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舟：被爱国主义撕裂的梅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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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舟：被爱国主义撕裂的梅西 

原创 2016-06-28 张晓舟 大家

文 | 张晓舟

见风使舵的媒体最懂得成王败寇的真理，在比赛结果出来之前，观点相反的文章可以被提前准备好，如果阿根廷赢了而葡萄牙输了，那么可见梅西比C罗更爱国；如果阿根廷输了而葡萄牙赢了——就像现在发生的——那么无疑，C罗比梅西更爱国。比比谁更爱国，就像比比嫩模的奶子谁更大，义正词严的爱国论，令“国”俨然沦为一对摇摇欲坠的假奶。

伟大的马拉多纳启蒙了一代阿迷——他们言必称潘帕斯雄鹰，哭必哭阿根廷别为我哭泣，泛滥的爱国主义奶水滋养着三十年如一日的经典哭腔。泪水从马拉多纳时代的大坝决堤，如今淹没了梅西。阿根廷人和阿迷们用马拉多纳来衡量和评判梅西，不断向他索要冠军奖杯。

队友们这次不许梅西刮胡子，指望他的大胡子护佑阿根廷队。但美洲杯领奖台上的梅西就像一尊哭泣的圣诞老人，那令我想到纪录片里那个八岁的梅西，他欢快地追逐着足球就像追逐着糖果，而现在，这个活在糖果盒里的男孩，摇身一变成了给人们派发糖果的圣诞老人。他背负着整个国家前进，追逐着缺席了整整一个时代的奖杯，嗷嗷待哺的饿鬼们纷纷扑到他身上，恨不得给他背上纹上“精忠报国”。没有比梅西更适合充当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大使的了，一个发育畸形的阿根廷球童，从巴塞罗那成长为新球王，这本来是全人类的奇迹，但阿根廷人认定“民族的才是世界的”，他们必须时刻宣示自己对梅西的所有权。

对梅西的爱恨交加，都源于对这种爱国主义所有权的捍卫与争夺。

越是全球化，越是一体化，美洲杯和欧洲杯就越是爱国主义的堡垒和战场，足球就越是要充当政治安慰剂。不止温格一个人表达过这样的意思：法国队应该给处于恐怖主义袭击悲痛中的法国人民带去安慰，应该用欧洲杯冠军去令他们振作。且不说那些非球迷是否会领你的情，恐怖主义固然对法国造成了巨大打击，然而恐怖主义肆虐的地方在全世界还多得是，法国人难道就比其他受恐怖主义祸害的国家民众受的祸害更重，从而更悲痛？即便是在欧洲中心，难道比利时不是同样在同一时间经历了恐怖袭击？还有刚刚脱欧的英国，难道不也需要一个奖杯来捍卫他们俾睨欧陆群雄的孤高地位？但冠军奖杯只有一个，足球对这个苦难的世界能做的实在有限，而爱国主义也未必能减少这个世界的苦难，假如说唯有冠军才具有安慰和激励功能，那么是否连亚军，也只能给苦难中的贵国人民雪上加霜？

阿根廷人似乎早已染上了巴西人的毛病，将亚军视为惨败。百年美洲杯沦为欧洲杯的陪衬，唯有邓加的下课和梅西的退出国家队，这样的新闻才足以和欧洲杯抢夺眼球，而智利一年内连夺美洲杯冠军，如此壮举却也被两个美洲大国的失败所掩盖了。足球的失利在巴西和阿根廷造成的巨大冲击，更深地折射出巴西人和阿根廷人的身份认同危机（关于巴西人，我已有过评论《再造一个内马尔，再来一个耶稣……也没用》）。

阿根廷与梅西的关系，则要比巴西和内马尔的关系复杂纠结得多。梅西在巴萨、在欧洲越是拿奖杯拿到手软，阿根廷人就越是要逼问：“你什么时候帮咱也撸一个？”这是一种乡下穷亲戚的悲情，唯恐你在城里把他们遗忘了。这是一种“你国”受迫害妄想症，那是我小时候流传全国的一个谣言，说是“小花”陈冲去了美国后变阔了变心了，张嘴就是“你们中国人”如何如何。而其实陈冲的这句话，纯粹是吾国人民自己想象出来的，他们唯恐被视为贫穷落后的“他者”，被富亲戚抛弃，在陈冲的身上，他们投射了自己的羡慕嫉妒恨，自己的爱和恐惧。很多阿根廷人也是如此，他们对梅西抱有深深的爱与恐惧，他们不断质问梅西：你为什么不唱国歌？你为什么不能担当领袖责任？

去年河床与巴萨的世俱杯决战再好不过地显露了这种分裂。马斯切拉诺不得不一再宣称自己希望回到河床退役，一如梅西也多次说愿意以后叶落归根为纽维尔老男孩队踢球，尽管大家都清楚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这种例牌的表态相当于给家乡父老定期喂奶，而广大阿根廷老百姓则怀抱着一种农业小清新心态：勿忘初心，勿要忘本。河床惨败于巴萨之后，一位河床球迷在机场怒骂梅西，而一向脾气温和的梅西也被气得差点发作，尽管这只是极端个案，但足以反映某种集体情绪——一种生怕被欧洲阔少抛弃的怨妇心态。阿根廷一向自视为拉美的欧洲人，他们始终在拉美和欧洲之间飘荡，心在欧洲，奈何身在拉美。

▲ 河床球迷与梅西在机场发生争执

尽管梅西随巴萨（或者说率巴萨）在欧洲所向披靡，尽管越来越多阿根廷球员和教练在欧洲大放异彩，但这仍然难以令他们释怀，因为阿根廷国内足球陷身于腐败赤字和管理混乱的泥淖而不可自拔。阿根廷人在全球化和国族主义之间分裂，他们从全球化中得不到足够的好处，在失业和通货膨胀中举步维艰，而按照足球安慰理论，梅西有责任用一个冠军去安慰这些苦鬼，用足球和爱国主义，去重新修补他们的自尊心。然而，假如你只拎出一块银牌，对不起，被全球化和爱国主义撕裂的人们将一哄而上，一把撕裂梅西。

胡子拉渣的梅西内心依旧是一个长不大的青葱少年，但更长不大的，是那些在自傲和自卑之间分裂的爱国者。

民粹主义和爱国主义是一对好基友。这就是为什么足球在拉美，比在欧洲更是民众的兴奋剂和政客的利器。世人接受的是经过好莱坞二道贩子改装的阿根廷历史风情画，是麦当娜带着刺鼻香水味的庇隆夫人，而就在去年，右翼的前博卡青年俱乐部主席马克里终结了长期的左翼政权，移除了总统府一幅万众簇拥中的庇隆夫妻的照片，甚至可以说终结了庇隆主义。尽管马克里2005年曾一度聘任马拉多纳出任博卡青年的虚职（名义上是副主席），但马拉多纳骨子里是左派，因此在前总统克里斯蒂娜卸任之际，他送她一朵白玫瑰作别。

▲ 阿根廷总统马克里（时任博卡青年主席时期）与马拉多纳

▲ 阿根廷前总统克里斯蒂娜与马拉多纳

和中国类似，那些将足球视为爱国主义兴奋剂的人，总是哭着喊着政府出手甚至直接投资，拯救足球振兴足球，而克里斯蒂娜采取的正是政府直接插手市场的简单粗暴的做法，比如直接插手阿根廷联赛的电视转播权，而正是这一“政府足球政绩工程”，导致了以塞古拉为首的阿根廷足协的腐败，导致了眼下国际足联的监管威胁，以及阿根廷司法部门的调查，而这是此次美洲杯的政治大背景，也是梅西等人退出国家队的导火索之一。

美洲杯的惨败导致的连锁反应不仅仅是梅西宣布退出，还有接下来事所难免的塞古拉辞职……阿根廷足球大乱，而大乱也为新总统马克里的大治提供了契机，他的足球改革方案和整个社会经济改革方案一致，那就是将市场的尽量交给市场，而不是用政府权力去和商业资本勾兑，从而滋生腐败和无序。马克里当然也在推特上和成百万阿根廷人一起呼吁“莱奥别走”，但他也深知，煽动足球爱国主义，往往只能掩盖政治的无能。

▲ 布宜诺斯艾利斯地铁站打出“莱奥别走”（NoTeVayasLio）标语

我打赌梅西迟早还是会回归国家队。阿根廷足球依旧后继有人，两年后迪巴拉和科雷亚这一波球员会成长起来，2018年俄罗斯世界杯堪可继续冲击奖杯。但除非阿根廷人明白一个基本常识——有梅西，阿根廷也未必具有夺冠的绝对实力，但没有梅西，或许阿根廷队连小组都未必能出线——梅西在国家队不可能得到快乐，而梅西的足球，首先完完全全建立在快乐的基础上，而不是爱国主义的基础上。

我喜欢克鲁伊夫，1978年世界杯他好端端地就是不去国家队；我也喜欢罗伊·基恩，2002年世界杯前夕，因为不满主帅麦卡锡不专业的备战，他愤然买了张机票回家；我还喜欢里瓦尔多，为了抗议巴西混乱的治安和管理，他悍然呼吁外国人不要来里约奥运会。在他们眼里，个人的安全、自由和尊严，高于爱国主义。

而梅西太难了，一个漫卷诗书的青葱少年，转眼已成忍辱负重的大叔。但是，假如他猛喷“你国”一口马黛茶——“我受够了，你们自个玩吧”，我可能会更喜欢他。

但我知道，他很难真的做到。

【作者简介】

张晓舟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摩登天空艺术总监，足球评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