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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袁凌:矿工雪夜逃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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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1-15 12:4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2015-11-15 袁凌 大家



摘要ID:ipress

我疑惑那场矿难的经过,但她在矿上摸到的死人身体气味,却存留在这间小店。当她给去山西下矿的乘客递一瓶矿泉水,往事的气味似乎就在她手上,叫人不能忽略那些来不及逃生的姓名。


砂河以前是条很大的河,能行船。

在县汽车站斜对面的烟酒门市部里,小指的母亲,也就是商店老板娘说。刚才我去看上广佛镇的面包车,车里空荡荡的,几个车主坐在场坝里甩扑克。我在商店里坐了一会。天气有点凉下来,小卖部里生意清闲,我们聊到山西,说那里已经下了两场雪。

在小卖部里买水的乘客,不少是去山西下矿来回的人。我说山西除了煤啥也没有,尤其是缺水。她说那也不是,也有好地方,只是挖了煤的地方水漏光了。她去过繁峙县砂河镇义兴寨,那地方挖的是金子。有几年,我们家乡所有挖金子的人都集中在那儿。

她去的时候,砂河水似乎真的还很大,我在她眼睛里看到了泛动的水光。这和我在大矿难之后去砂河镇看到的完全是两回事,那时地面上已经见不到一滴水,只有矿石和沙尘。一问她是在2000年。不过,那也是一次大事故,只是没报出来。她说。她去那里是为了找弟弟。

活人没有找到,死人也没有找到。

她那时住在香河鹅儿坪,洗脚的时候小学生来递信。香河里头不通电话,信是山西矿上的包头打电话到广佛镇医院,医院的周本才接的电话,叫一个到医院看疝气病的码头的人带信,码头的人托小学生放学带信上来,小学生回来玩闹忘记了,到快睡觉的时候才想起来。说是挖穿了水仓,一百多人全在底下,其中有她的弟弟。

当时不敢信,连夜赶下坡问码头的人,下雨路滑,身上污了一屁股泥巴,才问确实了消息。老板娘的父母死得早,只有姐弟俩互相拉扯大,这下着了急,想到一个人过不了山西,连夜去找亲戚,第二天麻麻亮就出发了。

几个人坐火车换汽车,第三天赶到砂河镇杏子树洞。抽水机还在汩汩抽水,说是一条大河都漏光了。一个活人都没逃出来,只捞上来十四具尸身。

十四个人,我一个个掰过来看了的。没有我弟弟。”老板娘姓董,死者里面只有一个姓董的人,还是五十多岁的样子。

在砂河镇待了一个周,水根本抽不干,是老板黑心把老矿的水仓挖穿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天气冷得出奇,钱花销不下来,眼泪也流干了,只好回来。

回来以后,一直没有弟弟的消息,以为他已经死了。当时是在大矿难之前,也没得到老板的赔偿。从此就当世上少了这个人,剩下自己一个还得过。过了半年,正在地里打猪草,却看见弟弟走上鹅儿坪来了。

大太阳底下,弟弟喊她姐姐,她却打了个冷噤,问你是化成鬼来看姐姐了?

弟弟说我哪里是鬼,你莫跟那些人一样的,看到我都吓到了!弟弟说你看我有影子,踩在脚底下的。她一看果真有,这才信了。弟弟说我前几天回砂河镇,他们也当我是鬼,我叫他们掐我的手,掐到出血了,才信了。我才知道我前脚刚走,矿上出了大事,怕你担心,回来看你。

那你出事时候没在井下?

在,那天晚上只有我逃出来了。

砂河雪后


有个出门的人来买货,挑了一会,拿走一包红河烟两桶方便面。我的面包车那边还没有动静。老板娘张罗完生意,转述了弟弟说的经历:

那天我在井下打钻,井下热得很,半夜时忽然感到渴得受不了,渴到心里发慌,就像有人在后面推着,不能多忍一秒钟。我就想着上井喝水。当班的工人没下班不准升井,跑井的逮住要打死人,当时也顾不得了。井有两层,加起来百十米高,白天下来的时候是坐钩,腰间缠个蛇皮袋子。下井之后,开绞车的人都歇班了,只有一根绳子悬着。

我手上带的有抱钻机的手套,就照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说法,双手握住钢索,两脚攀着往上爬,一连爬了两层井爬到了井口,一看开绞车的人不在,井口附近也没人,急忙摸到厨房偷水喝。前半夜下了小雪,地上有一拃厚,我怕留下脚印,倒着走,拿两个蛇皮袋沿路抹去脚印。摸到工棚的厨房,端起瓢喝了两口,心里忽然不渴了。当时也不敢下井了,怕被带班的捉住挨打,心想干脆不在这儿做了,另找地方。身上带着几百块钱,连宿舍的一身衣裳两床烂铺盖也不要了,直接就走。




当时夜里有到矿上收破烂的车,这些车白天是收,晚上是偷,机器矿石什么的都拿,所以它们都盖着篷布,下面是偷的东西。我跟车主商量,掏一百块钱,把我遮在篷布里,上面又落了一层雪,矿上也没有检查,就这么摸出了义兴寨,到了砂河镇,住了个小旅馆,天一亮我就搭车离开了繁峙县,去了河南,找那里的另外几个老乡,一直过了半年,那边的矿也关了,才想到回义兴寨。一回去听说那夜水仓挖透了,就在我爬上井口之后半个小时。

我第一次见到小指母亲,她已经从鹅儿坪搬下了香河码头,当时她显得年轻,小指的父亲却有些老了,听说是比妈妈大十岁。以后听小指说妈妈出去打工,在内蒙河北矿上做饭,父亲留在家里。前几年小指和妹妹都在县上买了房子,全家搬下了县城,妹妹在车站斜对面开了这个小卖部,妹妹出嫁之后转给了母亲。父亲却过不惯县城的生活,一个人住回了香河的土屋里,种点玉米土豆,养些鸡。

至于故事里的弟弟,仍旧四处在矿上打工,没有成家。

回到广佛,我向在义兴寨金矿做过多年事故善后的姐夫打听那起矿难,他说6.22矿难前没有这么大的事。提到杏子树洞,他想了一会说确实有一起透水,但井下只有十四个人,他们躲在一个地势高的地方,水抽干之后全都救上来了。没有一个人死亡。

离开家乡那天,在小卖部等车下安康,我又向小指的母亲问到这事。她说她没有见到井下打捞上来的尸体,所以四处去找。条条山坳里都是挖空了的洞,和裂开的缝隙,一脚踩空就从人间消失了。到处可能有死人。一堆煤渣,一捆包谷杆子,一条麻袋,一堆雪,“我都去摸了的,闻到臭,就可能有死人。”她一共摸过十四具尸体。这些死人中,仍然没有弟弟,有些烂得认不出来了。

我疑惑那场矿难的具体经过,也怀疑她在砂河镇没有看到能行船的大河。但那场夜晚下的小雪,弟弟留在雪地上被抹去的脚印,和她以后在矿上摸到的死人身体气味,却存留在这间小店里。当她给去山西下矿的乘客递过一瓶矿泉水,往事的气味似乎就在她的手上,叫人不能忽略那些来不及从井下逃生的姓名。

本文原标题《小卖部的雪夜逃生记》。




作者:袁凌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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