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雷：一支毫不东德的“东德”球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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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雷：一支毫不东德的“东德”球队 

原创 2016-05-26 沈雷 大家

现代职业足球与国家、地区的经济息息相关。上世纪八十年代尚能在欧洲足坛一争高下的东欧足球迅速沦为看客，不能不说是国家经济恶化的延伸。虽然俄罗斯、乌克兰都曾出现过寡头财阀注资足球的景象，但一两支队的热闹终究无法带动起整个联赛市场。至于地区性衰落，或许东德是最典型的一个例子。

自2009年5月科特布斯降级后，德国足球甲级联赛就彻底复原为“西德联赛”，再无一支东部球会的身影。柏林墙被推翻后一年，德国联赛也迎来了统一，经过甄选，东德成绩最好的德累斯顿迪纳摩与青训能力出众的汉莎罗斯托克得以参加1991-92赛季德甲联赛。但正如东德一切社会组织机构在两德统一后所面临的难以化解的窘境，人员流失、资金困难、地区经济不振……“插班生”跟不上学校的节奏，留级只是时间问题，甚至面临退学威胁。“全德联赛”建立25个赛季以来，只有四支东德俱乐部有幸露脸，现如今德累斯顿迪纳摩、汉莎罗斯托克、科特布斯三队都混迹于第三级别联赛，默克尔年轻时所支持的科特布斯队下赛季将降入第四级别，在那里他们将会遇见以第五级别冠军身份升学的莱比锡火车头——这支始建于1893年、1987年尚在欧洲优胜者杯决赛中与克鲁伊夫的阿贾克斯斗得难分高下的名旅，在2004年因破产宣布解散，现在的俱乐部由当地支持者另行组建，从德国足球金字塔的最底层、第11级联赛开始重新出发。

关于东德足球的记忆正在被抹去，有些是人为刻意，有些是自然消亡。当萨默尔、多尔、基尔斯滕、托姆直至巴拉克都已经告别足坛，球员市场上的“东德制造”已经成为一个永远的历史名词。托尼·克罗斯还被一些人贴上民主德国的标签，但这位1990年1月出生在波罗的海小城格莱夫斯瓦尔德的年轻人与东德只存在地理联系，他受训于罗斯托克时社会主义专业足球体系早已瓦解。那些曾经在东德风云一时的俱乐部大多依然存在，只是过着今非昔比的僵尸般的生活。

▲ 出生于东德的巴拉克，曾任德国国家队队长

而民主德国的标签成了一种奇怪的象征，比如柏林迪纳摩队。1991年入盟甄选时，曾统治东德足坛整整十余年的柏林迪纳摩火速改名为中性的柏林FC，但这不能彻底抹去那段辉煌与质疑相随的十连冠历史（1979年至1988年）。控制裁判、控制转会、控制一切，“斯塔西”帮助柏林迪纳摩（东欧所有名带“迪纳摩”的球会都有内务系统背景）缔造了不可思议的成绩，但当威权体系崩溃时，这些奖杯一文不值，辉煌的过往反倒成了甩不掉的包袱。但柏林FC还是被抛弃了，尽管他们或许更有资格出战德甲，但因为这段黑历史，只能被发配去第三级别联赛，随后等待着他们的是漫无天日的低级别挣扎。世纪之交，球队又改回了迪纳摩的名字，俱乐部认为改回传统的名字可以借助那段辉煌的历史赢回更大的市场，但这次财政努力失败了，柏林迪纳摩不得不经历多数东德俱乐部所走的那条路，破产、重建、等待着永远不来的春天……

2016-17赛季，德甲的舞台终于将在时隔八年后迎来一位来自东部的演员——莱比锡RB队。“西德联赛”很可能会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不复存在，这支充满了反讽意味的队伍被不少圈内人看作德国足球的颠覆者，它的目标不是像同来自东部的同侪前辈那样“活着”，而是挑战巴伐利亚人的绝对统治权。

▲ 莱比锡RB

建队于2009年5月——没错，正是上一支东德俱乐部科特布斯从德甲降级之时；俱乐部位于莱比锡——原东德第二大城市，也是德国足协的诞生地；球队主场设于曾经的莱比锡中央体育场——这里曾是全欧洲最大的体育场，也是2006年德国世界杯时使用的唯一一座位于东德地区的球场；莱比锡RB似乎集成了东德足球的元素，理所当然地将成为东德足球的转世。但讽刺的是，成就这支球队火速兴起的力量却是资本，最不东德的元素。莱比锡RB由能量饮料巨头红牛所建立，是红牛足球系中的一员，此前奥地利企业已经建立了萨尔茨堡、纽约、巴西、加纳四支红牛足球队，红牛的巨资投入让萨尔茨堡十年七夺冠军，为纽约引进了亨利并获得两次常规赛冠军，而莱比锡RB则是诞生七年便从第五级别联赛跃入德甲，这将是红牛的旗帜第一次插上欧洲五大联赛。

媒体们爱将莱比锡RB与东德联系在一起，这样的地图炮话题有人愿读。也有不少人将这支奇迹球会称为“全德国最令人讨厌的足球队”，不过绝非因为地理位置上的东部出身，在红色的奥厄（原卡尔-马克思城）或者莱比锡本地，莱比锡RB的反对者都有相当数量。讨厌他们的理由很简单，也在全德通用——这是一支用资本浇铸的球队，毫无传统可言，甚至他们正在颠覆传统。在一向特立独行的红牛眼中，传统或者说那些守护着传统的规则是可以被绕过的马其诺防线。

五大联赛已不允许俱乐部队名中出现幕后资本或赞助商的品牌名，菲利浦-埃因霍温、拜尔-勒沃库森、卡尔·蔡斯-耶拿是仅有的例外，一来因为建队历史悠久，带有品牌的队名早已成为传统的一部分，二来这些球会在初创时便由品牌方工厂工人所组建，成为企业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红牛自然不在其列，奥地利能量饮料涉足足球看起来更像是一次市场营销企划，全球诸多的队名、队徽、队服、主场名等显性元素都与红牛饮料品牌直接关联。在德国足坛的强烈抵制面前，红牛将莱比锡的球队命名为“Rasen Ballsport”，意为“草地球类运动”，而这个新创名词的缩写RB“巧合”地与红牛的品牌缩写吻合。

以“擦边球”的方式蔑视规则的存在，取名当然不是红牛唯一的行径。德国足坛严格限制资本（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对俱乐部的控制力——著名的“50+1”条款强行赋予俱乐部付费会员以重大决策投票权，同时令资本不可能完全控股球会。红牛为莱比锡RB设定的会员付费标准是800欧元，而贵为德国足球霸主的拜仁慕尼黑却只有这个价格的十分之一，而经过复杂的审核后，得到投票权的付费会员仅有17位，过去曾经全部为红牛员工，现在则是大部分，这还是2014年为应对进入德乙联赛前的程序审核时所作出的修改与妥协。不得不提的题外话，擅长于打“擦边球”的奥地利红牛集团，却在中国面临着被打“擦边球”的困惑：这家注册于奥地利、发迹于欧美的能量饮料企业由奥地利人迪特里希·马特席茨与泰国的许书标家族合股建立，马特席茨是实际运营者，此后许书标家族又将“红牛”商标的中国经营权交给了华彬集团。奥地利红牛最擅长的体育营销手段，除了创建F1车队和足球俱乐部，几乎被中国红牛全部学习，尤其在各种极限运动领域，几乎都有了国际版和中国版两个版本。这两家并无直接关联的品牌，被有意无意地融合在了一起。

无论从哪个角度，莱比锡RB既不“民主”，也不“德国”，以资本的力量催生的爆发，和社会主义的边也全然沾不上。这支仅仅是来自德国东部的球队却走在一条看起来更接近成功的道路上，尽管沿途不乏吐着唾沫的反对者：金钱可以让他们买来莱比锡附近小球会的青少年梯队，以满足关于俱乐部青训的硬性条款；可以让他们在第四级别联赛中就可以有七位数的转会费净投入，甚至强过部分德甲球队；可以让他们在征战德丙时就能聘请拉尔夫·兰尼克这样的名帅执教——兰尼克十年前也曾屈尊德丙并缔造了霍芬海姆的奇迹，这支坐落于巴符州一个人口不过3000出头的小村的村队，八年前升入德甲时亦被视为传统秩序的挑战者，原因正是其幕后金主是知名IT企业SAP的联合创始人迪特马尔·霍普。

但事实证明霍普却是最传统的德国人，他愿意投资上亿欧元为村队建起可容纳30000人的全新球场，愿意对青训抱以厚望，却绝不愿意花巨资堆起一支明星队抗衡拜仁。兰尼克最终因为“与俱乐部理念不同”，愤然离开了自己打造的霍芬海姆，随之开始了在红牛足球体系中的任职。显然，这次会有截然不同的理念。“我不希望要等到80岁才看到莱比锡红牛夺得首个德甲冠军。”马特席茨这样的野心，霍普绝对不会有。

关于红牛的争议，一定会出现在下赛季的德甲赛场之上。届时这支将由现任因戈施塔特队主帅哈森胡特尔执教的富豪之队会听闻到分贝高昂的抵抗之声。经过长达数月的研究，莱比锡RB确定下赛季主帅由哈森胡特尔出任，而兰尼克继续出任原职——整个红牛系的足球主管。

消息传出后，哈森胡特尔在因戈施塔特的主场谢幕战被嘘声包围，尽管他率领这支小球队漂亮地完成保级重任，看台上的大副标语写到：“你宁愿去做兰尼克的弄臣，而非Schanzer（因戈施塔特的昵称，意为守卫者）的国王？”类似的鄙视将在全德出现。但同样不可否认的是，红牛也在赢得更多的青睐。“人们来球场，只是为了支持一支队伍，看到漂亮的足球。”兰尼克的话中前半部分或许代表了传统，后半部分则是现实，现实是资本可以让漂亮的足球以最快的速度呈现。从建队时的2150人到本赛季的29441人，莱比锡RB的赛季场均入场人数正呈几何级增长，而在确定升入德甲的最后一个主场入场人数高达42559人，莱比锡中央球场（现在名为红牛竞技场）的足球赛限定人数不过是42959人。

▲ 红牛竞技场

现代足球已经无法离开资本的力量，资本正在想尽一切办法撬动传统，传统的记忆、传统的规则，以及传统的格局。所谓传统，正在沦为田园牧歌式的空洞回忆，或者既得利益者构筑壁垒的工具。莱比锡RB只是资本的又一次尝试罢了，它恰巧找到了德国足球传统势力的缝隙，又恰好落户于德国东部。不过从莱比锡中央球场还能找到仅存的一丝社会主义气息，这座为德国世界杯翻建于2004年的球场保留了富有苏联建筑气质的裙楼与附楼，走过几十米的通道从裙楼步入球场，看台上的红牛字样迅速将人拉回现实。传统和回忆，也就此戛然而止。

作者：沈雷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上海文汇报体育版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