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No.431：执子之手

源济

执子之手

撰稿/肖慕漪

最初在网上看到他俩的故事时，那张莫顺海牵着白发苍苍、身形佝偻的妻子周群兴走在路上的照片让我一下子想到了电影《本杰明巴顿奇事》，年龄明明相仿的爱人却是两辈人的容貌，奇幻而伤感。只是现实生活中，周群兴的外貌并没有在岁月里逆向而行，而是赶超了年岁，让58岁的她有了一副老太太模样。

造成这副样貌的不是神秘现象，而是疾病——全身性肌肉萎缩。这病还影响到周群兴的言语功能，但她的头脑都还清醒。无法想象在她不言不行的一分一秒里，内心都在经历些什么。

好在她的痛苦有人分担。从得病的那天起一直到现在，她的丈夫莫顺海都一直陪在她身边。

我们来到了泸州，准备采访他们。在去他们家的路上，我们向邻居们打听情况，得到的反应无一不是对莫顺海的赞许。见到他们后，我突然意识到，莫顺海做到的已经不是“好男人”三个字可以简单概括的。

一天上午，莫顺海需要出门，拜托我们照顾他的妻子。周群兴无法自己走路，所以她打发时间的全部内容就是在门口坐着。我们设想这样照顾一上午应该也不会太困难。

莫顺海帮助周群兴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在她身旁摆上了毛巾便出门了。我们则在屋里呆着。起先我们还会比较担心，隔十几分钟就去看一下她，帮她擦擦口水。接连看了几次，她都完全没有动过，我们才稍微安下心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突然听到门口传来一阵呻吟。结果出来看到周群兴侧倒在台阶上，发出“噢噢”的求救声。我试图扶瘦小的她坐起来，但困难程度超出了想象。她没有一块肌肉可以发力，所以完全要靠外力才能移动。就好像扶起一块八九十斤的石头，还要让她坐稳，对于没有经验的我们，一定是要两个人才能完成的事情。

更困难的还在后面。我们发现，周群兴无法久坐。她全身几乎是皮包骨，所以坐久了臀部会很疼。她对着我们说话，努力地从喉管发出“站一下”这几个音，细若蚊吟，我们听了好几遍才明白。了解到她的意图后，我们准备帮她站起来。我回想起莫顺海每次这么做的样子，感觉似乎不困难：他单手握着她的一只手，一拎，周群兴就站起来了；然后莫顺海甚至可以放开手，妻子也能稳稳地继续站一会儿。

我也如此效仿，拉住周群兴的手往上拎，结果她只是手臂向上伸直了，身子却纹丝不动；我试图换一个角度，结果差点让她坐着摔倒。于是我只能又叫来同事，一人从后面抱住身子往上提，让腿站住，另一人拎着手，好稳住她。站起来之后，也不能放手，不然她又会倒下。

但这还不是最困难的。周群兴站了一会儿后想要上厕所。这次我们没有再把任务设想得容易了，事实也确实是非常不容易。我们俩先扶她面向厕所站起来，然后拎起她的手往前走。但是她只是往前倒，和莫顺海牵着的效果截然不同。我们没有办法，只能让一人把她完全抱起来，到厕所再放下；然后俩人一起在厕所帮她坐下，脱裤子，穿裤子，站起来；最后一人把她抱回台阶帮她坐下。秋高气爽的天，仅仅是帮她上厕所，我们就折腾出一身汗。

中午，莫顺海回来了。拿着一张“模范市民”的奖状和一千元钱。这是市里给他26年来在九千多个这样的上午和九千多个这样的下午辛苦照顾妻子的奖励。莫顺海把奖状放在一旁，继续照顾周群兴：他一只手拎起妻子，让她稳稳地站了一会儿，自己趁着空当做了午饭；他一口一口喂妻子吃完水煮白菜和米饭，然后牵着她出去散步。

我们看着他俩的背影，心里想的，超过了“好男人”三个字太多太多。（完）

源济

四川泸州，一片城市不久前扩张到的土地，原是农村的这里已看不到田地的痕迹。人们拿地换了这里的房，适应着城市生活。莫顺海和周群兴就住在这里，其中一幢房子的一楼。屋子门口种着菜，还留着一点过去农田生活的印记。莫顺海靠拾荒补贴家用，拣来的垃圾堆在一旁；周群兴长时间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一动不动，不时有老鼠从脚下溜过。





不幸是26年前降临到这个家庭的。那时，周群兴才32岁，患全身性肌肉萎缩后不久就失去了工作能力；而他们的儿子尚且年幼，两边的老人也慢慢开始需要人照顾。重担一下子都落在了莫顺海身上。他有时回忆起患病前的妻子，说她那时勤劳又美丽。





疾病改变了周群兴的身形和样貌，她全身的肌肉几乎都失去功能，动弹不得；嘴部肌肉也不受控制，口水一直往下淌。和他们相处多年的邻居说：“我一开始还以为她是他妈妈呢，看了电视才知道是老婆。”





早年周群兴刚得病的时候，莫顺海带着妻子求医问药，但一直没有效果。慢慢病情进一步恶化，周群兴失去了自主行动的能力，吃、喝、拉、撒都得靠别人帮助。除了这些最基础的生理需求，她就只能这样坐着，一坐就是大半天。





莫顺海以前是个石匠，但因为妻子的病他不能外出，所以只能放弃工作。现在靠着低保、退休金和卖废品的钱过日子。过去他们的父母还能帮忙照看周群兴，但四位老人在近年也都接连过世，只剩下莫顺海一人全天候看护。





周群兴咬不动食物，几乎只能吃菜叶子，所以莫顺海在家门口种上了各种蔬菜。每次煮好菜，他都会用汤泡好米饭，就着菜叶子一口一口喂妻子。他担心妻子只吃蔬菜和米饭营养跟不上，所以还买了很多牛奶。





他们家虽然很简陋，但随处可见莫顺海的细心：他没有在水泥地上铺地板，因为怕周群兴滑倒；他还在家里备了很多长条板凳，好方便周群兴坐着或者支撑着站立。





除了照顾妻子吃喝，莫顺海不论刮风下雨都每天坚持带她出去绕着小区走几圈。住在附近的人都很熟悉这副景象：莫顺海在前面牵着妻子的手，周群兴90度弯着身子跟在后面一小步一小步地前行。





周群兴的病也影响了她的发声功能，每次说话只能很吃力地小声吐出几个字。很难想象在她不言不行的一分一秒里，内心都在经历些什么。





周群兴全身几乎都是皮包骨，大腿由于常年久坐留下了淤青。每次洗澡的时候，前前后后需要将近四十分钟。





周群兴经常会重心不稳摔倒在地，腿上青一块紫一块。而且每次摔倒的时候，一般人都扶不起来，很容易再双双摔倒。只有莫顺海能把她顺利拉起来。“拉她的时候，需要一只脚压在她脚上”，莫顺海总结着26年来照顾妻子的经验。





邻里都称赞莫顺海是个难得的模范丈夫，见到他们时，难免会想，自己如果遭遇不幸，爱人是否也会如此不离不弃。事实却经常不那么乐观，住在他们隔壁的大姐（图左）患中风，她的丈夫便抛下她离开了。





这么多年来，周群兴也遭受了不少异样的眼光。在这块不大的社区里，周围人看到他们时总会谈论两句。周群兴说不了话，只能默默听着。一次在社区的聚餐时，邻居看到她吃饭时口水滴到餐桌上，就抱怨了几句，莫顺海说她回家就哭了。





生病之后，周群兴脾气有时会不好，莫顺海总是耐心安慰她。今年年初，他们送走了家里最后一位老人，儿子也已结婚生子，周群兴成了莫顺海唯一的牵挂。他说自己最大的心愿就是妻子“走”在自己前面——这样就不用担心她没人照顾。





多年以来，莫顺海已经成了周群兴的精神支柱，丈夫不睡觉，她一个人也无法睡着。很难说莫顺海做到这样是出于爱情或亲情，但至少他是一个有十足担当的男人。面对最初在一起时“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诺言，莫顺海和周群兴用一生来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