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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分享] 飞越救助站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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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8-23 10:0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飞越救助站丨人间 

 2017-08-17 李颖迪 人间theLivings


《梦旅人》剧照


随着姨姥姥的年纪越来越大,看望王渺的次数慢慢减少,他就知道,自己已经是“无家可归”了。




王渺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要逃跑。

在这之前,他“幸运”地被武汉市救助站选中,送到附近的小学读书。可一天吃过早饭后,他忽然拔腿就跑。等跑出校门一段距离后,他把书包一甩,丢进草坪。这是潇洒的标志,当然,在他看来,这也是为了“消灭证据”。

王渺捏着身上仅有的两枚硬币,跑到武汉市的堤角公交车站,坐上727路,中途又换了524路。为了逃票,他蹲着让自己身高看起来不超过1米2,侥幸的是,司机虽然嘟囔了几句,也并没有和小孩子计较。

到了竹叶山站,他头也不回地一路奔向目的地——“芳芳网吧”,熟练地打开了“穿越火线”的游戏界面,然后不断用枪崩敌方的脑袋。多年不见的老板,给他提供了炒饭和水,还免去了上网费。

但自由的时间总是如此短暂。

7天之后,王渺还是被带回到了那个只有四角天空的“围城”。

 

1


这不是王渺的第一次逃跑。

在来救助站之前,他就从自己的亲生母亲那里跑了。最后一次见面,母亲给了他30块钱,将他反锁在出租屋后,自己离开了。王渺满不在乎地踹开门,一溜烟跑到网吧里——就是“芳芳网吧”——然后再也没有联系过母亲。

他一直窝在电脑前打游戏,除了穿越火线,还打DNF、QQ飞车,30块钱很快就全部被用作网费花光,没钱吃饭,王渺饿晕在了网吧里。老板怕惹事,报警。花桥派出所的警察随即将他带离。

那一刻,王渺记得很清楚,“2012年3月21日晚上9点”,他乘着警车,来到了武汉市救助总站。救助站位于武汉市边上,站外的道路上布满了泥水,包围着道路的是连绵不断未开化的农田,看不到边。想找个小卖部,都得走上十几二十分钟。

与此同时,王渺还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失踪了。

王渺那个吸毒的母亲曾以买药和开渔塘的名义,几次向自己的阿姨,也就是曾经帮养王渺的姨姥姥借钱。最后一次,她希望知道王渺的去处,但姨姥姥害怕她毒瘾犯了之后会将儿子卖掉换钱,便推说不知道。母子俩就这样错过了最后一次相见的机会。


     

其实王渺与母亲真正接触的时间也不过一年。

王渺3个月大的时候,母亲抛下了他,姨姥姥一家接过王渺,把他养大。王渺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救助站的另一位工作人员私下里说,“他其实是个私生子。”说到父亲,王渺总会沉默一阵,然后不经意地把话题岔开。

王渺8岁的时候,母亲找到姨姥姥家,要把王渺带走。嘴里不仅没有感谢,还反过来埋怨是老人“抢了自己的孩子”,并威胁他们要是再养王渺,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然后,王渺便和母亲一起搬到了汉口三眼桥附近的一个出租屋里。房子不大,一室一厅,想上厕所都得去门外的公厕,却要收1000块的租金。大多时候,王渺的母亲都能按时交租,但王渺不知道,这钱是母亲从哪弄来的。

和母亲同住的这一年,上三年级的王渺开始和同学一起打架、翘课,整日整夜地泡在网吧里。

最常去的芳芳网吧,位于汉口九眼桥附近的一个社区里,小巷曲折而狭窄,周边的旧楼房野蛮生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臭味。

母亲很快发现王渺逃学,追到网吧里用鞭子打他,老板在一旁劝架,王渺才躲过一劫。

也是在这一天,王渺亲眼目睹了自己母亲犯毒瘾的模样,看到母亲疯疯癫癫,躺在床上大叫,还告诫他“千万别碰毒,会死人”。王渺不怕,只是很着急,家里没电话,没有办法,只能坐着干看着。

母亲第一次犯毒瘾的时候,吃完药10分钟之后就睡着了,但是第二次却嚎叫了一整天,王渺憋不住,也跟着哭了。

离开母亲后的这4年,每个春节他都会回到姨姥姥家住几天,但没有得到过任何和母亲有关的消息。他猜测母亲已经死了,因为他知道“吸毒严重的话就会得病”。偶尔想起自己的妈妈,王渺只记得那句,“我本来就不想要你”。

“就是恨这一点”,说话的时候,王渺眨眨眼,朝远处的熊小小比了个中指。

 

2


在救助站里,两人是为数不多的亲密朋友。王渺逃跑之后,熊小小一直为他捏着一把汗。

逃跑前,王渺曾跟他打过招呼,熊小小想和他一起走。他俩想到的唯一一个办法,就是将王渺塞进熊小小的书包里,以此躲过上学路上的无数道“封锁线”。

但他们离计划实施还是差了一步,熊小小再怎么塞,都会剩下一只手露在书包外面,他只好作罢,看着王渺一人上了站里给他安排的“面包专车”,车里只有司机和王渺两个人。

熊小小刚见到王渺的时候,怕被欺负,便出于“本能反应”,谎称自己来自少林寺。王渺想试试他的功力,朝他胸口打了一拳,熊小小没还手,再打时,熊小小转身就跑了。这件事让熊小小一直被王渺嘲笑到现在。

和王渺一样,熊小小如今已无处找寻自己的亲生父母。父母离异,继母又常虐待他。有一天,父亲给了他100元,让他上街买东西。可等熊小小晚上回家时,父亲和继母都已经搬走了。在街头流浪的熊小小,被街头巡视的救助站工作人员带了回来。

在那之前,熊小小的父亲也常和继母一起窝在家里吸毒。他逃课回来,不敢回家,晚上就睡在小区的草坪里,碰到冬天下雪,就把雪扒开。“雪下面的草其实不冷”,讲起这段回忆,他终于不再像是描述别人的故事,愣了一会儿,沙哑的声音撕扯得格外慢。

尽管两人有相似的经历,但王渺和熊小小从不多谈过去。

两人喜欢互相挤兑,称彼此为“王猪”、“熊驴”,他们会在每天一节的体育课上一起打篮球。一次熊小小和老师打赌,如果自己站在三分线外投球没碰到篮筐,就自罚50个俯卧撑。他说,当时有种感觉,可以证明自己。一使劲,居然投中了。这件小事就让他得意了许久。

△熊小小的作文《小白,小短腿,小猫》

每天,他们都会在早晨6:35起来,打扫房间卫生。7:30吃早饭,之后看会电视,8:45穿过4楼的不锈钢门,下到3楼上课。11:15上去吃中饭,睡午觉,2:30起床,用3分钟叠好被子。14:43下楼上课,16:30返回楼上看电视,17:00吃饭,17:30打扫饭桌卫生,吃完饭之后就看电视看到22:00,然后被寝室阿姨轰着上床睡觉。

每一个时间点都能清楚地背出来,“无聊”是他们最大的感受。

每隔几个周末,总会有一群志愿者涌入教室,带着孩子们做游戏,打羽毛球。熊小小记得住每一个志愿者的脸,因为是“长期服务”。他觉得很没意思,总会避开志愿者,在楼梯间偷偷啃巧克力豆,或者玩滑栏杆的游戏,以此对抗无孔不入的无聊。

现在王渺已经不太喜欢碰电脑了,更喜欢用志愿者送的MP3和自己没有插卡的手机来看小说,大部分是玄幻,偶尔看看言情。但熊小小还是最喜欢打游戏,有时候会向王渺请教。

有时日子太过平静,王渺还会和熊小小一起“练练手脚”。

刚来的时候,他们还很苕(武汉话,意“懵懂”),不会去主动“挑战切磋”。后来,新来的男生常常找他和熊小小的wei(武汉话,意“找茬”)。“身经百战”的两个人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经常把对方的头打上几个包。王渺还会在浴室这种没有摄像头的地方动手打人,要小的服他管。

老师要求他们每天写日记,但熊小小偷偷说,自己只记一天干了什么,烦恼不会写,不会说,就藏在心中。“我会很防守,不像表面上那样开心。”

可老师们觉得,熊小小是救助站里能上当地报纸的“典型”,刚进来的时候,还有极端的暴力倾向,用脏话骂走过两个老师。现在,却能坐在桌上写完600字作文《小白,小短腿,小猫》。

配有熊小小照片和光荣事迹的蓝色宣传板,就立在救助站最显眼的门口。

 

3


王渺出逃后不久,借读小学就打电话通知了救助站和姨姥姥家,警方出动了好几辆警车,在武汉全城搜寻。救助站也忙得不可开交,他们负有临时监护责任,一旦王渺出事,没有人能承担起这个后果。

和王渺相熟的救助站员工刘芳芳尤其担心。4年前,第一次看到瘦小的王渺,刘芳芳很心疼,领着他住进了未成年人保护中心的2号寝室。寝室条件很好,粉色的装潢,干净的白瓷砖地板,4张独立的小床配着4个床头柜,看上去很温馨。

那天晚上,王渺和另外一个小孩临时挤在了一张床上,2号寝室里有了第5个人。

4年过去,王渺已经窜到了一米六的个子,体重从70涨到了110,把橙色的篮球衣撑得结结实实。一头精神的短寸,是刘芳芳亲手为他剪的。脖子上还戴着一块廉价玉佩,是一个哥哥走之前送的。王渺并不知道那个哥哥的名字和年纪,也不知道这块玉佩为什么给他,反正也就莫名其妙收下了。

王渺只记得,那位哥哥是临时接受救助的人,只待了五六天,王渺和他之间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救助站里多数是这样来来往往的临时受救助者,或者是智力残障儿童,比如王渺的第一位铺友李弘。

王渺评价李弘是“间歇性的傻”。有次李弘拿了王渺的玩具和零食,王渺告状后,李弘冲上来就是一拳,紧接着又是一拳,王渺忍不了,反手按着李弘的头打。被劝阻之后,救助站对他俩进行了评估,发现李弘精神状况不对劲,便把他送到了福利院。

救助站里还有过一个聋哑的小孩,在救助站里待了7年。19岁的时候被送出去工作,做裁缝,可他找老板要100万,又被当作傻子送了回来。现在去了哪王渺也不清楚。

他印象更深的是一位“马桶哥”——总是随地大小便,把污秽物弄得满身都是,王渺总会避开他走。

王渺很怕自己成为在救助站里遇见的那些人。他发誓,等自己到了18岁,一定要离这里,越远越好。

△救助站的孩子们的手绘

刚到救助站时,王渺还对姨姥姥抱有希望,一直以为姨姥姥会接他回去。可警方和姨姥姥取得联系后,姨姥姥虽也跋山涉水地从汉阳来到青山,可还是拒绝了王渺的请求,她不愿再负担王渺的开销。

不过,她偶尔会带着一些零食和新衣服看望王渺,这引起其他孩子的一阵嫉妒。王渺很得意,“当时只有我有人来看望,我是个例外。”

随着姨姥姥的年纪越来越大,看望王渺的次数慢慢减少,他知道,自己已经是“无家可归”了。

在墙内的生活,总算是平静了下来。

 

4


王渺在芳芳网吧度过了整整7天的自由时光,直到姨姥姥赶来。

见到王渺后,姨姥姥劝他回救助站学习,王渺十分抗拒,哀求着说,“我不想回来,被禁锢住,太痛苦。”

“学习重要,可是自由更重要。”

姨姥姥为了安慰他,带着他去汉正街买衣服。在汉正街,他们恰巧碰见了救助站的老师,老师直接把王渺捉了回来。

王渺特别后悔自己没有在汉正街再跑一程,也许真的跑了,他就不会回来了。

但他并不知道,他的出逃让救助站的孩子们都丧失了取得正式学籍的机会——救助站决定停止试水,将外面的老师请到站里来上课,开设语数英和体育课。尽管站里的儿童水平参差不齐,年龄小的只有四五岁,大的十四五岁,人数不足以分成多个班。一些心智健全的孩子无法得到更高水平的教育,但按照目前的情况,也就只能教到小学的内容。

安全责任胜过一切,已经成为救助站无法回避的高墙。

站里曾经有小孩走失、家人故意闹事的先例。几年来,救助站对孩子们的出行管得越来越严格,就连之前一年一次的郊游也被取消,王渺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了。

△被查封的“芳芳网吧”

逃跑引发了更为严格的管束,这进一步催发出王渺对自由的无限希冀。

于是,王渺又在救助站里搅动了一起“手机风波”。被评价“性格大有改观”的他同时和几个老师大吵了一架,甚至骂了粗口。

那天刚好是刘芳芳值班。

事情发生在春节过后,王渺问宿舍老师,能不能用自己的压岁钱买台智能手机,只为听歌,老师们同意了。可她们很快发现王渺的手机另作他用,处于青春期的他会在上面浏览一些“不好的东西,不好的视频”。更要紧的是,她们发现王渺正在和一个已经出去了的小孩联系,这在救助站是绝对禁止的,他们担心王渺会用手机再次逃跑。

他们决定把手机收缴,但王渺耍了点小聪明,把以前志愿者送的旧手机交了上去。

新手机的存在还是被发现了,那些天他黑着眼圈熬夜看小说,有志愿者活动也不去参加,别的小孩看见他有手机,心有不满,偷偷向老师告了状。

刘芳芳和她的同事把王渺叫到走廊上,围堵着进行诘问。王渺不甘示弱,与她们激烈地争执起来。王渺觉得“老师骗人”,明明答应自己可以带手机,新来的人也可以用自己的手机,凭什么现在又要收回?老师却指责王渺隐瞒了新手机的存在,欺骗是不被允许的。几番轮回,王渺虽然愤愤不平,但还是缴械投降了。

私下里,王渺仍然在筹划如何弄回手机,“我不会求情,我要动脑子。”

 

5


回到救助站的王渺,向熊小小讲述了自己7天的全部经历,这让熊小小很是向往。“那个老板给他包吃包住,还包玩游戏,我多希望有这种待遇啊。”

不过老小孩中唯一的女生陈吉倒是一点也不羡慕,她从来没有想过逃跑,即便跑了,也没地方去。曾经,陈吉的舅舅从牢里出来后想接走她,她死也不肯,觉得吸毒的舅舅会把她给卖了。“我就在这里好好学习,以后妈妈会来接我,不接我的话还有国家把我养大。”

王渺还在偷偷策划另一次出逃。

他和熊小小商量过一个方案,目前还没有实施。按下走廊里的火警按钮,天花板上头就会喷水,水一直冲,混淆视线,他们就能踹开四楼走廊的铁门,顺着楼梯间的楼梯滑下去。王渺在最初被抓回来时,就透露过想买个电警棍,如果再逃跑时遇到阻拦,就用警棍把阿姨电晕。

对于救助站四周的墙,他们倒是一点都不担心,二人都是翻墙的老手。

出墙之后要去哪里,熊小小幻想过“去一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方”,但更希望可以找到曾经对自己照顾有加的伯伯。对于未来,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想当兵”。

王渺则觉得,跑一天算一天,先联系上网吧老板再说。问到之后想做什么,王渺笑了一下,说“我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寄予了他全部希望的“芳芳网吧”,已经被查封了。

不过直到现在,他们两个都还没有实施这个计划,依旧在救助站里过着毫无波澜的每一天。

 

     

后记

我认识两种类型的少年。

一群是像我自己一样,活在大学这个社会里的庇护所里,不用考虑物质,每天为着追求“精神满足”而烦恼。另一群,则像文中的他们一样,在“自由”和“生存”中做着艰难的抉择,要么留在救助站,过着毫无波澜、定时定点的生活;要么逃出去,翻过救助站的高墙,却又只能“跑一天算一天”,无处可去。

不过我也知道,很多像他们一样的孩子,也会走上联合犯罪、偷盗的道路,最后在少管所待到成年。我不知道这些实际有监护人,但却不能被正常监护的孩子应该得到怎样的对待,但从“保护”这个角度来说,救助站的确是做了件好事。

最后一次来救助站,陈吉拿着电脑,打开网易云音乐,开始挑歌。我瞥了一眼,大多数是《如果我是DJ你会爱我吗》这类的流行歌曲。王渺带着耳机,摇头晃脑,喊他也听不见,一定要上去拍一下他的肩膀。

熊小小说他们都喜欢在戴耳机听歌时,声音调到最大,这样会与世界隔离,只有自己。

一个大概五六岁的男孩把我扯在一边,自豪地说,“姐姐,你看我书上的算术题全都做对了。”我看着他亮亮的大眼睛,摸了摸他的头。

回来写稿的时候,有个场景一直浮现在眼前。

每一次到访,最晚到下午4点,他们就被老师赶着上去吃饭。我们会一路跟着他们上楼梯,到4楼的生活区。

最终,我们被隔在不锈钢铁门外,他们跟我们挥了挥手,然后进去了。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张家硕、梅浩宇对本文亦有帮助)

编辑: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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