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兽医,好像都在围着宠物猫狗转了。家养的猫和狗,当初在我做兽医的时候,没有人给它们看病,好像它们也没什么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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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兽医札记》
文/张鸣
我当兽医那阵儿,东北的兽医,大抵分成两派,一派地位高些,可以治马的结症。那时候,马是最金贵的家畜,拉车犁地都要靠它,宝贝的不得了。马之病在肠,最常见的就是肠道草结塞。兽医把手从直肠里伸进去,摸到结塞部位,轻轻移到腹壁部位,捏开,或者叩开,就治好了。这事儿,说说容易,操作起来难。首先,干这事儿的人得有天赋,手指细,手臂长,感觉还得敏锐。其次,得有好的师傅教。另一派主要对付猪,看家的本事是劁猪,就是给猪做阉割手术。养猪都是为了杀了吃肉,如果不从小就阉割掉了,长大肉不好吃不说,而且只要性开始成熟,就每个月发情,不好好吃食。公猪好劁,睾丸露在外面,只要注意点消毒,办起来不难。难的办是母猪,生殖系统都在肚子里,一刀下去,找不到卵巢,折腾时间长了,小猪的命就没了。高手一刀下去,子宫角便自己跳出来,抓住,拉出,把两侧卵巢拽下,了事。整个过程,不过几秒钟。这功夫,跟掏马屁股一样,都来之不易。
在传统时代,兽医是下九流,跟唱戏、剃头的一样。比给人治病的,要低不止一等。但是,一般来说,掏马屁股的,看不起劁猪的。摆弄的都是牲口的下三路,但马显然要比猪高贵一点,所以,弄马的自我感觉要好太多。后来,养奶牛的兴起,兽医又多了一派,主要做奶牛的人工授精,兼治奶牛的乳房病和不孕症。没手艺,被前两派一起鄙视。我那个时候,就是一个劁猪的兽医。
尽管是劁猪的兽医,连队里马和牛,也得管。马要是得了结症,先灌药,实在不行,就打电话请团(那是还是生产建设兵团)的兽医来。我这种劁猪的兽医,给马灌药和打针(静脉注射)都没问题,但掏马屁股这活儿,无论如何干不了,我的手指头粗,而且短,先天不足。好在我们连队马不多,病的也少。最麻烦的事儿,是给马接生,不仅要熬夜,而且还要帮忙往外拽,跟拔河似的,小马拽出来之后,折腾几下,就能站起来,吃上几口奶,就活蹦乱跳了。
连队的牛更少,但有病一般不看。我们连队的牛,都是耕地的黄牛,脾气倔,心眼死。这种牛,栓在槽上,如果缰绳长了一点,不留神滑倒了脖子底下,那可就麻烦了,牛一低头,缰绳横在脖子上了。此时的它,绝不会抬一抬头,让绳子松开,正相反,它会一直往下使劲儿,让绳子深深地勒着脖子,直到自己断气。这样一根筋的东西,如果你给它看病,它绝对想不明白你是在为他治病,无论灌药还是打针,只要弄疼了它,人家就记仇了。当时忍了,过后,哪怕多少年了,瞅个空子,哐叽,顶你一下,弄不好,你的小命就没了。牛最要命的病,是网胃炎,就是网胃里扎了钉子或者铁丝,这样的病,不开刀,是治不了的。那年头,哪里有这样的设备给这么大个的牛开刀呢?我碰到过一个得网胃炎的牛,眼睁睁看着不吃草,弱弱地要死。还不能杀,因为当年有规定,大牲畜的宰杀,需要上级机关批准。等批下来,还不知猴年马月。所以,一咬牙,我干脆就给它放生了,解下缰绳,任它去。没想到,过了几个月,我看见这头牛还在四下游荡,食草饮露,滋润得很。看来,自由是个好东西,这样奄奄一息的牲口,只要放它自由,居然能活过来。
做兽医几年,跟猪打的交道最多。猪这种动物,除了有四个蹄子之外,跟人很相似。偶蹄目的动物,一般都吃草,反刍,但猪不反刍,而且杂食,什么都吃,所以器官跟人接近。其实不仅器官,连性情也相近。猪在野生的时候,也是群居居多,猪场更是非群居不可。但群居的猪,却没有群性,不知道互相帮助。一群猪里头,如果有一头猪得了病,得赶紧给它挪出来,否则它就会被同类咬死。每次肥猪出栏,抓猪的时候,只要把猪拢到一起,一个个屁股对着你,你就可以一个一个地把猪拖出来,拖这个,这个嚎叫着,但别的猪置若罔闻,一直到拖最后一个。既不逃跑,也不反抗,乖得奇怪。
都说猪蠢,但其实猪不笨,以动物的水准,甚至可以说聪明。一般的猪,长几个月就杀了,年幼,智力当然高不了。但只要多养几年,就狡猾狡猾的。我亲眼看见,一头母猪,为了打开精饲料房偷豆饼,可以用嘴巴,把铁丝给拧开。精饲料房是猪们的圣地,反正你只要不用锁头,而且把钥匙收起来,它们总是可以想办法进去。秋收的时候,连队会让养猪班把猪放出去小秋收,但是,每次放猪,总会有几头聪明的家伙,能偷偷溜走,钻进未收割的地里大快朵颐。气得放猪的姑娘直哭,说是用了心了,就是盯不住。
猪接近人,所以,文明程度也比牛马高,这主要反映在性行为上。雄性的动物,都会为争夺雌性而争斗。牛和马,打起架来,都没完没了。尤其是牛,胜利的一方,恨不得置败者于死地,穷寇猛追二三十里。但是,猪不一样。两头公猪,如果争一头母猪,谈不拢,要动武了。会先宣战,拼命地嚼沫子,嚼到沫子流到地上了,两下就杠到一起,你用獠牙顶住我的胸甲,我顶住你的。你挑一下我,我挑一下你,谁也不会多来一下。就像两个骑士决斗,你来我往,公平公正,最终,有一方抗不住了,将身子转过来,摆成直角,怪叫一声,意思是我认输了。相当于骑士举了白旗,于是罢战休兵。败的那个,乖乖地退出竞争,走人,不,走猪。
具有这样文明性行为的猪,我作为兽医,却不能让它们中的绝大多数,享受性福。年复一年,成批地用我的手和手里的那把刀,把它们变成没有性的生物。没有性了之后,这些牲口会变得很温顺,细皮嫩肉。人,就好这一口。回过头来想想,还真的不讲兽道。其实,奇形怪状的金鱼,奇奇怪怪的狗、猫,都是人类需求的杰作,为的,都是人实际和精神的胃口。
现在的兽医,好像都在围着宠物猫狗转了。家养的猫和狗,当初在我做兽医的时候,没有人给它们看病,好像它们也没什么病。当年的猫狗,不是今天的猫狗,今天的猫狗,是人制造出来的宠物猫和宠物狗。人有的病,它们有,人没有的病,它们也有。我们那个时代的兽医,如果混到今天,多半没有饭吃了。
(注:本文刊发时略有删节)
关于作者
张鸣,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中国人民大学政治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作品有有《武夫治国梦》《乡土心路八十年》《乡村社会权力和文化结构的变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