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在女人还不能抛头露面的年代，她已经把飞机开上了天

源济

在女人还不能抛头露面的年代，她已经把飞机开上了天 

原创 2017-05-03 李舒 山河小岁月

我有一个女朋友，北京户口，硕士毕业，三环有房，事业稳定，夫君言听计从，小女粉妆玉琢。

标准的中产阶级。

但每一次见她，总想起《卖炭翁》里的一句诗：满面尘灰烟火色。

并不是真的面如焦土，而是她脸上的神情——总是很焦虑。

她的焦虑，据说和我的“山河小岁月”，还有那么一点关系。

“你说，我应该怎样，才能把我女儿培养成名媛，民国时期的那种？”

为了这个目标，她天天陪着女儿，书法课国画课昆曲课芭蕾课马术课……可是她不知道，这样是不是足够。她想要辞职做全陪妈妈，又怕攒不出学区房的首付。总而言之，要是她的女儿能成为名媛，什么代价都义无反顾。

可我回答不了她这个问题。我确实写过许多民国名媛的故事：她们都有显赫的家世，受过良好的教育，把自己的人生过成了一部部电视连续剧——陆小曼林徽因黄蕙兰唐瑛严幼韵郭婉莹……但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名媛，应该如何被培养？

或者说，名媛是靠培养出来的吗？

今天想讲一个不太一样的名媛的故事。

一

从前，有一个小姑娘。

这个小姑娘有一个彪悍的爸爸和一个彪悍的叔叔。

彪悍爸爸和叔叔，是由一个更为彪悍的奶奶生出来的。

这位奶奶叫徐慕兰，是一位名媛——老一代名媛。她出生在茶商之家，嫁给海关官员，从小接受的是传统四书五经的教育，学的是三从四德夫唱妇随，然鹅——

她把自己的全部，都献给了推翻清政府的革命大业。

她为广州起义运送物资购买炸药，送情报办报纸，是最早的同盟会骨干。在她的影响下，她还发动了一批家庭成员成为革命党人——长子李应生、三子李沛基、她的两个妹妹、小姑杨佩书、女仆黃悲汉、邓慕芬、男仆亚和……

其中，李应生和李沛基非常出名，因为他们干了一件轰动全国的大事——

炸死了广州将军凤山。

老革命邹海滨后来专门写了一篇文章，提到这次刺杀经过，颇为传奇：

女士名旦旦，炸凤山时，女士尚在襁褓。其父既定谋行炸，常抱负一乳儿嬉游门外以避侦者目，乳儿非他，即女士也。

——《李旦旦女士小传》

李旦旦，就是这位小姑娘的艺名，为啥是艺名，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二

邹老革命的说法虽然传奇，但并不靠谱。因为爆炸案发生的时间是1911年10月25日，而李旦旦的出生年份是1912年。

李旦旦的本名叫李霞卿。4岁时，她的母亲去世，她一直跟着父亲生活。父亲一直非常疼惜这个女儿，所以，小姑娘想要啥，就给啥。想要干嘛，李应生就尽量配合她完成。

推翻清政府之后，李应生从国外回到上海，担任上海法租界巡捕房高级翻译。革命胜利玩艺术，1926年，李应生和黎民伟合组开办了上海民新电影公司，李担任公司总经理兼董事会主席，主管商务。

民新公司拍摄的第一部电影叫《玉洁冰清》，是富二代爱上渔家女的故事，卜万苍导演，欧阳予倩编剧，主演是林楚楚和张织云，都是当时的著名人物。开拍之前，大家却为了女二号妹妹的空缺，非常发愁——这个角色的人设年龄十五岁，要求单纯而活泼，迟迟找不到合适人选，黎民伟的太太林楚楚想到了李霞卿。

爸爸李应生有点犹豫，但女儿李霞卿觉得拍戏很好玩，要求去玩。

这一玩，就玩出了名堂，也玩出了“李旦旦”这个艺名，给你们感受下，姑娘的剧照长这样，好像一个福娃娃：

《玉洁冰清》一炮打响，在上海大为轰动。胡蝶在电台节目中说：

上海人大饱眼福，从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来了！

李霞卿迅速成为上世纪二十年代最红的女明星之一，之后，她连续主演了《和平之神》《海角诗人》《天涯歌女》《五女复仇》《西厢记》《木兰从军》等影片，被誉为“天天向上的李旦旦”。据说，虽然是电影公司的小姐，李霞卿完全不怕吃苦，跟着剧组在雪地里吃面条，在卡车里睡觉。她的剧照及生活照充斥于报纸杂志。1928年，中秋“圆月繁星”评选中，李霞卿与胡蝶、阮玲玉等一起被观众评为“星级七姐妹”。

这一年，她16岁。

也是在这一年，忽然的，李霞卿决定，不想拍电影了。

有一个传闻是，李霞卿在拍电影《木兰从军》时，深夜遭遇了歹徒，会武功的李霞卿勇斗歹徒，一连击倒两个，还把其中一个扔进了黄浦江（想不到福娃娃的武功这么好）。

△李旦旦在《木兰从军》中的剧照（拍摄自《中国电影图史》）

老爸非常感慨，于是特地在《木兰从军》电影里加了一段“李旦旦飞马追敌”的戏份。但同时，他也希望女儿从此息影，不要再拍电影。

也有一种说法是，李霞卿当时在父亲老战友郑毓秀的安排下，正在和郑的侄子郑白峰恋爱。郑在索邦大学念过书，当时任国际联盟的秘书，常驻法国。李霞卿决定息影，前往英国读书。他们很快结婚，那一年，郑30岁，李17岁。

说一个八卦，胡适特别讨厌郑毓秀，他曾经在1930年10月11日的日记上说，郑白峰小名叫阿牛，据说“有一天撞见她（小岁月注：指郑毓秀）与魏道明（小岁月注：外交家，郑毓秀之夫）裸体相抱，她恼怒了，把他逐出。此人即前月与电影明星李旦旦结婚同赴欧洲度蜜月的。”（八卦的胡适之）郑毓秀和魏道明的外孙女，就是演了83版《射雕英雄传》中穆念慈的杨盼盼。

如果故事就此结束，那这个故事实在不值一提。

三

1936年10月24日，上海龙华机场。

人潮涌动，十五万人都在等待一位英雄——空中的英雄。

空中出现了一个黑点，人群不断欢呼——飞机！这架飞机在空中翻滚盘旋，做出各种特技，迎来一波又一波的欢呼。

哇，太了不起了！除了感叹和鼓掌，大家似乎找不到别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感慨。

过了一会儿，飞机终于降落在观众面前。这时，大家忽然发现，飞行员是一位妙龄女郎。

“啊呀，这不是李旦旦嘛！”

有人认出了她——是的，这是八年前息影的李霞卿，这时，她已经不再是福娃娃，亭亭玉立，标准的广东美人。

欢呼震天，大家都好奇，这八年，李霞卿都经历了什么。

她是在巴黎爱上飞行的。1933年，已是一双儿女母亲的她看到了一次飞行特技表演，然后，几乎是立刻，她便跑到日内瓦报名试飞——虽然遭到了丈夫的反对，却仍旧得到了父亲李应生的支持。

△1943年的美国连环画里，绘出了李霞卿前往日内瓦学习飞行的过程。

李应生教给女儿的，也许不是名媛课程中的标准动作。我没有看到李霞卿在读书方面更多的记录，但李应生喜欢带着女儿学游泳，学马术，为的是要让她勇敢起来，坚强起来。他告诉女儿：“你要记住，你和男孩是一样的。”

父亲的言传身教成就了李霞卿，她跑到瑞士的航空学校报名，教官一开始是拒绝的：“中国女人不都是小脚吗？为什么要来学习飞行？”

李霞卿的回答是：

我来到这里，就是要让全世界知道，中国女性不但能在地上走，而且能在天上飞。

在学校期间，她仍然受到了歧视——飞机少，学员多，她经常排不上课。于是，李霞卿每天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围着教官，问东问西，1935年，她拿到了瑞士飞行执照——当然，这是中国第一人。

她的下一步目标，是开军用飞机。

越玩越大。

她来到美国奥克兰波音航空学校，因为这里的教官都是一战时的王牌飞行员。她是这个学校第一个女学生，四个月之后，她就可以独立把运输机从奥克兰开回芝加哥。

一次飞行中，教官在给李霞卿演示横滚练习时，因为安全段断裂，李霞卿从座舱上掉了下去。

等到人们从海里发现她时，她没有一丝惊慌，虽然浑身颤抖，她淡定地向大家讲述自己如何在半空打开降落伞的细节，只抱怨了一句：

可惜了我的一只鞋子，掉出舱的时候丢了。

在龙华表演飞行之后，李霞卿想回上海定居。她想鼓励更多的女性进入到飞行领域，每一次飞行之前，她都坚持把自己打扮得很美。她希望用行动告诉大家，女飞行员是勇敢的，也是妩媚的。但让大家吃惊的是，她不再愿意提及自己的演艺生涯，有一位记者采访她，问她是不是愿意拍摄一部航空电影，自己演女主角，结果她“突然面红过耳，愀然不乐，好像有了一种绝大的侮辱似的”，她只回答了一句：

请你别提这事吧！

在风光背后，她也付出了很多。1935年，她成为全国焦点——因为离婚。这是民国第一宗公开离婚案，离婚的原因是性格不合——郑白峰是个典型的宅男，李霞卿则爱交际，喜欢和朋友们在一起。这场离婚案里，两个人都是输家，郑觉得没有面子，于是不允许李霞卿看望儿子。他们的儿子郑柏士2011年接受《南方都市报》采访时说：

我三岁的时候，就与我母亲分开了。我父亲不让我母亲来看我。他先把我安排在香港熟人处，之后，听到我母亲也到香港来了，就把我送到了上海，跟姑婶郑毓秀住在一起，住了好多年。我母亲离开我后，吃了好多苦。在香港的时候，她偷偷看过我两次。每次来看我，都要花很多钱，贿赂家里的佣人，才能见上我一面。她每次来看我，一见我就哭。

不久，抗日战争爆发，她第一时间要求上天参战——但南京方面因为她的女性身份而拒绝了。于是，她参加了红十字会，并且积极在国外演讲，并做飞行表演，为祖国募捐抗日经费。许多华人在她的感染下，有的捐献财物，有的则毅然回到国内参加抗战——她的形象甚至被印在美国泡泡糖糖纸上。

纽约人还记得，1939年早春，在纽约，她穿着貂皮大衣，涂着红色的口红，把自己的飞机停在机场，这架飞机叫“新中国之魂”。

上海沦陷后，日本人听说了她的飞行才能和抗日之心，决定通缉她，同时也派出杀手，准备暗杀。

在同事的帮助下，她逃脱了。她所不知道的是，自己的儿子也差点被日本人绑架，只好躲在霞飞路的世界小学，一躲八年。

四

关于李霞卿的故事，在1940年代，忽然有了一个结局。

1946年5月，《中国的空军》杂志上说——

不知道是33年（此处指民国33年，为1944年）还是34年，李霞卿飞行失事，结束了她的生命。以前对她热烈赞许的人，又都以悲切的心情互报她的噩耗。

又有人说得绘声绘色，说李霞卿在飞行任务中和练习机相撞，机毁人亡。

这种说法一直在中国广泛流传，一直到今天，网上还有不少这种说法。

但实际上，这是误传。

1958年，李霞卿还出现在了香港启德机场新跑道——那时大陆和香港信息闭塞，这才使得这个讹传流传至今。人们大约是误将李霞卿与另一位美籍华人女飞行员李月英混为一谈——后者确实在1944年驾驶美国空军运输机飞机失事。

李霞卿的后半生都在美国度过，她一生结婚三次，生了五个孩子。上世纪70年代，她在加州旅行时，发现了一架农田里的小飞机——撒农药用的。在她的再三请求下，飞机主人终于同意她驾驶升空，然后，她就在主人的目瞪口呆中，完成了一系列旋转特技。

除了这次冒险，李霞卿和任何家庭主妇没有什么两样，她喜欢买东西，偶尔开车四处玩玩，更多时间是和朋友打麻将。

　　
直到50年代，她才再次见到自己的儿子。重逢时，他们像个陌生人一样吃饭，在饭桌上，她只是不断重复着“你好、谢谢”之类的应酬话。

他们居住的地方，开车只需要一个多小时，然而他们却不常来往。直到1997年，郑柏士听说北京有他母亲的造像，他特地跑去北京，最后被告知造像参加巡回展览。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其实还是爱母亲。

过了一年，李霞卿去世，享年86岁。

她的儿子发现，母亲给自己买了四块相邻的墓地——人们猜测，她渴望死后，也像在空中一样，自由自在。

在我们的家族里，她是一个谜，也是一个传奇。

文中图片来源网络

参考资料

帕蒂‧哥莉（Patti Gully）（著），2008，《飞天名媛：中国第一代女飞行家三人传》，花城出版社

高龙，《民国名伶李霞卿身世之谜：从影星到女飞行员》，2011年1月12日，《南方都市报》 

http://www.airspacemag.com/history-of-flight/Chinas_First_Lady_of_Flight.html  

http://160.111.252.58/research/arch/findaids/pdf/Lee_Ya-Ching_Papers_Finding_Aid.pdf  

http://www.chinesemirror.com/index/2009/10/in-search-of-li-dandan-aviatrix.html  

http://softfilm.blogspot.com/2009/01/lee-ya-ching-flying-for-victory.html  

http://en.wikipedia.org/wiki/Caterpillar_Clu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