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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心声] 十年砍柴:葬父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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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3-1 04:3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6-3-1 03:39 PM 编辑

十年砍柴:葬父之路 

 2015-05-23  十年砍柴 大家



摘要ID:ipress

父亲在生的时候,我并没有这样想念他,偶尔打电话,他总是说“还好还好,莫要牵挂”。而他一旦故去,再不可能接我电话的时候,我只能追忆他的点点滴滴。


  4月6日是清明节假期最后一天,我和长兄为祖坟扫完墓离开老家时,父亲还是家父。4月7日晚上10点半,我回到北京刚刚三小时,接到姐姐的电话:父亲突然故去。当我在4月8日下午赶到家时,父亲已成了先父,躺在堂屋中间的灵柩里,任我跪在灵前哭泣。
  
  父亲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一个多月了,但我觉得他似乎还活在我的身边。这些天白日里忙忙碌碌,一到晚上只要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父亲的面庞就浮现出来,而且还是中年人的模样,看着我,微笑着。父亲在生的时候,我并没有这样想念他,偶尔打个电话,问问他的病情。电话那头他总是说:“还好还好,莫要牵挂。”而他一旦故去,再不可能接我电话的时候,我只能追忆他的点点滴滴。
  
  父亲故去时我44岁,正是先祖父辞世时父亲的年龄。父子共处于这个世界的时间不可算短,然而当我追忆父亲时,我发觉自己并不了解父亲。尽管,我是他最钟爱的儿子,尽管只要我回家他总会絮絮叨叨谈起往事。
  
  4月10日清晨,天空还洒着清明时节雨,族人将父亲的灵柩从堂屋里移到院外的石板路上,搁在两条板凳上。上午9:30起灵时,天突然放晴,太阳直直地照下来。长兄捧着牌位,我端着遗像,弟弟拿着招魂蟠,面对灵柩,一步步跪拜并倒行着。
  
  这条石板路是我人生记忆里第一条“大路”,村里人以“大路”名之,以区别于田埂路和荆棘间小道。石板路是某条古驿道的一部分,向南接邵阳城往西到云贵的官道,向北达老新化县的高平。现在石板路只剩下短短的几十米,其余的在去年冬天被宽四米的机耕道代替。我对父亲最初的记忆,就是和这条石板路有关。那时候父亲在小塘公社卫生院当院长,必定经这条路回家。那时候我家还没有院墙,前面也没有某位族叔所建的房子,视野开阔。我坐在门前屋檐下的阶基上,看到对面山坳上现出父亲的身影来,便飞也似地跑过去,下坡,越过小溪,总是在土地庙旁边接着父亲。父亲乐呵呵地将我抱到他的肩膀上,让我骑大马。有时候我调皮地捂住父亲的双眼,说“爷,你不是说回屋里的路你闭着眼都能走么?”
  
  说起对父亲的口头称呼,需费一段闲笔。老家乡下孩子称父亲为“爷”(读ya,即《木兰辞》中所说的“阿爷”),城镇里孩子洋气,叫“爸爸”。我听哥哥姐姐说,我全家在县城时,他们叫父亲为“爸爸”,下放回乡后被同村小孩嘲笑,改口为“爷”。回到乡下时我才两岁多,因此我的记忆中叫父亲都是“爷”。
  
  灵柩缓缓地行着,到了新修的机耕道上,跪拜起来,比在石板路上方便多了。我偶尔抬头,看着那些为父亲抬灵柩的汉子。抬柩的共32人,分四班,每班8人。这些汉子几乎都在五十岁以上。一半是我们李氏家族的三个自然村的,另一半来自张氏家族的两个自然村。李氏家族的我还都能叫出名字来,张氏家族的那些人,只觉得面熟,大多叫不出名字了。有一位汉子曾是我们那个行政村有名的美男子,身材高大,气度轩昂,声如洪钟。他家有八兄弟,其为长子,他的父亲以前做过土匪,后来被管制,在人民公社时全家多受欺凌,而我的父亲待老汉非常和气,他来我们家,若父亲在家必定会留下喝酒,请他坐上席。后来邓公复出,老汉的“四类分子”帽子被摘,一群儿孙又长大成人,他一下子成了老太爷了。他生前不止一次教导儿孙:“我被千人骂万人欺时,只有李院长把我当人对待。”此刻,那位“土匪老汉”已故去多年,他那位美男长子已是六旬老人,满头白发,抬着我父亲的灵柩走在最前头。
  
  这条路也是我年少时父亲带我们兄弟为先祖母挂青上坟时必经之路。祖母姓张,生性懦弱而和善,不为先祖父所喜,常遭遇家暴。在我长兄出生前两月,她因一次外科手术被感染而逝,生前未见到一个孙辈。先祖父不知道是否因为内疚,晚于祖母18年后而逝,没有和祖母葬在一起。父亲生前讲起祖母时不由得两眼垂泪。最近一次谈起祖母是去年他刚从重症监护室出来,平躺在床上,还吸着氧气。他说他最后一次见祖母是放假从县城回家,祖母问他要一点钱买糖吃,可当时全家仅靠他一个月37元5角的工资,长兄又马上出生。他当时囊中连一分钱都没有,只好说:“娘,下个月发了工资再给你钱买糖。”可没几天后祖母走了。
  
  父亲从2010年初第一次进重症监护室起,几年间在邵阳市第一人民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三进三出,创了该室的记录,那位几次救治父亲的郭感恩大夫也一再感叹老爷子生命力强。从第一次病危起,他和我们兄弟谈起死后营葬之处,选了好些地方都不满意。后来他说,干脆我死后葬到你们奶奶坟旁边吧。生前每好好尽孝,死后陪着她。
  
  当年清明随父亲为祖母的挂青路,而今成了送父亲归葬的路。
  
  少年时跟着父亲去田池边张家舅爷爷家拜年,也必定经过这条路,然后过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再走两华里就看到了舅爷爷家。小河边是我们李氏宗祠,每每经过宗祠,父亲指着大门两旁用颜体写成的楹联,讲解用笔、结体的方法,告诉我修这座祠堂的故事。
  
  在送葬路上,我想起了前一晚上的不眠之夜。这是上山前最后一夜的法事,道士带着子孙们绕棺后,进入到“散花”程序。“散花”应该是佛家仪轨,后来也被道教吸收了。已是深夜两点钟,外面的雨如瓢泼一样,打着屋顶的黑瓦以及院内的枇杷树和桂花树叶,气温很低,寒意袭人,几位族叔和两位八旬左右的族祖父围坐在火炉边,唱着歌,追忆父亲一生的经历,特别是他行医五十多年造福于乡里的往事。昏暗的灯光照着老人们的脸,他们和父亲年龄相仿,名为叔侄,情同兄弟。一位腿脚摔断要拄着双拐的族爷爷在缓缓的歌吟中回忆起他和父亲从小一起放牛、砍柴,两人从未争吵过。后来父亲当了医生和国家干部,而他在农村作田,父亲和他一直像年少时那么友好。他和他的妻儿有病,一次次麻烦父亲,父亲从来都是有求必应。如今父亲走了,他要找个聊天的人都很难了。——唱着唱着,老泪纵横。
  
  送葬的队伍跨过了山脚下的一条小溪,小溪有一座石拱桥,不知道何年所建,年少时的我赶着水牛无数次跨过这座桥,石桥的旁边,是一块叫弯丘的水田,1981年冬天分田到户,这丘田分给了我家,我家把它做了育秧田。父亲此时已不事稼穑二十余年,长兄正在读高中,一年后当兵离乡,然后读军校。我和弟弟年龄尚幼。家中没有壮劳力,族中曾有老人说:这家人分到了田,能不能种出稻谷来?崽女可别饿死了。父亲从那年后,重新赤脚下田。他十六岁学会了犁田耙田,十八岁即考上县政府招收的中医学徒,后又被送往长沙进修,而立之年出任县中医院院长。多年后为了子女,他不得不在农忙季节,从当院长的卫生院步行回家,戴着斗笠牵着牛、扛着犁耙下田,和村里的庄稼汉没任何区别。那些年,我正处在叛逆的青春期,动不动就和他顶嘴。兄弟姐妹四人,父亲最器重我,我的记忆中,他从来没有打过我,连谴责我的重话也很少说。只有一次,记不清是何原因我惹得他大怒,他扬起巴掌挥下去,离我的脸还有半尺时停住了。现在想来,那个时候应该是父亲最焦虑的时期。好些同时和他参加工作的朋友,善于投机钻营解决了子女的城镇户口,免除了耕种之苦。而我们家本来已定居在县城,却除了父亲之外被下放到老家所在的山村,而他为了照顾家小,主动要求从县城调到离家近的公社卫生院做院长。虽然他表面上不以重做农夫为耻,还不时和村里的职业农民比较耕作技艺,但他内心一定有着深深的挫败感和屈辱感。
  
  过了小溪,往上走一段上坡路,到了坡顶,便是一段平缓的路,回头看,我们兄弟成长的那个村庄掩映在绿树之间。我上大学的第一个寒假即一九八九年农历年前夕,我从兰州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再换乘汽车、农用车,在离村最近的公路下车步行回家,当我出现在这个山坳上时,坐在阶基上的父亲远远地看到,兴奋异常,对母亲说,好像高了点胖了点。母亲说:这是你自己的想法,这么远能看得清楚?后来听姐姐说,在接到我的家信知道放假的日期后,父亲算着日子,那几天每天坐在屋前看对面的山坳,等待我出现。一如我小时候盼望父亲从他供职的卫生院回来一样。
  
  灵柩缓缓地走了三个小时,走完了大约1500米的送葬路。在邻近墓穴时,锣鼓变得急促,抬灵柩的人飞快地冲向墓穴。而我和兄弟姐妹,此刻也转过身来,面朝墓穴疾行,赶在灵柩落地之前跪在墓穴一侧。墓穴深过两米,四壁都是金黄色的土壤。想起父亲终将长眠在这里,泪如滂沱。
  
  棺材还会暂厝几个小时,下午选好时辰放进墓穴,再过一些日子,选良辰吉日正式填土掩埋。我们做儿孙的离开坟地时,按照风俗,一人在墓穴旁边折一段松枝,边走边呼喊父亲回家。我想,这可能是楚辞中写过的“魂兮归来”古俗之遗留。
  
  从坟地回家的途中我想起大约是1999年左右,那时候家里已经装了程控电话,我们兄弟在外,问候父母就改用电话了。父亲有一次对我们说:有了电话,你们怎么就不再写信了?电话里讲话,讲完就完了,不如信能留下来,没事的时候我还能找出来再看。
  
  父亲是个有着文字天赋的人,可惜没有机会深造。在方圆几里的乡村里,凡是做红白喜事的人家几乎都请他写对联、撰祭文。当我的第一部书《闲看水浒》出版后,他比我还高兴,碰到老朋友来访,必拿出来夸耀。在他看来,出书是一件多么伟大而不容易的事情。现在想来我深有悔意,这十几年来,除了打电话或寄汇款外,我确实再没有给父母写过一封家书。
  
  2005年父母第一次来京住了几个月。我开车陪他们去长城,路上放了一首崔京浩唱的《父亲》,歌中唱道“都说养儿能防老/可儿山高水远他乡留/都说养儿为防老/可你再苦再累不张口”,父亲听了后大为赞叹,说这是首好歌。这首歌唱出了他的心思。他从小鼓励我们兄弟发奋读书,离开乡村,不再做农民。可当我们三兄弟真的远走他乡,全部在省外安家立业时,他不免又有些遗憾。常对人说:我三个儿子,哪怕有一个留在湖南也好。
  
  父亲那一辈人最不愿意的事情是客死他乡,认为人生圆满就要在老宅寿终正寝。一旦自认为来日无多,必定回到老宅等着那一天到来。因此,几乎是注定除了在老家的姐姐和姐夫,我们三兄弟无法他送终。——这是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了。
  
  那天我和哥哥准备开车离家时,他竟然没有拄拐棍,步行把我俩送到车门。——患有严重肺心病的他,走两步就气喘吁吁,平时我们兄弟离家他总是坐在院内的椅子上挥手道别。
  
  父子最后的道别,他对我们兄弟说的话是:“记得多给你娘打电话。”而不提及他自己。也许那一刻,父亲有某种预感,但想到儿子毕竟在外面有自己的工作,不便再在家多留时日,他自己的预感也就不明说出来。
  
  归葬父亲的这条路,以前是父亲带着我给祖母挂青扫墓的山路,以后,将成为我们兄弟给父亲扫墓之路了。



作者:十年砍柴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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