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莫非是老了，近来越来越容易出“九斤老太”之语。
比如昨日与朋友夜谈，说起如今流行的IP（这周新学会的名词），不免恨恨道：“此类书，都是流毒，荼害未来，长此以往，如何是好？”
朋友说，你今日所言之“垃圾”，也许是明日的经典。一如你少女时代读的金庸，你妈不也视为垃圾？然而今日之少年，读金庸简直和读《诗经》一样了。
我小时没读过金庸，因为母上大人不让。读的是张恨水施蛰存张爱玲，母上大人虽然一再强调这是“鸳鸯蝴蝶派”，叫我要“有选择的吸收”，然而，这也比她眼里的洪水猛兽三大件“三毛琼瑶亦舒”好多了。
△我妈最害怕的暑假剧目
其实我妈不知道，我读的这三位，也不过是言情。《红楼梦》里贾母说那些世俗的言情小说：
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哪一点儿是佳人？
结果过了几百年，还是一样，从《金粉世家》到《小时代》，什么也没变。
那时看《金粉世家》，简直觉得冷清秋是林黛玉再世，回眸一瞬，倾倒金燕西，也迷倒了我。根据小说改编的电视剧里，董洁演得极好，甚至比书里的冷清秋还要好。
△《金粉世家》剧照，美炸了
需要说明的是，电视剧对于小说的改编很大，我个人认为是成功的。12年过去，虽然董洁老师和陈坤老师都物是人非了，但我们想起那一年的金燕西、冷清秋，甚至是白秀珠，还是会觉得相当美好。
△《金粉世家》剧照
如果，你想保存这份美好，请不要像我一样重读小说《金粉世家》。
因为，再读之后你会发现，金燕西和冷清秋的故事，其实俗得不能再俗。金燕西的爸爸基本概括了我想说的：
他简直是靠他几个臭钱，去引诱人家的。这种婚姻，基础太不正当，成就了也没有什么好处。严格一点地说，就是拆白。
冷清秋决定出走以前，也曾经说过：
她想，到底是被他用钱买了这颗心了。
金燕西追冷清秋，采取的策略很简单，就是“花钱——花小钱——花大钱——有心思的花钱”这一策略，先送一桌鱼翅酒席：
宋润卿连忙一检查酒席，正是一桌上等的鱼翅全席。今年翻过年来，虽然吃过两回酒席，一次参与人家丧事，一次又是素酒，哪里有这样丰盛。再一看宴席之外，还带着两瓶酒，一瓶是三星白兰地，一瓶是葡萄酒，正合脾胃。一见之下，不免垂涎三尺。当时就对冷太太道：“大妹，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这是他备的拜师酒呢。”
回礼是一幅冷清秋的“花鸟”刺绣。
△《金粉世家》剧照
先搞定父母，然后搞定冷清秋。
第一次送的是布料“藕色印度绸的衣料，挑了一件，天青色锦云葛的衣料挑了一件，藏青的花绫、轻灰的春绉又各挑了一件。想了一想，又把绛色和葱绿的也挑了两件。”
冷清秋的回应是什么？
冷清秋道：“那末，我们就不要收他的罢。”冷太太道：“你不是看见人家穿一件藕色旗袍，说是十分好看吗？我想就留下这件料子，给你做一件长衫罢，要说和你买这个，我是没有那些闲钱。现在有现成在这里，把它退回人家，你心里又要暗念几天了。韩妈拿一柄尺来，让我量量看，到底够也不够？”……清秋笑道：“下个月有同学结婚，我就把这个做一件衣服去吃喜酒罢。”冷太太道：“既是贺人家结婚，藕色的未免素净些，那就留下这一件葱绿的罢。”清秋笑道：“最好是两样都留下。我想我们受下两样，也不为多。”冷太太道：“我也想留下一件呢。你留下了两件，我就不好留了。”清秋道：“妈要留一件，索性留一件罢。我们留一半，退回一半罢。”冷太太道：“那也好，但是我留下哪一件呢？”商量了一会，竟是件件都好。……清秋正爱上了这些绸料，巴不得一齐收下。不过因为觉得不便受人家的重礼，所以主张退回一半。现在母亲说收下，当然赞成。
然后是送冷清秋爸爸鞋子，送看戏票子，送画，到了冷清秋生日，再送一串珍珠，因为他吃准了冷清秋“现在最羡慕的，恐怕要算珍珠项圈”。而且计划好，药师不要，“我再退回洋行去，也不要紧，好在是老主顾，不成问题”。
收到珍珠的冷清秋，是什么表现呢？
清秋将盒子接过来看见是一串珠子，也是心里一跳。她用两个指头将珠子捏了起来，先挂在手腕上看看，回头又挂在脖子上，把镜子照了一照，便对冷太太道：“这挂珠子真好，恐怕比梅小姐的那一挂，还要好些。”冷太太道：“当然好些，这是在洋行里挑了来的哩。”清秋将珠子取下，缓缓放在盒子里，手托着盒子，又看了一看。
当然，小说里说，比起珍珠项链，更打动冷清秋的，乃是跟着珍珠项链一起来的那封信。其实，这不过是金燕西从《风情尺牍》上抄来的。所谓风情尺牍，就是《日常书信礼仪例句大全》。民国时期，这种指南很多，有针对儿童的，针对妇女的，针对日常交际的，甚至还有针对嫖妓的（现在虽然失传了，幸亏还有我给你们继续做妓院玩耍指南，感动吗？）
△民国时期的《童子尺牍》
这么一封七拼八凑的信，冷清秋看了，居然大受感动，觉得金燕西“竟是一个文学有根底的人”。只有两个理由：
第一：民国时期的书信指南出得太有水平了。
第二：冷清秋读的书还是太少。（多年之后，一位长者说过，“一个人不管学什么专业，总得懂一些文学知识，有一点艺术素养，这对于丰富自己的思想和生活，提高自己的审美能力很有好处。托尔斯泰、莎士比亚的作品总该读一些吧，巴尔扎克、但丁写了些什么总该有所了解吧，达·芬奇的名画《蒙娜丽莎》也应该知道吧。总之，知识是浩瀚的，不能只限于懂得自己的专业知识。”）
在被金燕西带去参观了家里的豪宅之后，冷清秋已经毫无招架之力了。
清秋道：“是她家的亲戚家里。咳！妈！不要提了，这两家房子，实在好！”冷太太笑道：“你不要说乡下人没有见过世面的话了。”清秋道：“金家那房子实在好，排场也实在足。由外面到上房里去，倒要经过三道门房。各房子里家具，都配成一色的。地下的地毯，有一寸来厚。”
然后又开启了送礼模式，给冷清秋爸爸找工作，舅舅找工作，借冷清秋家里三百块钱，给冷清秋送戒指（但并不是求婚，只是为了说I LOVE U），送绸缎送烤鸭送金镯子……总而言之就是一个字：
买！买！买！
重读的时候，还发现了一件小时候没有发现的事情。那就是冷清秋和金燕西在结婚之前，早就啪啪啪了，证据如下：
清秋说话时，正弯着胳膊，绕到脖子后去理发。燕西看见她这雪藕似的胳膊，便笑道：“清秋，我想起一首诗来了。念给你听听，好不好？”清秋笑道：“我很愿意领教。”燕西一面起床，这里一面念道：一弯藕臂玉无瑕，略晕微红映浅纱，不耐并头窗下看，昨宵新退守宫纱。
你们知道我再次读到这里的时候，心里的感受吗？你们懂吗？要知道，他们不过是春天才遇到，秋天就上床了，这速度，也算是够闪瞎我的狗眼了吧。
顺便说一句，在这过程之中，金燕西还没忘记欣赏陌生女人裸照一次，和白莲花拉手若干次，和乌二小姐拉手若干次，当然，白秀珠小姐出现的频率更高了。
△《金粉世家》剧照，那时候最喜欢刘亦菲演的白秀珠
最终的结婚，其实和冷清秋的怀孕大有关系：
清秋红了脸道：“我不是早对你说了吗？一之为甚，岂可再乎？你总说是不要紧的，而且又举出种种的理由来，上次我也说了，总要防备一点，你也是不在乎。你瞧……”燕西道：“怎么样？伯母说什么了吗？”清秋道：“她还是不知道，但是不想法子补救，就该快知道了。我今天不能客气了，我问你一句，你到底愿意什么时候公开？”燕西道：“就为这个吗？反正在今年年内。”
冷清秋还为此集了两句诗，叫：“流水落花春去也，浔阳江上不通潮。”
金燕西说：“要是一年以前，你算白写。这大半年的工夫，蒙老师教导我，我懂得这言外之意了。可是我猜没有这回事，你吓我的。”
亲爱的读者们，金燕西懂了，你们懂不懂啊？
（请注意“不通潮”三个字，只能帮你们到这里了。）
然后冷清秋就急了，说：“我心里急得什么似的，你还是这样不在乎。”
金燕西问了一句典型渣男的问题：
真怪了，何以那样巧？有多久了？
清秋抬起头道：“亏你问，还能多久吗？就是现在。我的身体很好，从来日期很准的，这回过去半个月了。起先我还以为是病，现在我前后一想，决计不是，你看要怎样办？”燕西端了咖啡杯子，慢慢出神地呷着，皱了眉道：“若是真的，可是一件棘手的事情。我一时想不出办法，让我考量考量。”清秋道：“怎样考量考量？我觉得挨一日多一日，这事情非办不可。你要考量，我可不能等。”燕西道：“何至于急得如此呢？就是依你的话，我们就结婚，也要一个月的预备啊。”清秋道：“我也是这样想。干脆，你送我到医院里去把这个问题解决了罢。”
我真的觉得，我小时候没读懂《金粉世家》。
分享几则张恨水和《金粉世家》的小八卦，权作彩蛋
鲁迅妈是张恨水的铁杆粉丝，鲁迅日记里，总有给母上寄张恨水最新小说的记录。据说，鲁老太问鲁迅：“你为什么不写张恨水这样的小说给我看看呢?”鲁迅答：“他写他的，我写我的。” 鲁迅的小朋友许钦文很不服气，在鲁老太面前大赞《故乡》，老太说：“有这么好的小说吗？你们拿来给我看看！”看完后说：“呒啥稀奇！呒啥好看！这种事情在我们乡下多得很！”
张恨水写《金粉世家》是连载，写到冷清秋最后在大火中携幼子出走，张恨水的至交、著名老报人万枚子和夫人在家大哭。
据说，当时有读者看到报上连载，有“在昆明湖发现冷清秋丢失的鞋”的情节，预感不妙，纷纷写信给张，让他“笔下超生”，许君武就曾写过一封信，要张不可“笔下无情”。最后，张恨水终于还是没让冷清秋死掉。
顿时想起自己看《哈利波特》，罗琳把小天狼星写死的时候，很想掐死她。
狗仔卡
发表于 2017-5-5 09:51 PM
提升卡
置顶卡
沉默卡
喧嚣卡
变色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