,寻到马头,想不到讲了几句,就准备打了,马头人多,蛮防我的。马头对我笑笑讲,普陀区的武功,算啥呢,一副娘娘腔,要讲力道,要拉场子,摆场子,摆功架,大杨浦,全上海一级水平,一只鼎,此地根本不会吓。师父说,听这种小赤佬瞎讲。小毛说,后来,我真不敢动了,马头叫来不少人,手里有角铁,洋圆,自来水管子。建国说,角铁不稀奇,现在最时髦,自来水管子,焊三角刮刀,新式标枪。师父说,建国,打拳头,就是打拳头,弓有各种弓,人有各种人,这种野蛮家生,碰也不许碰,要出人性命的。建国不响。师父想了想说,以后有啥事体,小毛打传呼电话过来。小毛说,好的。师父说,老实讲,这种“上只角”的事体,以后不要管,也根本管不过来,去年抄家,五原路有一个老板,一幢大洋房里,抄出六个小老婆,解放十多年了,啥人晓得呢。旁边的五原小菜场,批斗一个男人,据说平常喜欢瞄女人,就算流氓犯了,赤膊批斗,胸口挂一块咸肉,苍蝇乱叮,公平吧,管得过来吧。大家不响。荣根羞涩说,师父刚刚讲了漶浴,只讲了一半。金妹说,荣根,夜壶水多了吧。师父笑说,也就是这点事体,我一个师兄叫龙弟,当时赤了膊,从里厢房间出来,胸口刺一只青龙头,上面吸出两块血印子。大家看龙弟穿衣裳,不响。我师父笑笑讲,看起来,男人身上有了刺青,就比较登样,隔壁这只小娘皮,单单欢喜龙弟嘛,讲得龙弟的面孔,像洋红番茄。小毛扳手指头说,第廿三把交椅,天微星九纹龙史进,大概是龙弟的祖宗。师父说,刺青,其实叫刺花,上海人讲起来,肉皮上刺青,不是宋朝来的,是外国水手的规矩,逢到翻船死人,做了落水鬼,烂肉不烂皮,认尸便当,之后,就传到了上海的帮会,人人喜欢,以前“ 白相人嫂嫂”,胸口两只咪咪,也会刺花。金妹说,不许再讲了。师父说,当时我也喜欢,胸口想刺关云长,后背刺赤兔马,但工价太大,老实讲,也是怕痛,怕夜里老婆吓,解放以后,龙弟身上盘的这条大青龙,麻烦了,请人全部刮清爽,一身疤瘢,大热天不敢赤膊。小毛说,为啥要刮。师父说,租界也一样呀,也会捉刺花弟兄,发现臂膊上刺花,就“到香港”了。小毛说,啥。师傅说,过去讲的切口,就是捉进西牢,巡捕房。小毛说,原来这样。师傅说,以前行话,租界巡捕,叫“外国卵子”,“洋猢狲”。比如流氓,北京叫“ 土混混”,日本叫“浪人”,上海叫“乱人”,手铐叫“金钏”,银洋叫“ 阿朗”,角子叫“小马立师”,吃饭叫“赏枪”,吃酒叫“红红面孔”,嘴巴能说会道,叫“樱桃尖”,一句不会讲,叫“樱桃钝”,两人相吵,叫“ 斗樱桃”,老女人,叫“老蟹”,漂亮女人,叫“枫蟹”。金妹说,我这样子的女人呢。师父说,叫“好枫蟹”。金妹说,要死了,我变蟹了,真难听,我想起来了,三车间老师傅,一直讲“ 玉蟹,玉蟹”,啥意思呀。

师父说,好听是吧,反正,“蟹”就是女人,懂了吧。金妹说,这我晓得,“ 玉蟹”究竟啥意思,讲呀。师父说,听起来,有个“ 玉”字,以为是好的,其实,是讲一种又老,又难看的女人,但财产多,有钞票。小毛说,师父,刚刚讲了一半,这个龙弟爷叔,浑身一条青龙,为啥要刮呢。师父说,因为是新社会,不管龙弟,还是海员,身上有刺花,就算流氓,坏分子。小毛不响。金妹多吃了几杯啤酒,此刻眼神定漾漾说,讲来讲去,就是这种肮三的事体,我想不通。师父说,金妹讲啥。金妹说,一个女人淴浴,让大家去看,女人心里想啥呢。师父说,人家,是凭本事吃饭。金妹说,男人看女人,看得腻吧,我觉得看不腻,看了一趟,就想两趟,想三趟。

师父说,这是男人家的想法了,女人懂啥呢,良家女人懂啥,见识过啥呢,堂子里的女人,脾气最和顺,最懂男人,花样经,也是最多,专门做小男人的女先生,现在叫女老师,让男人更有腔调,过去是定亲结婚,十三点新娘子比较多,新郎倌手忙脚乱一夜,瞎子摸象,有啥味道呢,因此先要学习。金妹说,想不到想不到,我师父,是脚盆女人教出来的,怪不得刚刚要我汰浴,哼,正正经经的女人,哪里做得出来,我寒毛也竖起来了。师父一捏金妹手心说,其实呢,已经样样想过了,看,手指头发抖了。金妹腰身一扭,媚声说,死腔,天气真是热呀,老酒一吃,再讲下去,我就要咽了,汗出几身了。师父说,好,这就讲到此地,酒吃得也差不多了。建国荣根立起来,小毛趴在台子角上不动。小隆兴拖小毛说,小毛,醒醒了。小毛勉强起来。荣根说,大家走吧。师父不响。金妹收台子。

此刻,只听外面有通通通的声音。师父说,啥人掼石锁。小毛也一惊,头不昏了。大家出门去看,太阳蛮热,正是涨潮,一只巡逻艇停靠苏州河边,一群年轻男女,全部运动衫打扮,回力球鞋,或荷兰式皮鞋,有人背了咖啡色皮套的方镜照相机,立到房前空地上。水泥堤岸边,两个年轻人掼石锁,其中一人身体壮硕,肌肉发达,明显是生手,每次石锁抡空,根本接不住。师父轻声说,只看,不许响。石锁翻了几记,落下来,差点压到脚背,随手将另一副小石锁举起来,直朝河里掼,一只沉下去,一只撞到河堤上,落地打滚。另一个人,身高起码一米九,拎起石担,毛竹杠远比杠铃杆粗,功能完全不同,不得要领,最后双手高举,朝前一推,石担差一点翻到河里,哐一记,敲到防波墙上面。此刻,师父踱出来说,喂,朋友,石担石锁,全部有主人,客气一点。这批人回头打量师父。

一米九青年说,是我掼了,这又哪能呢,土八路,乡下人。师父说,嘴巴清爽一点。一米九青年上来,忽然就是一拳。师父接过拳头,一转,对方就蹲下来。另一人窜上来拉,建国一绊,合扑倒地。小毛酒意全消,单膝压紧对方面孔。其他人全部不动,感觉意外。师父松开一米九青年,拉开小毛说,大家不许动。人群里走出一个小胡子青年说,老师傅有功夫,我是啥单位,晓得吧。师父说,上海体育造反司令部,上体司。

小胡子说,一点不错,不要动气,我今朝,是想看看老师傅的石担真功夫。师父说,随便到我地盘,掼我家生,啥意思。小胡子说,对不起,我可以赔。小胡子低声讲了一句,有人跳到汽艇里。小胡子说,老师傅,请。师父说,我吃了老酒,弄不动了,建国,过来弄弄看。建国朝手心吐一口馋唾,轻举了石担,放于肩胛,头一低,一转,石担围绕头颈周围,逐渐转动起来,肩胛前倾后仰,石担转得可快可慢,有人叫好。建国身体一矮,躬身低腰,石担由肩胛,慢慢滑到腰眼,然后自动回到头颈骨,肩膀一转,双手一接,石担轻轻落地。接下来,单手抓牢一只大石锁,三抛三接,第四抛,大石锁腾空,建国头一偏,人一坐,大石锁稳当停到肩胛上,一动不动。几个人拍手,叫一声好,建国微微欠身,大石锁落下来,随手一接,握紧锁柄,顺势摆到地上。小胡子说,老师傅,不打不相识,交个朋友。师父不响,有人从汽艇里,拿来两副拉簧。小胡子递到师父手里说,不好意思,请到司令部三分部来坐坐,讲一讲拳经,我此地有汽艇,上去开一圈。师父抱拳笑说,我是粗人,不会游水,落到苏州河里,定归淹煞,不客气,再讲再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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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4 06:5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


康总结束午宴,陪了三位老总,赶到昆山谈生意。康太带领女眷,太太团一行四人,一部商务车,到“华亭伊势丹”消费,各人大包小包,康太埋单,随后去“希尔顿”下午茶,四人人座。古太讲北方话说,上海的汗小姐,就是宏总,宏太太,中午怎没见。康太讲北方话说,这女人,最近不太对劲,我这是背后议论了,汪小姐不愿陪老公应酬,说要换一个活法儿。陆太讲北方话说,上海女人,作。古太说,我们康太贤惠,可真不像上海女人。康太赔笑说,我是家务事多。古太说,对了康太,您还是先回吧,受累陪我们大半天了,晚饭,我们自个能解决,没事儿。

康太见状,也就客气一番,拿出一只信封,放到茶几上说,一点小意思,各位尽管开销。三个太太客气几句,起身致谢,目送康太离开。

此刻,古太立即拨通汪小姐电话,聊了几句。半个小时后,汪小姐袅袅进来,落座寒暄。古太讲北方话说,好久没见,人更精神了。汪小姐讲北方话说,我这是才明白,北方人讲的精神,就是漂亮。古太说,我介绍一下,这一位,是台湾林太。汪小姐笑笑。古太说,最近上海方面,反对夫唱妇随的运动,形势如何,咱们得学习。汪小姐笑说,一定是康太嚼舌头了。古太说,男人带不带太太,真无所谓,可是太太甩了老公,自个儿出门,除非是同学会。陆太讲北方话说,有些声色场面,真也是不方便,姐妹会呢,心里就惦着家里。林太讲国语说,夫妻出面应酬,那是理所当然耶。汪小姐说,各位怎么了,讲点别的成吗。古太说,咱不得学上海改革的经验,互相交流不是嘛。林太笑说,大陆人碰面,一说到交流,问我的问题,就是独,还是统,蓝还是绿。汪小姐摆弄头发说,政治有啥意思,女人要的是情,缘,心情,环境。古太说,这我爱听。汪小姐说,一个多月前,我跟几个上海骚女人,去了一趟常熟,结果呢,被一个上海老派男人,缠上了,那叫刺激,最后,虽然闹得不欢而散,遭人嫉恨,我还算是长了记性,长见识。陆太说,听起来,像争风吃醋。汪小姐说,做女人难,跟老公出门,怎么打扮,一毛钱问题没有,自个儿出去,同样打扮,有问题了,上海话讲,就是狐狸精了,骚货了。古太说,狐狸精这旬,全国通用,那结果呢,被老男缠上了,又怎么着了,反正你这样儿的,照我们那儿说起来,那就叫“欠”。汪小姐笑说,随便说。林太说,听这故事,很不一般耶。汪小姐说,一般。古太说,老派男人,是不是那方面很冷淡。陆太说,有没有家庭。汪小姐说,瞧,我一口茶没喝,做询问笔录哪。古太敬茶说,来,先润一润嗓子,慢慢讲。汪小姐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那种情调,确实浓,环境气氛,少见。三个太太眼看汪小姐,十分好奇。

此刻,汪小姐想了想说,我先打个电话。汪小姐走到大堂,通了电话,进来人座。古太说,真吊胃口。汪小姐说,刚才我说的那位老男人,最近正巧在上海,不如我们,晚上约了他,到“至真园”吃个饭,怎样。

古太说,这可以呀。汪小姐说,我刚才约了。古太点头说,好。陆太说,刚才说起的情调,继续吧。汪小姐笑道,说来惭愧,当时我刚到常熟,等于就醉倒了,下午醒过来,模模糊糊,躺在一张雕花帐子床里,懒洋洋起身,老派男已经端了茶盏过来,放唱片,备洗澡水,妥帖周到,最后,两人到窗前,肩并肩坐了,边上,是自鸣钟,雅致茶几,古薰里飘来上好檀香,老派男换几张旧唱片,留声机慢慢转,有一首唱的是,我等着你回来/我想着你回来/等你回来让我开怀/你为什么不回来/我要等你回来/还不回来春光不再。林太说,唔,白光的老歌。汪小姐说,坐在窗前朝下看,青瓦屋脊,中间私家天井,东面一小戏台,弹弹唱唱,露出一对娇小绣花金莲,一双黑面圆口布鞋,白袜,西面的回廊里,坐了不少同来的女人,鞋子五花八门,老派男一推花窗,苏州曲子传上来,翻译成北方话,就是,归房扶着春香婢,倒卧牙床恨无穷,从此她,一日回肠经百转,菱花镜里损姿容。

三位太太静默。汪小姐说,难不成,北边有重要领导过世了,肃穆成这样了。林太说,情调很赞,我原以为,喝个巴黎咖啡,看个甲板日落,数个草原星星,是情调,酒中风格天地别,一个女人家,古旧大床懒洋洋醒来,面如桃花,娇柔无力,老绅士殷勤伺候,焚香沐浴,窗下歌弦,秋风鸣悲,一百五十年前,两江总督三姨太,也不过如此耶。古太笑说,编。汪小姐说,生活平淡无奇,因此要编。陆太说,也就汪小姐,能整这一出,我们那儿,谁敢呢。古太说,醉就另说了,上海老男人,尽了地主之谊,怜香惜玉,造化造化,我那地区,一般是猛张飞多,阮氏兄弟,鲁智深也不少,膂力过人,男女之间,也就是一推二六五,速战速决。林太说,鲁智深倒拔垂杨柳,不近女色。陆太说,吃狗肉的,能不近女色,《水浒》那才叫编。古太说,上回跟我老公来上海,客户请到夜总会,包房里男男女女,议论极品男,极品女,我就走了,其实我不明白,什么叫极品。陆太说,必须年轻,女不过二十,男不过二十八。古太说,俗了吧,还采阴补阳,印度神油呢,我说的是境界,派头。林太说,这故事的男女,属于上海极品,我有个台湾朋友,写的是反面文章,认为上海男女,已经变形了。古太说,这文章,我记得读过,上海男人一早起来,不是倒痰盂,就是洗老婆内裤,买回一条带鱼。林太笑说,确实是这样写的,引得上海文人集体围攻,认为是歪曲抹黑了上海男人,热闹了好一阵,朋友收集这些文字,配她的原文,众星捧月,再出一本书,当时我送了一本,给上海的宝总,他是超懂的,也只有他,看懂这书的意思,苦笑两声。汪小姐讲,宝总,不会是阿宝吧,我朋友呀。林太说,对耶,宝总好眼力,他知道,这文章看似奚落男人,其实是考量,女人有了充分自由之后,是否会节制,是保持传统女人,极品女人的特点呢,还是继续上行,最后无法无天,因为女人一变,身边男人,随之也变,几十年男女平权,同工同酬,“半爿天”教育,菜场女贩子,胆敢活剥鹌鹑皮,杀兔子,杀猪,杀牛,一个女人杀一只驴子,因为上一代女人,也炼钢打铁,开山修路做石匠,驾巨型公车,遗传历史基因的自立观,再加经济上位,赚钱多少先不论,膨胀自信,所谓精神独立,是肯定的,就算表面不长胡须,三围超赞,天天用名牌口红,内里是慢慢雄化,身边的男人,难免不逐步雌化,此消彼长,当时宝总觉得说,男人既然是石头,女人厉害的力量,应该就是软招和慢功,懂不懂,表面弱水三千,天下之物,莫文于水。古太说,什么意思。林太说,水面最静嘛,国文课里有说,细则为螺觳,旋则为虎眼,还有就是,注为天坤,立为岳玉,骄而为龙,喷而为雾,吸而为风,怒而为霆。陆太说,不对了不对了,山洪暴发,疯了,更吓人了,不就成上海人讲“雌老虎”了。林太说,主要是柔嘛,涨大水,一点声音都没有,楼上水管坏了,早上醒来,水已经涨到脚面了,水有声音吗,是隐秘的慢功,宝总讲的是水滴石穿,厉害吧,这才是女人本性,样子最文静,假如男女都是硬石头,两石相碰,火星四起。陆太笑笑,汪小姐不响。

古太说,有道理。林太说,水就是女人不知不觉的大力道,石头一点不知道,最后磨成鹅卵石,这精致水磨功夫,可以让顽石点头。陆太扑哧一声。古太说,受教。此刻,汪小姐喃喃说,原来林太,还认识阿宝。林太说,在虹桥住了五年,后跟我先生去北方做事,怎么了。汪小姐说,世界太小,我后悔讲那故事了,这事儿,我们到此为止,传出去就有麻烦。林太说,放心,今天就是见了阿宝,也不多说一字,都四五年不见了。古太拍拍信封说,不如,现在打电话,晚上也请过来聚,我们埋单,老派上海男,再加宝总,这主意好。汪小姐不响。林太说,可以吗。陆太说,赶紧给宝总电话呀。汪小姐说,这个嘛。林太羞怯说,那我打了。林太打通阿宝电话,讲上海话说,宝总呀,猜猜我啥人啦。人立刻痴笑起来。双方当下讲定,阿宝直接到“至真园”,见面吃夜饭。林太挂了电话。古太说,一跟老情人讲话,怎么就风骚万种了。林太说,我这种洋泾浜上海话,他一猜就是了,因此我笑。陆太说,藏得挺深的,原来在上海,还有个姓宝的。林太要辩解。汪小姐慢慢起身说,我忘了一件事儿,先去一次再来。古太说,怎么了。汪小姐说,去去就来嘛。古太一把拉住说,别是宝总要来,感觉不爽了,俺们可什么都不知道,别介。汪小姐说,我怕什么呀,阿宝以前,还是我客户呢,多年朋友了。古太说,有事儿另说吧,都啥时候了。汪小姐只能一屁股坐下来。

这天黄昏,阿宝来到“至真园”大堂,领班说,老板娘出去了。阿宝随服务员进了包房,里厢孤零零,坐一个常熟徐总,四目相碰,两个人一呆。阿宝说,是我走错,还是徐总认得林太太。徐总说,我是接了汪小姐电话,有三位外地太太来上海,应该不会错,订座只有我一个姓徐。

阿宝落座。徐总说,我晓得,宝总是不愿意跟我见面了。阿宝说,瞎讲有啥意思,我是忙,我应该回请,上次常熟盛情接待,一定要谢的。徐总说,常熟这次,我酒多了点,抱歉,丁老板讲了,出书计划,宝总非常帮忙,有路道,有肩胛,我谢也来不及。服务员斟茶。徐总低声说,老实讲,也只有男人,可以做我知己,理解我。阿宝笑笑。徐总说,女人面前,我一般就是摆渡船,女人上船来坐,我划到东,划到西,地方一到,女人就下船了,只有男朋友,可以长长久久。阿宝说,女人上了船,多数就不肯下来,准备摇夫妻船。徐总压低声音说,我要的女人,从来不上船,上船的女人,我不要,比如李李,蹲了河桥头,东张西望,假痴假呆,有啥办法。阿宝不响。徐总说,行船忘记翻船时,脑子容易发昏,上来女人有一点不对,摆渡船就可能改行,改运货色,装山芋,捉鱼摸螺蛳,水路也差,浪头高,两个人主张多,一个要东,一个要西,要装棉花,要装黄沙石卵子,我烦煞,苦煞,腰酸背痛,最后船板漏水,浪头上来,有啥好结果。阿宝说,悲是悲了一点。徐总说,难怪我,船翻了几趟。阿宝笑笑。

徐总说,还是宝总懂经,坚持基本原则不动摇,到现在,稳做童男子。阿宝笑说,人一过三十岁,哪里有童男童女。徐总说,这句好。

讲到此刻,服务员领进汪小姐,古太,陆太,林太。房间立即香气袭人,一番寒暄介绍,汪小姐排位子,古太上座,再是常熟徐总,汪小姐,对面坐陆太,林太,阿宝,门口留老板娘李李的位子,小菜上来。古太,陆太,表面轻松,两人四粒眼乌珠,骨碌碌打量徐总。徐总是老习惯,遇到陌生女宾,椅子就拖近一点,这次一拖,大约汪小姐勾牢凳脚,只能保持原位。汪小姐靠近,徐总比较冷淡。另一边的林太,端详徐总片刻,微微一笑,转过来与阿宝叙旧。古太讲北方话说,两位老总,百忙中赶来,我要先敬。于是三人吃了酒。徐总讲北方话说,要不是三位美女光临上海,本人现在还坐办公室,吃盖浇饭。汗小姐笑笑,为徐总夹菜,徐总身体一让说,汗小姐,靠得太近了吧。汗小姐白了徐总一眼。徐总说,我先敬身边的美女。古太不回避,与徐总干杯,玉面含笑说,如今美女成灾,我一点电流感觉不到。徐总拿过服务员的红酒壶,替古太斟满。

汗小姐说,北方话讲,这叫二龙戏珠,须(虚)对须(虚),今天允许相互吹捧,可以恬不知耻。林太笑说,这句子赞,我记下了。古太说,咱三姐妹,跟两位帅哥,好好走一个。三位太太红颜飞春,五只酒杯一碰,走了一个。徐总说,跟北方女子喝酒,境界就高。古太说,以前我一直觉着,上海人小气,菜码太小,三两筷子,一盘菜没了,苏州也一样,莲子羹一小碗,冰糖燕窝一小盅儿,现在北边的菜碟,逐渐也减量了,这就叫精致。陆太说,我的公公,算是老上海了,吃个小小的月饼,切四小块,月饼不能直接咬。汪小姐说,没听说过。陆太说,天狗吃月亮,直接咬。

众人笑笑。林太说,我自小在眷村,河北人东北人江苏人住一起,上海人最看不惯的,是广东人鱼翅捞饭,上好的材料,为什么每人一大钵,吃得稀里呼噜。陆太说,记得头一回来这边,我就犯了错,可尴尬了。古太说,和上海石库门小白脸,弄堂里私许终身。汪小姐说,陆太太水蛇腰,马路回头率,一级水平。陆太说,我不理解的,上海的葱姜摊,一分钱三根小葱,在我老家,大葱都成捆卖,我到了上海同学家,见案板上三根小葱,随手给吃了,结果阿姨做鱼找不到葱,发了一通的火。我才知道,上海人买葱,只为做鱼,平时根本不吃葱。徐总说,本帮讨论会,可以结束了,三位美女光说不喝,我敬一次。汪小姐镇定说,酒喝到了现在,起码也想想,三位美女怎么来的。古太说,哎哟喂,该死,都忘了敬汪姐酒了,对不起,我先来。汪小姐说,徐总可不能喝了,再喝要出事儿,我们林太太,干嘛来了,跟我们的宝总,就算四十多年没见吧,迫切心情可以理解,不也得照顾别人情绪不是。林太笑说,那我让宝总代表,跟汪小姐喝一杯怎样。汪小姐说,我滴酒未沾,你们个个喝得跟玫瑰花似的,我跟宝总,有啥可喝的。陆太说,宝总目前,受到林太严重影响,男人女人,石头跟水摩擦的话题,一点都没发挥,这样吧,还是隔开坐比较好,徐总跟宝总,换个位子如何。阿宝笑说,可以可以。徐总想立起来,衣裳后摆像是勾紧,一时立不稳。林太急忙摇手说,我不同意换。阿宝说,怎么了,徐总那么可怕。林太凑近阿宝,低声说,我吓到了,徐总要是坐过来,边上的醋坛子,岂不翻了。

事后阿宝得知,该日下午,李李在外办事,四点半做了头发,做指甲,忽然接到饭店领班电话,称徐总,宝总,汪小姐等人,准备来店里吃饭。李李说,晓得了。挂断电话,李李避到美容院走廊,犹豫片刻,拨通苏安的电话。李李说,我简直像密探。苏安说,谢谢帮忙,巧是真巧,夜里,我去饭店一趟。李李说,会闹出啥事体吧。苏安说,放心,要我带人去吵,去打汪小姐,不是我风格,如果要动手,也不会选择“至真园”。

李李说,仇结到了这种地步了,不大可能吧,汪小姐做人,还算可以的。

苏安说,我昨天已经讲了,具体情况,李李哪里会懂呢,徐总,是百事不管,我跑到上海,寻汪小姐,一百廿个不理睬,不见面,不响。李李说,有啥事体,可以到汪小姐公司谈呀。苏安说,绝情绝义的地方,我是不去的,我夜里去饭店,也只是跟徐总,汪小姐,笑眯眯吃一杯酒,总可以吧。

李李说,有啥事体,好好商量,不要动肝火。苏安说,放心放心,我一定笑眯眯。李李挂电话,回到镜子前面,忽然觉得头发样子,全部不顺眼了,与理发师抱怨,横竖不好。

接近八点钟,李李匆忙赶到“至真园”,进包房之前,平静片刻,然后春风满面踏进去。台面上,徐总与几位太太,酒意已浓,大家朝李李笑笑。汪小姐起来介绍。服务员倒酒。李李讲北方话说,各位姐姐光临,我失礼了,谢谢汪小姐,给我面子。大家笑笑,吃了一杯。陆太说,我们喝到现在,宝总见了台湾红粉,只想个别搞活动,兴致不高,我提议宝总,至少也讲一讲认识林太的浪漫经过。林太说,不可以,不可以。

汪小姐说,浪漫故事,我爱听。林太讪然说,超夸张的,浪漫哪里呢,是一群人去西北,谈一个企划项目,顺便种树,我跟先生一起去的,上海方面,是宝总等等人士,大家就这样互动呀,觉得比较劳累,冷,也就回来了。阿宝说,也就是一个礼拜,林太林先生,吃了点惊吓,没有大事。林太说,不讲了。阿宝说,我不讲。古太笑说,要讲,仔细讲,笼统讲话,没人爱听,尤其到那种荒凉地方,文明社会妇女,爱听殖民地故事,荒凉故事,惊险海上故事,只有这样的故事,会有野蛮的真感情。汪小姐说,讲吧。李李笑说,讲。阿宝说,有一段路,两边是沙漠。林太说,不讲了,我害羞了。阿宝说,司机介绍,这是清朝的淘金地。林太说,还是不讲了。陆太说,不许插嘴。阿宝笑笑说,司机一路念经,过不久,车子上坡,码表踩到七十,速度最多二十。徐总说,“鬼打墙”了。阿宝说,车子怪叫,忽然一震,坡上滚下不少石头,大光灯一照,都是死人骷髅。古太说,完了,乘凉晚会开始了。阿宝说,大概是风化了,老坟一层一层露出来。林太掩面说,不讲了,超丑的耶,我不想再听到了。阿宝说,车子一拐弯,轮胎爆了三个,司机只能换两条备胎,带了我走上坡顶,远看月亮下面,隐约有一群衣衫褴褛的男人,像是坐地休息,吃饭,月光发黄,头发是金的。司机小声讲,这一批是当年采金的死鬼,今晚作乱了,赶快磕头吧。司机磕了十几个头,祷告说,求黄金大仙,小人下个月就来烧纸,大仙保佑小人平安呀。我抬头一看,眼前一片月光,死鬼的身影,忽然就淡了,最后,消失了,等我们回到车子跟前,林太太在车里大哭。

林太说,宝总超夸张的,太丢脸了,快别讲了。阿宝说,大家一惊,林太的老公,口吐白沫,浑身直抽,司机和我,立刻把林太太拉出来。司机说,赶紧磕头吧。林太哭得接不上气来。林太说,瞎说。阿宝说,我们三个人,就地给黄金大仙磕头,当时林太太,一口气磕了三十几个头,最后五体投地,拉也拉不住。林太羞怯说,人逼急了,有什么办法想呢,恨的是穿了裙子,基本走光了。徐总说,就是全部走光,也是贤惠女人。

阿宝说,林先生慢慢就醒了,司机看前轮,竟然还有点气,大家上车就跑,油门有了感觉,七十就是七十,一百就一百。古太说,接下来呢。阿宝说,接下来,是修车,陪林先生看病,回到宾馆,第二天就告别了。陆太笑说,真的,就没一点花絮,这一晚,林太多需要安慰哪,没半夜敲门进来,总有话要搂着说呀。林太笑说,两位姐姐真无耻,这种时候,我就是再有什么想法,也犯忌,何况,我是从一而终的女人,我给了司机一笔钱,代为祭扫。阿宝说,这是应该。说到这里,林太双手合十,闭目喃喃说,笃信西方黄金大仙,黄金大仙保佑我,保佑大家。大家不响。汪小姐说,碰到这事儿,我还真磕不下去。古太说,确实的。徐总说,磕不下去,老公难保。古太说,只是说说嘛,为我老公,最后一定是磕了。阿宝笑说,磕不下去,一车子人也不答应。徐总笑说,摁住牛头去喝水,非磕不行。

大家不响。此刻,阿宝发现李李新做了发型,面色极不自然,比较紧张,也就忽然,包房门开了,一阵小风,进来一个人。李李不动。徐总与汪小姐忽然变了颜色。苏安走进了包房。阿宝起来招呼说,苏安呀。

李李转过来,略有尴尬说,稀客稀客,服务员,加椅子。苏安笑眯眯不动,讲北方话说,宝总,介绍一下客人呀。阿宝介绍了三位太太。苏安挡开阿宝的酒杯,讲上海话说,现在听得懂的,基本就不是外人了,今朝我来此地,是因为多次寻汪小姐谈,全部不理不睬,不见面,不响,我现在,只想问汪小姐一句,从常熟回来,已经两个月了,汪小姐,胸部有点胀了,肚皮里的小囡,也是日长夜大,请问汪小姐,预备几时几日,到红房子医院去打胎,这个小囡,必须打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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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4 06:5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拾伍章


曹杨加工组,总共有五座冲床,制造马口铁玩具,铅笔盒子。部分残障人员,装配简易五金件。5室阿姨,是阿宝同事,四十出头,瓜子脸,细腰,勤快和气,养有三个小囡。老公昌发,棉纺厂工人,国字面孔,工厂积极分子,神气里有点强横,以前每日一早,坐小板凳,细读“ 毛选”半小时,等5室阿姨叫一声吃泡饭,再回房间。有一次,单位的黄鱼车拖了昌发回来,昌发拉紧铁栏杆,不肯下车。大家看热闹。5室阿姨走近,轻幽幽一句,昌发。昌发酒醒了一半,乖乖爬下来,摸回房间里。小珍的弟弟小强说,不要看5室阿姨笑眯眯,关紧房门,要昌发做啥,就做啥。小珍说,小强有天爬上杨柳树,细竹竿顶上捏一团湿面筋,黏知了,看到5室窗口里,昌发用一根鸡毛,帮5室阿姨搔痒。5室阿姨横于藤榻上,两腿长伸,鸡毛滑过脚底心,5室阿姨哼了一声,鸡毛朝下滑,脚趾头弯曲,小腿发抖,鸡毛撩另一只脚心,阿姨笑一声。透过杨柳叶子,小强脚底板一痒,差一点跌下来。这一般是礼拜天,5室的三个小囡,全部野到附近小河浜旁边去疯。落雨天,三个人一排,呆坐大门口。邻居讲,阿大阿二阿三,可以回房间去了,回去呀。阿大讲,已经锁门了,走不进去。邻居压低声音讲,去敲门,敲了门,就进去了,敲得响一点,去敲呀,敲呀。阿大不响。大家笑笑。后一年,阿大已经懂事。有次邻居叫阿大去敲门,阿大忽然怒了,马上回嘴说,赤娘的瘟皮。

邻居一惊,也直截了当回骂,拿娘瘟皮,赤拿娘。再到礼拜天,5室照样房门紧锁,三个小囡,照样稳坐大门口,邻居一声不响。再一年,昌发得了小中风,房门就不锁了,到了礼拜天,三个小囡,一个也不出来。

工人新村的生活,加工组哐哐哐的冲床声音,一天又一天。附近沪杭铁路,真如货运站的无名铁道,时常交替咯噔咯噔,嘶嘶嘶嘶的金属噪声,重复震响,正南风起,是苏州河船鸣,西风足,菜田的粪肥臭气。

到了生日,年节,邻居十户为范围,送各家一碗三鲜面,馄饨,甜咸圆子,粽子。家家门窗大开,纯真坦然,同样也饱含心机,单是马桶间,内容相当丰富。号称“两万户”工人民居,楼上楼下,以十户合用一个厕所单元计算,两万除以十,总数就是两千个厕所单元。每个单元有四间厕位,中间隔有三块板壁,两千乘以板壁之三,二三得六。上海的“两万户”,计有六千块厕所板壁,每一块板壁,为竖条杉木板拼接,靠近马桶圈的位置,上下左右,挖有六到十六个黄豆大小的洞眼,按最低数字,每板六个洞眼算,六千再乘六。结论是,上海工人新村“两万户”马桶间,计有最低数目字,三万六千个私人窥视孔。住过这类户型的居民,心知肚明,这个统计数目字,只少不多。阿宝走进马桶间,关了板门,也就处于两面满布孔洞的空间里。经常咿呀一声,隔壁有人进来,板壁只遮蔽小腿以上位置,下为空档,无需弯腰,看得见近旁,出现一双塑料红拖鞋,漆皮木拖板,脚趾甲细致,小腿光滑,这是2室大姐姐,或楼上小珍。

对方也看见阿宝的海绵拖鞋,脚趾,脚跟,近在咫尺,一板之隔,两面稳坐一对男女,夜深人静,即便非礼勿视,也听得见隔壁,宽衣解带的一切动静,人厕声响,撕纸声音。如果来人落座,先是将封堵板壁洞眼的旧纸,一一拔除,耐心换上一团一团新纸,逐个塞紧,塞塞搴率,接下来,种种私密过程,谨慎掩饰,一般就是年轻女子,其他妇女同志,除5室阿姨外,要麻木得多。这个所在,只有双方是互相不开口的异性邻居,多少免一点尴尬。题外话,如今观念里,这种半公开,男女混厕的场合,起码要用背景音乐屏,但当年只有红歌红曲,如果有人敢冒天下大不韪,于这种不洁空间拉一根电线,播放红曲红歌,一经举报,足够条件打成现行反革命,这是毫不手软,毫无疑问的。

阿宝端坐于冲床前,机器发出均匀声响,使人清心寡欲。机器是监督者,尤其冲床的机头较高,右上方的飞轮,发出轻快的哗哗声,让阿宝集中思想,分散压力。脚踏板一动,世界有变化,上方出现复杂的摩擦与润滑,飞轮产生机械运动,吃足分量,发出巨大的哐玛声,转动曲轴,形成效果。维修工黄毛介绍,冲压原理,叫“雌雄配”,冲头,也叫“雄头”,直接顺从两面燕尾滑槽,重压下来,顶下来,让铁皮压进模具凹孔,静止半秒,相当有力道,铁皮与模具充分吃透,吃到底,懂吧,模具工行话,凹凸到底,称为“煞根”或“杀根”。雌模里面,有弹簧顶针,高碳钢快口,冲头顶到铁皮,压进雌模,回缩之际,冲压件外缘的边角,顺便一并截除,截断,然后,冲头退缩,返回上方,飞轮内弹簧销子脱开,回复到轻快的空转状态。阿宝单脚一松,雌模内顶针一顶,长脚镊子一钳,原本一块花花绿绿的铁皮,弹了出来,已压制成一件立体品种,瞠的一响,落到竹筐里,这算完成了一件。五座冲床,冲压五种铁皮构件,五个操作工,显得并不重要,机器是主角,五只不同的脚,踏出不同的下冲时问,机器声毫无规律。五座机器,五尊丈八金刚,五面铁屏风,左遮右挡,稳如泰山。维修工黄毛穿行其间,有时,阿宝的角度,能看见黄毛一条腿,一只袖套,并不是黄毛已为机器所肢解,是处于不同的视觉位置。

阿宝只能看见其中部分。5室阿姨,有时做3号冲床,有时做4号冲床。如果模具边角变毛,顶针断根,黄毛就要拆卸整座模具,送到制罐十八厂修复。黄毛是该厂正式工人,老婆死了三年,5室阿姨比较关心,曾经介绍过不少女工对象,有一个梅林罐头厂的女工,圆面孔的小阿桂,最近经常来往。见面地点,就是工棚内外。小阿桂厂休,经常过来做客,有一趟,小阿桂带来“糖水蜜桃”,一次带来一饭盒子“午餐肉”,一搪瓷缸“茄汁黄豆”,这叫“散装罐头”,是罐头厂的内部供应,卖相不好,味道一样。黄毛坐下来就吃,5室阿姨夹了一大块午餐肉,走到4号冲床,直接塞进阿宝嘴巴。但小阿桂来了几次,忽然见不到了。有天5室阿姨说,黄毛确实喜欢小阿桂,只是,罐头厂吃得太好了,小阿桂做了新娘子,回家习惯只吃素菜,黄毛想想,两个人生活,吃饭方面,就不大有意思,因此不谈了。5室阿姨准备继续介绍,黄毛说,再讲吧。5室阿姨笑笑,低头不响。这个表情,证明5室阿姨,永远是文静女人。部分女邻居,包括小阿桂,喉咙响,容易嘻嘻哈哈,打情骂俏,5室阿姨一开口,和风细雨,路上见到阿宝爸爸妈妈,也是微微一笑,不声不响,让人觉得舒服。现在已经是夏天,工棚沿用弄堂私人小厂方式,梁上吊了十几面硬纸板,让一个智障小弟牵绳子,挂板整齐前后移动,靠风力降温。今年,黄毛借来小马达,自做三片铁叶子,外加网罩,造了一架排风扇,一开电钮,棚内风凉至极。到了八月,来料减少,冲床工,只剩阿宝一人,其他人员,集中到工棚另一个角落里,做一批电线插头的手工,两片接触铜片,捻一对铜螺丝。

事件发生于阿宝独对冲床的阶段。这天下午,铜片手工,基本结束了,大部分人放了班,只有三个智障小弟,于墙角台子前忙碌。阿宝手边,还剩一个钟头的料。5室阿姨拿了一团油回丝,保养四部静止的冲床。天气变阴,闷热,马上要落阵雨。每次冲头回到高位,工作台前出现的一方小窗,也已经变暗,有时勉强看到,5室阿姨半爿身体移动,一条臂膊,头发。有时,阿姨全身完全隐人黑暗,大部分时间,是机器的模糊侧影。天越来越暗,冲床前的工作小灯,更黄更暗。每一次冲压,小灯铁皮罩抖了几抖。雨落下来了,顶上的石棉瓦响声一片。黄毛走到2号冲床前,总开关一揿,2号飞轮均匀转动,冲机上下滑动,油壶对准滑槽八只加油眼,注油保养。这是阿宝的听觉,此地位置看不见。以后,飞轮一直空转,黄毛一定是忘记关车,走开了。再以后,空中一个雷鸣,一道雪亮的豁显。阿宝眼前,冲头缩回高位,小窗前方,露出5室阿姨三分之一后背,三分之一短发,5室阿姨蹲于2号冲床的阴影里,看不见黄毛。闪电一显而失,5室阿姨蹲于直立的冲床前面,两臂抱紧前方,头发与肩胛,不断前后作横向移动,与冲床上下滑动的频率不一致,一经银光勾勒,也立刻消失,因为冲头已经下落,遮挡了小窗。阿宝注意挑出铁皮件,瞠的一响,落到竹筐里。雨落下来了,冲头回上去,眼前一方小窗,只见黑暗,上方是机器轮廓线。然后,冲头又滑下来,遮蔽小窗。所谓机械运动,铣床是横向移动带旋转,当年少见数控机床,以及自由机械手,上下运动,也只是冲床,插床。前后反复横向运动的机型,相当多了,镗床,磨床,狗头刨,牛头刨,包括龙门刨。机械内部构造,基本以锁紧V字滑槽,M字滑槽为配合要件,所谓铸铁质地的燕尾槽,雌雄槽,经过金工修正刮铲研磨,两者之间高度配合,保持内部的自如润滑,通有油眼,带油封,经常压注机油,用以在滑动之际,保持灵活度与力道,防止磨损。过了一刻钟,阿宝听见2号冲床关闭,手头还剩了十几张铁皮,5室阿姨慢慢走近来了,搬了一只凳子,坐到阿宝身边,帮忙做下手。阿姨清爽的短发,有不少已经翘出,前额一滴汗光。此刻,黄毛由另一方的机器后面出现,直接走到角落的台子前。三个小弟,漠然面对剩余的铜皮手工,迟钝缓慢,语焉不详。也许雷电之亮过于深刻,阿宝晓得,这是5室阿姨与黄毛的第一次接触。中年男女的方式,隐秘,也极为大胆。一周后,阿宝中班放工,忘记了饭盒,返回到车间,已空无一人,阿宝走到冲床侧面,忽然,5室阿姨与黄毛跳了起来,两个人仍是雷雨时期的姿势,黄毛像冲床一样直立,外表还算整齐,5室阿姨蹲于黄毛身前。阿宝见状,急忙转身离开。5室阿姨追出来说,阿宝。

工棚外面,是一条小河,垂柳依依。5室阿姨说,我不换工作服了,一道回去。两人一路走。5室阿姨面露惧色说,刚刚看见啥了。阿宝说,外面进来,眼睛一片漆黑,眼睛痛。5室阿姨说,是吧。阿宝说,是的。5室阿姨笑笑,叹了一口气。阿宝闻到5室阿姨的肩膀,头发上,全部是黄毛身上浓烈的机油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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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4 06:5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小毛做钳工的七十年代初,上海民间,盛行一种自制不锈钢汽水扳手,图案有孙悟空,天鹅,海豚,奔马,老鹰与美女,扳手两面,可以用精密磨床加工,亮可鉴人,也可用金工刮刀,手工刮铲各种花式的金属隐花,就如镜面上,出现星星点点的小花图案,太阳一照,相当别致,每一只扳手的咬口,设计得各不一样,另留小圆孔,可以挂进钥匙圈。小毛的师傅,钟表厂八级钳工,姓樊,大胖子,解放前跟外国铜匠学生意,车钳刨磨铣,样样精通,往往是做中班,吃了夜饭,樊师傅拿出一块三厘米不锈钢板,上面已用钨钢划针打样,比如三只老鹰,一匹马,一个美女,量材而定,让小毛用白钢样冲定位,然后,到钻床前打透一圈。不锈钢坚韧,容易发烫,扭断钻头,这是苦生活。然后,台虎钳夹紧,每一件毛坯,要用白钢凿子,顺了钻眼,一一凿断,再锉光毛刺,逐渐修平整,交到樊师傅手里,通常已经是下班时间。精加工的部分,樊师傅亲手做。老鹰羽毛,马蹄,美女头发,小腿,皮鞋后跟,锉得有肥有瘦,细脚伶仃,曲曲弯弯,精致玲珑。细钢凿,奶子小榔头,慢慢敲,慢慢凿,刻出马尾,鹰爪,美女大腿,双峰纹样,最妙是眼睛,钟表厂条件优越,小钻床,钻八十丝的细孔,压进半透明蓝色,咖啡色尼龙棒料,这种有色尼龙棒料,先用钟表车床,车出规定尺寸,用“米乌表”仔细量准,然后做配合。樊师傅说,就算沪西“老宝凤”银楼,最高级金师傅,也做不到的。中式嵌宝挂件,难有这种精度,跟洋式不能比的,手势,生活经,完全不一样。小毛不响。明白这几种扳手里,美女式最是精美,尤其正面双峰,先要钻一对绝细的孔洞,压进两粒粉红尼龙棒料,然后,双面锉成粉红凸点,砂纸打出圆势。二百多斤樊大胖子,大手大脚,特号背带裤,大额角上面,套一只钟表眼罩,工具摊开一台子,只为一个拇指大小的钢制美女服务,件件合金钢锉刀,堪比柳叶嫩芽,更细更柔。樊师傅十根胡萝卜胖手指头,灵巧非凡,美女逐渐颠鸾倒凤,曲线毕露,逐步顺滑,滚热,卷发飘飘,这真是缭乱青丝,锦衾怜月瘦。最后,通体绿油抛光。这个过程,是一段动人的纪录电影,DIY奇迹,寄托男人的感情与细心。

樊师傅说,汽水扳手容易做,钳工最要紧,是精度配合。樊师傅拿出一只旧铁皮罐头,里面有洋火盒大小一块方钢,手一抖,方钢内滑出一块钢榫。小毛拿过来看,两件方钢,叠角四方,严丝合缝,抽送自如,到灯前一照,不漏一丝光线。樊师傅说,这是我十七岁手工生活,雌雄榫,也叫阴阳榫,看上去简单,其实呢,做煞人不偿命。孔要方透,榫要方透,两方变一方,两方穿一方,要一点一点,锉刀尖去搭,铲刀尖去挑,三角刮刀去擦,灯光里去照,绿油去磨,去养。小毛说,嗯。樊师傅说,现在的工人,三十七岁,四十七岁也做不出来。小毛不响。樊师傅说,做生活,就是做人,如果腰板硬,自家先要做到,出手要漂亮,别人有啥可以讲呢,无啥好讲了。小毛动一动方钢,闷声不响。樊师傅说,想当年,有人揭发,讲我解放前参加黄色工会,经常抱舞女,穿尖头皮鞋,踏兰铃脚踏车,哼,滚拉娘的茶叶蛋,算啥呢,去调查汇报呀,就算是解放了,兴茂铁厂,一半工人去嫖,去赌,舞厅里,全部是工人,盛隆机器厂,工人顶讨厌车间开会,读报纸,只想滑脚出去,去抱舞女。永大祥绸布庄,一成人养小老婆,上海,小老婆有多少,据说十万不止,这有啥呢,天塌下来了吧。有一种瘟生,天生就会打小报告,搞阴谋,嚼舌头,讲我贪图个人奖金福利,跟资本家穿连裆裤,欺骗政府。有天开会,大家讲到一半,我一声不响,拿出这只生活经,台子上轻轻一摆。我讲,啥叫上海工人阶级,啥叫老卵,啥叫大老倌,啥叫模子,面子,这就叫真生活,这就叫上海工人阶级的资格。据说技术工人最有觉悟,最有理想,喏,这就是觉悟,就是理想。小毛说,人家讲啥。樊师傅说,吃瘪了,不响了,会开不下去,统统回去汰脚,咽觉了,闷屁不放一只,无啥好讲。手里做的生活,就是面孔,嘴巴讲得再好听,出手的生活,烂糊三鲜汤,以为大家不懂,全懂,心里全懂。小毛说,现在四十七岁的人,为啥做不到这种精度。樊师傅说,人各有命,有的人,开手就做得好,尤其做艺徒时代,如果天生笨,懒,最后眼高手低,只能偷偷摸摸去开会,搞花头,搞组织,捧大腿,拍马屁,跟老板讲条件,要求增加工钿待遇,巫搞百叶结,搞点外插花,心罩明白,单靠自家两只手,已经赚不到多少钞票,养不活一家老小了,有啥好讲呢,只能瞎卵搞了。小毛说,“大字报”写过,革命工人参加黄色工会,同乡会,互助会,是刘少奇鼓励的,我朋友沪生听见,师傅肯定是反革命。樊师傅不响。小毛看看方钢说,师傅,我到四十七岁,做得出这种精度吧。樊师傅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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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4 07:0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7-1-31 03:28 PM 编辑


沪生分配到一家小厂,混了一年半,父母找到关系,调入某五金公司做采购,经常出差,来来往往,认得几个列车员,买不到票,安排坐邮政车,这是夏天的特别经验,车门大开,白杨与田野不断朝后移动,凉爽至极。每到一站,工作人员抛下几只邮袋,收上来几只邮袋。火车永远朝前。沪生席地而坐,其他人,坐车门前两条长凳,聊天聊厌,就到帆布邮袋堆上躺平,从邮袋里顺手摸一叠信,仔细看。国民之间的联络,只靠信件来往,数量巨大。这些人看信,相当有经验,先看落款,笔迹。老式红框信封,公家信封,牛皮纸,道林纸,再生纸信封,外表不论,折扇一样展开,从中拣出几封,等于打扑克牌,先选大小王,大牌仔细摆好,其他掼进邮袋。再伸进邮袋,挖出一大叠。大量城市青年去了农村,因此农村寄往农村的信,也有价值,主要是注意寄信人落款,如果落笔明白,“某市某区某楼某号某缄”,或“某省某市某单位某寄”,一般就是无价值的垃圾牌,塞进邮袋。留下来的信封,笔迹要羞怯,谨慎,娟秀,落款必须是“ 内详”两字,属于好牌。选五到十张好牌在手,人躺于邮袋上面动一动,头颈一靠,寻到舒服位置,交叉搁脚,抖个两抖,然后出牌,也就是拆信封,看信。即便经过了精选,大部分信件的内文,对于陌生人还是莫名其妙,看个三五行,张三李四同志你好,首先敬祝领袖万寿无疆。阿姨爷叔,外婆舅母,最近好。一切安好。革命的握手。革命敬礼。眼光于信上一扫,捏成一团,抛到车门外面,零缣断素,风立刻刮走,一道白光。再拆一封,读,张三李四,万寿无疆。抛弃。一道白光。

再拆,再看,阿姨爷叔外婆你好。抛弃。小风凉爽,车子摇晃,昏昏欲睡。忽然,看信人读出声音,比如,我一直想你。真的想你。此刻,其余人在摇晃中人梦,这类信文的声调,钻进梦中人的耳鼓,或读信人一拖人梦者裤管,大家睁开眼睛,爬过邮包,凑近读信人,认真读出声音,读两到三遍,仔细审看信纸,其中的段落,结尾,纸面起皱,认定有眼泪痕迹,或Nil痕,对准太阳一照,但最终,一封滚烫的情书,化为了一道白光,飞向茂密的白杨,广阔田野的上空,消失。此刻,沪生通常独坐于车门口发呆,头发蓬乱,车门外面,快速移动的绿影,一间间孤独房舍飞过去,看见牛,几只白羊,一切不留声息,不留痕迹,飞过去。一切朝后飞快晃动,消失。火车经过一条河,开上铁桥,一格一格高大的铁架,出现姝华的面孔。司机鸣笛,进人上坡,副驾驶多加几锹煤,沪生前胸扑满浓烟,煤屑从头发中洒下来,落人头颈,两眼刺痛,即便有眼泪,沪生也不想离开,心里明白,姝华去吉林务农,已经几年了,少有往来,只是半年后写来一封信。

沪生:原谅我迟迟写信。我一切好。带了几本书,一本《杰克?伦敦传》。下乡落户是朝鲜族地区,吃米,吃辣,也吃年糕。女人极能干,家家窗明几净,来了客人,男主人通常不动,即使大雪天,也由女人送客到大门外很远,雪地里不断鞠躬,颇有古风。离开上海去吉林的路上,发生一件大事,车停铁岭火车站三分钟,大家下去洗脸,然后列车缓慢开动。南市区一个女生,从月台跳上火车,发现车门口全是陌生男生,想回到月台,再上后面一节车厢,没想到一跳,跌进车厢与月台的夹缝里。我当时就在这节车上,眼看她一条大腿轧断。火车紧急刹车。女生的腿皮完全翻开了,像剥开的猪皮背面,有白颜色颗粒,高低不平,看不到血迹。女生很清醒,一直大叫妈妈,立刻被救护车送走了。火车重新启动。我昨天听说,她已经痊愈了,变成一个独脚女人,无法下乡,恢复了上海的户口,在南市一家煤球店里记账。几个女同学都很羡慕,她可以留在上海上班了。这事叫人难忘。沪生,我写信来,是想表明,我们的见解并不相同,所谓陈言腐语,“花鸟之寓目,自信心中粗”,人已经相隔千里,燕衔不去,雁飞不到,愁满天涯,像叶芝诗里所讲,我已经“支离破碎,六神无主”,也是身口自足。我们不必再联系了,年纪越长,越觉得孤独,是正常的,独立出生,独立去死。人和人,无法相通,人间的佳恶情态,已经不值一笑,人生是一次荒凉的旅行。我就写到这里,此信不必回了。祝顺利。姝华。

沪生希望收到姝华的信,但心里明白,再不会有信来。姝华走前,归还几本旧书,其中肖洛霍夫短篇集《顿河故事》内,夹有一张便条,上面写:曾经的时代,已经永别,人生是一次荒凉旅行。这让沪生记起,1967年深秋,一个下午,沪生陪姝华,走进中山公园,去看一看华东最大,还是远东最大的法国梧桐,公园门口,一样贴满大字报,但越往里走,等于进入一个坟场,寂无一人,四顾旷莽,园北面有西式大理石音乐台,白森森依旧故我,旁边一口1865年铭记的救火铜钟,已遍寻不着,另有一条小径,上跨一座西式旱桥,静幽依然,满地黄叶。园西首,遍植梧桐,极自然的树冠,与行道树不一样,寒风割目,两个人寻了许久,总算于荒芜中,见到了这棵巨大梧桐,树皮如蟒,主干只一米高,极其壮伟,两人无法合抱,虬枝掩径,上分五权,如一大手,伸向云天。沪生说,听说是意大利人手种,工部局里记录,是意大利移来,总之,正巧100年了。姝华仰面说,1867年,法国梧桐,还是意大利梧桐,100年的荒凉。沪生不响,树上有一只斑鸠,鸣了一声,弃枝飞离。沪生拉了姝华的手,走了几步,姝华松开说,古代人,每趟看见乔松嘉木,心脾困结,一时遣尽,但是我仍旧觉得。

风景天色,样样不好看,浓阴恶雨。沪生不响,地上的枯叶发出响声,一个工人骑脚踏车经过说,几点钟了,快走吧,要关园了。沪生不响。一周以后,两人再聚静安寺,坐94路去曹杨新村看阿宝。上车并排坐定,车子摇摇晃晃,位子小,姝华看看窗外,靠紧沪生说,我觉得荒凉。车到曹家渡,上来两男一女,两男是高中或技校生,一人是蓬松的火钳卷发,留J型鬓角,军装,大裤管军裤,身背“为人民服务”红字绒绣的军绿挎包。另一男戴军帽,蓝运动衫,红运动长裤,军装拎于手中,脚穿雪白田径鞋,照例抽去鞋带,鞋舌翻进鞋里,鞋面露出三角形的明黄袜子。女初中生,穿有三件拉链翻领运动衫。这段时期,无拉链运动衫,上海称“小翻领”,拉链运动衫,称为“大翻领”,即便凭了布票,也难以买到,只有与体育单位有关系的人员,才会上身。女生的领口,竟然露出里外三层,亮晶晶铝质拉链,极其炫耀,下穿黑包裤,裤管只有五寸,脚上是白塑底,黑布面的松紧鞋,宝蓝袜子,如果是寒冬,这类男女的黑裤管下端,会刻意露出一寸见宽的红或蓝色运动裤边—— 1966年的剪裤时代,已经过去。此刻三个人,处于1967--1970时代,小裤管仍旧是这个时期的上海梦,这身女式打扮,风拂绣领,步动瑶瑛,是当时上海最为摩登,最为拼贴的样本,上海的浪蕊浮花,最为精心考究的装束。姝华轻声说,色彩强烈。沪生说,是的。姝华说,漂亮吧。沪生说,这不议论。姝华说,过去纱厂里,江南女工穿蓝,黑衣裳,绒线大衣,像女学生,胸口别自来水笔,苏北女工,喜欢绿缎红绸,绣花鞋面,粉红袜子。沪生不响。姝华说,我觉得太土了。姝华的发际,撩到沪生耳边。沪生说,嗯。姝华说,此地又不是北京。沪生看看自己的军裤,一声不响。

军队子弟,对于父母的背景,难免自豪。当时军装军帽军裤,尤其五十年代授衔式样,留有肩章洞眼黄呢军装,包括军用皮鞋,骑兵马靴,为服饰新贵,是身价时尚翘楚,也是精神力量信仰的综合标志。这段时期,上海年轻人习惯于军帽内里衬一层硬纸板,帽型更挺。旧时代上海四川路桥,泥城桥头,有人以抢帽为生,黄包车准备冲到桥下,客人头戴苏缎瓜皮帽,燕毡帽,瑞秋帽,灰鼠皮帽,高加索黑羔皮帽,英国厚呢帽,下桥一刻,有人五爪金龙,一捏一拎,头上一空,车子飞速下桥,难以追回,帽子卖于专门旧货店。几十年后此刻,也有人专抢军帽,临上电车,电影散场,进男厕所小便,拥挤中,冷清中,头顶一轻,军帽消失。或是三两青年迎面走来,肩胛一拍,慢慢从对方头顶,卸下帽子,套到自家头上,戴正,扬长而去。军帽价值,在极短时间内,地位高到极致,但是行抢者一般自戴,不存在倒卖关系,这是上海历史的奇观。当时全体国民崇尚军队,风行景从,最高的职业象征,只在军容军装。此外,国家体育并不废除,代表了蓬勃朝气,也因上海体育系统“上体司”红卫兵,一枝独秀。军装与运动装的趣味结合,引为时尚。当时上海的市民服饰,普遍为蓝灰黑打扮,其中出现这类出挑的男女,就有电影效果,满街蓝灰黑的沉闷色调,出现一个女青年,娟娟独步,照例身穿三到四件,彩色拉链运动衫,领口璀璨耀眼,裤脚绽露红,蓝裤边,外露脚背的红袜,蓝袜或者黄袜,这种视觉效果,既是端丽可喜,也等于蜕螭乘驾,驰骤期间,醒目显眼,见者无不惊赏,这种实力,色谱,趣味,精神内涵,实在与前后历朝历代,任何细节文化元素,扮相,品格,质地,无法相较,流行与流氓,一字之差,即也是讲,车中的男女,与年前革命小将的内涵,渐行渐远,完全化为两种人。两男一女三个青年,坐于车厢中部香蕉位子,一男紧靠一女,军装盖于两人之上,女生靠紧男生,眼睛紧闭,粗看是平静,但是军装下面,一直是动,使得女生一直有表情,车子右转弯,香蕉位子横向左面,更是醒目可观。姝华有点异样,身体分开了一点,轻声说,想下车了。沪生说,过几站就到了。姝华说,大概是晕车。姝华低了头,面有红晕。香蕉位子又移动到眼前,军装下面,一直是动,抖,女生两腿相绞,眼睛紧闭,嘴角时时抽搐。车子开开停停。忽然男生对一个中年乘客说,看啥,当心吃生活。中年男人不响,立刻别转身,静看窗外,捏紧了拉手。沪生对姝华说,靠过来一点。姝华不动。沪生轻声说,我不禁要问,这种情绪,太消极了,世界并不荒凉。姝华怒了,扭身看定车窗外,一路无话,到了站,急忙下车。

该日,天色发灰,站牌旁等候的阿宝,看上去也是灰蒙蒙。沪生见到阿宝,松一口气,妹华也松弛下来。阿宝身边,是曹杨新村邻居小珍与小强。小珍提议去长风公园,大家同意。小强带路,穿过公园附近大片灰扑扑的菜地,田头照例有零星老坟,有几种砖墓,只埋了半棺,四面用青砖砌漏空狭长墓室,上盖青瓦,现已经一律毁坏,破碎棺材板横于田埂旁。长风公园内,秋风萧瑟,游客稀少,景色发灰,发黄。灰黄色“银锄湖”上,只几叶小舟。游人食堂业已关闭。大家逛了一圈,索然无味,只得爬上湖边的“铁臂山”,登上山顶,传说可以看极远的景致,是当时所谓沪西第一峰,望得见市中心国际饭店,及苏州河旁大小烟囱。然而此刻,这些远方风景,包括沪西细节,已经朦胧。姝华说,上海,一副灰扑扑的荒凉。沪生说,亭子间文人的《夜夜春宵》,讲四十年代一对杭州男女,到国际饭店开房间,茶房领进去,两个人去看窗外风景,一眼发觉,上海的西南角,有一座小山。姝华冷笑说,这种书也谈了。

沪生说,是批判的眼光谈呀。阿宝说,小山,距离不对吧。小强说,铁臂山,解放后堆的呀。小珍说,啥叫开房间。沪生说,真想不到,两人发觉的小山,是佘山。阿宝说,市中心,一眼看到七八十里外,不可能的。姝华说,下等文人,还有啥可以讲。沪生说,只能推断,三十年代,空气好,房子少,“步行串联”的阶段,我走过七宝,走到佘山,走了整整一天,脚底起几只泡。沪生讲到此地,极力朝西南面佘山方向嘹望,远方与近旁,同样灰色,缥缈如雾。小强拎了一袋老菱,此刻请大家吃。姝华勉强剥了一只。阿宝与沪生,吃得满地菱壳。小珍提议说,我湖州的娘舅,开船到了上海,大家要不要去前面,盘湾里码头,到船上去看看,近的。于是大家下山,满园萧条,秋叶飘零。姝华说,眼前景物只供愁,我已经发冷了。

公园对面,是华东师范大学后门,大字报仍有不少。五个人晃进校门,荡来荡去,东张西望,越朝里走,人越少,无意之间,逛到一个冷僻地方,一小片葡萄园,枯枝败叶后面,有一排铁丝网,内有狗吠,但看不见狗影。

不远就是大学天文台,满眼荒凉。一幢大楼门口,碎纸乱转,楼厅里,到处是垃圾。大家顺楼梯上去,灰蒙蒙,空无一人。走廊两面的房间,摆有大小玻璃瓶标本,部分已经漏气,破裂。光线照到的地方,是灰黄色,液体浑浊,仿佛是浸泡咸菜或者肚肠,暗褐形状,全部像是腐败,地上大量碎玻璃,黏腻液体。小珍捂紧面孔说,快下去。姝华朝走廊叫一声,有人吧。引起走廊回声,一串搴搴的响声,像有动物爬过,空气里福尔马林气味变浓,复杂起来,暗中作响。小珍说,真吓人,我下去了。大家不动。味道越来越刺鼻,时冷时热,有一阵喘息,也许锅炉漏气,水管渗水,破窗里一阵风移动,砰的一响。传来几声狗哭,走廊深处,似有哭声回应。沪生后背发冷,拉了姝华,跟小珍下楼。阿宝与小强奔下楼来。小珍说,怪不得大学闹革命,原来,比殡仪馆还吓人。小强说,大概有僵尸,棺材,有赤佬。狗大吠,大家奔了一段路,才算停下来。眼前灰色校同,灰蒙蒙湖浜,亭子,荒凉程度与隔壁的公园一样。

沪生说,一场噩梦。姝华说,如果是夜里,这幢房子的味道,等于《巴斯克维尔猎犬》,《四签名》。

五个人晃出大学正门,过了马路,斜对面,便是盘湾里沙石码头。

大家直走进去,见到了苏州河,岸边一排大型抓斗,景色开人心胸,变得暖温异常。大家跟定小珍小强,熟门熟路,走上一条湖州拖轮,船老大就是湖州娘舅,向大家招呼,请上甲板。拖轮不算小,船舱里,玻璃明亮,舱板两面叠了棉被,可以靠背。湖州娘舅让大家坐定,拿出老菱,成段青皮甘蔗招待,行灶里,是热腾腾湖州肉粽。小珍说,哥哥姐姐,不要客气,我自家娘舅。此刻沪生感觉,四周恢复了正常。舱板与窗外苏州河,I艋流沦涟,同样上下左右浮动,颜色变亮,闪金碎玉,显露生动韵致。

大家吃甘蔗,吃粽子。湖州娘舅说,每两个礼拜,我运一趟生石灰到上海,已经做了七年,尤其对苏州河的盘湾里,相当熟了,相信吧,我眼睛闭紧,也靠得稳码头。沪生笑笑。船舱里一股粽叶香,大家讲了一番,精神起来,再去甲板上望野眼。湖州娘舅说,前面就是沪杭线,凯旋路铁桥,《战上海》电影,解放军开火车进上海,经过铁桥的镜头,拍的就是这座桥。阿宝说,我第一次听到。湖州娘舅说,苏州河像盘肠,就是盘湾里的来由,对面是以前的圣约翰大学,也叫学堂湾,一座“学堂桥”,去年拆掉了。沪生说,拖轮吃水多少,是铁板船,还是水泥浇的。

湖州娘舅说,内河拖驳,一定要用钢板焊,只能跑里港,如果开长江,叫外港,开杭州湾,叫新港,俗称的“黑底子”,是夜航船,“红底子”,日班轮船。此刻,大家发现,东面来了一条巡逻汽艇,由下游开来,汽艇头翘得高,分来的白水,像唱老生戏的白毛髯口,吞波吐浪,艇后小红旗,猎猎飘扬,拖了一具死尸。白浪分开,死尸面孔就朝上,相貌如生,随了艇身,于浪里起伏,如果尸体两手活动,几乎是仰泳运动员。湖州拖轮开始起伏。大家不响。湖州娘舅说,落水鬼面孔朝下了,是航速太快,死尸就轮番打滚,跟流速有关,一般静水情况,男人做了落水鬼,是面孔朝下,女人是朝上,唉,这个死人,跳了黄浦了,或者跳泥城桥。大家不响。

湖州娘舅祷祝说,弟弟,小师傅,做人有悲有苦,不要觉得冤枉,早点到阴间去投胎,冬至日,我烧一点楷钱。汽艇顺了河道转弯,艇后的白浪,时隐时现一根绳索,水波不间断冲刷死尸面孔,漾起细花来,面孔埋下去,又翻转过来,一对赤脚出水,拉出一长道波痕。天色又开始发灰。

最后,汽艇拖了死人,穿越了沪杭线铁路桥。对面曾经的圣约翰大学,像一幅图画,再后面,应该是旧书里多次写到的兆丰公网,即中山公园,看上去极为宁静,黄中带绿。姝华与沪生立于船头,沪生看定这块黄中带绿的树冠,想到了华东最大最高的法国梧桐,但看不清晰,河水东流去,听到附近火车鸣笛,沪生不响。姝华手扶栏杆,忽然轻声读出《苏州河边》几句歌词,河边/只有我们两个/星星在笑/风儿在讥/轻轻吹起我的衣角/我们走着/迷失了方向/迷失了方向/仅在岸堤河边里/彷徨/不知是/世界离去了我/还是我们把她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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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4 07:1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


这天夜里,阿宝眼看苏安进来,面对一桌客人,质令汪小姐立即去做人流手术,轻悠悠,一字千钧。汪小姐滴酒未沾,云发漆亮,面留三分假笑。徐总立刻离座,拖了苏安就走。苏安不肯从命,推来搡去,像吃多了酒,两个人刚移到包房外,李李一个眼神,阿宝关紧房门。静场。

大家不响。李李讲北方话说,各位,再来个点心,上海生煎,蟹黄小笼,相当不错的。古太眼睛骨碌碌看定汪小姐,讲北方话说,这是咋回事儿,什么人哪,她说什么了。李李说,这个嘛。林太说,我已经好饱,吃不下了。林太凑近陆太密语。阿宝说,来一碗酒酿小圆子。林太说,这个,真的不要了,时间不早了。陆太忽然说,啊呀,我们还是先回吧,刚想到一件事儿,我得去一趟衡山路,看个朋友。古太狐疑说,怎么了,那咱们,先走一步,服务员,埋单吧。李李说,埋什么单呀。阿宝见汪小姐面色凛然,准备开腔,欲言又止。古太客气了一番,拉拢手袋拉链,与林太,陆太匆匆忙起身,告辞。李李跟随送客。汪小姐也立起来,样子僵硬,客气了一句,但声音太轻,不知所云,目送三个太太出门。

包房里,只剩阿宝与汪小姐。阿宝让服务员离开,关紧房门。汪小姐摇摇头说,我的霉头,触到了南天门,碰着赤佬了。阿宝不响。汪小姐说,也太滑稽了。阿宝说,怀孕是真的,还是假的。汪小姐发恨说,等徐总进来,我倒要问一问了,苏安有啥资格,对我指手画脚。阿宝说,去一趟常熟,就有了身孕。汪小姐说,关苏安屁事,真是好笑,还好意思叫我去红房子,十三点。此刻,李李进来,乌云满面,随手关紧房门。汪小姐说,徐总呢。李李说,服务员讲了,徐总的车子,一直停门口,两个人上车就走了。汪小姐气极说,看到了吧,我当初太相信李李了,徐总有多好,做人热情,样样好,现在呢。李李说,啥,我根本一句不响,只记得有一种人,不想带老公,非要自家散心,要放松,现在好了,松出大事体了。汪小姐不响。阿宝说,吃了交杯酒,发了脾气,最后,吃瘫了,搀进楼上的房间里。汪小姐说,就算我怀孕,有啥呢,我有老公,正常呀。阿宝不响。李李说,这天下午,大家集中到天井里听弹词,有两个人,一男一女,为啥不露面。汪小姐说,男女坐到楼上,关紧房门,一定就是做呀。李李不响。汪小姐一笑说,老实讲,这天我呢,最多让徐总抱了一抱,香了几记,这就怀孕了,笑话。李李不响。阿宝说,后来呢。汪小姐说,后来嘛,后来就是听唱片,吃茶,谈谈呀。阿宝不响。汪小姐说,现在我再一次声明,我怀孕,是私人事体,我本来就想生一个。李李不响。

汪小姐说,我可以老实讲,到常熟之前,我身上已经有了。阿宝沉吟说,有了身孕,硬要吃白酒,这不大像。汪小姐闷一阵说,我老实讲可以吧。

阿宝不响。李李眼睛看台面。汪小姐说,我跟宏庆,已经办了假离婚。

阿宝不响。汗小姐说,主要是为了怀孕,不影响宏庆的职位,办了假离婚,立刻也寻人假结婚,是宏庆托了人,让我跟一个新老公,开了结婚证,三方约定,讲起来是结婚,肉体不可以接触,登记这天,办事员面前,我跟新老公,只拉一拉手,然后我迁进对方的户口里,宏庆付新老公费用,百分之三十,等到小囡出生,报进对方户口,再付三十,然后,我就离婚,再跟宏庆恢复婚姻,我跟小囡的户口,再迁回来,余款全部付清。李李不响。汪小姐摇头说,结果呢,办定了协议,领了结婚派司,医院里查出来,我是假孕,怪吧,一场空欢喜,宏庆就紧张了,因为跟新老公的协议,一年为限。阿宝笑笑。汪小姐说,这种事情,我真不想讲,别人当笑话听。阿宝说,后来呢。汪小姐说,怀孕泡了汤,宏庆就跟新老公打招呼,耐心等一等,协议再拖一拖,新老公,宏庆的驾驶员介绍的,钟表厂下岗工人,会武功,脾气好。阿宝说,名字叫啥。汪小姐说,登记这天,宏庆,驾驶员陪我,户口迁进新老公的地址,所有阶段,我一声不响。阿宝说,新老公地址,是啥地方。汪小姐说,苏州河旁边,莫干山路。阿宝说,慢,新老公叫啥。汪小姐说,叫小毛,做工厂门卫,有啥不对吧。阿宝说,名字呢。汪小姐说,只看了一眼结婚证,我忘记了,驾驶员叫新老公小毛,我就叫小毛。阿宝说,小毛讲啥。汪小姐说,我告诉小毛,情况有变化,再次怀孕时间,讲不准了。小毛讲,阿妹,不要紧,一切好商量,无所谓的。

三个人闷声不响。李李说,讲得漏洞百出,假离婚假结婚,对外面保密,这我可以理解,到常熟之前就有了身孕,明显是说谎了,具体真相是啥。汪小姐不响。李李说,为啥苏安会吵上门来,关键部分,一句不肯讲。汪小姐不响。阿宝说,也许苏安的眼睛尖,我以前的老邻居,绍兴阿婆,只要看一眼女人家的走相,身架,就可以明白,究竟是私带黄金,还是怀孕。李李说,如果苏安是这种老妖怪,有这种眼火,可以到红房子坐堂了。阿宝笑笑。李李说,苏安的消息,肯定是徐总透露的,徐总的消息,是啥人讲的。汪小姐闷声不响。李李说,这是瞒不过去了,这种坍台的事体,要是让宏庆晓得了,我等于是拉皮条了,带坏别人的老婆,领了良家妇女到常熟,胡天野地,宏庆就是抽我两记大头耳光,也是应该的。汗小姐叹气说,啊呀,现在我开始老实讲,可以了吧。李李不响。汪小姐说,怀孕是一场空欢喜,到常熟前一天,我再去检查,医生看了看讲,已经看见,我又有一粒优质卵子,要我努力,我现在,等于讲到个人隐私了,当时,宏庆也一直去看男科,因为数量不足,医生讲,这一次不足,下一次,也可能提高,老婆一亩三分田,老公要认真种,多付体力劳动,以前老毛最高指示,每个人,要自觉自愿,做播种机,做夫妻,只要认真种田,就有好收成,医院回来当夜,马上就种田,坏就坏了“接下来”三个字,当时我想了,我这样一个弱女子,结婚,离婚,结婚,我已经三趟了,眼睛一霎,我拿了三本派司,上海人讲,我已经“两婚头”了,我心里烦,到了夜里,我还要配合,跟宏庆插秧,种稻,我等于是犯法,等于是过婚外性生活,我等于轧姘头,我裤带子松,真是作孽,因此,我思想活了,也想去外面去放松,结果蛮好,放出了大事体。李李说,讲得对路了。汪小姐说,旧老公,离了婚,新老公,又不作数,我到了常熟,当时对徐总的印象,是不错的,要吃就吃,想醉就醉,结果呢,弄我到楼上去休息,醒过来,帮我漶了浴,糊里糊涂,两个人就做了这桩事体。

李李咳嗽一声。阿宝说,后来呢。汪小姐说,从常熟回到上海,寿头宏庆,还是振兴“农业八字方针”,以农为本,开荒种稻种麦,抢种插秧,单季稻,双季稻,夜夜深耕,弄得我昏头昏脑,一个月后,肚皮有苗头了,有了。宏庆的检查报告出来,数量也是达标,我这就烦难了,不上不落,跑到玉佛寺里,几次许愿,求求菩萨保佑,一次走出庙门,请一个瞎子算八字,瞎子皱眉头想了半天,吞吞吐吐讲,目前形势,大告不妙,瞎子居然明明白白看见,有两条蛇。阿宝说,是假瞎子。汪小姐说,讲是“开天眼”,明明白白,看见有两条蛇,盘紧一只蛋,比较复杂。我当时一吓,因为宏庆与徐总,同样是属蛇。瞎子讲,一般情况,是蛋壳一破,两条蛇游走,或者其中一条蛇,一大口吞进了蛋,连带对方这条蛇,也统统吞进肚皮里,世界也就太平了,但是目前,这只蛋,过于大了,壳相当硬,两条蛇抢来抢去,吞不进,吃不落。我问,蛋是啥意思。瞎子讲,蛋,就是目前一桩大事体。我一吓讲,有啥解决办法吧。瞎子讲,如果主动敲破了蛋壳,世界就太平了。我心里一抖,怀孕得来不易,要我去流产,不答应,我付钞票离开,回到房间,宏庆得知怀孕,殷勤周到,新老公也马上来电话,恭喜我怀孕,老三老四的腔调,要我细心保胎,多吃营养,我表面笑,心里虚,现在想想,我到常熟,是贪酒贪色,眼泪朝肚皮里咽。

李李不响。服务员开门想进来。李李一挥手,门关紧。汪小姐说,我就跟徐总通电话,讲明我怀孕了。徐总无所谓,笑了笑,只讲徐家汇房价涨跌情况。我就气了,掼了电话。隔了一天,苏安就来电话,一只接一只,打过来骂人,先讲我诈骗,后来逼我去红房子,我气伤心,决定不睬,不接电话。接下来,苏安就不响了。徐总还算好,几次约我碰头吃饭。

我只恨苏安,想当初,就是吃了苏安一杯酒,拿我摆平,让我昏头,让大家看笑话,看我羊人虎口,昏倒楼上,我等于是脱光了送货上门,一钿不值,这一次,苏安翻了面孔,我总算明白,姓苏跟姓徐的,穿了连裆裤子。

汪小姐讲到此地,拿出纸巾揩眼泪。李李说,蛋要是敲破了,宏庆就疑心,如果保蛋,苏安每夜睁眼到天亮,真要是徐总的骨血,接下来官司,遗产,名分,潮潮翻翻。汪小姐不响。阿宝说,照阿婆的绍兴话讲起来,这就叫“贱胎”。汪小姐趴到台面上,当场就哭。

这天下午,康总陪了三位老总,赶到昆山,谈定了生意,主方设宴招待,饭后进K房消遣,陆总先是醉了,斜到沙发上,闭目养神。少爷摆上水果,白裙小妹开了酒。陆总毫无知觉。妈咪领来十余位紫裙小姐,鱼贯进入包房,排队立齐,陆总醒了,讲北方话说,我先瞧瞧,哪位是大美女。大家不响。陆总走到小姐队伍前,一个一个细看,笑眯眯看定一个,握手问候,热情拥抱,哈哈哈哈,笑容满面,拍拍抱抱。小姐素质高,见过各样世面,面对热情过分的客人,自然配合。一个哈哈哈,一个吃吃吃,笑声一片。十余人抱完,陆总等于首长检阅,深情问候说,小姐们辛苦了。小姐齐声道,老总辛苦。陆总一一细看,退后三步,软声说,哪位美女想上床,自个儿站出来。队伍里有五个小姐,一个接一个,羞答答朝前跨出一步,姿态姣妍,笑容可掬。陆总不响,大家不响。也就是此刻,陆总忽然退后了两三步,面色由笑变凶,变为狰狞,只半秒钟,怪叫一声说,都给我滚,什么狗屁美女,什么小姐,歪瓜裂枣,真他妈差劲,都他妈的滚,通通滚蛋,滚出去,全部滚出去,滚出去。康总当时一吓。

陆总身材矮小,最后几声喊叫,借助两手动作,魂神飞越,拍手拍屁股,用尽了浑身力气,蹲到地上,喉咙嘶哑,痛心疾首。妈咪吓得低到尘埃里,小声说,出去出去,快。小姐低了头,蛇一样快速溜走。妈咪转身赔笑,讲北方话说,这位大哥,别那么大声成吗,我胆JIM,。陆总上去,一把抱住妈咪,笑笑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怎么了,我可以啊。妈咪挣扎,拉一拉肩带说,小姐还要不要了。陆总说,要呀,赶紧带过来呀,赶紧的。陆总退后一步,向妈咪深深鞠躬说,真是对不起了,给您添麻烦了,劳驾您了,请再邀请一些小姐过来嘿。妈咪七荤八素,心事重重出去。

大家不响。陆总嘿嘿一笑说,小妹点歌,点《北京一夜》。大家不响。

音乐起来,京字京韵。此刻门外,妈咪领来十余位小姐,见陆总唱歌,缩头静候。陆总拿了话筒,脚一顿,并不顾忌音乐节拍,用足丹田之气,高声唱道,one night in Beijing我留下许多情/不敢在午夜问路/怕走到了百花深处/人说/百花的深处/住着老情人/缝着绣花鞋/面容安详的老人/依旧等着那出征的归人/把酒高歌的男JL/是北方的狼族/人说北方的狼族/会在寒风起/站在城门外/穿着腐锈的铁衣/呼唤城门开。

以上歌词,有男声女声,高昂难唱,但陆总句句唱到,五音不全,情绪彻底投入,身体一伏一仰,声嘶力竭,唱得最后蹲于地上,几乎咯血。

大家不响。康总觉得,面前就是一个狼人,一个恶魔,喊到极点,唱到身体四分五裂,五脏六腑崩溃为止,就像电影,胸口穿出一团黏液,喉咙伸出一只怪手,暴露獠牙,朝天长啸,也不觉奇怪。一曲结束,陆总大汗淋漓,接过小妹的毛巾。妈咪带了十余名小姐,再次进来排队。陆总冷冷一看,挥手轻声讲一个字,滚。妈咪怨极,回身对小姐说,出去。小姐连忙出去。妈咪说,这位大哥。陆总不耐烦说,干嘛呀,赶紧再带人进来呀,废什么话呀。妈咪只好出去。这天夜里,妈咪一共带进四批小姐,全部让陆总赶走。旁边古总,台湾人林先生等等,笑眯眯看戏。康总走近古总,低声讲北方话说,这位陆老总,脾气够怪的。古总讲北方话说,一回生两回熟,这主儿,每回一喝高,就这德性,嚎几个歌儿,撒个欢儿,要的就是这股劲儿,有啥法子呢,他好这一口儿。到了第五批小姐进来,康总实在看不过去,为陆总,古总等人,请出几个小姐。陆总回头一笑说,嘿,真是好,个个赛天仙,美人儿,快请,请吧您哪。陆总做一个一个邀请手势,特别高兴,陪了康总,一一殷勤安排小姐落座,拉过每位小姐玉臂,搭上客人肩头。有位小姐抽回手来,陆总微笑,再次上前,将玉臂摆正。气氛也就缓和。最后,陆总拖了一个小姐,退回队伍。康总说,嘿,这是给您选的,干吗,再这么折腾,我可走了。陆总说,别介,我已经有了。康总说,哪个。陆总说,小妹呀。康总说,小妹是小妹。陆总说,我喜欢。此刻,跪在茶几前的小妹说,陆总,我的工作,不是陪客人,是为大家点歌倒酒水的。陆总微笑说,丫头,我就是喜欢你,过来。

小妹跪于茶几前不动。陆总变色说,那你就滚,赶紧滚,滚出去。小妹低下头来。此刻,古总搂了一个黑里俏小姐说,小妹,陆总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也就是陪着说说话儿,小费要吧,快。小妹勉强起来。陆总说,乖。我就喜欢这丫头的白裙子。妈咪见状,松一口气,带其余人马离开。陆总对小妹说,过来,先跳个舞。小妹勉强走到电视机前。小妹的裙子,经陆总一提,康总也觉得好看,蓬松的白颜色,像旧时舞裙,康总去年去美国,为女儿买的礼物,其中一款Forever 21白裙子,才三十二美金,但是优雅。音乐一直响,陆总与小妹跳舞,表情舒展,功架保持距离,合乎礼仪。大家放下心来,各自与身边小姐讲讲谈谈,猜骰子,吃酒。

康总刚刚定心,康太来了电话,康总避到走廊里接了。康太说,夜里三个太太,约汪小姐吃饭,想得到吧,结果冲进来一个女人,跟汗小姐大吵大闹,原来这个汪小姐,已经让常熟的徐总,弄大了肚皮,必须要打胎了。康总一吓说,真的假的。康太说,三个太太,全部跟我通电话,具体说法差不多。康总说,要是宏庆晓得,这哪能办。康太说,是呀是呀。

康总说,不要外传,到此为止。康总挂了电话,靠到走廊里发呆。康总与宏庆多年老友,无所不谈,现在事关男女,事关怀孕,事关面子,如何是好,这是男人讲不得的事体。康总想象不出,宏庆得知后,是大发雷霆,追问不休,还是沉默无语。眼前的走廊,互相交汇,错综复杂,金碧辉煌,华灯耀眼,像是皇朝巨大后宫,一队一队小姐,统一紫裙,玉颈香肩,一样的胸,一样的腿,妈咪带领之下,有如奔赴寝宫,接受皇帝龙恩的红粉队伍,也像是一支一支奔向前线的娘子军队,耽于声色,穿梭于四通八达,镜子一般的幻觉迷宫中,无疑是人间幻景。康总木然回到K房,灯光已经调暗,音乐轻幽。沙发上,男男女女,刚吃了洋酒,吃水果,讲荤素笑话,猜大猜小,闷罐里的骰子,骨碌碌碌打转,一次次扣玻璃台面,哐哐作响,兴奋之后,容易倦怠,现在成双做对,相拥休息。电视墙的一侧,陆总与小妹还是跳舞,跳了快四,跳慢三,最后是慢两步,小妹双目紧闭,相貌柔和,白裙更为素净。陆总前趋,小妹后让,不知不觉之中,越跳越慢,一直跳到墙壁角落,小妹慢慢嵌进帘布深层,陆总背身朝外,显得高大,小妹在里,已经弱小,露一对金莲,两侧裙边,遮挡了身体。慢舞,已慢到陆总身体停摆,停止,不再妄动一动。从康总的角度看过去,这场长舞,最后舞到了小妹消失,剩下陆总沉默的背影。陆总像是为开初种种怪异举止,寻求弥补,养气吐纳,面壁思过,两个人像是羽化遁离,墙角落里,只留了一个悬挂陆总衫裤的三脚衣架。看到此地,康总苦笑,稳坐沙发,身边的小姐,松一口气说,老公,太关心朋友了,电话太忙了,现在定心休息。康总不响。小姐递过毛巾说,生意实在紧张,对吧。康总笑笑,看一眼周围。小姐侧过身体,酥胸汹涌,靠紧康总发嗲说,不要偷看别人呀,人家万一做点啥,难为情的。康总说,嗲煞人了。小姐笑笑,玉臂从康总胸口溜滑过去,签一块草莓,送到康总嘴里。小姐说,老公,工作归工作,休息是休息,电话不许接了,身体要紧。康总笑笑不响。小姐说,老公做啥生意呢。康总说,我啊,是倒卖军火的,卖原子弹的。小姐说,瞎讲有啥好讲的。康总说,妹妹啥地方人,上海话,讲得可以嘛。小姐说,猜猜看。康总说,我猜不出来。小姐说,此地是昆山。康总说,等于是上海呀。小姐说,教我讲上海话好吧。

康总说,学讲上海话,三个字比较难。小姐说,三个字,一定是三字经,开口骂人,难听的,此地是三好文明单位,有礼貌,讲规范。康总说,上海话“ 一只碗”三个字,讲讲看。小姐讲了三遍,龇牙咧嘴。康总说,上海人讲,嘴型基本不动。小姐再试,最终一嗲,倚到康总胸口说,讲得出汗了,实在讲不来。康总说,舌头要请师傅捻一捻。小姐说,啥。康总说,八哥鸟的舌头要捻,上面有一层硬壳,捻脱之后,就会讲了。小姐拍了康总一记说,十三。康总不响。小姐说,做上海女人,有意思吧。康总笑笑。小姐说,前天,碰着一只上海妖怪。康总说,妖得过这位陆总吧。小姐说,是讲女人,我陪客人唱歌,开心热闹,外面忽然冲进一个上海女人,拖一个客人就走,看上去,最多也就是个姘姘,做小老婆也没资格,还想装大老婆的腔调,真好笑。有个客人讲,阿嫂,先坐一坐,吃一点水果,唱几支歌再走。女人发脾气讲,这种不清不爽的龌龊地方,我哪里坐得下来,要是坐下来,就生龌龊毛病,我绝对不可以坐的。康总笑笑。小姐说,老公,听听看,天底下,有这种十三女人吧,有这种垃圾吧,讲句老实话,此地多少干净,龌龊啥呢,这只女人,比我干净啥呢,每天的个人卫生,有我做得清爽,有我到位吧。康总不响。小姐说,我一看女人这只面孔,就是蝴蝶斑,白带过多。小姐攀谈到此,康总一直笑笑不响。

康总一直是考虑,踌躇,是否暗示宏庆,但也是难。此刻,墙角里的陆总,让开了身体,白裙子小妹从暗里钻出来,像是生气了,低头快步走出房间。陆总转过身来,灯光暗,看不到陆总表情。康总一拉身边小姐说,去呀,上去招呼陆总。小姐浑身一抖,缩紧头颈说,我不要,我不要,我吓的,这种妖怪男人,变形金刚一样,我吃不消的。康总打算起来,手臂让小姐抱紧,动弹不得。与此同时,陆总拉开了包房门,一直朝外张望。康总初以为,是等白裙子小妹进来,发现陆总笑容满面,寻花觅蕊,对每个经过走廊的小姐,频频招手。常有小姐零星来往,尤其几只房间,同时有熟客,小姐忙于敷衍,见门内有男人招手,立刻就笑。此地并不是同楼陌生居民,不是冰冷马路,是天堂社会,大同世界,男女相见皆笑,满面春风,娟媚可人,也因为记忆模糊,以为是从前江湖恩客,也就让陆总拖了手,走进来,进来就关门,发觉眼前,只是一个热情过头的陌生男人,为时也晚。陆总笑容满面,鞠一躬,立刻抱紧了小姐跳舞,旋转舞动,不依不休。一直舞到小姐头晕目眩,舞到发昏章第十一,回过一点心神,陆总已经开了门,执手为礼,躬送小姐返回走廊。这种开门招手,拖进来跳舞,礼貌送别,再招手,带进来跳,再欢送的重复做法,等于让康总看一组快镜头,目不暇接,看得身边的小姐,一样七荤八素,眼花缭乱。小姐说,这副样子像啥。康总说,啥。小姐说,电视里,有一种吓人的非洲长毛蜘蛛,躲到黑洞里,头顶有一扇小门,只要外面有动物经过,门一开,拖进来再讲。康总大笑。小姐说,这只男人,是真正的宝货,胃口太大了,太怪了。康总笑笑,眼看陆总不断带小姐进来胡调,转圈子,小姐的裙摆,时隐时现,有的惊叫,有的发痒,有的风骚,最后南陆总恭敬送出,鞠躬,笑容满面,直到白裙小妹进了房间,陆总才静下来,回到沙发,与小妹并排坐定,你侬我侬,情话无数。K房的风景,此夜因为有了陆总,注定是特别。康总松了一口气。

众人消磨到半夜一点半,起身离开,走到外面,陆总满面疲倦,也意犹未尽,开口请古总,台湾人林先生等等朋友,先回酒店。古总讲北方话说,你们干嘛呢。陆总讲北方话说,有事儿跟康总商量。于是大家上车先回。陆总与康总,立于会所门口。陆总说,咱俩坐一会儿。康总讲北方话说,商量啥呢。陆总说,今晚我失礼了,闹腾不停是吧。康总说,没关系。陆总说,坐会。陆总蹲到旁边台阶。夜风有点冷。康总说,要不,去附近吃个夜宵。陆总说,别介,就坐这儿,烦劳康总大驾,真是过意不去。康总笑笑。陆总说,说白了,我是等一个人。康总说,啊。陆总说,就是小妹,白裙子的。康总说,酒还没醒哪,小费已经给了,已经结束了,其他人都走了。陆总说,不瞒康总,我已经爱上了这丫头了,我得等她下班。康总不响。陆总说,小妹跟我讲,两点换衣服下班,我可以等。康总说,小妹真的好吗。陆总说,真是好,我什么女人没见过,心里明白,今儿我碰到小妹,那种好感觉,十几年没有了。康总不响。陆总说,我是肺腑之言,综合感觉,总体的感觉。女人,我要多少,不会看错。康总不响。陆总说,如今什么世道,有什么诚信亲情可言。康总不响。陆总说,家族企业,我都看透了,我可以完全堕落,一直找这感觉,一直找不见,没想到,这回来南边,碰见了小妹,让我回到少年时代,我得耐心等她下班。康总看表不响。陆总说,不瞒您讲,刚才说是跳舞,我俩已经做过了。康总不响。陆总说,我得跟小妹好好谈谈,我不是随便人,我得娶她。陆总说到此地,落了眼泪。康总拍拍陆总肩膀。陆总说,她可是冰清玉洁,真是个天使,我是魔鬼,我服了,绷不住了,我得问她以后的打算,好多问题要问,要谈。康总不响。陆总说,这个丫头,是女人里的“至尊宝”,天九牌里最大,大小通吃,我实在没办法了。康总笑笑。这一夜,两个人在风头呆坐到凌晨三点半。但小妹始终不露面,到三点三刻,康总拉陆总起来,仔细问了保安,方才晓得,会所共有两个后门,一部分小姐,包括少爷与小妹,习惯走另一扇后门,容易打出租车。保安说,人员流动厉害,两位老板,是少了钞票,还是手机,是哪个房间的小妹,姓啥,工号多少。陆总摇摇头。康总与陆总再立了五分钟,不见人影,无奈坐出租车回去。一路无话,走进房间,天上起了朝霞,一点一点发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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