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铁志：美国人为什么会选一个讲粗口、歧视移民的人当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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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人为什么会选一个讲粗口、歧视移民的人当总统 

原创 2016-11-09 张铁志 大家

文 | 张铁志

《堪萨斯怎么了？保守派如何赢得美国的心？》（《What's the Matter with Kansas? How Conservatives Won the Heart of America》）是2004年美国最畅销的一本政治书籍。它的主要问题是为什么工人阶级会支持共和党，牺牲自己的经济利益，而它的答案是共和党运用文化议题如枪枝、堕胎等议题来吸引选民，让他们忽视自己的经济利益。

而现在，我们可以问：“美国怎么了？”为什么那么多美国白人会支持一个语言粗暴且充满谎言、歧视移民、极度不尊重女性、没有任何政策细节的富豪担任总统？

▲ 美国新任总统特朗普(川普)

▍1.

白人劳工政治的转变可以说是二十世纪美国政党政治的核心主轴。

从三〇年代起，白人蓝领阶级主要支持民主党，成为民主党新政(New Deal)联盟的一部分，但自从1964年民主党的约翰逊总统通过民权运动法案后，南方的白人工人阶级就开始离开民主党：四年之后的选举，有四成白人工人转投共和党。之后尼克松诉求不满六〇年代反文化和民权运动的“沉默的大多数”，里根时代又吸引了更多的蓝领白人（称为“里根民主党人”[Reagon Democrats]），然后到了小布什时代，更用文化战争（包括所谓3G：同性婚姻/Gay Marraige、枪枝/Gun、上帝/God）来动员保守派选民。

在这几十年中，美国工人的处境确实越来越艰难，八〇年代开始的去工业化(deindustrialization)加上九〇年代的全球化与自由贸易，更多工作机会外移，而更多工业城镇变得破败和贫困。此外，共和党的新自由主义政策不仅打击工会，更让贫富不均的情况日益恶化。最后，还有美国内部的变化或者“进步”，包括黑人权利的进展、少数族裔和女性的地位上升等等，都让这些白人很不习惯。

民主党基本上是推动或者跟着这些社会进步而不断转型的：六〇年代之后，少数族裔、女性或其他单一议题团体在民主党地位增加，他们虽然仍然有大工会的支持，却的确越来越不是以工人阶级作为主要支持者。过去二十年尤其如此。

例如，在1992年，在民主党内，大学以下学历的选民比大学或大学以上的选民比例更高（55-21），另外的24％是有上大学但没学位。但到2016年，民主党内有大学学历或以上的却超过大学以下的。可以说，民主党愈来愈转向拥抱专业阶级（the professional class）──律师、医师、企业家、高级白领、文化界人士、科技界。与此相关，他们变得更加自由派、更都会、更多元文化，但也离蓝领阶级越来越远。

▍2.

许多人都知道，这次川普的支持者主要是白人，尤其是白人工人。然而，他们对川普的支持到底是来自经济原因，或者来自种族主义？

这两者其实是分不开的。如上所述，六〇年代第一波南方白人劳工转向共和党，就是因为不满民主党通过黑人民权法案。

1985年一个政治学家在底特律附近一个郡做调查，这里曾经主要支持民主党，但到了八〇年代就转而支持共和党。他发现这些白人工人选民对政治的理解几乎都是以种族的角度：他们把民主党的福利政策理解为是拿他们白人的钱来补助黑人。

二十多年后，哈佛大学社会学者Theda Skocpol和其同僚对茶党选民的研究也是如此结果：这些人非常反对政府，也批评奥巴马保障政策是走向社会主义，但事实上他们却是享受福利的人。关键在于：他们认为福利的扩张主要是有利于黑人和其他少数族裔，所以不满。

但问题不只是所谓的种族主义，他们也未必明显地歧视黑人，而是存在更深层次的失落感。

在一本新书《在他们自己土地上的陌生人：美国右派的愤怒与哀愁》（《Strangers in Their Own Land: Anger and Mourning on the American Right》），作者 Arlie Russell Hochschild去路易斯安那州一个大都是白人的镇去考察为什么他们会支持共和党，这里在六〇年代之前是支持民主党的。

作者发现：“他们感到自己在文化上被边缘化，他们对于堕胎、同志、性别角色、种族、枪枝等议题都在主流媒体上被嘲笑是落伍后的。”他们尤其感到自己是被牺牲的：“你看到其他人插队！……联邦政府推动的平权行动(affirmative action)，让少数族裔在学校、在工作、在社会福利方面都享有特殊待遇，甚至有免费的午餐······”因此他们愤愤不平。

这种失落不只是来自经济的挫折，还有对过去荣耀消逝的哀愁：他们作为白人曾经是这个国家的主人，但现在他们的政治地位消退（部分因为白人人口减少），他们的社会地位下降（他们曾经是美国经济的中坚力量），更失去了文化上的话语权（他们所熟悉的一切价值观都剧烈改变）。

他们觉得是自己国家的陌生人。

在1992年和1996年的总统选举中，一个共和党总统候选人Patrick J. Buchanan和如今的川普一样严厉抨击全球化、外来移民和哀悼正统美国白人文化的消逝，但他在两次初选中只赢得4个州，但今日川普却在初选赢得37个州。当时连共和党都没人想到这样的极端路线会有出路。

但时代确实对他们来说是越来越坏。

到了二十一世纪之初，他们的这种情绪已经很强烈，所以小布什的“文化战争”产生作用，再加上九一一事件，让美国的爱国主义更强、排外情绪更猛。

然后在2008年，有一个黑人总统当选了，这是保守派白人最大的恶梦，也是白人霸权消失的最大象征。所以右派更激烈批评他，质疑他的出生地不是美国——川普就是这个批评的主要倡议者，或者说他是穆斯林教徒。右翼媒体更不断强调黑人是在刻意打种族牌，美国知名右派名嘴Glenn Beck更曾说奥巴马“对白人有深层的憎恨”。（但他在选前一周接受《纽约客》专访，竟然一百八十度转弯夸奖起奥巴马。）

▲ 奥巴马

因此，本土主义越来越强。

政治学者Justing Gest在一本新书《新少数：在移民和不平等时代中的白人工人阶级政治》（《The New Minority：White Working Class Politics in an Age of Immigration and Inequality》）中调查民众是否会支持一个主张“阻止移民，工作优先给美国人、保存基督教文化、阻止伊斯兰教的威胁”的假设政党，结果有65%的美国白人说会支持（这个政党虽然在美国没出现，但本质上是英国民族党的政纲）。当然支持的主要是白人、男性、社经地位较低的，也就是共和党的主要社会基础。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人也有许多是四十岁以下的年轻人。

到了这次选举，双方支持者的世界观已经是差距非常大了。

2015年一项民意调查问选民：“是否同意他们越来越不能认同美国的改变？”72%的共和党选民表示同意，民主党选民是45%；被问到“这些日子我觉得自己在自己的国家像一个陌生人”，有三分之二的共和党选民表示同意。

在2016年另一项调查，在被问到：“和五十年前相比，你觉得像你这样的人在美国的生活是更好还是更差？”克林顿支持者中有59％说更好，19%说更差，但在川普的支持者中，有81％说更差，只有11%说更好。

另外，一半以上的下层白人认为他们和当代美国的关系是疏离的，且认为他们对于政治是毫无影响力的（84％认为官员不在乎像他们这样的人），他们认为他们不可能透过勤劳工作向上流动。

所以他们认为生活和过去比起来更差、他们是被主流社会和华盛顿政客给抛弃了。他们当然愤怒。

▍3.

2002年，一本书《崛起中的民主党多数》（《The Emergent Democratic Majority》）出版，他们（和许多其他观察家）认为随着美国人口转变，如非白人人口会越来越多，以及年轻世代态度更自由派，会对民主党更为有利。而民主党较弱的南方也会因为北方人的移入和拉丁人口的增加，对民主党的敌意也会减低。2008年奥巴马当选，似乎就证明这个理论。

但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南方白人的失落感不但没有消失，反而会成为更多北方白人的感受。

没有人比川普更成功地面对和操纵白人的愤怒与焦虑。

首先，他作为一个非传统政客，加上直接的语言，符合了当代美国（和许多西方国家）民众反精英的民粹主义。

其次，他用最直接粗暴的语言表达保守白人对移民的愤怒、强调经济保护主义，他在共和党提名大会的演讲中，更以悲观语调把美国描绘成黑暗的末世。对于这些问题，他虽然没有提供具体的解决方案（除了喊“让美国再次伟大”），但这种对失落世界的描述以及对过去荣光的召唤，正打中了这些白人长久以来最深的焦虑与痛苦。他们认为，没有政客如此能用他们的语言说出他们的心声。至于那些对女性和移民的歧视语言和行为，对这些男人来说并不什么，更何况这哪比得上“让美国更伟大”重要。

于是，这一次，相对于希拉里的不受欢迎让许多民主党潜在支持者没出来投票，川普则让更多白人出来支持他。这是白人的复仇，他们夺回了他们的美国。

只是，那会是什么样的美国呢？

【作者简介】

张铁志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