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94岁的战犯和97岁的追凶人

源济

云也退：94岁的战犯和97岁的追凶人 

原创 2016-08-13 云也退 大家

文 | 云也退

不久前，又有一个“纳粹余孽”被曝光了：此人名叫赖因霍尔德·汉宁，今年94岁，1943年1月到1944年年中在奥斯威辛担任看守，罪名是“协助谋杀”。这件事情看起来有点滑稽，94岁的人了，检察官还要调查取证，在德国代特莫尔德地区法庭上举证说，汉宁当时是知道强迫劳动和大规模杀戮的存在的，哪怕他并没有积极参与。

法庭审案花了四个月，汉宁被判了五年徒刑，事实上，这五年监狱跟他在外边差不多也没什么区别，面壁思过而已。你觉得，汉宁会用怎样的口吻来给自己的罪行作个陈词？他会不会抱以冷漠的挖苦？

▲ 霍尔德·汉宁

“我一辈子保持沉默。我想告诉你们，我深深为自己曾听命于一个犯罪组织而悔恨，这个组织杀害了许多无辜者，摧毁了不计其数的家庭，给受害者及其亲属带去了惨痛、悲伤、折磨……我为自己纵容邪恶发生、为自己没能做点什么阻止这一切而感到羞耻……我正式为我的行为道歉。我真诚忏悔。”

必须珍惜这些词句，因为听一次少一次了。也许汉宁将会是史上受审的最后一位前纳粹，在他之前被推上法庭的，是去年夏天，他的“同事”，一个名叫奥斯卡·格罗宁的奥斯威辛看守，受审当时也是94岁。

当年的纳粹及其党徒，大概就剩寥寥几人“硕果仅存”，杀戮与审判之间已拉出一道时间的宽沟。时间永远是讲求恕道的，然而审判格罗宁的法官依然操着我们熟悉的语词：“即便过去了七十年，我们依然可以追求正义，依然可以找到一个判决。”

虽然年事甚高，但汉宁不孤单，他受审时还有若干幸存者到场，加上家属后人共有四十来人，其中有个95岁的柏林人列昂·施瓦茨鲍姆，他作证说，当年他在营里被强迫去给西门子修了厂房，还说，他时不常看到奥斯威辛火葬场烟囱里冒出火苗。“我看到的是火，”他本着一种亲历者的执拗强调说，并不是众所周知的焚尸炉里的烟，只不过火也是在烧人罢了。

94岁老人的过去全被翻了出来，包括1940年，18岁的他在继母的催逼下填写志愿书加入了党卫军青年团一事（这是一个重要的从轻量刑情节）。德国从2011年修改了法律，如果没有直接证据证明受审者犯下了哪一桩具体的罪行，单凭他/她在死亡营里任职这一事实，就可以认定其在协助犯罪组织的运转，属于“协助谋杀”。汉宁和格罗宁一样，都是在轮椅的协助下出入法庭的，同样相同的是，律师都提出了上诉，在走完上诉程序前，他们都不会坐哪怕一天的牢。

汉宁和格罗宁受审虽然是德国人自纠的结果，但犹太“纳粹猎手”半个多世纪来在全球范围内的不懈努力，是个重要的助推力。犹太人擅长把事情搞大，最好的一个例子，就是利用其全球信息网络追捕逃脱法网的前纳粹，追到一个，就爆出一条成功寻仇的消息，提醒世人“当年的事儿没完”。

姜昆、唐杰忠有段相声里说到居委会训练八十多岁的老太太搞治安联防，“戴个小红箍坐胡同口，说在那儿抓坏人，你说要被她抓到那坏人得多大岁数？”但事实上，犹太人抓纳粹余孽，可是不管你多大岁数，也不管自己多大岁数的。

名气最大的一位纳粹猎手，是奥地利犹太人西蒙·魏森塔尔。他从集中营幸存下来之后，就把后半生交给了追踪纳粹战犯这一件事。他的声望大到可以在联合国50周年庆典上讲话，而他的生命力也足以震撼那些逃脱法网的纳粹：到2005年去世时，他享寿97岁，最好地诠释了犹太人的一条生存哲学：你要求公义，你就要设法比你的仇人活得长。

▲ 西蒙·魏森塔尔

魏森塔尔到底追捕到多少纳粹党徒？没有一个确数，因为他会“贪天之功为己有”，大大小小的罪犯落网，他都可以自称有他一份功劳，“纳粹猎手”这一光环，如果离开自我炒作是不可能积累起来的，但可以说，人们容忍他的自我炒作，是因为觉得犹太人有理由保留下追求正义的可能，哪怕只是个幻觉。

犹太人的损失，可不是纽伦堡19名战犯受审就可以交待的，希特勒败给了联军，个人身败名裂，这都不假，但他赢得了对犹太人的“胜利”。

早在1953年，魏森塔尔就开始打搅人们的清梦，不停地告诉他们说，阿道夫·艾希曼，一个空前绝后的恶魔，已经改头换面，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重获新生。后来，是摩萨德的人奔赴阿根廷把艾希曼绑来，1960年将他推上以色列法庭，魏森塔尔说他在此事中有功，很可能是自我吹嘘，但又抓住此事大做文章，成功地把追捕前纳粹战犯变成了一桩举世皆知的事业。

魏森塔尔行事的方式颇有以色列、尤其是摩萨德的风格，那就是永远主张自己目的正确，因而可以不择手段。魏森塔尔制造了虚虚实实的故事：他说他建立了一个“档案中心”，所有前纳粹的资料都在他手上，这让很多犹太人感到宽慰，对前纳粹的心理威慑则可想而知；他还炮制过一个“敖德萨纳粹逃犯网络”。他在各处演讲，发表文章，写书，把自己包装成孤胆英雄，但这么做是出于一个让人无法反驳的理由，即，世界并不关心犹太人的受难。

▲ 西蒙·威森塔尔/陈德中/商务印书馆/2014

当年，魏森塔尔进过奥地利的毛特豪森集中营，战后，奥地利人是最希望自己协助纳粹的往事早早被忘却的。魏森塔尔偏就不让。他在奥地利的电话簿上查找以前党卫军的人，敦促奥地利当局审讯他们，或至少把他们赶出任何公共职位。

他控制舆论，利用政客之间的矛盾，让他们把纳粹余孽的消息闹到大庭广众里，而这消息经常是他编造的。他既是不遗余力的侦探，又是一个作秀高人，不停地浑水摸鱼，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孔子著《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晚年，魏森塔尔出了好些回忆录，极力夸大他一生的业绩，继续威胁那些尚未落网的前纳粹分子。《旧约》里数次提到一报还一报，如《出埃及记》里就说：“若有别害，就要以命偿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手还手，以脚还脚，以烙还烙，以伤还伤，以打还打。”

魏森塔尔真是把这一古老训条阐释到了极致，当一个垂垂老矣的昔日纳粹党徒被“猎手”缉拿的消息传出——且不论其中有多少不实成分——人们总不免又赞叹又恐惧：这么执着到底的人，还有什么事是他们做不到的？

【作者简介】

云也退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书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