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暖人生》2016-10-18：海峡对岸的传单

源济

源济

我必须在六个孩子中，舍弃两个 

原创 2016-10-30 晓世 晓世

本世界纯属  非虚构

最终被林田烈夫妻选出带走的四个孩子

林田烈和他的妻子李淑卿面对的，是一个“苏菲式的抉择”——从六个孩子当中，选出四个。

冷暖人生《海峡对岸的传单》完整视频

私藏 “ 共匪 ” 传单的士兵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林志明是台湾当局在金门岛驻守的一名士兵。

 

一个寻常的夜晚，台湾海峡的海浪声里照常混杂着两岸大喇叭的喊话声。林志明刚刚换班上岗，对这种声音和环境，他早就习以为常。

 

那时的台湾海峡，是东西方冷战铁幕的前沿阵地。

国民党在金门岛上的宣传标语

从1950年起，国民党中改会规定：对“匪区”的破坏工作是党部主要工作之一，要不遗余力地对大陆进行渗透。1953年，大陆也成立了对金门广播站，向国民党守军展开“攻心战”。双方的“嘴仗”持续升级：除了电台广播之外，还通过飞机、炮弹、气球、风筝、木桶、漂流瓶等散布传单。“解放台湾”和“反攻大陆”的声音彼此拉锯。

 

海风将一张传单吹到了林志明的脚下。他看了一眼，迅速把传单收好，藏了起来。在当时，私藏传单属于“通匪”行为，会招致杀身之祸。

 

这张从大陆飘来的传单上写着，“在毛主席共产党的关怀下，台胞林田烈一家过着幸福愉快的生活”。

林志明私藏的传单

让林志明冒死私藏传单的，是“林田烈”这三个字。林田烈是他的父亲，他们已经二十年未见。

五十年后，海峡对岸

林友彦，家住上海，今年76岁。这张半个世纪前的传单上，他也是其中一员，照片最左侧将吉他横放在膝上的就是他——林田烈的长子。

 

所谓的“幸福愉快”，当然不是真的，那是做给镜头后的摄影记者和其身后所代表的“组织”看的。在林友彦的记忆中，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一家人都是对台攻心战的“重磅炸弹”。

 

一切还要从父亲林田烈说起。1939年，正是战火纷飞的年月，父母带着姐姐从故乡台湾到广州，在乱世中讨一口饭吃。1940年，林友彦在广州出生，在他之后还出生了一对弟妹，但出生没几天，就都病死饿死了，尸体被父亲草草地葬在郊区的乱坟岗。

 

但童年也有美好的记忆。父母慈爱，尤其是父亲林田烈，勤奋工作，养家糊口，还有知识有文化，会弹琴写诗，时世艰难并未磨损他的情趣。

林友彦（前排左二）

和姐姐、妹妹、弟弟以及父母

1945年，抗战结束，一家人重返故乡台湾新北市，终于盼来了安定和美的生活。然而，这样的日子太短暂了。

 

1947年，“二二八事件”发生。事件后的一天，父亲忽然连夜孤身逃亡，就此无踪。二二八之后，台湾岛气氛肃杀，林友彦曾在一处山坡上看到过“通缉犯”的下场，“两个人，国民党把他们绑着，就那么枪毙了。”在当时，勤勉慈祥的父亲也成了这样的通缉犯。

 

但直到多年后，林友彦才知道，这并不是父亲第一次被通缉。

神秘的父亲

林田烈原名林殿烈，1906年出生于台湾新北一农户家庭。甲午海战《马关条约》之后，台湾澎湖被割让给了日本，林田烈正是在“日据时期”长大。

 

日本殖民统治时期，台湾实行“去中国化”，进行全日文教育，尽废中文。林友彦长大后才明白，为什么姐姐叫林崖子，自己叫林友彦，因为“崖子”和“友彦”都是日本女孩男孩的常见名字。

 

但是台湾人并不甘心做“二等公民”，1921年10月，一些本土知识分子组织了台湾文化协会，开办讲座、读书等活动，揭露日本殖民统治和台湾政治、经济、教育中的不平等。在一位老师的带领下，林田烈也加入了文化协会，学习中文。

 

这些年轻人常聚在一起，偷看“禁书”，分享时事。苏俄成立后，左倾思潮影响全球，台湾文化协会也逐渐转向共产主义左派团体。

 

1928年4月15日，在中国共产党的协助下，台湾共产党以“日本共产党台湾民族支部”的名义成立。蔡孝乾等5人被选举为中央委员，谢雪红等为候补中央委员，台湾共产党员共计18名。1931年的春天，林田烈也加入了台湾共产党。

谢雪红

蔡孝乾 

那时的共产党，是除了苏联之外各国统治者眼中的“异端”，“后台”中共和日共都被本国政府严厉镇压，自身难保，何况弱小的台共。1931年5月，日本殖民政府开始发动“大检肃”，疯狂搜捕台湾共产党人。

 

林田烈听到风声，连夜逃到乡下兄弟家里，但很快，日本警察循迹而来。林田烈要跑就会被当场击毙，只能束手就擒。这场搜捕中，包括台湾共产党领导人谢雪红在内的107人被捕，侥幸逃脱者或潜伏或逃往大陆。成立仅三年的台湾共产党几乎遭遇灭顶之灾。

 

“用两根小木棍压五指尖，再用针刺指甲缝，还无耻地剥光我的衣服，用点燃的香烟烫乳头。”谢雪红回忆当年的惨烈，这样写道。像她一样，入狱的台湾共产党员都遭到严刑拷打，刚刚加入台共三个月的林田烈，则被判刑五年。

 “ 半红衫 ” 的好男人

1936年刑满释放时，林田烈30岁。曾经的“组织”早已下落不明，经人介绍，他成了新北一家商会的会计。这时候，他认识了一个名叫李淑卿的姑娘。

 

李淑卿爱上了相貌堂堂、多才多艺的林田烈，但母亲坚决反对。在那个年代的台湾，因政治原因坐过大牢的人叫“半红衫”，其他人避之犹不及。但李淑卿不管什么共产党不共产党，在她眼里，这个男人如此鹤立鸡群，值得托付终身。

 

虽无母亲的祝福，1937年，二人还是成婚。不久，大女儿崖子出生，林田烈晚上还要兼职给人算账，以尽心供养妻女。1939年，他带着妻女前往广州谋生。身逢乱世、颠沛流离，青年时壮怀激烈的理想被他深埋于心底，他成了个“居家好男人”。却也是那段时光，成为林田烈人生中最平静的时光。

林田烈夫妻结婚照

然而，时代与命运难许升斗小民一生的平静。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八年抗战结束。10月15日，国民党部队在基隆港登陆，台湾光复，终于“改天换日”。林田烈也终于回到了家乡，和千万台湾人一样，扬眉吐气“做回中国人”。

 

与此同时，蛰伏已久的台共也苏醒了。谢雪红组建人民协会，联络各地左派人士，伺机展开行动。此前逃亡大陆的蔡孝乾，则被中国共产党任命为台湾省工作委员会书记，返台开展工作。

 

另一方面，驱走了日本人，台湾人和这些登陆的“解放者”们，反倒面临着更尖锐的矛盾。因为文化差异及历史遗留问题，两方开始孳生嫌隙：“本省人”看到的是涣散贪腐的新政府，“外省人”看到的则是满岛不懂中文、只会日本话的“汉奸”。随着1946年国共内战爆发，大陆的经济崩溃波及台湾，各种矛盾终于转化为沸腾的民怨。1947年，“二二八事件”就在此大背景下爆发。

 

林田烈再也坐不住了，深埋内心十年的星火被再次点燃，他重新走上街头。做了十年的好丈夫、好父亲，他终于又做回了一个共党。

 

亡命徒

二二八事件初期，无论是参加起义的民众还是台共，都对局势充满乐观。谢雪红被推选为台中市民大会主席，她相信“台湾要变天”，甚至刻好了“人民政府”的公章。

 

然而3月8日，局势逆转，国民党紧急派部队增援台湾驻军，登陆基隆，进驻台北，开始对起义民众大规模镇压，二二八事件惨痛收场。时任台湾行政长官陈仪将二二八事件归咎于中国共产党，保密局电告蒋介石，“台湾共产党首魁谢雪红，在台中设立指挥总部，台中全部公务人员俱被拘押。”

 

大搜捕再次开始。国民党政府在全岛开展清乡、自新行动，范围一再扩大，追溯到日据时期，任何涉有政治案前科者均在追究之内。

 

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有人被捕，或失踪，或枪毙”，人们听到的都是这样的消息。谢雪红等人潜离台湾，林田烈却再次被捕入狱。当时只有七岁的林友彦，永远也无法忘记父亲被捕的场景，“两个人进来就要把我父亲带走，我母亲苦苦哀求也不行。” 

林田烈、李淑卿夫妇

丈夫面临杀头之祸，李淑卿这个家庭主妇此时爆发出惊人的能量和勇气，她四处奔波、上下打点，终于打探出林田烈主审官的伯父是一位故交。妻子的拼死相救加上一点运气，林田烈被释放，条件是马上离开台湾。虎口逃生的林田烈不敢久留，他抛下了妻子和六个子女，逃往香港。

 

这一次，他再也回不来了。

林田烈的 “ 苏菲式抉择 ” 

犹太人苏菲带着一儿一女要逃离德国，在火车站，一个纳粹军官给她出了一道选择题：要逃可以，但两个孩子只能带走一个，如果不选，三个人都关进集中营——苏菲选择了男孩。

 

苏菲活下来了，但在那一刻，作为母亲的她也已经死了。多年后，不堪折磨的苏菲在美国自杀。“苏菲的抉择”是人类为自己设置的最大困境，它不是隐喻，而是极端时代的普遍现实。

 

1949年，国民党在大陆节节败退，台湾成了最后一根稻草。5月20日，台湾省全省戒严，“白色恐怖”时期拉开序幕，“匪谍”分子再次遭到疯狂搜捕和清洗。1950年1月，蔡孝乾被捕并很快变节，组织全部暴露，1800多人被捕入狱，台共彻底覆灭。

台湾白色恐怖时期新闻图片

已经逃离台湾、潜伏在香港的林田烈被组织上通知：马上叫在台家属转移。林家当时六个子女，最大的崖子11岁，小女儿林奕珍两岁，小儿子林志明还不到一岁。幼子尚在襁褓中，李淑卿如何抱着随时哭喊的他们在重重监视和关卡之下逃离？最终，夫妻俩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留下最小的两个孩子，带着四个大孩子逃出来。

 

林田烈以为，台湾很快会被“解放”，他和两个孩子的分别是暂时的，然而……

 

28年过去了

1978年，38岁的林友彦调入中国旅行社工作，负责接待海外台胞。一天，在接待一位台胞时，林友彦发现对方是父亲的一位故人。

 

这位故人了解了林家人的故事后，答应帮忙寻找。终于，林家人等来了那封台湾来信：

 

“母亲在1949年生下我后，将年幼的姐姐和我留在台湾，从此骨肉分离，由于父亲的特殊身份，几乎所有的亲朋好友视我们姐弟俩为毒蛇猛兽，不敢收留我们，也不与我们往来，过着无父无母孤儿般的生活……”

 

信未读完，一家人已经泪流满面。

被遗落在台湾的林志明（一排左一）

和林奕珍（二排右一女孩）

父母“失踪”后，外婆病逝，两姐弟被寄养在伯父家，很小就辍学，林志明十岁就拖着货郎车跟着舅舅在街市上叫卖。

 

长大后的姐弟俩常常偷听从大陆传来的“敌台”广播，希望能听到亲人们的消息。当了兵的林志明在金门岛，无意中发现了那张传单。传单上，完全没有记忆的父母和四位兄姊，正在大陆“过着幸福愉快的生活”。他们的笑容开心明朗，好像从未有过悲哀的过往。

在国共两党三十多年的“隔海嘴仗”中，自己的人民都“幸福愉快”，对方的人民都“水深火热”，那一个个真实的家庭、命运、爱与痛，都淹没在喧嚣的口号当中。

  

台共覆亡后，流落大陆的台湾共产党员化身“台盟”，成为对台宣传统战工作的重要棋子。然而政治运动层出不穷，“台胞”也无法幸免，林田烈被揪出有“出卖同志”的嫌疑，被逼退（tui）党。但和同志谢雪红比起来，他还算幸运，谢雪红则被戴上“反党、反社会主义”、“共产党叛徒”、“二二八逃兵”等大帽子，被撤掉台盟主席一职，开除党籍。即使她本人拒不接受被开除的事实，坚持每月照常交纳党费。

文革中遭受批判的前台盟主席谢雪红

1970年，谢雪红罹患肺癌，病逝于医院走廊。

 

但真正摧残人心的，还是人们内心的隐痛。每逢年节，母亲李淑卿都会在饭桌上多摆两幅碗筷，默默流泪。每个人都知道，她在思念着什么，愧疚着什么。

相逢与告别

真正的相见则是几年后的事了。

 

1983年，冷战还未结束，海峡相隔了33年的亲人们只能在第三地——日本东京成田机场相见。林友彦和母亲在一辆面包车上焦急地望着窗外，因为还担心被日本的“国民党特务”监视，他们只能一直在车上等待。

 

几个陌生的、让他们牵挂了三十多年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

 

“远远看到他们走过来，那时候是激动万分，特别是我妹妹，我们平时都叫她阿珍，看到就抱着我，我母亲痛哭流涕。”

在日本再次相聚的林家人

（前排右三为林母李淑卿；右二为小妹林奕珍。

二排右一为弟弟林志明；右二为林友彦）

1987年7月15日，台湾当局宣布解除戒严，两岸逐渐恢复联系。然而，81岁的林田烈没等到这一天。

 

听闻父亲病危的消息，小儿子林志明立刻带着妻儿辗转赶赴上海，送别父亲。

 

林志明抱着父亲的骨灰回到了台湾。自1947年离开，整整40年后，林田烈终于回家了。林志明为父亲选了一块墓地，朝着大海，朝着大陆的方向。

编者注

1947年离台后，李淑卿分别于1948、1949年两次赴港看望林田烈，林奕珍、林志明即在这期间所孕。他们出生在台湾，林田烈从未见过年幼时的这一双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