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有多少宽恕，就有多少爱

源济

原创 2016-01-01 叶倾城 大家

摘要ID：ipress

执着于某一种颜色、某一片旗帜，不如回原到人的根本：血浓于水，而淡于油。油，便是利益。家人长聚，爱人牵手，大家一起赚赚钱，也许比立场重要？

总是成年后，才断断续续在电视上支离破碎地看到《四郎探母》，多半是《坐宫》一折。难得有机会放全场，放了，我也没耐心看完，心里是淡淡鄙夷：杨四郎投敌叛国，对国是不忠，多年来罔顾老母，是不孝，负尽两边的妻子，是不仁不义，这般忠孝节义四般全无之人，居然还有脸回家？佘太君就该一个大嘴巴子打过去，台词我都想好了。郭沫若曾创作话剧《屈原》，其中有一句：“宋玉，你是个没骨气的文人。”还觉得不够狠，演员帮忙改了一字：“宋玉，你这个……”照猫画虎：四郎，你这个没骨气的武人。

年纪渐大，我的电视时间主要是陪我妈看央视11台，老放那几部戏：《锁麟囊》《钓金龟》——《四郎探母》，我渐渐看出一点滋味来：

四郎有他的苦衷。他要活下来。求生意志大于一切。他是职业军人，除了从军别无可为——你能想象豹子头林冲提篮小卖吗？他不能，四郎也不能。何以在辽军里他能一路高升甚至得蒙公主下降？一方面是戏剧冲突的要求，一介小卒有什么可看；另一方面杨家儿郎，没有不出色的。

佘太君亦然。保大宋江山是她职责所在，但她更是母亲，生了七个儿子，最后只剩了六郎。也许每个静夜她都在想：把另外六个还给我，不管是哪一个，不管变成什么样子……她得到了，哪怕已是敌手哪怕只是一晚，也是上天的垂怜。

公主和四太太是互不知存在的情敌，注定在跷跷板的两端：她得到就是她失去，她喜从天降就是她悲从中来，当他选择她——另一个她只能一死了之。赢的那个她，是惨胜，敢放手吗？怀瑾握瑜，不如麟儿在抱，哪个女子愿意让孩子失去父亲。

那时，我以为这部戏说的是“恕道”。人生无常，很多时候，你必得学会原谅宽恕。有了宽恕，爱才能开始。有多少宽恕，就有多少爱。

不久之前，读到了一本伊拉克小说《如果我忘记你，巴格达》，说的也是一个背叛与双重背叛的故事。泽娜的父母遭受酷刑后，逃离伊拉克，以难民身份入籍美国。911之后，泽娜终于机会重返伊拉克——加入美军做翻译，以侵略者的身份，重新踏上那片父母之邦。

她必须和同事商量好，假称搜查，才能敲开外婆的门，只有短暂的两个小时与老人相拥。外婆喜悦地在圣母像前流下泪来：“请让我吻你的手。”但当外婆看到她身上的美军制服，又笑不出来了：“做美国人就意味着忘本。”穿上洋装的你，还是我血脉相连的亲人吗？

所有的回归都受到欢迎，除了这一次；所有的怀抱都张开，迎接每一个回头的浪子——除了这一个。

这故事看得我好多感慨，于是我问我妈：“如果小满或小年（小满是我大姐的女儿，小年是我的女儿）去了外国，多年与你不能见面。后来两国交恶，她们以外国人的身份回来，你会是什么心情？”

我妈低头在做针线，大概是小年袜子上的洞，或者裤子的褊要放下来一截，答我：“会是意外之喜。”

“在打仗唉，是敌人。”

我妈气定神闲地说：“国家与国家打仗，有时候也就像体育竞赛一样。争第一，争得你死我活。争完了，还不是该做生意做生意，该旅游旅游，哪里有世世代代的敌人。”

隔了千年，再来看四郎的悲剧，大辽与大宋均已不在，辽人后代就是满人，已与汉人五服一家，天下大同。而曾经的“汉贼不两立”，逼得人对爱人说谎又不得不和亲人告别。也许，《四郎探母》说的就是这残酷又荒谬，当时的人看不透。

这样想来，执着于某一种颜色、某一片旗帜，不如回原到人的根本：血浓于水，而淡于油。油，便是利益。家人长聚，爱人牵手，大家一起赚赚钱，也许比立场重要？

想通这个，你真的还打算在微信微博上，跟你的亲人你的爱人你的朋友你的生意伙伴你的同事，因为贵国我国、贵圈我圈、天朝地朝……打作一团吗？这一生的相遇，也没有世世代代的。

作者：叶倾城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作家，湖北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