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No.432：山村孕妇

源济

山村孕妇

文字/明鹊

2013年末，中国农村人口占总人口比重46.24%，也就是说，近乎一半的人口依旧居住在乡下。这其中，有一部分孕妇最终留守在农村。她们是一群山村孕妇，因为主观或客观的原因，无法享受现代文明技术。麻阳，作为我国贫困县之一，有48%左右的孕妇是山村孕妇。她们心想改变，却不知从何着手；她们心怀希望，却不知希望在何方。她们居住在偏僻的大山里，有的甚至几乎不去孕检，她们的境况，是我国山村孕妇的一个缩影。


（一）

田玉梅那栋四面透风的小木屋，坐落在文昌阁乡西皮溪村，离麻阳县城有55公里，除了赶集的时候，村里很少有车子出去。

34岁的她，如今怀孕五个月，体重却不足40公斤，消瘦的脸上，看不出一点血色，但她依旧每天劳作。早上起来，田玉梅给丈夫做好饭，等他吃完出去做工后，开始喂鸡赶鸭洗衣搞卫生，接着她再去菜园看看，或者去后山拿点材火。

正值立冬，山里越发显得清冷。

田玉梅穿着棉衣，坐在一堆乳色的杉木前，那是老公贺小林帮别人砍的。靠近“离天三尺三”的西晃山上，种植了大量的原始杉木，如今除了受保护的地段，周边地方很多只剩下小杉木了。

在早已不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农村，那些不外出打工的人，他们如何维持自己的生活？“帮别人做点小工，自己种点田，做点菜。我父母只有我一个女儿，家里又有上学的小孩，而且我身体也不是很好，所以结婚后几乎没出去过。”田玉梅的语气很平淡，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是这背后的艰辛与泪水你又何曾想像得到。

13年前，第一个女儿出生时，因为当时没办结婚证，田玉梅被抓去做了结扎，病了一个多月才好。谈起往事，这个老实的农村男人，贺小林突然间痛哭起来，他一边擦眼泪一边哽塞说道，“自那时候起，她身体就变得很差，当时我们房子也被拆了。”一个男人深夜的泪水，随同屋外“嗖嗖”的冷风，突然间冲击过来，深深地刺痛了我。如今透风的小木屋，其实是他们2006年，花一千六百块钱买别人的。

住隔壁的彭婶说，因为身体差，田玉梅早孕反应严重，甚至一度想过流掉。“既然家里条件不好，身体也不怎么好，一定要再生一个吗？”田玉梅说，“我父母就只有我一个，作为农村人，我觉得这样非常不好，而且我们这边政策允许生两胎。”

贺小林在他家的背后，探索性地种植了不少野果，有大血藤、八月瓜、冬梨、牛奶子等，但至今没有一样实现经济效益。如今，加上小孩读书，他们每个月要开销五六百块钱，全靠他偶尔做点小工。

“赚多少钱，就过多少钱的日子。”田玉梅摸着微微凸起的肚子平静地说。


（二）

28岁的张岩莲，不知道自己怀孕几个月，甚至你和她说话，她也不会搭理你。我轻轻地叫了她一声，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后有些警惕地走开了。

在这个深山林里，每一户人家相距较远，大多数人的房子单独矗立在山脚下，似有一种自然而然的隔离与孤独。天色渐黑，屋外凉着一排衣服。与大山为伴的小朋友，结伴从门前的马路经过，他们正往回家赶着吃晚饭。

没过多久，天彻底暗淡下来。丈夫赵小林还在外面做工，64岁的公公赵家顺，开始准备生火做饭。80多岁的老奶奶，瘸着一只脚，摇摇晃晃地从这边走到那边。

前几年，张岩莲的婆婆过世后，家里的重担就压在公公赵家顺身上。“原来好一些，现在基本无法沟通。”对于这个媳妇，老人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

灯光下，张岩莲身上那件油渍斑斑的深色外套，越发显得油光发亮。她从这张凳子坐到那张凳子，又从这张凳子坐回那张凳子，也许她的内心深处，隐藏着一种无法说出的焦虑。

晚上八点左右，赵小林从外面做工回来。此时，家里刚刚做好饭菜。说起妻子，说起这个家，这个身躯高大的男人，显得疲惫不堪。“以前她的病稍微好一点，怀孕后断了药，就彻底不认识人了。”说完，无法掩饰的痛苦表情划过他的脸庞。

本该是幸福的事情，却由此蒙上了阴影，而未来不知会走向何方？唯一让赵小林庆幸的是，妻子孕检没发现任何异样。


（三）

再过二十天，就到预产期了，韩二妹去栗坪乡卫生院做了最后一次B超。

卫生院的韩医生说，“从这B超情况看，目前还是可以的。”但因为从未去县城检查过，她也不敢确定，毕竟乡里的设备简陋，很多情况查不出来，但韩二妹没钱去县里检查。

血压、体重一切正常，除了晚上睡觉会抽筋。不知怎么，韩二妹突然激动起来，接着眼泪止不住地流。妇幼专干莫细梅，轻声地安慰她说，“没事，没事，吃点钙片就不抽筋了。”

因为从小患脑瘫，韩二妹容易情绪激动，且说话有些艰难，两只手习惯性颤抖，拿不了重东西，勉强可以做饭洗衣。

韩二妹的家，是一栋土做的平房，里面为木架结构，是四五十年前修建的。门窗的地方，黄土已经开裂，一些洒落在黑色泥土上。回到家后，韩二妹坐在屋外的竹凳上，静静地望着对面的山坡。

堂屋放着几麻袋茶子，旁边的地上有一堆红薯，一个顶蓬和一些劳作的工具，它们凌乱的堆在堂屋的两边。从里面看起来，整个土房子有些倾斜。房间的顶部，因害怕掉落东西，用彩色胶袋封住了。

韩二妹家里最值钱的，就是她的嫁妆，包括床、柜子、凳子、一台冰箱、一个梳妆台和一台11英寸的电视。

晚上停电了，韩二妹早早做好饭菜，一个青菜，一个干豆腐辣椒。“这个时候，你不炒点肉吃吗？”我问。韩二妹有些吃力地说，“一个月最多吃一两次肉。”已经天黑了，地里劳做的婆婆还没回来，4岁的女儿香琴吵着要吃饭。

“你老公呢？”“去通道帮人烧炭去了，我公公也一起去了。”韩二妹一边说，一边帮女儿盛饭，让她顺着灯光夹菜吃饭。就在这时候，突然间来电了，小姑娘一阵开心，但电视照旧放不了，因为已经很久没交钱了。

从韩二妹家走出来时，正好碰见她六十多岁的婆婆。老人背着一箩筐红薯藤，忧伤地说，“房子要倒了，但是没钱修，只能住在里面。”


（四）

在麻阳县妇幼保健院产房，20岁的谭喜花嘶声裂肺地叫喊，任由豆大的汗水一粒粒滑落到枕头上。

生命的孕育和诞生，从来都是人类历史的奇迹。从一个小小的细胞，发展到最终成形的出生，一个女人到底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许没有人能够真正说清。

病房内的的丈夫心急如焚，直到叫向晴的姑娘呱呱坠地的那一刻，他们的世界就此改变。从此，谭喜花不仅是妻子，更是母亲。向宽喜不仅是丈夫，更是父亲。

出生时间是上午9点，体重为五斤半。医生擦了擦她身上，接着帮她穿好衣服，然后用棉被包了起来。刚荣升为父亲的向宽喜，双手颤抖地接过小生命。确切地说，是一只手和一只手臂（8岁那年，向宽喜便失去了右手。）

阳光从窗外打进来，暖暖地照在向宽喜的脸上，这个世界的美好在此刻展开。小心翼翼地看着怀中的小生命，向宽喜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一医生说，“你想笑，就大声笑吧。”小伙子终于开心地大笑了几声。

几天后，再见到谭喜花时，她正在吃早餐，是一碗土鸡蛋。“你还好吗？”谭喜花笑了笑，有些羞涩地点了点头。没想到，这么漂亮的姑娘，竟然不会说话。向宽喜让她吃完继续躺到床上，谭喜花有些撒娇的看着老公，然后用手比划了几下，接着很温柔听话的躺到床上。

新生的喜悦同尴尬的处境，一同冲击着这个刚做父亲的27岁男人。因为黄疸偏高，小向晴住进了保温箱。父亲前几年过世，向宽喜和他六十多岁的老妈，白天和黑夜，两人既要照顾小孩，又要照顾产妇。

不过，让他更焦虑的是，手中的钱不够。因为只有一只手，向宽喜常年找不到工作，只得做一些散工，家里一贫如洗。他幽幽地说，已经欠了医院一千多块钱了。


【完】

源济

麻阳县妇幼保健院产房，20岁的谭喜花嘶声裂肺地叫喊，任由豆大的汗水一粒粒滑落到枕头上。为了生孩子，谭煕花得从家里走几公里山路，坐一个多小时车到县城。麻阳是我国贫困县之一，这里有48%左右的孕妇是山村孕妇。





经过一小时的努力,谭喜花顺利产下了一名女婴。





麻阳县妇幼保健院，两医生在给宝宝秤体重，大约五斤半左右。这个女孩最终被起名为“向晴”。





在老水果市场一楼的“出租屋”内，丈夫向宽喜用他唯一的左手点燃了一只烟。这是妻子去医院前的暂住地点，也是妻子出院后的暂住地点。这里一片凌乱，散发出一股潮湿的气味。更令他焦虑的是，他目前的生计全靠打零工赚取，现在已经欠下医院1000多元的医药费了。





医生给刚出生的宝宝，拓印脚印。向晴并不知道，在中国，有48%左右的孕妇和她母亲一样，被称为“山村孕妇”，在医疗条件极差的贫困山区里，从怀孕到生子，现代医疗都离她们有些遥远。





文昌阁乡西皮溪村2组，这栋透风的小木屋，是田玉梅夫妇2006年花一千六百块钱买下的，当时屋上无一片瓦，只有一个光架子，如今他们已在此住了8年。田玉梅坐在厨房前切菜，灯光从屋内透出来。





晚上九点多，田玉梅和老公贺小林躺在床上看电视。34岁的她，如今怀孕五个月，体重却不足40公斤，消瘦的脸上，看不出一点血色，但她依旧每天劳作。





清晨起来，田玉梅煮了一锅面。她站在厨房门口，准备洗一点香菜，老公贺小林拿着木材走进厨房，和平常一样，两人微笑着交流日常琐事。





屋外下着小雨，田玉梅和贺小林蹲在家门口吃面。贺小林说，“今天下这么大的雨，怕是不能出去干活了。”

源济

后山上，贺小林在准备过冬的柴火。





下午田玉梅开始在田里赶鸭。因为身体差，田玉梅早孕反应严重，甚至一度想过流掉，不过最后还是没有。田玉梅说，“我父母就只有我一个，作为农村人，我觉得这样非常不好，而且我们这边政策允许生两胎。”





傍晚，贺小林撑着雨伞去打酱油，前面有一群鸭子，也正在急着往家里赶去。13年前，因为第一个女儿出生时他们还没办结婚证，田玉梅被抓去做了结扎，病了一个多月才好。每当提起这件事情，贺小林就会突然间痛哭起来，“自那时候起，她身体就变得很差，当时我们房子也被拆了。”





贺小林在屋门口，和隔壁的邻居一边抽烟一边聊天，询问最近村里有没有事情做，小林说老婆身体不好，一家人的压力都在他身上，他不准备出去打工，就打算在附近找点临工做做。





28岁的张岩莲，家住麻阳县拖冲乡保家岭村6组，离县城约有58公里，搭车要两个多小时。在这僻静的大山里，户与户之间相隔很远，寂静无声的夜晚，让人觉得恍若隔世一般。





由于生病，张岩莲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几个月，所以也没办法推算出预产期，甚至你和她说话，她也不会搭理你。只有在她摸着自己凸起的腹部时，脸上才显得稍稍有些温柔。





傍晚时分，张岩莲在院子里散步，双手背在屁股后面，露出微微凸起的腹部。对于妻子现在的情况，丈夫有些无奈，他说，“以前她的病稍微好一点，怀孕后断了药，就彻底不认识人了。”而唯一让他庆幸的是，妻子孕检没发现任何异样。





再过二十天，就到预产期了，韩二妹去栗坪乡卫生院做了最后一次B超。卫生院的韩医生说，“从这B超情况看，目前还是可以的。”但因为从未去县城检查过，她也不敢确定，毕竟乡里的设备简陋，很多情况查不出来，但韩二妹没钱去县里检查。





卫生院里，韩二妹突然擦起眼泪来，嘴巴里一直在说：肚子痛、没有钱。妇幼专干莫细梅一边帮她量体重，一边安慰她说，“没事，体重都很正常。抽筋，吃一点钙片就没事了。”但韩二妹依旧在哽塞，她内心的忧伤也许无人知晓。





韩二妹在厨房生火，同时准备猪食。家里喂了两头猪，是几个月前向别人赊的账。因为从小患脑瘫，韩二妹两只手习惯性颤抖，生火煮饭还算能做。她努力地搅拌猪食，生活的重担压在她的身上，孕妇也不例外。韩二妹说，她婆婆打算把猪卖了后，再把赊账的钱还给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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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8点，外面漆黑一片。韩二妹66岁的婆婆，背着一箩筐红薯藤，从外面的路上往家里赶，在她家门口不远处。说起这个家，老人眼圈立即变红，哽塞着说，“房子要倒了，但是没钱修，只能住在里面。”





韩二妹在给女儿香琴梳头，准备梳好头，送女儿去上幼儿园。时间已过了九点，幼儿园已经上课了，但是韩二妹并不着急。她的丈夫和公公在外打工，预产期临近的她，和婆婆相依为命。





上午九点多，韩二妹拉着女儿香琴的手，往叮叮幼儿园走去。一路上，韩二妹显得非常轻松，并不时的跟路上的行人打招呼。韩二妹和千万中国的山村孕妇一样，不得不面对窘困的生活，并努力孕育出新的生命，这中间到底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没有人能够真正说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