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故事计划》第68期：我和婉婉的相对论

源济

我和婉婉的相对论 

原创 2016-06-22 清河 全民故事计划

“

我羡慕婉婉有一个好爸爸。

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68个故事

一

那天我从IKEA买完家具，推着满满一车杂物去到出租车的上客区等候。那时是周五下午五点多一点，等了几十分钟也没有车过来，排在前面的客人纷纷打了电话叫车，我拿出手机，发现已经没电关机了。有些悻悻然，但我也只好安心等着不知何时才能到来的车。面前不远处是一排绿树，树冠的枝叶在初秋依旧呈现嫩绿的颜色，在傍晚微光的映照下，现出微微油亮的光泽，煞是好看。

一场暴雨突然而至。密集的雨点噼噼啪啪就砸了下来。躲在站台遮阳棚底下的，只余我和旁边几个韩国大婶。其中一个大婶对我微笑，用怪异的口音问我，你要去哪里。

是啊，我要去哪里呢？

这么大的雨，连城会不会挂念我？

只要想到连城就会想到他的女儿，那个五岁的小姑娘，穿白色连衣裙的小姑娘，婉婉，她是那么乖巧漂亮，就像小时候的我。

我紧闭的嘴角浮现一丝笑意。

二

 

我和婉婉第一次见面，也是一个雨天。婉婉和奶奶出现在我和连城住处的客厅里，我看见小女孩穿着一条白色纱裙，穿着凉鞋的脚上沾了一些些泥巴印子。连城抱起婉婉就往浴室走，说，爸爸去给你洗洗脚。我看着连城的背影突然恍惚起来，恍神中感觉是爸爸抱起我走远了，直到房间里传来父女俩对话的声音，我才清醒过来。

我小时候也有一条白色的细纱裙子，是妈妈买给我的。我至今还记得在商店里试穿那条裙子时欣喜雀跃的心情。回家的路上，我开心得一路蹦蹦跳跳，妈妈看见我开心的样子，眼睛笑得弯弯的。

我对妈妈的记忆不多也不深刻，那是因为在我们短暂相处的时间里我并不知她会早早离开我，而且是永远地离开。她死了，那时我只有七岁。

那天也是下了大雨。我像往日一样，一放学就背起书包急急忙忙跑向医院，那时妈妈已经住院小半年。雨很大，我撑着一把大伞，凉鞋踩在路边的水洼里，溅起的带着泥点的水花扑打到白白的裙摆上，可是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

我也不知道那天是怎么了，心里一直慌慌的，下午上课的时候，老是走神，老师提问我的时候，竟然没有听到老师叫我的名字。

好想早点见到妈妈。

推开病房的门。空白的一张病床。偌大的一间房，好安静。角落里，只有我的两个小表姐坐在一张长的矮凳上。她们的眼睛都红红的。

妈妈呢？

她们说，妈妈已经死了。

可是后来我去看她的时候，她还是平常睡着时的样子，只是在我俯在她身边跟她讲话的时候，她没有醒过来回答我。

我说，妈妈，今天我跑得太快了，裙子上沾了泥巴，你不会生气吧。

三

 

只要婉婉在身边，连城的目光就不会回到我身上。婉婉永远是他首先会想到和考虑的，不管我们在哪里，只要女儿一个电话，他就会立刻赶回去。有一次我试探他说，如果以后我和婉婉无法和平相处，需要他在我和她之间做一个选择的话，他会选择谁？他沉默。

我要是也有一个这样的爸爸就好了。

我的爸爸在我妈妈去世不到一年就再婚了。一开始我并不是很讨厌爸爸带回来的那个阿姨，她有时会给我买好看的衣服和糖果，有时也会帮我检查作业。但我没有办法真正接近她，可能她也有同样的感觉吧。

我从来不管阿姨叫妈妈，尽管爸爸一再要求我那么做。有好几次，阿姨出门去了，爸爸会点一根烟，敲几下我房间的门，在我还没来得及应答的时候就推门进来，坐在书桌旁边的椅子上，说，你得听话啊，爸爸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再叫阿姨了，可你就是不听，这样是不行的。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尽管我很想跟他争辩，但是我无法开口，我只是抿紧嘴唇，把头扭到一边去。那个时刻我不想看见爸爸。

我的妈妈只有一个，爸爸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并不是只要在那个位置上，就可以被叫做妈妈。而我也不明白，后来当我长大到有力气与大人们争辩的时候，每每我与阿姨发生争执，为什么爸爸就不能像连城一样护着女儿。当我与阿姨的矛盾大到爸爸必须在两者之间选择其一的时候，为什么他没有选择我？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把我推出了家门。

十三岁以后我一直住在姨妈家，已经多年没有见到爸爸。也不想见。何必呢。尽管我知道，他一直准时寄来抚养费，也多次打电话给姨妈说想要见我，但是我都拒绝了，即便偶尔他会不打招呼直接去了姨妈家，我也会躲在房间里绝不出去见他。虽然等他离开后，我会趴在窗口去看他的背影，眼泪也会不争气地掉个不停，可是我就是无法再去面对他。

为什么妈妈不在了，爸爸就不再是从前的那个爸爸了，那个曾经把小小的我高高举过头顶的爸爸，那个带着我在田野里捉蜻蜓、挖野菜的爸爸，那个在夜里给我念故事书的爸爸。那个爸爸从不抽烟，脸上常常有温柔的微笑。可是后来，他变成了一个衣服上沾满烟草味道的男人，神情也不再有从前的轻松温和。再后来，当我不再与他见面，有时我会猜测他的样貌，眼角是否有了深深浅浅的皱纹，两鬓是否多了几根白发，而他的心里是否会常常想起我。这样的猜测会让我在失眠的夜里泪流满面，而我会厌恶自己的脆弱。

也许我已经丧失了脆弱的权利，在我失去妈妈的那一刻。

我羡慕婉婉有一个好爸爸。

四

有时我会没来由地想亲近婉婉，给她买好吃的糕点和漂亮衣服，有时我会忘记她是连城和别的女人生的小孩。也许，也许在某些时刻，我会以为那个小女孩是我，所以我并不特别反感连城那些爱女儿的举动。毕竟，每个小女孩都渴望爸爸的爱，而我，太清楚那是怎样的一种滋味。

可是，可是我又会很快清醒过来。我并不是婉婉，连城不是爸爸。

最终，我从连城家里搬了出来，就像我从爸爸的家里搬了出去。我租了房子，买了许多东西，把小房间塞得舒适又满满，棉布与绒毯几乎包裹了我所触到的每一处。连城不断有电话打过来，我都没有接。

就算连城选择了我，我也不会因此而高兴，我不想再看见一个被爸爸抛弃的小女孩。我知道那对一个小孩子来说，是有多残忍。

一天又一天，不再有电话打过来。

那天我在IKEA的出租车上客区足足等了一个半小时，终于有一辆车把我载回了家。下车的时候，雨停了。

作者清河，自由写作者

编辑 | 宏伟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