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舟：再造一个内马尔，再造一个耶稣……也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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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舟：再造一个内马尔，再造一个耶稣……也没用 

原创 2016-06-15 张晓舟 大家

文 | 张晓舟

没多少人会知道巴西总统是谁，也没多少人知道罗塞夫，即使知道这个名字也未必知道这是个女的，更没什么人知道她早就中途下课了。对全世界来说，巴西国家足球队主帅似乎才是巴西总统，因为巴西乃是“足球王国”，是“五星巴西”，是世界足球当仁不让的老大，而在巴西，每个人都是球迷，每个人似乎都可以对国家队的人员和打法提出自己一套见解，于是，在巴西，俨然人人皆总统，足球似乎替巴西人实现了平等，足球令巴西成为“平民巴西”，然而，“平民巴西”却如此急迫（我打成了“鸡婆”）地充老大，渴望巨星，期盼“桑巴革命”。巴西人在这个悖论中冲撞，在这个怪圈中打转。

但是巴西在去年美洲杯没有打进四强，今年美洲杯则干脆没从小组出线，而在世界杯预选赛目前仅仅排名第六，并且在里约奥运家门口，假如内马尔领衔的球队依旧不能夺金，巴西人恐怕宁可不主办这届奥运会。国家队主帅比起总统，更像是坐在火山口上。而邓加终于难逃第二次在国家队下课的命运。

▲ 邓加黯然下课

和罗塞夫一样，邓加是被汹汹民意淹没的。巴西小组出局甚至让很多巴迷（不只是巴西人，也包括中国人）松了一口气，他们就盼着邓加赶快下课，否则巴西队没准都去不了俄罗斯世界杯。没想到名宿里维利诺更狠，他发话说：“我希望巴西进不了下届世界杯，我觉得为了巴西足球的未来，我们需要一场彻底的悲剧让领导者睁开双眼认清现实。1比7对德国的惨败还不足以让巴西足球发生改变，如果我们历史性地连世界杯决赛圈都进不去，那么这样的悲剧才会让巴西足球发生质变。” 里维利诺说这话时巴西足协还没有宣布邓加下课，也没有和继任人选蒂特谈判，老人家相当于把邓加、蒂特以及巴西足协都通通诅咒了。

▲ 巴西科林蒂安队主帅蒂特将继任巴西帅位

听上去巴西足球再一次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到了革命前夜。但是，到底想革命的人要革的是什么命？革命是所谓不破不立，但是到底要破什么要立什么？

显然，革命不是什么“复兴桑巴足球”，那只是原教旨主义的陈词滥调，因为这样的豪言壮语最容易讨好民众——所谓国粹往往就是民粹。分析和赞美桑巴足球文化传统本来是我这样的外国文人的喜好，但足球毕竟是竞技体育而不仅仅是艺术游戏，何况在全球化的今日，批评“巴西足球欧化”已渐渐沦为故步自封的借口，将足球分为所谓“艺术足球”和“力量足球”，或“美丽足球”与“实用足球”，这种二元对立思维更是教条主义。“复兴桑巴足球”是一个伪问题，只要巴西小孩是从小在巴西踢球的，就不可能和德国小孩或冰岛小孩踢球风格一样，用不着担心他们当中再也涌现不了一身奇技淫巧的桑巴天才，所谓”桑巴足球后继无人“是典型的伪球迷的伪问题，虽然巴西队拥有世界上最多的球迷，但不幸其中包含了相当大比例的伪球迷。

“平民巴西”也是一个中国媒体不提就会死的伪概念。怎么就从来没人说“平民德国”？穆勒的星味儿能跟内马尔比吗？巴西四大后卫蒂亚戈·席尔瓦、大卫·路易斯、阿尔维斯、马塞洛频频入选各种最佳阵容，而德国队后卫，以本次欧洲杯主力而言，穆斯塔菲、赫克托尔、赫韦德斯这三个人难道不是十足平民相？但拥有四位世界级后卫的巴西队恰恰制造了巴西世界杯大惨案。巴迷很容易患上“巨星强迫症”，把振兴巴西足球的希望寄托在巨星身上，一旦缺乏巨星，就没完没了地扯“平民巴西”的蛋，似乎只有多几个巨星出现，才能一举告别“平民巴西”，重新称霸世界足坛。

▲ 蒂亚戈席尔瓦成了巴西世界杯惨败的替罪羊，被邓加赶出国家队

古典足球时代巨星的个人作用更为突出，而古典足球死于2002年，正是那一次夺冠让巴西人患上不可救药的巨星强迫症和桑巴强迫症，而浑然不知那是古典时代的终点。即便我们淡忘足球比赛属于场上十一人的集体，仅以英雄史观去衡量，天王巨星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何况是三个巨星聚义——罗纳尔多、里瓦尔多、罗纳尔迪尼奥——并且他们恰好没伤没病（顺便说一句，我不得不说巴西队2002年的成功，伦戈医生的功劳可能不下于斯科拉里，是他令罗纳尔多和里瓦尔多从伤病中奇迹般恢复到最佳状态）。巴西足球曾经阔气到贾德尔这样的锋霸（绝不比迭戈·科斯塔差吧）、埃尔伯这样的悍将（技术比莱万多夫斯基全面）都不放在眼里，但同时拥有3R，是巴西足球史百年难遇的奇迹，继续躺在这样的奇迹上面做梦，只会做噩梦。

▲ 斯科拉里，古典足球时代的终点

在巴西球迷看来，似乎一个巴西球员不会动辄带球过掉一串人就不配穿进国家队，当然，巴西队永远需要这样的桑巴神人，但在为内马尔或道格拉斯·科斯塔的过人技艺叫绝的时候，他们真的容易淡忘足球是一项集体运动，而对这项集体运动的核心考量不是内马尔，以及不断被发现乃至发明出来的“新内马尔”，而是教练。巴西足球的最大问题并不是没有涌现更多球星，而是教练水平的全面落后——自从2002年之后，巴西教练似乎就停止成长了。

而在邓加下课之前，梅内塞斯和卢森博格也分别从鲁能和权健下课，三位巴西国家队主帅几乎同时被炒，简直鬼使神差。不是纯开玩笑：这三个人的工作其实是可以互换的。因为巴西足坛来来回回就这么几个老江湖，风水轮流转，你方唱罢我登场，更像是打麻将手气不好换个座位。阿根廷教练在世界足坛建立了一个强大的“贝尔萨传统”，贝尔萨打通了南美足球和欧洲足球多余的界限，不单影响了瓜迪奥拉，也影响了波切蒂诺和西蒙尼这二位在当今欧洲最炙手可热的年轻帅才。即使不去和教练资源异常丰富的阿根廷冤家比，跟出了佩莱格里尼和桑保利（即将任教塞维利亚）的智利也没法比。巴西对厄瓜多尔和秘鲁进不了球，在世界杯预选赛似乎对谁都没脾气，因为确实看不出邓加的水准，假如邓加要重新证明自己的水准，今后应该去执教厄瓜多尔或秘鲁——但也得人家愿意请你才行。

▲ 卢森博格刚刚在天津权健下课

很难想象，卢森博格曾经是皇马主帅，斯科拉里曾经是切尔西主帅。巴西主帅去欧洲俱乐部都是去要人或者去考察球员的，何曾见过他们去和欧洲同行认真切磋，向欧洲同行认真学习？巴西足协除了不断抬高“五星巴西”出场费，把国家队当做赚钱机器，何曾有更切实的长远规划？斯科拉里也受过贝尔萨的影响，但现在他甚至很难影响中国教练。迟早有一天邓加也会来中超中甲混个饭碗，如果梅内塞斯和卢森博格能留下去，本来是可以凑一桌中国麻将的，四大金刚本来可以在中国的麻将桌上开巴西国家队主帅联席会议。巴西教练差不多彻底沦为欧洲的弃儿，而成为在巴西和亚洲之间飘来荡去的短期雇佣兵。

▲ 继库卡之后，曼诺·梅内塞斯也在山东鲁能下课，鲁能的巴西梦再度破灭

巴西足球的挫败何止是美洲杯小组出局，更大的挫败是巴西足球教练的声誉一落千丈，巴西足球缺的不是天才球员，而是教练——优秀的教练并不依赖天才巨星，而是凭借自己的理念取胜。如果一定要说桑巴足球后继无人，那指的首先不应该是球员，而是教练和管理者，巴西足球的问题是理念的缺失。

谁说这支巴西队是“平民巴西”？你把同样的球员交给瓜迪奥拉带，或交给克洛普带试试。邓加的最大贡献似乎就是为你大国安栽培了奥古斯托，仅仅因为奥古斯托挥舞国安牌屠刀在海地鱼腩上狂剁了两下，北京媒体就能做出《美洲杯给国安的启示》这样的宏文，邓加在英勇就义前能否对着星空呢喃一声“国安是冠军”？奥古斯托和吉尔也就罢了，特谢拉这样的天才球员也选择了中超，这是一个严重的信号：巴西国家队的球衣没那么值钱了，以前经纪人和球探都要贿赂国家队主帅（卢森博格便是借此谋财并因此下课），通过让球员进国家队来涨身价，但现在，特谢拉似乎在中国营造了自己的金钱独立王国，从而乐不思蜀。有三种足球：世界足球，巴西足球，中国足球。巴西足球和中国足球似乎都是独立于世界足球之外的强大存在，而金钱令巴西足球和中国足球结亲，巴西足球从此不得不与中国足球为伍。

科林蒂安主帅蒂特也未必是多好的选择，而几乎只是唯一的选择。他能做的，也仅仅是先止跌，先纠偏（例如重新启用蒂亚戈·席尔瓦），再过渡，而不是什么大刀阔斧的革新，一个蒂特，填不不了巴西足球教练的集体空虚。

阿根廷足协正在摩拳擦掌要搞“足球体制改革”，马拉多纳也被邀请去开会献计。这是一种未雨绸缪的危机意识，阿根廷人正在走出球王迷思，他们知道不能再依赖一个孤独的梅西，更清楚梅西这样的旷世王者以后恐怕再也不会出现了（要出现也未必出现在阿根廷）。而巴西足球还在类似“三方所有权”这样的大染缸中挣扎，还在拼命撒狗血打鸡血催生一个又一个“新内马尔”，其中最为靠谱的一个“新内马尔“是加布里埃尔·赫苏斯，而赫苏斯拥有一个奇葩的复杂所有权：55%归经纪人，15%归自己，30%归帕尔梅拉斯。这就是巴西足球特色，正是这样的奇葩体制制造了内马尔没完没了的官司。

▲ 赫苏斯的名字就是耶稣

赫苏斯准确的译法是——耶稣，巴西人要么把足球当做一项伟大的国粹艺术，要么把足球当做一宗热销出口商品，要么把足球当做耶稣的世俗救赎，但就是没有把足球当做一项专业化程度越来越高的产业。

再造一个内马尔，再造一个耶稣......但再多的耶稣，往往也只能掩饰人的无能。

【作者简介】

张晓舟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乐评人，音乐策划人和唱片监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