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No.427：工伤档案

源济

工殇

撰稿/郭继江 罗一旺 刘颂辉

广东佛山大沥，嘈杂的出租屋内，每天上午醒来，石贵生都习惯用右手摸摸自己的脸，在梦里，他的右手是存在的，准确的说，是右手掌是存在的，但现实总会把他惊出一身冷汗，摸在脸上的不是柔软的手指，只是一截带皮的关节，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的，可这就是现实，因为工伤，他失去了自己赖以谋生的右手掌，他的未来，必须靠左手生活，作为一名没有文化、靠苦力吃饭的劳动者，未来对他很残酷。

改革开放三十多年以来，中国经济高速发展，社会快速转型，农民工外出打工成为影响中国经济社会转变的关键性因素之一。根据国务院新闻办公布2013年，全国农民工总量2.69亿人，其中外出的农民工1.66亿人；2014年1月，中山大学正式发布《珠三角区域发展报告（2013）》《研究》指出，目前在珠三角地区务工的农民工为5072万人，约占全国农民工总量（2.5278亿人）的五分之一。其中，珠三角农民工中新生代农民工的占比为64%，数量达3246万人，他们的平均年龄是24岁，而老一代农民工的平均年龄是40岁。

然而，在农民工的巨大贡献背后，却是对农民工权益的侵犯。工资偏低，被拖欠现象严重；劳动时间长，安全条件差；缺乏社会保障，职业病和工伤事故多；培训就业、子女上学、生活居住等方面也存在诸多困难，经济、政治、文化权益得不到有效保障，维护农民工权益已经成为当前政府亟需关心的大事。在珠江三角洲，工伤成为这片制造业区域的突出问题。据佛山草根NGO南飞雁社会工作服务中心2010——2012年工伤探访显示，在佛山探访的2359人中，其中有956人受伤部位是左右手指，其中有1151人没有签订劳动合同，占75%的工人没有接受过任何的劳动培训直接上岗，就总体而言，被探访的工伤者主要分布于五金、家具、电子电器、塑料塑胶、制鞋制衣、建筑等行业。

现年31岁的贵州榕江青年石贵生，其实2000年初就来到广东，那时他还是一名涉世未深的大山侗族，对外界充满幻想，未来一切都是未知，在佛山大沥经过十多年的打拼，靠蛮力积攒，在家乡建起了崭新的木屋，2014年荣归故里，如果不是老乡的一个电话，已是而立之年的石贵生会和大多外来工一样，一把年纪后落叶归根，不再外出，每月5000多收入的吸引，石贵生今年3月离开家乡，到大沥一家棉花厂工作，没有培训、没签任何劳动合同就匆忙入职，没想到上班第3日，就因为操作失误被机器绞断了右手的五只手指。石贵生说“老板不愿意办工伤认定，劳动关系证明那些全部都不肯给我，我有两个工友在厂里，那就是我唯一工作过的证明，工牌、劳动合同什么都没有。”石贵生被评定为五级残疾，按理可以得到企业大约18万元的赔偿。但是他在进行工伤认定的时候，就无办法提供劳动关系证明。

在NGO的探访中，占事故总数的61%被探访的工伤者将自己的受伤原因归结为意外。换言之，他们认为工伤事故的发生是偶然的。在劳动密集型企业中，机器使用率、自动化程度较低，大量工作需要工人直接手工操作，加之缺乏有效的劳动保护，工伤频发成为必然。广东知名学者郑广怀在《珠江三角洲工伤探访统计分析报告》指出：农民工在工伤后的实际处境并未获得实质性改善。在珠江三角洲地区(制造城市如广州、深圳、东莞、佛山，中山、珠海所在地)，大量工人手指由于工业意外被切断. 但是,工伤申诉备案,决定和执行过程平均需要长达1000多天, 这是一个无法负担的高昂的代价,在漫长的等待期中，通常外出务工者没有收入来源 , 由于领取申请法律赔偿过程的复杂和漫长,大多数工人选择与雇主达成和解，从而导致实际赔偿金额大幅降低。 工伤机率及严重性和各种补偿申请过程的困难已成为民工面临的一个最大困扰 。

广东东莞莞城，19岁的梅州青年陈妙青每天堵在工厂门口，他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及大部分手掌缺失，他 2009年外出广州打工，2013年进入东莞五金厂上班，工种为开冲床，在上班20多天后受伤机床伤害，通过一审程序索取工伤赔偿未果。他和大批工伤者聚集在东莞烛光社会工作服务中心，为自己的权益努力。在佛山，自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工具”，石贵生开始自卑、消沉，没有了右手，一切生活习惯都要重新开始，他把自己关在亲戚租住的出租屋内，和外界断绝一切联系，没有生活来源，靠亲戚接济，每天在梦里，他都会被工伤当日血淋淋的场面惊醒，那是身体刻骨铭心的痛。

事实上，外来工才加工伤保险势在必行，但即使在省会城市——广州，2013年在册流动人口达686.7万人，但工伤保险参保的外来工仅160多万人，即使除掉灵活就业、无劳动关系等情况，未有参保的外来工还有很多。广州市人社局工伤保险处负责人直言，工伤保险实际参保率仍不高，需要保障但仍未参保人群估计达到100万人左右。经过工伤NGO的努力，棉花厂老板禁不住压力，一笔16万的“巨款”成为了石贵生失去右手的赔偿，这也让焦虑的石贵生有了继续生存下去的勇气，对于广东，他已不在留念，这里有他挥之不去的阴影，“但我已经不能劳动了，未来广东对于我，估计就是用这16万元，去发觉广东和贵州之间的商机”石贵生说。2014年5月30日，刚收到赔偿款的石贵生，带上简单的行李，踏上了归乡之路。

2014年10月14日，记者从广东省佛山市人社局获悉，2013佛山工伤保险有218万人参保，认定或视同工伤的有13918件(受理工伤认定2010年开始不含顺德)，比前几年数量都有所减少，其中2009年28810件，2010年19343件，2011年17052件，2012年有14878件。但有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知情人士指出：由于领取申请法律赔偿过程的复杂和漫长，大多数工伤工人选择私自与雇主达成和解，这些统计数据不能展现真实的工伤群体。

【完】

源济

卢秀强 ，52岁，四川内江人，右手骨折加一指缺失。2012年6月份，卢秀强来到佛山工作，一直是工地上最平凡的一个建筑工人。2014年3月25日晚上十一点多，卢秀强和几个工友在加班，安静的工地里没有灯光，他从脚手架上挪动的时候，错误的踏空，从此失去了右手的一根手指。由于找包工头赔钱和保险理赔都需要工伤鉴定，卢秀强至今仍在等待鉴定结果。





何柏欢，26岁，广西贵港人，右手中3指缺失。2008年，刚满20岁的何柏欢带着对自己人生的规划成为了一名模具冲压工，2012年5月8日，他在工作中不慎被压床压到了右手，被迫截指。出院后，何柏欢做了工伤认定，最终被判六级伤残，经法院仲裁，厂方需赔偿他14万元。但截至目前，何柏欢既没有工作，也没有拿到属于他的工伤赔偿。





田炳兰，41岁，湖北赤壁人。2013年7月18日清晨，田炳兰被派去检修厂里的电路，不想电线短路起火，烧伤了他的双手、颈部、头和胸部。目前，田炳兰仍在接受康复练习，老板替他支付了医疗费用和工资，而工伤赔偿，得等他等到康复出院后进行工伤鉴定。“这个过程需要两年。”田炳兰说，更让他担心的是，身上难看的疤痕会让他难以再找到工作。





曾教章，56岁，广西玉林人。曾教章2013年开始在东莞一皮革加工厂工作，2014年2月晚上加班时，他操纵的机器出了事，两个手掌被碾碎，手术之后截肢。现在他由儿子照顾，准备进入诉讼程序。





黄日秋，广东河源市人，46岁，右手5指断离。黄日秋在东莞一五金加工店上班，2013年10月，他开机压铁皮不慎将机器压到右手的五只手指上，酿成悲剧。黄日秋有3个孩子，妻子还得了病，失去劳动能力的他总觉得自己就是个废人。黄日秋恨极了老板，他追讨赔偿费的步伐从2014年年初就开始，但法院几次传唤老板出庭，均被老板推辞了。





陈妙青，20岁，广东梅州人，右手食中无名指和半块手掌缺失。2013年底，陈妙青辞去了之前的工作，去了东莞一家工资更高的五金加工厂，谁知道工作才20天，他就因为厂方违规把两个开关拆成一个作业，而失去了右手。现在，陈妙青已经习惯了使用左手，正在东莞和老板打官司。最令他烦恼的是，走在哪里都感觉被人歧视，他反感人家说自己是残疾人。





梁俊，广东雷州人，今年25岁，一场意外让他的家庭支离破碎。2012年5月12日下午1点半，梁俊在印刷厂清理印刷品上的垃圾印时，右臂被老旧的机器卷入，最终导致截肢。受伤后，他和妻子开始经常争吵，在离婚未果后，妻子不告而别，留下嗷嗷待哺的女儿。而后，印刷厂破产，梁俊的工伤赔偿也遥遥无期，他说，自己“快要疯掉了”。





郑怀会是湖南祁阳人，28岁。2014年6月21日，郑怀会在裁切不锈钢的时候手被卷进刀片带中，三只手指被碾压得血肉模糊。事后，他想起来还有些后怕，要不是裁切机的刀片隔有间隙，他的右手都会作废。郑怀会在不锈钢厂打工近10年，与妻子相识，并有了一个3岁的孩子。现在出了事情，他感到格外苦恼，”尽管这两年工人难找，但是我这样子手，人家就还是不要你。”





顾有坤，57岁，贵州人。2014年6月3日，顾有坤右手的半个手掌在佛山市一家木片厂被削去。此前，他几次向老板反映，电锯不锋利，机器带动起来会出现卡壳，老板安慰说“没事，慢慢做”，不久，顾有坤就出事了。事后，老板支付了医药费，但付完两个月的基本工资1300元之后就强行令他出院。康复中的顾有坤，右手已不像做木工时候的操练自如，拿块小勺子也难以控制。





黄良，四川内江人。2001年的时候，不满20岁的黄良来到佛山打工，2014年受伤前，他在佛山某生产灯具的上市公司工作。因为机器故障，他失去了右手，左上臂也发生了骨折。黄良签过劳动合同，也做了工伤认定，但是医疗伤残鉴定暂时却还没有，因为厂方告诉他，要是做了劳动鉴定，就算医疗终止。黄良至今单身，而原先攒些钱结婚的念想，也因为受伤似乎变得更加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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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玉星 ，广东清远市英德人，24岁。受伤前，他在佛山南海区一家摩托车配件公司上班。2013年7月15日，正动手维修机器齿轮的朱玉星，意外被转动轮压断了四根手指。经抢救，他留住了中指。出院后，出于再找工作很难的顾虑，朱玉星仍然留在了公司上班，但月工资却减少了600元，庆幸的是他交过社保，并且公司会对他进行赔偿。可是一个24岁的年轻人，失去的恐怕不止于此。





石兰星，广西人，45岁。在塑料厂，石兰星算是老师傅，然而2013年9月的一天，他却在工作中遭遇了意外，没了手指。由于此前进厂的时候没有签署协议，工厂无牌无证，石兰星难以进行工伤认证，事后老板只答应赔偿10万元。断了收入的石兰星再无力留在佛山，只能让老婆和儿子先回老家。他希望索赔解决后，能在佛山再找一份工作，毕竟离家已久，老家的田地已经与他形同陌路。





马才想，40岁，云南人，双手手指末端压伤。2013年12月30日，年关临近，马才想却在这样的日子里遭遇机器事故，住院后，医生为他续接了双手，但双手依旧没有活动能力，生活上只能完全仰仗妻子照顾。后来，马才想才知道自己工作的是一家非法经营的“黑厂”，因为没有劳务合同和社保，他维权的道路格外艰辛。现在，马才想在等待伤残评定结果，只希望能够得到公正对待。





杨青全，湖南花垣人，45岁，右手前臂骨折、四指缺失。关于受伤的具体的场景，杨青全不愿再去回忆，他因为这件事情一度失眠，也明白自己回不去从前了。杨青全的儿子和女儿已经相继从中专毕业，但他现在觉得打工太危险，让两个孩子留在老家。年轻时候，杨青全总想着攒钱后回家搞些养殖或做生意，但是现在它们只能是过去的梦想。受伤之前，他偶尔也会抽烟，但是现在，再也没有抽过。





陈洪任，28岁，广东云浮人。陈洪任在陶瓷厂负责烧制瓷器的送料工作，对这份工作他并没有太多的感觉，只希望多攒些钱回老家盖房娶妻。然而2012年4月25日，陈洪任的手被卷入机器中，右前臂粉碎性骨折。出院后，他做了工伤认定和伤残评定，想过索要工伤赔偿后辞工，但是因为考虑到自己恐怕很难再找到合适的工作，最终选择继续留在厂里，每月有1000元左右的生活补助。





陈德勇，49岁，四川广安人，出事前在东莞一五金厂工作，2014年4月2日，在工作中右手四指严重骨折，记者拍摄后失联。





刘来光 四川邵水人，双手缺失，43岁，1991年在高州某砖厂搬砖，1996年进入虎门五金厂上班，2013年4月8日晚上加班时8点40左右，因机器失灵，压到左右手，记者拍摄后失联。





刘帮英，女，年龄不详，左手五指及大部分手掌缺失 。受伤时，刘帮英在东莞市黄江镇一纺织厂工作上班，入职后第二天她便受伤了，后来被转到虎门镇树田医院康复。记者拍摄后失联。





郑芳玲，20岁，湖南永州人，右手手腕以下断离。初中毕业后，郑芳玲借了别人的身份证外出打工，当时她的想法是“等撞得头破血流再回头，出去历练一下觉得开心就回来。”2006年，16岁的郑芳玲在工厂发生意外，右手被截肢。事后，老板赔了16万私了了这件事情。因为残疾郑芳玲一度心情灰暗，现在，她在工伤公益组织做志愿者，一边休整，一边在电大求学。





唐玲英（左），28岁，四川人 受伤时在东莞市厚街镇上班，2014年在工作中骨折。贺平（中），受伤时48岁，在东莞一家五金厂打工时被机器将左手压断。殷彩琼（右），在东莞一橡胶厂卫生间打扫卫生时滑倒，摔在地上，左手粉碎性骨折。2014年8月已转到虎门康复中心，康复了七个半月。做过几次手术，好很多了。





熊元太（左） ，39岁，湖南桃源人。在造纸厂工作时，因为机器失常，左手五只手指切断，右手拇指和食指各切掉一半。欧阳土华（右），21岁，第一次开始自己的打工生活，在东莞一家具厂做了不到一个月就发生意外，被断料的锯子锯断了整个左手掌。工伤者时常觉得自己受伤是因为偶然，但现实却是，缺乏有效的劳动保护，工伤频发成为必然，工人的权益也难以得到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