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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 袁征:丁聪,希望有一天能在自由的国度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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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6 10:5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2016-01-06 袁征 大家


摘要ID:ipress

在左边,蒋介石点头哈腰,向美国人乞求金钱和武器。在右边,蒋介石凶神恶煞,捆绑农民去当兵。丁聪后来写道:“在该图中我画了两个蒋介石,以解我在国统区不能在漫画中画蒋介石之恨。”




一个人有与众不同的性格,才会有与众不同的成就。

别人都忌讳谈死,丁聪却满不在乎,甚至在中国美术馆为他祝寿的宴会上随便讲。

好多人去世要开追悼会。家属小心琢磨悼词的字句,准备跟领导争吵,一定要讨个最好的说法。丁聪最烦这一套。

他跟别人说,他死了,就把骨灰倒进马桶。亲朋好友围着三鞠躬,然后一摁开关,放水哗啦冲掉。那多痛快!




丁聪是大师级的漫画家,但他走过很曲折的路,才进了中国美术馆。

他在民国时期是有名的神童,四岁就在《世界画报》发了一张京剧人物速写。


▲ 儿时的丁聪与母亲


这自然跟家庭影响有关。他父亲丁悚是上海漫画界的重要人物。“中国漫画会”的招牌就挂在丁家门口,艺术家们常在他们的客厅聚集。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丁聪从小就喜欢画画。但父亲不赞成他继承自己的职业。


丁悚跟儿子说:“画画养不活家里人。画一张就两块钱稿费,你能登出多少?”

除了漫画,丁悚还画广告、日历和杂志封面。但他在办公室里干,家里没有画具和纸张,他也不给儿子买。油画和水彩画的颜料挺贵,小丁聪没有钱,只能抓个练习本搞漫画。这决定了他的一生。






父亲不肯教他。对丁聪影响最大的是经常来串门的张光宇和各种外国画报、画册。他学着前辈的样子,出门总是带着速写本,见到有趣的题材就画出来。丁聪的技巧不断长进,十五岁开始在各种报刊发表漫画。他后来回忆说:“第一次发表作品很开心。一两元的稿费,能用一个月呢。”


▲ 三十年代丁聪与父母


家里没有钱供他上大学。丁聪高中毕业就到《小晨报》做事,画插图,采访社会新闻,还在联华影业公司和新华影业公司的画报兼职,画过不少电影明星。他抽空到父亲工作过的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画了半年人体和石膏素描。这段时间打下的基本功跟他后来的漫画风格有很大关系。



1936年,丁聪还不满二十岁,就参加了第一届全国漫画展。他为影星王人美画的头像夸张简练,展览会开幕的第二天被外国观众买走。



▲ 丁聪画的王人美像


这幅画署名“小丁”。那是他刚开始用的笔名。因为繁体“聪”字笔画多,在漫画上写小了看不清。张光宇说:“你爸爸是老丁,你就叫小丁吧。”丁聪觉得挺好。这笔名一直用到他九十多岁去世。他自己还为这个笔名找了条理由:“小丁”的意思是小人物。“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小人物,从来没有自作多情过。我个子矮,长得丑,不喜欢罗曼蒂克。所以,就‘小丁、小丁’地叫了几十年。”

《小晨报》关门,丁聪转到有名的《良友》画报当编辑。抗日战争以前,他画过一些揭露社会问题的漫画。例如《发薪的日子》:老板把钱藏到抽屉里,却对工人说:“厂里实在一个钱也没有了。”


▲ 1936年,丁聪在《良友》画报编辑室


不过丁聪多数作品表现的是娱乐性的幽默。例如《测验》:老师叫学生讲出热胀冷缩的例子。学生站起来回答:“热天日长,冷天日短。”老师气得张嘴瞪眼。




1937年8月,日军攻打上海。

丁聪很气愤。漫画家成立了上海漫画界救亡协会,出版《救亡漫画》,丁聪是编委。他画了一幅又一幅宣传抗战的漫画,艺术风格大变。丁聪后来回忆说:“在‘八一三’之前,我的漫画固然有爱国的积极主题,但总的来说,实在不乏小市民阶层趣味。”

因为鼓动抗日,在年底日本人全面占领上海之前,丁聪跟着张光宇坐船逃去香港。正好《良友》也转移到那里,丁聪继续为它当编辑。他还是不停地搞抗战的宣传画。

画家叶浅予从武汉带来一包照片,丁聪把它编成画册《日寇暴行录》。1939年,抗日战争宣传画展览在香港中环中央电影大厅举办。保卫中国同盟主席宋庆龄去参观,看中了丁聪的《逃亡》,买去作为同盟的宣传画,大量印发。


▲ 1938年在香港海滨,左起鲁少飞、丁聪、特伟、叶浅予、黄苗子


宋庆龄跟一些画家合影,丁聪站在她身边。他个头不高,但不像后来那样胖墩墩,穿西服,戴眼镜,只是头发有一点艺术家的凌乱,清瘦的脸上透出青春的朝气。


▲ 1939年香港抗日画展上,丁聪与宋庆龄合影


在香港,丁聪结识了廖承志和潘汉年等中共官员。年轻的画家对他们的主义没有多少认识,但觉得他们为人挺好,以后经常受共产党的影响。

他想更直接地为抗日出力,在1940年秋去了战时首都重庆。中国电影制片厂剧团正在排练话剧《雾重庆》,讲一群北平青年在抗战时期的经历。导演叫丁聪搞舞台美术设计。他说不会,人家不松口。他一向好说话,于是拼命学,仔细想,搞出了很好的布景,还自己琢磨出一些新招。

第二年1月,皖南事变,国共冲突。丁聪不愿在重庆呆下去,经仰光、新加坡回到香港。在香港,他为《大地》画报当编辑,又被旅港剧人协会拉去为反法西斯话剧《马门教授》和其他演出搞舞台美术。

1941年底,日军愚蠢地偷袭珍珠港,美英对日宣战。中国已经被侵略多年,也跟着向日本宣战。日本不再给英国人面子,进攻香港。共产党帮助一批文化人撤走。丁聪跟音乐家盛家伦、画家特伟他们经宝安、桂林到达重庆。他和一些画家把日寇在香港的暴行画出来,举办展览。

跟共产党有关系的报人唐瑜盖了一座房子,叫“碧庐”,聚集了不少文化人。作家夏衍、吴祖光,演员金山、张瑞芳和画家张光宇、郁风他们要么住在那里,要么经常去串门。这帮艺术家是夜猫子,往往大白天还在睡觉。有人开玩笑,说他们是二流子,把碧庐叫做“二流堂”。丁聪也是“二流堂”的常客,但他没在那里住过。这段经历后来让他吃尽苦头。


▲ 1940年8月鲁迅诞辰纪念,左起郁风、张正宇、糜文焕、叶浅予、谢谢、丁聪、张光宇




他在中国艺术剧社做事。

因为他会画画,会编辑,会搞舞台美术,多才多艺,整天乐呵呵,特别好说话,是文艺圈里很受欢迎的人物,到处都拉他去帮忙。丁聪为宋之的的《祖国在召唤》和吴祖光的《风雪夜归人》《正气歌》《牛郎织女》等话剧设计布景和服装。这些演出有的是中国艺术剧社的,有的是中国电影制片厂剧团的,还有的是怒吼剧社的。

1943年初,《华西晚报》请怒吼剧社去四川。吴祖光拉丁聪一起走,于是那个贪玩的画家去了成都。他为《牛郎织女》搞舞台美术和吹笛伴奏。丁聪是个鬼才,会摆弄胡琴和笛子。后来中国艺术剧社进川演出《桃花扇》,也是他在后台吹笛。女主角秦怡过了几十年还印象很深。

怒吼剧社一下挤满了《华西晚报》的房子。丁聪和吴祖光不约而同地看上了报社后院荷花池里的凉亭。他们叫工人用旧布景板给它装上墙壁和门窗,把亭子变成两个单身汉的浪漫雅舍。这座仙境里的小屋太吸引人了,大人、孩子都跑来看,经常把墙壁挤歪。丁聪在这里搞布景设计,还为鲁迅的《阿Q正传》画了二十四张组图。他早就对丰子恺画的阿Q不满,觉得丰先生太不认真。《华西晚报》跟他约稿,他就搞了这套漫画。丁聪的阿Q广受好评,许多人认为是经典。



▲ 丁聪的《阿Q正传》漫画


第二年春,丁聪进四川省立艺术专科学校教素描。1945年3月,金陵大学的外籍教授介绍他去昆明,为美军战略情报局心理作战处工作。在那里,丁聪负责搞谴责日本侵略的漫画。日本侵略者号称“皇军”,丁聪的一幅作品画了留仁丹胡子的大蝗虫,用日本军靴踩着骨瘦如柴的中国百姓。画面上写道:“蝗军吃完了我们的粮食。”

抗战八年,在生活方面,丁聪是快活的。他说:“我没有过过安定的租了房子住着、自己做饭的日子,从来没有。”“(我)在内地、香港到处流浪,身上一个子儿没有,走到哪儿吃到哪儿,朋友的家就是我的家,生活蛮愉快。”

中国文化的大敌是统治者专制,所以一再出现这样的情况:在动乱时期,知识分子生活困苦,但由于统治者的控制被削弱,文化活动却特别活跃。抗日战争也是如此。外敌入侵,政府离开首都,不能像原来那样进行控制。丁聪和吴祖光他们的创作有了较大的自由,心情相当好。

当然,他们对日本侵略军是仇恨的。丁聪的抗日漫画还是用夸张变形的手法,但主调是愤怒,而不是幽默。



1945年夏,日本投降。丁聪谢绝了去美国工作的邀请,从昆明飞回上海。

抗战结束,统治者严厉压制一切不同观点和反对分子。国民党早就非常腐败,官员在接收敌占区时大肆收刮。这使丁聪非常不满。于是,他的画笔转向对国民政府的批判。

刚到上海,他就画了《“良民”塑像》:一个石雕胸像,头盖被打开,思想警察盖了“检查讫”的印章。石像的双眼被不透明的眼镜挡住,耳朵让钞票堵上,嘴巴挂了一把大锁。


▲ 《“良民”塑像》


接着丁聪又画了《无所不在的“警管制”》:一男一女坐在沙发上,背后是一个警察巨大的阴影。当局的监视和威胁渗透了整个社会,那对男女紧闭双唇,一声不敢哼。

战后接收敌占区的过程暴露了国民党的极度腐败。丁聪画了《五子登科图》:一个肥硕的官员搂着女子,张开当官的委任状显示自己的面子,脚下是金子和车子,身后是房子。


▲ 《五子登科》


他还画了《公仆》。标题是国民党不断唱的高调,画面是瘦骨嶙峋的百姓驮着肥大的官员艰难地爬行。


▲ 《公仆》


丁聪为吴祖光的话剧《捉鬼记》《嫦娥奔月》和陈白尘的话剧《升官图》设计服装和布景。《升官图》借荒唐的梦境,嘲笑当时官场的腐烂和勾心斗角。丁聪发挥漫画家的想象,把舞台的框架做成一张大钞票,台上的柱子是金条,边上的小门是保险箱,当中的大门是铸着“太平通宝”的铜钱,穿着古怪服装的省长、知县、局长和秘书在钱眼里进进出出。这是世界舞台美术设计的杰作。话剧公演,立即轰动,连演二百场,观众还非常拥挤。当局大为光火。


▲ 1946年丁聪在上海《升官图》舞美设计现场



丁聪仍然三管齐下,除了搞漫画和舞台美术,还跟吴祖光一起编《清明》杂志。

《清明》表示争取政治清明。创刊号的编者题记说:“八年前抗战开始时,我们对国家的希望是殷切而热情的。意外在百战之后的胜利前夕,那热情却是比例地降低了。胜利后的今天,我们的心情更是濒于绝望的程度。……我们生于苦难,长于苦难,但从来没有人甘愿终于苦难。……希望有一天能够在自由光明的国度生活。那时我们歌颂、欢唱,多于过去的抗议同诅咒。”



▲ 《清明》创刊号


丁聪细心设计封面版式,认真编辑图片,把《清明》搞成当时上海最漂亮的文艺刊物。但出版杂志要得到国民党的宣传部和市政府的内政部批准。办刊物属于言论自由。经过国民党的宣传官员准许才能发表言论,那还算什么自由?《清明》出到第四期,收到“不准登记”的通知。

最后这期杂志的《致读者》写道:“第一期出版的时候,我们虽在题记里申述我们对这多难的祖国‘清明’之望,但如今则有的是血泪也洗不清的阴沉黑暗了。......这年月不是一个好人能活下去的年月,这地方也不是一个好人能活下去的地方。这样我们还苦苦维持这份刊物,原是属于不可能的事情。”

国民党把“民主”挂在嘴上,但不明白,民主是少数服从多数,前提是不同意见的共存。如果思想统一,没有争论,没有“少数”和“多数”,那就没有民主。丁聪上了当局的黑名单。1947年夏天,共产党的军队从防御转为进攻,准备夺取全国政权。为了将来成立新政府有一批支持者,中共把一些不喜欢国民党的文化名人转移到香港。

这一年中秋,丁聪参加组织以宋庆龄名义举行的游园,为转移筹款。不久,他跟茅盾一起坐船离开上海。




到了香港,丁聪在永华电影公司画海报。

那里是英国殖民地,没有民主,但有比较大的自由。丁聪画了漫画长卷《现实图》。这是他喜欢的一种画法:从左到右,展现好些不同的空间。众多人物在做不同的事情,但以各种方式互相连接,串成一个整体。画画实际上是言论表达。公民应该可以褒贬任何人,也可以画任何人。但抗战结束后,在国民党统治下的上海,用漫画批评蒋介石是绝对不行的。丁聪憋了一肚子气。《现实图》一面是西方,另一面是中国。在左边,蒋介石点头哈腰,向美国人乞求金钱和武器。在右边,蒋介石凶神恶煞,捆绑农民去当兵。丁聪后来写道:“在该图中我画了两个蒋介石,以解我在国统区不能在漫画中画蒋介石之恨。”


▲ 《现实图》


他仍然是很受欢迎的多面手,到处都叫他去帮忙。1948年5月,中共华南局在香港组织演出歌剧《白毛女》,丁聪在乐队里吹笛子。永华公司拍电影《清宫秘史》和《山河泪》,也是他吹笛。张光宇还拉他去编杂志《这是一个漫画时代》。


▲ 1949年香港萧红墓前,左起丁聪、张俊祥、吴祖光、夏衍、张瑞芳、白杨、曹禺、沈宁、叶以群、周而复、阳翰笙


到年底,共产党得胜已成定局,党中央着手建立全国政权。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周恩来开了一个名单,打电报给香港的党组织,叫他们把那些名人送回大陆。1949年3月,丁聪上了共产党包租的宝通号货轮。同船的有作家阳翰笙、导演于伶、编剧史东山、画家陆志庠等人。现在我们还能看到丁聪和影星张瑞芳在甲板上的合照:两人迎着清晨的太阳,微笑地盼望新中国。




这样一个被请回来的画家几年后却倒了大霉。




作者:袁征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南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楼主| 发表于 2016-1-9 01:0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袁征:漫画大师丁聪之二丨从批判别人到自己挨整

 2016-01-08 袁征 大家


摘要ID:ipress

在一个好斗的社会里,谁都可能倒大霉。



1985年,《北京晚报》编辑李辉带一个同学去采访丁聪。

他把同学介绍给丁先生,然后告辞,说胡风刚去世,要去看看胡太太。

丁聪马上问胡风病逝的情况,又讲起五十年代全国批判胡风的事。

他说:“开始我和胡风还一起在怀仁堂开会。没过几天,他就成了‘反革命’。我相信了,画了不少幅他的漫画,后来才知道......”他不知道该怎么讲下去。

停了一下,丁聪内疚地说:“这真不好。”


1949年春,他从香港回到大陆。

一群人在天津塘沽上岸,然后坐火车去北平。他们刚进旅馆住下,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周恩来就去看望,聊了整整一个下午。

周恩来问丁聪,新首都设在哪里好。

丁聪是上海人,回答说:“如果建都南京,倒是离我家近。可是北平气魄大,建都在北平好。”

他对共产党官员一直印象不错。

接着是一次又一次支持新政权的代表大会。5月,丁聪参加全国青年代表大会,成了全国青年联合会常委兼副秘书长。7月,他参加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会还没有开完,就进了中国青年代表团,经苏联去匈牙利参加世界青年代表大会和世界青年学生节。

1949年,丁聪在布达佩斯世界青联大会

当时共和国还没有成立,丁聪拿的是“中华民国护照”,发出时间为“中华民国三十八年七月十五日”。但这不是过去留下的。新政权称为“人民政府”。丁聪的护照上清楚地印着:“北平市人民政府为发给护照事”。签发的是共产党的北平市长叶剑英。

丁聪从匈牙利回来,共和国已经成立。新政府要搞一份对外国宣传的画报,但共产党里没有人编过这种刊物。政务院官员廖承志跟丁聪是老熟人,叫他去弄。丁聪那时政治热情很高,二话没说就去了,头衔是《人民画报》副总编辑兼编辑部主任。他白手起家,先到上海买机器,接着招聘编辑和工人。丁聪想办法约稿,自己动手设计版面,印出来之后看清样,忙得不亦乐乎,吃在办公室,睡在办公室。

好在他单身一人,自己吃饭,全家都饱。


国民党当局在抗战结束后干得实在糟糕。共产党赶走了国民党,丁聪很兴奋,觉得中国大陆到处阳光灿烂。

有人说:“画漫画,不要讽刺,只能歌颂。”丁聪很赞成,但他对共产党讨厌的家伙绝不手软。1950年,他画了一幅漫画:一个美国军官被打得焦头烂额,脑袋绑着绷带,左手拄着拐杖,右手指着作战目标图,命令手下的飞行员轰炸中国的医院、渔船和正在嬉戏的妇女儿童。

第二年,丁聪配合全国“三反五反”运动,画了《打老虎》:“检举”的大手揪着一个胖子的尾巴,“揭发”的大手点着胖子的脑袋,胖子右手捏着“行贿”的钞票,左手拎着“贪污”的提包,一副可怜相。

1952年,丁聪在《新观察》发表漫画:美国在朝鲜受了伤的大兵哭丧着脸,举起一封信,上面写着“要回家!”而打扮成圣诞老人的美国政府官员却伸出大手,硬是把他挡在国门之外。

1954年,丁聪又发表漫画,说美国和在台湾的国民党想进攻中国大陆,但新中国无懈可击:干瘦的蒋介石站在海水里,艰难地伸着脖子。美军上将范佛里特踩着他的秃头,举起望远镜朝岸上看。蒋介石问:“将军,快告诉我,你瞅见了什么?” 范佛里特回答:“啊呀,伙计,那大陆上净是哨兵和旗帜,这,这,这怎么下得了手啊!”

丁聪是一个积极的宣传官员。

朝鲜战争时期,他听说政府派代表团慰问志愿军,就打电话给廖承志,说他也要去。廖承志说:“你要去?那就跟我吧。”于是丁聪到了朝鲜战争前线,那是有生命危险的。

后来记者问他:“这个时候是政治热情,还是就是想去看一下?”

丁聪很干脆地回答:“完全是政治热情!”

他还跟记者说:“上世纪50年代初,(我)差一点就入了党。”

当时丁聪特别希望能参加共产党。党支部讨论通过了他的申请。

领导跟丁聪说:“祝贺你!但是,有些历史上的问题上级组织还要继续查清楚。你写给支部的材料,我们都相信。但是以后如果真出了问题,你自己可要负责。”

“还要继续查清楚”的是1945年丁聪为美军工作的经历。共和国成立以后,新政府把美国当作头号敌人。在美军工作过,那可是不得了的事。丁聪讲抗战时中美是盟国,他在美军的工作是搞抗日漫画。但中美已经断交,原来的美国同事早就撤走,没有人能证明丁聪的话。

他不愿不清不楚地参加共产党,对领导说:“那就等问题搞清楚以后再入吧。”

丁聪没能入党,但他很听党的话。1955年,上头指责胡风组织“反党集团”,丁聪马上搞了丑化胡风的漫画,还跟华君武比赛,看谁画得多。


丁聪兴冲冲地日夜苦干,不知不觉到了四十岁。

朋友熟人都催他赶快结婚。文化部副部长夏衍当众宣布:“小丁如果今年结婚,一切由我包了。我请客!”

其实丁聪有很多机会。他在上海,家里就是艺术界聚会的地方,好些女演员进进出出。他自己又长期在电影公司和剧团做事。现在我们还看到许多他跟演艺明星的合影。但丁聪不想娶演员为妻。他觉得不少演员表面上风光,实际上文化修养很糟。大概在20岁那一年,他就发表过这样的讽刺画。


更重要的是,他觉得演员的感情靠不住。

有一次谈到他很晚还没结婚的事,记者问:“是不是感到演艺圈里的女人太不稳定?”

丁聪回答:“太不稳定了!”

他知道一个女明星跟某导演住在一起,碰到她,就问那个导演来了没有。谁知明星已经跟了另一个导演。双方都很尴尬。

丁聪说:“她们常常换,我吃不消。我认真得很。”“我较多时间在影剧圈里工作。我胆小, 看见有些女人把男人甩了, 有些怕。我受不了被甩。”

抗战的时候,他跟一个女学生谈过恋爱,已经好到要死要活的地步。后来他去昆明做事。那女孩没有毕业,不能一块走。两人失去联系,到1949年以后见面,人家已经结了婚。

丁聪挺羡慕好夫妻的甜蜜。他看到吴祖光穿着妻子缝的丝棉袄,特别合身,情不自禁地说:“祖光,有个老婆真好!”

吴祖光的太太是评剧名角新凤霞。她笑着说:“小丁,等你一成家,就有人疼了!”

丁聪跟吴祖光比亲兄弟还亲。新凤霞给他也缝了一件。

吴祖光、新凤霞夫妇

他妹妹丁一薇复旦毕业,来到北京。丁聪认识了她的同学沈峻。沈峻原名沈崇,1946年在北大先修班学习,被美军强奸。共产党在全国各地发动反美示威。政府想平息事态,不让她继续上课。沈崇回到上海,后来改名沈峻,考进复旦学俄语,毕业到外文出版社当编辑。

丁聪对沈峻印象很好,沈峻觉得丁聪风趣可爱。1956年12月31日,两人结婚。那天只有翻译家冯亦代一个客人,沈峻下厨做了几个菜,就算是婚礼。这时沈峻二十九,比丁聪小十一岁。

成家以后,两人都拼命工作,自己很少开伙,常常去食堂打饭。

丁聪和沈峻于北京纱络胡同新婚照

这一年夏天,毛主席提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鼓励大家提出不同观点。接着,中央的文化官员提出文学杂志要多样化,不要都搞成“机关刊物”。中宣部副部长周扬明确说:“同人刊物也可以办。”

丁聪和原来“二流堂”的朋友高兴了。他们习惯民国时期不同杂志各显特色的局面,觉得刊物清一色官办太过单调,于是申请搞一个自己的杂志。刊名想好了,叫《万象》。编辑人员有张光宇、丁聪、黄苗子和郁风等等。

1957年二三月,丁聪亲耳听了毛主席在最高国务会议和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毛主席说,共产党要用和风细雨的办法进行整风,改掉自己的缺点,希望大家提意见。丁聪认真做了笔记,回报社向同事传达。

毛主席和党中央的鼓励使许多人讲出了多年来一直想讲的话。大家在会议上提了不少批评,有些人还贴了大字报。但丁聪没讲什么,他确实没有太多不满。领导直接动员他,说他在运动中不能落后,何况他还申请入党。

于是丁聪在会上批评《人民画报》由外行官员说了算,还批评向西方国家发行的版本政治宣传味道太浓。他不反对政治宣传,只是希望使用西方读者容易接受的方法。丁聪把政府当自己人,他的意见很温和。

谁知鼓动提不同观点和批评意见是“引蛇出洞”。上头突然宣布要反击“右派”的“猖狂进攻”。

吴祖光很快挨批。别人找丁聪,要他揭发吴祖光。丁聪却说吴祖光是好人。于是他也落了水,成为吴祖光的同伙。民主同盟是共产党之外影响最大的政党。毛主席说:“民盟在百家争鸣过程和整风过程中所起的作用特别恶劣。”丁聪是1944年加入的老盟员,这可能也是他倒霉的一个原因。

《人民画报》社和中国文联开了一场又一场批判会。丁聪提意见被说成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申请办同人刊物被说成是搞反党集团。过去批胡风,丁聪并不了解真实的胡风。这时批丁聪,人们也不了解真实的丁聪。上头叫怎么批就怎么批,大家都是整人的工具,大家都有可能挨整,斗来斗去,个个不得安生。

丁聪被定为“资产阶级右派”,丢了副社长和编辑部主任职务。工资降低四级,从每个月两百三十多元减到一百四。他结婚才几个月,就被赶出报社领导的住宅。妻子正怀孕,挺着大肚子。两人艰难地把家搬到大杂院里两个湿冷的房间。

在一个好斗的社会里,谁都可能倒大霉。


作者:袁征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华南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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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30 09:1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袁征:漫画大师丁聪之三 | 文革中被打得鼻青脸肿

 2016-01-30 袁征 大家



摘要ID:ipress  

红卫兵要丁聪揭发黄苗子的“反动历史”。丁聪被逼得没办法,说:“我现在才知道黄苗子这家伙坏透了。”



1958年3月,上头把中央政府直属机关的“右派”发配到国境边上最寒冷的北大荒。



正好他太太难产,连续折腾了三天三夜。丁聪只能到医院,隔着玻璃,看一眼可怜的妻子和刚生下来的男孩,一个人黯然上路。

他挨了那么多批判,觉得自己错了,但不知错在哪里。上了火车,见到老记者高汾,丁聪大吃一惊,问:“你怎么也来了?”多年之后,他跟高汾的女儿讲:“你妈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也成了右派?”高汾回忆丁聪的文章说:“其实成为右派的大多是‘那么好的人’,他不是也是一个大好人吗?”

北大荒的生活非常苦,干活特别累。丁聪参加修建五一水库和云山水库,挖土装筐,然后抬着死沉的筐子上大坝。这时他还是全国政协委员,理应跟政府协商治国方略。掌权的不知道是忘了,还是没把这当回事。有趣的是,丁聪竟然觉得自己在参加一个“伟大的工程”,要画一幅修水库的长卷。谁知有人报告领导,上头不准他继续画。

1959年初,丁聪调去《北大荒文艺》当美术编辑,又拿起画笔。编辑部在虎林。他在那里设计封面、画插图、搞版式和刊头,每个月把稿件送去密山,在农垦局印刷厂排版、校对和印刷,然后自己赶牛车把印好的杂志运到火车站,送回虎林。

把“右派”之类罪人发配边疆,赶到乡下,理由是“劳动改造”。如果说做苦工会改变人的思想,大概是严厉的惩罚有可能逼人改弦易辙。丁聪吃了很多苦,思想却没有多大变化。在北大荒,他自己画了不少画。在密山等杂志排印是他创作的最好时机。那些他自己选题的作品说明,丁聪还是揣着一颗宣传干部的心。

例如《听北京的声音》:晚上,几个农场职工在宿舍里关切地围着一部收音机,表明边远地区的工人跟党中央心连心。

当时农垦区不是七天休息一次,而是十天休息一次,叫“大礼拜”。丁聪画过一幅《大礼拜》:休息天,农场职工下棋,看书报,聊天和拉琴,轻松愉快。他把画拿给《北大荒文艺》的一个同事看。那同事后来说:“他过分美化当时的生活了。”实际上,农场的人往往十天也捞不着一次休息,要连续干几个月才停一天。“我在生产队时,碰到难得一次的大礼拜,连洗衣被、捉虱子都来不及,哪有空闲来看书报、下棋和拉琴!”



这是一种流行的症状。好些人眼睛看到了事实,但动手创作、写文章却有另一个固定的套路。

离开北京之前,领导说让丁聪在北大荒干一年。结果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丁聪还在那里。他不能回家看看妻子、儿子,家里人也不能来探望他。大概坐牢也不该如此。把人定为“右派”,本来就没有任何法律依据;怎么惩罚这些另类,一点规矩都没有,全看主事者的心情。




1961年初,上头突然命令丁聪他们全部撤回北京。

漫画家第一次跟自己的儿子在一起,那男孩已经三岁。所有机构都不肯接受丁聪。他只能耗在家里,加工在北大荒起草的画稿,画画妻子和儿子,画画邻居的小姑娘,画画家里住的大杂院。其中《母与子》画丁聪的太太和男孩,线条简练夸张,特别传神有趣。



丁太太忘了难产的剧痛,想要一个女儿。中国古代有株连亲属的野蛮风气,后来得到“阶级分析”的辩护,继续盛行。丁聪对太太说:“再生一个小右派,长大了能有好日子过吗?”两人不愿造孽,打消了多要一个孩子的念头。



一年之后,政府“摘掉”丁聪的“右派帽子”,让他去国际书店画推销材料,过了几个月,又把他调到中国美术馆。“摘帽右派”还是低人几等。丁聪到美术馆,不是搞创作,而是在展览部打杂:写标签、挂画、搬展品。

老报人龚之方三十年代跟丁聪一起编过画报,后来到北京参加办《新观察》,1957年也成了“右派”。这时他刚刚“摘掉帽子”,由文化部副部长夏衍介绍,为香港《文汇报》当驻京记者。龚先生找到丁聪,说要搞个专栏,叫《北京小事记》,每星期发些短文,请丁聪配图。

丁聪后来说:“当时在内地还不允许我发表作品,有此机会,我高兴地答应了。每幅画虽只给三元稿费,但对我这样一个‘摘帽右派’来说,也像是天上掉了馅饼。”

《北京小事记》1963年开始发表。丁聪配的漫画线条流畅,装饰性很强,是他一生最甜美的作品。比如《看“卖肉”》:画面上的大婶挎着装满食品的篮子,满心欢喜。卖猪肉的售货员笑脸相迎。他面前的桌上放满切开的肉,身后的架子挂着一扇扇猪。售货员先问顾客做什么菜,然后建议买哪个部位的肉。

又如《京师春蔬》:漂亮的少妇左手挎着大篮子,青菜满到外头,里面还有蛋和一只肥鸭子。她右手提着两条鱼。鱼太大了,为了不让鱼尾拖到地上,少妇不得不抬起胳膊。食品很重,但她心里的愉快明显写在眼角眉梢。



这时中国刚从极端严重的经济困难里挣扎出来,北京的食品供应还相当紧张。市场上没有那么多猪肉,居民不可能一下买到那么多塘鱼。事实上,因为百姓家里没有电冰箱,除非是抢购,不然也不会一次买一只鸭子和两条大鱼。丁聪的画严重溢美。

开设《北京小事》专栏,是因为香港《文汇报》、《大公报》和另外三家报纸按统一安排,“宣传内地社会主义新生活”。丁聪起的是宣传员的作用。但情况古怪到连这么甜蜜的颂歌都不能唱下去。退居二线的毛主席指责政府文化部门“跌到了修正主义的边缘”。1964年,中国文艺界“整风”,和平成为罪过,极端主义横行。《北京小事记》也停了下来。

在接近两年的时间里,丁聪为香港《文汇报》搞了几百幅小甜品。




随便说人是敌对阶级,社会就变得很残酷。斗争的口号越喊越响,结果闹起“文化大革命”。

中国美术馆的红卫兵抄的丁聪的家,想砸什么就砸什么,想拿什么就拿什么,留下一片狼藉。不久,丁聪被关进美术馆,天天挨批、受审、写检查,其余时间洗厕所、扫楼道、烧锅炉。1967年12月13日,《人民日报》发表整版文章,大字通栏标题是《粉碎中国的裴多菲俱乐部“二流堂”》。丁聪成了中央点名批判的反革命集团成员,处境更惨。


批判二流堂战报


红卫兵说他做了某种坏事,他说没有,马上挨揍。丁聪觉得没道理可讲,认罪未必从宽,辩解肯定从严。后来红卫兵说他有什么罪恶,他一概承认。但是,污蔑别人的事情,他绝对不干。

美术出版社的红卫兵过来审问,讲了一大通黄苗子的“罪行”,要丁聪揭发黄苗子的“反动历史”。

丁聪被逼得没办法,说:“我现在才知道黄苗子这家伙坏透了。”

红卫兵以为他会讲出什么事情,一下子来了精神。

丁聪接着说:“他干了那么多反革命的勾当,竟连一件也不告诉我!”

红卫兵竹篮打水,把他狠狠揍了一顿。

丁聪说,他因为别人挨打比因为自己挨打还要多。他跟记者描述,红卫兵逼他跪在地上,抽出挂窗帘的铁条使劲揍。丁聪一再被打到鼻青脸肿。

有人说那是报应。这样的讲法太苛刻。丁聪批过胡风,做过错事。但是,不知道错,却做了,那是傻。明知道错,还去做,那是坏。当时中国人走上一条从来没有走过的路。丁聪感情用事,没有独立思考,跟着别人瞎干,那很傻。倒是有了前辈留下的教训,知道对错,再做那样的事情,这就是坏了。

打倒刘少奇之后,掌权者想换掉原来党政机关和文教机构的人,把他们赶到农村“五七干部学校”。1969年,丁聪去了河北宝坻的“干校”,不久迁到团泊洼。这里是刑事犯服刑的农场,画家跟小偷强盗为伍。他先放羊,后来养猪。

“文化大革命”专整刘少奇主政时有地位的人。丁聪的父亲被说成是“反动学术权威”。有一次红卫兵抄家,老丁先生身体有病,又很生气,当晚去世。这时丁聪在“干校”,领导不准他到上海奔丧。

1971年,林彪在外蒙摔死。丁聪终于想通了。情况已经很明显:那么多年,斗来斗去,整倒刘少奇,把林彪立为最高领袖的接班人;没多久,又说林彪是坏蛋,肯定是最上头出了大问题。

那时丁聪还被特别隔离,林彪死了也不让他知道。当然,那么大的事,瞒不了任何人。丁聪成心装傻,见到监管“五七干校”的军官,就大声重复原来全国统一的口号:“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那些大兵也拿他没辙。

1972年,丁聪的太太生病,要做手术。他去请假,领导答应手术前让他回北京。太太住进医院,丁聪拿着电报去请假。头儿却变了卦。后来丁聪才知道,那时美国总统尼克松访问中国。丁聪抗日时在美军工作过,当局觉得他有美国特务嫌疑,所以不让他进首都。



1974年,团泊洼“干校”的人几乎全部撤回北京,丁聪却被发配到大兴黄村“干校”。

没有人跟他讲任何原因。大家估计,那是因为他三十年代在上海编过电影画报。当时江青是被人瞧不起的小演员,后来权倾天下。“文化大革命”中,知道她底细的人个个倒大霉。丁聪也不能例外。

黄村“干校”原来是个林场,丁聪来的时候已经没有几个人。他孤零零地管着一群猪。

这段历史留下了太多的教训。



作者:袁征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华南师范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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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2-8 08:5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袁征:讽刺作品可以测量执政者和人民的雅量 

 2016-02-08 袁征 大家


摘要ID:ipress  

时间不够,丁聪故意不吃药。医生复查,说血压还是高,又给了一个星期假。丁聪后来说:“没想到生病还有这么大好处,我终于把这套插图画完了。”




1976年9月下旬,丁聪从乡下回到中国美术馆,还是干跟过去差不多的事:扫楼道、洗厕所、给花木剪枝浇水。“文化大革命”闹完以后,又轮到上头派的工作组审查他。

不久,美术馆搞一个庆祝打倒“四人帮”的漫画展,叫丁聪去写标签和挂画。他看到有好多写错作废的标签卡片,手又痒痒了。他还顶着“美国特务”的嫌疑,不敢画时事漫画,就想搞点插图。中国以人划线,伟人的东西都是好的。丁聪觉得画鲁迅小说的插图最保险。

他还被关在美术馆,不能回家,就用早晚和午休时间弄草图。画稿出来了,碰上体检。大夫说丁聪血压高,给了一个星期假条。他高兴极了,回家把草图画成定稿。时间不够,丁聪故意不吃药。医生复查,说血压还是高,又给了一个星期假。丁聪后来说:“没想到生病还有这么大好处,我终于把这套插图画完了。”



1978年秋,领导宣布,丁聪不是美国特务,但“有严重政治历史问题”,不过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宪法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一律平等。既然属于人民内部,就是堂堂正正的公民,跟所有人平等,不该受任何歧视。但有些官员似乎不明白这个道理。

过了一段时间,“有严重政治历史问题”变为“有政治历史问题”;再过一段时间,又改成“有一般政治历史问题”。翻来覆去,丁聪一直得不到正常的公民身份。到1979年春,美术馆的领导通知丁聪:他1945年为美军工作不属于反共,所以没有政治历史问题。“二流堂”骨干有反革命言行的说法也不能成立。

这时他已经六十三岁。



也在这一年春,《读书》杂志创刊,请丁聪当编委。

这个杂志在第一期就打出“读书无禁区”的大旗。这在当时,实际上到后来,都是非常勇猛的口号。《读书》很快就成了中国影响最大的期刊。丁聪从一开始就为它设计封面和版式,还在每一期发表时事漫画。

上头没说“反右”搞错了,但决定给“不应划右派而错划了的”人改正。结果除了极少数例外,几十万“右派”都被认定为“错划”,错误率是99.99%。1980年2月,丁聪也得到“改正”。直到这时,他才摆脱了所有加在他头上的罪名。他知道,“反右”根本就没道理。被判为“右派”,也不是他的耻辱。丁聪对朋友说:“我是‘右派’,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右派’;1958年是‘戴帽右派’,1962年是‘摘帽右派’,现在是‘改正右派’,将来死了,是‘已故右派’。”

1984年,《瞭望》杂志编辑陈四益写了一些引人思考的短小寓言,请漫画家华君武配图。华先生觉得文章写得不错,但其中不少是古代故事,配漫画要查当时服装、房屋、家具和器皿之类资料,很费力。他觉得丁聪读书多,叫陈四益去找丁聪。

陈四益拿着华先生的推荐信拜访丁聪。他知道丁先生是三十年代就出名的画家,没想到丁家只有两个小房间,一间岳母住,另一间丁聪夫妇住。房里桌上、架子上、地上和窗台上都是书。丁太太睡的小床只能晚上打开,白天收起。

丁聪看了几篇陈四益带来的短文,抬头说:“有意思,我画。”

从此他们合作了二十多年。

陈四益原来打算搞一百篇,叫《新百喻》。但他们的作品很快就达到二百,于是改称《双百喻》。也在1984年,《北京晚报》编辑李辉请丁聪为《居京琐记》专栏配图。这个栏目每个星期发表老文化人在北京生活的感受,丁聪给文章作者画像。



1990年,《读书》主编沈昌文请陈四益和丁聪把作品发在他的杂志。从这时到2006年,每期《读书》的封二都是陈四益的短文和丁聪的漫画。有时封三也成了他们的地盘。陈丁的作品很受读者欢迎,是《读书》的明星栏目。

1996年夏,丁聪尿里带血。太太要他去检查。

丁聪抗议:“好好的身体,哪儿也不疼,看什么病?”

老伴硬把他拉到医院。

全身查了一遍,大夫说:“心、肝、脾、肺、血压都很好。”

丁聪一听,心花怒放,提起衣服,准备打道回府。

医生接着说:“按你现在的情况,应该尽快做手术。”

原来丁聪的肾有个囊肿,要切除。他立刻成了泄气的皮球。

回到家,丁聪不是着急休息补身子,而是给陈四益拨电话:“过几天要进医院了,有写好要画的这两天可以送来。”

对他来说,画画比性命还重要。



就在动刀子的时候,中国美术馆、中国艺术家协会艺术委员会和全国政协书画室举办《丁聪艺术回顾展》,庆祝他从艺六十五周年。陈四益参观完展览,去医院看丁聪。

丁聪对陈先生说:“肚子里的五脏六腑似乎都还没有归位。”

陈四益笑起来,跟老画家讲:“大病初愈,悠着点。”

丁聪似乎很赞成,回答说:“对!”

但一离开医院,他比原来干得更猛。陈四益说,光是他们两人一块搞的专栏,就有《读书》的“诗画话”、《文汇报》和《方法》的“唐诗别解”、《新民晚报》的“新竹枝”和《漫画世界》的“古呆逸事”。丁聪还跟汪曾祺、谭文瑞、何满子等先生的合作,另外他在《读书》上开了自己的专栏,许多报刊会临时约稿。丁聪又负责每期《读书》的全部版式设计。“这样大的工作量,年轻人也望而生畏,但丁聪却以八十高龄、大病初愈之躯,全力担承。”

第二年,丁聪跟人说:“现在是忙得够呛。本来该休息,可是考虑快死了,再挤一点时间。”

他觉得过去耽误了太多日子,所以拼命干。

2002年,丁聪对记者说:“今年我已八十六岁,每周固定要为《今晚报》画一张画,每月要为《读书》杂志画两张画。”不算临时约请,光是这些固定的任务,就是每个月六幅画。

又过几年,他告诉记者:“老伴笑我每月为杂志画画时,就像妇女难产一样,痛苦几天几夜,终于生出来,大舒一口气。即便这样,下月我仍想再生几个孩子。能出来就是我最大的快乐。到九十岁还能画漫画,你说能不快乐吗?”



丁聪把生命里最后的气力都用于创作。“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他画的漫画比过去的总数还要多。这些新作品大致包括四类。

第一是图书封面和插画。丁聪为朱光潜的美学著作,为鲁迅、老舍、茅盾、王莹的小说和杨绛的散文集、新凤霞的回忆录搞了封面和插图。

第二是电影海报。丁聪为《阿Q正传》和《甜蜜的事业》等影片画过广告。

第三是人物肖像。《读书》杂志创刊,丁聪搞版式。文章作者的黑白照片用网纹制版,总是印得不大清楚。丁聪把照片改为线条勾勒的漫画,效果极好。他善于捕捉和夸大作者的性格和外貌特点,画得很传神。于是其他报刊纷纷约稿。《北京晚报》上《居京琐记》专栏每个星期的作者像,同样是丁聪的手笔。编辑把作者的照片寄给丁聪,往往是一幅正面、一幅侧面,丁聪几天内把漫画寄到报社。

丁聪画了巴金,画了老舍、沈从文、邵燕祥、端木蕻良、冰心、吴冠中和冯骥才,几乎画遍了当时最有名的文化人。后来他太太把这些肖像编为《我画你写》,加上像主本人和朋友的短言,结集出版,成了一部艺术化的中国现代文化史,相当轰动。其中画得最好的是几个性格突出的名家,例如萧乾、钱钟书、杨宪益和张光宇。丁聪寥寥几笔,就表现了他们的风趣和狡黠。



第四类是时事漫画。这是丁聪画得最多的。

他画一些官员对文艺的态度:一只刺猬瘪着嘴,垂头丧气地躺在手术台上。医生把它身上的刺一根一根拔下来。漫画的题目是《刺猬如果没有刺就可爱了》。那大夫显然是个粗人,肥头大耳,胡子拉碴。但铁钳在他手里。

另一幅漫画叫《监督》:一个文人在灯下写文章。背后有个巨大的身影,粗壮严厉,穿一身干部服。文人胆战心惊,一边写,一边转头往后看。还有一幅《危险的职业》:瘦弱的知识分子端着一支笔走在细细的钢丝上。一阵狂风怒吼:“左了!”又一阵狂风怒吼:“右了!”忽左忽右的大风吹得知识分子极度紧张,一头冷汗,摇摇晃晃,随时可能摔死。

丁聪批评当时法制不健全。1987年,他画了《<读书>百月生日气象记录》:《读书》杂志是个小女孩,双手紧紧握住伞,弯着腰,使劲顶住大雨。天上有乌云,也有太阳。画面上写道,“天气:以晴为主,间多云转阴,有雷阵雨。风力:二三级,间四五级,阵风六七级。”

法律是稳定的规则。如果依法办事,管理长期不变。百姓知道怎么做不会犯规,所以有自由。政策多变,那是人治,不是法治。



1998年春,丁聪画了一幅彩色漫画,抱怨不讲道理的经济发展:爸爸、妈妈带着孩子在北京车公庄。背景是挤成一团的大小汽车。画面上写着:“空气污染指数:207。空气质量级别:IV。”爸爸和妈妈被污浊的空气呛得睁不开眼,眉毛皱成八字。一家大小都戴着防毒面具,背着氧气袋。漫画的标题是《全副武装》。

丁聪还画过这样一幅画:远处是一个个树桩和成片高楼。华南虎可怜巴巴地蹲在笼子里,歪着头,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位先生隔着铁栏教训它:“山林梦就不要再做啦。深山开发啦,老林砍伐啦。放你回山,死路一条。能关在这里,算你有福气。你别不知好歹!”

陈四益当了《瞭望》副主编。有一年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开会,他约丁聪搞一幅漫画做杂志封面,主题是:“村骗乡,乡骗县。一级一级往上骗。”

陈先生后来对记者说:“那时候好多人说我太大胆。怎么人代会期间也敢用这样的封面,而且《瞭望》是进大会会场的杂志。我倒是觉得没关系,也发现代表们挺喜欢看,看了都笑。”

陈四益眨了眨眼,接着又说:“当然,我们还是省掉了最后一句:一骗骗到国务院。”

丁聪也讽刺自己的同行,嘲笑知识分子。他画了《不倒的抬轿子的人》:无耻文人专为当官的抬轿子,谁上台就说谁了不起。坐轿子的一个个下台倒掉,抬轿子的却安然无恙,好像过去吹捧后来挨批的大官没错,现在吹捧赶走原来坐轿子的也没错。

作家萧乾特别赞赏陈四益和丁聪合作的短文和漫画。他说:“社会是否健康,有无生命力,标志之一是有无讽刺文学。讽刺文学的兴衰,最能看出一个社会或国家有无向上的倾向,还可测量上至执政者、下至人民的雅量。”

他觉得“陈文丁画”可以列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国最突出的艺术成就:“只差一年多二十世纪就成为历史了,倘若有人要我列举这最后十年间,我们在文化上有什么特殊贡献,在我所举的众多成就中,会把丁聪、陈四益合作的这些漫画诗文列举进去。”





作者:袁征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华南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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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3-23 06:4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袁征:丁聪,画了七十年漫画却依然买不起房 

 2016-03-21 袁征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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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聪接受采访的时候说:“一些画家年纪轻轻就能买车、买房子。我是画了七十年,至今既买不起车,也买不起房。积数十年之稿费,我只能买几扇门、买几扇窗,看着别人住新房。”




丁聪名声很大,但他一再讲:“我不习惯于应酬画,也不会画应酬画。”

别人都不信。

有一次开笔会,人家请他画。丁聪说不会,人家以为他谦虚。丁聪没办法,只好拿起笔。结果他坐在那里连续画了四五个钟头,逼他画画的人都等得不耐烦,大为后悔。

丁聪画画认真到死板的地步。他的规矩是,别人画过的不能画,自己画过的也不能画。每幅作品都要画得新鲜。作画的时候,他总要先起小稿,然后用铅笔搞草图,最后用墨或颜料弄出正式作品,一步也不能少。

他跟记者说:“[全国] 政协我参加过五届,至少当过二十年委员。集体作画我不参加。大家跑过去噼里啪啦画,我去干什么啊。他们胸有成竹,把竹子拿出来就行了。我画漫画,画一张要想一张的意思,......怎么画啊!”

丁聪的名言是,“不费劲的画,我画不来。”

丁聪不倚老卖老,年过八十,还跟人说:“我现在很痛苦,自己的漫画在技巧上、思想上新的东西不多。总想变变样子,但总变不了,画着画着就是老样子。”

这样讲太苛刻。他一直在追求技巧的进步,即使被赶去修水库或者养猪,也没有停手。对比“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和1949年以前的作品,丁聪用笔的本事显然提高了。转折点是六十年代的《北京小事记》。他一生努力,让自己画得好些,再好些。

画漫画不赚钱。丁聪原来住得很窄,后来住得宽一点,都是美术馆分的房子。即使是最后的家,也不阔气。他的工作室只有七八平方米,对着一条很吵的高架桥。丁聪接受采访的时候说:“一些画家年纪轻轻就能买车、买房子。我是画了七十年,至今既买不起车,也买不起房。积数十年之稿费,我只能买几扇门、买几扇窗,看着别人住新房。”

好多朋友和商人鼓动他画国画。丁聪当然有这能耐。他名气大,赚钱并不难。人家跟他讲:“你画我卖。你画一张,我卖一张。包你发财。”

但丁聪没动心,跟记者说:“我就不卖画。脑子里压根儿就没经济这根弦。愚就愚,迂就迂呗。”




他由着性子来。

丁聪写道:“我一生喜欢画漫画,但从几十年的经验看,画了也白画,白画也要画。作为一个正义的知识分子,看见不平或不合理的事就要说,但说了也白说,白说也要说。”

丁聪恢复了1949年以前自己动脑思考、不平则鸣的习惯。

他说:“漫画是什么? 它主要是做剔除工作的,就像外科医生主要是把有病的肌体拿掉一样。而剔除是为了社会更纯净、更美好;这就是说,剔除中有追求, 剔除中有理想。如果漫画家也要以歌颂为主,那就像外科医生不做手术,只跟病人传授如何增加营养一样。”

他不赞成说好话才是“主旋律”的讲法,主张批评也是主旋律:“歌颂真善美是主旋律,揭露假丑恶同样也是主旋律。把丑恶的东西揭露出来,让其成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同样是维护真善美。”



丁聪个子矮,中年以后发福,整个人圆滚滚,年老又瘦下来。但他一直以“弥勒佛似的微笑”闻名,一年到头总是笑嘻嘻,本身就是一幅漫画。可是,美术馆的同事为他塑的铜像却完全不是弥勒佛的模样。

雕塑家裴建国解释说:“塑像的过程其实是作者对塑造对象的一个深入了解的过程。通过丁聪像的塑造,我和老先生的接触多了,交流多了,对他的认识深化了。不要总看他笑呵呵的,他的内心其实充满着苦闷。”

丁聪的老朋友也这么看。诗人邵燕祥写道:

“都道丁聪性格绵,常开笑口一年年。
岂知向晚潮来急,每对青冥怒问天。”


有一次,一个高官请丁聪和另外几位漫画家吃饭,鼓动他们拿起笔揭露腐败,说他要为画家们撑腰。可过了没多久,那高官自己就因为腐败倒了台。

丁聪把这事告诉裴建国,叹着气说:“这叫我怎么画!”




他觉得许多官员喜欢听好话,不愿听批评。做错事的气壮如牛,提批评的反而躲躲闪闪,如同做贼。丁聪对记者说:“现在画漫画仍然控制得很严。画讽刺漫画的,反倒像小偷一样,又想说,又不能让人抓住把柄,被人来个猪八戒倒打一耙。”

他一再讲:“现在没有气氛画漫画了。我不适应于今天的时代。今天应该是说‘好’的时代,是耳朵听不惯说‘不好’意见的时代。”“最近画不出来了,实在难画。你总归要画一点让某些人不舒服的。喊好,喊不出来,肉麻啊!”

九十岁那一年,丁聪跌倒两次。第一跤摔断了股骨。一个多月以后,他能拄着拐杖走路,还为自己和陈四益合作的两本书题了书名。

不久他又跌了一跤,碰伤了头。陈四益带着刚印出来的书去医院。

丁聪看了一会,认不出那是自己的作品,称赞说:“这个人画得真好。”

他们夫妻老是开玩笑。丁太太问:“那么你要不要向他学习?”

丁聪知道老之已至,叹了口气,说:“唉,来不及了。”

过了几天,他的情况好转,认得那是自己的画,对陈四益说:“为啥那么多年前的画,跟现在的事还那么像?”

陈四益也觉得他们过去用文字、用漫画批评过的事情还在不断发生。

丁聪早就发过牢骚:“画漫画有个屁用!”

牢骚归牢骚,他还是不停地画,知其不可而为之。

当然,他不是完全无私。丁聪自己豁出去了,但他不愿让孩子再冒这个险。他的儿子学计算机。

记者问丁聪:“你是子承父业,但你的孩子没继承你,这是什么原因呢?”

丁聪觉得答案太明显:“我当然有意识不让孩子画画......漫画是最容易出问题的。我就一个儿子还叫他画漫画啊?这是性命攸关的啊!”




丁聪觉得自己的太太很了不起,说“她除了画画不会,别的没有不会的”。

实际情况是,丁聪结婚以后变蠢了,除了会画画,别的全不会。他太太爱管事,也能做事。丁家的客厅挂着黄永玉画的彩色鹦鹉,边上题款:“鸟是好鸟,就是话多——沈峻大婶指正”。客人看了都笑,丁太太不当一回事:“这是黄永玉寻我开心。”

丁聪懒惰,画画之外,万事不管,对太太言听计从,左一个“家长”,右一个“太君”,甚至把沈峻尊称为“政府”。他太太原来在外文出版社当编辑,一边工作,一边照顾丈夫,退休以后,全部时间都用在丁聪身上,自称“小丁同志的终身高级保姆”。

丁聪曾经跟记者说:“春节前老伴去单位聚餐。我一个人打不着煤气炉,几近煤气中毒,费了半天劲还煮不了一碗方便面。多少年来,我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在‘家长’的监护下过来的。不要说现代文明——手机、电脑我不会,就是‘古代文明’——开电视、接传真,我也时常犯糊涂。老伴离开半步也不行。......她的大包大揽,使我赢得了很多的画画时间。”

2006年,丁聪一再摔倒,生活不能自理。从医院回到家,全靠太太照顾。沈峻已经年近八十,不断把丁聪从床上扶起来,给他换衣服、擦洗,把自己的颈椎也搞坏了。结果丁聪又能下地走路。

第二年3月,他在《读书》发表了《感谢》:

“我自去年连摔两跤,不但摔坏了腿,也摔坏了脑子,影响了手、腿的功能,因此从二〇〇六年三月份起,在《读书》连载了二十七年的画也中断了。本以为自己已九十高龄,不画也罢。我的画画风格也已老旧,对今天的读者来说可能已没有多少吸引力,正好就此打住。

“但令我十分惊讶的是,自从我生病以后,不断收到读者以各种方式转来的慰问与关怀,老到八十七岁,小到中学生,对我本人及我的画充满了热情,都希望我尽快恢复,继续画画。......

“生病期间,我被迫离开了我的读者,令我十分难过。是读者造就了今天的我;是《读书》提供了这块园地,使我得以和读者进行长期的沟通,让我这几十年的生活过得十分充实与快活。我要感谢《读书》与读者,我将永远记住你们。谢谢了。”




这时,丁聪和陈四益合作的图文结集出版,一套四本。在丛书座谈会上,陈四益说,这套书为他跟丁先生二十多年的合作画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风格也已老旧”的讲法只是自谦,丁聪希望活一天就画一天,不愿停手。他叫太太打电话转告陈四益:“没有句号,我还能画。”

于是,沈峻请写讽刺诗的高手池北偶作了《看病难》。

公立医院和学校之类机构,本来是用公共资金建立和维持,为居民服务的。但一些俗气的官员却不拨够钱,让它们自己去“创收”。结果这些机构用公款建立的设施挣钱给员工私分,败坏了社会风气,加重了百姓负担。

池北偶写道:

“看病太艰难,老百姓心烦,
医药费昂贵,让人难负担。
挂号分等级,检验没个完。

......

开药拿回扣,医生挣大钱。
要想疗效好,红包得奉献。
小病百把块,大病好几千,
住院动手术,数万是等闲。”


丁聪配图:患者病重,躺在担架送去医院。收费处的人伸手拦住,在小窗里喊:“先交押金二万元!”



这是丁聪发表的最后一幅画,当时他九十一岁。

2009年春节,陈四益和妻子去看丁聪。

丁聪的“家长”试试他认不认得人,问:“那位女士是谁?”

老画家脱口回答:“陈家长!”

4月,丁聪呕吐,进医院后发高烧。朋友要去看他。沈峻说:“探望一个昏迷的病人没有用”,叫他们都别来。她自己在病床前日夜照料。

5月26日上午,沈峻像往常一样,一边抚摸丁聪厚厚的黑发,一边痴痴地念叨:“我们会闯过去的,我们会闯过去的......”

但即使最深的爱也不能改变一切。丁聪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到接近十一点的时候完全停了下来。

丁聪九十三岁。在1949年以前,他就是优秀的漫画家。从1949年到“文化革命”结束,中国大陆的文化人、官员,以至党政机构的大小职员,几乎个个都在政治上讲过错话或者做过错事。这是世界历史上少见的。丁聪未能免俗。在这二十多年里,他也吃尽苦头。“文化革命”过后,他已经大彻大悟,在生命最后的三十多年里,创作了自己最多最好的漫画。



丁聪夫妇把生死看得很透,结婚不给别人添麻烦,死去也不给别人添麻烦。两人约定,死后不留骨灰,不开追悼会,一切从简。

沈峻在丈夫的衣袋里放了一封信,留下一朵小花。

漫画家高莽曾经给他们画过一幅《返老还婴图》:丁聪欢天喜地地坐在小车里,右手举着笔,左手拿着纸。沈峻在后头推着,身上背着装满食品的大包。这是他们一生恩爱的写照。

沈峻写给丁聪最后的信说:

“我推了你一辈子,就像高莽画的那样,也算尽到我的职责了。现在我已不能再往前推你了,只能靠你自己了,希望你一路走好。

“我给你带上两个孙子给你画的画和一支毛笔,几张纸,我想你会喜欢的。

......

“这朵小花是我献给你的。有首流行歌曲叫《月亮代表我的心》,这朵小花则代表我的魂。

“你不会寂寞的,那边已有很多好朋友在等着你呢;我也不会寂寞的,因为这里也有很多你的好朋友和热爱你的读者在陪伴着我。

“再说,我们也会很快见面的,请一定等着我。”



一切安排妥当,沈峻把丁聪的遗体留给医院,对大夫说:“我走了,你们处理吧。谢谢!”

回到家,她把丈夫去世的消息告诉在美国定居的儿子,对他说:“不用再回来一趟了。”


注:本文原标题《画了也白画,白画也要画》



作者:袁征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华南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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