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联大有几位外籍教授,我入学时,外文系的燕卜荪(Empson)教授(著名诗人和批评家)刚刚离去,但温德(Winter)教授一直留校任教。原先温德在芝加哥大学教书,专业是研究十六七世纪的欧洲文学,闻先生回国后把他介绍清华来教书。我上过温德先生的当代文学批评,因为只有我和徐钟尧学长两个人上课,所以他时常和我们闲谈。记得一次他说,古往今来真正达到纯粹的美的境界的,只有雪莱、济慈和肖邦三个人,其余的都不够。肖邦三十七岁死了,雪莱三十二岁死了,济慈二十六岁就死了,都非常年轻。济慈的epitaph(墓志铭)是他死以前为自己写的,非常有名,即:“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ten in water.(这里躺着一个人,他的名字写在水上。)”我们知道这句话,可是不理解它的意思什么叫“名字写在水上?”温德说,西方有句谚语:“人生一世就是把名字写在沙上。”潮水一来,名字被冲没了,人生一世就是这样,正像中国古诗里说的:“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可是济慈要把名字写在水上,这就更彻底,一边写一边消失,不必待到海水来冲没。我听了以后非常感慨,觉得他对人生的领悟达到如此境界真是彻底,后来我也喜欢读济慈的诗,如他有名的商籁(sonnets)Bright Star和When I have fears。
温德教授的后半生完全在中国度过,后来在北大一直活到一百零一岁,1986年才去世。温德先生称得上是个Old China Hand(中国通)。有一次他到云南西部旅行,途中遇到土匪,急中生智操起一口国骂,土匪一下被唬住了,不知他什么来头,加上他的个子高大,土匪竟被吓跑了。还有一件事情,抗战的时候沿海的人往内地跑,上海的工人到了后方用竹篾片盖起二层小楼,表面上抹一层洋灰,看上去和洋房一样,非常巧妙。温德把他看到的这些绘声绘色地讲给我们,我们都觉得好笑,可见他对中国的事情非常了解。抗战结束后国民党开政治协商会议,代表名单上有三十八个人,记得温德指着傅斯年的名字说:“Another Guo MinDang(又是一个国民党)。”傅斯年没有加入国民党,但实际上是站在国民党的一面,温德对这些政治上的事情都门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