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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源济

[文学欣赏] 阿瑟·黑利:《最后诊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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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2-3 10:5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章


    在病理科办公室,电话铃尖声一响,皮尔逊要伸手去接。可是,他露出紧张的样子,脸色苍白,停住了手,向柯尔门说:“你接吧。”当戴维·柯尔门走过去的时候,电话又响了一次。他说:“我是柯尔门大夫。”他毫无表情地听了一会儿,说:“谢谢你,”挂上了电话。

    他和皮尔逊一对眼神,小声说:“婴儿刚才死了。”皮尔逊没说什么。他的眼光往下一扫,身体瘫在办公椅子上,一动不动,脸上的皱纹被阴影遮住了一半,就象一下子又衰老了许多的一名败兵。

    柯尔门轻声说:“我看我得去一趟化验室。得有人和约翰谈谈。”没有回答。在柯尔门离开病理科的时候,皮尔逊还在坐着,静静地、一动不动,茫然地望着,他这时的思想只有他自己知道。

    当戴维·柯尔门进来的时候,卡尔·班尼斯特已经离开了化验室,只有约翰·亚历山大一个人在那儿。他坐在靠墙的工作台前边的凳子上,头上面是化验室的挂钟。在柯尔门走近的时候,他没有试图转身。柯尔门走得很慢,皮鞋在地板上走过,发出叽叽吱吱的声音。

    声音静下来了,亚历山大还是没有转身,只是小声问:“完了……?”柯尔门没回答,伸出手,放在亚历山大的肩上。

    亚历山大的声音很低,问:“他死了,是吗?”

    “是的,约翰,”柯尔门轻轻地说。“他死了,我很难过。”在亚历山大慢慢转过身来的时候,他把手拿了下来。亚历山大的脸色很难看,眼泪在往下淌。他的声音依旧很轻微,但却很沉着。“为什么呢,柯尔门大夫?为什么?”他思索着怎么回答才好,说:“你的孩子不足月,约翰。他活下来的希望是不大的——即使……那种情况……没有发生的话。”亚历山大凝视着柯尔门的眼睛,说:“可是他有可能活下来的。”这是无法回避的问题。“是的,”柯尔门说,“他有可能活下来。”约翰·亚历山大站起身来。他的脸靠近柯尔门的脸,他的眼睛里发出央求、询问的目光。“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在医院里……那么多大夫?”

    “约翰,”柯尔门说,“这时候我没法给你解答。”他又轻轻地补充说,“这时候我也没法给我自己解答。”亚历山大木然地点点头。他拿出一块手帕擦了擦眼睛,然后,小声说:“谢谢你来告诉我。我想现在去看看伊丽莎白。”肯特·欧唐奈在和窦恩伯格一起走向病理科的过程当中,一句话也没有说。在他低着头看那个死去的婴儿的时候,愤怒与沮丧的感情象电波一样传遍了全身。他紧闭着嘴唇,陷于沉默之中。他们经过楼道,没有去坐那上下迟缓的电梯,快步下了楼梯。欧唐奈在痛苦地自责:埋怨自己没有对皮尔逊和三郡医院病理科采取行动。他想:上帝知道,他看到了多少危险的信号。

    罗弗斯和鲁本斯都警告过他,他自己也亲眼看到皮尔逊已经年迈力衰,不能适应医院的繁忙和扩大了的业务要求。可是,他没有采取行动!他、肯特·欧唐奈、医学博士、英国皇家外科医学会会员①、美国外科医学会会员②、外科主任、医管会主席——你们快向这位大人物脱帽致敬吧!“愿上帝赐福我主,功德无量,永世恒昌,欧唐奈万岁!”——他已经为利禄所羁縻,失去了动作的自由,失去了按照工作对他的要求去行动的勇气,不敢面对行动所必然招致的不愉快的局面。于是他就从另外一个角度看问题,似乎一切都万事大吉。其实,经验和直觉都在告诉他,那只不过是他的希望罢了。而这阵子他这个医务界的大人物都在干些什么呢?他在玩弄手腕;在和奥尔登·布朗吃吃喝喝;在奉承尤斯塔斯·斯温;打算用不采取任何行动,用维持现状,用不触及斯温的朋友约瑟夫·皮尔逊一根毫毛的办法,使得那位大老板赏赐一笔钱盖那座漂亮的医院新大楼——从而实现他欧唐奈的王国的美梦,让他自己充当国王。好,现在医院也许可以得到这笔钱了,也许还是得不到。不管得到得不到,至少已经付出了一笔代价。他心想:你可以在楼上找到收条——四楼手术室的一具小死尸。

    ①英国皇家外科医学会会员:FellowofRoyalCollegeofSurgeons,简称FRCS。

    ②美国外科医学会会员:FellowofAmericanCollegeofSurgeons,简称FACS。

    在他们来到皮尔逊的门口时,他感到他的气消了一些,已经被难过所代替了。他敲了敲门,窦恩伯格跟着也进去了。

    约瑟夫·皮尔逊仍然坐在那里,和柯尔门走的时候一模一样。他抬起了眼,但是没有想站起来的意思。

    窦恩伯格先开的口,他平静地讲,没有带任何敌对情绪,似乎想把这次谈话的调门定好,作为对一个老朋友的体贴。他说:“那个孩子死了,约。我想你大概听说了。”皮尔逊慢吞吞地说:“是的,我听说了。”

    “我把一切都告诉欧唐奈大夫了。”窦恩伯格的声音有些发颤。“我很难过,约。我做不了什么别的了。”皮尔逊作了一个小的、无可奈何的手势,往日气势汹汹的架式一点都没有了。他毫无表情地说:“我理解。”欧唐奈也用窦恩伯格那样的口气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约瑟夫?”皮尔逊慢慢地把头摇了两次。

    “约,如果光是这么一档子事……”欧唐奈觉得自己是在搜索得体的词句,但又知道那种词句是并不存在的。“我们大家都会犯错误的。也许,我能够……”这不是他本来要说的话。他把自己的声音稳定了一下,用坚定一些的语气接着说:“可是问题太多了。约瑟夫,如果我把这件事提交到医管会去,我想你大概会知道大家会怎么想的。你可以使你自己,还有我们大家,少受一些痛苦,如果你能在明天早晨十点钟把辞职书交到院长办公室的话。”皮尔逊看着欧唐奈。

    “十点钟,”他说,“你们将会收到。”停了一会儿,欧唐奈转身要走,又转回来,说:“约,我很难过。可是我估计你知道,我没有办法。”

    “是的。”这声音细小得象耳语。皮尔逊呆呆地点着头。

    “当然,你是能够申请领退休金的。工作了三十二年之后当然应该有的。”欧唐奈说这话的时候,他自己听起来也很空洞。

    从他们进来以后,皮尔逊的表情第一次有点变化。他看着欧唐奈,脸上露出带点自嘲似的微笑。“谢谢。”三十二年!欧唐奈心想:我的上帝!这是一个人工作的一生的绝大部分,可是竟然如此结束了!他想再说点什么:想给大家都圆圆场,说点约瑟夫·皮尔逊做过的好事——那一定是很多的。可是正在他琢磨怎么措词的时候,哈里·塔马塞利进来了。

    院长匆匆忙忙走进来,也没敲一下门。他先看了看皮尔逊,然后眼光转到窦恩伯格和欧唐奈。“肯特,”他急急忙忙地说。“我高兴你也在这儿。”欧唐奈还没能答话,院长已转过身去对皮尔逊说:“约,你能不能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一小时之内要开一次紧急职工会议。我想先找你谈谈。”欧唐奈急忙问道:“紧急会议?什么事?”塔马塞利转过身来,表情十分严肃、紧张。“医院里发现了伤寒病,”他说,“钱德勒报告了两例,还有四个可疑病例,我们得马上处理这个传染病,我们得找到病源。”

    伊丽莎白抬起眼一看,门打开,约翰走了进来。他关上门,然后背靠着墙站了一会儿。

    没有说什么话,只是用眼光交流着他们的悲伤、抚慰和压倒一切的爱情。

    她伸出她的双臂,他偎进她的怀抱。

    “约翰,约翰,亲爱的!”她轻声说了这几句就开始轻轻地哭泣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紧紧地抱了她一下,脱开身,用自己擦泪的手帕替她拭干了泪痕。

    又过一会儿,他说:“伊丽莎白,亲爱的,如果你还愿意的话,我想做一件事。”

    “无论是什么,”她回答,“我都愿意。”

    “是我认为你一直就要我做的一件事,”他说,“现在我也愿意了。我明天写信去要入学申请表格。我去考医科大学。”

    迈克·塞登斯从椅子上站起来,在那间小病房里来回踱着。“真莫明其妙,”他激动地说。“这是毫无道理的;这完全没必要,我不干。”

    “为了我,亲爱的!”费雯在床上困难地转了转身,好面对着他。

    “可是这并不是为了你,费雯。说不定是你从哪一本第四流的言情小说里学来的傻里傻气的想法。”

    “迈克,亲爱的,你生气的时候我特别爱你,和你那美丽的红头发正好相称。”她第一次从脑子里把眼前的事情岔开了,疼爱地冲他笑着说,“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他还在生气,答得很生硬。

    “答应我等我们结婚以后,你有时也生生气——真的生气——那么我们可以吵架,然后再享受和好的乐趣。”他赌气说:“这和刚才那个主意一样没道理。而且你既然让我离开你,还说什么结婚呢?”

    “只是一个星期,迈克,亲爱的。就这一个星期。”

    “我不!”

    “听我说,亲爱的。”她劝他说,“来这儿坐下。听我说嘛!”他迟疑了一下,走过来,勉勉强强地坐在她床边的椅子上。费雯把头靠回到枕头上,侧着脸对着他,笑着伸出手来。他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气开始消了,只是还有一丝淡淡的、不安的疑虑留在心头。

    这是费雯动过手术的第四天,目前情况还比较好。她断肢的伤口愈合良好,还有一些局部性疼痛和不可避免的创口疼痛,但是头两天那种恢复期的难以忍受的痛苦已经缓解了。昨天葛兰杰大夫在费雯的同意下把帮助她镇痛的德米罗①针剂停了。只有一件事情使费雯觉得很苦恼——她没有预料到的一种意外感觉。她截肢的那条腿上的脚——已经不存在了的那只脚——总是一阵子一阵子地痒得要命;因为没有法子去搔它,觉得很难受。刚有这个感觉的时候,她拿一只脚去搓另一只脚,一时还轻松地以为没有给她截去那只脚呢。后来,葛兰杰大夫告诉她这种感觉是正常的,多数截肢的人都有过的,她才知道这是一种幻觉。可是,费雯还是希望这种奇怪的感觉赶快消失才好。

    ①德米罗(demeral),一种相当于吗啡的镇痛剂。

    她在心理方面也恢复得很好。从手术前一天那个时候起,费雯就以曾经给了迈克·塞登斯深刻印象的那种单纯的勇气接受了已是不可避免的现实。

    这种情绪一直持续地支持着她。仍然有一些时候使她感到悲观失望;那是当她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有两次,她在夜间醒来,周围一片沉寂凄凉,她躺在床上不由得为她所丧失的一切而吞声饮泣。但是大多数时候,她内在的毅力战胜了、克服了这些消极的情绪。

    露西·葛兰杰了解这些情况,对费雯很有些感激;因为这对她主持手术后的护理工作很有帮助。可是,露西知道,对费雯来说,在情绪上和精神上的真正考验还在以后。在一开始的震动过去以后,在这件事情的真正含义在费雯的头脑中逐步展开,对将来的影响更直接、更现实的时候,考验就更大了。也许这个时刻要过六个月,甚至一年才出现;但迟早总会出现的。露西知道到了那个时候,费雯能够度过失望的深渊,达到某种状态的稳定。可是这都是将来的事;至于现在,短期的预后似乎良好。

    当然,露西知道——她也知道费雯本人也知道——皮尔逊大夫诊断的成骨肉瘤可能在截肢以前就转移了,在费雯身体的其他部位蔓延。如果是那么一种情况,三郡医院以至整个医务界都没有什么办法好想了,只能暂时给她解除一些痛苦,此外就无能为力了。但这是后话,将来会有充分时间检查的。

    为了病人着想,眼前最明智的办法是设想她来日方长,帮助她积极地适应截肢以后的生活。

    今天,费雯开始恢复正常也表现在她的外表上了。手术以后她第一次做了化妆,脸上搽了化妆品。刚才,她母亲帮她整理了头发,现在,又穿上了上次差点把迈克勾引得操持不住的那件睡衣。她往日的风姿又大部分再现了。

    现在,当迈克握着她的手的时候,她说:“你还不明白吗,亲爱的?我要保险一些——为了我自己,也为了你。”

    “保险什么呢?”迈克的面颊涨得飞红。

    她平静地说:“保险你真的爱我。”

    “当然我是爱你的。”他发狠似地说:“刚才这半个小时我说什么来着?我不是说了我要和你结婚——就象咱们原来在……”——他迟疑了一下——“就象没有发生这件事情以前就计划好了的?你的母亲和父亲也都赞成。他们都要我这个女婿;你为什么不要呢?”

    “哦,可我是要你的,迈克。而且是又感激、又高兴地要你。不论咱俩之间今后怎么样,今生今世,我不相信会再有什么别的能和这个相比的。至少——”她的声音一时哽噎了,“——对我来说是这样的。”

    “那么又为什么……?”她恳求道:“迈克,请你听我说完了。你答应过的。”他不耐烦地说:“往下说吧。”

    “不管你怎么说,迈克,我已经不是你我初次相逢时的那个姑娘了。我也永远不会是了。”她带着激情,轻声地说:“所以我要保险一些——保险你是为了我现在这个样子,不是为了我原来那个样子而爱我。你不明白吗,亲爱的,如果我们要一起度过我们的余生,我不敢设想——以后也不敢设想,永远也不敢设想——你是为了可怜我……才和我结婚的。不,别打断我;你听我说。我知道你以为并不是这种情况,也许不是;我也希望不是——衷心地希望不是。可,迈克,你是个好心肠的人,你也可能对你自己都不肯承认,你是出于怜悯之心才这样做的。”他顶了一句:“你是在说我连我自己的动机都不知道吗?”费雯轻轻地答道:“我们谁又真正知道自己做事情的动机呢?”

    “我知道我的。”他轻轻地握住她的手,他俩脸挨着脸。“我知道我爱你——不论是你的整体还是部分,昨天,今天或者明天。我知道我要和你结婚——没有怀疑,没有怜悯,到了可以结婚的时候马上结婚,不想拖延——哪怕是一天。”

    “那么就为了我这样做吧——因为你爱我。现在离开我,即便你在医院里,一个星期之内别来看我——七个整天。”费雯的眼睛望着他,平静地接着说:“在这段时间里想一想各个方面——我,我们在一起的生活;你,和一个跛子一起生活会怎么样;我们能够一起享受的,和不能一起享受的;我们的孩子——对他们会产生什么影响;一切,迈克,一切的一切。你这样想过了之后,回来告诉我,如果你仍然很坚决,我就答应你不再问你了。仅仅是七大,亲爱的——我们两个一生之中的七天。这不算多。”

    “见鬼,”他说,“你很固执。”

    “我知道。”她笑了。“那么你答应了?”

    “我答应四天——再多不行。”费雯摇摇头。“六天——少了不行。”

    “五天吧,”他说,“成交了。”她犹豫了一下。迈克说:“这肯定是我出的最高价。”费雯笑出声来了;这是她第一次这么笑。”好吧,从此刻开始,五天。”

    “从此刻开始真不是滋味!”迈克说。“十分钟以后还差不多。首先我得先撵起来点,我这么一个火力很足的小伙子,五天是很长的时间呢。”他把床边的椅子移近一些,伸出胳臂。他们接了一个很长的吻,热烈一阵、温柔一阵,交替着。

    最后,费雯做了一个苦脸,推开了他。她叹了一口气,在床上移动了一下,换了一个位置。

    迈克急切地问:“不舒服吗?”费雯摇摇头。“没什么。”然后,她问他:“迈克,他们把我的腿——截下去的那个,放在哪儿?”他有点吃惊,告诉她:“在病理科——大概放在冰箱里。”费雯吸了一口气,慢慢呼出来。“迈克,亲爱的,”她说,“劳你驾下楼给我搔搔那只脚。”医务管理委员会挤满了人,紧急会议的消息迅速在医院里传开了,那些当天没来三郡医院的大夫也在城里诊所和家里接到了参加会议的通知。约瑟夫·皮尔逊的倒台和即将离院的消息也传得很快,成为现在低声议论的话题。

    皮尔逊一进来,议论的声音渐渐停了下来。院长和戴维·柯尔门也跟着他一起走进来。

    肯特·欧唐奈已经坐在桃木长桌的头上。向四周一看,大部分熟悉的面孔都看到了。吉尔·巴列特的胡子在飞舞着,正和一两个月前刚参加三郡医院医生行列的罗杰·希尔顿谈着话。耳鼻喉专家约翰·麦克埃温正与“响丁当”以及内科医生胖胖的路易斯·托因比激动地讨论什么问题。比尔·罗弗斯打着的一条闪光的又绿又黄的领带使得他很突出。他正在第二排的椅子上就座。就在他的前边坐着的是内科主任钱德勒大夫,他在看一页手写的笔记。

    有几个住院大夫也来了,欧唐奈看见了病理科住院医师麦克尼尔。和院长在一起的还有营养科主任斯特朗夫人,她是特邀来参加会议的。在她附近是厄尼·鲁本斯,他似乎带点诧异的神情在欣赏那位营养专家的颤动的、肥硕的Rx房。会议上缺了一个大家熟悉的面孔——查尔斯·窦恩伯格大夫。他已经宣布就要退休的打算了。

    欧唐奈往门口一看,只见露西·葛兰杰进来了;她与他一对眼神,微微笑了一下。看见露西使他想起:自己在处理完这件事之后,还得就自己的去留问题作出决定。他忽然想起,从今天一早到现在他还没有想到丹尼丝。医院的事情已经把她从他的脑子里挤掉了,他预计一两天之内(今后还会有一些别的事情),这种无暇他顾的状况总会出现的。欧唐奈想象不出如果丹尼丝发现这种“医务工作第一,自己得退居第二位”的状况,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她会理解吗?会象,譬如说露西,那样理解吗?这虽然只是一闪念,但使他觉得很不舒服,象是把她俩这么一比,就有点对不起丹尼丝似的。目前,他宁可暂时不去想这些。现在到了开会的时候了。

    欧唐奈敲敲桌子让大家安静,等谈话的声音止住,站着的人都坐了下来,他开始用沉静的语调说:“女士们,先生们,我想我们大家都了解医院里闹传染病不是稀奇的事情,事实上,这种情况比一般人设想的要多些。我看,可以说,传染病是对我们从事医务工作的人的一种时刻存在的威胁。只要想想我们医院里边藏着多少种疾病,就可以对这里发现传染病不那么吃惊了。相反,如果没有这种事那才是怪事呢。”全屋子人的眼睛都注视着他。他停了一下,接着说:“我不是想缩小已经发生的事情的严重性;只是希望我们大家都能恰如其分地理解这种情况。钱德勒大夫,我想请你先给开个头。”欧唐奈坐下,内科主任站了起来。

    “首先,扼要讲一下。”哈维·钱德勒手里拿着一张他的笔记,戏剧性地把眼往四下一扫。欧唐奈心想,哈维一向是喜欢当众讲话的,现在他似乎很得意。内科主任说下去道,“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发现两例伤寒病,确诊的;还有四个可疑病例。所有这些病例都是本院职工,幸好的是还没有传染给病人——目前还没有。由于有这么多病例,我以为,你们诸位也清楚,很明显,咱们医院里有伤寒病的带菌人。现在,我可以说我本人和别人一样感到很吃惊,咱们这里对炊事人员的身体检查……”一提到炊事人员,欧唐奈马上产生了警觉。立即尽量有礼貌地、沉静地插进话来说:“请原谅,大夫。”

    “嗯?”钱德勒很不高兴欧唐奈打断他的发言。

    欧唐奈和气地说:“我们很快就会谈到那方面的,哈维。目前是不是请你还是把医务方面的问题先介绍一下。”他可以感到钱德勒有点不自在。哈维·钱德勒和欧唐奈在医院里的地位几乎是一样的;钱德勒一向喜欢长篇大论,如果能说上两三句,他决不肯用一句话说完。可是,现在他只好嘟囔着说:“如果你要那么谈,好吧。可是……”欧唐奈客气而坚决地紧钉上一句:“那么谢谢你。”钱德勒瞪了他一眼,好象是说:等会儿咱们再个别谈。他在略停了难以察觉的一刹那之后,继续说道:“可能还有些人对伤寒病不大熟悉——恐怕会有的,因为这种病现在不太多了——我来简单介绍一下它的早期症状。一般是热度增高,身上发冷,脉搏迟缓,血象低。当然,还有作为这种病的标志的红斑。此外,病人会觉得头闷、头疼、食欲减退、全身酸疼。有些病人会觉得白天困倦,晚上失眠。还要注意支气管炎,那是常和伤寒病并发的。

    还可能有鼻出血。当然,还有脾肿大。“内科主任说完坐了下去。欧唐奈问:”有什么问题吗?“露西·葛兰杰问:”我想已经准备伤寒预防针了吧?”

    “对的,“钱德勒说,“我们职工全体都打,可以打预防针的病人也打。”

    “伙房做些什么安排?”比尔·罗弗斯问。

    欧唐奈说:“如果你不介意,我们等一会儿再谈。目前还有什么医务方面的问题吗?”他四下看了一眼,大家都摇摇头。“好,我们听病理科谈谈。”他平静地叫:“皮尔逊大夫。”在此时以前,屋里一直还有别的声响:人们在动弹着,椅子在挪动着,有人在小声交谈。可现在,室内刷地一下静了下来,人们的眼睛顺着桌子看那坐在中间的皮尔逊。他自从进来以后一直没言语,呆坐在那里,眼睛平视前方。他破例第一次没把他的烟斗点上,看上去就象缺了一个大家熟悉的商标似的。现在,在欧唐奈宣布要他讲话之后,他那里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欧唐奈等了一下,当他几乎又要重新宣布一次的时候,皮尔逊动弹了,椅子往后一移,他站起身来。

    皮尔逊往屋子周围看了一圈,一直望到桌子的下首,然后,又把眼神转向桌子的上首,直接望着欧唐奈,说:“这次传染病是不应该发生的。如果病理科对医院规定的保健条例的间断情况能及时发现,这本来不应该发生的。这是我们病理科的责任,因而是我的责任,麻痹大意的结果。”室内又没声响了,象是发生了一件历史性事件似的。就在这间屋子里,约瑟夫·皮尔逊曾经多少次谴责过别人的过失和错误的判断。现在,他自己站在那里——批判了自己。

    欧唐奈琢磨着要不要打断他。他决定不打断。皮尔逊又向他那个方向看着,缓慢地说:“在承担了一些责任之后,我们现在必须赶快防止这个传染病的进一步蔓延。”他向对面的哈里·塔马塞利望了一眼,说:“院长,各科主任和我制定了一些措施,要立即付诸实施。我现在讲一下。”皮尔逊停顿了一下。当他重新开始讲话时,他的声音里带上了加强音符。

    欧唐奈觉得在这一刹那,象是老头子忽然年轻了好几岁,使人约略可以看到他这个人当年作为一个思想集中、态度认真、能力高强的医师那个时代的一些形象。这些年来为屋里这些同事所熟悉的那种挖苦人的幽默和接近于轻蔑一切的自负已经消失了。代之以有专业知识的直率口气和与同行同事平等地商量问题的态度。

    皮尔逊说:“当前的问题是找到传染原。由于过去半年里没有好好为炊事人员作定期检查,我们自然应该怀疑食物是传染的媒介,应该先从这里着手来检查。因此在下一顿饭以前,我们要对所有接触食物的人员进行一次体格检查。”他从他的那件磨损了的呢料背心口袋里拿出一个怀表,放在桌子上。“现在的时间是两点一刻,我们还有两小时零三刻钟。在这段时间里,要对所有做饭的、送菜的都进行一次体检。现在门诊室已经做好了准备。我听说所有的内科医生和住院大夫都已经接到通知了。”他向四周看了看,一些人在点头。“好,我们这个会一结束,”——皮尔逊望了坐在他旁边的戴维·柯尔门一眼——“柯尔门大夫会在另一个房间里交待一下任务。”皮尔逊又指着营养科主任说:“斯特朗夫人负责通知所有有关人员,分成十二人一组,到门诊报到。也就是说,我们在这段时间里要对九十五个人进行体检。”

    “顺便说一下,在体检的时候,请记住带伤寒病菌的人——我们先假定有这么一个人——可能并没有钱德勒大夫所说的那些症状。应该特别注意看有没有不注意个人卫生的人。认为值得怀疑的人应该暂时停止他们的炊事工作。”皮尔逊停住话头象是在思考,到目前为止他并没有看笔记。然后又继续讲道:“当然,我们都知道体检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碰巧也许能发现我们要找的那个人,可是有可能我们找不到。很可能要在体检完了之后,我们的主要工作可能要在试验室里进行。要通知每一个体检的人明天早晨交大便。”他脸上带了一丝苦笑。“不能拿便秘作为理由不交;如果今天能交,当然我们也收,表示欢迎。”

    “化验室已经做了给这些人查大便的准备。当然这要花几天工夫——至少两三天。”有个声音(欧唐奈认为是吉尔·巴列特)在说:“九十五个人!屎倒是真不少。”桌子周围响起了一阵笑声。

    皮尔逊转转身,说:“是不少。可是我们得尽量完成这个任务。”说完之后,他坐了下来。

    露西示意要讲话。欧唐奈点了点头。她问:“如果马上找不到传染原,我们还继续用医院的伙房开饭吗?”

    “目前——是这样,”欧唐奈回答。

    院长补充说:“我的办公室正在和外面联系,如果我们觉得有必要的话,能不能找到外面的食堂代办本院的伙食。可是我很怀疑——时间这么仓促——城里哪家能有这个条件。”比尔·罗弗斯问:“我们还收住院病人吗?”

    “对不起,”欧唐奈说。“我忘记提了。从现在开始我们停收住院病人。已经通知了住院处。当然,我们希望病理科能很快找到传染原,然后我们再研究收病人的办法。还有别的问题吗?”没有其他人提问。欧唐奈又向会议桌下首看了看,问:“柯尔门大夫,你还有什么补充吗?”戴维·柯尔门摇摇头。“没有。”欧唐奈把摆在他面前的文件夹合上。“好,女士们、先生们,我建议马上开始吧。”在会场上椅子开始移动、个人交谈开始的时候,他对皮尔逊说:“约,我可以和你说一句话吗?”其他人陆续走出房门的时候,他俩一起走到一扇窗前。欧唐奈尽量使自己的声音让别人听到,缓缓地说:“约,在处理这个问题期间,你自然继续负责病理科。可是,我觉得还得和你讲清楚,在别的问题上原来的决定没有什么改变。”皮尔逊慢慢地点了点头。他说:“是的。我已经想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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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2-3 10:5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章


    象一个将军在战斗打响以前巡视自己的部队一样,约瑟夫·皮尔逊视察了病理化验室。

    跟着他的有戴维·柯尔门、病理住院医师麦克尼尔大夫、卡尔·班尼斯特和约翰·亚历山大。皮尔逊、柯尔门和麦克尼尔是在医管会开完紧急会议之后直接来的,两个化验员根据原来的指示清理了紧急工作以外的其他工作。

    皮尔逊巡视了一遍以后,对其余四个人说:“我们现在的问题是带有侦察性质的。在大约九十五个炊事人员当中要找到一个带伤寒病菌的人。这也是一个速度问题;用的时间越长,传染病的扩散机会就越大。我们侦察的手段就是化验大便,今天开始送来,大部分明天早晨送到。”他对麦克尼尔说:“麦克尼尔大夫,今后几天你的工作是保证化验室暂停一切不重要的工作。检查所有的常规申请单子,决定哪些需要先作,哪些可以推迟,至少要推迟一两天。你认为紧急的化验可以交给卡尔·班尼斯特,尽量和他一起工作,但不要给他的工作份量加得太重,除去重要的项目以外,其余时间留下来,让他参加当前的中心工作。”麦克尼尔点点头,皮尔逊接着说:“你自己处理外科手术回报。把看来紧急的先处理掉,能推迟的先放一下。如果有你不十分有把握的诊断,给柯尔门大夫或者我打电话。”

    “好,我现在就去办公室查看一下。”麦克尼尔走了出去。

    皮尔逊对其余的人说:“我们给每一个大便样品单独作一个玻璃片。不要把好几个培养物放在一起,那样做有搞混的危险;损失了时间,又得返工重作。”他问亚历山大:“咱们的麦康吉培养基①够不够作大约一百份的?”

    ①麦康吉(MacConkey,1861——1931),英国细菌学家。麦康吉培养基为一种麦康吉琼脂,胆汁肉汤液。

    约翰·亚历山大脸色苍白、眼圈还红着。他半个小时以前刚从伊丽莎白那里回来。但他立即作了回答。“不够,”他说,“我们也就有两打左右,一般只够几天用的。”他对化验室问题的反应是习惯性的。可是在他回答过之后,心里在琢磨:对皮尔逊大夫这个人自己到底是什么情绪,连自己也说不清。他觉得应该恨这个老头子,是他的漫不经心造成了他的孩子的死亡。也许过些时候他会恨他的,可是现在,他只感到深深的隐痛和默默的哀愁。面对着目前大家的繁重工作,对他来说也许倒是件好事。至少他可以在百忙之中忘却一些悲哀。

    “我明白,”皮尔逊说。“那么就请你在培养室里一直工作到所有的玻璃片都准备出来为止。我们必须在今天下班以前准备出来。”

    “我现在就开始吧。”亚历山大跟着麦克尼尔走了。

    现在皮尔逊自言自语道:“我们得作九十五份标本,就算一百份吧。假定有百分之五十的乳糖是阳性反应,其余的百分之五十要作进一步检验。恐怕不会再多了。”他看着柯尔门,让他肯定一下。

    “我同意。”柯尔门点点头。“那么好吧;每份标本需要十个糖试管。五十份标本——就是五百份。”皮尔逊转身向班尼斯特问:“有多少糖试管可以用,干净无菌的?”班尼斯特想了一下,说:“可能有两百个。”

    “有把握吗?”皮尔逊认真地问。

    班尼斯特脸一红,他又说:“一百五十个总会有的。”

    “那么再要三百五十个来。给供应室打电话说需要今天送到,不能拖延。告诉他们以后再补手续。”皮尔逊接着说:“打完电话以后,开始把试管分成十个一组。先用原有的,再用他们送来的。查一查糖类的储备。记住需要葡萄糖、乳糖、卫茅醇、蔗糖、甘露醇、麦芽糖、木糖、阿拉伯糖、鼠李糖,还有一个试管盛吲哚产物。”皮尔逊一口气不加思索地数出这些试剂,脸上藏着得意的神色,又对班尼斯特说:“你可以在化验室标准工作规程第六十六页上找到沙门氏病原①生化鉴别表。好吧,开始行动。”

    ①沙门氏病原(Salmonellatyphi),伤寒病原。

    班尼斯特急忙跑到电话那边去了。

    皮尔逊转身问柯尔门:“你想想,我还有什么遗漏吗?”柯尔门摇摇头。老头子掌握局势之迅速彻底,使得柯尔门又惊讶、又感动。“没有,”他说,“我想不出有什么遗漏的。”皮尔逊看着那年青的病理医师,愣了一会神,然后说:“那么咱们去喝杯咖啡吧。这可能是今后这几天仅有的一次机会了。”在迈克·塞登斯走了以后,费雯才感到他这一走给她心里留下多大的空白,没有他,今后这几天会显得多么漫长。但是她相信让迈克离开几天是对的。这可以使他俩都能有机会清理一下思想,仔细考虑一下未来。并不是费雯自己还需要考虑什么,她自己的感情是很坚定的,可是这会对迈克公平一些。可是,到底是不是这样呢?她突然又觉得她这样做的真正动机也许是认为自己的感情毫无问题,而是要求迈克去证明他的爱是否真诚。

    可是,这并不是她的原意。但迈克会不会这么想呢?费雯心里在嘀咕:假如在他眼里,她好象不那么信任他,不愿意单从表面上看,接受他对她的忠诚,迈克会不会这么想呢?的确,从表现上看,他没有这么想;可是假如他也象她现在这样,前思后想,结果认为就是这样的,那怎么办呢?她考虑是不是给他打个电话或者写个条子解释一下她的真正意图——可是就在眼前,她的真正意图是什么,她准知道吗?有时候把一件事情想清楚可真够困难的;一开始你做了自己认为是对的事,然后,又怀疑别人可能误会了,于是可能又找出自己从来没有想到的意思。无论什么事,怎么才能够真正知道怎么样才算是做这件事的最好办法呢……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在什么时候?……

    门上轻轻叩了几下,洛布顿夫人进来了。看见她,费雯突然忘记了她已经十九岁,已经是一个成年人,能为自己决定问题了。她伸出双臂。“■,妈妈,”她说,“我的脑子都乱死了。”给炊事人员作的体格检查工作进行得很快。在一排门诊室的一间小诊室里,钱德勒大夫刚给一个男厨师作完检查。“好,”他说,“可以穿衣服了。”开始,内科主任还拿不定主意,他亲自参加给一部分人检查会不会有失身份呢?但最后他决定还是参加的好。他的态度就象一个指挥官感到在进行一次滩头堡冲锋时需要身先士卒一样,觉得有那么一种道义上的责任。

    实际上钱德勒大夫对欧唐奈大夫和皮尔逊大夫一直驾驭着全局的这种状况是不大满意的。自然,欧唐奈作为医管会主席,理应对医院的福利全局加以关注。可是,钱德勒的看法是:他只不过是个外科大夫,而伤寒这种病基本上是内科的事情。

    也可以说,内科主任感到在目前这场紧急斗争当中被别人篡夺了扮演主角的机会。钱德勒大夫的内心世界有时会出现一种想法:自己原本是个不同凡响的人物,可是用事实来证明这一点的机会又老不出现。现在,好容易出现了这么一个机会,又把他降格到虽不能说是跑龙套的角色,充其量也只能称为配角的角色。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欧唐奈和皮尔逊所做的安排似乎进行得很顺利,至少他们在要扑灭这场伤寒病的共同目标上是一致的。他这时稍微皱了皱眉,对穿好衣服的厨师说,“记住要特别注意卫生,在伙房里要保持绝对清洁。”

    “好,大夫。”这个人刚走,欧唐奈就进来了。“你好,”他说,“进行得怎么样?”钱德勒起先打算顶他一句。可是,又一想,究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照他看,欧唐奈除去有些小缺点——有时太民主了一点之外,还是一个好的医管会主席,的确比前一任要好得多了。所以,他满和气地回答:“我已经忘了记数,大概快查完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什么。”

    “那些伤寒病人怎么样?”欧唐奈问。“还有那四个可疑的?”

    “现在可以改成四例确诊,排除两例可疑的,”钱德勒说。

    “有出现危险情况的病人吗?”

    “我看没有,幸亏有了抗生素!十五年以前比起现在来要麻烦多啦。”

    “是的,我看也是。”欧唐奈知道用不着查问隔离情况。钱德勒虽然喜欢摆架子,他在医务方面是无懈可击的。

    “病人里边有两个护士,”钱德勒说。“一个是神经内科的,一个是泌尿科的。另外两个是男的——一个是发电室的电工,一个是档案室的职员。”

    “是隔得很远的不同部门的人。”欧唐奈考虑着说。

    “不错!除去在食堂吃饭之外,没有共同的地方。四个病人都在咱们医院食堂吃饭。咱们从这里下手我看是没有问题的。”

    “那么我不打扰了,”欧唐奈说。“你外边还有两个病人,可是别的诊室等的人多,我们正在调配一下。”

    “那好,”钱德勒说。“我接着干,一直到作完为止;工作怎么也不能停——不管多久。”他坐在椅子上伸直了腰。他感到他那种斩钉截铁的话有一种豪迈不减当年的气概。

    “说得对,”欧唐奈说。“看你的了。”内科主任觉得只落到这一点点反应太轻了些,于是僵硬地说:“你出去告诉护士把下一个叫进来,怎么样?”

    “当然可以。”欧唐奈走了出去,一会儿一个帮厨女工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卡片。

    钱德勒说:“给我那个。请坐。”他把卡片放在面前,随手选了一张空白病历表。

    “是,大夫,”那姑娘说。

    “好,先讲你的病史——你自己和你们家庭的——尽量说全一些。先从你父母开始吧。”在他的仔细盘问下,那姑娘一一作了回答,钱德勒迅速填满了他面前的那张单子。和往常一样,他写完之后,结果就将是一个病历报告的良好典范,可以达到编入医学教科书的水平。钱德勒成为三郡医院内科主任的原因之一,就是他是一个非常精确和在业务上很用心的医师。

    离开了进行紧急任务的门诊部以后,欧唐奈开始比较深入思考一下到目前为止的情况。现在正当下午时间,从今天早晨起发生的一连串事情,使他很难把全部事态的影响考虑清楚。

    意外的事情一件接一件。首先,发现了一个婴儿的误诊,没有多久就死了。然后接着而来的是解除皮尔逊的职务,查尔斯·窦恩伯格退休,发现医院的基本卫生保健措施已经六个多月没有实施,现在又发生了伤寒疫情,传染病的蔓延之势象一把惩罚之剑高悬在三郡医院的上空。

    不多时间发生了这么多事件。为什么呢?是怎么造成的呢?是不是一直没有发现的隐患突然爆发出来,使整个医院处于它的控制之下呢?会不会还有更多的问题出现呢?这是不是一个总崩溃的预兆呢?是不是大家都背上了盲目自满的包袱,而欧唐奈自己很可能是这个缺点的祸根呢?

    他想:我们都认为这套班子比原来那套班子好,那么有把握。我们都为此而尽力。我们都相信我们正在进行创造性的劳动,争取进步,建立一个治疗中心,一个学习和应用医学的好地方。是不是这一切都失败了?这种盲目的失败是通过我们自己的良好愿望产生的吗?是不是我们异常愚蠢、视而不见——眼睛望着云端,被那理想的光芒弄得眼花缭乱,而忽略了眼前简单的、平凡的来自现实的警告呢?欧唐奈在反复考虑:我们建立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是一个真正的治疗中心吗?还是由于我们的愚蠢而建立了一座堂皇的石冢①——一个空空如也的消毒殿堂呢?

    ①堂皇的石冢(WhitedSepulchre),《圣经》中形容伪善人物的词语。

    欧唐奈思绪万端,不觉穿过医院,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他走到窗前,往下面一看,医院的前院和往常一样,许多人来来往往活动着。他看见一个男人一瘸一拐地走着,一个妇女扶着他的胳臂;他俩在下面走过去,看不见了。一辆汽车开过来;一个男人跳下车,把一个妇女扶上车。一个护士出来,递给那个妇女一个婴儿。车门关上了,汽车开走了。一个男孩子拄着拐杖过来,他走得很快,熟练地摆动着身体。一个穿着雨衣的老年人把他拦住;老年人似乎不知道该往哪里走,男孩指了指。他俩一起走向医院的大门。

    欧唐奈心想:他们到这儿来有求于我们,对我们寄以信心和期望。我们配吗?我们的成功抵偿得了我们的失误吗?过些时候,我们专心致志地工作能够弥补上过失吗?我们有朝一日会知道这一点吗?

    他把思路拉回到更现实的问题上来,他设想:从今天以后必须作很多的整顿。必须补上漏洞——不仅已经暴露出来的,还有其他经过努力探查发现的一切漏洞。必须寻找弱点——负责人本身的,还有医院组织方面的一切弱点。必须进行更多的自我批评,更多的自我检查。让今天,他想,让今天成为一个光亮的火炬,一个悲恸的十字架①,一个重新开始的标志吧。

    ①悲恸的十字架(Crossofsorrow),指耶稣遇难的十字架。

    有许多事情要做,有许多工作摆在面前。要从病理科开始——事故发生的薄弱环节。然后其他地方也要整顿,他猜想还有好几个科是需要整顿的。

    现在已经定下来的新建楼工作明春即将开始,这两方面的工作可以同时进行。欧唐奈的脑子迅速开动起来,他已经在开始作计划了。

    电话铃突然响了。

    接线员呼唤:“欧唐奈大夫,长途电话。”是丹尼丝。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曾经吸引住他的清柔和沙哑。在相互问候之后,她说:“肯特,亲爱的。我要你这个周末到纽约来。我在星期五晚上请了一些客人,想让他们看看你这样一位人物。”他只犹豫了一下,就答复她说:“非常对不起你,丹尼丝——我恐怕去不了。”

    “你一定得来。”她的语气很坚决。“我已经发了请帖,不可能再收回了。”

    “恐怕你不了解。”他觉得他在拼命设法把话说圆了。“我们这里发生了传染病疫情。我得一直顶到这件事过去才能脱身。然后至少还有几件非办不可的事情。”

    “可是你说过,最亲爱的——我一叫你,你就随叫随到的。”这声音里已经稍微带了那么一点不高兴的意思了。他真希望此时能在她身边,那就肯定能使她理解的。慢点,到底真能吗?他又有点含糊了。

    他回答:“不幸的是当时我没想到这种情况会发生的。”

    “你不是医院的负责人吗?你当然可以让别人来替你负责一下,就是那么一两天的工夫。”很明显,丹尼丝是不想对他谅解的了。

    他小声地说:“恐怕不行。”电话那一头停顿了一下。然后,丹尼丝轻轻地说:“我曾经警告过你,肯特——我是一个占有欲很强的人。”他又开始说:“丹尼丝亲爱的,请你——”说到这儿没说下去。

    “这真是你最后的答复吗?”电话里的声音还是那么轻柔,简直有点象抚慰的口气。

    “我不得不这样,”他说。“我很难过。”他又补充说:“我给你打电话,丹尼丝——我一能离开马上就给你打电话。”

    “好,”她说,“就这样吧,肯特。再见。”

    “再见,”他说完,心事重重地放下了电话。

    已经到了查伤寒病原第二天的上午。

    正如皮尔逊大夫预料到的,昨天下午只送来了少数大便样,大部分是过去这一个小时之内送来的。

    病理科化验室中间的长桌上摆满了盛大便样品的硬纸小盒子,每个盒子上都注明了姓名。皮尔逊坐在桌子一头的木椅子上,填写化验室编号,为以后填写检验记录报告单做准备。

    皮尔逊作好记录的初步准备工作,紧接着就把样品往他身后递。戴维·柯尔门和约翰·亚历山大一起在准备培养玻璃片。

    班尼斯特一个人在靠边上的一张桌子上处理其他化验。那是被束缚在病理科办公室的麦克尼尔决定得马上处理的一些化验请求。

    化验室臭气熏天。

    除去戴维·柯尔门,其余的人都在吸烟。皮尔逊喷出了大量雪茄烟雾来遮盖打开大便盒放出的臭气。在此之前,皮尔逊默默地递给柯尔门一支雪茄。

    柯尔门点燃了,但觉得雪茄烟的味道和污浊的空气一样难受,就又把它灭了。

    班尼斯特的死对头,那个医院管收发的小伙子很得意,每送进一批大便样品来,总要说那么一句俏皮话。第一趟,他看着班尼斯特说:“他们把这些东西送得真是地方。”后来,他对柯尔门说:“给您这些五香的,大夫。”现在,他把一套纸盒摆在皮尔逊面前,问:“您这份加点奶油白糖吗?”皮尔逊气哼哼地没理他,接着写他的字。

    约翰·亚历山大很有次序地工作着,思想很集中,动作灵活熟练,就象戴维·柯尔门初次见到他时曾经注意到的那样。他拿起一个纸盒,打开盖子,拉过一个小平皿①,用蜡笔把盒上的号码抄在平皿上。又拿起一个木把的小铂丝环在酒精灯上消一下毒,用铂丝环在大便样上刮起一小块放在消毒盐水里。这样再做一次之后,又用铂丝环把一些这样的溶液刮到培养盘上,每次动作都很均匀,稳妥。

    ①小平皿(Petridish),实验室用的小玻璃碟,又名陪替氏皿。

    他在盐水试管上贴好标签放在试管架上。把带着培养物的小平皿送到试验室那头的恒温箱里。在这里放一天,如果需要的话,可以开始作进一步培养化验。这个工作是着急不得的。

    他转过身看见戴维·柯尔门正在他身后。亚历山大想要说件事,又感觉到皮尔逊在屋子那头;就压低声音说:“大夫,我想告诉您一件事。”

    “什么事?”柯尔门也往恒温箱里放了一个平皿,关上了门。

    “我,哦,我们……决定接受您的意见。我决定去申请上医学院了。”

    “我很高兴。”柯尔门带着真挚的感情说。“我敢肯定,那会产生很好的结果。”

    “什么事会产生好结果?”是皮尔逊在问,他抬起头望着他们。

    柯尔门回到他的工作台,坐下,又打开了一个盒子,顺话答话地说:“约翰刚才告诉我他决定申请上医科大学了。前些日子我曾经建议过他应该去上医大的。”

    “噢。”皮尔逊盯视着亚历山大,问:“你怎么筹措这笔学费呢?”

    “一方面,我的妻子可以工作,大夫。另一方面,我想,也许我可以在课外做点化验室的工作;许多医大学生都是这样做的。”亚历山大停顿一下,看看柯尔门,又说:“我已经设想到这不会是很容易的。可是我们认为这是值得的。”

    “是这样的。”皮尔逊吐了口烟;放下雪茄。他象是想说什么,迟疑了一下,问道:“你的妻子怎么样了?”亚历山大低声答道,“她会好的。谢谢你。”一时之间大家都没出声。然后,皮尔逊缓慢地说:“我希望能和你谈几句。”他停了一下。“可是我估计谈什么也是不顶用的。”

    亚历山大和那老头子对了对眼神。“是的,皮尔逊大夫,”他说,“恐怕是的。”

    费雯独自一个人在病房里想看她母亲给她送来的一本小说,可是看不进去,于是叹了一口气,把书放下了。这时候她真希望当初没有逼着迈克答应不来看她。她思想斗争着:要不要把他叫来。她眼光落到电话上,如果叫他,他会来的,可能几分钟之内就来了。她那种傻气的想法:分开几天使他俩都冷静地想想,真有什么道理吗?说到底他俩在相爱着,这还不够吗?她打电话叫他吗?她的手迟疑着。正当她要拿起电话的时候,她的要坚持到底的决心战胜了。不!她还是要等,已经第二天了。剩下的三天很快会过去的,那时她就会得到迈克——永远归她自己了。

    迈克·塞登斯在住院医师休息室一个大皮扶手椅子上躺着。这是工作中的间隔半小时休息时间。他正在按照费雯嘱咐他的话考虑着——和只有一条腿的妻子生活在一起是个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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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2-3 10:5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章


    是中午刚过的时候。三郡医院发现伤寒疫情之后四天过去了。

    院长室里,神情严肃的董事长奥尔登·布朗和肯特·欧唐奈正在听着哈里·塔马塞利打电话。

    “是的,”院长说,“我明白。”等了一会儿,又接着说:“如果有那种必要的话,我们准备作好一切安排。那么,五点钟。再见。”他放下电话。

    “怎么样?”奥尔登·布朗急切地问。

    “市卫生局限我们到今天晚上找到伤寒病原,”塔马塞利低声说。“如果到那时候还找不到,就要求我们关闭伙房。”

    “他们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欧唐奈站起来了,他的声音很激动。“他们应该知道那实际上等于叫医院关门。你没有告诉他们吗?外边包伙只能解决很有限的病人。”塔马塞利仍然很沉静地说:“我和他们说了,那也没有什么用。问题是卫生局的人怕疫情在市内蔓延。”奥尔登·布朗问:“病理科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欧唐奈摇摇头。“他们还在作着。半个小时以前我还在那边。”

    “我真不理解!”董事长焦躁地说。欧唐奈从来没有看见过他说话时着这么大的急。“四天之内医院里出现了十个伤寒病例——其中还有四个病人——而我们还找不到病原!”

    “化验室的工作很重是毫无疑问的,”欧唐奈说,“我可以保证他们没有浪费时间。”

    “谁也没有埋怨谁,”奥尔登·布朗紧接着说;“目前这个阶段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可是我们得搞出点结果来嘛。”

    “约·皮尔逊告诉我,他们到明天上午估计可以作完。如果带伤寒菌的人确是炊事人员,就肯定能找到。”欧唐奈向塔马塞利请求道:“你能不能和卫生局的人说说,先别关厨房——至少等到明天中午,怎么样?”院长摇着头说:“我早试过了。他们已经给了我们四天时间;他们不同意再等了。市卫生局的人今天早晨又来过,他们五点钟再来。如果到那时候没有什么结果,恐怕我们只好接受他们的规定了。”

    “目前,”奥尔登·布朗问:“你看怎么办?”

    “我们院务部门已经开始准备了。”哈里·塔马塞利的声音里包含着他们共同感到的意外的震动情绪。“我们已经按照我们必须关门的假设进行部署了。”一时谁都没说话,随后院长问:“肯特,请你五点钟再来一趟——和我一起见见卫生局的人,怎么样?”

    “好吧,”欧唐奈沮丧地说。“看样子我得来。”化验室的紧张空气和在这里工作着的三个人的疲劳感一样,到了万分的程度。

    约瑟夫·皮尔逊面容憔悴,眼圈熬得通红,从动作的迟缓中看出他已经精疲力尽了。过去这四天三夜他一直留在医院里,只偶而在他搬进来的一张行军床上睡那么几小时。他已经有两天没刮脸;衣服已经揉绉,头发乱蓬蓬。

    只是在第二天他失踪了几个小时,院长和欧唐奈问过几次,柯尔门到处找,没有人知道他上哪儿去了。随后,皮尔逊又出现了,继续领导他们大家都忙着作的细菌培养和进一步检验的工作,没有解释他上哪儿去了。

    现在,皮尔逊问:“我们作了多少了?”柯尔门大夫查了查单子。“八十九个,”他说。“保温箱里还剩下五个,明天早晨可以用。”戴维·柯尔门从外表上看虽然象是比那老病理医师精神一些,不象皮尔逊那样狼狈,可是自我感觉却不大妙,他觉得有一种疲劳的压迫感,使他怀疑自己还能不能跟那老头子一样支持那么久。柯尔门不象皮尔逊那样,他这三天还是回到他的套房去睡的,每晚午夜之后才走,第二天清早六点钟回到医院。

    他虽然来得很早,可是只有一天他在约翰·亚历山大之前到,那一次也只是比他先到了几分钟。其余几天他来的时候,那个年青的技术员却已经坐在化验室的凳子上,跟刚开始的时候一样,象一架精密机器似的工作起来。

    他的动作准确、经济,他记录的每个步骤都仔细缮写得清清楚楚。在工作开始以后,他就完全可以独立进行。亚历山大完全称职,也完全懂得应该怎么做,皮尔逊简单检查过一次,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之后,就没有再过问了。

    皮尔逊问完柯尔门,又转身问亚历山大:“你那里需要进一步作细菌培养的数字是多少?”亚历山大看着笔记回答:“已经检查过的八十九个样子里有四十二份分出来要作进一步培养,第二次培养物已经培植了二百八十个。”皮尔逊心算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讲:“那就是说包括明天那一批,还有一百一十个第二次培养物要查。”戴维·柯尔门看了约翰·亚历山大一眼,琢磨着这个年青人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他这样全力以赴地投入这项工作,是不是借以解除一些他个人的悲痛呢?亚历山大的小孩已经死了四天了。在这段时期里,这位年青的化验员的悲痛已经消失了,至少从外表上看是如此。柯尔门怀疑约翰·亚历山大的悲哀只是被薄薄的表层掩盖着,他感到在亚历山大说出他想进医科大学的话里就带着这种情绪。这个问题戴维·柯尔门目前还没有进一步追问,可是他决定在目前的紧急情况过去以后,马上就和亚历山大长谈一次。柯尔门根据自己以往的经验,可以给这个年青人不少忠告和指导。正象亚历山大自己说过的那样,那不会是轻而易举的事。特别是在经济方面,要放弃有薪金收入的工作,会有不少困难。可是柯尔门可以给他指出一些门径,帮助他避免走一些弯路。

    这个化验小组原来的第四个成员卡尔·班尼斯特现在已经退出战斗了。

    这个老化验员工作了三个整天和好几个晚上,作完了日常化验工作之后就主动帮助其余的人。但是今天早晨,他话都说不清楚了。戴维·柯尔门看见他不行了,没有和皮尔逊商量就命令他赶快回家。班尼斯特没有再说什么,很领情地离去了。

    送来的大便样的培养工作继续不断地进行着。到第二天,正在培养的又到该检查的时候了,皮尔逊大夫又重新分了一下工,使工作可以象流水作业那样继续下去。约翰·亚历山大和他两个人作第二阶段的工作,戴维·柯尔门继续检查新来的样品。

    从恒温箱拿出来的小平皿上面的带粉红色的培养物的表面上,原来放上去的小块大便样品形成一些很小的、湿润的菌丛。每份培养物有千百万细菌有待区分,哪些是无害的,哪些需进一步化验。

    那些带粉红色的菌丛是不含伤寒菌的,可以马上排除。有可能带伤寒菌的略带白色的菌丛,要作进一步培养,放在有培养液的含糖试管内。每一份分装十个含糖试管,各含不同的试剂。在经过进一步培养之后,这些试剂会告诉我们哪一份大便样品含有伤寒菌。

    现在已经是第四天了,大便样品已经全部交齐。医院里凡是和食物有接触的炊事员、服务员都交了,而化验工作还得进行到明天才能完。目前,亚历山大提到过的二百八十份要进一步检验的培养物有的已经摆在试管架上,有的还在恒温箱里。虽然作完了的也不少了,可是经过这么几天几夜的奋战,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那份带伤寒菌的。

    电话铃一响,坐在离化验室的墙上电话挂机最近的皮尔逊接了。“是。”他听了一会儿,说:“没有;还没找到,我会告诉你——一发现我马上打电话。”他放下了电话。

    约翰·亚历山大突然感到有些不支了,写完一页记录,一屁股坐在一个直背椅子上。暂时合上了眼,享受一会儿休息的安逸。

    柯尔门在旁边说:“约翰。你为什么不休息一两个小时——或许到楼上和你妻子待一会,不好吗?”亚历山大又站起来了。他知道如果他坐的时间一久就非睡着了不可。“我再作一套,”他说,“然后就休息。”他从恒温箱里拿出一个试管架,拿起一张记录单子,开始把十样含糖试管排好队,开始检查。他抬头看了一眼化验室挂钟,很吃惊,又过了一天了。

    现在的时间是差十分五点。

    肯特·欧唐奈放下了电话。塔马塞利没有说话欧唐奈也知道他想问什么,就告诉他说,“约·皮尔逊说,没有什么情况。”在院长的桦木护墙板的办公室里静谧无声。屋里的两个人都明白没有消息意味着什么。他们知道在院长室套间之外,医院的工作已经逐渐趋于停顿。

    哈里·塔马塞利几天以前计划的逐步停诊措施从今天下午就已开始实施。由于现在马上就要关闭伙房就更加显得迫切了。明天早饭开始,吃普通伙食的病人的一百份客饭由本市两家餐厅临时联合起来供应,只供不能转移的重病号食用。其余的病人尽量动员他们出院回家疗养,仍然需要医院照顾的那些轻病号给他们办转院,送到柏林顿市区和郊区各医院。那些医院也在动员它们的力量应付三郡医院送来的大批病人。

    塔马塞利知道转移工作要一直进行到深夜,他在一个小时以前就下命令开始了。现在,那些打电话从各地调来的救护车已经排列在太平门的外边。

    在此期间,护士们、大夫们正在迅速地从集体病房、单人病房里把病人放到平车和轮椅上准备疏散。那些有时间思索一下的人感到这真是令人伤心和沮丧的时刻。在三郡医院四十年历史上,这是头一次把病员拒之于它的大门之外。

    奥尔登·布朗轻轻敲一下门,走进院长室。哈里·塔马塞利把他们四小时以前开会之后的情况向他作了汇报。董事长注意听着,然后问:“市卫生局——他们又来了吗?”

    “还没有,”塔马塞利说。“我们在等他们。”奥尔登·布朗低声说:“那么,如果你不介意,我也和你们一起等着吧。”过了一会儿,董事长对欧唐奈说:“肯特,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可是我想起来就告诉你一声。我接到尤斯塔斯·斯温的一个电话。等这些事办完了,他希望你去见他。”他还有脸提出这个要求;欧唐奈心里这样想着,气得说不出话来。尤斯塔斯·斯温为什么要找他谈话是很明显的;只能是这个原因:不管怎么样,这位大老板还想用他的钱势来给他的朋友约瑟夫·皮尔逊撑腰。在过去这几天里发生了这些事情以后,他还这么装模作样、还这样盲目无知,简直是难以令人置信。欧唐奈一时怒火中烧,象爆炸似地嚷道:“去他妈的尤斯塔斯·斯温和他那一套吧!”

    “我愿意提醒你,”奥尔登·布朗冷冷地说,“你是在谈论医院董事会的一名成员。不论你们之间有什么不同意见,至少对他要待之以礼。”欧唐奈面对着奥尔登·布朗,眼睛里直冒火。他想,那好吧,如果要摊牌,咱们就摊吧。我再也不碰医院的政治手腕了——从今以后。

    这时候院长的办公桌上内部通话铃响了。“塔马塞利先生,”一个姑娘的声音说,“卫生局的人刚到。”这时是差三分五点。

    救主堂的钟声在报时。就象六个星期以前那天早晨欧唐奈得到医院要出毛病的第一次警告信息时一样。现在这一行几个人正在穿过三郡医院的楼道往前走着。欧唐奈带着路,后面有奥尔登·布朗、哈里·塔马塞利和柏林顿市卫生局的诺伯特·福特大夫。在他们后边的是营养科主任斯特朗夫人。她是在他们离开院长室的时候到的。还有一个年青的卫生局官员,介绍时很匆忙,欧唐奈没记住他的名字。

    现在外科主任的火头已经过去了,心想幸亏卫生局这两个人来了,不然他非和奥尔登·布朗吵起来不可。他觉出来,这几天大家,包括他自己,都太紧张了,所以容易冒火。董事长不过是传人家的话,欧唐奈的争吵对象应该是尤斯塔斯·斯温。他已经决定这里的事情一结束,他就去面见那位上了年纪的商界巨头。不管斯温怎么来他的开场白,欧唐奈计划狠狠地、毫不客气地顶他几句话,不管会带来什么后果。

    这一行人到病理科来看看,是欧唐奈提出的建议。他对卫生局的人说:“至少你看看我们在尽力寻找传染原。”福特医生开始有点不同意。他说:“没有人说你们没有做工作,而且我去对你们的病理医师正在做的事恐怕也没有什么补益。”但是欧唐奈坚持请他去一趟,他终于同意了。现在他们向地下一层病理化验室走去。

    这一行人进门的时候,约翰·亚历山大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就继续作他的含糖试剂的化验。皮尔逊看到欧唐奈和奥尔登·布朗,迎了过来,在他已经弄脏了的化验室大衣上擦着两支手。哈里·塔马塞利做了个暗示,戴维·柯尔门也跟过来了。欧唐奈给他们做了介绍。在皮尔逊和诺伯特·福特大夫握手的时候,福特问:“你们找到了什么吗?”

    “还没有,”皮尔逊向化验室一挥手,说:“你看我们还在作着。”欧唐奈说:“约,我想你得知道,福特大夫已经命令关闭我们的伙房了。”

    “今天吗?”皮尔逊有点不相信。

    卫生局官员阴郁地点点头。“恐怕是的。”

    “但是你不能这么做!这是荒唐的!”皮尔逊又恢复了他以前咄咄逼人的样子,他的声音中带着火气,眼睛在疲惫之中含着怒火。他咆哮着说:“唉,伙计。我们今天晚上干通宵,到明天中午所有的化验都完了。如果有带菌的,我们就会知道他是谁了。”

    “对不起。”卫生局官员摇着头。“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关了伙房就等于关了医院。”皮尔逊气急败坏地说。“可以肯定地说,你至少可以等到明天早晨吧。”

    “恐怕不行。”福特大夫的话很客气,但很坚定。“不管怎么样,这个决定不完全是我一个人的主意。这座城市不能冒疫情扩散的危险。目前,病还局限在医院里,可是任何时候都有可能扩散出去。我们考虑的是这个。”哈里·塔马塞利插进来说:“我们今天开晚饭,这将是最后一餐,约。我们已经尽量疏散病人出院,剩下的大部分转院。”室内静下来。皮尔逊脸上的肌肉在抽动,他那深深凹陷的、通红的眼中似乎积蓄了泪水。他的声音小得象耳语般地说:“我没想到会看见这么一天……”当这一行人转身的时候,欧唐奈小声补充道:“说真的,约,我也真没想到。”他们已经走到了门口,约翰·亚历山大冒出了一句:“我找到了。”这一行人象一个整体似地一齐都转了身。皮尔逊紧张地问:“你找到什么了?”

    “肯定是伤寒菌。”亚历山大指着他刚才在作的一组试管。

    “让我看看!”皮尔逊几乎是跑过去的。其余的人都回来了。

    皮尔逊看了看那排试管。他神经质地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如果亚历山大看得不错,这就是他们奋斗的结果。“核对一下表格,”他说。约翰·亚历山大拿起一本书,在一个折叠页上打开。这是一个糖液试管中的细菌反应表。

    他用手指在“沙门氏伤寒菌”一栏上,准备往下念。皮尔逊拿起十个试管中的头一个,念道:“葡萄糖。”亚历山大核对表格,答道:“酸结构,无气。”皮尔逊点点头,放回这个管子,拿起第二个。“乳糖。”

    “无酸,无气,”亚历山大念着。“对。”停一下。“卫茅醇。”亚历山大又念:“无酸、无气。”

    “蔗糖。”

    “无酸,无气。”这又是伤寒菌的标准反应。屋子里的空气紧张起来了。皮尔逊又拿起另一个试管。“甘露醇。”

    “酸结构,无气。”

    “正确。”又一个“麦芽糖”。“酸,无气。”皮尔逊点点头。六个了,还有四个。他又说:“木糖。”亚历山大又念:“酸,无气。”七个了。“阿拉伯糖。”约翰·亚历山大说:“酸,无气或完全无反应。”皮尔逊回答:“无反应。”八个了。还有两个。“鼠李糖。”

    “无反应。”皮尔逊看看试管。他小声说:“无反应。”还有一个。

    最后一个试管,皮尔逊念:“吲哚产物。”

    “阴性,”亚历山大说完,放下书本。

    皮尔逊转过身来,说:“没有问题。这就是带菌的人。”

    “这是谁的?”院长第一个问道。

    皮尔逊翻转了一个小平皿看,念道:“七十二号。”戴维·柯尔门已经去拿登记本了。那是他自己写的登记表。他读道:“夏绿蒂·伯格斯。”

    “我认识她!”斯特朗夫人很快地插进来说。“她在服务台上工作。”似乎所有的眼睛都不约而同地看了一下挂钟。五点过七分。

    斯特朗夫人急切地说:“夜餐!已经开始开夜餐了!”

    “咱们赶快到餐厅去!”哈里·塔马塞利说这话的时候,已经走到了门口。医院二层楼的护士长慌慌张张地进了费雯的病房,进来的时候,看了看病房号。

    “哦,你是洛布顿小姐。”她核对着一个夹纸板,作了一个记录。“你转到西伯林顿诊所。”费雯问:“什么时候走,请问?”她已经在下午听到紧急疏散的事情和原因了。

    “现在救护车很忙,”护士长说。“我估计还得几个小时——可能今天晚上九点钟左右。你这里的护士有充分时间帮你收拾东西。”

    “谢谢你,”费雯说。

    护士长的脑子又回到手里的夹纸板上,点点头就出去了。

    费雯决定这是该叫迈克来的时候了。他们分开的五天期限到明天早晨才满,可是他俩谁都没想到现在这种情况。而且,她已经开始后悔当初想出的这种分开的办法了;现在她认为这是一种很傻气的、不必要的想法,还不如没想到呢。

    她伸手拿起床边的电话,这回不犹豫了。接线员答话时,她说:“请接迈克·塞登斯大夫。”

    “等一下。”等了几分钟,接线员的声音说:“塞登斯大夫已经跟转院的救护车出去了。要别人帮忙吗?”

    “不,谢谢你,”费雯说。“可是我想给他留个话。”接线员问:“是医务方面的吗?”她迟疑一下说:“啊,不是的。”

    “现在我们只能传紧急的医务方面的话。请你等会儿再要电话吧。”卡喳一下电话断了。费雯慢慢地放下了电话。

    她听见病房外边的走道里人声喧哗,感到了一种紧张气氛;有人在粗声粗气地指挥着别人,一件东西摔到地上当啷一声,有人笑了。虽然都是很普通的事情,可是这时候她恨不得想参加进去,和大家一起干。可是当她的眼光落到被单上,看见她左腿和下边的被单凹下去的样子,突然之间,费雯第一次感到可怕的孤寂。

    “噢,迈克!”她低语着。“迈克,亲爱的——不管你在哪儿,快点到我这儿来吧!”潘菲德护士刚要走进餐厅,看见一些人朝她这边走来,其中有院长、外科主任,她是认得的。营养科主任斯特朗夫人在他们后边紧步跟着,两个大Rx房一颤一颤的。哈里·塔马塞利进了餐厅之后,放慢了步子,对斯特朗夫人说:“我要把这件事做得利索一些,但不要声张。”营养科主任点点头,他俩通过一个便门进了伙房。

    欧唐奈向潘菲德护士招招手说:“跟我来,请你帮帮忙。”下面的工作是迅速和准确地做的:一个中年妇女正在餐厅服务台上工作。转眼之间,斯特朗夫人就已经拉着她的胳臂,把她带进了后边的餐厅办公室。欧唐奈对这个迷惑不解的妇女说:“请等一下,”向潘菲德护士示意叫她陪她一会儿。

    “把她盛的食物撤下来烧掉,”他告诉斯特朗夫人说。“尽量把她已经发出去的收回来。把她可能碰过的碟子撤下来煮过。”营养料主任走到服务台上,几分钟之内,照着欧唐奈的吩咐一一处理了。

    餐厅里买饭的行列又继续向前走动了。只有靠近的几个人知道是怎么回事。

    欧唐奈在后面的办公室对那女帮厨说:“伯格斯夫人,我必须通知你,现在你得把自己当成医院的病人。”他和气地补充说:“请不必惊慌;我们会把一切向你解释清楚的。”他又对潘菲德护士说:“把这个病人送到隔离室。她不能和别人接触。

    我就给钱德勒大夫打电话,他会作出医嘱的。“埃莲·潘菲德小心地把这个吃惊的妇女带走了。

    斯特朗夫人好奇地问:“她以后会怎么样,O大夫?”

    “会很好照顾她的,”欧唐奈说。“她要住一个时期隔离室,内科大夫会给她作检查的。有时候,带伤寒病菌的人可能在胆囊上有感染,那就要动手术了。”他又说:“当然,对所有受了感染的人都要继续检查。哈维·钱德勒会负责作的。”哈里·塔马塞利用餐厅办公室的电话通知他的一个助手,“以下是我的新指示,以前的指示全都取消了——取消转院工作,除正常出院的以外,不要求提前出院了。也取消包伙,全部退掉。这些做完以后,可以通知住院处,”院长向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欧唐奈一咧嘴,“告诉他们三郡医院又开业了。”塔马塞利挂上电话,接过来营养科主任从她个人的咖啡壶里倒的一杯咖啡。

    “顺便告诉你,斯特朗夫人,”他说,“刚才没有时间说,你可以得到你的新的洗碟机了。管委会批准了这笔款子,合同也签了。大概下星期可以开始制造。”营养料主任点点头;很明显,这个消息是她已经预料到的。现在她脑子已经转到别的东西上了。“趁您在这儿,我想给您看点别的,T先生。我的冰冻设备需要扩大。”她严峻地看着院长说:“我希望这次不需要再闹一回传染病来证明我的观点了。”院长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向欧唐奈说:“今天你还有什么要解决的问题吗?”

    “今天没有了,”欧唐奈回答。“可是明天,有一件事我打算亲自处理一下。”他在想着尤斯塔斯·斯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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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2-3 10:5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章


    戴维·柯尔门没有睡好。整个晚上他的思想老是回到三郡医院、病理科和皮尔逊大夫那里去。

    过去几天发生的事情一点也改变不了皮尔逊大夫对亚历山大婴儿死亡事故应负的责任,他在一个星期以前的责任并没有减轻。柯尔门也没有改变他对三郡医院病理科的看法:管理混乱、领导思想过时、方法陈旧、设备早就该报销了。

    但是在过去这几天里,戴维·柯尔门不安地发现他对皮尔逊的感情在变化,对他的意见缓和多了。为什么呢?一个星期以前,他把皮尔逊看成是一个老迈不中用的人,一个对他的地位过久地恋恋不舍的人。从那时以后,并没有什么根据来改变他的这个看法。那么,是什么原因使他觉得不安呢?

    当然,这位老大夫处理这次伤寒病疫情前后的表现是坚决而称职的,可能比他柯尔门自己所能做到的要强的多。可是,这是很意外的吗?归根结蒂,经验总是有作用的;而且在那种局势下,皮尔逊当然会全力以赴的。

    但他对皮尔逊的整个看法却变得不是那么明确和坚定了。一个星期以前,他把这个老病理学家(不管他过去有多大成就)列入“没有”头脑的一类。现在柯尔门又不那么肯定了。他猜想今后他将会对更多问题不那么肯定了。

    由于睡不着,他很早就到了医院。他跨进病理科的门时才刚过八点。住院医师罗杰·麦克尼尔正坐在皮尔逊的办公桌后面。

    “早安,”麦克尼尔说。“您是头一个。我猜别人都在睡懒觉呢。”戴维·柯尔门问:“我们积压了很多其他工作吗?”

    “问题不太大,”麦克尼尔说。“不急的压下了不少,其余我都跟上趟了。”他又说。“塞登斯帮了不少忙。我跟他说,他应该留在病理科,不要回外科了。”另外有件事在柯尔门脑子里。他问住院医师:“那个护校学生——截了肢的那个。那条腿解剖了吗?”他记起皮尔逊和他对这个病例的诊断是不同的。

    “没有。”麦克尼尔从桌上挑出一个病历,念道:“费雯·洛布顿,是那个姑娘的名字。这个不急,所以我压下了。腿还在冰箱里。您想自己作吗?”

    “是的,”柯尔门说。“我想自己来作。”他拿了病历走到解剖室套间去,从停尸房的冰箱里取出那条腿,开始解开裹着它的纱布。解开以后,只见那条腿的肌肉已冰冷苍白,大腿中部截断处的血液已经凝固。他在肿瘤区摸索,马上在膝盖骨正下方摸到硬肿块,于是拿起一把解剖刀,深切下去,他的兴趣也随着他的发现油然升起了。

    男仆接过肯特·欧唐奈的大衣和帽子,把它挂在阴暗的高大门道的一个衣柜里。欧唐奈往四下看了看,心里纳闷:不管是富是穷,一个人为什么会挑选这么一个环境来居住呢?然后又想,也许对尤斯塔斯·斯温这样的人来说,厅堂的广阔、装修的富丽、冰冷的光洁的石墙垣,给人以封建的权威感,通过历史的联系能够把人带入往昔的境地。欧唐奈设想到老头子去世以后,这座房子会怎么处理。很可能会变成一个博物馆或美术馆,也可能会象许多其他地方似的变成无人居住的荒宅,任其腐朽败落。不能想象还会有什么人拿它作为自己的住宅的。这座房子,照逻辑上的推理来说,应该每天五点钟就关门上锁,一直到第二天早晨。然后,他又想起丹尼丝一定就是在这森严的墙垣之内度过她的童年的。他很怀疑,那时候她会快乐吗?

    “斯温先生今天有点疲倦,先生,”男仆说。“他问如果在卧室和您见面可以吗?”

    “可以,”欧唐奈说。他心想:他要说的话在卧室里说可能还挺合适。

    万一尤斯塔斯·斯温中了风,起码可以把他扶到床上。他跟着男仆走上一个弯转的大楼梯,穿过一条楼道。他们的脚步声完全被地上铺的宽幅地毯给吸收了。带路的男仆停在一个沉重的、装有饰钉的房门前面,轻轻叩打了几下,然后转动门把,把欧唐奈引进室内。

    一开始,欧唐奈没有看见尤斯塔斯·斯温。一个巨大的壁炉燃着的熊熊柴火吸引了他的注意。炉火释放出的滚滚热浪,使这八月下旬已经有些凉意的清晨变得几乎令人难以忍受的炎热。随后,他看见斯温躺在一个有四根床柱的宫床上面,背靠着一叠枕头,身披着一件绣着缩写姓氏的特制睡衣。当欧唐奈走近时,他很吃惊地注意到,自从上次和奥尔登·布朗以及丹尼丝一起吃饭那次晤面以来,这位老人竟变得如此憔悴了。

    “谢谢你来这里。”斯温的声音也比以前微弱得多了。他挥手请客人在他的床头一张椅子上就坐。

    欧唐奈坐下说:“我听说你要见我。”这时,他的脑子里已经在暗暗修改原来想直言不讳的一套话了。自然,他对约瑟夫·皮尔逊的立场是不会变的,但起码在态度上他可以变得温和一些。现在他不再打算和这位生病的老人纠缠往事,因为在他们之间的任何较量,都已经显得十分不相称了。

    “约瑟夫·皮尔逊来过了,”斯温在说。“大概是三天以前吧。”怪不得那天找不到皮尔逊,原来他在这儿。“是的,”欧唐奈回答,“我能想象到他会来的。”

    “他告诉我,他要离开你们医院了。”听起来老头子的话里有些烦恼;欧唐奈原来设想他会发脾气的,到现在还没有这种迹象。

    欧唐奈琢磨着不知下面还有什么话,就答道:“是,是那样。”老头子没言语。停了一会说:“我看有些事情是谁都控制不了的。”现在他的口气有些愤愤然的味道了,或者,也许是无可奈何吧?很难辨出来。

    “我看也是的,”欧唐奈温和地回答。

    “在约·皮尔逊来看我的时候,”尤斯塔斯·斯温说,“他提出了两个请求。第一个是要求我给医院扩建大楼的捐款不附加任何条件。我已经同意了。”他停顿了一下,欧唐奈在把这具有重大意义的话听进去的时候也没有作声。老头子接着说,“第二个请求是私人性质的。你们医院有个雇员——名字我记得象是叫亚历山大。”

    “是的,”欧唐奈很纳闷地说。“约翰·亚历山大——他是个化验员。”

    “他们丢了个孩子,是吗?”欧唐奈点了点头。

    “约·皮尔逊请求我来供这个年青人上医学院。当然,我可以办——不费什么事。钱至少还有那么一点用处。”斯温伸手把被子上的一个硬纸夹子拿过来。“我已经指示过我的律师。会有一笔款子——够他上学和他们夫妇生活得舒舒服服的。毕业以后,如果他要进行专业进修,钱也够用的。”老头子说到这儿停住,似乎有些累了。然后,他又接着说:“现在我要做的是更长久一些的打算。将来总会有别的人——也一样是值得培养的人。我想把这笔款子作为一项基金,由三郡医院医管会掌握。我只坚持一个条件。”尤斯塔斯·斯温凝视着欧唐奈。他发狠似地说:“这项基金将命名为约瑟夫·皮尔逊医学捐款。你反对吗?”欧唐奈又是感动,又是内愧,马上回答:“老先生,不仅不反对,我认为这将是您一生中做的最好的事情之一。”

    “请你对我说真话,迈克。”费雯说。“我要知道。”他俩面对着面——费雯躺在病床上,迈克·塞登斯惶恐地站在床边。

    这是自从他俩分开几天以来第一次见面。昨晚,医院取消了转移计划之后,她又试着给迈克打电话,但是没找到他。今早,迈克遵守六天以前的约定,不等费雯叫他,就自己跑来了。现在,费雯用一种寻觅的眼光看着迈克,一种恐惧感在暗暗袭近她、捉弄她,一种直觉的意识在告诉她,终于发生了那她不愿相信的事情。

    “费雯,”迈克说。她可以看出他在发抖,“我得和你谈谈。”没有回答,只有费雯那凝视着他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相对。他的嘴唇发干;他用舌头舔了一舔。他知道他的脸上在发烧,他的心通通直跳。他的第一个直觉是想转身跑掉,可是没有,他站在那里,迟疑着,搜索着合适的字眼,但却说不出什么来。“我想我已经知道你要说什么了,迈克。”费雯的声音很呆板,似乎已经滤出了一切感情。“你是不想和我结婚了。我会成为你的一个累赘——现在这个样子。”

    “哦,费雯,亲爱的——”

    “别,迈克!”她说。“请你别这样了!”他急切地、哀告地说:“请你听我说,费雯——听我说完了!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他的话又说不出来了。

    这三天他一直在寻找此刻要说的合适的字眼,可是他也知道,无论怎么说,结果还是一样。自从他们上次见面以来,迈克·塞登斯在内省自己的灵魂和良心的缺陷。内省的结果使他感到很不舒服、很惭愧,但却暴露了他的真情。他完全知道他和费雯即使结了婚也决不会是成功美满的——并不是她不配,而是他自己不行。在他反省的时候,他强迫自己想象他俩在一起的情况。他幻想看见他俩在一间有许多人的屋子里——他自己年青力壮,没有缺陷;而挽着他的臂的费雯却在缓慢地、趔趄地移动着,也许还拄着一支拐杖,只能做那假腿能做的动作。他又看见自己在海水中潜泳或在沙滩上半裸着身体晒太阳,而费雯却不能和他相伴,只能照样穿着全套衣服,因为露出假肢会很难看,去掉假肢又会使她成为可怕的、不能动弹的废人——一个只能招致怜悯或使人尽量避开眼光的人。

    而且还不只如此。

    他从本能的情操出发很不愿意去想性的方面的问题,但他还是逼着自己去考虑。他设想夜间没有上床之前,费雯会自己解开她的假腿吗?是不是要他帮助呢?知道她下面有一条假腿,在脱衣服的时候还会有亲昵的动作吗?

    如何过性的生活呢——戴着假腿还是去掉呢?如果戴着,什么滋味——他那急切的身体压在硬帮帮的塑料上吗?如果去掉,接触那断肢会是什么滋味呢?和一个不完整的身体同房能够得到满足吗?

    迈克·塞登斯直出汗。他探索到内心深处,意识到自己的想法。

    费雯说:“你不用解释了,迈克。”这回她的声音哽塞了。

    “但是我想说!我非得说!有那么多事情我们都得想想。”现在他的话脱口而出,急于想让费雯理解在他没来以前他经过了多么痛苦的考虑。甚至到此时,他还需要她来理解他。

    他开始说:“你瞧,费雯。我想过了,你会好一些……”他发现她的眼睛在看着他。他从来没有注意到她的眼光是那么逼人,那么稳定。“请你不要撒谎,迈克,”她说。“我看你还是走吧。”他知道没用了。现在他只想赶快走,不要再看费雯的眼睛。可是,他还在迟疑。他问:“你怎么办?”

    “我不知道。实话告诉你,我还没怎么想呢。”费雯的声音是平稳的,但看出来她在尽力控制着自己。“也许我还继续当护士,如果他们还要我的话。当然,我还不知道,我是不是真好了,如果还没好,我还能活多久。就是这么一回事,对不对,迈克?”他总算感到内疚地低下了眼睛。

    走到门口,他最后一次回过头来。“再见,费雯,”他说。

    她想回答,可是她的自我控制已经到头了。

    迈克·塞登斯从二楼楼梯往下走到病理室。他走进解剖室,在套间里看见柯尔门大夫正在解剖一条腿。塞登斯看了看,那是一条颜色刷白,没有生命的残肢,黑色的血液从柯尔门的刀下淌出。一时间他惊愕地似乎看到它的上面还裹着丝袜,脚上还穿着一只高跟鞋。然后,他象中了魔似地走过去看了那打开的病历上的名字。

    看完之后,迈克·塞登斯走到楼道上冲着墙呕吐起来。

    “噢,柯尔门大夫!请进来。”肯特·欧唐奈客气地从他的办公桌后站起来,那年青的病理医师走进屋来。当接到外科主任的约见时,戴维·柯尔门正在清理他刚刚做完的解剖工作。

    “请坐下,好吗?”欧唐奈拿出缕花的金质烟盒。“吸烟?”

    “谢谢。”柯尔门拿了一支烟,欧唐奈给他点了火。他靠在一张皮扶手椅上,轻松一下。他直觉地感到这将是他一生的一个转折点。

    欧唐奈从办公桌后边走到一扇窗户前边,背靠窗,早晨的阳光从他身后照射进来。他说:“我猜想你已经听说皮尔逊大夫辞职了。”

    “是的,我听说了。”柯尔门大夫小声回答。他自己也吃惊他怎么会接着说道:“当然你知道,这几天他在不遗余力地工作,从白天到夜晚,一直没离开。”

    “是的,我知道。”欧唐奈看着他纸烟头上的火亮。“但是,这并没有改变什么。你想到这一点吗?”柯尔门知道外科主任说的话是对的。他说:“对,我看也是改变不了的。”

    “约瑟夫表示愿意马上就走,”欧唐奈继续说道,“这意味着病理科即将留下一个空位置,病理科主任,你愿意接受吗?”柯尔门迟疑了一秒钟。这是他一直憧憬着的位置——他自己主管一个部门,可以自由地进行整顿,采用科学新设备,实行好的医学技术,使病理科象他设想的那样真正发挥作用。这是他想尝到的美酒,欧唐奈已经把它举到了他的唇边。

    忽然他产生了害怕的感觉。他在这即将担负的重任面前有些胆怯了。他想起今后他上面没有别人做主了,作出最后的决定——最后的诊断——将会落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他能担得起吗?他有此准备吗?他还年青;如果他愿意的话,他可以继续当几年副手。以后还会有别的空出来的位置——上进的机会还多,时间还有呢。可是他知道推托是不行的,这个时刻从他一到三郡医院就已经注定要来到的。

    “好,”他说,“如果让我做,我就接受。”

    “我可以告诉你,准备让你来做的。”欧唐奈笑了,他问:“你能告诉我点事吗?”

    “如果我知道的话,当然可以。”外科主任停了一下。他在思索这个问题怎么提才好。他觉得这些话对他俩都是重要的。然后他问:“你可以告诉我,你对医务工作和对这个医院持什么态度吗?”

    “那很难用言词来表达,”柯尔门说。

    “你试试看?”戴维·柯尔门考虑了一下。的确他有一些信念,但是这些想法他对自己都很少表达出来。也许现在是应该明确一下的时候了。

    “我认为真正的问题,”他缓慢地说,“在于我们大家——医生、医院、医学技术——的存在只是为了一个目的:为了病人,为了给人治病。我相信我们有时会把这最基本的一点给忘了的。我觉得我们太沉溺于医学、科学、漂亮的医院,而忘掉这些东西存在的唯一理由是为了人。那些需要我们的人,那些求助于医药的人。”他停住了。“我这话说得很笨拙。”

    “不,”欧唐奈说。“你说得很好。”他感到自己的希望没有落空,直觉是对的;他选对了人。他已经可以预感到他俩——外科主任和病理科主任——会合作得很好。他俩会继续进行建设性的工作,三郡医院会和他俩一起进步,成长。他们做的事不会十全十美;十全十美的事是没有的。前进的道路上会有失败、有缺陷,但是至少他们有共同的目标,共同的感情。他们要紧密合作;柯尔门比自己年青些,有些地方欧唐奈较为丰富的经验会有一些帮助的。过去这几天外科主任自己也学习到了许多东西。他学习到的一点是热情和冷漠一样可以蕴育着内心的骄傲自满,而各种不同的渠道都可以通向灾难性的事件。从今以后,他要克服自满,以年青的柯尔门大夫为首的病理科可以成为他的一支坚强的右臂。

    他产生了一个念头,问:“还有一件事。你对约瑟夫·皮尔逊这个人和他的离职有什么想法?”

    “我说不好,”戴维·柯尔门说。“我一直在希望我能弄清楚我自己的想法呢。”

    “有的时候弄不清楚也不一定是坏事。这可以使我们思想不会僵化。”欧唐奈笑了。“可是有点事情我觉得你得知道。我和医院里的一些老人谈过;他们告诉我一些事,过去我是不了解的。”他停了一下。“约·皮尔逊三十二年来为这个医院做了很多好事——那是一些现在都被人忘却了的事,或者是一些象你我这样的人不常听到的事。你知道,是他建立的血库。现在想起来很奇怪,但是在当时是有好多人反对的。后来,他又要建立一个组织切片委员会;人家告诉我,很多医院的医师为了这件事和他吵得很凶。但是这个委员会还是建立了,对提高外科手术水平起了很大的作用。约瑟夫对甲状腺癌的病因和病例也做过一些研究,大部分已经被医学界接受了,可是很少有人记得这是约·皮尔逊的功劳。”

    “这些我还真不知道,”柯尔门说。“谢谢你告诉了我。”

    “这些常常是会被遗忘的。约瑟夫给化验室也带来不少新东西——新的试验、新的设备。不幸的是到了某个时候他不再做新的贡献了。他让自己故步自封起来。这种事有时是会发生的。”柯尔门忽然想起他自己的父亲,想起他那强烈的怀疑,那杀死亚历山大婴儿的敏感血液正是他父亲几年以前给输进去的——尽管当时已经知道不同Rh血型可能造成事故,但却没有进行化验。

    “是的,”他说,“是会发生的。”两个人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走出门以后,欧唐奈低声说:“我们大家有点同情心是件好事。因为不定哪一天你自己也会需要一点的。”露西·葛兰杰说:“肯特,你象是累了。”那是中午刚过去不久。欧唐奈在底层楼道里停了下来。露西也停在他身边,他没注意到。

    他想——亲爱的露西一点没有变,还是那么热情、温柔。那真是一个星期不到以前的事情吗?他曾经考虑过要离开伯林顿和丹尼丝结婚。现在都象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象是一段旧时的插曲,目前已经不算什么了。他是属于此地的;这个地方不管是好是坏,都是他的命运寄托之处。

    他拉着她的胳臂。“露西,”他说,“让咱们最近见一次面。咱俩有好多事要谈谈。”

    “好吧。”她含情地笑了。“明天你可以带我去吃晚饭。”他俩并肩走过楼厅,有她在身边,似乎使他产生一种心安理得的感觉。

    他斜眼看了一下她那苗条的身影,一种信心油然而生,他俩的前景是十分美好的。也许还需要一些调整的时间,可是最后他俩会订下终生之盟的。

    露西也在想:人间美梦常会实现;也许我的梦也能成为现实——在那不久的将来。

    病理科屋里黑得早。这是在地下室工作的一个缺点。戴维·柯尔门打开电灯,决定他的早期计划之一就是把病理科搬到一个好一些的地方。病理科一定要安排在医院的地下室的这种做法已经过时了;和其他科室一样,病理科也需要阳光和空气。

    他走进病理科办公室,发现皮尔逊在办公桌那边清理抽屉。柯尔门进来时,他抬起了头。

    他说:“要说也真有个意思,三十二年的工夫会积攒下来这么多破烂。”

    柯尔门看着他那么一会儿。说:“我很难过。”

    “没什么可难过的。”皮尔逊粗里粗气地回答。他把最后一个抽屉关上,把一些材料放在一只箱子里。“我听说你得到了一个新的职位。祝贺你。”柯尔门真心实意地说:“我希望不弄成这样,能有点别的办法就好了。”

    “现在已经晚了。”他把箱子锁扣扣上,向四下看了看。“嗯,大概没什么了。如果你发现我的什么东西,可以和我的退休金一起给我寄去。”

    “我想告诉你点事。”

    “什么事?”柯尔门仔细地告诉他说:“那个护校学员——截肢的那一个。我今天早晨解剖了那条腿。你说对了。我错了,是恶性的。成骨肉瘤,没有疑问。”老头子停了下来。他的思想象是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他慢慢地说道:“我很高兴我没有弄错,至少在这一点上。”他拿起一件大衣向门口走去。他似乎要走,却又转过身来,似乎有些心虚的样子问道:“如果我给你提点建议,你不会介意吧?”柯尔门摇着头说:“请给我提吧。”皮尔逊说:“你很年青。你很有棱角,很有个性——这是好的。你在业务上也很在行。你在业务上跟上了时代——你懂得一些我不知道的,今后也不会知道的事。我建议你把这些保持下去。那是不容易的,不要在这点上犯错误。”他指了指他空出来的那张桌子。“你坐在那张椅子上,电话会响,是院长,和你谈预算。过一分钟化验室的一个技术员要辞职,你要平息这个。大夫们会进来向你问这个、问那个检查报告。”老头子脸上露出苦笑。“然后推销员会找到你的门上来——带着打不碎的试管、不会熄灭的酒精灯。你和这个谈完了,又会来一个,这个刚走,那个又来了。一直到一天完了,你会纳闷这一天是怎么过去的,做出了什么成绩。”

    皮尔逊停下来,柯尔门等着他说。他感到这位老病理学家在说这话的时候是在回顾他的往事。他接着说:“第二天可能还是这样,第三天、第四天,一直到你发现一年过去了,一年又一年。在你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你把别人派去学习医学的新发现——因为你自己没有工夫出去学习。你会停止了调查研究;因为你工作那么紧张,到晚上你就累了,你就不想再看书了。而突然间会有一天,你发现你知道的那些原来都已经过时了。而那就是想要改也来不及的时候。”

    由于激动,他的声音都变了调了。皮尔逊把一只手放在柯尔门的胳臂上,用恳切的语气说:“听听一个过来人、一个老年人、一个掉队的人的劝告吧。别再走这条弯路!如果必要,把你自己锁在一个柜子里都可以!别接近电话、档案和材料,要阅读、聆听、保证跟上时代!那样别人就动不了你了,永远不会说:‘他完蛋了,被淘汰了;他已成为过去的人了。’因为,那样你就会了解得和他们一样多——更多一些。因为,那样你能取得和你了解的知识相称的经验……“这声音逐渐消失,皮尔逊转过身去。

    “我一定努力记住您的话,”柯尔门说。接着他又轻声说:“我送您到门口。”他俩走上扶梯,来到医院底层。黄昏时刻的医院各项活动刚刚开始。一个护士匆忙走过;她端着一个餐盘,浆得笔挺的护士服窸窣作响。他们让过了一辆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中年人,一条腿打着石膏,握着一对拐杖,就象一条小船上收进船身的一双桨。三个小护士笑着走了过去。一个妇女队工人①推着一辆装着书刊的手推车。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一把花束走向电梯。在看不见的地方有小孩的啼哭声。这是医院的世界:一个生活的有机体,是反映外面更大世界的一面镜子。皮尔逊在向四周望着。柯尔门在想:三十二年,他现在也许是在进行最后的一瞥。当我的时间到了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

    ①指全州医务协会妇女辅助队(Women’sAuxiliaryoftheStateMedicalSociety)工人。

    我会在三十年以后想起这一刻的情景吗?那时我会理解得比现在更清楚一些吗?

    在扩音器里传出一个声音:“柯尔门大夫,柯尔门大夫到外科手术室。”

    “开始了,”皮尔逊说。“会是一个冷冻切片——你还是去吧。”他伸出手。“祝你幸运。”柯尔门感觉说话有些困难了。“谢谢你,”他说。

    老头子点点头,转过身去。

    “晚安,皮尔逊大夫,”这是一位护士长。

    “晚安,”皮尔逊说。然后,他向外边走去,半路停在一个“禁止吸烟”的告示下,点燃了一支雪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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