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昱：自污、屠城与曾国藩的世俗智慧

源济

高昱：自污、屠城与曾国藩的世俗智慧 

原创 2016-03-20 高昱 大家

摘要ID：ipress  

曾国藩说，“第一贵在忍辱耐烦”。被打掉牙的时候多了，没有一次不是连血一块吞下去的。这是倔强，也是忍耐。

年轻时读史，对曾国藩产生过短暂的好奇，那来自于毛泽东和蒋介石同时对他的推崇。毛泽东说“予于近人，独服曾文正”可以理解，蒋介石则几乎将曾国藩视为人生导师了。史载，蒋介石早年定期会复读《曾文正公家书》，后来甚至到每年重看一遍。他还要求蒋经国细读《孟子》《论语》《曾文正公家书》和王阳明文集，建议“读百遍以上”，“蒋介石对蒋经国说，曾国藩对子女的训诫可作模范，要认真体会，并且依照曾氏家训去践行。蒋经国常写信向父亲请安，蒋介石有时无空作复，就指定以《曾文正公家训》的第几篇代替回信”。

可惜那时候没有互联网更没有淘宝，找不到哪里有卖《曾文正公家书》。后来成家立业，又零星读到了曾国藩的一些事迹，有两个给我深刻印象。

其一是“自污”。曾国藩带领湘军镇压太平天国运动后，一时权倾朝野，不仅自己封侯，门生故吏也多得总督、巡抚、提督、总兵等重权显位。为防功高震主，引起朝廷猜忌，一向谨慎自律的曾国藩做了很多严重有悖勤俭廉劳修身准则的荒唐事，比如娶小妾、收人礼品，甚至有说法称其在直隶总督任上还贪污20万两而为御史弹劾——这个御史后来证明也是湘系的人。

曾国藩之所以在功成名就后如此给自己抹黑，不是说他志得意满、躺在功劳薄上得意忘形了，相反，他深知“功成身退，愈急愈好”，但太平天国后还有捻乱，湘系上下富贵又不能允许曾国藩激流勇退。深谙官场之道的曾国藩，为了不被主子猜忌、不被同僚边缘化，不得不主动往自己身上泼污水，自毁名誉以求自保。而且边自污边自慰：“建非常之功勋，而疑谤交集，虽贤哲处此亦不免于抑郁牢骚。然盖世之事业既已成就,寸心究可自怡而自慰,悠悠疑忌之来,只堪付之一笑。”曾国藩的心机没有白费，自己终得善终。

▲ 曾国藩像

事实上，古之名臣，自污者甚众。战国时期坑杀40万赵卒的白起，文革期间的郭沫若，都有不少不自污无以自保的“忍辱负重”之举。比如郭沫若，人们无法理解他为何在晚年“创作”了那么多低劣谄媚的所谓“诗”，骂其为享富贵沦为“无耻的歌德派”。然而史载其子郭世英、郭民英“文革”中自杀后，郭沫若深夜将郭世英、郭民英的生前日记一行行、一页页地誊写在宣纸上，整整抄了八本。

▲ 上世纪50年代初期，周恩来、邓颖超与郭沫若、于立群及其子女游颐和园

另一个让我记忆深刻的事情是曾国藩纵容湘军屠城。曾国藩有“曾剃头”之称，他的弟弟曾国荃人称“曾屠夫”，经常是攻下一座太平军的城池即允许士卒烧杀抢掠，据称攻克天京后更是大开杀戒，把天国财宝洗劫一空，再放几把火消灭罪证。网上一篇文章引述曾国藩幕僚赵烈文的记叙：湘军入城后到处杀人，连二三岁的小孩也不放过，天京城中，惟见血雨腥风，哀号之声不绝于耳。湘军又四处纵火，城中火光冲天，三日不止，“整个天京至少有10万多人被杀”。

我初时不太理解以儒家自守的曾国藩为何如此狠辣，后来对太平天国有了更多了解，逐渐认识到，曾国藩在多年与太平天国对抗中，可能已经不仅是以官视匪，而是将太平天国看成反儒家的异教徒。从今日对太平天国的看法，这是一个以迷信发动群众、以恐怖治理国家的宗教政权：领导人争权夺利、荒淫无度、手段暴戾，对待自己人都动辄挖眼、点天灯。他们把自认不符合拜上帝教教义的一切事物都妖魔化，将清朝官兵称为“清妖”，显然并未将曾国藩等看成人，而是必须消灭的渎神者。对于太平天国，曾国藩进行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消灭，就变成正统儒家思想的“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悬”“用霹雳手段行菩萨心肠”的正义之举了。从这个意义上理解曾国藩对待太平军的做法，可能更有面对“非我族类”而铁血捍卫儒家文明的决绝狠厉。

近来读到宫玉振教授的《大道至拙——曾国藩与中国式领导力》一书，其中把曾国藩的为官之道总结凝练成九个字，重、耐、浑、明、辣、慎、暇、裕、强，这是中式领导者为人行事的俗世智慧。其中有些我不太以为然，比如“浑”，我觉得多少有“水至清则无鱼”的官场（职场）潜规则之嫌，但其中的“耐”字和“裕”字，于我也是感触良多。

谈到耐字，曾国藩说，“天下断无易处之境遇”“第一贵在忍辱耐烦”。他曾经被京中的权贵所唾骂，被长沙官场所唾骂，被江西官场所唾骂，也经历过岳州之败、靖港之败、湖口之败，被打掉牙的时候多了，没有一次不是连血一块吞下去的。这是倔强，也是忍耐。

我是一名新闻工作者，现在新闻行业正经历全行业的大变局，网络新媒体尤其是移动社交媒体的兴起与快速普及，极大改变了新闻的内容生产传播方式，读者越来越多通过朋友圈分享等移动社交网络获取新闻信息，新闻行业传统的商业模式因此遭到外部颠覆，竞争态势乃至对手都发生了根本性改变。另一方面，主管部门将包括市场化媒体在内的绝大部分传媒机构重组为若干国有控股传媒集团，试图形成规模经济和范围经济，并加强对市场化媒体的掌控。

近两年，几乎所有的媒体在旧有商业模式被颠覆、新模式远未建立的冲击下，经营状态都出现持续下滑状况；一些媒体不得不为商业目的放弃社会责任和公共利益，甚至丧失职业伦理，沦为新闻敲诈的工具，呈现出新闻作为第四种权力典型的负外部性；大量的新闻工作者离开这个行业，唱衰报刊、唱衰新闻、唱衰内容的声音此起彼伏……只有少数媒体和新闻人在坚持新闻专业主义、坚守内容生产品质的同时，探索新媒体融合下的媒体转型发展之路。

在我看来，新闻是一个社会价值远远大于经济价值的事业，我们每天像蜗牛一样慢慢地往前爬，坚持发掘能够满足公众知情权的新闻真相，这需要对新闻理想的坚守，更重要的是，要坚信在这个利益复杂的时代，进行专业主义的调查和报道，对于我们这个社会的价值。作为监督公权力、维护公民知情权利的社会公器，我们要耐得住寂寞和清贫。

但是很多时候，我们的努力无法对这个社会的进步起到作用。我们的报道经常404，我们揭露的丑恶得不到惩处，我们多年的呼吁看不到任何改善的迹象，甚至常常失语。这是让新闻工作者最有挫折感的问题。

曾国藩说，“人之于患难，只有一个处置。尽人谋之后，却需泰然处之”“凡成大事，人谋居半，天意居半”“尽其在我，听其在天”。这也是我们的信念：尽人事、听天命，把我们该做的事情努力做到最好，无愧于心。如此，才能以平静安然的心态坦然地去坚守使命，去面对一场又一场韧的战斗。

（本文发表时有删节）

作者：高昱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财新传媒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