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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源济

[历史] 何兆武:《上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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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0-29 12:5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忆同窗

1.“科里红”何佶(吕荧)


抗战一开始,很多青年就满怀热情直接参战。北大、清华、南开三个学校在长沙组成临时大学时,按说三个学校满员的话差不多应该两千人左右,可是到长沙报到的只有八百,连原来的一半都不到。我想那多一半里有一部分是回老家了,但大部分人是直接去参战。其中我想到一个人,何佶,抗战爆发时读北大历史系二年级,他直接参加了抗日战争。几年后到了抗战中期,整个国家的气氛和刚开始不一样了,一来仗也打疲沓了,二来战局发生了变化,国民党主要靠美国训练的现代化军队,不需要“前现代化”的那种作战方式,不再需要那么多人了,他们就回来复学。1942年。我见到了何佶。

何佶非常有才华,又喜欢文艺,经常写文章,发表在胡风主编的《七月》上,笔名“吕荧”。《七月》当时是很有权威的文艺杂志,胡风喜欢提拔青年人——过去有这个风气,一个人成名了以后总要带一批青年,胡风就是鲁迅带出来的,他和冯雪峰都是鲁迅的弟子,鲁迅非常欣赏他们,后来胡风办《七月》的时候也提拔了一批很有才华的青年作家,何佶就是其中之一,是左派积极分子。比如我们选修第二、第三外语,文科的一般都学德文,或者法文,惟独何佶不是这样,他学了俄文。那时候学俄文是带有政治色彩的,表示自己的革命倾向,我曾听到姚从吾先生(北大历史系主任)称赞何佶的俄文好,他还翻译普希金的长诗《欧根·奥涅金》,所以毕业之前就很有名气了,相当于京戏里所说的“科里红”。

虽然何佶只比我高一班,不过我从未和他接触过。因为他们那批同学抗战前入学,学号和我们的都不一样,他们是P字号(北大)、T字号(清华)或者N字号(南开),而我们则是A字号(联大),所以我们叫他们“老北大”、“老清华”。虽然在一起上学,但在年龄上差了好几岁,社会经验比我们丰富,知识也比我们多,我们也自视低一等,相互之间交流很少。何况何佶又是有名的才子,我觉得自惭形秽差得太多,不敢高攀,所以我虽认得他,但他不认得我。

50年代初期,有一次我在山东大学的学报上看到有关他的事情。那时何佶是山东大学中文系主任,思想改造的时候批判过他,他不服气,卷铺盖就走了。这在旧社会是常有的事,但在新社会却不行,新社会里人是属于组织的,组织让你走才能走,否则等于潜逃。我看那篇批何佶的文章语气非常重,说:“如果你是反革命,我们就追到天涯海角;如果你不是反革命,希望你不要做革命队伍的逃兵。”由此可以看出,何佶为人的独立性非常强。外文系王仲英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他向我谈起,何佶后来就在他们那里工作,但非正式编制而属于编外人员,每个月给一定的生活费,随便他写点什么。

1955年,全国性批判胡风。5月25日,中国文联、中国作协主席团在北京召开七百人批判大会,由郭沫若主持。我在《人民日报》上看到报道说:“会上,胡风分子吕荧企图为胡风辩护,受到与会者的一致驳斥。”在那种场合,他居然敢于批逆鳞,一个人站出来为胡风辩护,其人风格可以想见,所以当时把他定为“胡风分子”,成了反革命。几年之后,大概是1959或者1960年,我在《人民日报》上又看到一篇他写的文艺理论的文章,整版刊登,前边还有一个编者按,称他为“吕荧同志”,我想这就表示对他已经平反了。可是后来到了文革又翻旧账,我猜想他的境况不会很好,周作人不就是死于文革的时候吗?胡风分子能躲过此劫了?→枫·叶·文·学·网←后来听说他也是妻离子散,“划清了界线”——凡定了反革命或者右派的,往往都要离婚,只有名演员新凤霞例外。新凤霞的先生吴祖光是右派,文化部的领导出面劝她离婚,但新凤霞硬是不肯,这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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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0-29 12:5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2.殷福生(殷海光)印象

人的一生很难说,出乎意料的事情太多了。有个比我高一班的同学叫殷福生,哲学系的,当年是大右派,整天骂共产党,而且在时事讨论会上站起来公开地骂。国民党当时骂共产党“游而不击”,殷福生也骂共产党“躲在延安,摆出一副超然的姿态”等等,和当时国民党的论调完全一样。这在当时校园内是非常罕见的,就我所见到的只有他一个。那时候同学中左派多于右派,自由主义就更多,大多数人对共产党都有好感,虽然没有具体的认识和感受,并不十分理解,但大多是同情,认为共产党为国为民,是真正要求民主的,即使三青团的骨干分子也很少像殷福生那样赤裸裸地反共,所以我们都讨厌他,认为他就是法西斯。

殷福生是个很怪的人。当时上哲学课的人很少,只有寥寥六七个学生,比如冯友兰先生讲中国哲学史研究,那是给高年级开的课,冯先生先引个开头,接下来让大家发言讨论。我们大多觉得自己没有知识,所以一言不发,但每次只要一发言,殷福生就滔滔不绝,而且话里面夹杂着好多德文,“-keit”、“heit”一大堆尾缀。德语里,凡字尾加“-keit”或者“-heit”就是指什么什么“性”,比如主观性、客观性,我们不懂,就听他一个人在那儿慷慨陈词,用北京话来讲,还挺“唬人”的,而且他讲完了之后还骂人。记得有一次他骂胡适,说:“胡适这个人一点哲学都不懂!”当时我想,这个人怎么如此之狂妄,年纪轻轻的连学术界的泰斗、文学院院长胡适也敢骂,简直是目空一切。有一次,在路上他向我恶意嘲笑的样子,我大为光火,当面怒声质问他:“你笑什么?”他耸耸肩说:“啊,没什么,Friendship。”然后悄悄走开了,像是韩信受胯下之辱。当年气盛,少不更事,现在回想起来,不免抱歉。

抗战末期,殷福生参加了青年军。那时候蒋介石觉得他的那些旧军队没文化,打现代化战争不行的,于是招了一批中学生、大学生,组成青年军,要建立一支新式的现代化军队。殷福生研究生没念完就从军了。战后我听说,他接了陶希圣的手,任《中央日报》主笔或代总主笔,相当于我们《人民日报》的总编了,不但是笔杆子,还是理论家。出人意料的是,殷海光到台湾以后改名叫殷海光,走的却是胡适的那条路,反对国民党,成为自由主义的一面旗帜,是台湾青年知识分子的精神导师。王浩对我说,殷海光在台湾和他通过信,“其实殷海光学不懂哲学,不过他很有口才,而且是个政治宣传家。”所以他在台湾专门宣传政治自由主义,而国民党要搞一党专政,和自由主义格格不入。到他晚年的时候,国民党等于把他软禁起来,五十几岁得癌症死去了。

台湾五六十年代的青年学者中,有许多都是跟着殷海光走的,对他的评价非常之高,而且殷海光的学生也多,都非常崇拜他,这和我们当年的印象非常之不同了。真是知人论事,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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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0-29 12:5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3.大才子王浩

1995年王浩在纽约去世时,曾有两个杂志的编辑约我写纪念文章,大概知道他和我是老友的缘故,但我都推辞了。因为他是数理逻辑家、哲学家,我对数理逻辑和他的哲学一窍不通,无从下笔。随后我在《西南联大校友通讯》上写了一篇短文悼念他,但觉得意有未足。尽管我们的人生道路迥然不同,王浩毕竟是对我思想影响最大的一个人,记得当年谈到未来自己想做什么,我说:“将来我就做你的Boswell(即《约翰逊传》的作者)。”但是现在看来,我没有能力做到这一点。

王浩和我是中学同学,他的父亲王祝晨是山东教育界的元老,在一所很有名的中学做校长。王浩在山东念完初中后,因为哥哥在南京中央大学,所以就到南京考入中央大学附中读高中。抗战期间中央大学附中搬到长沙,当时我从北京回到老家,也考入这个学校。王浩高我一班,不过那时候已经头角峥嵘了,在校内非常有名气,所以我也认得他。1938年暑假,王浩读高二,以同等学历考大学,数学考试中有个题目非常难,是中学没学过的,只有他一个人做出来了,大家传为美谈。那年他考入西南联大的经济系,而且是第一名,可是他却去了西安汉中的城固。北京师大那时候在汉中,它的附中也在那里,王浩就在师大附中又上了一年高三。北京师大附中原是我的母校,所以后来他开玩笑地说,他和我是球场里的“changeside”(交换场地)。第二年,我以同等学历考入西南联大,他也考了,这回考的是数学系,而且又是第一名。所以还没入学,王浩就有了名了,大家都知道他是大才子,连续两年考了第一名。

1939年秋天大一刚入学不久,有一次我在图书馆读书,看见他坐在那里看一本大书,我走过去一看,一个字都不认识,连是哪国文都不知道。我问他是什么书,他说是德文本,指着封面用英文说:“TheLogicalStructureoftheWorld(《世界的逻辑结构》)。”后来我知道这是一本经典名著。还有一件事情,一年级的时候我上的是工学院,一次去工厂实习,他托我买一本旁人出让的《数理统计学》,这都是我们初入大学的新生望尘莫及的高级学术,而他已经高出了我们一大截。

联大的生活圈子非常小,我们又是中学同学,所以很快就熟识了。王浩喜欢谈哲学,他的想法往往和平常人不一样。我们平常人的想法总是非常实用主义的,比如说某个人是坏人,这是结论,然后再去找理由,把这个人骂得一钱不值。可是王浩考虑事情从来不先下结论,这是最启发我的地方。一次大家谈论某某人写的字,那人是国民党的大官僚,大家都反感,而且按中国的传统,评价一个人首先是论“德”,既然此人是个大坏蛋,肯定一无是处,他的字怎么能好得了?可是王浩不这么想,说:“人品好不好和他的字是两回事,那有什么关系?”还有一次我和他谈论舍己为人的话题,我说:“这是不言而喻的,当然是最崇高的德行。”他说:“为什么一个人一定要为了别人牺牲自己呢?”于是我们辩了很久,也很激烈,可是事后回想,其实他说的也有道理。我们一般都是固执己见,不肯考虑别人有理,可是王浩的优点就在于不先在头脑里预设结论,或者说没有成见,而是通过思考、辩论,如果别人能说出道理来,他也同意。我觉得这是一个真正的哲学家的态度。前两年他的家乡出版了他纪念册,嘱我题词,我写了如下几句话:“毕生追求真理/折衷人文关怀/毫无先入成见/永远从善如流/忆昔朱颜缔交/纵论海阔天空/追忆微言大义/负荷千古闲愁”。

王浩年轻的时候就对一些哲学问题有自己独到而且非常敏锐的理解。一次他谈到哲学家需要具备三个条件:一是intellectualskepticism(智识上的怀疑主义),否则无以成其深,二是spiritualaffirmation(精神上的肯定),否则无以成其高,三是要有一句格言。所谓格言就是信条,各人不同,但足以反映自己的特色与风格。例如Socrates(苏格拉底)的格言是“Knowledgeisvirtue(知识即美德)”,而F.Bacon(培根)则是“Knowledgeispower(知识就是力量)”。王浩的这一想法给我的印象非常深,所以至今还记得。一次,我读到T.S.Eliot(艾略特)30年代的一段话:20世纪知识分子面临的思想选择只有两条路,要么做一个布尔什维克,要么做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看过这段话以后,我问王浩有什么感想,王浩叹了口气,说:“唉,其实我早就这么想了,只是我不敢说,没想到他居然敢这么说。”

记得一天晚饭后,我们照常去翠湖散步,那天天气不好,眼看就要下雨,不过我们还是去了。聊到兴起时果然下起了雨,那就任它下吧,结果足足聊了两个小时,浑身都浇湿了,跟落汤鸡一样,我说:“这次我们也过了一回哲学家的生活。”那晚我们谈了很多,其中有一个很哲学的问题:如果上帝答应你一个要求,你会选择什么?金钱,爱情,事业,名誉?或者其他?因为那时候我正在看写歌德的一本书,歌德说他会选择“知道一切”,因为他的好奇心太强了(tropdecuriosité)。王浩认同歌德的观点,可是他接下来又说:“知道一切,也就没有一点趣味了。”《浮士德》里有个魔鬼,它的原型是歌德的朋友Merck。Merck非常之聪明,可是一个人太聪明了,以致把一切事情都看透了,也就做什么都没趣味了。我觉得王浩说得很有道理,这个世界正因为你看不透,所以才吸引你,要是你知道一切、把一切都看透了,人的一生无所追求,那就太没意思了。

人是为幸福而生的,而不是为不幸而生,就“什么是幸福”的话题我们讨论过多次,我也乐得与他交流,乃至成为彼此交流中的一种癖好。他几次谈到,幸福不应该是pleasure,而应该是happiness,pleasure指官能的或物质的享受,而幸福归根到底还包括精神上的,或思想意识上的一种状态。我说,幸福应该是blessedness(赐福),《圣经》上有云:“饥渴慕义的人有福了。”可见“福”的内涵是一种道义的,而非物质性的东西。他说,那么宗教的虔诚应该是一种幸福了。我说,简单的信仰也不能等同于幸福,因为它没有经历批判的洗练,不免流入一种盲目或自欺,只能是沦为愚夫愚妇的说法。一切必须从怀疑入手。于是我引了不久前看到的T.S.Eliot的一段话:“Thereisahigherlevelofdoubt,itisadailybattle.Theonlyendtoit,ifwelivetotheend,isholiness.Theonlyescapeisstupidity.(有一种更高层次的怀疑,它每天都在不断地[与自我]战斗。如果我们能活到有结果的那一天,它唯一的归宿就是圣洁,唯一的逃脱办法就是愚蠢。)”他听了非常欣赏。幸福是圣洁,是日高日远的觉悟,是不断地拷问与扬弃,是一种“dunchleiden,freude(通过苦恼的欢欣)”,而不是简单的信仰。每次谈论总是他说服我,这一次我说服了他,不禁心里一阵快慰。

王浩是数学家,后来真正使他成名的是人工智能,弄出了好几个定理,大概非常有价值,1983年得了全世界第一个人工智能的大奖(按:定理自动证明的首届里程碑奖)。可惜我不懂,无从赞一词,但我知道,他的兴趣并不在那方面。记得毕业答辩的时候,金岳霖先生问他为什么要学哲学,王浩答道:“我想解决人生问题。”金岳霖先生接下又问:“那么你解决了没有?”他说:“还没有。”王浩一辈子都想解决人生问题,可是一辈子都没解决。大概这是一个永恒的问题,永远也解决不了,但这并不妨碍人们永远想要去解决它。多年以后,我去清华遇到当年哲学系的女同学顾越光,我问她:女同学学哲学的很少,你为什么上了哲学系?她说,她从年轻就想知道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当然,这个问题也是没有最后答案的。

表面上看,王浩的一生似乎很顺利。1946年得到清华保送,入哈佛大学,师从当代名家Quine(奎因),仅用一年零八个月就拿到了哲学博士。我很奇怪,问他为什么念得这么快,他说:“到哈佛念的那些东西国内都念过了,很容易。”当时清华的体制完全和美国接轨,而且我觉得他搞那些东西一点都不费劲,游戏一样就弄出来了。也许正因为太容易得到,所以他才不在意,反而是人生问题困扰了他一生,虽然后来成为世界级的学者,也有了光荣,可是并没给他带来他所期待的幸福。他一生三次结婚,前两次很不顺利;他非常之爱国,第一次回国后还写了许多赞扬的文章,可是不久文革又被全部否定,让他这个左派非常失落。可以说,王浩一生都着意追求幸福,始终没有追求到;最不着力的方面让他轻松地得到了,给他带来了荣誉,可并不等于幸福。晚年的时候王浩曾对我说要写三本书,分别回答“人能够知道什么?”、“人能够做到什么?”、“人追求的是什么”这三个人生最根本的问题,但只写了第一本BeyondAnalyticalPhilosophy(《超越分析哲学》)就去世了。

1948年哈佛毕业以后,王浩先到瑞士做了一年访问学者,后回到美国哈佛大学任助理教授,1954-61年在英国牛津大学任“洛克讲座教授”。1958年,中国有个访英的学术访问团,包括作家谢冰心、哲学家金岳霖、经济学家许涤新等五六个人,在牛津的时候是王浩接待的。我听美籍学人余英时说,那次接待中王浩和许涤新吵了一架,本来王浩想回国搞计算机,自此变了主意。我向王浩问起此事,他说并没有吵架,只是有点不愉快。因为许涤新说:“听金先生说你念得很好,你回来找我,我给你介绍个工作。”王浩少年才子,也有非常自负的一面,所以这句话让他很生气,后来他跟我说:“难道我还要等他赏我一碗饭吃?”当然,一个人成名之后容易争强好胜,这种心情可能我们资质平平的人不会在意,不过我想应该还有别的原因。毕竟国外也有吸引力,在那里更能做出成绩来,所以又拖了两年。接着是文革,就回不来了。

王浩从牛津回到哈佛做教授,1967年转到纽约的洛克菲勒大学主持逻辑研究中心。1972年中美建交,他参加了第一批中国访问团回国,团中包括清华学长任之恭、林家翘等人,周恩来在北京接见了他们。当时我们刚从信阳干校回来,没过两天我接到一封信,信封上的字迹我一看就知道是他的。信的内容很简单,告诉我他到北京了,住在北京饭店,这次行程安排得很紧,希望我跟他联系,见一面。以文革的厉害,哪能随便去见一个美国人?于是我把信交给了工宣队。按理说,当时毛泽东希望打开美国的局面,凡是这种机会应该安排会见,可是工宣队一直不回答我,我也不能问,结果这次机会错过了。在这一点上,工宣队大概是违背毛泽东思想的。

王浩在国外是左派,拥护新中国,有一阵改学马克思主义,想知道马克思到底是怎么说的,学得很起劲,所以他从来不去台湾。大陆和台湾关系有所缓和后,吴大猷(台湾中央研究院院长)邀请王浩到台湾讲学,他也去了,不过他对台湾没有好感,许多人骂他。后来我问王浩是怎么回事,他说他对台湾的学术不欣赏,说了些“台湾成名也容易”之类揭短的话,弄得台湾学术界对他大有意见。此后,王浩又几次回国,邓小平接见了他。文革末期,我们已不必上班了,整天待在家里。一天传呼说有电话,我赶忙跑去接,一听正是王浩。我说:“我在报上看到你的消息,知道你来了。”他说:“你家住在哪里?离北京饭店远不远?”我说不远,走路半个小时就到了,坐车只要三五分钟(当时路况还不拥挤,没有堵车现象)。他说:“好,你等着,我就来看你。”这次给了我个措手不及,无法像过去那样事先请示领导,只好说:“你来吧,我等着你。”挂上电话,我马上又给历史所打电话,那时候这种事所里做不了主,得请示社科院。还好,院里同意了,闹了个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天还闹了一个笑话,王浩和一位年轻的女士一起来,我不知道她是谁。那时候我们都五十多岁了,可是她才二十来岁的样子,我以为是他的女儿,谈话中,我忽然发现那是他新婚的夫人。王浩一生,婚姻是很不幸的。1948年第一次结婚,据说他的夫人很贤惠,第二任夫人比他年轻得多,而且性格刚烈,所以又搞不到一起去,第三次他娶了一个德裔美国人。离婚对他打击很大,沈克琦兄就认为这影响到他的健康和病情。

1993年底,我在德国马德堡大学任客座教授的时候,他和他的新夫人回德国探亲,我们相约在柏林的一个旅馆里见面。王浩租了一辆新汽车,我们足足跑了一个星期,去了很多地方。那时候他的身体还非常好,我在车里打瞌睡,可是他整天开车,一点倦容都没有。有一次游海德堡,我告诉他对面山坡上有一条小径叫“哲学家之路”,当年黑格尔和许多哲学名家在那里散步。于是我和他夫人HanneTierney在休憩处小坐,他一个人走上了那条哲学家之路。回来后,我问他这条路怎么样,他说:“Fromnothingtonothing.(一无所获)”王浩一生走的是一条哲学家的路,是不是终于在晚年也有这样的一丝遗憾呢?

从德国回来以后,他经常打电话给我,他说打电话比写信省事,可是我从来不给他打,因为我知道给美国打电话太贵,他就每隔十天半个月给我打一个电话。一年以后,他告我得了癌症,但自我感觉良好,正在进行化疗,口气也信心十足。忽然他连续两个月都没给我打电话,我疑心他出了事,果然,不久便去世了。

王浩在世界上非常有名,不过国内对他介绍的不多。最近,山东教育出版社正准备出版他得文集,大约不久可以问世,但收入的只是他的专著,而他大量的文章,尤其是论鲁迅、论时事、论中国的生活与学术的文章都未能收入,令人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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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0-29 12:5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4.因言获罪的陈良璧

还想提一下陈良璧。1936年,我在北京师大附中上高中一年级,班上大概有三十个人,因为我年轻,坐在前排,那些外地来的年纪稍大一点的同学身材高,坐在后边。他们好像要比我们成熟些,经常围在一起谈时事之类的大事,我们年纪小的也在一旁听,觉得很开窍。其中一个是陈良璧,来自绥远(今内蒙古),比我大两岁,个子挺高,一口浓重的西北口音。课余聊天时,往往见他瞪着两个眼睛大谈马克思如何如何,滔滔不绝,一副很有权威的样子。那时候很少听到有人讲这些,我们都不大懂,当然更没有人去打报告说他是危险分子。

我在北京和陈良璧同了一年学,打仗后,我回了老家。不久,北京师范大学搬到西安,和别的大学组成西北联大,它的附中也搬到西安,后来又搬到汉中。陈良璧一直都在那个学校,毕业后也上了西南联大。1939年一个秋天的晚上,我和两个同学在昆明大西门外散步,看见对面有一个人坐着人力车,还带着行李。那时候很少有人坐人力车,我们都觉得新鲜,没想到那个人叫车停下来,一边走过来跟我握手一边喊:“啊呀,老同学,老同学!”一看是陈良璧,两年不见还是老样子,胸前还挂着师大附中的校徽。那天他是来报到的,读经济系。

总的来讲,陈良璧这个人还是很激进的,虽说没真正参加什么组织。有一次中午吃完饭几个人躺在草地上晒太阳,只听见他跟另外一个人高谈阔论,说:“将来的中国就是一分为二,革命的青年都到这一边来,跟着国民党的右派青年都到那一边去……”一面说一面做手势,像是一刀劈为两半的样子,在那里做局势分析和论断。可是有时候他给我的感觉又很奇怪。那时天天跑空袭警报,大家跑到山沟里躲起来,一次跑警报的时候我们遇见了,一路上他摇头叹气,说:“天天这么跑警报,怎么念书啊?还不如回北平上燕京呢。”燕京大学是美国人办的,那时候还在北京上课。听了他的话,我觉得很奇怪:我们没学过马克思,但我宁可在昆明也不会想回北平,那种做亡国奴的感受多么不舒服。按理说,他是个左派,怎么说出这样的话呢?大概也因为他老是这么口无遮拦,后来被人家告了密。三年级暑假他坐飞机回老家,结果在西安一下飞机就被抓走了,坐了一年监狱。大概他家里非常有背景,设法把他保了出来。第二年,他回昆明上学,我又见到了他,我笑问他:“老陈,听说你到个什么好地方去了?”他就摇头叹气骂那些三青团的人,说:“嗨,都是他们这些家伙!都是他们这些家伙!”然后问我:“你知道戴笠是谁?”这是我第一次听“戴笠”这个名字,我说我不知道。他说:“戴笠就是中国的Himmler!”Himmler是希特勒秘密警察的头子,我这时候才知道,哦,原来有这么一个人叫戴笠。

毕业后,陈良璧去了重庆,后来又自费到英国剑桥大学留学,大概他家里非常有钱。他在英国读研究生,研究苏联的社会主义经济,导师是英国有名的马克思主义者M.Doll。1951年陈良璧回国,正值院系调整,尤其是经济系、法律系、政治系,旧的法律、旧的政治、旧的经济都不能要了,必须代之以一套新的理论,可是原来那些老先生们对新观念、新理论都不了解,系里变成真空,没有领导。所以陈良璧回来后,在北大经济系做教师,学校还让他代理过系主任。不久,开始评定职称,结果只给他评了个讲师,他很不高兴。他想自己是一贯讲马克思主义的,又是剑桥大学的博士,回来又在北大代理系主任,怎么只给个讲师?这下资产阶级的老毛病又犯了,准备卷铺盖,辞职,不干了。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北大马上就同意了,他得马上搬走,连房子住处都没有,弄得非常狼狈。

最后他还是回绥远了,在内蒙古师大教课。据他说跟大学的一位领导关系很好,还请他讲近代经济学的知识,只是那位领导不会英文,学起新东西来很费劲。文革不久,有一次他到北京,我问他最近怎么样。他说也惹了麻烦,那位领导被定了走资派,结果也连累上了他。大约1974年,一天我在西单的饭馆吃饭,正好碰见陈良璧走出来,他有点神秘地悄悄问我:“王浩回来,你见了吗?”我说没有见。他说:“可不能见,见着就麻烦了。”那时候中国和美国的接触才刚刚开始,大家还心有余悸。后来他又和我谈过一次,依然是那样高谈阔论马克思,他说:“马克思讲无产阶级贫困化,这个‘贫困化’应该怎么理解?是绝对的贫困,还是相对的贫困?要是绝对贫困化,就是一天不如一天,……绝对贫困化是说不过去的,不然无产阶级就会绝灭了,不存在了。”

陈良璧是旧时代知识分子的又一种典型,喜欢张扬、炫耀,又自以为是,当然也经历了挫折,旧社会被关在监狱里,新社会又受了冲击,后来他的儿子跟别人吵架,被人一刀捅死了,非常之不幸。多年以后,我在一次学术会议上遇到一位内蒙古大学的人,我问他:“你们大学有个叫陈良璧的,你认得吗?”他说认得,说陈良璧现在还不错,当上了政协委员。内蒙古没有几个老知识分子,陈良璧算是其中之一,又是剑桥大学的博士,就安排了他一个政协委员。现在陈良璧已经去世,至于是哪年去世的,我已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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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0-29 12:5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5.老友郑林生

林生和我在北京师大附中是同级而不同班,我是甲班,他是乙班。日本占领北平之后两年,他们中学毕业,万里迢迢历尽艰辛,由北京到天津,再到上海,再到香港,再到越南海防,再到海口、老街,转乘滇越窄轨小火车(夜间停开,白天可以随时随地停车上下人),历时三个月才到达昆明。除此之外,我知道有些人是走陆路,由深圳西行通过封锁线到洛阳、西安再入四川。我认得一个30年代的老清华叫朱家源,他的弟弟是著名的文物专家朱家溍,他们家在北京住的是僧格林沁的王府。1939年朱家源离开北京走的就是这条路,结果走了半年。还有一种方法,《围城》里写的大概就是这条路,从上海至浙江入江西,下广西到贵州或四川、云南,一路走走停停,兼打零工维持生活,这样走总需一年时间。

当然,他们从日本统治区辗转逃到后方,等待他们的会是最艰苦的生活,且又背景离乡,不知归来何日。可是他们却九死如饴不顾一切危艰险阻逃出来,那种精神实在令人感动。这样逃到大后方的不是少数,而是大量大批的各行各业各色人等,说它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移民潮,恐怕不过分。

1939秋,我在昆明又与十多位北京的同学重逢,感激之情难以言喻。次年,我和林生在同一个宿舍里住上下铺,自然我们成为好友,加之日本飞机轰炸天天跑警报,又为我们的友谊增添了生死与共的色彩。1946年复员,他北上去南开大学物理系做助教,1948年去美国留学读博士,以全优成绩获Ohio大学博士学位,留在美国任教,1956年回国,在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工作。时隔十年再相聚自然非常欢喜,不过因为大家都忙——忙着不务正业,而且我在城内,他在西郊,所以每年只能见上两三面,直到文革。文革开始后,正常秩序已荡然无存,互相不通信息,想来都不会好过。有一次在路上碰见他,我说我老想去看你,但是不敢去,怕彼此惹麻烦。他说:“就这样见了面,不也很好吗?”一直到文革以后,几个老同学才恢复了正常的联系。然而时间不能倒流,老同学已半为鬼录,即使在世也老病相寻。林生和我虽相距不远(他住中关村,我住清华),但一年也只见面两三次。近年他患重病,交流困难,青年时的那种恣意交流的乐趣大概是永远不可得而再了。

林生原入化学系,读完二年级后决心转入物理系,但是由于须补读物理系二年级课程的缘故,他又多读了一年。我的印象是他被当代物理科学的神奇理论及其神奇的进展所吸引,所以情愿多读一年以补足物理学的基础。林生极其用功,每天都在图书馆一直读到闭馆,而且一直到现在,他写字从来都是一笔不苟极其工整,那种科学家的严谨精神可谓“跃然纸上”,我的字则潦草不堪,往往连自己都认辨不出。林生多次向我提出,不懂物理学,缺乏对近代物理科学的知识,就是一个科学盲,对于世界的认识是重大的缺欠。但是当时我没有勇气去读物理,因为要读物理,还要首先补读高等数学,这对简直我是难以企及的事。我以为他一定是被近代物理学的神奇所震撼,满怀惊奇与敬畏之情去看待物理世界的神奇,一直到老年,我还从他那里得到许多思想上的启发,而我对于物理学的知识还只限于青年时期所读到艾丁顿的《物理世界真诠》一书(TheNatureofPhysicalWorld,1927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中译本)。后来还看到一本书《比一千个太阳还亮》,是德文书Hellerals1,000Sonne的中译本,描述20年代之初一群青年学生在哥廷根(Gottingen)大学追随M.Born大师的游学生活。他们那时(一战后)生活清贫而精神世界非常丰富,有点类似我们战时的学生生活,所以深有同感而推荐与给他。我还记得林生说,他学物理是从经典物理学入手的,所以想问题总是先从经典物理学入手,直到想不通的时候,才把思路转移到近代量子论、相对论的轨道上来。他的这个说法给了我启发。好比我们搞历史的人,老一辈的从五德终始的正统观念入手,年青一代则要从五种生产方式入手,一旦成为习惯就再也改不了。无怪Pascal的名言:习惯就是第二天性。先入为主的思想,无疑是给自己的思想缠了足,当已有的思路行不通时,应尝试转换思想的座标。

林生是一个勤奋而严谨的科学家,但科学性并不能涵盖人性的全部,他也有细腻甚至脆弱的一面,为一点小事,可以背上沉重的感情负担,甚至儿时的小事,成人以后还满怀歉疚。他向我背诵过卢梭《忏悔录》里的一段文字,大概那引起了他思想的共鸣。出国后,有一次他给我信说:小时候就听老师说过,中国在地球上是美国的另一侧,真想有一个长管子插过来,就可以和国内亲友见面了。感情细腻是经不住狂风暴雨的。大概是高能物理学家的身份保护了他,没有在文革中受到太大的冲击,但他后来也下了干校,也被抄家。虽然没有正面向我谈起,但我知道至少有两件事情很伤他的心。林生也爱好古典音乐,尤其喜欢芬兰Sibelius(西贝柳斯)的作品,从美国带了很多唱片回来,可是抄家的时候都给砸了,这让他很伤心。再有就是把他的小孩说成是狗崽子,对小孩的内心伤害非常大。最近我看了章含之的《跨过厚厚的大红门》,属于个人感情的事情不去议论,但里边有一段故事让我看了非常生气。有一次开会,乔冠华把章含之留下来,她以为有什么事情,结果乔冠华拿出肖邦的钢琴曲唱片,请她一起听。这段文字让我很反感。文化大革命“破四旧”,把我们的唱片都砸了,可是他们作为高级领导却在那里独自享受,这是说不过去的。

70年代王浩回国,我请他吃饭,邀林生作陪,他坚决不肯出席,这使我多年引为遗憾,两个好友自此终生不再见面。当时的法网和文网既严且密,陈良壁就叫我不要见王浩,文革末期,外文所的袁可嘉(九叶诗人之一)学长即因为见一美籍老同学而被戴上了现行反革命的帽子。当然,这已是过去的历史,袁可嘉近年常居美国,身体健康不佳,恐已无再回国的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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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0-29 01:0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6.高干子弟?

旧社会跟新社会有一个很大的不同。解放以后对一个人首先要问家庭成分,问阶级,问政治,问思想。旧社会不问这些,即便是最要好的朋友也不大追问,比如“你们家家产多少?”或者“你爸爸是不是处长?”那时候没这个风俗,大家也不关心这些。

我在中学有个很熟的朋友叫孙念增,后来在清华数学系任教,他的祖父是前清的大官,我一直都以为是孙家鼐(学部尚书,相当于教育部长,兼过京师大学堂校长),直到80年代我回清华,两人都成了老头,在一起聊天才知道,原来他的祖父是大学士孙毓汶(相当于今天政治局委员的地位了),是戊戌变法保守派的领袖。我和孙念增中学就是同学,可从来都不知道他是孙毓汶的孙子。文革时候抄他的家抄出一堆清朝的官服,黄马褂、大花翎,后来还拿出来在展览馆展览,可是后来他跟我说,他父亲藏的这些东西都没让他们见过,直到抄家抄出来才知道。再比如,经济系有个女同学王民嘉,浙江奉化人,我们中学同班,她的父亲是蒋介石的表兄,在贵州做财政厅长,按说她也算高干子弟了,可是和我们完全一样,住草棚宿舍,穿一件普通的蓝布袍,吃饭没有一点特殊化,有时候见到她,她还像小姑娘似的腼腆,并没给有高人一等的感觉。谭申禄和我在中央大学附中时也是同学,大学读机械系,和我同上过两门课,算是很熟的老同学,现已去世多年,只是两年前我才听另一位同学说,他的父亲是汪精卫的机要秘书,相当于解放后胡乔木、周扬的地位了,非常了不起的,可是我们以前从来都不知道,可见当年根本就没有这个风气,对一个人的出身和成分并不关心。

那时候,同学间受尊敬的是那些业务突出,用北京话讲就是“特棒”的人。成绩优秀,学问好,当然最受钦佩,再比如体育好,篮球棒,也是一种。数学家秦元勋是我们中学同班同学,后来在数学所工作,中学时候他已经把微积分读完了,老师出题,他会用微积分来解答,大家就特别钦佩他。再比如高中时候有一次我考了第一,和外班的同学在一起时,一个很要好的朋友拍拍我的肩膀对他们说:“我介绍,这是我们班考第一的主儿。”可是他不会向别人介绍,比如:“这是蒋介石的外甥女。”我听王浩说,刘峙的儿子在他们班上,刘峙是蒋介石手下八大金刚之一,可是他的儿子在班里总是灰溜溜的抬不起头,因为他功课念得非常糟,大家看不起他。

我想,观念的转变大概和解放后历次的运动不无关系。解放后政治挂帅,运动中人人争相自保,这是生存的本能,最安全可靠的路就是跟着高干子弟走。马克思讲得好,“存在决定意识”,高干子弟的影响力大大提高,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也是新旧社会一个很大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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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0-29 01:0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1939-1950)


教书台湾


1946年5月,西南联大正式结束,北大、清华搬回北京,南开回天津。因为那时候非常穷困,没有办法大家一起走,所以都分批走。我所在的那一批是从云南坐汽车到贵州,再到湖南,之后换小火车。何谓“小火车”?因为战争刚结束,到处一片残破,火车头不够用,就把汽车轮子换上火车轮子,充做火车头,可是汽车发动机的牵引力非常小,只能拉一两节车厢,而且速度非常之慢。我坐小火车从长沙到汉口,又换轮船——二战时候美国留下来的登陆艇——沿江到了上海,这也是我第一次到上海。

我有一个很熟的化学系的同学在上海住过好几年,他总跟我讲:上海小市民的、庸俗的习气实在要不得。所以以前我总有个印象,以为上海是花花世界,这次真是领教了。上海那时候还是有轨电车,分前后两节车厢,前面那节总是十分拥挤,而后面一节又非常宽松,所以我总是上后面的一节。后来有一个人跟我说:“你可不能坐后面那节车。”我问为什么,他说:前面那节是头等车,后面的是三等,只有下层平民才去,有身份的人一般都不会与他们为伍。我觉得这个想法也很奇怪,何必冒充上等人在前面挨挤呢?不过也让我体会了一次上海普通人的心理。上海那时候是中国最繁荣的城市了,但也是最穷困的,火车站前面的广场上睡满了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旅客?后来有人跟我讲,他们并不都是旅客,有些就是无家可归的游民。当时正值盛夏,我不知道到了冬天会怎么样,难道也露天睡觉?

本来我是要跟着学校回北京的,可是到了上海收到二姐从台湾发来的电报,说母亲病得实在厉害,于是我决定去台湾。

1945年8月,日本人投降,陈仪带一批人到台湾接收政权,我的姐夫是跟着国民党去接收的,在教育厅工作,二姐就在女子师范学校教书。我的母亲也跟着去了,帮她照顾孩子,时患贫血非常厉害,以为快要不成了,所以没等返京毕业我就去看她。等到了冬天,母亲的病慢慢好起来,可是内战又开始了,只好留下来,于是我就在台北的建国中学里谋了个教书的差事。前几年在友谊宾馆开了个学术会议,吃饭的时候和几个台湾人在一起,他们问我去过台湾吗,我说我可去得早了,46年就去了,在台北建国中学教书,他们非常惊讶,说:“哎呀,你要是不走就好了,你们建国中学的学生现在在台湾都是大官!”大概那个学校在台湾是最好的,可那时候我对这些情形一点都不知道。我在台湾只教了大概两个月,接着就是肺病复发,吐血,样子非常可怕,所以病稍好以后就回湖南老家了。1946年的秋天到47年的春天,我在台湾前后只待了半年,住院的时候正好赶上“二·二八”。

那时候台北还很荒凉,这一点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大陆人多,走到哪里都是一大群人,可是到了台湾,大白天的,几条主要街道几乎一个人都看不见,好像刚拉过警报大家都躲起来了一样,一片死寂,那种感觉很可怕。后来我离开了台湾,一个原因是台湾的天气太坏,到了10月、11月还那么热,而且又潮,跟蒸笼一样,我得肺病特别不舒服。另外就是语言不通。他们不会普通话,我们也不会说他们的话,闽南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十分隔膜。再者,台湾非常之日本化,文字是日本的,建筑、服装、习惯也多是日式,连街上招牌都是日文的,就像去了日本一样,这一点让我很反感。无论如何日本人统治了台湾五十一年,五十年就不只一代人了,甚至于两代人,日本要把他们都“皇民化”,变成天皇治下的皇民,其实就是日本化,包括台湾现在的“总统府”,那就是原来日本的总督府,不过就是改装了一下。再比如李登辉,虽然他的血统是台湾,但是他从小学就学日本文化,后来在日本留学从军,实际上他的思想、他的意识完全是日本化的,你要要求他爱国,他就去爱日本,已经完全不是中国人了。我刚去的时候,台湾报纸还是两版,一版汉文,一版日文,后来才逐渐把日文版取消。

我跟台湾人没有真正的接触,语言不通是个很大的障碍,短期旅游固然无所谓,可是要住上一年半载的话,语言不通就很苦恼,连个东西都买不好。有一件事情对我印象很深,而且挺伤自尊心。大陆上买东西要砍价钱的,所以我到了台湾也是这习惯,有一次去商店买东西我嫌贵,说减点价吧,不想老板娘会说几句普通话,答道:“不,这不是你们中国。”这句话大大伤了我的心,“这不是你们中国”,就是说她不认同你跟她是一个国家。我在建国中学里教书,校长知道我是大陆来的,就让我教一班大陆学生的国文(校长是从大陆回去的台湾人,国民党接收台湾的时候,像这样大陆、台湾双重背景的人很多)。1947年,国民党请北大的魏建功在台湾推行国语运动,说普通话、用汉文,据说推广得很成功,不过那时候我已经回来了,具体情况就不知道了。

1945年的秋天,日本投降,1947年春天,才过了一年半,“二·二八”就闹起来了。第一,日本人占领的时候还没有打仗,所以情形好一点,可是国民党去接受,把人民生活搞得比日本时候还不如,就引起了普遍的不满。第二,国民党到了台湾的时候大陆人并不多,双方都害怕,所以就高压统治,可是你越高压,别人对你越反感。第三,无论是日本人去了,或者后来国民党去了,都带了一种征服者和胜利者的姿态,比如喜欢发号施令,什么都得听我的,然后底下的人就不服,更何况国民党是一个腐败的政府,结果造成和当地人之间的感情上的隔膜。另外,陈仪接收台湾的时候和在大陆有一点不同,他是军政合一,又是警备司令,又是省主席,据说陈仪本人是清廉的,而且他有一种政治理想,要做一个真正的政治化,而不是像国民党以前靠军队的力量,所以他不带很多军队去。可是作为国民党的一部分,不可能搞一套完全独立的东西,比如国民党发票子,物价天天涨,你发行台币,不还得跟国民党的币制体系挂钩,所以也跟着贬值。国内人已经习惯了,从1939年起物价就开始飞涨,早上的行市到了晚上就不一样,可是台湾人不习惯,大家都不满意。“二·二八”就是这样,平日积怨太深,一个小小的缉烟事件不过是个导火索,没有几天,很快就哄起来了,没办法,赶紧调军队过去。当时我正生肺病,住在台大第二附属医院,在医院里看不到报纸,听护士跟我讲外边正在“打阿山”(打大陆人),劝我千万不要出去。台北很快就给镇压了,很多人跑到山里躲起来。

那时候国民党的政治没有搞好,所以台湾人对大陆在感情上并不认同,“把日本人赶走了,我们团聚了”,好像并没有这种感情,反而是一种敌对的态度,我们对此估计不足。包括现在也有这个问题。陈水扁搞台独,这是明摆着的,他的票数竟然也达到半数。可是我们当年提“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国民党镇压“二·二八”,所以我们就拥护“二·二八”,这有点过于政治实用主义了,没有考虑到它的副作用。毕竟台湾已经被日本统治了五十年,跟大陆完全隔绝,国民党政权去了以后又很腐败,引起台湾民众的不满,但里面也包括反大陆的情绪,种下了台独的种子,这一点不应该被我们忽略。所以从某种程度讲,台湾一步步走到今天确实也有我们的失误,政治上实用主义总是免不了的,可是过于实用主义的话,从长远上看,“民无信不立”,总是会吃亏的。

“二·二八”的时候我也感到了不安,当地人对外省人好像心里总有个疙瘩,老让我觉着自己是个外人,就像去国外一样,不能融入它的社会,加之天气和语言的原因,所以我在台湾待了半年,1947年春天就和母亲一起回老家了。

抗日战争末期,国民党在政治上已经完全垮了,绝大多数青年知识分子都反对它,即使后来跑到台湾也不像是会持久的样子,如果不是朝鲜战争,共产党完全有可能打过海峡解放台湾。那时候美国已经从大陆全部撤出,不会丢了西瓜捡芝麻只保一个台湾,可是朝鲜战争爆发,麦克阿瑟以联合国的名义出兵朝鲜,借着这个机缘,连同台湾一起也给保了起来。台湾问题一直延续到今天主要是两个原因,第一是朝鲜战争,这是个偶然的事情,如果不是这件事情,台湾可能早就解放了。第二,解放以后大陆进步的速度太慢了,一直到今天,我们的人均产值还不到台湾的十分之一,台湾GDP大概有一万五千美元的样子,我们才一千多美元,相差十几倍。解放以后,大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处于自我封闭的状态,我们唯一的消息来源就是《人民日报》,不像以前,比如我上联大的时候,不但国外的报纸杂志看得到,就连共产党在重庆发的《新华日报》也看得到,可是解放以后没有这个可能了,所以对外面的事情一点都不了解了。对于台湾,我们一直还在按旧皇历想,以为台湾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民不聊生,饭都吃不上,台湾同胞热烈地希望解放,根本没有想到他们的GDP会比我们高十多倍。当然,台湾的迅速发展也有其自身的优越条件,首先,国民党从大陆搜刮了一大笔财富,撤退时都带了去,对于台湾那么小的地方来说十分可观,成了它日后发展的一大笔本钱。其次,一大批上层知识分子都跟着去了台湾,如果不是这一大批人才,台湾不会建设得这么快。假设我们大陆今天的GDP是台湾的15倍,大概所谓“台独”就会自行消亡了,这是我的庸俗唯物论的看法。

20世纪80年代初期,我问一个刚从台湾过来的美国人(SusanNaquin女士)——那时候大陆和台湾还不能自由往来,倒是美国人可以两边随便跑,这一点我一直觉得挺别扭——我问:“你刚从台湾过来,你比较一下两边的情况,到底有多大的不同?”她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她说印象最深的,不是两岸的不同,而是两岸的相同,“两边简直太一样了”。我想这一点倒可以证明,其实还是一个国家,虽然闽南话我们听不懂,但那和上海话、广东话一样属于方言,都是中国话,还是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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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0-29 01:0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日日江楼坐翠微

1947年,我和母亲一起回老家,养了一年病,无业游民一样,算是赋闲了,心绪很恶劣。病重时还经历过几次特殊的、甚至于是有点神秘的体验。午夜醒来,我忽然不知道自己是谁,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来到此处的,整个记忆全部丧失干净,只剩了一个自我意识,或者说只剩下一个“灵明”(王阳明语),此外便一无所知。我极力要在一片茫无边际的失忆的海洋之中挣扎,但是枉然无用。好像是挣扎了很久之后,突然一刹那,我恢复了全部的记忆,一下子意识到了自己是谁,这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在这里。这种现象或许是一种虚弱到极点的失忆。一切都是一片空白。我经历了好几次这种体验,深深感到人生之虚无与脆弱。

第二年身体慢慢康复,但是战争已经蔓延全国,北方是回不去了,总得找一个吃饭之所。大姐夫是湖南省立第十一中学的校长,邀我去他们学校教英文,我于是重为冯妇。湖南中学的国文根底是极好的,大概远远超出任何其他地方,写英文也大多用毛笔,而且句末不是点一个句点,而是画一个大圆圈。我在北京上学时,小学每天要用毛笔写一篇大字和一篇小字,入中学后就都改用铅笔或钢笔了,比毛笔、墨盒方便得多。湖南学生都很努力用功,但是比起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条件要差一些,连《大公报》也没有,图书、杂志和其他文化活动都少得多。

做了教师,每月工资刚够维持一个人的生活,稍微有余。解放战争期间,国民党的社会已经完全崩溃,首先便是经济的崩溃,政府不停发票子,可是票子发得越多越不值钱。我一个月工资有七八万,看上去非常不得了,一领就是一大包,不过都是一块钱一张的,那得点到什么时候?于是用绳子扎成一捆,盖个图章,这就是一万元,谁也不去一张张数。买东西的时候对方也不数,照样把这一捆钱再给别人。从1939年一直到49年解放,物价天天涨,所以谁都不要票子,领了工资马上就去换银元。本来银元早已废止了,也不知是从哪冒出来的,忽然又流行起来。银元贩子满街都是,全是单干户,兜里揣两块银元站在那里敲,而且早晚行市确实不同,比如早上一千块钱可以换一个银洋,到了晚上可以变成两千,再到后来都是上万上万的。最有讽刺意味的是,当时的银元有两种,袁世凯时代发行的叫“袁头”,上边有袁世凯的头像,后来国民党政府又发行“孙(中山)头”。“袁头”成色好,含银量高,大概实足七钱二的白银,“孙头”不值钱,打个七或八折。我想,如果孙中山地下有知一定会感叹,自己竟然还比不上袁世凯?

后来湖南省教育厅发钱给各个学校的时候干脆直接发银洋,我能拿到二十几块钱。如果用银元计算,物价并没有涨很多。比如饭费在战前一个月大约是六元左右,到了这时,一个月大约需七八元。我家对门有个面馆,非常有湖南的风味,而且挺大一碗肉丝面只卖一毛钱,胃口小的话都吃不了。我付一个袁头,老板应当找我九毛钱,可是没有九毛钱,他就找我九个竹篾,下次吃就给再他一个竹篾,有点类似上海老虎灶的竹签。顾客也乐于接受这种办法,因为它至少可以保证一块钱吃到十碗面,如果找回纸币,当天就能贬值一半,剩下的也许只能吃两三碗了。换句话说,竹篾就是通货。一个近代国家,只有中央政府才有发行货币之权,连地方政府都没这个资格,然而在当时,一个小地方的小面馆居然也能发行自己的土货币,可见当时的经济危险到了什么地步。国民党打败仗确实不能单纯看战场。日本的军力比国民党强得多,国民党虽然被打败了,但并没有垮台。国民党的军力又比解放军强得多,毛泽东说“小米加步枪”指的都是最落后的步枪,数量、质量差很多,而国民党却有美式的现代化装备,包括战车、坦克、重机枪、空军。为什么国民党抵抗日本没有垮台,对弱势军队反倒垮了台?从军事上讲,是毫无道理的,主要还是政治、经济的垮台,最终导致整个社会的崩溃。再如国民党抓壮丁,抓来又怕他跑掉,拿绳子绑起来连成一长串,这都是我亲眼看见的。可是请想,这样拉来的人发他一枝枪,他能在前线卖命往前冲?所以连孙科都公开说:可惜党内有的同志,一味迷信武力。

1947到49那两年,我的心情非常不好,本来以为抗战胜利以后会是一个和平康乐的世界,结果还是乱糟糟的。没有熟朋友,又回不了北京,于是我想到了出国,给瑞士的Fribourg大学和奥地利的维也纳大学写信,两家都回信表示接受。我对欧洲比对美国情有独钟,美国是个新兴的国家,没有莎士比亚,没有贝多芬,而欧洲是近代西方文明的摇篮,历史文化的底蕴深厚,能去欧洲当然非常好。可是一来自己身体有病,二来战乱交通不通走不了,所以心情很难堪。

岳阳楼是江南三大名楼之一,诗圣杜甫就有“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的名句。北宋范仲庵《岳阳楼记》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更是脍炙人口。我家就在岳阳楼的下边,只有几分钟的路程,下了课没事,常常一个人到岳阳楼上去坐。杜甫《秋兴》八首,其中一首有一句“日日江楼坐翠微”,近曰“翠”远曰“微”,杜甫逃难到四川百无聊赖,于是天天坐在长江边的楼阁上眺望远近的翠微。当时我也体会到这种感觉,每天在岳阳楼上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想想每月就拿二十几个袁头,除了吃饭什么也干不了,感觉很无聊,只能借古人的诗句聊以自遣。

这一时期得不到什么读物,手头仅有的几部书成为我最大的慰藉和精神的寄托。一部是歌德的《浮士德》,一部是《李义山诗集》。德文本《浮士德》当时我还读不了,但收藏了好几部英译本,凡碰到都会买一本。通常大家都只读他的第一部,演戏也只演第一部,即所谓的《GretchenTragedy》,其实第二部才把读者从爱情的小世界带入了人生的大世界,真正融入了歌德成熟的思想。世界上“一切消逝的,都只是象征”,在病榻的百无聊赖之中,正是这种“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精神,给我注入了一缕生活的鼓舞和勇气。李义山(李商隐)的诗迷离恍惘,有时候感慨深沉,有时候一往情深,乃至往而不返。历来注家喜欢索隐,总要在他诗的背后找出谜底。我不欣赏这种路数。即使你能找到谜底,又与诗本身何干?正如你听聆一曲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只需欣赏它本身就够了,何必管它是描写月光,还是向他的情人Julietta倾诉情怀?本来“诗无达诂”,哪怕你就是考证出了这个谜底,也和你享受这支曲子毫无关系。李诗最感动我的,是他的爱情诗和咏史诗。纪晓岚评他的诗,往往毫不留情,如说某句“油腔滑调”,某句“不成语”之类。我承认李诗并不是每一句都好,然而其中最好的一些真是登峰造极,仿佛把人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为别人所不可企及。我当时想,诗人大概可分为四等,一般吟风弄月或别愁离恨,是低等的,即所谓rhyme(韵诗)。李白的诗天马行空、睥睨一世的气魄更高一等,而杜诗则历尽沧桑,感慨深沉,似乎又再高一等。至于那些说出了人生中不可说、不能说的恍惚迷离,乃至肠断魂销、心肝破碎的愁苦和哀怨,应该是诗中最高的境界。记得或许是温德(R.Winter)教授曾说过,真正能达到艺术的最高境界只有雪莱、济慈的诗篇和肖邦的音乐,我以为,李商隐也应该是其中当之无愧的一人吧。

这时期伴随我的另一本书是法国邵可侣先生编的《近代法国文选》。这是我上大学二年级时的法文教本,编者Reclus原是北大教授,在昆明时任教云南大学,同时又是戴高乐将军反抗德国法西斯的“自由法国”(后改名“战斗法国”)的代表。这本书选得非常经典,有莫泊桑的《项链》、拉瓦锡的绝命书、夏多白里昂(Chateaubriand)的诗篇等,不啻当年法文教本里的《古文现止》,不仅供阅读,更可以背诵。此书原是外文系同级卢如莲学姊所有,我们当时都认为她是女同学里品行最高洁、最值得崇敬的,终日用功读书,从不张扬,毕业后去了重庆工作。1946年复员我路过上海,听说她在联合国中国救济总署工作,有一天在大马路上,忽然瞥见她珠光宝气的坐一辆三轮车飞驰而过,竟来不及招呼。我不禁在心头掠过一丝阴影:难道现在她也变成一个上海的摩登女性了?但愿这不是事实。半个多世纪以后,我和北大的许渊冲、关懿娴学长谈起此事,两位都是外文系同级同学,也都不知她的下落。猜想或许是在海外某处与世相隔,好像这更符合她过去那种独善其身、出于污泥而不染的风格。

1948-49年之交,国内大局已定,三大战役获得决定性的胜利。春末解放军渡江,夏初程潜(国民党元老,时任湖南省主席)起义,湖南和平解放。我的家乡岳阳也进驻了解放军,兵不血刃,避免了一场刀兵。这时我的身体已较好,蜇居故乡两年之后,终于有机会再北上回到自己心中真正的故乡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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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0-29 01:0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上学记·丁:革大学习

1921年秋天我出生在北京,1937年秋天离开时刚满十六岁,飘泊了十二年,难以忘怀的还是那段童年记忆,仿佛那里才是故乡。1949年我回来了,又是秋天,刚好二十八周岁,向往着回到那美好而安静的北京,可是一下火车就发现和记忆大不相同了,又脏又小又破乱,当然这和多年的战争有关,不过多少有些失望。本来还是想托人找个教书的工作,可是我的妹妹和妹夫说:“还是要先学习。”我想也对,过去我们生活在旧社会,都是旧社会的习惯,现在是新社会了,生活方式、思想方式都已改变,不学习则无法适应。所以经他们介绍,我进了革命大学。

革大本来在解放区,叫北方大学,是专门训练干部的地方。我的妹妹、妹夫1946年从联大去了以后都是先到那里学习,几个月就毕业了,然后是分配工作。解放后,北方大学搬到北京颐和园正门以东的西苑,改名“华北人民革命大学”,简称革大。革大老师都是解放区来的,学生分两部分,有年轻人,也年纪比较大的人,包括学校的教师,甚至于教授,沈从文先生就在那里,比我低一班,再如师大中文系有名的教授李长之,北大外语系的钱学熙,他们进“政治研究院”,名义上高一级,体育课少一点,吃得好一点。那个时候食堂分为四级,大灶、中灶、小灶、特灶,国家领导吃特灶,各级领导吃小灶,政治研究院的学员可以吃中灶。我的年纪不大,但也算不得年轻,所以就进了政治研究院,享受中灶待遇。

当时进革大读书很容易,考试一概没有,只要有人介绍就能进,来者不拒。我们同班有一个人以前是国民党的军官,职位比较高,来北京以后没有出路,就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毛泽东看了以后批示:到革大学习。所以大家都知道,他是毛泽东介绍来的。起先我以为革大学习和解放前学校里一样,老师指定几本教科书让大家阅读,然后他在上面讲,后来发现不是那样。课堂上学习马列毛的基本常识,学习阶级划分、土地改革之类的新政策,但主要还是思想改造,这是我事先没有想到的。毕竟我们是从旧社会来的,多少总带有许多旧社会的思想,比如过去我们向往自由与民主,这些都是资产阶级的自由与民主,是假的,所以要改造思想,学习人民民主专政。除了自学、讨论,还要当众做思想检查,大家来批判。记得有一次一位同志站起来批评我坐三轮车,说是不人道——不过细想起来,要真是大家都不坐三轮车,三轮车夫都失业了,恐怕也麻烦。总的来说,刚解放的时候政治上并没有后来那么严厉,“不戴帽子,不打棍子”,还允许有不同的意见,所以真能提出一些问题来。比如讨论党的性质时,有个农民出身的人说:党代表最大多数人,中国农民最多,那么党就是代表农民的。这和后来的标准说法当然不一样,可在刚解放的时候还可以讨论。再比如社会发展史上说劳动创造世界,我们有个女同学四十来岁,是基督徒,课堂上发言,坚持认为上帝创造世界。如果从纯理论的角度讲,我觉得“劳动创造世界”这句话确实有些问题,应该改成“劳动创造文明”。世界是客观存在的,日月星辰、山河大地都不是劳动创造的,如果强说是的话,大概也只能是上帝创造的了。

革大经常请名人讲座,动辄数百人听,一人拿一个小马扎,不过上大课不如上小课的效果好,二三十人的小课可以讨论发言,大课就没有交流了。台上的人一般都很能讲,动不动就四五个小时,话说多了难免千篇一律,而且净是些鼓动宣传的话,“我们一定要胜利”等等诸如此类。按道理说,这不是一个以理服人的讲法。政治宣传本来和学术讨论是分开的,学术讨论应该有学术自由,只有听到各种不同的意见才有意思,大家都一个调子,都是完全同意、坚决拥护,时不时还要呼口号,就不成其为学术讨论了。艾思奇的演讲我听过多次,可是给我的印象并不很好,武断过多而缺乏论证,不是一个学者型的人物。有一次演讲,他的数字引用不可信,吃饭的时候一个人问:“艾思奇刚刚讲的那个数字对吗?”旁边人就回答他说:“这是社会主义的统计数字。”这话说得很好笑。还有一次演讲,有人提问说:“苏联对我们东北好像有野心,会不会是这样?”刚解放的时候,这些问题还可以提,艾思奇说:“苏联是社会主义国家,怎么会有野心?社会主义国家是不会侵略的,不然,我可以把头割下来。”这哪里是讲道理,简直成了发誓赌咒。

就我感觉的革大学习,一来整个形势逼得你不得不做思想检查,不然过不了关,但另一方面,自己过去的思想里确实有些是不正确的,比如清高,以为作教师就可以脱离政治,这是一种“假清高”,实际上还是“为反动阶级培养接班人”。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我们这种“改造思想”的想法有时太天真,可以变的只是表面现象,而人的思想一旦定型,就很难改变了,好比语言一样,家乡话说了二十多年,忽然让改成另外一种语言,即便勉强去做,也很难彻底改变。有的人生来就是“红”的,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思想纯粹,而我们是生在白旗下、长在白旗下,然后再打红旗,有了比较与判断,所以就比较麻烦。作为学术来说,马克思有他非常深刻、非常正确的东西,但我不相信任何人能“字字是真理”,“字字是谬论”的恐怕也极少,古今中外都是这样,哪能真理都让你一个人包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学问就没有进步了。

解放后,胡适的小儿子胡思杜并未随父亲南行,在革大和我同班。他1920年生人,比我大一岁,出生那年杜威来中国,为了表示对老师的思念,胡适就给儿子起了这么个名字。在我的印象中,胡思杜是个喜欢吃喝玩乐、自由散漫惯了的那种人,有点公子哥儿的派头,时不时地开开玩笑,好像对什么都满不在乎似的。当然这也很自然,他的家境非常好,并不需要他兢兢业业。胡适作驻美国大使时,胡思杜也在美国,革大讨论会上有一次他揭发说看见父亲的一些什么文件之类,我不太记得了。总而言之,那时候已经开始批判胡适了,虽然还没有形成运动,但个人已经开始表态,包括辅仁大学校长陈垣写给胡适的公开信,所以胡思杜发言也表态批判他父亲->小说下栽+fYwXw。CoM<-。不过,一个人的话有多少是真诚的、发自内心的,这很难确定,而且在假话里,有多少是应付场面的,有多少是真正给你做假的,也很难确定。毕业以后,胡思杜分到唐山铁道学院教书。那时候所有学校都增添了政治课,政治教师非常缺,所以革大毕业的同学,很多都分配去教马列主义。1956年我从西北大学调到历史所工作,和胡思杜见过两面。当时我住的是同事刘修业的房子,刘修业的爱人是北大图书馆学系主任王重民,胡适临走的时候留下一批书在他那里,胡思杜就来问这些书的事情。1957年反右,像他那样家庭背景的人肯定逃不过,后来听说,他自杀了。

在革大培训了大半年,和联大时候不一样,没有哪位老师或同学给我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我想除了学习时间短,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解放后人们说的全是人标准的、一样的语言,冠冕堂皇而又少个性。到了文革更是这样,家里人说话都是“最高指示”,人与人之间、领导和基层之间非常隔膜,彼此不能了解内心真正的想法,甚至于文风都是一样的,假如把作者的名字抹掉,你看不出是谁的作品。1950年夏天,我们毕业了,证书上还有校长刘澜涛的签名。刘澜涛是老革命,以前被国民党抓起来过,因为凡是被国民党从监狱里放出去的都要履行一个手续,表示“我相信三民主义”之类,文革时这就是罪证,所以他也成了“叛徒集团”中的一个。

最后还有一点补充,因为我是1949年9月初入的革大,算是建国以前参加革命工作的,恰好搭了末班车,所以年满以后按离休计,现在每月大概多拿八十块钱、可以报销一百五十公里的“打的费”,坐地铁不买票,听说坐公共汽车也不用买票,不过这项特殊待遇,我没有享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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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0-29 01:0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零敲碎打

中国人喜欢称“大”,孙中山是“临时大总统””,袁世凯是“大总统”,后来历任都以“大总统”称呼。其实所谓的“伯里玺天德”(president)原文中并无一个“大”字,没有说“美国大总统”的。《聊斋志异》里有一个小故事,说苏州干旱不雨,求雨的人就问为什么没有雨,龙王爷回答说:“现在‘老爷’都称‘大老爷’,你怎么不给我加‘大’字?”求雨的人赶紧加上,说:“大老爷,大老爷,请你下雨。”果然就下雨了,可见这个“大”字是中国人的创作。

抗战前,我没有在南方住久过,如果在南方的话,特别是东南部,比如安徽、江苏、浙江几省,也许能感受到国民党控制力量比较大。而国民党势力在北方本来就不强,后来又退出了,所以我小时候没有见过什么真正的党员,也许有地下党,我就不知道了,他们公开的身份都是学生。等到国民党身份公开的时候,我也没见过几个党性强的人。比如蒋梦麟、梅贻琦都是国民党党员,按照国民党的规矩,凡名牌大学的校长起码是国民党中央委员,可是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党气”,我做学生七年,从来没听他们嘴里冒出过“三民主义”之类的说教。只有极少数的人确实是搞党务的,党气重,我们称之为“党棍子”,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吃这碗饭。也许有那种比较理想的、党性很强的人,不过不是很多,平常见不到。我偶尔见到的,就是当时人们一提起党部或者党部的那些老爷,都摇头。

当时北京的高等院校,北大、清华和燕京是最好的,其中燕京是教会学校,费用比较贵,一般人家的子弟,好一点的上北大、清华,再有就是上师大。过去北京有一句口头语,“北大老,师大穷,唯有清华可通融”,有说此语指择婿,不可考。还有几个私立学校,比如孙中山办的中国大学,那是比较大的,就在今天教育部的地方,再如朝阳大学,它的法科比较好。还有一些很短期的学校,许多现在连名字都没留下来。我家住在西四,阜城门内有家郁文大学,语出《论语》上孔子的话“郁郁乎文哉”,大概没几个学生,办了几年就关了,这样的情况非常多。

中国的地质学在世界地质学界有较高的地位,一是中国地方大,地质条件丰富,二是最早有好几位杰出的地质学家,包括翁文灏、丁文江、章鸿钊,都是清末民初中国地质学界的元老,一直到后来的李四光等等,所以中国在地质学上有传统。当时北大、清华的地质系在中国算是最强的,人比较多,经常下乡。联大的时候有个地质学的同学说:“搞我们这行的不跑山就没有发言权,不能净凭人家的材料。”后来地质系有两个女同学都是院士,一个是池际尚,一个是郝诒纯。

社会学系也经常下乡,没有社会调查也没有发言权,化学系的曾昭抡先生也参加过川康边境的社会调查,回来后跟我们说:“那里的雨下起来呀,什么雨伞、雨衣都不管用,浑身都是湿的。”记得社会系有位女同学,毕业论文的题目叫SlaveGirlsInKunming,研究的对象就是那些被卖为家奴的女孩子。社会系每星期有半天做社会调查,工学院每星期有半天下工厂劳动,地质系的经常上山,可见说知识分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一不耕田,二不做工”,也不尽然,只有我们文学院的才关在屋里不动。

上大学的时候,我忘了从哪里找来一本《红楼梦》,把它放在床头,每天睡觉前翻一翻,零零碎碎地反复看了一年。《西游记》、《水浒传》小学就读过,孙猴子闹天宫,梁山好汉劫法场,看着热闹就喜欢,可是《红楼梦》里都是对日常生活的细致描写,小时候不了解,到了上大学才渐渐看进去。中国有古典四大或者五大名著,五大名著里添了《儒林外史》,专门描写知识分子的丑态。我曾想过要写一本《新儒林外史》,把当年那些知识分子的丑态写出来,比如自私、嫉妒,尔虞我诈、钩心斗角,或者总以为自己最高明,相互看不起。知识分子并不都是高尚的,他们也是人,总有光明的一面,也有见不得人的一面。后来何炳棣在美国几次见到胡适,谈他对胡适的印象时,说胡适有一种情结,老以为自己是中国新文化的领军人物,所以对别人总是有些看不起。比如别人提到冯友兰,他就摇头,说冯友兰不行;提到雷海宗,就说:雷海宗别的没什么,就是记忆力好;总把别人贬得很低。那种话可能都是私下里讲的,正式场合听不到的。

胡适本人其实是个考据学家,他说自己有“考据癖”,不过单纯的考据既不是哲学,也不是文学,而是历史学的一部分。我以为北大哲学系受胡适的影响太大,走上考据的路,变成了哲学史系。从严格意义上说,哲学史并不等于哲学,就像数学史不是数学一样,北大哲学系的路数就成了以哲学史代替哲学。比如汤用彤本人的学问非常好,可他搞的主要是哲学史。冯友兰在清华教书,但他是北大出身的,写过一部《中国哲学史》。哲学史有两种写法,一种是历史学家的写法,从历史的角度看各家各派,另外一种是哲学家的写法,用哲学家自己的思想理解古人。冯先生属于后者。西南联大的时候冯先生开始写《贞元六书》,本来想写三书,结果越写越多,最后成了六书,系统地发挥了一套自己的哲学,包括人生问题、认识问题、政治问题都谈到了。

钱学熙先生在西南联大教过文学批评,当任讲师,颇有怨气,我劝他不必计较,有个地方能读书,不就满意了吗?直到后来他在北大外文系才任教授。他对当代的文艺理论非常之熟,学问非常好,可是他不能讲英文,只能用中文讲,这在外文系很少见。那时候班上只有三四个学生,他曾对我说:“西方当代文艺理论最主要的就是看两家,一个是I.A.Richards的《文学批评原理》,一个是T.S.Eliot的文集。Richards文笔好,可是我看了并不欣赏,觉得他在思想性上欠缺一些。Eliot正相反,他本人是文学家,虽然没有很系统的理论,可有时候思想非常敏锐、非常深刻。

沈有鼎先生是个怪人,学问很好,可是从不写文章,所以基本没留下什么大著作。过去许多位先生都是这样,比如张奚若先生、冯文潜先生也不太写文章,可是大家都知道他们的学问好。我想他们对写文章的态度是很慎重的,除非有创造性的贡献,不然写些没什么价值的东西,浪费笔墨不说,还浪费别人的时间。我想这是一种非常严肃的态度。沈先生教形而上学,对于中国古典的和西方中世纪、近现代的东西都非常熟,这是很难得的。但在当时国家面临亡国灭种的危机下,最迫切的需要是救亡,他讲的东西太玄了,似乎和现实要求扣不上。再比如张君劢。张君劢是国社党的领袖,20世纪20年代和丁文江有过“科学”与“玄学”之争的大讨论。其实当时,张君劢讲的是西方比较新的东西。一次大战以前,西方的思想主潮还是沿着19世纪科学实证主义这条路走,所以后来一直到胡适这代人基本上都是沿着进化论之类的科学路数。一次大战给西方的知识分子一个很大的刺激,本来他们对科学实证主义深信不疑,认为人类社会也要走科学实证的道路,以为科学的进步足以保证人类社会一天一天更美好,然而一次大战把他们的梦想给打破了。一战以后梁启超去了一次欧洲,写了《欧游心影录》,强调西方科学万能迷梦之破产,可见当时确实有一股人类文明幻灭的思潮。所以唯心主义有一阵非常流行,即所谓“玄学”,讲生命哲学之类,以为人类文明不能光靠科学实证主义了,张君劢讲的就是这个。可是中国方面,包括胡适、丁文江在内,走的还是19世纪科学观的路数,所以就用“科学”骂“玄学”。

按我现在的理解,中国的社会发展比西方晚了一步,所以中国的思想也比他们晚了一步,我们20世纪的思想还是他们19世纪的东西,张君劢讲的虽然是西方最新的东西,可是并不符合当时中国的社会需要。西方已经现代化了,所以他们的思想随之向前进了一步,而当时中国需要的是工业化,在思想上也要有相与配套的科学实证的东西,于是就把张君劢的主张打了下去。就像走路一样,思想与社会发展这两条腿得配合着来,要是你这一步跨度太大,虽然是新东西,但不符合社会的要求,也要摔跟头的。

而且,我不同意东西文化的划分方法,那实质上是阶段的不同。学术作为真理,本质上无所谓中西之分,真理只有一个,大家都要朝着这个方向走,这是人类共同的道路。西方虽然先走了一步,但并不意味着中学、西学有本质的不同,而是阶段的不同。所以不能说我们是“西化”,因为人类进步的阶段并不是西方所独有,大家都要走近代化的道路,只是我们比他们落后了一步,如果我们在某一点上比他们先进了,他们也照样要学我们的。人与人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文化与文化之间确有不同,不过那是次要的,物质的近代化是大家共同的道路,虽然也有甘地、罗素这样不喜欢工业文明的人,不过人类的主潮总是不可避免的。

在我们当时的印象里,有几位先生是凭老资格吃饭的,毛子水是其中之一。毛子水教科学史,我没有上过他的课,可是听同学说他教课不行,而且是右派,和胡适关系很密切,大家都不太喜欢他。

联大时何炳棣是助教,在历史系的图书馆里做事,不过给我的印象,他对学生总是盛气凌人。我们去借书,他总是说:“这个书不能借。”“那个书不能借,大家都要用。”老让我们碰钉子。所以后来我就到外文系去借书,是个女同学顾元负责,她很好,什么书都让借。

西南联大的时候还有一个对我们思想的成熟很起作用的渠道,就是听名人讲演。1939年我上一年级,那时欧战刚爆发,英国工党左派领袖StaffordCripps到中国来访问,曾在云南大学做了一次公开讲演。当时英国首相还是张伯伦,对希特勒是妥协的,搞绥靖政策,Cripps在演讲里大骂张伯伦和保守党,这让我非常惊异,也很开窍。因为我们中国没有这个传统,而他居然在打仗的时候,在国外骂自己国家的领袖,这是我们中国人不能想象的。

体育不算学分,可是必须要念完八个学期的体育才算毕业。有一年我得阑尾炎开了刀,本来可以体育免修半年,可是我休了一年,毕业的时候缺半年体育,怎么办?我请示了教务长(梅贻琦,他是校长兼教务长),他批示让我去找马约翰先生商量。我对马先生说:“差半年体育毕不了业,太冤枉了,能不能想个办法?”马先生说:“体育不及格毕不了业。吴宓是大教授,吴宓当年跳远不及格,就没有让他毕业,又蹲了一年。”我说:“多上一年就为上门体育课,太可惜了。”后来他给了我一本体育书,说:“你去看,写个报告作为补课成绩。”于是我就写了一份读书报告,没有耽误毕业。

马先生是留美的华侨,当时大概有六十岁,是中国体育界的元老了。1936年柏林奥运会,他负责中国体育代表团的工作,把运动员先集中在清华训练了一段时间,然后由他带队去柏林。联大一年级的体育课都是马先生教第一节课,上课的时候也是中英合璧,又说英文,又说中文,非常能鼓舞学生的情绪。

联大的时候也有军训,由国民党的军官调来训练,讲讲课,然后正步走、齐步走,集合呼口号,“抗战必胜”之类,最后是“蒋委员长万岁”。不过军训大家都不重视,就跟闹着玩一样。

三青团有时候是秘密的,有时候是公开的,挂个牌子“三民主义青年团直属第十分团部”,可是我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具体的活动。第一,三青团的人数很少,第二,当时没有党团领导一切的组织方式,所以,国民党员或者三青团员在学校里和我们不是领导、被领导的关系,不像我们后来所理解的党是领导一切的那种关系。

西南联大的学生大抵有三种,一种是搞学术的,努力向学,真正有高水平,无论在国内或者在国外,现在都已是名家。例如42级地址系大约不足二十人,已经有了五六位院士。还有一种参加民主运动或搞政治活动的,解放后大多在各地方、各单位成为大小领导,甚至于比较高的领导,当然也有被政治斗争淘汰的,这总难免。还有一种就是不成材的,包括我在内,或者做教师,或者做点什么别的工作。那时候的学生不像现在这样都想着要出国,个别的也有,比如何炳棣,从小就一心一意想着怎么出国,现在也成名了。可是我总觉得生活的内涵不应该过分功利,而在一种内在的价值。

抗战时前有一首歌,歌词里唱道:“帝国主义为了逃脱深刻的恐慌,他们是那么样的猖狂,侵占了我们北方,又进攻我们的长江……”这是当时的进步歌曲,非常流行。我们那时候也真的相信这种说法,认为帝国主义一定要向外侵略,不然就一天也活不下去。不过二战以后的事实好像多少改变了这种看法,比如战败的日本、德国都复兴得非常快,但并不是靠对外侵略。应该说,一个国家的繁荣,最好是靠你邻居的繁荣,你的邻居越繁荣,越有助于你自己的繁荣,反之,邻居越穷困的话,对你越不利。不过这些都是后来才意识到的,当时我们都相信歌里的那些观点。

中国当时自己不能制造飞机,空军用的实际上是美国制造,供应什么我们就用什么。当然他们提供的也不是最优秀的。而且那时候美国没参战,没有大量进行军工生产,要到美国参战以后,它才大量军工生产。1944年,德国的飞机产量是一年3万8千架,日本是多少我不清楚,大概不会超过这个数字,美国的飞机生产是一年12万5千架,比他们多出好几倍,再加上苏联和英国的,生产大大高于轴心国。二战归根到底就是军事生产力竞赛,美国战时生产高峰时,它的军事生产占全世界生产的一半,所以二战的胜利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美国是世界的兵工厂。

各个时代都有各个时代的优点,就好像一个人,十全十美是没有的,一无是处的大概也很罕见。可是人们常常走极端,一说这个人好就好得不得了,一说这个人坏就臭得不得了,其实,不见得那么坏,也不见得那么好。我想每个时代也是这样,比如清末的洋务派,张之洞、李鸿章也办了许多现代的工业、事业,虽然官僚体制的限制不可能让它有很大的成功,但毕竟是向前走了一步。到了国民党时期也干了些事情,比如修了几条铁路,统一币制,也有值得肯定的地方。张奚若先生从事民主运动,不过他是单干户,没参加任何组织,公开讲演时他总是骂国民党。抗战刚胜利的时候,我听他讲过一次,他说:“对蒋先生我只承认他一点功绩。”就是指蒋介石始终还是抗日的,这一点,确实也得承认。

国民党和共产党之间的矛盾激化是从新四军解散开始的,“皖南事变”之后,矛盾浮到表面上来,成为公开的了。那时候我在学校里边,平日比较出头露面的或者进步的左派同学,有的是地下党,有的不是,学校总共才一千多人,大概有近百个走掉,并不全是共产党员。我记得张奚若上课还说:“我听说很多同学都走了,你们劝他们回来,不要走,没有问题。”也许他考虑到云南地方势力的保护,估计真的是“没有问题”。后来听说特务头子康泽到云南去,本来是准备抓多少人的,龙云没让他抓,说是会“引起不安”,果然没有抓。

1946年我去台湾的时候国民党去的人还不多,只是临解放大局以定,才大举退往台湾。我想其中许多人并不一定在政治上有什么见解,比如拥护什么,或者反对什么,有的就是害怕打仗,大部分都很实际。有些人在临近解放时有机会和条件离开大陆,但他们选择了留下。比如北大的向达先生,他是一级教授了,一次和人吵架,说:“我就没资格去台湾吗?”他当然有资格去台湾,国民党最后派飞机来,可是绝少有高级知识分子离开,认为国民党已经没有前途了。

1949年解放,全国一片欢腾,我想大部分是真诚的,虽然有的是随大流,但大部分还是欢欣鼓舞的。因为从1840鸦片战争一直到1949年,这一百零九年里内忧外患,穷困,天灾,人祸,不断的战争,不断的失败。旧的历史书上描写罹乱之后的情景,“天下鱼与望志(??待查??)”,全天下就像鱼张着嘴吃食一样,希望能够安定下来,“人民始有生趣(??待查??)”,自此才有了生活的乐趣。其实1945年日本人投降的时候,也是全国一片欢腾,第一,战争结束了,终于可以过安定的生活,第二中国是战胜国,这是近百年来的第一次。

人总得靠希望活着,甚至于很小的希望,比如我想发点小财,想改善一下生活,如果没有任何一点希望可以寄托的话,人就活不下去了。二战的时候,我们真诚地相信未来会是一个光明的、美好的世界,一个自由的、民主的世界,一个繁荣富足的世界,好像对这些完全没有疑问。这种信心对全世界的人民也是一种鼓舞。不知道人们是不是太容易受骗了,二战以后,无论是国际上还是国内都让我们大失所望,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的曲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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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0-29 01:1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后记:把名字写在水上
文靖

   《上学记》总共读了两遍,第一遍是急于想了解书中内容,第二遍是细细嚼赏的。读完以后,有种感觉一直萦绕在心,说不出,道不明。
  
   这是一本口述著作,该书的执笔者文靖花了两年的时间与何兆武先生进行交谈,正如文靖自己所言,与何先生交谈就像“小的时候搬个马扎凑到邻居家的收音机前,捅一下开关,再拨拉拨拉旋钮,孙敬修爷爷开始讲故事了。”于我也一样,读着书中的文字,就像听见先生为我们讲述着属于他的故事。
  
   在书中,我们可以清楚的看见何先生对于自由的向往以及他那一颗淡泊的心。先生说:在西南联大做学生的那七年,是他一生中最惬意的一段好时光,自由散漫的作风很符合他的胃口。我们没有福气,不能亲身经历,看看先生关于联大的记忆,亦足够幸福。
  
   联大老师讲课是绝对的自由,怎么讲,讲什么,全由自己掌握。老师在台上挥斥方遒,学生在台下听得全神贯注,有时候一堂课贯穿几百年,有时候仅仅只讲述一个小小的知识点。想想听着那些令人高山仰止的大师讲课(钱穆、陈寅恪、胡适、钱钟书、金岳霖、冯友兰...)该是何等幸福呀。
   没有任何组织纪律,没有点名,没有排队唱歌,早起晚睡没人管,不上课没人管,甚至人不见了也没有过问,个人行为绝对自由,这是联大学生的在校生活。先生说:自由有一个好处,可以做你喜欢做的事,比如自己喜欢看的书才看,喜欢听的课才听,不喜欢的就不看、不听。想来今日大学生活和联大亦相差无几,学生上课与否没人管,在不在学校亦无人过问,只是那时的人把逃课的时间拿来提升自我,看自己想看的书,做一些有意义的事。而今日的我们逃课大都是为了睡觉,为了打游戏,为了闲玩。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与想法,我们不能强求所有的人都认真读书,只要有一部分人不辜负自我,明白生命的意义,这便够了。
  
   恬淡二字很适合先生,先生总是说:“读书不要太功利”,“生活的内涵不应该过分功利,而在于一种内在的价值。”清华北大在蓝旗营盖新楼,分给先生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先生婉言拒绝了;2001年清华大学试图为先生举办一个八十寿辰的庆祝会,结果那天早上,他的学生去接他,先生却把家门锁上,一人飘然离开。奇妙的是,在读这本书时,我脑海里一直忆起东坡的一首诗: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我想,这也许也是先生的愿望吧。
  
   书的后记是在夜声人静时读的,耳麦里单曲循环着《一人静》,看着书上的文字,泪水不禁在眼框中打转。书的执笔者文靖清华毕业,在三联工作,时常和着一群名人打交道,有着自己的理想与追求。能写出这样朴实却又有力量的文字,不管她外表怎样,在我心中已然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她在后记中提到的令她热泪盈眶的梨子和坦克的故事,我反反复复读了很多遍,感触同样颇深。我们这一辈人走得太快,功利心太强,很少有时间来驻足周围的美好。表面上看似幸福,内心却没有得到真正的快乐。记得瞿秋白曾说:“我愿意到随便一个小市镇上去当一个教员,并不是为着发展什么教育,只不过求得一口饱饭罢了,在余的时候,读读自己所爱读的书,文艺、小说、诗词、歌曲之类,这不是很逍遥的吗?”盘踞在党高位的瞿秋白内心的想法竟如此简单,也许许多人的想法亦如此纯粹,想要的只是“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日子。可生活并不是如此简洁明了,你只想做一杯白开水,它却硬生生的把你变成憋屈的碳酸饮料。迫于周遭的环境,压于对父母的责任,不得不在在世俗辗转生存。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我们做不了隐士,也不可能做隐士。不管身在何处,只要内心保持着纯粹的简单美好,心灵便不会太荒芜。
  
   何先生说:“人生一世,不过就是把名字写在水上。” “不管你如何奋力,如何着意,还是如何漫不经心,结果都是一样的,名字一边写,一边随流水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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