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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 何兆武:《上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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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0-29 12:1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5-10-29 11:25 AM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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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何兆武 口述 / 文靖 撰写
出版社: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出版年: 2006-8
页数: 287
定价: 19.8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7108025104


内容简介

何兆武教授的这部口述浓缩了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心灵史。它叙述的尽管只是1920年代-1940年代末不足30年间他学生时期的陈年往事,却蕴含着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对整个20世纪历史的反思,对我们重新认识过往、观察现在以及展望未来都有着重要的启迪,这大概是这本书能够激起读者广泛共鸣的原因。这本书同时又是很个性化的,何先生不惮于表露自己的真情实感,不忌讳议论先贤的道德文章,既树立了理性的尊严,又使自己的性情展露无遗。在目前这个功利滔滔的的世界上,何先生对知识与真理的热诚仿佛一股清泉,可以冲洗那些被免得熏染的心灵,使其复现润泽。这也是老一代知识分子风范的存照。任何津津乐道于名人八卦消息的解读,都大大偏离了何先生的志趣。久已厌倦标签化历史著作的读者,可以从这本书中获得丰富、鲜活的历史体验,特别是今天“上学者”和“治学者”,或可藉此思考一下,学应该如何上、如何治。
——中华读书报


作者简介

何兆武,1921年生于北京,原籍湖南,西南联大历史系毕业。曾任中国社科院历史所研究员,清华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德国马堡大学客座教授。多年致力于中国思想史、西方思想史、历史哲学的教学与研究。译述康德、卢梭、罗素、帕斯卡、孔多塞等西方思想家的学术经典20余种。论著先后结集为《历史与历史学》(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历史理性批判论集》(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中西文化交流史论》(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等。


目录

修订版序言何兆武
序 那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幸福和自由 葛兆光

第一章 (1921—1939)
我的祖上没有名人
三民主义的少年兵
“一二·九”见闻
上学记·甲
1.力矫时弊,以古为则?
2.无故乱翻书
3.天籁幻想
鬼子来了
恋恋故乡情
返乡
湖南印象
上学记·乙
1.中央大学附中
2.西方教科书
3.逃离“修道院”

第二章 (1939—1946)
上学记·丙:迁徙的堡垒
1.自由散漫的作风
2.三个大学从来都“联”得很好
3.自由,学术之生命
4.逃课、凑学分与窗外的聆听
5.图书馆不是藏珍楼
6.茶馆听吹牛,里根挂二牌
7.兼职做教师
8.恋爱?
9.“天人交感”下的人生观转变
几个难忘的人
1.一包热情的闻一多
2.民主人士张奚若
3.战国派雷海宗
4.吴晗印象
5.冯友兰先生
6.金岳霖先生
7.中国通温德,白俄噶邦福
8.曾昭抡先生
9.数学系
10.物理系
战火芬芳
“一二·一”运动
1.“打倒孔祥熙!”
2.一多先生被刺
3.一个人的政治底线
五柳读书记
忆同窗
1.“科里红”何佶(吕荧)
2.殷福生(殷海光)印象
3.大才子王浩
4.因言获罪的陈良璧
5.老友郑林生
6.高干子弟?

第三章 (1946--1950)
教书台湾
日日江楼坐翠微
上学记·丁:革大学习
零敲碎打

后记:把名字写在水上 文靖
 楼主| 发表于 2015-10-29 12:1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序:成为中国那一代的知识分子
  ——读何兆武先生《上学记》

作者:葛兆光

小引

   近十来年里,何兆武先生和我都在清华大学教书,虽然说起来可以算是同事,但因为他很早退休,所以,见面常常是在同去办公室取邮件的时候,或者是在清华园里散步购物的时候。不时收到何先生赠送的新著和新译,不由得感叹他的学术生命力。何先生生于1921年,比我父亲还长一岁,我一直把他看成是我的父辈,轻易不敢去打扰。这次,看到何先生口述他求学经历的《上学记》,不知为什么,想起两年前的夏天,那时我父亲还没有过世,在病榻上,很少谈起甚至好像有些忌讳谈起往事的父亲,望着天花板,突然给我讲起了他往年的经历,断断续续讲了一整天,从福州的家办私塾到官立学堂,从抗战时期流转山区的暨南大学,到已是“晴朗的天”的南京军政大学,让我觉得,他们那一代中国的知识分子,执着地追求国家富强和相信普遍真理,人生经历和心路历程,真的是和我们不同,有点儿像精卫填海,也有点儿像飞蛾投灯。

   现在,看到何先生讲述他从北京的师大附中,到云南的西南联大,再回到北京的革大,仿佛那一天和我父亲的谈话仍在继续。

一,亲历历史:那一代的人和事

   慢慢地看这份珍贵的口述资料,好像随何先生重新行走在那个时代的历史之路上。

   这个历史之路好像很熟悉,又好像很陌生。之所以熟悉,是因为它好像千百次地出现在我们各种的历史书里。何先生求学的时代,正是中国最痛苦的时代,五四退潮以后的中国是一连串的战争,军阀互相打,国共也在打,日本人打进来,把中国成了一个杀戮场,八年抗战刚刚结束,中国又成了另一个大战场,杜甫说,“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可是,那个时候的烽火岂止是连三月,简直是连了几十年。不过,这个烽火岁月是我们的历史记忆和历史叙述筛选后的简明大纲,可历史并不仅仅是“大纲”,正像何先生评论西南联大历史书的编纂一样,有时候历史被写得就像“注册组的报告”,让我们看不到真正的生活,其实在生活世界里,毕竟不仅仅有烽火和杀戮,因此,当我们随着这些亲历历史的长者进入细节,历史便好像变得陌生起来,仿佛另有一个我们没有见过的时代。

   在何先生的往事记忆中,那个时代,不仅有北京从军阀的“五色旗变成青天白日满地红”,有“一二九”那一年多雪的冬天,有北平中学里的尊孔读经和白话教育之争,有那个时代中学生“无事乱翻书”的愉快,还有短暂平安时期看西洋电影的震撼。尽管他事后想起来,最好的读书日子,只有“从初二到高一这三年,另一次就是西南联大的七年”,但是,就在这一样放不下一张平静书桌的三年和流离颠沛的七年中,毕竟他还有读《莎氏乐府本事》、Gulliver's Travels(《格里佛游记》)的时候,还有“逃课、凑学分与窗外的聆听”的时候,还有自由选修诸如郑天挺、陈福田、沈从文、钱锺书那些风格各异课程的时候。也许,那只是历史的细节,可是正像现在流行的一句话,“细节决定一切”一样,看到历史的细节,常常会反过来,让你更加理解历史的脉络和轮廓。

   这份口述历史之所以对我们很重要,还因为有很多已经进入历史的人物,随着何先生的回忆,又从历史里面走了出来。记得前年夏天,父亲谈起他在闽北山区流亡的暨南大学的生活,对于我,好像就陌生一些,因为毕竟他是学国际贸易的,他身边的那一圈人,我大多不熟悉,只是听他谈起何炳松先生,让我对这个《新史学》的翻译者有一些新印象。何兆武先生是历史学家,又远比我父亲的阅历丰富,他的记忆中有一团热情的闻一多、有民主人士张奚若、有战国策派雷海宗、有历史学家吴晗、有哲学史家冯友兰、有逻辑学家金岳霖,有“中国通温德,白俄噶邦福”、有化学家兼教育家曾昭抡,当然,还有他看到的和大多数印象不同的殷福生(海光),更有他一生都引以为荣的朋友王浩。这些我们文史领域的人耳熟能详的学者,就活生生地出现在我们眼前,为我们重构了那一代学术和文化的历史,也为我们重建了何先生求学时代的文化环境,让我们知道何先生是在什么样的历史中成为知识分子的。

   让我特别感兴趣的,是在他回忆他和王浩交往的那一段里,他和王浩关于“幸福”的讨论,也许,这是理解何先生那一代知识分子的钥匙:

   人是为幸福而生的,而不是为不幸而生,就“什么是幸福”的话题我们讨论过多次,我也乐得与他(王浩)交流,乃至成为彼此交流中的一种癖好。他几次谈到,幸福不应该是pleasure,而应该是happiness,pleasure指官能的或物质的享受,而幸福归根到底还包括精神上的,或思想意识上的一种状态。我说,幸福应该是blessedness(赐福),《圣经》上有云:“饥渴慕义的人有福了。”可见“福”的内涵是一种道义的,而非物质性的东西。他说,那么宗教的虔诚应该是一种幸福了。我说,简单的信仰也不能等同于幸福,因为它没有经历批判的洗练,不免流入一种盲目或自欺,只能是沦为愚夫愚妇的说法。一切必须从怀疑入手。于是我引了不久前看到的T. S. Eliot的一段话:“There is a higher level of doubt,it is a daily battle. The only end to it,if we live to the end,is holiness. The only escape is stupidity.(有一种更高层次的怀疑,它每天都在不断地[与自我]战斗。如果我们能活到有结果的那一天,它唯一的归宿就是圣洁,唯一的逃脱办法就是愚蠢。)”他听了非常欣赏。幸福是圣洁,是日高日远的觉悟,是不断地拷问与扬弃,是一种“dunch leiden,freude(通过苦恼的欢欣)”,而不是简单的信仰。

据说,何先生与王浩之间有过多次讨论,“每次谈论总是他说服我,这一次我说服了他,不禁心里一阵快慰。”那么多年以后,他仍然记得那一次谈论,说明这一观念在何先生心中根深蒂固到什么程度。

二,幸福:什么是那一代中国的知识分子的追求?

   除了这一次和王浩的谈话中,说到“幸福是圣洁,是日高日远的觉悟,是不断地拷问与扬弃”,把幸福看成是追求理性的超越和超越的理性外,我注意到,何先生在口述自传中,还特别反复郑重地再次提起“幸福”一词,他说那时他曾想要写一本《幸福论》,他觉得,人是个复杂的动物,不能单纯从物质角度衡量,或者单纯用金钱衡量,是不是钱越多就越幸福?好像并不是那样,毕竟人所愿望的是幸福,而不仅仅是物质或金钱的满足。在一处他又说,“幸福的条件有两个,一个是你必须觉得个人前途是光明的、美好的,可是这又非常模糊,非常朦胧,并不一定是什么明确的目标。另一方面,整个社会的前景,也必须是一天比一天更加美好,如果社会整体在腐败下去,个人是不可能真正幸福的”,在另一处他再次强调,“幸福最重要的就在于对未来的美好的希望,一是你觉得整个社会、整个世界会越来越美好,一是你觉得自己的未来会越来越美好”。也就是说,个人的幸福和整个社会的幸福是密切相关的。我想,对于理性始终的追求和对于社会始终的责任,也许是我们同情地理解那一代知识分子的关键。生在中国已经不再是天朝大国,而是积衰积弱的时代,何先生他们那一代人在战乱中一边上学,一边观察社会,上学也许既是一个学知识,成为有技术的专业人员的过程,可也是一个成为有社会关怀的知识分子的过程。

   何先生回忆中有一段话,给我的印象很深,他说:“我们这一代人对日本的仇恨非常强烈,我想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会有这种感受了,也可以说,对日本人的仇恨是我们这一代人难以了却的情结。比我年轻一代的,也就是解放以后一直到文革时候的中小学生,他们大概也有一个情结,就是对个人崇拜的情结,一听到伟大领袖,马上泪流满面,我想现在一代的青年人恐怕也没有那种情结了。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情结,我们那时代情结就是仇恨日本”。这当然不是一种狭隘的仇日情绪,其实应当理解为对民族命运的普遍焦虑,现实的危机,加上自从1895年割地赔款的马关条约签订以来,到1931年的东北沦陷,到1937年的七七事变,这一次次的受辱,自然积成了这种心情。

   在这种心情中,他们这一代知识分子自然把追求国家富强当作自己的理想,把建设科学理性当作自己的目标,而把民族的整体崛起看作个人幸福的基础,这是一代人的感情倾向。记得那一年我曾经问我父亲说,为什么要放弃上海好端端的金饭碗,跑到南京军政大学去吃八路的小米干粮?父亲沉吟半晌,只简单地说这是潮流。不过,追赶潮流并不意味着是见风使舵的政治倾向。何先生对于政治,对于那种被政党意识形态垄断了的所谓“政治”并不热心,这也许是他父亲的遗传,在这份口述历史中,他说到“我的父亲不是国民党党员,至少我不知道他是,父亲一生讨厌政治,认为政治是黑暗的、肮脏的,小时候我经常听他这么说,所以我想他不是党员”,在另一个地方他又说,他上学的时候也参加过学潮,大都是不满当时的政府,不然也不成其为“潮”,包括“一二·九”运动。他说,凡游行他都参加,但是有一个界限,那就是只参加爱国学潮。原因是什么呢?他说:“第一,自己不是(政治)那材料,既不会唱,不会讲演,也不会写文章做宣传,第二,从小我就有一个印象,政治是非常之黑暗、复杂、肮脏的东西,一定要远离政治,父亲也是这样告诫我。所以实际上我就给自己划了底线:爱国是大家的义务,反对侵略者是国民的天职,游行我参加,回来也是挺兴奋的,宣言里也签名表态,但实际的政治活动我不参加。”

   有人说,自从十九世纪末以来,中国整个地向西转了,是西风压倒东风,所以知识分子的主要倾向就是“西化”。不过,这个理解可能太简单,应该看到正是在这种情势下,中国知识分子以向西方“现代性”看齐的方式,反过来以西方的自由、民主和科学的诉求,追寻民族和国家自立和富强的愿景,在“世界主义”的外衣下,凸现着一种曾经被称作是“民族主义”的感情。这就是我常常说的,以世界主义的面目成就民族主义,以民族主义目标接受世界主义。虽然这种纠缠的心情,有时候会被看成是“救亡压倒启蒙”,但是,因为救亡是追求富强,依靠的是西方式的自由、民主和科学,所以,启蒙和救亡始终是一体两面。因此在中国,知识分子常常会自觉不自觉地追随那些可以拯救国家、导致富强的大潮流,特别是在外敌压境的危机中,更是常常希望“东方红,太阳升”。这种心情,是很多没有经历过那一代历史的人所不太能够理解的。

   “现在的年轻人也许不太能理解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他们的幸福观和自由观好像都有些太单纯甚至太简单”,何先生很感慨。的确是很单纯很简单,但单纯和简单未必就不美好,比如说他们爱国,国家富强是他们观念世界中最优先的选项,在这个选项下,他们会接受能够达成目标的观念、制度和策略,而批判或抵制不能达成这一理想的做法。正像何先生所说的“人类总有一些价值是永恒的、普世的,不能以强调自己的特色来抹杀普遍的价值。中国有没有特色?有特色,但是这特色你不必强调”。现在,流行时尚是批判普遍性,质疑源自西方的民主、科学和自由,强调文化多元,似乎要特立独行,鄙视遵守规则,觉得知识分子永远是冷峻而超然的批判者和搅乱者,这也许有它的洞见。但是,在现代中国历史中,我们却需要理解和尊重,那个时代知识分子对于西方所谓普遍真理和永恒价值的选择。在那个时代,他们却宁愿相信“历史的普遍规律”,相信民主、自由和科学。因此,他们会对国民党搞党国一体的专制非常反感,觉得它是看错潮流走错了路,“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初期,专制独裁乃是一种世界性的潮流,甚至张学良下野到欧洲游历一番后,也相信了法西斯主义,认为只有法西斯主义才能救中国。在这种世界历史的背景之下,国民党没有跟随英美民主,而效仿苏联的专政体制,便不足为奇了”,凭了这一点,他们对解放区、新中国有好感;但他们同样也批评解放后的胡搅蛮干,他引用了张奚若先生的话,说“好大喜功,急功近利,否定过去,迷信将来”,他说,“这十六个字还是有道理的。我们是有些鄙视过去、迷信将来,其实有些传统的东西,和阶级斗争没有关系,那是人类经验的积累、人类智慧的结晶,不能随随便便就否定了。比如红灯的波长最长,看得最远,所以红灯停、绿灯走,这是有科学依据的,全世界都是这样,资产阶级、无产阶级都得按信号灯走”。

   对国家(不是政府)的忠诚,对政治(不是政党)的疏离,看起来冲突,实际上统一,我相信这就是那一代中国有立场的知识分子。并不是有专业的人就是知识分子,什么是知识分子,什么是知识分子的立场?关于这一话题,现在讨论的著作已经很多了,不过书本常常只是一些理论,并不好拿它来截长续短、按图索骥。特别是像何先生那一代中国读书人,身处万方多难的社会中,成为一个有立场的知识分子,好像并不如书本上说的那么简单。我以前读萨义德的《知识分子论》,看到里面说,知识分子的公共角色应当是“局外人”(outsider),认为他需要的是“反对的精神(a spirit in opposition),而不是调适(accommodation)的精神”。在中国现实中,这话也许只对一半,因为在“中华民族到了最危急的时候”那种精神紧张和生存危机中,人们无法不心向往一个光明的未来和富强的国家,他们无法成为“局外人”,也不可能仅仅是“反对”。何先生那一代人,追随着五四时代的精神,把民主、自由和科学当作矢志不渝的追求,把国家整体的富强当作永恒的理想,这是超越专业技术人员,成为“中国”的知识分子的基础。

三、风度与修养:现在还需要绅士吗?

   2001年,清华大学曾经试图为何先生举办一个八十寿辰庆祝会,邀请了一些人来座谈,我记得有当时还在历史研究所的李学勤先生、近代史所的刘志琴先生、世界史所的于沛先生等等,这些都是何先生的熟人,但是何先生一直婉拒,理由是他不是大人物,不配开颂寿会,也不配出纪念集。也许,有的人以为这只是做做谦让的姿态,但是那天早上,他的学生彭刚去接他,他却把家门锁上,一人飘然离开。我参加过很多次大大小小的祝寿会,而这次主角缺席的祝寿会,却是我印象最深的一次。现在学术界文化界的风气,不说大家也知道,可是,我见到的何先生,始终谦和而从容,在大家谈兴很高的时候,他会笑眯眯地在旁边听着,如果话音稍停,他也会很高兴地说上两句,决不让大家扫兴。说起来,他的著作和译作等身,我们这一代人对于西方历史和思想的理解,多少都得益于他的翻译和介绍,但他却始终处世很低调。

   我常常在想,人怎样才能像何先生那样有修养,“修养”这个词,其实翻过来说就是“文明”。按照一种说法,文明就是人们越来越懂得遵照一种规则生活,因为这种规则,人对自我和欲望有所节制,对他人和社会有所尊重。但是,仅仅是懂规矩是不够的,他又必须有超越此上的精神和乐趣,使他表现出一种不落俗套的气质。《上学记》里面有一段话我很同意,他说“一个人的精神生活,不仅仅是逻辑的、理智的,不仅仅是科学的,还有另外一个天地,同样给人以精神和思想上的满足”。可是,我近来越来越感到,这种精神生活需要从小开始,让它成为心底的基石,而不是到了成年以后,再经由一阵风似的恶补,贴在脸面上挂作招牌。尽管他自己很谦虚地说到,他这一代人国学的基础都非常差,没有背过四书五经,但是,他从中学起就读《开明青年丛书》、读冰心的散文徐志摩的新诗、读顾颉刚和朱光潜、读《神秘的宇宙》、和《物理世界真诠》,也看西洋电影和武侠小说,高中时还念Tales From Shakespeare(《莎氏乐府本事》)。肚子里面积攒了东方和西方的好多文化知识,他也曾看了《英文一百零一名歌集》(The One Hundred and One Best Songs)后,学唱英文歌曲,他回忆那个时候听的法国古诺《小夜曲》、舒曼的《梦幻曲》、舒伯特的《小夜曲》和《圣母颂》,觉得“回肠荡气,简直令人销魂……觉得美极了,灵魂都像上了天一样”。

   爱德华·席尔斯在(Edward Albert Shils)《传统》(Tradition)里面曾经说到,“何谓传统?凡是代代相传的事物、信念、形象、行为和制度都是传统,自觉性的高低是次要问题,但必须通过三代(时间的长短不拘),也就是通过两传才能成为传统”。我不知道那种从容、自省和乐观的气质,是不是也需要两三代家庭的熏陶和从小浸染才能够获得,但是这种近乎贵族气质的传统,在现在这个变动不居、关系万千重的社会中,似乎是越来越难以见到了。古代中国经常的改朝换代,近代中国太多的底层革命,使得气度好像成了虚伪,风度可能是无能的别名。非得“幸分一杯羹”才能成为胜者,不顾孤儿寡母才能黄袍加身,“我是流氓我怕谁”才无往不利,“千万别把我当人”倒成了可夸耀的名言。世事对何先生这样的人未必公平,社会对有修养的传统也不见得接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在人心中只是绝对政治正确的口号,这是很可悲的。席尔斯说,英文字tradition的拉丁语根是traditio,在罗马法中意指一种继承私有财产的方式,但今天英文中的tradition则指一切在传承中能维持不变或重新呈现的东西,但是,不仅在“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古代没法延续,在“你方唱罢我登场”、“天翻地覆慨而慷”的现代,我总担心,那份从容和宽厚,还能够不受世事的冲击而继承下来吗?

   何先生在回忆西南联大的生活时,说到日本轰炸时的梅贻琦和吴晗,“大凡在危急的情况下,很能看出一个人的修养。比如梅校长,那时候五十好几了,可是极有绅士风度,平时总穿得很整齐,永远拿一把张伯伦式的弯把雨伞,走起路来非常稳重,甚至于跑警报的时候,周围人群乱哄哄,他还是不失仪容,安步当车慢慢地走,同时疏导学生。可是吴晗不这样,有一次拉紧急警报,我看见他连滚带爬地在山坡上跑,一副惊惶失措的样子,面色都变了,让我觉得太有失一个学者的气度”。在“安步当车”和“连滚带爬”之间,立刻就显示了一个人的气度或风度,而这种气度或者风度,需要长期的修炼和熏染,也需要一个人对一切置之度外的胸襟。

结语

   《上学记》谈到1949年便嘎然而止,这让我觉得很遗憾。

   前半生上学的过程,保留在何先生的记忆里,而在绝大多数的读者记忆中,却是后半生的何先生。何先生曾参加过侯外庐先生主编《中国思想通史》的写作,他自己在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中国思想史》,不仅有中文本还有英文本;对于西方历史学理论和方法,他有精确的评述,在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论文集《历史与历史学》就记录了他在这方面的思考;他翻译的许多西方古典,更是影响了一代甚至好几代人,像我印象最深的《思想录》、《历史的观念》、《二十世纪的历史学》等等;对于明清两代西洋传教士来华的历史,他也有自己的研究,《中西文化交流史论》就广泛讨论了自徐光启到李善兰,明清两代中国与西洋的文化接触。可惜的是,这些在《上学记》里面都没有提到,我曾经向何先生建议把口述历史继续下去,何先生笑而不答。

   同住清华,常常看到何先生骑着自行车来往照澜院和普吉院,觉得他真是很健康,从心里为他高兴,有时候和何先生遇见,也只是寒暄几句。可是,当我写这篇小文的时候,何先生因为偶然病恙,却两次住进医院,让人察觉到他已经八十五岁了。八十五岁的老人,那一生经历该是多么丰富而复杂,前些天,我和何先生的学生彭刚一起去医院看望他,被医生命令不准下床的他,手里正拿着《资治通鉴》,看到这一幕,不知为什么我却有一种奇怪的联想,如果说,《资治通鉴》记载的是古代中国的整体历史,而拿着《资治通鉴》的何先生身上,却是现代中国的知识分子的具体历史,在这个古代中国和现代中国、整体历史和具体历史之间,该有多少故事?

   走出医院,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上学记》里面的一段话,“二战的时候,我们真诚地相信未来会是一个光明的、美好的世界,一个自由的、民主的世界,一个繁荣富足的世界,好像对这些完全没有疑问”,这是一个追求理性和光明的知识分子一生的信念吗?这种信念是否就是支持他一生乐观对己和善意待人的基础呢?

2006年2月23日初稿
2006年3月7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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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0-29 12:2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1921-1939)

我的祖上没有名人

我的祖上没有名人。太平天国打仗的时候曾祖父逃难从长江的对岸跑过来,因为我的老家岳阳在洞庭湖口的东边,所以说他是河西来的,从湖北尺八口到岳阳,然后就在岳阳定居。他是劳动人民,烧炭的,不识字,我也没见过他,只是回老家听老人们说,他很勤俭而且勤奋,所以晚年生活改善了一些。他一辈子的遗憾就是不识字,所以他要他的孩子念书,后来我的祖父在清末的时候考上了一个秀才。清朝末年废科举、兴学校,我的祖父在我们家乡办了第一个小学,按解放后的阶级分析来说,应该是从封建知识分子转化成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了,其实这个说法也有点过分,那个小学什么都没有,就是一间普通的房子改一下,收几十个学生。后来我祖父要我的父亲到省城里学习。那时候改立新学校了,每个省差不多都有一个高等师范或者高等工业学堂,比如现在的武汉大学就是原来的武昌高等师范,现在的南京大学就是从前的中央大学,再早就是三江高等师范,湖南也有一个高等学校,叫湖南高等实业学堂,是现在湖南大学的前身,我父亲就上的就是那个学校,学采矿。

父亲毕业那年正值辛亥革命,孙中山在南京成立临时政府,他们几个刚毕业的同学商量,要为民国的新政府服务,就直接跑到南京找政府。虽然没有任何关系,政府却把他们几个都留下来工作,这好像挺奇怪的,现在不能想象了。很快,孙中山的临时政府和北京袁世凯政府合并(不是一个政府推翻一个政府,而是合并),把政府搬到北京来,我父亲跟着到了北京,就在北京政府工作。所以从民国初年起,我家就在北京落户了。后来到北伐的时候,1928年,国民党打过来,把北洋政府打败了,但也不是推翻(解放是推翻蒋介石的南京政府,但那个时候不算推翻北洋政府,而是打倒北洋军阀的政权),而是合并,又把北京政府合并到南京,依然是中华民国政府。那时候我还上小学,北京一下空了很多,很多人都跟着走了,我父亲那几个同学也跟着去了,但我父亲没有去。

我的父亲不是国民党党员,至少我不知道他是,父亲一生讨厌政治,认为政治是黑暗的、肮脏的,小时候我经常听他这么说,所以我想他不是党员。后来他搞采矿,父亲算是工程技术人员,中央政府搬到南京去,他觉得自己是搞技术的,凭本事吃饭,老跟着政治转没意思,所以就没有去。那时候像他这样的学生,毕业一出来叫“技士”,就是技术员,熬多少年有了成绩,升为“技正”,才成为正式的工程师,这是两个不同的级别。我父亲一直在北方的煤矿里工作,在龙烟铁矿,在宣化、石景山,在六河沟的煤矿、河南焦作的煤矿,还有开滦煤矿,他都工作过。

我是1921年生于北京,一直到1937年日本人从卢沟桥发动侵略战争,我们才回老家。不久,大部分沿海地区都被日本人占领了,包括南京、上海这些城市,很多人——至少是大部分的知识分子都跑到后方去了。我的幼儿园、小学都是在北京上的,直到高中一年级才回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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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0-29 12:2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三民主义的少年兵

我上小学的时候先后经历了北洋政府和国民党政府两个时期。印象仍然很深的是,这前后两个政府的统治有很大不同,至少在我的感受上是这样。不过这一点,好像写当代历史的人都没有足够的强调。

民国初年,中国实行西方的制度,也开国会,也有多党竞争,比如梁启超是进步党,孙中山是国民党,小党派也很多,但党是没有自己军队的,凭选票选到议会里,谁的票多谁上去组阁。孙中山有个非常著名的助手叫宋教仁(当时“民国伟人”号称“孙、黄[兴]、宋”),满脑子是按西方的体制搞议会政治、搞选举,根据选举组阁。不过那个东西并没有效率,而且结党营私,表面上看党派林立,政权像走马灯一样,今天换这个明天换那个,其实都是一些政客在操纵,并没有搞好。袁世凯当然也看不顺眼,就把宋教仁刺死了。

所以,孙中山改组以前的国民党是按照西方的体制组建起来的,用我们的术语来说,是个资产阶级政党,始终不成气候。毛泽东总结说在中国是“枪杆子里出政权”,那些北洋军阀有军队,打到哪里统治就到哪里,孙中山后来为什么要把大总统让给袁世凯?因为孙中山没有自己的军队。没有军队就没有地盘,就没有自己的势力范围,所以“号令不出国门”。而袁世凯有自己的武装,实力摆在那里,也不会听他的,所以孙中山只要袁世凯承认民国,就把总统让给他。

1923年孙中山改组国民党,“以俄为师”,学习苏联共产党的经验,模仿苏联的体制,而且是全方位地模仿。他们之间互称“同志”,那也是学苏联的,而西方的政党内部并不是“革命的同志”关系。苏联是一党专政的革命的党,党是领导一切的,包括军队,所以孙中山也要建立自己的军队,组建黄埔军校,要靠自己的武装把那些军阀都打倒。当然,后来他死了,北伐没有成功,到蒋介石接手以后,北伐才算是成功。在军队制度上国民党也学苏联,军队里面有政治委员,每一个地方都有一个党部,执行“以党治国”的路线。所以日本媒体称国民党军队为“党军”,党本身有自己的军队,这跟西方体制完全不同。

再比如三民主义,三民主义包括“民族”、“民权”、“民生”:民族主义就是说中国是受欺负的,中国要翻身独立;民权主义是指中国过去没有民主,以后实行民主制度,人民有权,这叫“民权”;最后归结到“民生”,就是要改善人民的生活,所以孙中山自己说:“民生主义就是共产主义。”“民生主义”最开始的两大内容就是要节制资本、平均地权,平均地权当然也要土改,节制资本就是不许个人的资本无限扩大,所有重要的经济方面的事业都归国营,铁路、银行、大型厂矿都归国家所有。这是孙中山的改良主义,不过后来并没有实行,蒋介石走了官僚资本的路。蒋介石时期确实大的事业或者企业大都是国营,大的银行,像中央银行、交通银行都是国营,也有私人银行,但都是小银行。问题是,所谓的国营实际上乃是“政府营”,所谓的“政府营”就是政府里的几个寡头营,其实就是官商,和国家、人民没有关系。

改组后的国民党,在体制上学苏联,即孙中山所说的“以俄为师”。国民党“以党治国”,其实质也就是“党是领导一切的”,即一党专政,以党来治理国家。简单解释就是“一个党,一个主义,一个领袖”。党是唯一的,“党外无党,党内无派”,党是绝对统治一切的,一切都是由党来决定,这苏联的模式。西方政党的体制是选举制,这个下来那个上去,孙中山改组以后的国民党不是这种制度,他的那个“总理”也不是责任内阁制的“内阁总理”,而是总揽一切都归他管,所以叫“总理”(后来蒋介石则改称“总裁”,即一切由他裁决)。孙中山有一个规定,那是连黄兴都不赞成的,即入党的时候宣誓,不但宣誓入党,还要对孙中山个人宣誓效忠。所以“总理”或“总裁”,也就是个人独裁。

以前人们常有一种错觉,以为国民党是跟着西方走的,其实国民党的体制是学苏联的专政模式,与西方的民主模式完全不一样。西方政党不是革命的党,没有说某个政党有自己军队的,只能通过和平手段,通过竞选取得政权,西方的领袖更不可能要求党员对他个人宣誓效忠。然而国民党自我认同是个“革命的”党,蒋介石讲话时张口闭口总是“我们革命军人”如何如何,党拥有自己的武装、自己的军队,要用武力夺取政权,另行一套体制,所以它必然是个专政的党,必然有一套与之相配的意识形态的统治,领袖尊严神圣不容冒犯。

孙中山改组国民党的这套“以俄为师”的思路和当时的国际大气候很有关系。当时的英、美等老牌西方民主国家正值经济大恐慌,都显得很没落,而苏联的斯大林则气势逼人,有一股方兴未艾的气象。所以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初期,专制独裁乃是一种世界性的潮流,甚至张学良下野到欧洲游历一番后,也相信了法西斯主义,认为只有法西斯主义才能救中国。在这种世界历史的背景之下,国民党没有跟随英美民主而效仿苏联的专政体制,便不足为奇了。

我做小学生时,北伐以后就有政治学习,“党义”和革命史是学校里的公共课,要背三民主义。“为什么说三民主义是救国主义?”一共三条,答:一,民族主义争取中华民族在世界上的平等,所以它是救国主义;二,民权主义是它争取什么什么,所以它是救国主义;三,民生主义是什么什么。而且每个星期一的早晨都有一节课做纪念周,纪念孙中山的,叫作“总理纪念周”,校长或其他老师带着我们背《总理遗嘱》,那是国民党的《圣经》,就像我们文革的时候天天读《毛主席语录》、背“老三篇”或《再版前言》一样。每个教室里都挂孙中山的像,上边横批“天下为公”,那是孙中山题的,他喜欢那几个字,还有“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这副对联,下面是《总理遗嘱》。其实,一种意识形态究竟能否成功,并不在于它口头上所强调的,如果不能在实践中经受考验,无论理论多么冠冕堂皇,都没有意义。我记得有个教国文的老师是国民党党员,一次在课堂上说:“总理遗像上的这副对联(‘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有人说要改一下,改成‘宋氏尚有一龄,同志仍须努力’。”宋蔼龄是孔祥熙夫人,宋庆龄是孙中山夫人,宋美龄是蒋介石夫人,传说还有一个宋妙龄,可见当时国民党党性程度之低。

国民党有意识形态的灌输,开口三民主义、闭口三民主义,但在这之前完全不是这样,北洋军阀没有意识形态的统治,这是和国民党时期最大的一点不同。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各系的军阀纷纷争着占领北京,今天这个军队来,明天那个军队来,也不知道他是哪一系的,什么奉系的、直系的、皖系的,我都不了解。过军队的时候,他们也是排队唱着军歌,唱些什么呢?说起来非常可笑,他们唱:“三国战将勇,首推赵子龙,长坂坡前逞英雄。”三国里的战将谁最勇敢呢,首先就是赵云赵子龙,他在长坂坡单骑救主,一个人就把阿斗救了出来,成了英雄。他们把这个故事作为军歌,非常滑稽可笑,表明北洋军阀没有抓住意识形态这一环,如果有的话就是《三国演义》了。再比如国歌,中国古代有个《卿云歌》,“青云烂兮,纠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萧友梅为它谱了曲子,这就是北洋时期的国歌。20年代末,国民党北伐,国旗和国歌都改了,五色旗变成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歌里唱:“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以建民国,以进大同。”这是我们小时候唱的第二个国歌。

另外一件事也可以说明北洋时期和国民党时期有多么大的不同。北洋时期,比如说蔡元培做北大校长的时候,提出“兼容并包”,请的那些教师里面有保皇党辜鸿铭,有黄季刚(黄侃),有叛徒刘申叔(刘师培),也是位国学大师,早年曾参加革命,后来又背叛了,但蔡元培也要。还有后来的布尔什维克李大钊,自由主义胡适,陈独秀(现在应该算他是他激进的民主主义了),他也要,还有鲁迅、周作人、梁漱溟,他都要。其实假如北洋政府真正严格起来的话,完全可以把北大给封了,把蔡元培抓起来,可是蔡元培在北大却演出了一场自由开放,这在后来国民党时期就不可能了。陈独秀后来被国民党关起来(虽然共产党说他是托派,可是国民党还是认为他是共产党,把他关在监狱里),一直到抗日战争爆发,全民抗战,红军改编为第八路军,才把陈独秀放出来。释放以后,陈独秀依然非常穷困,国民党没有给他任何生活保证,四川有个人把他请到家里养着。后来周恩来受党的委托,邀他回延安,他也不去,说是“士可杀,不可辱”。陈独秀本来是北京大学教授,既然把他放了出来,完全可以给他送回北大,那么重量级的人物,无论教不教课、干不干事,完全可以给他一个名义,把他养起来,也等于增加自己的政治资本,但国民党没这么干。

我并不想抬高北洋军阀。北洋时期的那些军阀根本没有任何长治久安的建设,他们关心的只是争地盘、刮地皮,整天你打我,我打你,有的纯粹就是土匪,例如“三不知”的张宗昌,不知自己有多少兵,不知自己有多少钱,不知自己有多少小老婆,像这样的人根本无暇顾及其他,看不惯了可以抓人,但并没有、也拿不出任何意识形态的东西。这也恰好给五四运动提供了一个特殊的环境,如果是在严格的思想专制之下,类似五四运动的思想启蒙是不大可能出现的。所以我们那一辈的年轻人,或者比我年纪大一些的年轻人,实际上受的都是五四运动的影响。“科学,民主”,“自由,平等,博爱”,还是蔡元培带回来的法国革命的口号,我们小时候都已滚瓜烂熟。记得我上小学一二年级时候,有一次举办成绩展览,其中有一副对联是高年级的同学写的,上面写着:“仁义礼智信,德谟克拉西”。“德谟克拉西”是什么?我不懂,就回家问,姐姐还笑着说:“这个你不懂。”其实就是英文里的Democracy(民主),这副对联的意思是说:中国文化传统是“仁义礼智信”,西方的精神传统是“德谟克拉西”。

比较一下童子军的军歌,也非常有意思。童子军是19世纪英国人贝登堡办的,我小的时候每个学校都有了童子军,也有军服,实际上就是体育课,除此之外还讲一些知识,比如救生的知识,野营的知识。北洋时期童子军军歌里唱“二十世纪天演界”、“不竞争,安能存”,那是清末严复翻译《天演论》里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理论,当然这种理论也并不代表北洋政府官方的意识形态,北洋政府官方没有意识形态,也没有意识形态的教育,所以我们的教育实际上是所谓资产阶级的旧民主主义教育,从童子军军歌就能表现出来。歌里有一句:“哥哥华盛顿,弟弟拿破仑。”后来我们老师还说:“哥哥华盛顿没有问题,弟弟拿破仑恐怕有点问题。”拿破仑搞侵略战争,不过我们那时候还是把他的早期看作法国革命的代表,所以就这么唱下来。北伐以后,童子军军歌就改了,当时是言必称三民主义,所以歌词改为“我们是三民主义的少年兵”,突显意识形态。不过那时候我已经小学四年级,不再是童子军了,所以我的弟弟会唱,我就不会唱了。

1928年,国民党的势力才达到北京,但只统治了很短的一段时期。1931年9月18日,日本占领了沈阳,随后占领东北,军队到达了长城,强敌压境,北京处于一个最前线的地位,国民党势力也就没有那么强了。枪声零零碎碎地打了很久,但并不是大规模打,打一阵停一阵,大概有三四年的时间,1935年夏天订了《何梅协定》,国民党的势力就完全退出了华北。但后来据说并没有这么一纸成文的协定,它不过是国民党和日本在口头上达成的一项所谓的谅解。当时负责北方事务的是何应钦和黄郛,何应钦任军委会北平分会委员长,黄郛任行政院北平政务整理委员会委员长,黄郛的秘书汤鹤逸解放后在云南大学任教,后来云南大学的李埏教授曾经和我谈到,解放后据汤说,他随黄郛一起去参加了谈判,但并没有签订一纸书面形式的《何梅协定》,只是双方达成了口头协议与谅解,国民党的力量从北平、天津、河北撤出,党部全部撤走,日本也没有直接来统治,而是交由西北军29军统治,成立一个冀察政务委员会。

西北军是杂牌军,都是过去旧军阀的那些势力,主要是冯玉祥的,不属于国民党的嫡系。国民党撤出后,由冯玉祥的29军(冯玉祥那时候已经下台了,但他的军队还存在)驻扎在北京,成立了冀察政务委员会,统治河北和察哈尔地区,察哈尔现在是内蒙古和张家口一带。1935年国民党势力退出北京以后,情形又有变化。比如“一二·九”运动,为什么那年冬天才发生?这和当时时局有关。那时国民党势力不能直接统治了,党部撤出了,取而代之的是杂牌军,而那些杂牌军还是北洋时期的作风,实际上没有意识形态的统治。看不顺眼它也抓人,可是没有一个类似三民主义或者其他什么主义的正面理论,所以学校里面思想反而比较放松。“一二·九”运动在1935年冬天,一直到1937年夏天这一年半的时间里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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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0-29 12:2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二·九”见闻

我们小时候经常到天安门开会,有一阵几乎天天排着队去,是什么会我们并不知道,也不懂得,小学生能知道什么?反正有老师带着,我们就跟着去。天安门前搭个席棚,那是主席台,总见上边有人讲话,也是慷慨激昂的,然后还呼口号,但讲些什么我们都不知道,小学生哪懂那个。不过当时的政治气氛还是非常活跃的,尤其是北洋的时候。北洋时期的内阁不断走马灯似地更换,换个内阁总理两三个月又下去了,下次又换一个,又下去了。它的统治政权也是跟着枪杆子走,军队到哪里政权就到哪里,比如奉系张作霖张大帅来了,他就变成国家元首,叫作“安国军大元帅”,住在顺承王府,就是现在政协礼堂的那个地方。顺承王府对面有个大影壁,上边写着“紫气东来”,它是朝东边的门,所以是“紫气东来”,是张作霖的大帅府。后来到了国民党时期集会就少了,因为它是“一统天下”了。

学生运动我经历过很多,那些学潮大都是不满当时的政府,不然也不成其为“潮”。学潮波及到中学、小学,我们就都跟着跑,包括“一二·九”运动。开头是大学生,北大的、清华的、燕京的、师大的,都是他们在游行,经过一个学校就敲门,中学生就跟着跑,抗日救国热情高涨,我们都跟着跑。学校里当然也有不同的政治态度,比如我们班,一说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基本都赞成,因为都恨日本人,只有个别同学不赞成,分两种情况,一种属于书呆子型,认为学生就应该认真念书,不要管政治,当然社会上也有这种意见,另一种是家里有特殊背景的,比如汉奸或者遗老,他们受了家庭的影响,所以不赞成。

80年代的时候,有一个北大的学生要毕业了,请我给她的论文提意见。当时正在闹学运,我就跟她说:“你做一个定量分析,看看各种态度的同学到底占一个什么样的比例。”她就做了这么一个定量的分析:大约有十分之一的人是非常积极的,他们是“专业户”,专心搞政治运动,大概有十分之一二的同学是积极拥护的,有一半左右的同学基本赞成,是跟着走的,有十分之一是专门念书,还有十分之一是反对的。这个定量的分析和我们解放前的差不多,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我的印象当时学生的政治倾向基本上就是这样,有十分之一的人是“专业的”,他们是真正的革命者,或者叫反革命也可以,属于职业政治活动家,国民党称他们为“职业学生”,就是说他们不是来念书的,他们的职业就是搞运动,搞政治。前些年有一次校友会,我见到一个老同学,他的名字我忘了,可是我对他印象很深,个子挺高的。我说:“我记得你,你常和陈良璧在一起的,但我忘了你的名字了。”我和陈良璧很熟,中学同班,大学同学,他们是老乡,所以他们常在一起。他对我说,他在大学念了十一年。别人都是四年毕业,他怎么念了十一年?实际上他是以学生的身份搞学生运动。还有十分之一二的人是积极参与的,像贴标语、写大字报,还有组织活动的,随便起个名字,比如“爱国社”、“读书会”,小的七八个人,大的几十个人,还有歌咏队,实际上也在进行宣传。所以当时的骨干大概是百分之十几的样子,除此以外,大概绝大多数都是跟着走的,包括我在内,游行我们都跟着去,我们是拥护的,但要我直接搞活动我搞不了,我不是那块材料。然后也有大约十分之一是拥护现政权,或者并不反对政府的,他们就不赞成搞运动,当然也总有十分之一左右是专门念书的,他们就是全心全意念书,有的也念得很好。

五四的时候没有打死人,抓了一批,但也很少。火烧赵家楼,大概抓了二三十人,没过几天又放了。当然,第一,当时的政府也希望缓和,第二,火烧赵家楼是烧曹汝霖的家,可是连曹汝霖在内也提出要赶快把学生放了。放了以后,蔡元培还带着教师和学生欢迎他们回来,这好像是难以想象的事。最大的一次是1926年的“三·一八”,在铁狮子胡同,就是现在平安大道的最东边,学生包围铁狮子胡同的段祺瑞执政府,那次开枪了。鲁迅有篇文章《记念刘和珍君》,写的就是那一次。那次确实开枪了,死了几十人,那是死人最多的一次。再后来我所见到的学生运动,最大的就是1935年的“一二·九”。

东北三省以及热河沦陷以后,日本军队长驱直入到了山海关、马兰峪等长城关口一带,日本时断时续地对中国发动小规模战争,但国民党政府一味委曲求全,并没有认真应战的准备。日本给国民党施加的压力越来越大,1935年有个《何(应钦)梅(津美冶郎)协定》,国民党势力全部撤出北京、天津和整个河北省,把冀、察交给原西北军的29军,军长宋哲元,实际上就是找一个非蒋介石嫡系的杂牌军管理冀、察地区,作为日本侵华过程的一个缓冲。1935年12月9日成立了以宋哲元为首的“冀察政务委员会”,其中有一部分人就是汉奸或准汉奸,于是发生了“一二·九”游行,反对成立这个所谓的冀察政务委员会。

那年的冬天雪下得多而且特别大,有一次连下了三天,胡同里厚厚的积雪没过了膝盖。“一二·九”那天早上七点多时街上人还不多,我在上学路上听到两个洋车夫谈话,一个说:“西直门又关了。”另一个问:“怎么又关了?”那个人回答说:“今天闹学生。”听到后我料想一定出了大事,到学校才知道是“一二·九”游行。那次游行是在学校领导并不知情的情况下,学生自己组织的,一个星期后再次爆发了“一二·一六”学生运动,那是规模最大的一次,绝大多数的大学生还有很多的中学生都参加了。我家住在西单商场附近,记得第二天早上一出家门,就看见道路两旁的树枝上挂满了冰,非常好看,可以想见,前一天的场面会是多么激烈。宋哲元的29军用大刀、警棍和枪托殴打学生,并用水龙头阻止游行队伍,可是没有真正开枪,所以没有学生死,但有人受伤。第二天,各大报都开了天窗,也就是说,撇掉原版,只剩下一页空白。有一份外国人办的英文报纸PeipingChronicle(《北平时事日报》)对学生游行进行了图文相配的报道,我们看不懂,就把报纸给了英文老师,请他讲。老师在台上指着图片讲得眉飞色舞,我们在下面听得也心潮澎湃,还知道北师大的篮球国手张连奎被军警打断了胳膊等等,就像在听英雄故事一样。

“一二·九”实际上包括四次大游行,一次是1935年的12月9日,12月16日又一次,都是星期一,其中“一二·一六”规模最大,然后第二年的6月13日一次,再有就是1937年的春的抬棺游行,至少在北京是游行了这四次,再后到了1937年夏天就开战了。

1936年6月那次我参加了,当时我是初中三年级的学生,十四五岁的样子,跟同学一起去游行。队伍走到西单被军队截住,不准走,开枪,不是真正开枪,而是朝上放空枪。一时学生队伍大乱,军警趁乱打过来,用大刀、警棍殴打学生,队伍一下被冲散了,根本无法抵抗他们的袭击。我和另外两个同学拉着手钻进路旁的一个照相馆,怕被人看见,不敢站在门口,一直往里跑,躲到一间小黑屋子里,后来我们才发现那屋子是洗照片的。我们躲在里边,屏住呼吸,听到外面非常嘈杂,等到声嚣慢慢平息下来后才走出来。那些照相馆里的人正在描述外面打斗的情形,学生如何如何抢棍子跟军警对打之类,说得有声有色,忽然发现我们三个从里面走出来,都大为惊讶,原来里面还藏着三个人?!我们从照相馆出来以后不敢回家,就跑到附近的一个同学家里,他母亲还给我们做炸酱面吃。下午又有同学来他家聚谈,大家都很兴奋,中国青年终于能够公开聚众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了,而中国当局却还一味地“敦睦邦交”、“亲善睦邻”。晚上到家以后,碰到一个我的邻居,他是另外一个学校的,比我大两岁。他说那天他们也去了,后来也是被打散,轰到景山公园里关起来,到了中午,还给他们送馒头、咸菜。下午,北平市的市长来讲话,他是29军的参谋长,叫秦德纯,是宋哲元派去和南京联系的,兼任北平市市长,后来做了蒋介石国防部的副部长。市长并没有训斥学生反而抚慰了一番,大意是说还是同情你们的,对日本一定要抵抗,不过不可操之过急以致鲁莽误事。当时29军的一些高层人物也不想采取与学生为敌的态度,广大官兵还是爱国的、抗日的,这一点和后来解放战争时期国民党军方与学生的对立情况有所不同了。

“一二·九”的最后一次游行是1937年春天,起因是河北省高中(即第十七中)高二学生郭清被抓起来后死在监狱里,学生抬着棺材去游行,也是被军警打散了,抓了一批学生关起来。我有一个姐姐是北大化学系的,她是“一二·九”运动的积极分子,在这次游行中也被抓起来,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她是地下党。过了两天,我父亲收到一封信,是北大校长蒋梦麟写的,内容很简单,大意是说,你的女儿被抓起来了,不过请你放心,我一定尽快地把她保释出来,下面是他的签名盖章。果然,没过几天就把她放出来了。按阶级成分来划分,蒋梦麟应该是官僚兼学阀(教育部长,北大校长),可是居然出面来保学生,怕也是今天难以想象的。解放前,凡是学生出事,校长大都出来保。按说,我的子弟上你的学校,你就应该负责他的安全,子弟被抓进去了,从道义上说,你就应该负责把他保出来,所以那时候校长会出来保学生。包括教师也这样保护学生,“一二·九”的时候军警来抓人,学生往往躲到教师家里,如果教师事先知道风声,马上就通知学生,让他们赶快走。

不过校长总是比较难做,特别是学生运动,校长总是被夹在中间最不好受。一方面,做校长的跟学生对立好像说不过去,但另一方面,校长是政府当局任命的,大学的牌子上都写着“国立清华大学”、“国立北京大学”,所以凡是闹学潮,校长总是非常为难,蔡元培辞职也是这个原因。1941年底西南联大学生游行,打倒孔祥熙,回来以后学校招集了一个大会,两位校长都来了。梅贻琦校长主持,说:“昨天,我和蒋先生一直都在跟着你们,唯恐你们出事。幸亏没有出什么事。……事情弄得很严重,现在是战争时期,你们不能老是这样。”当然他心里也很紧张,真出了事,他作为校长也很烦,抓走学生麻烦,真要死了更麻烦。讲了一阵后就说:“现在,请蒋先生给你们讲话。”蒋梦麟校长站出来,说:“形势是很严重的,你们就到此为止,不能再闹了。……要是再这样闹下去,我们学校就得关门。那还不如我现在关门,自己把学校牌子给摘下来。”蒋梦麟校长讲完了,梅贻琦校长又出来,说:“好,刚才蒋先生说的你们都听了,这就是最后的了,你们不能再闹了,否则出了事,我们学校就不存在了。”所以那次就没再闹下去,不过那只是后来几年更大规模民运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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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学记·甲

我的两个姐姐一个是女一中的,后来考上北大经济系,一个是师大女附中的,后来在北大学化学,所以我的印象一直是,将来我上大学也得上北大或者清华,没有想到别的选择,而清华在某些方面似更优于北大。当时北大、清华是最大的学校,每年收新生两百人左右,在校的学生最多不过八百,但考学的时候也有激烈竞争。记得初中三年级毕业那年(1936年)的暑假,和关崇焜在学校里碰见我们的英文老师,他跟我们谈天,说:“你们知道今年北大有多少人报考?”我们不知道,他说:“今年考北大的,不算外地,光是北京就有四千人。……你知道北大才取多少人?才录取两百。”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非常紧张,好像脸色都变了,甚至给我一种恐怖的感觉,所以印象特别深。他那意思是说:你们得努力。考试制度所加给中国知识分子的负担,大概也称得上中国文化的一个悠久传统了。

1.力矫时弊,以古为则?

我们上中学的时候主课三门,国文、英文、数学,那是真正吃分的,大家都非常重视,其余的属于辅课,一来大多没有课外作业,二来不算分数,所以都不太注重。而这三门主课里国文相对最轻,因为你国文无论好坏总有个七八十分,不会不及格,记得只有一次一个高年级的同学国文不及格,大家都觉得简直是奇怪,怎么能国文不及格?国文一般没有不及格的,当然成绩也不可能太好,不会给你一百分。在我的印象中自己只有一次国文得过一百分,那是在读中央大学附中的事了。本来南方学校是文言文更占优势,我们的国文老师陈行素先生又是个守旧派,不喜欢白话文,他说:“白话有什么可讲的,你们自己去看。”陈先生为人很好,可是专门讲文言文,教庄子、史记,强调:“文言文你们不能不做,中国文化真正的精华都在这里面。”那时候两周交一篇作文,我知道他喜欢文言文,有一回就故意用文言写了一篇。其实我知道做得不行,可是他看了非常高兴,给了我满分,同学还说:“哪有作文给一百分的?”就是因为那次用的是文言。

白话文到今天真正流行也不过五十年的时间,解放前,正式的文章还都是用文言,比如官方的文件,研究生的毕业论文大都也是用文言写的。除了胡适,很多学者的文章都是用文言,好像那时候还是认为文言才是高雅的文字,白话都是俗文。北京是五四运动发源地,白话在北京算是比较流行,我们小时候就已经不怎么学文言了,小学正式只学过一篇《桃花源记》,因为老师欣赏这篇,所以给我们讲这篇,还念过几首唐诗,什么“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都是非常简单的。中学六年教育基本上是文言白话各占一半,不过那也要看老师。我们几班有位女同学最喜欢看巴金,我们那位国文老师看不起白话文,在课上就说:“什么‘春天里的秋天’、‘秋天里的春天’,我都不看他的。”除了他,一般老师都是文言白话参半讲,文言基本上是《古文观止》之类的那些名文,比如苏东坡的《赤壁赋》,范仲淹的《岳阳楼记》,韩愈的《祭十二郎文》,个别的还讲点诗词。考大学的时候一般不要求用文言写作文,但进了大学以后各个学校就不同了。我进的是西南联大,新文化传统很强,不管什么专业一年级国文是必修,规定作文必须是白话,不能用文言,而且教的内容大部分也是白话,还包括有林徽因的和徐志摩的。可是在南方的中央大学,中文系主任是汪辟疆,新生一入学,汪辟疆主任就写了一个告示,说:“本系力矫时弊,以古为则。”“时弊”是什么?就是白话文。就是说:本系要极力地矫正当时坏的风气,以古作为我们的准则。

我上学的那一辈同学,除了极少数有家学渊源的以外,绝大多数人的古文根底、国学根底都不行,因为从小就不读那些东西了。小学先从最简单的“人手足刀尺”开始,然后是简单的白话文,这和我们上一代的人不同。我们上一代的人从小就读古书,四书五经念下来,对中国的经典非常熟。可是我们像《论语》、《孟子》都是到了大学才开始看,大学以前只知道名字,没有真正读过。七八岁的时候,有一天我父亲递给我一本书,说:“今天背完了再出去玩。”拿来一看是《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什么意思我根本不懂,只知道背不完不准出去,不过我印象中的也只有这么一次。所以我们这一代人的国学根底非常差,一方面受到五四运动的直接影响,另一方面,我想也和政治有关。国民党时期有一股复古风,在它的最高权力机关,比如戴传贤(戴季陶),就是一个主张“尊孔读经”的,像北京的宋哲元、山东的韩复榘,在南方我的家乡,湘系军阀何键,在广东,号称“南天王”的粤系军阀陈济棠,都是极力主张“尊孔读经”。这一点给我们那辈人一个反感,为什么这些人都主张“尊孔读经”?可见“尊孔读经”决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我们的想法可以说是很幼稚、很天真的,不过你想这些官僚军阀能提出什么好东西?绝对不可能有好东西,好东西他们也提不出来。他们越要“尊孔读经”,我们就越不“尊孔读经”,所以我们这一辈人,传统国学的基础都很差,绝大多数都没有入门。还有一个原因,我们那一辈人上学所学的内容相当过去要全面得多,课程非常丰富,国文、英文、数学、物理、化学、生物、生理卫生、中国史、外国史、中国地理、外国地理,还有体育、劳作、音乐、图画,还有童子军、军训,也挺忙活,所以不可能真正把精力放在某一项上。我现在想,其实也有道理,因为我们要“与时俱进”,时代已经进步了,你还一上来就背“子曰”、“诗云”,这也行不通,时代需要的是你多方面的发展,我们毕竟是生活在现代,就得什么都学一点,不过这就使得我们国学的基础非常差,很多有关传统的知识都是听说书或者看戏得来的。

总地说来,我们这一辈受到的教育承接的是西方的传统,而不是中国的传统。数学学的是加、减、乘、除的四则运算,到了小学高年级开始接触应用题,初中就学初等代数、初等几何。我们的几何教材是北师大数学系傅种孙老师一系传承下来的,后来他做了师大副校长。记得《几何学》开宗明义就是对基本概念“点”的定义:“今有物焉,无以为名,称之为点。”使人摸不着头脑,简直就像“道可道,非常道”。我们的老师就反复讲,几何学里所有概念都是由“点”引申出来的,因此“点”本身便不能再加以定义,从论理学(逻辑)上说,《几何学》里对“点”的定义是最准确的了。英语的学习始于小学三年级,我们那位英文老师又极其严厉,每天默写十个生字,写不上来不准回家,错多了还要打手板。所以我每天只背七个生字,算是及格,可以免打。上了初中,我们用的一本英文教科书是师大附中编的《中学英文选》,语言非常优美,读起来琅琅上口,很多我都能背诵,比如Franklin的PoorRichard’sAlmanac中的格言,还有WashingtonIrving的RipvanWinkle。到了大学,理科不用说了,百分之百都是美国教本,法科也是,比如法律学、经济学、政治学,统统都是西方(主要是美国)的教本,至于文科,那要看学什么专业,比如中国史,只能用中文的,可是要学世界史,包括古代史、中古史、近代史,就都是美国的本子了。再如,学中国古典哲学的得有很好的古文基础,可是研究西方哲学的,比如研究康德、黑格尔的,只要能看英文本就行了。

可是现在我跟年轻的同志们谈起,还是说:“你们还是得学古文。”毕竟中国的文化五千年,总有四千九百五十年它的载体都是古文,除非你不要这四千九百五十年,否则你要继承这个历史文化的话,就得非学古文不可。而且我还向那些青年同志们说:你们中文一定要学好,即便将来你出国不回来了、你做了外国人,可是你的优势就在于你有中国文化的基础,把自己的优势给放弃了挺可惜的。借用文革的话讲,传统文化是溶化在你的血液里面、渗透在你的骨髓里边的,这是你天然的优势所在,所以一定要学好。你别跟外国人一比,英语比不上他,你对中国文化又不懂,那是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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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0-29 12:2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2.无故乱翻书

上了初中二年级以后,渐渐脱离幼年时代的爱好,似乎有点开窍了。从前比较狭隘,仅仅限于《三侠五义》、《七侠五义》、《水浒传》之类的武侠小说,还乱七八糟看了好些笔记小说,包括《聊斋志异》。记得有一次作文我模仿《聊斋》胡编了一段鬼故事,老师写了句批语说:“你这学的是《聊斋》吧,以后不要学这种文章。”但是到了十三四岁,正是知识初开的时候,逐渐开始接触近代,看些杂志、报纸,和新出版的东西,慢慢有点开眼界了,对于时局和政治也关心起来。因为年轻,吸收也快,每次跑到北京图书馆,一次可以借五本书,差不多一个星期都能看完,而且看了又换、看了又换,知识扩充的速度要比成年和老年大得多。

记得有一套“开明青年丛书”(开明书店当时是很不错的,解放以后改组为“中国青年出版社”),这套书非常之好,大概有五六十种之多,所选内容都很精彩,比如丰子恺、朱光潜的书。丰子恺不只是美术家,或者文学家,而且介绍了许多新知识,好像你编一本几何学教科书,或者代数学教科书,并不见得你的几何、代数水平有多高,可是这本书本身有影响,给中学生念了就开阔知识。我从他那里获得很多知识,大大开拓了自己的视野,像《孩子们的音乐》、《近世西洋十大音乐家故事》,还有《西洋建筑讲话》,从古希腊的神殿讲起,读后我觉得非常满意。其实丰先生不是学音乐的,也不是学建筑的,都是抄日本的二手货,不过对我们来说却是新知。再比如梁启超的书,那时候我也喜欢看,可以说,我们中学时代很大一部分的知识来源都得自梁启超,其实里边很多是抄日本的,要用现在的要求来说,那是抄袭,不过不能那样看待他。那时候中国人没接触西方文化,第一个接触的就只能是抄袭,靠从日本转手。梁启超自己说:“未能成佛,便先度人。”他自己还没成佛,就先救别人。在当时,大家如饥似渴地需要这些东西,他知道一点马上就告诉大家,所以我们不能嘲笑他,就好像你不能嘲笑三岁小孩子一样。人的成长过程本来就是这样,那时候我们的知识正像三岁小孩刚刚学知识的时候,必然有这样一个过程,梁启超的思想非常敏锐,什么东西都往里搬,搬了我们就受它的影响,所以他的贡献不可忽视。

对一个学人应该有两种评价,或者说有两种标准,一个是学术研究方面,看他是不是有贡献,另外一个标准就是他对时代的影响。有很多人对时代的影响太大了,包括梁启超、胡适,他们影响了整个一个时代的风气,就不宜单从专业的角度来衡量。他们在某一个专业的研究上可以未必有多大贡献,可是他们对于整个时代的影响实在太大了,包括郭沫若在自传里都讲,他们那个时代的青年几乎没有不受梁启超影响的。梁启超的好多东西对我们那一辈的影响也非常之大,有好几篇文章我现在都记得,比如《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那是讲中国古代思想的,还有《中国历史研究法》,我们都读的。和梁启超一样,胡适的功绩在于他作为一个宣传家宣传新文化,可以说相当于西方的伏尔泰,他们都是领导一个时代风气的先驱,功绩是伟大的。其实我们对各方面的人才都需要,不光是大诗人、大科学家,我们也需要领导各个时代风气的宣传家或启蒙者,他们都是有贡献的。

我有一个同学关崇焜,家里是官僚贵族,父母两系都是尚书级的,入了民国以后,家当然也没落了,不过他们家的房子非常好,深宅大院一层套一层,而且藏书很多,我和关崇焜很要好,经常向他借书。他家里旧书特别多,二十四史一大套,我看不了,而且也不想看,他就推荐给我一套《清稗类钞》。《清稗类钞》是清人笔记,属于野史,记载的大都是清朝的真人真事,这就大大增长了我的历史知识,而且读起来挺有意思的,虽然都是文言文,可是并不难懂,所以一直到后来我都喜欢读野史,总觉得它较之正史更为人性化,也更真实。

除此以外,他还借给我许多新文学的书,比如冰心的散文、徐志摩的新诗。徐志摩的诗我很欣赏,他的诗上口,可以背诵,这是其他的白话诗比不了的。其实徐志摩的诗也是模仿,模仿英国浪漫派,可那时候对我们来说却是一个很新颖的东西。茅盾的书我不喜欢,是硬着头皮读的,因为那些小说的背景都在上海,写股票市场里多头、空头如何操作之类,我对那种生活完全隔膜,不懂,所以看着没有兴趣。巴金的文章我也不欣赏,一直到老我都不欣赏,觉着那些东西缺乏思想深度,得不到什么启发。可是鲁迅先生辛辣、讽刺的笔触却打动我,我对他那么冷酷无情地鞭挞中华民族的劣根性深有同感。解放以后大概我们的评论家们认为应该鼓舞中国人的士气,不能妄自菲薄总说泄气的话,所以对民族劣根性方面不再提及,一提就是光荣伟大、勤劳勇敢,一直到今天都有这个问题。不好的时候自卑自贱,好的时候就跳到另外一个极端自高自大,动不动把老祖宗搬出来,这不和阿Q心理一样?这是没出息的表示。我认为,一个人、一个民族的完善都需要正视自己的缺点,惟有如此才能真正鼓舞士气,才能真正进步,否则徒然助长虚骄之气,是没有好处的。

某些学术性的东西我也喜欢看,比如1937年春天,开明书店出版的《中学生》杂志里连载了顾颉刚先生的三篇文章,讲明末清初的三大家:顾炎武、王夫之和黄宗羲,让我大开眼界,没想到多年以后在历史所和顾先生认得了,文革的时候竟然还关在一个牛棚里。还有朱光潜的《给青年的十二封信》、《谈美——给青年的第十三封信》,似乎给我打开了看待世界和人生的又一扇窗口。记得他的第十二封信是《慢慢走,欣赏啊!》,他说,人生中很多挫折和不幸都是不可避免的,关键在于我们如何去看待。阿尔卑斯山奇峰峭壁,风景壮丽,可是很多人在游览时都是驱车前行,风驰电掣一转眼就过去了,所以路边就竖有一个牌子,写着“慢慢走,欣赏啊!”意在提醒游客要慢慢欣赏美景,不要走马观花。文中谈到,人生就像游览阿尔卑斯山,要经历无数的艰难险阻,我们应该好好地欣赏。

《天演论》我是后来才看的,那时候没有看过。严复是桐城派,他的文章完全是桐城派的笔调,非常难读,我读不下去,零零碎碎的听别人介绍,什么“物竞天择,适者生存”,那是转手来的。但是达尔文的进化论对中国思想界的影响非常之大,就连我们小时候童子军的军歌都是“不竞争,安能存”。达尔文的思想以及随后风行一时的实证主义思潮影响到胡适,胡适的思想缺乏深度也与此有关,他始终都停留在进化论的阶段,停留在实证主义,而且他批评别人也是这样说:什么什么人为什么还这样思想呢?是他没有接触到进化论的缘故。其实胡适接触到进化论,却被进化论束缚住了,处处都受了它的限制。林琴南(林纾)的《说部丛刊》我也看了一些,他也是桐城派,也是位文学家,可是他的文笔却很容易看。林琴南介绍了很多西方的文学作品,大概有两千万字,都是小说,商务印书馆出版,每本都不太大,一天就能看一本。

中国对西方有一个认识的过程,鸦片战争打了败仗,知道他们的船厉害、炮厉害,我们打不过。过了一二十年,开始要进步,要维新了,知道不光要有船坚炮利,还得有科学,没有科学知识怎么能船坚炮利?所以就成立了广方言馆、同文馆等等,学习西方语言,学习西方的科学知识。又过了一二十年,又知道他们之所以比我们先进,除了因为有声光化电的知识,还因为他们有一套与之配套的政治体制,他们有议院可以“通上下之情”,人民的意见可以反馈到上层去。康有为搞戊戌变法,就是要开议院,通上下之情,那时候叫立宪,要实行宪政。到了五四前夜,才知道要国家振兴不只是会开炮开船,会造机器,原来洋人也有精神文化。我们过去只学人家的船坚炮利,学点声光化电,用王国维的话讲,那都是些“形而下的粗迹”,不知道他们还有他们的思想、他们的文化,我们既然要开放,就不能只知道人家的机器,也应该知道人家的文化。王、梁一辈人介绍西方哲学,中国人才知道原来西方人也有西方的精神文明,过去我们总认为中国的东西是最好的,中国的仁义道德全世界第一,西方无非就是船坚炮利。一直要到他们这一辈人才逐渐了解,先进也有先进的道理,也有他们自己的一套精神文化。林琴南介绍的那些文学著作,写的都是人心和感情生活,原来西方人也有很精微的精神生活和思想感情,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只会做机器。这使中国人的世界知识更深入了一步,而且是非常有价值的。

林琴南的功绩还是应该肯定的,不能只从翻译技术层面去评价他,实际上他不懂外文,先后找过几个人合作,其中以杭州魏易最佳,他为林讲故事,然后林就完全用自己的话来写。林琴南是桐城派,文笔不错的,虽则也闹出好多笑话。比如他在一本小说里描述,某个人生气了,就“拂袖而去”。中国古代人的衣服是宽衣博带,生气了把袖子一甩就走了,叫作“拂袖而去”。西洋人穿的是西装,袖子挺窄的,无法“拂袖”,所以就闹了笑话。不过我们不能从翻译的角度去看他,说他哪里不符合原文,哪里不符合原义,在文化转型的时期,在当时的条件下,他输入那么多东西对中国是有贡献的。再说那也不是翻译,而是别人告诉他一个故事,他用自己的笔重写。严复也是这样,不过严复比他好一点,因为严复懂英文,可是他是按照自己的意思译,加了很多自己的东西在里边,所以现在要是专门研究严复的话,得仔细对照原文,看哪些是他自己加上去的,哪些是原来的内容

另外还有两本书让我觉得开阔眼界和思路的,一本是JamesJeans(金斯)的《神秘的宇宙》。金斯是英国的物理学家,不过他写些通俗和哲学的东西,在当时是非常新的书,也被收入“开明青年丛书”。还有一本书叫作TheNatureofPhysicalWorld(《物理世界的性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中国译名为“物理世界真诠”,作者也是英国的物理学家,叫A.Eddington(艾丁顿)。看了这两本书,我觉得大开眼界,因为我们那时候不懂科学,以为科学就是“铁板钉钉子”,但在他们看来,科学并没有有一个客观的标准,认识是主观形成的,物理世界不过是你思想中的构造,究竟物理世界是怎么样的,里面有很多神秘的东西,我们现在理解不了。书里讲了很多奇怪的东西,比如时间,我们以为时间和空间一样,几尺几寸、几分几秒都是客观的存在,可是他说时间本身是可以伸缩的,空间也可以收缩,介绍了费氏收缩作用等等。我不懂科学,但因为作者本人是科学家,我想他们讲的或许也有道理,至少开拓了自己的思路。

可以说,我在年轻的时候既受了唯物论也受了唯心论的影响,后来始终也没有排除一种杂驳的思想。我们过去对于科学认识得太朴素了,以为绝对不能动摇的,中国最早的近代科学家李善兰不就认为牛顿经典体系是“铁案如山”吗?后来我上了大学,又看到有一种观点叫作“方便的假设论”,即我们所有的科学观念都只是方便的假设,比如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这是个“方便的假设”,因为它没有证明,是个公理,你用这个最方便你就这么假设。当然别人也可以不这么假设,非欧几何就不承认两点间直线最短,也可以另外推出了一套几何学。

所以,虽然我们说科学具有客观的标准,可是这个客观的标准离不开主观,总是我们思想里所肯定的标准,而不是现成给定在那里的什么东西。就像你戴上有色眼镜看什么东西都带有那种色彩,比如戴上红眼镜,那么看什么都带点红颜色,要是戴个黑眼镜,就什么都比较暗了。问题是:如果我们不戴眼镜,看到的东西是否就是客观的样子呢?也不见得。因为我们生下来就有一副“眼镜”,我们就只能这么认识世界,至于别的物种是不是也认为如此,那就很难说了。比如一个蚂蚁,也许它就体会不到三维,只理解平面,把它放在篮球上,可能它对这个皮球的理解只是个平面,这就是它天生的眼镜。人也是这样,比如四维的空间我们就不会设想,当然科学家也许可以从数学上推论出四维空间,可是我们一般人只能设想是三维空间。人的思维结构就是这样给定的,我们只能这样感知,而不能是那样。所以很多大科学家的都是唯心论的,爱因斯坦相信上帝,他又补充一句说:我的这个“上帝”是斯宾诺莎式的上帝。金斯和艾丁顿的这两本书要是在解放后就得批判,可是解放前“三民主义”里边不涉及这方面问题,所以让我大开眼界,但也带来许多困惑。

当时有一本介绍唯物论思想的哲学书,即艾思奇的《大众哲学》,那是最流行的,很多青年都是受这本书的启发而倾向或者走向革命的。我疑心他也是从日本转手,而且看了这本书以后并不欣赏,觉得他没有讲出道理来。比如他讲事物的变化,一开头就说事物像孙悟空一样可以七十二变。事物是变的,可是能像孙悟空那样变吗?那是神话,不是哲学,比喻不能代替论证。一直到解放以后听他的讲演,我也不怎么欣赏,在我的印象中,他的武断更多于论证。

那时候的思想界也是什么都有,我记得抗战前有一本书叫《当代三大怪杰》,书皮上印着三个人的像:斯大林、希特勒、墨索里尼,他们就是所谓“当代三大怪杰”。因为那时候也有一种思潮,认为民主政治总是乱糟糟的没有效率,独裁政治强而有力,所以独裁政治才是方向,包括张学良在内,他到欧洲旅行了一次,回来以后认为中国还是要实行法西斯。我还记得我回老家入中央大学附中的那一次考试,笔试之后还有口试,口试我的是常任侠先生,后来他到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的第三厅工作。(当时政治部部长陈诚,那是国民党的重要人物,副部长周恩来和黄琪翔——黄琪翔是北伐的将领,周恩来主要依靠第三厅搞文化宣传,郭沫若是厅长,网罗了一批进步人士,所以常任侠也到第三厅工作,后来似乎曾做过周恩来的秘书。)口试的时候问了许多问题,其中有一个我至今都记得。

他问:“你喜欢什么?”

我说:“喜欢文学。”

“看过什么书?”

我随口说了几本文学书。

又问:“你崇拜什么人?”

崇拜其实是一种迷信,不是什么好东西,我那时候也是自由主义的思想,所以就说:“我不崇拜什么人。”

“崇拜墨索里尼?”

我说:“不,我不崇拜他。”

后来我觉得很奇怪,你是个进步人士,怎么问这个问题呢?不过这也说明,独裁政治的思想在当时确实风行一时,所以他才这样问,大概是了解一下我的思想吧。多年以后,好友王浩和我谈起当年的口试,他说也被问过同样的问题,他当时回答说:“我最崇拜我父亲。”他很得意,如此就解决了一个问题。

抗战前报纸很多,在北京影响大的有《晨报》、《世界日报》、《世界晚报》,后两种都是前辈报人成舍我所办。我家里订了两份报,每天放学回家都翻一翻,顶长知识的。北京图书馆里的报纸非常多,中文的、英文的、日文的,记得卢沟桥事件以后数日我看见一份日文报纸,上边印着大字的标题“华北赤化之学生非常不稳”,内容我看不懂,但至少有个印象,就是当年日本人对华北学生运动非常关心。

那时候杂志也多,像《大公报》的《国闻周报》,胡适的《独立评论》,林语堂在上海办《论语》,荟萃了周作人、丰子恺、巴金、老舍等一批当时知名大家的文章,销路很广,我几乎每期必读。其中印象比较深的还有一位叫姚颖的女作家,她的文章很俏皮,写的是“京话”,专门报道南京官场上的动向和见闻。后来有一期新年版,这些作家纷纷写新年贺词,并附有本人照片,我看到有周作人、丰子恺,丰子恺当时也就三十多岁,照片上却留着大胡子,但最让我吃惊的是姚颖——居然是一位妙龄少女!没想到她竟能如此熟悉南京的官场。后来才知道,姚颖的先生当时在南京做个不大不小的京官,是借她的名字来写官场上的事情,抗战期间在甘肃省做教育厅厅长,在一次意外中死了,姚颖自此也从文坛上销声匿迹。

还有好几种跟《论语》差不多的杂志,比如《宇宙风》,是陶亢德与林语堂合编的,邹韬奋在上海办生活书店出了很多进步的杂志,介绍左派的知识。再有就是看《世界知识》,那是左派的国际政治刊物,配有地图分析国际政治形势,在当时是我们有关世界知识的主要来源,在上海出版。另外,那时候也欣赏苏联的一切,因为苏联是一种新文化,没有剥削,没有压迫,各尽所能,按劳分配,不劳动者不得食,我们看后觉得美极了。当然,实际上恐怕也不就,但当时却引发我们无限的憧憬。国民党那时候也有好几个出版社,也有几家右派杂志,讲什么“伟大的领袖”之类,不过那个没有市场,销路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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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0-29 12:2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3.天籁幻想

北京师范大学是当时全国性的一所师范大学,就在和平门,对门是师大附中、师范附小,当时就是名校,我中学上的就是师大附中。那时候中学也是全国性的,如果家庭条件较好,也是把子弟送到大城市里来上学。城市里的学生年纪比较小,个子矮,坐前面,那些从外地来的、乡间来的往往年纪比较大,坐后面。我有一个很熟的同学,从绥远(内蒙古)来的,好像比我大三岁。

其实受教育不一定是在课堂上听老师讲。师大附中南边是琉璃厂,那是全中国书店最集中的地方,新的、旧的有几百家,中午吃了饭,几个大同学去逛书肆,我也跟在后边转,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好多中国的旧书,也有洋书、新书,新式的出版社,如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开明书店,还有北新书局——鲁迅的书就是北新书局出的,那些书都摆在那里,琳琅满目。当然好多书我都不懂,从前听说有二十四史,没看过,到了书店,哦,那儿摆的有二十五史,还有二十六史,原来还有这么多史。元史是中国正史里边编得最差的,所以清末柯劭忞又编了一套《新元史》,凑起来是二十五史。后来清朝亡了以后就没编史了,民国初年编了一个《清史稿》,不算是正史,所以叫《清史稿》,把它算上就是二十六史。这就开阔了眼界,但让你知道原来还有这么多东西。所以很多人接受的知识和他的思想并不单纯是在学校里上课,那些年纪大的同学每天去琉璃厂转,我也跟着在书铺里转,转来转去,知道不少东西。

有一阵我想学音乐,虽然不清楚到底学什么,但真是着迷,现在看来是太荒唐。音乐要从小学起,而且要学得很专业,我没那条件,就是看了王光祈、丰子恺的书,知道有些个名家,什么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音乐界有三“B”,巴哈、贝多芬、勃拉姆斯,觉着这些位大音乐家了不起,就想学音乐。那时候,北京有一个中华乐社,出了一套《世界名歌选粹》,一共五本,北京图书馆有,我就借来抄过一些。另有一本叫《英文一百零一名歌集》(TheOneHundredandOneBestSongs),在琉璃厂商务印书馆就有出售,里边都是美国小学生、中学生唱的歌,很多人都有一本,像StephenC.Foster的《老人河》(OldFolksatHome),我们都自己学着唱,大概也学了好几十首,虽然歌唱得不怎么样,副产品倒是学了些英文。还有一本中华书局印的《世界名歌选粹》,印刷很好,我花一块多钱买了一本——那时候到小饭铺吃碗面不过才一毛钱,所以一块钱已经很贵了。这本书里选的歌并不多,但几乎每一首都给我的印象非常深。第一首是法国古诺的《小夜曲》,第二首是舒曼的《梦幻曲》,听了真有一种梦幻的感觉,还有舒伯特的《小夜曲》,回肠荡气的,简直令人销魂。后来一个间接机会我又听了舒伯特的《圣母颂》,觉得美极了,灵魂都像上了天一样。这本书里还有一首是从古诺的歌剧Mignon里选出来的,内容出自歌德的小说WilhelmMeister(《威廉·迈斯特》),迈斯特游学的时候遇到一个马戏班的小女孩Mignon。小女孩是意大利人,从小被拐卖给了马戏班,但她总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影影绰绰地觉得自己是从一个十分美好的地方来的,于是唱了一首歌,歌词就是歌德的诗《你是否知道那个地方?》。听了以后,我觉得仿佛到了另一个天地,感觉美好极了。

一个人的精神生活,不仅仅是逻辑的、理智的,不仅仅是科学的,还有另外一个天地,同样给人以精神和思想上的满足。我想信仰宗教的人大概也有这种感情,这是不能用理智来论证的。我们的科学仅限于逻辑推论的范围之内,其实在纯理范围之外还有广阔的天地,还另有一个精神世界,就像《王子复仇记》中哈姆雷特的朋友Horatio说的话:“这个广大的世界不是你那可怜的哲学所能想象得到的。”

那时候我有两个途径可以听音乐,一个是抗战前,学校里偶尔组织听唱片,音乐课上也听,但更多的是学生自己组织的。另外,当时师范大学有两个系几乎是全国独一无二的,一个音乐系,一个体育系,其他大学都没有,所以那时师大的音乐系和体育系还是很有名的。这对我们有个便利,因为我们就在对门,他们有篮球队,在当时都是国手了,是全国最好的。比如国手牟作云,他作为中国篮球代表队的主力参加了1936年的柏林奥运会,我在西南联大上学时他教我们体育,做了体育主任马约翰先生的女婿,后来是篮球协会的主席。所以,经常他们一比赛我们就跑去看,当然也不要门票。还有,每个星期六晚上有个音乐会,我们跑去听,那是师大自己的音乐会,虽然没有大规模的管弦乐、交响乐,可是提琴、钢琴都有,歌唱也有,所以许多歌我都听过,很熟,感觉好极了。

上小学、上中学的时候也去看戏,不过我觉得京戏是一种太古典主义的东西,它有非常严格的形式,你必须按照这个严格的形式来表现,像我们作古文一样,怎么破题、怎么起承转合、怎么结尾,要求得非常严格。你可以有发挥,可是必须按着这个严格的规矩来发挥,一点都不能出圈。这就是古典主义的艺术,它跟浪漫主义不一样,浪漫主义讲究发挥个性。而且我觉得京戏的音乐太差了,翻来覆去就只有那几个牌子,其实应该每一部戏、每一个情节都有自己的旋律,这才符合戏的内容,不能说无论表达什么感情、什么情节都限于那几个旋律,把音乐也脸谱化了。当然我从京戏里也获得了很多知识,有些是非常可笑的,让我以为古代就真是那样。比如京戏里打仗,双方都是一个将领出来带几个人,然后两个主将交锋,真正的战争不会是那样,可是小时候我以为古代打仗就是那样。

当年我们还有一个重要的娱乐或者知识的来源,那就是电影,大多是好莱坞八大公司的电影,说它是营养也好,毒品也好,真看了不少。当时北京主要的电影院有五家,东城的“光陆”、“平安”、“真光”属于一轮影院,西城的“中天”、“中央”属于二轮影院,设备较差,票价也低,成了我们这个消费层次的人常去的地方。

有几部我影响很深,像《蝴蝶夫人》,那是歌剧电影,还有《倾国倾城》,即AntonyandCleopatra,男演员是FredorichMarch,女演员是ClaudetteColbert,当时都非常有名。还有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导演是Reinhardt,配乐是19世纪的作曲家门德尔松,都是世界名人。还有一个印象最深、至今都不能忘记的,是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中文名字叫作《铸情》,演朱丽叶的是NormaShearer,那时候北方译名和南方不一样,北方把她的名字译作“薛爱梨”,南方译作“瑙玛·希拉”,演罗密欧的是LeslieHoward,也是《乱世佳人》的主演之一(《乱世佳人》里女主角是费雯丽和OliviadeHavilland,男主角一个是ClarkGable,另一个就是LeslieHoward)。那时候我十几岁了,思想刚刚开窍,才知道,哦,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美妙的东西。那时的电影没有配音,都是原文,当然大多听不懂,可是偶尔也听懂几句。罗密欧看见朱丽叶以后说:“啊,那是东方,朱丽叶是太阳。”听了非常感动。从那以后,几次跑到北京图书馆借莎士比亚的中文译本来看。

国产电影我看得很少,如《火烧红莲寺》、《关东大侠》之类,技术上显得粗糙一些,但是小孩子看仍是津津有味的。当时最流行的小说是张恨水的《啼笑因缘》,胡蝶主演,还到颐和园拍外景。胡蝶那时候是电影皇后了,其实阮玲玉演得比胡蝶好,属于实力派的演员,我看过她主演的《三个摩登女性》,不过她26岁的时候自杀了,挺可惜的。江青当时只是一个starlet(没有名气的演员),我没看过她的电影。张爱玲的出名只在沦陷区的上海,我们在后方看不到的。

我小时候读书不是很卖力,不过成绩还说得过去,其他同学的情况不尽如此,确实有开早车、开夜车的,或者既开早车又开夜车,不过他那是死读书,成绩也并不一定很好。我想这和我们的传统观念有关,过去我们是一个落后的农业国家,总想着怎么起早贪黑,天不亮就去干,干到夜里不收工。我们在干校的时候两个星期才放一天假,而且来不来就夜战,白天干不完晚上干,其实也没干出多少成绩。成绩不是靠体力拼出来的,要是这样干的话,撑死了也翻不了一番,更提不上翻两番、翻三番。一个人一天24小时,你不能一天干48小时的活,要这样拼的话,爱因斯坦做出那么大的成绩,他一天得干多少小时?

包括现在也是这样,我们总有一种落后的农民意识,老想着拼命,强调“吃大苦,耐大劳”,可是进步不能光靠这个,不然整个人类文化能进步多少?前些年我们还提过“超英赶美”,为什么要超它?不就是它比你先进。可它为什么先进?难道英国人、美国人晚上都不睡觉?“满面流汗,终生荆棘”,这是《圣经》里的话,“面朝黄土,背朝天”,中国人干了五千年,可英国历史才一千年,美国连五百年都没有,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才五百年,它们为什么先进?我们中国人口是英国人口的二十倍,英国才六千万人,我们十三亿人,要论起早贪黑开夜车的话,我们不知道应该比它高明多少,可是近代的伟大开创者,像牛顿、达尔文,包括马克思,都是出自英国,而不是在中国。为什么?是我们中国人懒惰?不能那么说。李政道二十九岁就得诺贝尔,要讲读书,八十多岁的人肯定看得比他多,怎么人家得的了诺贝尔?我以为并不那么简单。

想要做出成绩总得有三个方面的条件,一是天赋,这点不能强求,每个人天赋不一样,这没什么可丢脸的,二是环境,这也不是每个人都能争取到的,第三就是个人的努力,但个人的努力应该得法,不能只讲拼体力,老是延长劳动时间、增加劳动强度,那是不行的。读书也一样,书读得好坏跟你拼不拼命没关系,天天开夜车,我不认为那是一条正路。当然,一个字都不看,那成文盲了,也不行,你好好地做了就是,像吃饭一样,不吃饭不行,那饿死了,但也并不是吃得越多身体越好,吃多了没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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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0-29 12:2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鬼子来了

我们这一代人对日本的仇恨非常强烈,我想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会有这种感受了,也可以说,对日本人的仇恨是我们这一代人难以了却的情结。比我年轻一代的,也就是解放以后一直到文革时候的中小学生,他们大概也有一个情结,就是对个人崇拜的情结,一听到伟大领袖,马上泪流满面,我想现在一代的青年人恐怕也没有那种情结了。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情结,我们那时代情结就是仇恨日本。

1931年“九·一八”事变的时候我正在读小学五年级。当时我的一个堂兄从沈阳来,打算看看北京,再回沈阳找工作。9月19日那天,天气炎热,父亲下班回来,一进门就说:“你不要回去了,号外登出来,沈阳已经被日本兵占领了。”由于当时的不抵抗政策,不久东北三省就全境沦陷了。历史的功过是很难评说的。当时,全国人民都痛斥张学良,作为东北三省的最高长官,竟然一枪不打就放弃了。现在我们知道,张学良之所以这么做是迫于蒋介石的命令,可那时候的人并不能谅解他。国民党只是实现了形式上的统一,东北、西北以及西南的军阀基本上都处于半独立状态,甚至到了抗战的时候,这些地方势力也还表面上服从中央政府,实际上仍有独立性。张学良迫于压力很快撤到了山海关,整个东北三省就此沦陷,北平逐渐暴露在最前线。

为了躲避战乱,不久我们便举家回了一趟老家。我的老家在湖南岳阳,正在洞庭湖入长江口的地方,离岳阳楼极近。岳阳楼非常有名了,和武汉黄鹤楼、江西滕王阁并成江南三大名楼,唐代大诗人杜甫题诗“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到了宋朝,范仲淹写了一篇有名的《岳阳楼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两句现在大家都会背。一天我在岳阳楼上玩,看见远处有四艘军舰冒着黑烟开过来,到了湖中心卸小皮艇划过来,大概有一二十条的样子,都是日本兵,拥到岳阳楼上参观。我看见他们的帽子上印着“大日本军舰保津”、“大日本军舰出云”,“保津”、“出云”都是他们的船号,出云号就是后来“八·一三”时候的旗舰,也就是司令舰。我看了以后心里非常悲恸。怎么能长驱直入把军舰开进人家的内湖?请看今日之域中,难道竟是日本人之天下?这不是敞开地横行吗?在任何主权国家都是不允许的,可他们居然就这样横行霸道。

冬天,天气已凉,我们又回到了北京。在此之前,我就读于祖家街的第三中学(因为那里曾经是清朝降将祖大寿的旧宅,所以叫“祖家街”),但从湖南回来后正值学期中间,我失学了。父亲的一位朋友和一所私立中学的校长很熟,于是我就被带到这个学校插班。这所私立学习名为“五三中学”,是为纪念5月3日国耻命名的(1928年5月,北伐军占领济南,日本人制造了“五三惨案”),当时北京有很多以营利为目的的私立学校,又叫“野鸡学校”,不过这所学校各方面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糟糕。当时几乎所有北方的中学老师都是北师大毕业的,有一句谚语:“北大老,师大穷,唯有清华可通融。”大概是说北大的学生年龄比较大,师大的学生穷,唯有清华的学生还不错,也有人说这是针对女同学找对象而言的。我们的老师都是从北师大毕业的,总体上讲,水平还不错,而且尽职尽责,非常诚恳。有一次我和关崇焜在学校里和数学黄老师谈话,他平日对我们两人比较垂青,郑重地说:“你们就要毕业了,一定要读一个好高中,入师大附中,将来上清华。”

东北沦陷后,少帅张学良住在北京的顺承王府(即今政协礼堂所在地),我每天上学都要从这里经过,门前堆起沙包,行人路过都要受检查。应该说,当时的张学良是千夫所指的“不抵抗将军”,我在课堂上就听见老师公开地骂:“你堆沙包有什么用?日本人飞机扔一个炸弹就把你炸了。”关于张学良私生活颓废堕落的传说很多,说他吸毒,说“九·一八”当晚日本人攻进大营时,他正在看梅兰芳的戏。国民党右派元老马君武还写了一首当时脍炙人口的绝句:“赵四风流朱五狂,翩翩胡蝶最当行,将军本是多情种,哪管东师入沈阳。”(此诗似是仿李商隐的《北齐》诗。)

日本1937年攻占北京,其实在这以前,他们的军队早就大量开入。这当然是侵略行为,不过国民党政府没有力量阻止它,也不敢阻止它。1936年秋天,我上高一,9月18日早晨9点18分——他们故意挑这个时间,日本军队突然开进北京城,从东长安街走到西长安街,在北京城里耀武扬威。大队坦克车从新华门的前面开过去,那时候柏油不太好,我上学回来的路上看见柏油路上坦克车轧过的痕迹清楚极了。不过他们这样是很失败的,何必采取这种横行霸道、不得人心的姿态呢?抗日战争中,他们对平民区毫无道理地乱炸一气,其实越是这样越激发人们的反感与反抗。

我们都恨日本人,再有就是“高丽棒子”。“高丽”是朝鲜,“棒子”是流氓,在日本浪人的手下做事。日本浪人本来是日本流氓,那些高丽棒子就是流氓手下的流氓,他们是亡国奴,可又比你高一等,因为他们是老亡国奴,你还没亡国呢,所以在他们看来,你是更下一等的亡国奴。元朝的时候把人分成四种,最高是蒙古人,第二等是色目人,就是西域人,第三等是汉人,指中国北方先被征服的人,第四等人是南人,即最后被征服的中国南方的人。北方人是顺民,南方人则更低一等。高丽棒子正是这样,他本来是亡国奴,做了日本流氓手下的流氓,越是这种人越可恶,正所谓“汉儿学得胡儿语,反向故儿骂汉儿”。

我在北京只读到高中一年级就到后方去了,我的同班同学有没走的,在日本统治下又念了两年,直到高中毕业。后来我入西南联大的时候,七八个北京的同班同学结伴同行,从天津坐船到上海,再坐船到香港,由香港换船到海防,然后换火车到越南、到河口,最后从河口再坐三天小火车到昆明。从河口到昆明并不远,火车走滇越铁路本来并不需要三天,但是山里铁路用的是窄轨,和我们的电车一样,晚上不开,而且白天路边有行人招手,火车就停下来,所以走得非常之慢。这一路很艰苦,从北京到昆明要走三个月,还有走半年、走一年的,因为穷,到了一个地方往往找个小差事糊口,干两个月,然后拿点钱又走。做亡国奴的那种心情不好受,所以才有那么大的决心。

1939在昆明我和以前北京的同学又见面了,问他们日本统治下那两年的情形,他们说,日本人一来就把英文课废止了,来了一个日本人教日文,又是学校的总监。我说,你们学了两年,日文应该不错了?他们说:“什么不错,一个字都没学,字母都不认得。”大家谁也不念,考试全班都不及格,最后都是零分。他们还对我讲,1937年底日军攻占了南京,敌伪下令要全北京市学生参加庆祝游行。消息一宣布,全班同学都哭了。虽然我听到这件事已是两年以后,依然激动不已。

日本侵略中国,不使中国统一,而是在东北、华北、南京分别扶植几个傀儡政权。东北建立“满洲国”,溥仪做皇上,用了一批原来满清的遗老,比如罗振玉、郑孝胥,实际他们都只是摆设。打下华北以后,在北京成立“华北临时政府”,用的是北洋时期的政客,表面上继承的是北洋政府的“法统”。先请吴佩孚,吴佩孚不出来,一说是条件谈不拢,结果被日本人害死了。后来用王克敏,王克敏曾任北洋时期的财政部长。日本人打下南京,又成立了一个“维新政府”,后来改叫南京国民政府,扶植的是以汪精卫为首的一批国民党,如陈公博、周佛海这样一批汉奸。

1935年12月,以宋哲元为首在北京成立的冀察政务委员会也是个日本侵华的特殊产物,因为无论真正是国民党或日本哪一方面来了,都不会有他的份。日本不过是利用他作为向“特殊化”的过渡,如果真正国民党势力直接控制了,也不会要他这种非嫡系的旧式军阀。今天却为宋哲元送上一顶“爱国将领”的桂冠,似乎很不实事求是。不应无视历史,“爱国”一词不宜贬值。29军广大官兵的确是爱国的、抗日的,但宋哲元本人——至少在我们眼里——不过是想利用这个特殊的环境,在日本人与国民党的夹缝中做个土皇帝。所以他一方面敷衍南京政府,一方面又敷衍日本,他在中南海举办堂会戏,请马连良、尚小云等名角来唱《四郎探母》,享受土皇帝的生活。可是日本并不愿意他永远处在半独立的状态,而是要彻底皇民化的统治,所以这种苟全于夹缝之中的土皇帝注定是要短命的。“一二·九”运动前夕,《独立评论》上发表了张奚若先生名震一时的大文章《冀察当局不宜以特殊自居》,旨在批判宋哲元的北京军政当局政府,警醒他们不要卖身投靠日本人。那篇文章当时引起了很大的轰动,为此《独立评论》还受到了处分。1937年,中日战争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宋哲元仍然在夹缝中求生存,梦想能够继续维持他土皇帝的宝座,并没有积极认真地备战,而是对日本一味妥协、敷衍,最终导致一败涂地的惨重损失,我们对宋哲元的痛恨决不亚于对日本的痛恨。如果以大刀、水龙镇压“一二·九”运动的宋哲元是爱国,难道“一二·九”运动是卖国的吗?尽管宋哲元后来并未做汉奸,但他的所作所为与“爱国”二字却是相去甚远,如果不是他一味地妥协求全,北京、天津和河北不至那么轻易地沦陷,等于拱手送人。

另外应该补充一点,自1935年以后,由于大势所趋,蒋介石国民政府确实也在备战,并在各方面都取得了一些进步。比如开通了陇海路、粤汉路,尽管这些也是出于对内控制的考虑,但也是针对日本的。另外,还邀请了英国经济学家李兹·罗斯到中国进行币制改革,没有这一项改革,抗战初期的财政是无法支持的,但后来一味地乞灵于通货膨胀,最终导致了经济崩溃。

日本是1937年夏天动手的,7月7日在卢沟桥打起来,可是宋哲元根本就没有任何思想和物质的准备,手忙脚乱地不断后撤。蒋介石在江西庐山举行会议,请来全国著名的人物,讨论对日本作战的问题——庐山对于中国近代的历史影响太大了,过去蒋介石在那里办军官训练团,而且基本上每年都把各界的名人请到庐山开谈话会,交流意见,其中包括了北大、清华的知名人物。前几年我读曹汝霖的回忆录,1937年的时候他也上了庐山,蒋介石专门跟他谈过话。那时候连曹汝霖都认为非打到底不可,还有人问他:“你不是亲日派吗?怎么也主张非打不可?”曹汝霖说:我主张的是中国人民和日本人民的亲善,日本问题本来可以在“九·一八”的时候解决,可惜当时当政的人,包括张学良在内,都没有把握好时机很好地解决,日本军阀现在的气候已经形成,没别的办法,非打不可了。蒋介石最后决心要打,发表了一篇演说,正式宣布要抗战到底。《毛泽东选集》里有篇文章,说这是多年以来蒋介石在对外问题上第一次正确的宣言。随后红军按照国民党的番号改成第八路军,接受军事委员会蒋委员长的领导,全国一致抗日。接着就是“八·一三”淞沪会战,日本在上海进攻了。

同学关崇焜和我非常要好,暑假里我们相约每天见面,他家有无线电,可以收到南京中央电台的广播,每次时事新闻广播之前先播放《义勇军进行曲》,鼓舞人们对日作战的士气和决心。8月14日早晨,我一大早起来在大门外等报纸。那天早上天朗气清,万里晴空,尽管还是盛夏,天气却很凉,我穿了一件单衣站在那里,觉得一阵阵的冷意。拿到报纸后,我看到昨天上海开战的消息。当时的报纸非常耐人寻味,以前都是说:日军进攻哪里,我军奋勇抵抗,收复了哪里。随着局势的转变,报纸上的态度和立场开始大为改观。《世界日报》对“八·一三”报道的大标题是“上海战事昨晨爆发”,这是一种纯中性的表达方式。而在此前,蒋介石的谈话表现出一种民族复兴的姿态,曾有两句非常有名:“和平未至完全绝望时期,决不放弃和平;牺牲未到最后关头,决不轻言牺牲。”但是,卢沟桥事变发生之后,蒋介石发表了庐山谈话,表明抗战的决心,表示目前已到最后关头,北平既变成沈阳第二,南京就会变成北平第二。

日本那时候对中国打仗,优势就在于它的工业基础比中国强,它的武器装备和它的组织训练比中国强,所以它的军力也比中国强,在北方、在上海都有海空军的优势。那时候中国空军很少,而且用的都是进口飞机。年纪比我大一点的学生,很多人都去投考航空学校,那一批人素质都很优越,所以中国空军在一开头打的时候战绩还是挺辉煌的。有一位前辈叫沈崇诲,我没见过,是从报上知道他的。沈崇诲1928年进清华土木工程系,毕业后考入杭州笕桥航空学校,“八·一三”时,他的飞机被高射炮击中了,他就驾着飞机直冲下去撞日本的旗舰“出云号”,二十七岁就殉国了。

上海一仗打得厉害,全国士气高涨,张治中是当时的司令,几十万军队都投入进去了,打了近三个月。那是全中国,乃至全世界都没料想到的。不过如果单从军事上讲,这一仗却打得不很明智,应该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地方那么小,又是平原地带,无险可守,谁的炮火集中谁就占据优势,中国的力量远远不如人家,等于是拿人命去换他它的炮火,那样硬打牺牲太大,不值得的。淞沪战役唯一的收获就是振作了士气,“我们也能打”,“也能跟他拼”,在政治上、心理上或者精神上起了鼓舞作用,同时可以获得更多的国际支持。也许这是必要的,可是真要算起细账来,我觉得划不来。后来上海守不住,一泻千里,整个阵营都乱了。日本人攻下南京,首府被人家占领了,然后是徐州会战。北边的日本部队已经占领了北京、天津,顺着山东南下,南边的则从南京向北打过去,两边夹攻。打下徐州以后打郑州,然后沿着长江向上,1938年的秋天,日本人就打下了武汉。

国民政府从南京撤到武汉,其主要的后路是粤汉路,通过它走香港,和外边联系。那时候国民党总有依赖心理,认为英国或者美国很可靠,日本不会打广州。结果日本军队在大鹏湾登陆,轻取广州,粤汉路就被断绝了。本来还有另一条路,从广西走睦南关到越南(1965年更名为“友谊关”),可是日本人打了广州以后就打广西,这条对外通道也断了,所以只剩下一条与外界联系的途径——云南。云南南边通越南,那是唯一的出海口,实际上对外已经几乎完全被封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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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0-29 12:3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恋恋故乡情

我是1921年秋天出生的,1937年秋天离开北京时刚满十六岁。对我来说,北京就是我的故乡,所以离开的时候非常留恋,尽管怀念的都是些很细琐的东西,但给我留下的印象美好极了。

我的家在北沟沿,现在改作赵登禹路,对门有个小商店,卖油盐酱醋和青菜,一个掌柜、两个学徒,总共就三个人。因为就在我家对面,所以我时常经过那个铺子,而且常到那里买东西。当时那条路还是土路,常有赶大车的人从乡间来,就在小商店的门前停下来歇脚。那些是真正的下层劳动人民,你从他们的装束就能看出来。一进门掏出两个铜板,往柜台上一放,说:“掌柜的,来两口酒。”掌柜就用一个小瓷杯倒上白酒递给他,并拿出一些花生放在他面前,客人就一边吃着花生,一边喝酒,一边跟掌柜的聊天,一副很悠闲的样子。其实两个人并不相识,谈的都是山南海北的琐事,然而非常亲切,就像老朋友一样。东拉西扯地聊个十多二十分钟,说声“回见”,就上路了。这个场景一次次出现在我的记忆里,让我感觉到一种人与人之间的脉脉温情,现在是不可得而再了,现代化节奏的生活再也看不到往昔的那种人情味了。

对我来说,平生读书最美好的岁月只有两度,一次是从初二到高一这三年,另一次就是西南联大的七年。小的时候身处北京,读书条件非常优越,只需在学校领一张卡片,到北京图书馆盖章之后就可以借书了。北图以前在北海西侧,从我家到那里只需骑十分钟的自行车,每个星期六下午没有课,中饭后我就骑车到北图去借书。北图的房子盖得很漂亮,环境非常优美,也很幽静,刚一进去是柏油路,自行车骑在上面没有声音,可是存车处前又是一段沙路,骑在上面便发出沙沙的声音,非常动人而富有诗意,至今回想起来仍然神往不已。因为周末放假,心情非常轻松,到了那里一次可以借五本书,非常方便,这就是一个星期的精神食粮。多年以后我去北京图书馆借书,就只许填三张借书单了,需要等很长时间还未必借得到。抗战前的那段日子因为知识初开,两三年的时间就可以读不少书,开阔了眼界,自我感觉美好极了。后来战争爆发,那种美好的生活就中断了。

当然也有非常悲苦、穷得不得了的一面,肮脏,贫穷,落后,随处可见。东城有几条比较好的大胡同,都是些很好的房子,是大宅门,可是你再看那些穷困的居住区,比如西城、北城那些破烂不堪的大杂院。本来普通一个四合院住一家,可是他们的院子连四合都谈不上,里面住着很多家,而且大部分都没有正当职业,或者是失业的,穷困极了。他们生活的唯一乐趣就是夏天晚上凑在一起东拉西扯,也唱一些歌,比如曹禺剧本里提到的“正月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两边排……”,这就是他们的流行歌曲。每个社会的文化总有两种,一种是上层的高雅文化,一种是民间的俗文化。乾隆时候的文学家、历史学家赵翼有一首诗,说:“李杜诗篇众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北京当时有一百万人,其实真正读过李杜诗篇的,我想大概连百分之一都没有,恐怕不会超过一万人吧。我自己当时就不读李杜诗篇,要说读过的也就《唐诗三百首》里选的那几篇,到成人以后才真正翻上一翻,那算是高雅的文化。另外一种文化就是人民大众的文化了,比如刚才提的那两句“正月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两边排”,那时候北京有一百万人口,我想总有半数以上的人都会唱。可是这种流俗文化却不会流传下来,如果不是曹禺写进他的剧本,大概现在不会有几个人知道了。

历史有两个特点,第一,所有的历史都是由胜利者写的,不是由失败者写的。比如秦朝,秦始皇、项羽、刘邦三股力量最大,最后是刘邦取得天下,建立汉朝,所以汉朝人写历史必然都是拥护刘邦的,把另两个人都贬成反面人物,这是必然的。假如我们想象秦始皇也能一统天下三五百年,那么这三五百年写的东西就都会是拥护秦始皇、美化这位太祖高皇帝的了。历史都是由当权者写的,谁当权就写谁,谁垮台就没谁的戏了。所以我们读历史的时候得打折扣,打胜利者的折扣,这一点古今如出一辙。

第二,历史都是高雅的上层阶级写的,真正下层群众写的历史几乎没有,也不可能流传。所以我们所看的历史都是正史,什么二十四史、二十五史,都是官方写的,只代表高雅的上层,而不代表下层。你要是真看了下层的历史,你就会知道,广大人民真是太悲惨了,又穷困,又愚昧,而且地位卑贱得连起码的人格尊严也丧失了,用卢梭的话来说,根本就配不上“叶”这个称号。像《红楼梦》里写的,主子一骂下人,下人就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完全成为一个奴才,一点做人的尊严都不存在。在这一点上应该有一点唯物论:必须要有一定的物质基础,比如必须自己有饭吃,才可以不受外界的压迫,如果没有饭吃,就只能低三下四,但求苟全性命。再比如文革的生活我们历史所抓“五一六”,“五一六”是什么?是“反革命阴谋集团”,当时抓了一大串人,个别也有不承认的,比如我们同组的杨超,他不承认自己是“五一六”,后来自杀了,留了一份遗书,说:“我不是‘五一六’,我不知道谁是‘五一六’。”只有这一个人自杀了,其余的也有两三个人是不承认的,但是好几十人都承认了自己是“五一六”,这简直不能想象。当然现在都平反了,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反革命阴谋集团”,可是那时候他们自己都承认。“叶”到了如此悲惨的地步,以致丧失了起码的做人的尊严,你一骂他,他马上就承认是自己有罪,没有一个敢据理力争,这一点使人思之不免黯然。

以前北京有一种说法,叫作“东富西贵,南贱北贫”,东城有钱的人较多,你看那些胡同就能看出来。当年的东总布胡同、无量大人胡同,现在已改叫东单几条、东四几条,那些胡同比较整齐,房子好。另外,洋人来了以后大部分都住在东城东交民巷那一带,比如洋人把王府井叫作“WilliamsonStreet”,因为是英国人威廉姆斯经营的这条街,洋人带动那片的商业、文化,像平安电影院、光陆电影院都在东城。

西城王府多,所以叫“西贵”,恭王府现在还在,还有端王府,就是后来江青修的那片房子。现在教育部的那个地方原来也是个很大的王府,叫郑王府。郑王是清初时候的“铁帽子王”,世袭罔替,永远不降级的,所以原来的郑王府非常高级,大概现在只留下一间房子,其余的都拆掉变成楼了。我家以前住在西城,是个比较小的四合院,附近王侯宅第也很多,北边的胡同叫“太安侯胡同”,再北是“武定侯胡同”。我去过太安侯地府第,但那时已经破落了,变成一个大杂院,好多人家住里边,大多是贫困户。我有一个同学就住在里边,曾带我到原来那个府的后花园去玩,还挺大的,普通人家哪会有?

南城是明朝中叶以后扩充的,原来南面就到正阳门为止,后来向南推进,又筑起了一道外城。商人多在南城,包括一些大买卖,可是中国历来重农轻商,所谓“士农工商”,商人等级最贱,所以旧北京的商人最和气,对你殷勤极了。记得我有个堂兄从老家来,他说:“哎呀,北京的商人可真是会做买卖,进了商店你都不好意思不买东西。”因为我们湖南商店里的态度非常凶,你要问个东西,他就说:“你买不买?!”你不买,他就不给你拿。南城是商业区,还有饮食、娱乐这些相应的行业随在一起,还有赌场、妓院,那些更是下等人了。还有戏院和“戏子”,自古以来优娼不分,所以戏子的等级跟娼妓的等级一样,也属于“贱民”。这些人都住在南城,“南贱”指的就都是这些行业。

《儒林外史》里有一段讲到两个读书人在茶馆喝茶,看到一个商人,大概挺有钱的,儒冠儒服,一副知识分子的打扮,也坐在那里喝茶,结果被那两个人发现了,一阵好打:你也敢来冒充儒生!因为“士农工商”,知识分子高人一等,别看你现在有钱了,但商人还是低一等,不能穿“士”的衣服。有一次和云南大学的李埏先生谈天,我说:“我们文革还缺一件事,我们还没有从服色来表现人的阶级。”中国古代是这样的,什么阶级穿什么衣服非常严格,我向他开玩笑说:“文革的时候阶级分得那么严格,怎么没从服色上划分?”他说云南搞过一阵,凡是“地富反坏右”都得戴个黑箍,可是效果非常不好。比如商店里的售货员里也有“黑五类”,凡是戴黒箍的顾客不敢找别人,只找戴黒箍的售货员。戴黒箍的售货员态度也特别好,结果那些“红五类”的也喜欢找他,反而成了最受欢迎的人,这就造成了一个相反的效果,所以后来不实行了。文革的时候人分三六九等,我们被降了级,打入异类,也只能跟同一级的人交往。什么阶级说什么话,你是被专政的,就不敢和那些专你政的人交谈,这一点表现了我们社会非常浓厚的封建等级制,把社会的不平等上升为政治上的等级制。

关于“北贫”,因为汉人多从南方来,很多汉人居住在南城,而北城,比如钟鼓楼那一带,从前住的都是旗人。旗人不工作,吃的是皇粮,许多人不够吃的,又游手好闲,整天提笼架鸟逛茶馆,所以尽是些穷人。小时候听到很多笑话都是嘲笑那些旗人的,比如有一则说某个人家里有一块猪油,一出门就拿它来擦擦嘴,让人看着他满嘴的油,好像家里吃的多么好油水似的,那说的都是旗人。

小时候常去一些地方看热闹,那时北京有两个大市场,一个是东安市场,比较大,也比较新,有高档次的饮食、高档次的商品,还有大戏院,比如吉祥戏院,包括梅兰芳就在那里演出。另外还有一个西安市场,在西四牌楼,离我家很近,主要是供市井下层人民消费的娱乐场所。市场里面大约有二三十家说书的茶馆,说的基本上都是三国、隋唐、岳传等等历史演义的故事,其中以公案居多,像《包公案》、《施公案》、《彭公案》,多是武侠情节(其实《包公案》就是《三侠五义》,清代说唱艺人石玉昆以明人《龙图公案》为蓝本敷衍为长篇,后经加工整理,成为一百二十回的《忠烈侠义传》,又名《三侠五义》。清末著名学者俞樾认为小说第一回《狸猫换太子》的故事过于荒诞,援引史实加以改写,又将书名改《七侠五义》,成为后来最通行的版本),说书人讲得栩栩如生,我们小孩子更是着迷。还有滦县的皮影戏也很精彩,我有一个同学对此非常了解,甚至知道谁的皮影表演技术最精湛,说:“某某一个人就能演一出有二十多个角色的《长坂坡》。”西安市场是档次偏低的市场,没有高级的商品,摆个地摊变魔术、练杂技,或者说相声。相声不需要道具,就是两个人在那儿胡扯,解放以后相声档次提高了,成为一门艺术,可是解放前有很多低级趣味的东西在里边。举个最简单的例子,逗哏的说,那天看到一个老头儿,就在你们家门口,什么什么样子,捧哏说:“那就是家严。”——“严父慈母”,旧社会说“家严”就是指自己的父亲。逗哏的故意装不懂,说:“加盐?你干吗加盐呢?是天热了吧,怕放臭了,给腌起来?”尽是类似这些低级趣味的东西,逗乐而已。

小时候去戏园子看戏是最高兴的事了,不过看不懂,很多一直到现在都不懂,只是看热闹。孙猴子一出来就高兴得不得了,最怕的是旦角出场,也没有表演,光听她咿咿呀呀唱个不休,唱的什么完全莫名其妙,觉着没意思,老唱不完似的。我有一个堂兄在北京工作,就住在我家里,他喜欢看戏,有时候带着我去,因为带一个小孩子进去不要票的,把我往腿上一搁,我就跟着看。许多名角的表演我都看过,包括当时被称为“三大贤”的杨小楼(武生)、余叔岩(老生)和梅兰芳(旦角),大概杨小楼当时上了年纪,所以他的表演武打戏很少,这使我很不满足。到了后来,我已经不怎么看戏了,才慢慢觉得杨小楼的优异,他的表演很有气魄和风度,那是其他武生演员不能企及的。我最喜欢看富连成科班的戏,有些真是毕生难忘,比如《三侠五义》里的《水擒白玉堂》,演员我还记得,武生李盛斌饰白玉堂,武丑叶盛章饰蒋平,他们的表演精彩极了,让我感觉身临其境,好像蒋平和白玉堂就在台上一样。富连成科班的表演不但武戏多,而且戏班子里的成员都是没有出科的少年,表演很卖力,非常敬业,遇到大型演出时表演得极其整齐,这是任何名角的班子都无法比拟的。记得有一出戏叫《铁冠图》,讲的是吴三桂请清兵的故事,武打场面非常精彩,而且吴三桂面见多尔衮的时候,多尔衮讲的是满语,还有一个舌人的角色专门做翻译,每翻完一段话,台下的观众就会鼓掌喝彩,看来当时还是有人懂满语的,恐怕现在已经没什么人懂得了。

京剧是一门古典主义的艺术,它的一举一动、一板一眼、一颦一笑都有严格的规定,即便是艺术天才也不能背离这些严格的规范。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次被人带到一个京剧练功房,里面都是一些幼小的男女儿童,他们忍受超强度的训练,还要不停地受到残酷的打骂。这真是一种对幼小心灵的极大摧残,简直太不人道了,当时我就想:如果这就是京剧的代价,那么我宁愿世界上没有这门艺术。据说解放后,教育方式已经改善,我祝愿美好的艺术是在美好的教育体制之下培养出来的,更进一步,我希望一切美好的思想都是从循循善诱,而不是从残酷斗争中培养出来的。

到了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同学中开始流行各种剑侠小说,这种新型的小说与传统侠义小说有很大的不同,传统的侠义不过是武艺高强,而剑客则有各种超人的法术,直到初中一、二年级以前,看这些小说成了我们小时候最大的乐趣。记得我的一位小学同学曾对我说,如果放学回家做完功课,能一边听着窗外的雨声,一边躺在床上看小说,那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如果看完小说还能吃一顿油煎饺子,简直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了。我当时最喜欢读的一部小说是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我的老家岳阳以前叫岳州府,包括临湘、岳阳、平江和湘阴四个县,平江不肖生原名向恺然,曾留学日本,和我的姑父是同乡同学。20世纪20年代初不肖生写了《江湖奇侠传》,一举走红,奠定了他在现代武侠文学中的地位,中国最早的武侠电影《火烧红莲寺》里演的就是这本书里的故事,由当时的电影皇后胡蝶饰红姑。武侠小说的套路大概历来都差不多,但是他这本书把写实与神奇的法术结合起来,比如“笑道人”,一笑起来,大家就都跟着他笑,山谷都会随之振动。前几年我在香港见到金庸先生,闲谈中还谈到了这部小说,不肖生的小说对于我们当时的影响大概与金庸对现代年轻人的吸引力差不多,其中很多江湖武林的迷幻离奇更是开启了与旧的侠义传奇大为不同的一副新面目。

我家有套《三国演义》,因为是半文言的,对于当时的我来说难度大些,所以兴趣不大。《红楼梦》家里也有一套,可是因为年纪轻,对书中描述的人情世故懵懵懂懂,所以也没多少兴趣。倒是《水浒》最喜欢。记得一年暑假,因为中午天气炎热,母亲要求我天天午睡,不让出家门,于是我就躺在床上看《水浒》,“梁山泊好汉劫法场”之类的故事让我爱不释手。其实《水浒》里有很多字我不认得,只能根据故事情节囫囵猜测。比如一百单八将是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当时我并不认得“罡”和“煞”,误读成“天置”和“地熬”,这两个字后来是堂兄帮我纠正的。冰心在一篇回忆录里说,她小时候读了很多小说,但并不能完全明白,也不完全认识里面的字,自己胡乱念,这使得她长大以后仍然读很多白字。我想我们那一代人普遍的情况,不过我的国文知识主要是从那里学的,并非主要来自课堂。

抗日战争以前,我算是度过了一段和平的生活。那时候,一方面整个社会还很穷困,但是另外一方面物价也便宜,所以过一个勉强过得去的生活不需要太多的钱。那时候的待遇,一个小学教师大概是三十块钱,如果要是老资格的话,就可以有大概四五十块。一个中学教师,比如我上的师大附中,那是好学校,老资格的教师一个月可以拿到近两百块钱,年轻的教师大概总有一百块钱的样子,那是一般学校比不了的。大学教师拿的更多,我父亲一个朋友的儿子是留德的,30年代回国在某个化学研究所工作,一个月是三百块大洋,有名的教师,比如冯友兰,一个月可以有五百,可以买一套普通的四合院了。胡适钱更多,因为他名气大,头衔多,兼了很多职位。1936年,何键——当时的湖南省主席——请胡适到我们家乡讲演,一次就送了他五千银洋,等于现在的明星出场一样。

我家并不宽裕,可算是中下等的家庭,家里人多,母亲一个人干不过来,请了个阿姨。我的父亲算是中级技术人员,一个月大概有一两百块钱,如果是高级技术人员钱会更多。那时候一个学生每月的生活费十块钱左右就够了,我们在学校吃饭大概五块多钱,一天吃三顿,吃得还不错,第一,吃细粮不吃粗粮,第二,菜的质量和数量还可以,至少保证你吃饱,不限量。记得有一次,大概是抗战前半年吧,我们在食堂里吃饭,不知怎么同学就喊起来了:“怎么饭都没有了?!”炊事员赶快出来,说:“别忙别忙,你们等着,我给你们做片儿汤。”其实我吃了三碗饭,已经饱了,可是一听说有片儿汤,就又坐了下来,等上了片儿汤又吃了三碗。其实也没什么好吃的,可是觉得反正是白吃,所以就敞开了吃,好在那时候年轻,也能吃下去。可是后来粮食定量,发粮票,限制你的口粮,那就吃不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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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0-29 12:3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返乡

我在师范大学附中读完高中一年级,1937年7月底,正值暑假,北京沦陷了,宋哲元的29军撤出去,接着就是日本统治时期。一开始日本军队没有直接进城,出头的是一批汉奸,叫作“维持会”,还不是一个正式成立的政府。街头上出现了一些半通不通的标语,如“华北人民结束起来”,意思大概是要华北人民团结建设一个华北傀儡政权,想必都是日本浪人、高丽棒子写的。我每天早晨站在门口等报纸,8月14日那天的头版大标题“上海战事昨晨爆发”,完全是旁观者的口吻——如果是中国人的口气,应作“日敌悍然进攻上海”。每天下午同学关崇焜都送我他前一天收听抄录的中央电台(南京)的新闻,如中国空军的英勇作战、日机追击英国大使许阁森座车之类的新闻。

蒋介石在庐山会议发表演说,决心抗日。当时日本毕竟比中国强,大家都知道要打的话就得下决心长期抗战,不可能在短期把它打败,所以从8月开始,北京就有很多人逐渐地南迁。上层人士、知识分子走的最多,农民离不开土地,他们的生活被束缚在土地上,除非真正炮火打过来的时候躲一下,否则农民一般不会走。工商界的一般也不走,因为只能在那个工厂或商店里工作,走不成。在汉奸的维持会统治下过了一个多月,到了9月初,我们家也走了。母亲是家庭妇女,对外界很多事情不甚了解,当时我已经十六岁,算是半个劳动力了,可以做一点事,就和姐姐一起带着母亲和妹妹回了老家。那时候北方打仗,铁路已经不通了,主要的两条铁路,一条是今天的京广线,那时叫平汉路,从北平到汉口,但战争已经打到保定附近,所以这条路断了。还有一条路叫津浦路,到南京浦口,就是今天的京沪线,这条线也因为天津南面打仗中断了。我们只能先到天津,然后坐船到青岛——不能坐船到上海了,因为上海也打,再从青岛换火车到济南,再坐火车到徐州,最后转郑州到汉口,那时候大家都这样走。

我们走的那天早上,天气很凉,而且感觉非常奇怪。火车站一般人都很多,来来往往乱糟糟的,只有那天早上的感觉特别不一样,人还是很多,可是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好像一根针掉到地上都听得见,整个火车站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这种感觉我经历过两次,另一次是在1933年春天,早晨天刚亮,一架日本飞机就开着机关枪在北京的上空盘旋,啪啪啪啪,非常之响,不知道它在打什么,可能是示威的性质。我待在家里不敢出门,等到飞机走了以后才去学校。学校里的气氛也是奇怪极了,一般上课前大家又说又笑,班里总是乱哄哄的,可是那天一进教室,全班同学都坐在座位上,老师也坐在那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就好像都德《最后一课》里描写的那种要亡国的感觉。再如后来的肃反运动,大会宣布,今天要揪一个反革命分子,“限你五分钟站出来……”全场寂静极了,一点声音都没有。“好,还有三分钟。……两分钟。”谁也不知道要揪出去的是谁,那种感觉非常恐怖,比我们年轻一代的人不能想象了。所以离开北京的那个早晨,弥漫在火车站里的那种亡国的惨痛给我留下的印象特别深,寂静得近乎恐怖,好像空气都凝固了。

我们在天津上船不久,有人从无线电里听说天津被飞机轰炸了,有个人就问:“天津不是日本人占领了吗,那还炸什么?”有人回答说:“是中国飞机炸的,一共去了六架。”我们听了都非常兴奋。后来到青岛换火车,那时候坐车已经非常困难了,等于逃难一样,人很多,而且运输也不正常了。因为要保证军用优先,所以民用的火车没有正点,只能在车站上等,不查票,也不用买票,车来了就往上拥。火车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非常之慢,没有座位,挤个地方能窝下来就行。路上有一次碰上日本飞机的空袭,来了四架,火车停下来,我们都跑到田地里起来。当地驻防的国民党军队有高射机关枪,就朝天上瞄准了猛打。一架被打中了,冒着黑烟往下坠,大家欢呼起来。一个兵士在飞机向下扫射的时候中了弹,大家都捐钱给他,热情很高,军队也帮助我们搬行李,都是义务的。《毛泽东选集》里有一段说:自从抗战以来,全国有一片欣欣向荣的气象,过去的愁眉苦脸都为之一扫而空。抗战刚开始的时候的确是这样,《大公报》的一篇社论《勉中华男儿》,号召大家抵抗侵略,给我们青年人很大的鼓舞。

一路上遇到许多熟人,比如教我们数学的闵嗣鹤老师,那是有名的数学家了,陈景润是他的学生。闵先生一毕业就教我们,应当比我们大六岁。在天津上船时,我看见他和他两个妹妹也在船上,从青岛坐火车又是同路。北大、清华和南开在长沙组成临时大学,我姐姐就在临时大学读书,我也时常去那里玩,又看见闵先生了,才知道他在临时大学数学系做了助教。西南联大的时候,他又做了华罗庚先生的助教。路上还遇见许多姐姐的同学。当时北京学生离开的时候有几种情况,一种是直接参战的,一种回老家,一种继续上学。而且那时候北平师大、北平大学、天津北洋大学几所学校迁到西安,组成了西安临时大学,所以有些革命的学生口头上说是去西安临时大学读书,实际上就是从西安转到延安参加革命了。

到了汉口,当时还没有长江大桥,所以要坐船过江到武昌,再从武昌坐火车回岳阳。我们回老家待了一段时间,也算是休整,记得一个姨看见我说:“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我脸原来很圆,路上走了一个多月,不得休息不得吃,非常辛苦,所以瘦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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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0-29 12:3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湖南印象

我对老家有很深的印象,总体感觉还是太落后了。湖南有四条水,湘、资、沅、澧,最后都注入洞庭湖,再从洞庭湖的湖口注入长江。我的老家岳阳就在长江湖口那个地方,按说交通枢纽应当是一个很繁荣的地方,实际上却非常小。30年代初,电灯只有在商业街才有,普通家里还是点煤油灯。只有石板路,没有柏油路,没有看见过小汽车,大卡车也没有。还有各种很落后的风俗习惯,比如寡妇改嫁在今天已经习以为常了,可是我回老家听大人们谈天,说起某某家的寡妇改嫁了,觉得那是最丢脸的事情。而且寡妇改嫁,财产都得留下,不能带走。

还有一种风俗,如果人有了病,就请个法师来捉妖,披头散发,手里拿着宝剑,一边敲一边耍,嘴里念念有词。我记得有这么几句,法师对着那个“鬼”说:“太上感应篇,说得甚分明。若不遵吾令,斩首不容情。”当时我挺纳闷,鬼的脑袋还怎么斩?已经是死了的,你还斩它的脑袋?那不还是鬼吗?接下去是祷告,扔卦签,一看是阳卦或者阴卦就继续再扔,直到扔出胜卦(一阴一阳)为止。我有一次生病也是这样,母亲按照当地的习惯请了法师,折腾了好一阵,然后两个人抬着一座菩萨,像抬轿子一样,前边有人打锣,后边四五个人跟着在街上转。前边的人喊:“某某某,回来没有?”后边的人答应着:“回来啦!——”这是在叫魂,以为你的魂被吸走了,得把它叫回来。北京的迷信活动好像少一些,可是在我们家乡巫术非常普遍,不过我想这有一个传统,古代经典著作《楚辞》里就有许多神鬼、招魂之类,到了近代南方依然盛行。

后来我到长沙也是这样。很多街上挂的牌子都写着“排教某某”,我不清楚为什么叫“排教”。湘、资、沅、澧四条水上游都是森林,有一种行业是把森林砍了在水里编成排,人站在木排上顺着水漂流下去,漂流到洞庭湖、汉口,甚至还到下边的九江、芜湖,然后把木材卖掉。我疑心“排教”和这有关。因为驾排的人都得有很高的技术,所以大家就认为他们有法术,大概可以管治病。比如挂个牌子“排教张寓”,或者“师教李寓”,“师教”是怎么回事我不清楚,你要捉妖就可以找他。

当时的中国社会还是非常落后的,这使人回想到19、20世纪之交的那批启蒙者强调“开民智”,似乎也有其道理,你能要求一批愚昧的人民真能的当家作主吗?

我在家乡住了一个多月,父亲带我去了长沙。从岳阳到长沙大概一百多公里的路,坐火车不过两个多小时,我们本来也是要坐火车的,可是那时候的车完全乱套了,车来了又挤不上去,所以两三天都没走成。父亲说:“我们坐船去吧。”我父亲是本地人,认得本地“红船局”的管事——“红船”是救生船,专门营救失事船只,它用很多的大石头压舱,所以那种船特别笨重,特别稳,可是走得非常慢。父亲借了一条船,船上有四个水手,我们就沿着湘江往上游去了长沙。

逆水行舟总要慢一些,而且那几天风也不顺,本来坐火车只需要两个小时,结果我们走了五天。正值深秋,我们坐着古代式的帆船,每天天一亮就开船,天黑了就停下来,一路的景色美极了,令人销魂,我一生都没有享受过几次。此外还有一些印象极深的,比如当时北方妇女的解放在某些方面不如南方,一般只做家务,不参加生产劳动,北京还算比较开通的地方,可是商店或者饭馆的服务员都是男的,偶尔有女服务员,还特别写上“有女招待”,多少有点相当于现在“三陪”的那种色彩。可是南方的妇女和男人一样从事生产,而且女服务员很多,是很平常的事,给我的感受颇为新鲜。

我们一路走,不但景色是最美的,毕生难忘,而且还让我联想到另一个问题,一个有点哲学或者历史学意味的问题:怎么样就算是进步?要说坐火车的话,我们两个小时就到了,可是坐船坐了五天,从这个角度讲,必须承认火车的优越性。可是从另外一个角度说,坐船不仅欣赏了景色的美,而且心情也极好,比坐火车美好得多,如果要我选择,我宁愿这么慢慢地走。多年以后,我读到哲学家Santayana的自传,他是西班牙人,后来定居美国。19世纪的英美是先进国家,可是西班牙还非常落后,Santayana的自传上有一段写了他十六岁时从西班牙到美国去的经历。他说要在西班牙旅行的话,一两个人不敢随便走的,至少也要凑上二三十人,年轻力壮的男子拿着枪在两边保护,老弱妇孺在中间。可是一到纽约,他的哥哥来码头接他,行李交给码头的工人,拿一个牌子就不用管了,Santayana觉得非常奇怪。在西班牙,行李得自己押着,给别人能放心么?他哥哥说:“没有问题,这是美国,不是西班牙。”美国社会在许多方面的确先进,可是他觉得这次旅行缺少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非常之失望。在西班牙,一说要去旅行那兴奋极了,好像冒险一样,可是在美国,这种气氛一点都没有了,一切都变得平淡无奇。再比如印度的甘地,甘地最反对近代社会工业化的生活,自己织布,保持传统的生活习惯。还有英国的哲学家、数学家罗素。也许是因为他古老的贵族情结,罗素对近代工业文明也是格格不入。

我在湘江上的时候刚好十六岁,当时我也想到:怎样才是生活的幸福或美满?如果单纯从物质上说,你比我快,或者比我安全,这就是你的幸福。可是从另外一方面说,虽然我慢,可是我一路上的美好感受是你享受不到的,或者我的费事是你的那个省事所享受不到的,我虽然费事,可是精神上多兴奋呢,到你那儿就变成平淡无奇了。到底应该怎么衡量一个人的幸福或一个社会的进步呢?如果单纯从物质的角度讲似乎比较容易,可是人生不能单从物质的角度来衡量。比如你阔得流油,整天吃山珍海味,这就表示你幸福了?恐怕不单纯是这样,百万富豪不也有跳楼的吗,所以他们也有烦恼,也有痛苦。抗日战争时期,生活是艰苦的,可是精神却是振奋的,许多人宁愿选择颠沛流离的生活而不愿在日本人的统治下做亡国奴。

几年以后我读到那些17、18世纪的法国人性学者(moraliste)的书,幸福论、爱情论,他们喜欢谈论这些题材,我也曾想:将来我也要写一本幸福论,也写一本爱情论。人是个复杂的动物,不能单纯从物质角度衡量,或者单纯用金钱衡量。当然一个人离不开物质,没钱饿死了,活不成的。大跃进的时候我们实行过一阵吃饭不要钱,结果把食堂吃垮了,所以吃饭还得要钱,没有钱行不通的。可是反过来,是不是钱越多就越幸福?好像并不是那样。毕竟人所愿望的是幸福,而不仅仅是物质或金钱的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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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0-29 12:3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上学记·乙

1.中央大学附中


到了长沙以后还得继续上学,因为我是从北京去的,总觉着我们湖南的学校土气,虽然他们的国学根底很好,可是有关近现代方面的知识就闭塞一些,所以我不大想在长沙入学。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整个湖南中学水平是很高的,尤其古文非常之好。我们在北京上学的时候,用的是铅笔或者钢笔,携带方便、使用也方便,可是湖南的学生都用毛笔,连写英文都用毛笔,说起来也挺滑稽的。

湖南原是比较落后的内陆地区,一直到清朝中叶,经济、文化都不甚发达,文化上也相对落后,可是清朝中叶以后,湖南的地位忽然重要起来,而且人才辈出,包括从陶澍、曾国藩、左宗棠到黄兴、宋教仁,再到毛泽东、彭德怀、刘少奇。当时我没有能解释,几十年以后,历史所有个很熟的朋友,也是湖南人,他给出一个说法,可能是正确的。他说,太平天国以前,中国主要的南北交通线是走江西,下赣江、九江,从南京走大运河到北京,可是后来的太平天国战争使得这条路断了,陆路就得走湖南,所以湖南的经济跟着交通的发展繁荣起来。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打太平天国的主力是湘军,而主要战场在江南一带,那是中国经济、文化最发达的地区。湘军一去,不但掠得大量的财富,还把大量的图书、文物都弄到湖南,于是湖南一下就有了发展的条件,很多湖南人一下子变成政治上的重要人物,湖南的政治地位和以前不同了,文化也上去了。总地说来,文化总是跟着政治、经济走,一直到今天都是,比如20世纪初很多诺贝尔奖是英国人、德国人的,可是今天大多是美国人的了。抗日战争以前,湖南的中学水平是很不错的,但是只有一所湖南大学,所以湖南的中学生毕业以后,如果上大学的话,近的就到北边上武汉大学,所以武汉大学的湖南籍学生占第一位,湖北学生反倒是占第二位,不然就往南走,到广东上中山大学,那里广东学生占第一位,湖南学生占第二位,或者再远一些,到上海、南京、北京、天津这些大城市来上学。

年轻时我对这些不大了解,虽然也考了长沙高中,可是不愿意去上,恰巧南京的中央大学附中搬到长沙。那时候,国民党政府有意把中央大学建成全国最大的大学,院系设置非常齐全,包括美术系、音乐系、体育系都有,附中的水平也相当不错,教师都是中央大学出身的。上海、南京被日本攻占以后,中央大学迁到重庆,附中迁到长沙,就在湖南大学的南面。我姐姐对我讲,中央大学附中在南方是非常好的学校,所以我就改上这个学校。解放以后,中央大学改成南京大学,工学院、医学院、师范学院都独立出来,附中跟着师范学院走,变成今天的南京师大附中,所以我上的两个中学是南北两个师大附中。

我们先在长沙读了一年,到了1938年秋天,日本人开始进攻武汉,中大附中又从长沙搬到贵阳。后来听说日本人还没打到武汉,中国人一把火自己先把长沙给烧了,那是学莫斯科的办法。拿破仑军队打来的时候,莫斯科一把大火把自己给烧了,结果拿破仑进来是一座空城,吃的、喝的全没有,在莫斯科待不下去又撤退了。所以中国就学莫斯科,坚壁清野,让敌人来了一无所获。其实这是万不得已才用的办法,国民党当局操之过急,日本人还没有来,先一把火把整个城烧了,使自己受到不应有的很大损失。

北洋时期学校里没有意识形态的统治,到了国民党时期开始推行党化教育。国民党的直接统治以南京为中心,主要包括江苏、浙江、安徽,还有江西、福建、湖北、河南几个省份,其余的,如山西、两广,西北和西南地方军阀的势力大,有点半独立的性质,党化教育要少许多,而北京因为地位特殊,思想意识的控制力量也很小。中大附中是个不错的学校,可它是在国民党的直接控制之下,我一进去就感觉到南方学校的气氛和北方的自由化气氛的确不太一样。学校管理军事化,学生全部住校,早上起来军训教官带着跑步,然后是唱歌,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之类,然后喊口号,最后一个口号总是“蒋委员长万岁”。晚自习以后也是排队点名、唱歌、呼口号,然后熄灯睡觉,全部都是军事管理。可在北京不是这样,虽然也住校,也有军训,但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起床都没人管,吃饭的时候也不用排队,可是到了南方就管得非常严,对于我这种自由散漫惯了的人很不习惯。

我们那时候有个训育主任,专门负责学生的政治和品德工作,大致相当于解放后的政治辅导员。有一次,我们的训育主任从重庆回来,说是见了罗校长(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罗也是我们的校长了,北京师大附中也是这样,师范大学校长就是我们的校长,然后附中里有个主任,相当于中学校长。训育主任给我们讲话,说:“我在重庆的时候见了罗校长,我请示了罗校长对中学的意见,罗校长说:‘我希望你们办成一个真正的三民主义的学校。’”……这话也许低年级的同学不懂,就不要问了,可是你们高年级的学生应该懂得我的意思。”那意思就是说,怕学生左倾,怕学生搞民主、闹革命。还有一件事,挺有意思的。那时候每个星期一的早晨都要做纪念周,上来就是背诵《总理遗嘱》,有点像文革的时候每天要背《再版前言》,一般都是校长带着背。有一次校长不在,训育主任就领着我们背,可是背着半截他忘词了,结结巴巴背不下去,结果弄得非常之尴尬。后来我听一个同学说,南京官场里的那些人每到星期一的早晨都先在家里把《总理遗嘱》背熟,怕到时候给忘了词。不过好在那篇文也不长,背起来也容易,你想我们从小学就开始背,一直背到中学毕业,早就滚瓜烂熟了,所以我现在都背得,一个字都不错。

不过总地说来,国民党的思想控制并不很严格,同学之间还是很开放的。记得有个同学问我:“你是赞成左,还是赞成右?”我说:“我赞成左。”如果意识形态控制严格的话,我说这话就犯罪了。国民党有时候也抓人,可是很多事先通气就跑了。记得高二的时候有一次作文,我在里面写:“社会的进步也有它的规律,要经历奴隶社会、封建社会等的五个阶段。”这是当时进步书刊介绍的新思想,我刚从上海生活书店的杂志里读到,而且对全世界都要走入社会主义这一点深信不疑,于是就写了这么一篇文。按理说,那时候标准的讲法应该是孙中山的三民主义,你把社会发展五阶段论里的东西搬出来当然是离经叛道,可是老师并没有驳斥,或者对我进行思想教育之类。一方面那时候的控制不是很严,另一方面,国民党虽然打着三民主义的旗帜,可实际上讲的是一套、做的是另一套,也不是真正的三民主义,所以它对意识形态的东西并不真正感兴趣。不过我现在的理解,五种生产方式马克思确实提过,但是马克思并没有把它作为一种普遍的必然规律,而只是作为“经验的事实”,它是西方历史经历的事实,但并不是说每个国家、每个社会都必须经过这样五个阶段。我想马克思没这个意思,可到了斯大林就变成了客观规律。我举一个或许不恰当的例子,毛泽东自己说过,小时候他念的是四书五经孔夫子那套,青年的时候接触了西方康德的唯心主义思想,到了后来他才接受马克思主义。我想他说的这些话在他那一辈人是较为普遍的现象,可是你不能说这是一个规律,认为所有人的思想都必须经过这三个阶段,比如到了我这一辈人,小时候就很少接受或者信仰孔孟之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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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0-29 12:3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2.西方教科书

和现在一样,当年我们读书的时候也讲求分数,大多数同学考虑的也是哪一门功课最能拿分数、是最吃紧的,其余的课都不重要,像历史、地理,临时背背就行,反正不会不及格,也不会得什么了不起的高分,至于更次要的课程,比如歌唱得好不好,那就更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三门主课,国文、英文、数学,国文又是其中最不重要的。因为第一,作为一个中国人来说,都会说中国话,都会写中国文,第二,国文是最不见分数的,一般都给个70来分,好的给个80多分,差的也不会不及格,所以最吃紧的两门课就是数学和英语。数学是死的,出五个题目,全答对是满分,答对四个就是80分,英文也是,比如这句话应该怎么讲,你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那是很过硬的。而且这也是后来上大学时最要紧的两门课,学理工科的,数学过不了关就没法学,学文科的,除了中文专业,外语过不了关也看不了教科书。

我们的教科书几乎都是美国本,中学也是,虽然有的是有翻译的,但实际上那些术语,像什么速度、加速度,数学里的无限大、无限小之类,都用英文。因为经常用,翻来覆去就那几个词,倒也不费劲。比如中大附中教我们化学的那位老师,他教得很好,所有的术语都用英文,说是为了将来上大学看书方便。的确是这样,当时中国没有多少化学书可以研究,而且后来西南联大理学院的许多课程,像姜立夫先生讲微积分,周培源先生讲力学,都是直接用英文讲。再比如数学,初中学几何的时候,课本是由三个作者合作的,因为他们名字的第一个字母都是S,所以叫“三S几何”。高二的时候学大代数,用的是Fine的本子,叫“范氏大代数”,那也是美国的教科书,写得非常深,尤其是后面的部分,几乎是高等数学,而且编排得不好,系统性很差,忽然讲这个,忽然讲那个,不是很连贯。除此之外还有一本代数书,是Hall和Knight两个人合编的,更是零零碎碎的,所以不是必修。可是这本书有个优点,它介绍了很多非常巧妙的方法,我零星地读过一些,没有全看。后来有个叫上野清的日本人把这两本书综合起来,写了一本很完整的教科书,叫作《大代数学讲义》,汇集了前两本书的优点,而且编得很系统,所以这本书在当时的中学里边非常流行,凡是数学拔尖的同学都读,叫作“开小灶”,不过我没看过,因为那时候我在准备跳级统考,课业太重了。

上高中以后,大家就开始看点英文的课外读物了。起初看些简单的,比如TalesFromShakespeare(《莎士比亚故事集》),当时译成《莎氏乐府本事》,作者是19世纪初年英国文学家CharlesLamb,他把莎士比亚的剧本编成故事,等于是剧情的说明,写给一般读者看。不过我现在回想,学那个英文并不很合适,只不过因为在北京看过电影《铸情》(即《罗密欧与朱丽叶》),所以就认定了要读莎士比亚。再如德国19世纪Storm的《茵梦湖》(Immensee),一个小薄本子,很流行的,大家都看这本。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那是开浪漫主义先河的作品。本来按照中国传统道德来讲,故事并不值得赞美,最后主人公还自杀了,不足为训,可是浪漫主义有其浪漫主义的价值,让我们接触了一点新思路:哦,原来浪漫主义是这样的。我觉得最好的一本书,而且直到今天我仍然觉得非常好,经常向年轻人推荐,就是Gulliver'sTravels(《格里佛游记》),作者是18世纪初的英国作家JonathanSwift,可是有人往往不欣赏,觉得那是给小孩子看的。这本书是我读高二时英语老师推荐的,我现在还记得这位先生的名字,叫程君涵,鲁迅曾回过他一封信,收在鲁迅全集里。以前我看过这本书的中译本,叫《大人国,小人国》,程先生说:“唔,你可不能小看这本书。别看它是一本童话,它的文字非常之好,你们一定要很好的学习。”所以我又把这本书的英文本找来读,发现这本书的文字确实极好,非常之简洁,非常之清楚,非常之明白,很难得的。后来我在杂志上看到,二战的时候有一个有名的英国记者,驻柏林的,他在德国时间长了,英文慢慢生疏,写文章时就先读《格里佛游记》,然后才能写出漂亮的英文。的确是这样,用这本书来做英文范本非常之好,不但学英文,就是学中文也应该这样。有的人过了一辈子,可是文字好像总不太通顺,我想还是应该从写得清楚明白入手。等到年纪再大一点,我又知道,这本书不仅仅是一本童话,更是一部犀利的讽刺。比如里边讲大人国的皇后是大人国的第一美人,可是他一看见就觉着可怕极了,她的一根毫毛就像一棵大树一样,非常可怕,可是小人国里的人却都精致美丽。其实这是个讽刺,越是大人物越丑,越是小人物越美,可惜我读的时候太小,不大了解这些,只是看热闹,除了表面上清明如水的文字,还不能体会其中深层的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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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0-29 12:3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3.逃离“修道院”

1938年春天,日本人攻占徐州,武汉的形势变得紧张起来,因为长沙离武汉比较近,许多学校都搬家了,像清华、北大、南开在长沙成立的临时大学搬到昆明,中大附中就搬到了贵阳。

过去有句形容贵州的俗话:“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人无三分银。”我在贵阳住了一年,真的只碰上三个晴天,除此以外天天都下雨,细细的毛毛雨不断地下,所以我对那三个晴天印象非常深,日子我还记得。1939年2月4日,万里晴空,真是没有想到,那天日本飞机来轰炸,炸得非常厉害,几乎炸了贵阳半个城。接下来连续三个晴天,天天拉警报,我们就跑到山洞里躲着,印象非常深。“地无三里平”,确是实情,贵州除了山就是山,而且什么都种不了,那真是穷山恶水,所以非常之穷。明朝旅行家徐霞客的游记写过贵州,后来丁文江,他是我们老一辈的地质学家了,也写过贵州游记,非常逼真而生动。他说,贵州的穷你想象不到,贵州任何一个小饭铺只有两种东西可以下饭:一碟盐巴,一碟干辣椒,真是穷得要命。

为了躲避轰炸,我们在一个叫马鞍山的山里念书,离城里相当远,就更闭塞了。一来物质生活十分艰苦,衣服没有新的,冬天都不穿袜子光着脚,二则精神生活也很单调,等于与世隔绝,给我的感觉就像修道院一样。宿舍里是上下铺,住得满满的,早上一吹号就得起来军训,吃完早饭上课,上午、下午都上课,晚上自修,到了9点半钟熄灯睡觉。每天除了上课就是念教科书,课外读物几乎没有,学校图书馆的书就那么几本,而且信息不灵通,顶多就是看看一两份报纸,知道一点新闻大事,不像战前在北京有那么好的条件,可以去北京图书馆,可以逛书店,可以看电影、看戏,接触很多东西。中大附中的教师还是高水平的,->小说下栽+fYwXw。CoM<-记得我们化学老师上课不用讲义,完全是顺口讲,而且讲得非常之流利。可是因为条件差,实验通通没有了,那些化学反应式我们都是死背,等于是背咒语一样,至于这些符号代表什么东西,我们都不知道。

从1938年秋天到1939年秋天,我在贵阳住了整整一年,生活圈子小极了。一年365天不出学校,天天看的就是学校里的那些人,而且又偏远又穷困,进城既不方便又没钱,没有东西要买,过得非常闭塞,非常不自由,我总想早一点离开。本来我刚上中大附中的时候由于逃难耽误了半年,前半段高一又重读了一遍,心有不甘,再加上到了贵阳实在苦闷,所以决心跳级,以“同等学历”的资格去考大学。一年要读两年的课,比如解析几何,还有高三的物理都得自学,所以也挺紧张的,不过还好,真被录取。班上也有同学和我一起跳班考的,还有后来和我在西南联大同学的,可大部分还是按部就班,结果就比我低了一级。

抗战以前,考大学、考中学都是各个学校分开考,各招各的,各考各的,比如你选定两三个学校,就到这两三个学校去考,不可能每个学校都报。我记得1937年还是分开考的,到1938年就改成了统考,也是分几个考区,贵阳考区、昆明考区,还有成都、重庆、西安、兰州、桂林,西部总得有七八个招生的点,东部被日本人占领了,像北京、天津、上海、南京就都没有、也不可能设考区,很多青年学子后来都跑到后方上学,这也反映了青年的爱国热情。高考是人生的一次重要选择,所以也很郑重的,国文、数学、英语,历、地、物、化这些都要考,生物好像就不考了,可能还考一门政治吧,或者考一门三民主义之类的,总得有这么一门,不过我记不清了。上午、下午各考两门,两天就考完了。那时候我们也填志愿,和现在一样,按照分数分入不同的学校,所以报志愿也有讲究,报高了、报低了都会失误。不过我上的两个中学都是名校,而且我是班上的第一名,考大学应该没问题,所以我三个志愿报的都是西南联大,一个机械系,一个土木系,还一个什么系,我不记得了,反正没考虑上别的学校。

当年的考题我不太记得了,国文除了作文还考了一段文言文的翻译,那是《礼记·礼运》里非常有名的一段:“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那时候各地的学风很不一样,北京基本上是白话、文言参半,可是到了南方,文言文就更占优势。我们统考的时候也找历年的考题来看,清华北大的作文题都是白话,都看得懂,可是有份上海交大的考试题非常之难。上海交大是非常好的大学,请的都是清朝末年的一些老先生教国文,出了个作文题“‘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论”,我连题目都看不懂,要是这个题目给我作文的话,肯定得零分。

那一年数学考题非常之难,不知道是谁出的题目,比我们中学所学的更深。其中有一个题目我还记得,在椭圆上任取一个点,问:把这个点到椭圆圆周上每个点连线的中点连接起是什么图形,并列出方程。我知道连起来是一个内切小椭圆,描绘出来了,可是列不出公式。有个同学数学学得非常好,考完后跟我讲,这道题不能用正坐标表述,得用极坐标。经他一说我才想起来,所以印象特别深,到现在还记得。另外,这件事给了我极大的启发,一个终生受益的启发:当我们的思想解释不通的时候,就得另换一个坐标,不能死硬地按原来的模式去套。我想历史上、学术上、思想上的重大突破大概都需要坐标的转换,有些用原来的坐标解释不通了,却仍在那里生搬硬套,那是行不通的。文革的时候,我们有一个非常严格的坐标,资产阶级、无产阶级两个阶级间你死我活的斗争,结果什么都往上面套,这是非常可笑的。比如一个科学的命题,它可能错,也可能对,但你不能说这个是资产阶级的,那个是无产阶级的。可是那时候我们就一定得按这个坐标去硬套,无论什么都是阶级斗争,都得无产阶级专政,结果有很多东西就说不通。再比如,原来我们的坐标是:地是不动的,日月星辰以大地为中心转动,后来哥白尼来了个革命,说大地是动的,地球围着太阳转,这就把坐标变过来了,不然很多现象讲不通。所以,扩大来说,世界上没有什么金科玉律,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标准,人类进步需要不断地转换坐标,假如我们只有一种思想模式的话,人类的思想和科学就不会产生长足的进步。这和宗教不同,宗教可以只有一种信仰,可是科学不应该是一种信仰,一个物理学家决不能说牛顿字字是真理,谁要反对就砸烂他的狗头,那科学就没进步了。

及至发榜,贵阳考区的第一名是高我一班的许少鸿兄,后来和我在大学及研究院都是同级,至今仍保持联系。我排在他之下,是贵阳考区的第二名,西南联大本系的第四名。第几名对我来讲无所谓,能考入西南联大就是当时自己最大的和唯一的愿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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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0-29 12:4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1939-1946)


上学记·丙:迁徙的堡垒


——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最值得怀念的就是西南联大做学生的那七年了,那是我一生中最惬意一段的好时光。

1.自由散漫的作风

我在北京上师大附中的时候,每一年开学教务主任都有一篇成绩报告,说:我们今年暑假毕业了多少人,有多少人考上了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多少人考上了南洋交大——就是上海交大。虽然我们是师大附中的,但他连多少人考上师大都不报,大概当时人们心目中就认为这三个学校是最好的,所以我脑子里边也总以为,将来我要上大学就应该上这三个学校。

1939年秋天我到昆明报到,一来就感觉到昆明的天气美好极了,真是碧空如洗,连北京都很少看见那么好的蓝天。在贵州,整天下雨没个完,几乎看不到晴天,云南虽然也下雨,可是雨过天晴,太阳出来非常漂亮,带着心情也美好极了。而且云南不像贵州穷山恶水、除了山就是山,云南有大片一望无际的平原,看着就让人开朗。当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环境不同了。联大三个学校以前都是北方的,北京、天津不属于国民党直接控制的地区,本来就有自由散漫的传统,到了云南又有地方势力的保护,保持了原有的作风:没有任何组织纪律,没有点名,没有排队唱歌,也不用呼口号,早起晚睡没人管,不上课没人管,甚至人不见了也没有人过问,个人行为绝对自由。自由有一个好处,可以做你喜欢做的事,比如自己喜欢看的书才看,喜欢听的课才听,不喜欢的就不看、不听。这种作风非常符合我的胃口。

院士邹承鲁是西南联大的学生,对生物化学非常有贡献,60年代轰动一时的胰岛素就是他们搞成功的。我看过一篇记者的访谈,记者问:“为什么当时条件非常差,西南联大也不大,却培养出了那么多的人材?”他的回答非常简单,就是两个字:自由。我深有同感。那几年生活最美好的就是自由,无论干什么都凭自己的兴趣,看什么、听什么、怎么想,都没有人干涉,更没有思想教育。我们那时候什么样立场的同学都有,不过私人之间是很随便的,没有太大的思想上或者政治上的隔膜。宿舍里各个系的各级同学都有,晚上没事,大家也是海阔天空地胡扯一阵,有骂蒋介石的,也有三青团拥护蒋介石的,而且可以辩论,有时候也很激烈,可是辩论完了,关系依然很好。记得有一次在宿舍里争了一次,那时候正在征调翻译官,有的同学是自愿的,可也有分派,比如哪一年级的哪一班全班都要去,那是强制性的,梅贻琦校长亲自开会做动员。开会回来后有个同学就骂:“梅贻琦官迷心窍,这回可是大捞了一把,可以升官了。”我不同意这种说法,说:“打仗需要人,征调很自然的事情,你怎么能那么想呢?”于是我们就在宿舍里吵起来,不过过去就过去了,后来我们的关系依然很好。这和解放后非常不一样,同样的事情如果放在解放后,梅贻琦是来宣布党的政策的,你骂他就是反党,性质要严重得多。文革时候更是这样,每天从清晨到夜半就是学习、劳动,而且规定得非常死,学习的内容只能是捧着小红书,好好检查自己的思想。记得有个工宣队的人管我们,发现有一个人看鲁迅的书,申斥了一顿,说:“有人竟然还看与运动无关的书?!”后来又发现另一个人看马克思,应该是没问题了,可也遭到了申斥,说:“告诉你,不要好高骛远!”

学生的素质当然也重要,联大学生水平的确不错,但更重要的还是学术的气氛。“江山代有才人出”,人材永远都有,每个时代、每个国家不会差太多,问题是给不给他以自由发展的条件。我以为,一个所谓好的体制应该是最大限度地允许人的自由。没有求知的自由,没有思想的自由,没有个性的发展,就没有个人的创造力,而个人的独创能力实际上才是真正的第一生产力。如果大家都只会念经、背经,开口都说一样的话,那是不可能出任何成果的。当然,绝对的自由是不可能的,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会侵犯到别人,但是在这个范围之内,个人的自由越大越好。

我和母校西南联大的关系非常密切,两个姐姐是这个学校的,妹妹是这个学校的,姐夫、妹夫是这个学校的,我的老伴也是这个学校的。两个姐姐一个念化学,一个念经济,妹妹念中文,后来在人民大学自杀了,现在只有一个姐姐在美国(按:何先生的大姐于2005年3月在美国去世)。我自己从1939至1946年在西南联大度过了整整七年(从十八岁到二十五岁),这正是一个人成熟的时期。

我在西南联大读过四个系——不过都没念好,高中统考填志愿的时候我问一个同学:“你考什么专业?”他说:“像我们这样不成材的只好读文科,像你们念得好的都应该读理工科。”因为那时候都觉得,没出息的才去念文科,这反映了当时的社会风气,所以我一年级念的是工科,入土木系。说来也挺有意思,中学的时候我根本没想到将来要学什么专业,只是看了丰子恺的《西洋建筑讲话》,从希腊罗马的神殿,一直讲到中世纪的教堂建筑,我觉着挺有意思,于是就想学建筑。大学一年级不分专业,学的都是机械系的公共必修课,比如初等微积分、普通物理,这两门是最重要的,还有投影几何、制图课。第一学期我还认真地学,可是到了第二学期,兴趣全不在这些,于是决定改行,开始有意识地补充了一些文科知识。

那时候转系很方便,只要学分念够了可以随便转,我想搞文科,但不知为什么就选择了历史系,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也许有两个潜在的原因吧。第一我小时候在北京,看了好些个皇宫、园囿,按照中国的传统,一个新朝代建立就一把火把过去旧的皇城烧了,然后大兴土木盖新首都,只有清朝入关的时候,北京作为一座完整的都城被保留下来了,像中南海、北海,这都是明代的皇家园林,包括紫禁城、皇城——不过解放后有些给拆了,没有保留一个完整的格局。过去的内城墙有九个门,明朝中叶嘉靖时又建了一个外城,这些到了清朝入关都基本没动。那么,清初的“康乾盛世”,康熙、雍正、乾隆这一百多年大兴土木,就在西郊建了许多皇家园林,最大的是圆明园,包括后来的颐和园、静明园、静宜园,从香山一直到北大、清华这一带,都是皇家园林,这就容易使人“发思古之幽情”,让我觉得历史挺好玩的。第二,那时候正值国难,小学是“九·一八”,中学是中日战争,刚一入大学就是二战,对人类命运也很关心,以为学历史能更好地理解这个问题。

不过我对繁琐的历史考据一直没有多大兴趣。有些实践的历史学家或者专业的历史学家,往往从一个小的地方入手考证一个小的东西,比如红学家考证曹雪芹是哪一年死的,把所有可能的材料都找出来,真是费尽心力,到现在还没有个结论。不过我觉得,即使有一天费很大的精力把曹雪芹是哪一年死的考证了出来,也并不等于理解历史。而且,冯文潜先生教西方哲学史给了我很大的启发,让我感觉到,真正理解历史一定要提升到哲学的高度,不然只知道姓名、知道年代,你可以知道很多很多零碎的知识,但不一定就意味着你理解了历史。我想任何学问都是这样,最后总得有人做出理论的总结,否则只能停留在纯技术性的层面。当然纯技术性的工作也有价值,不过那不是我所希望的,我所希望的是通过学习历史得出一个全面的、高度性的认识。项羽说:“书能知姓名。”战争时候我们关心的是人类的命运,我以为可以从历史里找出答案,比如历史上有些国家本来很强盛,可是后来突然衰落了,像罗马帝国,中国的秦汉、隋唐,我希望探索历史深处的幽微,所以就念了历史系。

有些事情说起来很有意思。解放以后院系调整,冯友兰一直在北大待了几十年,从组织关系上说,他是北大的人,死后应该把书捐给北大,可是他却捐给了清华。刘崇鋐先生在台湾去世,他的书也是捐给清华,而没有捐给台湾大学,这也似乎不合常规。我猜想,大概他们觉得自己一生最美好、最满意的那一段时光,还是在清华,所以愿意把书捐给清华。我现在也八十多岁了,回想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候,还是联大那七年,四年本科、三年研究生。当然,那也是物质生活非常艰苦的一段时期,可是幸福不等于物质生活,尤其不等于钱多,那美好又在哪里呢?

我想,幸福的条件有两个,一个是你必须觉得个人前途是光明的、美好的,可是这又非常模糊,非常朦胧,并不一定是什么明确的目标。另一方面,整个社会的前景,也必须是一天比一天更加美好,如果社会整体在腐败下去,个人是不可能真正幸福的。这两个条件在我上学的时候恰好同时都有,当时正是战争年代,但正因为打仗,所以好像直觉地、模糊地,可是又非常肯定地认为,战争一定会胜利,胜利以后一定会是一个非常美好的世界,一定能过上非常美好的生活。那时候不只我一个人,我相信绝大多数青年都有这种模糊的感觉。我想文革的时候,有些激进的红卫兵大概也确实有过这种感觉,以为今天革命,明天就会“赤遍环球是我家”,马上全世界就都可以进入共产主义时代,都是无产阶级的天下了。人总是靠着希望生活的,这两个希望是最根本的,所以那时候虽然物质生活非常之苦,可是觉得非常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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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0-29 12:4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2.三个大学从来都“联”得很好

西南联大是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合起来的一所大学——而不是三所。南开的人少、钱少、物质力量也小,占不到十分之一,其余的是另两个学校分摊,其中,清华占了有多一半。三个学校基本上合成一个,而且合作得很好,当然也有联不好的,像北平大学、北平师范大学、天津的北洋大学等等在西安组成西北联大,联了一年就散伙了。因为那几个学校本来就是不一样的,硬把它们捏在一起,矛盾闹得非常厉害,以致无法维持。西南联大却一直都联合得很好,我想有它人事方面的优越条件,比如清华校长梅贻琦,他是南开出身的,清华文学院院长冯友兰,他是北大出身的,北大文学院院长胡适,他是清华出身的,由此可见这三个学校彼此之间血缘关系非常密切,这是一个先天的优越条件,不然可能也合不到一起。抗战后期酝酿联合政府的时候,有人发牢骚,说:“联合不起来,联了也得闹事。”于是有人提出来:“西南联大联合的那么好,联合政府为什么就不能呢?不如请三个学校的校长来做联合政府的委员。”当然,这也许是开玩笑。

三个学校合并以后,组织了一个常务委员会,三个常务委员就是三位校长,主席是梅贻琦。张伯苓在重庆,实际上是做官了,不常来,我在昆明七年只见过他一面。他那次来向学生做了一次讲话,不过张伯苓好像并不是很学术性,言谈话语之间还带有天津老粗的味道,满口的天津腔。他说:“蒋梦麟先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有一个表,我就给他戴着,我跟他说:‘你是我的代表(戴表)。’”又说:“我听说你们学生烦闷,你有什么可烦闷的?烦闷是你糊涂。”蒋梦麟以前是教育部长,主要搞一些外部事务,对学校里边的事情不怎么管,实际上联大校长一直都是梅贻琦,他还兼过很长一段时期的教务长,所以我们写呈文的时候都写“梅兼教务长”。他的工作成绩还是挺不错的,能把三个学校都联合起来,而且一直联合得很好,在抗战那么艰苦的条件下非常不容易,他确实挺有办法。而且梅贻琦风度很好,顶有绅士派头,永远拿一把张伯伦式的雨伞,甚至于跑紧急警报的时候,他还是很从容的样子,同时不忘输导学生。在那种紧急的关头还能保持这种风度确实很不容易,大概正是因为他的修养,所以能够让一个学校在战争时期平稳度过。

西南联大有五个学院,文、理、法、工,工学院主要就是清华的,其余三个学院是三个学校都有的,另外还有一个师范学院,是云南教育厅提出合办的,比较特殊。云南教育差一些,希望联大给云南培养些教师,我想联大也不好拒绝,就合办了一个师范学院(今云南师范大学),先调云南中学的教师来上,后来就直接招生了。可在我们看来,师范学院有点像“副牌”,比如我们有历史系,可师范学院只有“史地系”,大概考虑到将来到中学教书,除了教历史还得教地理,所以两门一起学。再如他们有个“理化系”,可是我们理学院的物理系、化学系是分开的,课程的内容和他们也不一样。

西南联大五个学院在地址上分三块,其中,工学院在拓东路,在昆明城的东南角,文、法、理学院和校本部在一起,在昆明城的西北角。校本部就是挂“西南联大”牌子的地方,像校长办公室以及学校的主要部门都在那里。我们住在校本部,是新盖的校舍,叫“新校舍”,其实只是泥墙茅草棚的房子,连砖都没有,都是夯土打垒,古人所谓的“板筑”吧,窗子没有玻璃,支几根木棍子在那儿就作为隔断了,幸亏昆明天气好,不然天冷受不了的。

那时候的学生比起今天实在太少了,工学院的学生是最多的,总共不过四五百人。工学院五个系,土木、电机、机械、化工、航空,有一个航空系的同学跟我很熟,带我去参观,看那些风洞器、流体实验之类,像是很先进的。我第一年上的是工学院,记得普通物理课的第一个实验是落体实验,仪器都是国外的,物体在自由状态下下落的时候越来越快,通过振动仪在玻璃板上划出一条曲线,然后根据测量曲线两点间的距离得到各种数据。实验时需要用一块玻璃板,上面刷的白粉是用酒精调的,那是学国外的规矩,因为酒精挥发得快,一下就干了,可以立即进行实验,要用水的话还得等老半天。可是酒精比水贵得多,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有点奢侈,可见那时候做实验一点都不含糊,比我们中学的时候强多了。工学院的每个星期都有一个下午到工厂实习,制模翻砂、打铁炼钢,都是自己动手。所以后来批知识分子不参加劳动,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其实并不都是那样。我们在工厂里和工人一样干,就是没人家熟练,笨手笨脚的。

文、法、理三个学院有多少学生我没有统计过,加起来不过七八百人。文学院有中文系、外文系、历史系、哲学系,只有外文系的人最多,大概一级总有二十多人吧,像中文系、历史系每年招十几个人,哲学系人最少,每年只有两三个人。可是我那一年历史系人特别多,总得有二十个。法学院包括政治系、法律系、经济系、商学系和社会系,因为我上过政治系两年课,知道他们一年也就六七个人,法律系基本上也这个数字,只有经济系的人比较多,一年总有四五十人。我想这大概和将来就业有关系,学经济的毕业以后出路好一点,可是其他的,比如学政治的,出来你干什么?做官也没你的份。理学院里数学系人最少,我们43级那一届只有三个人,物理系一年有八九个,多的时候有十几个,42级那一班的好像只有八个人,可是他们那一班不得了,出了五六个尖子,包括黄昆、张守廉和杨振宁,号称“三大才子”,现在都是大名人了。

新校舍只有一个院子,地方就那么一点儿,房子不多,住也在那里,上课也在那里,所以彼此都非常熟悉,包括那些理学院的老师,虽然并不一定交往,可是大家都知道这是吴有训、叶企孙,那是周培源、吴大猷,像数学系的华罗庚、陈省身,都是大名人,几乎天天见面的。而且我们还常听同学讲那些老师的小段子,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做学生的有时候对老师也不大恭敬。记得刚入大学的时候,有个同学跟我讲:“今年来了三个青年教师,才二十八岁,都是正教授。”不要说当时,就是今天怕也很少有,哪有二十几岁就做正教授的?一个钱锺书,一个华罗庚,还有一个徐宝騄,都是刚回国。徐宝騄搞统计学,据说非常了不起,属于世界级的权威,后来就在北大经济系,但我不懂统计学,不知其详。我还记得有人问:“华罗庚是谁?”有同学就说:“就是那个瘸子。”华罗庚那时候瘸得很厉害,抗战后他到Illinois(伊利诺伊)大学教书,在美国治了一次才好一些,可是以前他瘸得非常厉害,有一条腿总在那划圆圈。

上面说的是理学院的老师,文学院的更是天天见面了,朱自清、闻一多、沈从文、罗常培、罗庸都是中文系的,我们都认得,当然他们对于学生就不一定都认得了。历史系至少陈寅恪、钱穆在那里,都是大师了,傅斯年也在,但不教书,他是北大文科研究所所长,只是挂个名。还有雷海宗先生,后来在南开,像刘崇鋐先生、姚从吾先生,后来都去台湾了。后来台湾大学的那批人大致就是北大的底子,傅斯年是校长,除了刚才说那几个人,还有钱思亮、毛子水等等都在那里,所以台湾大学实际上就是北京大学,虽则不用北京大学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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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0-29 12:4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3.自由,学术之生命

旧社会上课跟新社会有很大的不同。解放后我们学苏联,搞“五节教学制”,上课五十分钟,先五分钟复习,再几分钟如何如何,规定得非常仔细。学校用的是全国统一的标准教科书,上课前老师备一份讲稿,一二三四、ABCD,一条都不落。可是我做学生的时候,各个老师教的不一样,各个学校也不同,有很大的自由度。比如中学里教中国通史,每个教师都可以按照自己的一套讲,当然国民党也有意识形态上的标准讲法,既不是唯物史观,也不是唯心史观,叫作“唯生史观”,“生”就是三民主义里的“民生主义”,教育部长陈立夫提倡这个。我不知道这套官方的理论是不是有市场,不过我上中学的时候没有老师这么讲,只记得有个同学会考得了第一,学校奖励他一本陈立夫的《唯生史观》,我想他也不看,我们都不看,所以并没受它的影响。再如国文,老师高兴教哪篇文就教哪篇,今天选几首李白、杜甫的诗,明天选《史记》里的一篇,比如《刺客列传》,或者选一篇庄子的《逍遥游》来讲,没有标准教本。大学入学考试的题目也没有标准一说,倒是解放以后,全国有统一的规定、统一的模式,有标准教科书,考试还必须按“标准答案”。不过我想还是应该没有“标准”,包括自然科学,我认为也不需要有个标准,如果大家都按一个思路想,科学怎么进步?包括爱因斯坦的理论也不应该成为标准,否则永远不可能超越。

相形之下,联大老师讲课是绝对自由,讲什么、怎么讲全由教师自己掌握。比如中国通史,那是全校的公共必须课,听课的人多,钱穆、雷海宗两位先生各教一班,各有一套自己的理论体系,内容也大不相同,可他们都是讲到宋代就结束了。《国史大纲》是钱穆当年的讲稿,学期末的时候他说:“我这本书就要出了,宋代以后的你们自己去看。”再比如二年级必修的中国近代史,老师只从鸦片战争讲到戊戌变法,清朝的灭亡、民国成立都没讲。实际上,中国近代史应该从1840年鸦片战争到20世纪40年代,正好一百年,可是老师只讲了五十年,等于只讲了前一半。向达先生教印度史,两个学期只讲了印度和中国的关系,成了“中印文化交流史”。我爱人上过北大陈受颐先生的西洋史,一年下来连古埃及还没讲完。我记得冯友兰在回忆录里说,他在北大上学的时候有位老先生讲中国哲学史,结果一年只讲了个《周易》,连诸子百家都没涉及。可见当年的老师讲课多么随便,但我觉得这有一个最大的好处:教师可以在课堂上充分发挥自己的见解。

学术自由非常重要,或者说,学术的生命力就在于它的自由,不然每人发一本标准教科书,自己看去就是了,老师照本宣读成了播音员,而且还没有播音员抑扬顿挫有味道,学生也不会得到真正的启发。比如学习历史,孔子是哪一年生、哪一年死,怎么周游列国等等,每本教科书上都有,根本用不着老师讲,而老师的作用正在于提出自己的见解启发学生、与学生交流。我在二年级的时候才十九岁,教政治学概论的是刚从美国回来的年轻教师周世逑,他的第一节课给我的印象就非常深。他问:“什么叫政治学?”政治学就是研究政治的学问,这是当然的,那么,什么叫政治?孙中山有个经典定义:“政者,众人之事;治者,管理。”所以“管理众人之事”就是政治,这是官方的经典定义。可是我们老师一上来就说:“这个定义是完全错误的。你们在食堂吃饭,有人管伙食账;你们借书,有人管借书条;你们考试,注册组要登记你们的成绩。这些都是众人之事,但它们是政治吗?”这可是大逆不道的事情,他怎么敢这么说?不过我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有些老师喜欢在课堂上胡扯,甚至于骂人,但我非常喜欢听,因为那里有他的风格、他的兴趣,有他很多真正的思想。比如冯友兰在课堂上骂胡适,说:“胡适到二七年就完了,以后再没有东西了,也没起多大的作用。”这是教科书里看不来的。

当然,联大里也有老师是非常系统的教科书式的讲法,比如皮名举先生的西洋近代史。皮名举是清末经学大师皮锡瑞的孙子,讲课非常系统、非常有条理,比如今天讲维也纳会议,那么整堂课就是维也纳会议,虽然有时也谈些闲话,但并不扯远。皮先生有个特点,每堂课只讲一个题目,而且恰好能在下课时把这个题目讲完,据说以前只有蒋廷黻能做到这一点,后来我教课的时候也想学着做,可是非常失败,因为总免不了要多说两句或者少说两句,不能那么恰好在五十分钟内讲完。另外,上皮先生的课必须交作业,像我们在中学的时候一样,可是他留的那作业我到现在都觉得非常的好:画地图。近代史从1815年拿破仑失败以后的维也纳会议,一直讲到1914第一次世界大战,正好一百年,一个学期要求画六张欧洲政治地图,那么一个学年就得画十二张,当然我们也是照着现成书上抄的,不过我觉得这确实太有用了。以前我们对政治地图重新划分没有地理上的具体印象,但画过一遍之后就非常清楚明白了。包括中国史也应该是这样,可是除了皮先生,没有别的老师再要求过。

老师各讲各的见解,对于学生来讲,至少比死盯着一个角度要好得多。学生思路开阔了,逐渐形成自己的判断,不一定非要同意老师的观点,这是很自然的事情,而且可以公开反对。记得有一次数学系考试,有个同学用了一种新的方法,可是老师认为他做错了,这个同学就在学校里贴了一张小字报,说他去找这位老师,把某杂志上的新解法拿给他看,认为自己的没有错。这在解放后似乎是难以想象的。再比如钱穆先生的《国史大纲》,里面很多见解我不同意,不但现在不同意,当时就不同意。钱先生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感情太深厚了,总觉得那些东西非常之好,有点像情人眼里出西施,只看到它美好的一面,而对它不怎么美好的另一面绝口不谈。我承认传统文化里确实有好东西,但并不像他讲的那么非常之好。人无完人,总有优点、缺点,文化也没有完美的,也有它很黑暗、很落后、很腐败的部分。比如血统论。封建时代科举考试的时候要写三代履历,曾祖父、祖父、父亲必须三代清白,“王八戏子吹鼓手”,妓院的、唱戏的、搞演奏的都是贱民,凡这类出身的人都不准进入考场。这是传统文化里腐朽的部分,可是钱先生好像并没有正视它,讲的全是中国传统文化里美好的部分,以为这才是中国命脉的寄托所在,这是他的局限性。另外,钱先生旧学出身,对世界史,特别是对近代世界的知识了解不够,可是在我看来,中国近代历史的最大特点就在于参与了世界,这时候中国面临的最重要的任务是如何近代化、与近代世界合拍,所以闭关的政策行不通了,一定要开放,包括我们的思想认识,要有世界的眼光。钱先生对于这些似乎关注得不太够——这是对前辈的妄论了,不过学术上不应该论资排辈,不然学生只局限在老师的圈子里,一代不如一代,那就没有进步了。

再说几件小事。逻辑学那时候是必修,我上的是金岳霖先生的课。金先生讲得挺投入,不过我对逻辑一窍不通,虽然上了一年,也不知道学的是什么东西。只记得有一个湖北的同学,年纪很大了,课堂上总跟金先生辩论,来不来就:“啊,金先生,您讲的是……”我们没那个水平,只能听他们两个人辩。我觉得这样挺好,有个学术气氛,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思想,如果什么都得听老师的,老师的话跟训令一样,那就不是学术了。还有一个理学院的同学,姓熊,他对所有物理学家的理论都不赞成,认为他们全是错的。周培源先生那时候教力学,这位熊同学每次一下课就跟周先生辩,周先生说:“你根本就没懂!你连基本概念都没弄通!”可是这位同学总是不依不饶,周围还有很多人听,每次路过理学院都看见他们站在院子里辩,都变成南区教室的一景了。

同学之间也经常讨论,一则学校小,几乎天天见面,二则非常穷,一切娱乐都与我们绝缘,三则战争时期,大家都是背井离乡,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待在校园里,所以唯一的乐趣就是聊天了。物理系的郑林生和我中学就是同学,后来住一个宿舍,联大的时候我在求实中学教英文,他也在那里,后来他出国了,1956年回国在高能物理研究所工作,现在住在中关村,我们有时候见上一面,那是一辈子的好朋友了。联大的时候郑林生曾经评我说,对近代科学的不了解,是我的一大缺欠。有时候他跟我谈一些物理学对宇宙的看法,特别是认识论,记得有一次说起法拉第。法拉第学徒出身,没有受过正规教育,所以不懂高等数学,这对于学物理的人来讲是致命伤,可是他发明了磁力线,用另外的方式表述电磁现象,后来成为电学之父。这类谈话使我深受启发。其实我们对于这个世界的理解以及表述,不必非得用原来的模式,比如过去讲历史都讲正统,讲仁义道德,但这只是理解历史的一个层面,完全可以换一种方式。亚里士多德说过:诗人可能比历史学家更真实,因为他们能够看到普遍的人性的深处。所以有时我想,或许艺术家、文学家对于历史的理解要比历史学家要深刻得多。古人说:“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如果你不理解人心,而只是知道一个人几点钟起床、几点钟吃饭,并不等于了解他。而专业的历史学家往往止步于专业的历史事件,没有能够进入到人的灵魂深处,知道得再多,也不意味着他就懂得了历史。我的许多想法就是在和同学们的交谈中得到的启发,有些甚至伴我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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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0-29 12:4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4.逃课、凑学分与窗外的聆听

我们那时候的学生可真是自由,喜欢的课可以随便去听,不喜欢的也可以不去。比如政治系主任张奚若先生,他的西洋政治思想史、西洋近代政治思想史两门课我没有选,不参加考试,也不算学分,可我都从头到尾听下来,非常受启发,乃至于现在我的专业也变成思想史了。

联大实行学分制,文学院要求四年一共修132个学分才能毕业,工学院是144个学分,其中三分之二是必修课,是一定要通过的,比如一年级的英文是必修的,六个学分,不及格不行,可是像第二外语,或者第三外语,就是选修了。我上历史系的时候,按规定,中国史必须学两个断代,至于哪两个断代,比如先秦史、秦汉史、隋唐五代史,或者南北朝史等等,随你选。因为我那时候对中国古代史没兴趣,选的两个断代都是近代的,一个是姚从吾先生的宋史,一个是郑天挺先生的明史。姚从吾先生那时候是北大历史系主任,可是我们当年都觉得姚先生口才不好,讲得不能令人满意,所以不想上他的课。姚先生还教一门史学方法,也是历史系的必修课,我就听过两堂,总觉得还不如自己借本书,一个星期就看完了。而且我知道,好多同学都不上他的课,姚先生也从来不点名,到了学期末,我们把同学的笔记借来看看,应付考试。可是后来姚先生到了台湾做了中央研究院的院士,而且台湾后来的一批中年骨干历史学家都是他培养出来的,真是出乎意料。可见以言取人、以貌取人是何等的不可靠。

郑天挺先生原来是北大的秘书长,教我们明史,也教唐史、清史。郑先生讲得非常之系统,一二三四、ABCD,从头讲起,什么政府组织、经济来源,有哪些基本材料等等,比中学系统的课程提高了一个档次,只不过讲得更细致。这种讲法在联大里很少见,当然这样也有优点,对于我们尚未入门的人可以有个系统的认识。可是非常奇怪,因为明史是历史系的专业课,如果你不是学历史的,并没有必要学明史。理学院的不必说了,即使文法学院其他专业的,比如经济系的,你学明史干什么?除非你是专门研究明代经济史,那你可以上明史课,不然的话,比如你是学国际贸易的,学明史有什么用?要按专业课的选择标准,这门课顶多十来个人上,可是郑先生的课非常奇怪,经常有上百人来听,还得准备一间大教室。怎么会多出这老些人呢?因为郑先生的课最容易pass,凡是选了课的,考试至少七八十分,所以什么物理系的、化学系的都来选,叫作“凑学分”,这在当时也是一种风气。不过郑先生讲课的确非常有趣味,我记得讲到朱元璋时专门提到他的相貌,那可真是旁征博引,某某书怎么怎么记载,某某书又如何如何说,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按照中国传统的说法,明太祖的相貌是“五岳朝天”,给人的印象非常深刻,而且让人觉得恐惧,就这样整整讲了一节课。

郑先生是专门研究明清史的,院系调整的时候调他去南开,他很不想走,因为研究明清史在北京的条件是最好的,无论是材料、实物,甚至于人,比如说贵族的后代,这些条件都是最好的,一到天津就差了。可那时候都得服从领导,领导调你去天津,你就得去。后来我听到一种说法,不知是真是假,说北大院系调整的时候,把胡派(胡适派)都给调出去。郑天挺先生抗战以前是北大的秘书长,我做学生的时候他是总务长,是多年的老北大了,蒋梦麟校长、胡适文学院院长跟他的关系都非常密切,所以他出去了,后来做了南开副校长。

其他名人的课,因为好奇,我也偶尔听听,比如外文系陈福田先生的西洋小说史。我记得那一年外文系的男同学都调去做美军翻译官了,所以班上七八个都是女同学,男生一共两个,还都是去旁听的,我是其中之一,另一个是杨振宁。陈先生是美国檀香山的华侨,清华外语系主任,他的英文比中文还好,但他的课只从17世纪《鲁滨逊漂流记》的作者笛福开始讲起,按现在的教学方案来说挺没章法的,不过这在当时没人过问。而且陈先生对战局非常关注,后来还主持办翻译官的训练班,所以他上课不是先讲狄更斯、巴尔扎克的小说,而是一上来就把新加坡失守之类的战局情况分析一遍,内容也挺丰富。

再如沈从文先生的中国小说史,那个课人数很少,大概只有六七个人听,我旁听过几堂并没有上全。沈先生讲课字斟句酌的,非常之慢,可是我觉得他真是一位文学家,不像我们说话东一句西一句的连不上,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非常有逻辑性,如果把他的课记录下来就是很好的一篇文章。沈先生非常推崇《金瓶梅》,我现在印象还很深刻。《金瓶梅》过去被当作淫书,不是正经的小说,一直到民国以后都被禁止,可是沈先生非常欣赏这本书,认为对人情世态写得非常之深刻,《红楼梦》很多地方都继承了《金瓶梅》的传统。沈先生是非常用功的,可是他没有任何学历,当过兵,后来到大学里教书,还成了教授,所以往往受学院派的白眼,从刘文典先生到钱锺书先生都是这样。记得有个同学跟我讲,刘文典先生在课堂上公开说:“沈从文居然也评教授了,……要讲教授嘛,陈寅恪可以一块钱,我刘文典一毛钱,沈从文那教授只能值一分钱。”可惜我们现在看过去的人总是带着谅解的眼光,只看到融洽的一面,没有看到他们彼此之间相互看不起的那一面,没有能把人与人之间的一些矛盾真正揭发出来。

我听说刘文典是清朝末年同盟会的,和孙中山一起在日本搞过革命,非常老资格,而且完全是旧文人放浪形骸的习气,一身破长衫上油迹斑斑,扣子有的扣,有的不扣,一副邋遢的样子。有件事情我想是真的。北伐的时候刘文典是安徽大学校长,蒋介石到了安徽请当地的名流见面。蒋介石是很注重仪表的一个人,可是刘文典挺干瘪的一个老头,还戴着副眼镜,蒋介石看他其貌不扬,就问:“你就是刘文典吗?”他回了一句:“你就是蒋介石吗?”一下把蒋介石给惹恼了,把他抓了起来,后来经蔡元培、吴稚晖等等元老保释,才把他保出来。西南联大的时候刘先生大概是年纪最大的,而且派头大,几乎大部分时间都不来上课。比如有一年教温李诗,讲晚唐诗人温庭筠、李商隐,是门很偏僻的课,可是他十堂课总有七八堂都不来。偶尔高兴了来上一堂,讲的时候随便骂人,然后下次课他又不来了。按说这是不应该的,当时像他这样的再找不出第二个,可他就这个作风。后来因为出了点事,据说是接受了什么人赠的烟土,学校把他给解聘了,他就去了云南大学。抗战胜利以后,其他人都走了,刘文典却留在云南不出来,第一,云土好,刘文典吸鸦片烟,这在联大绝无仅有,第二,云腿好,他喜欢吃云南的火腿,所以他不走,有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二云居士”。解放后他做了政协委员,1957也戴了右派帽子。云南大学老学长李埏教授多年前给我讲了一个刘文典的故事挺好笑。反右时有人揭发刘文典,说他有一首黑诗,就拿出来念。诗的前面有一段序,说他有一个姬人非常可爱,明媚窈窕,温存体贴,可惜短命死矣,他晚上十分感伤睡不着觉,于是写诗怀念她。那诗写得确实缠绵悱恻、哀婉动人,怎么成黑诗了呢?揭发者说,刘文典根本就没这么个姬人,实际上这首诗怀念的是他那杆烟枪,解放后不准抽大烟,他就只好怀念他那杆烟枪。

闻一多的诗经、楚辞,还有朱自清的课我也去听,不过朱自清先生讲课较为平淡。外文系卞之琳先生属于晚一辈的教师,作为诗人、作家当时就非常有名了,可在学校里还不是正教授。卞先生是江苏海门人,口音非常之重,我有一个同班同学上了一年卞先生的英文,回来就说:“卞先生的课,英文我听不懂,中文我也听不懂。”这个我非常理解,因为我趴着窗户听过他的课,他那中文实在是难懂,不过一个人的说话是不是清楚和他的学识没有关系,这是两回事。我们一年级学英文都去听潘家洵的课,潘先生五四的时候就翻译了易卜生全集,教我们的时候总有五十来岁了。因为潘先生的专业课是语音学,所以他的发音非常标准,而且说得又慢又清楚,几乎每一个字都能听进去,所以我们都喜欢跑去听他的课。

钱锺书名气大,我也跑去听。他的课基本都用英文讲,偶尔加一句中文,不过他有时有点玄虚,不是很清楚明白地讲出来,而是提示你,要靠你自己去体会,所以非得很聪明的人才能够跟上他,笨的就对不上话了。当年清华四大导师里我赶上了陈寅恪,他教隋唐史、魏晋南北朝史,不过那时候我还是工学院一年级的学生,没有资格选这种专业课。陈先生的课正式上的人很少,大概七八个人,但是陈先生名气大,大家都知道他是泰斗,所以经常有人趴到窗户外面听,我也夹在其中。上课了,陈先生夹一个包进来,然后打开书,可是他基本不看,因为他对那些材料都历历如数家珍,张口就是引什么什么古书中的哪一段,原话是什么什么。如果按照解放后的标准来说,他的那种教课方式是不够格的,没有任何教学大纲,完全是信口讲,但在解放前允许这种讲法。陈先生说话有口音,讲得不是很精彩,不是靠口才取胜的那种教师,而且他讲的那些东西太专门了,引的古书我们都没看过,所以完全不懂。陈先生第二年就走了,本来是去英国任牛津大学的讲座,因为德国刚占领了法国,马上就要打过海,英国岌岌可危,只好留滞在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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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0-29 12:4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5.图书馆不是藏珍楼

联大有个大图书馆,每个系也有自己的图书馆,这在战争期间是很难得的。所有图书馆全部开架,学生可以自由进书库,愿意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待一整天也没人管。有的书看着名字不错就拿出来翻翻,如果觉得没意思,又给搁回去,有的非常感兴趣就借出来,如同浸泡在书的海洋里,那享受真是美好极了。解放后我在历史研究所工作了三十年,做了研究员也不能进书库,要看书的话得在外边填条,然后交给图书馆管理员去拿。有一次我跟管书库的人商量,我只查一个材料,但不知道在哪本书里,你让我进去翻一下,不必来回填条换书,太麻烦了。其实那时候我年纪挺大了,都五十多岁了,他“恩准”我进去查书,还拿个手电筒,紧盯在我屁股后面,似乎唯恐我在里面偷书,或者搞破坏。这种监视让我觉得异常尴尬,很不舒服。现在的北京图书馆也存在同样的问题。许多馆室不能入库,先在外面填条,限借三本,也许只给你找出一本来,翻翻可能还不是你想要的。得,这半天等于瞎耽误工夫,翻了一本没用的书就报废了。

后来我在美国国会图书馆碰见过一个美籍华人居密,她是国民党的元老、司法院院长居正的女儿。她说她去南京找材料,借书麻烦极了,借档案就更麻烦,结果待了七个月,所看到的内容抵不上在美国图书馆看一个月。我深有同感。我们手续太麻烦了,如果书库能随便进,就跟逛书店一样,左翻一本右翻一本,那一天能看多少?虽然不是所有书都仔细看,可是信息量就非常大了,需要哪本可以再看哪本。如果不能进书库,借什么书得填条请他给你拿,一天又能看多少?我觉得这跟我们的指导观念有关。图书馆的作用是什么?应该是尽最大的可能把书让大家看到。可是按照我们现在的观点,图书是国家的财富,我们要尽量地把它保护好,越翻越烂怎么成?所以就千方百计地尽量少让人看,或者不让人看,这在无形之中,使我们国家在吸收知识方面落后了。图书馆是为传播知识设立的,着眼点不应当是建多少高楼、收藏多少图书,而应当是怎么才能让这些书流通,最大限度地发挥作用。如果这一点不考虑的话,图书馆变成了藏珍楼,唯恐被人家摸坏了,这就失掉了它最初的意义了。

所以我第一次去美国的时候,印象最深的就是他们的图书馆。按理说我是一个外国人,没有介绍信,什么证件都没有,可并没有人查问,书库照样可以进。图书馆从清晨开到夜半,只要你有精力,可以从早干到晚,而且它的条件非常好,里面有沙发,旁边就是小吃店,累了饿了可以歇一阵再继续,那你一天能收获多少?而且里面那些关于中国的书,包括港台的书、大陆出版的书,报刊、杂志,几乎都有,可是我们这里呢?国外的书看不到,港台的书也看不到。记得我在历史所工作的时候,一次吴恩裕跟我说林语堂在台湾中央研究院的期刊上写了一篇评《红楼梦》的文章,我对《红楼梦》也有兴趣,于是想借出来看看,可是图书馆负责人对我讲:“借台湾的出版物得写个申请让党委特批。”搞得像个政治事件一样,谁愿意去找那麻烦?这等于我们在思想上自我封闭了。别人的都不看,关起门来就看自己的那一点,好比一个足球队整天关起门来自己练,人家怎么打法你都不知道,这种球队出去能打得赢吗?既然社会主义在理论上先天就比资本主义优越,他都不怕你,你为什么怕他呢?

我们那时候有好几条路径可以提高英文,一个是跑到外文系图书馆借英文小说。记得有个同学问我:“你看了多少本?”我说看了二十本吧,他说:“二十本不够,得三十本。”后来我们发现,读英文小说不要看英美人写的,而要看其他国家的作品翻译成英文的,比如法国人大仲马、小仲马、莫泊桑的,或者俄国人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的,那些作品被翻译成英文就容易得多。还有一条路,就是看英文杂志。联大有个杂志阅览室,国内国外的期刊杂志总有两三百种的样子,没事了就可以到里面翻一翻,跟逛书店一样,可以吸收很多东西。其中我有兴趣,而且现在还记得很清楚的,比如Apollo,关于美术史的,里面插图非常精彩——其实学校里没有美术史的专业课,可那种杂志阅览室里也有。还有一本杂志,名字是Etude,是法文的音乐史杂志,介绍很多古典音乐。有一篇文给我印象很深,讲Schubert(舒伯特)的歌Erlkoenig(《魔王》),那是一个德国民间的传说。一个小孩病得很重,父亲抱着他骑马去看医生,晚上风吹得很紧的时候,忽然有一个魔王出现勾引那个小孩,后来那个小孩就死了。这个歌我在北京就知道,是歌德的诗,可是一直没找着,看见那本杂志上有,赶紧抄了下来。这些条件后来就再没享受过了。我在历史所那么多年,牌子也是“中国科学院”,按理说条件应当很丰富,结果反倒不如联大的时候。

那时候英国领事馆离学校不远,领事馆里的阅览室可以随便进,一般只有三四个读者,而且阅览室的人挺殷勤,还给你倒一杯茶。1939年秋天,就在我离开贵阳的前两天,希特勒进攻波兰,二战开始了。英国领事馆里有各种英文的报纸杂志,当时我们对战局也很关心,常过去翻看。有一份LondonIllustratedNews(《伦敦画报》)报道战局,有很多照片。1940年6月,法国投降,希特勒占领了巴黎,戴高乐跑到英国继续打仗,叫作“自由法国”(后来叫作“战斗法国”)。其实戴高乐在法国地位并不很高,原是陆军部一个局长级的人物,不过他提出一个新的战术观念很有名,认为未来作战主要是机械化的机动战,而不是像一次大战那样打壕堑战,挖个深沟,拥有机关枪把守敌人就过不来。二战时大规模使用坦克,可以到处跑,所以打的是运动战。德国打败法国以后有个“海狮计划”,准备过海打英国,先是大规模地轰炸,每天都是几千架飞机,连续轰炸了三个月,伦敦的居民都住在地铁里,那些情形《伦敦画报》上都有,有照片也有图画。当时英国只有八百架战斗机,数量上远远少于德国,可都是当时最先进的,一种喷火式spitfire,一种飓风式hurricane,性能非常优越。而且英国还有一种秘密武器是雷达,在“大不列颠之战”中起了非常大的作用,所以德国终于没有能过海。这些都是我从领事馆的阅览室里看到的,一方面增加了实事知识,另一方面,不自觉地就吸收了许多现代报刊的应用英文。

另外,联大的时候我订了一份《新华日报》,那是唯一的共产党报纸而在国民党控制区发行,在昆明找的都是十三四岁的小孩送,可是后来被三青团给砸了,以后就收不到了。当时也有些其他同学订,我不知道具体的数字,但一般都可以看得到,因为凡是当了权的都喜欢说空话,什么为人民谋福利之类,我们都不爱看,也不相信,就想看看不同的声音。国民党的官方报纸是《中央日报》,相当于我们的《人民日报》,各个省政府也自己的报纸,军方办的叫《扫荡报》。《大公报》在当时是比较中立的,当然解放后我们说它是“小骂大帮忙”,小骂国民党,大帮国民党。最有意思的是前几年我在杂志上看见一篇文,说旧《大公报》是小骂共产党,大帮共产党,当然这是他的理解。那时候《大公报》讲“大公”,所以经常指责国民党,对共产党虽然同情,但也会指责。刚一解放的时候,国民党、共产党都在抢沦陷区,特别是东北,《大公报》发表社论《可耻的长春之战》,国民党、共产党各打五十大板,紧接着,《新华日报》就发表社论《可耻的大公报社论》回敬。当然这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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