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贝子：当文言遇上外语，有你想象不到的美

源济

十一贝子：当文言遇上外语，有你想象不到的美 

原创 2017-08-25 十一贝子 大家

文 | 十一贝子

▍一

对于现代中国人来说，文言文简直就相当于另外一门外语，生涩别扭，难学难懂，可是相比真正的外语而言，好像又没多大用处，只是为了应付升学考试而已。绝大多数人中学毕业之后就不会再学文言文，而在外语学习上所投入的时间和精力往往是文言文的许多倍。

不久前媒体报道，教育部新编的中小学语文教材中将大幅度增加古诗文的篇目，引起舆论热议，大声赞扬者有之，强烈反对者亦有之。我不是学中文的，也不懂语文教育，对其中的是非曲折无从判断，只是由此联想起用文言翻译外语诗文的几个例子，在此随便聊聊。

文言天生有许多缺陷，比如语法规则简疏，表意模糊，与口语脱节，“五四”以来备受责难。但在白话文运动兴起之前，文言文一直是中国通用的书面语言，而且凡外国典籍译成中文——无论梵文佛经还是欧洲名著，皆为文言形式。近代严复翻译《天演论》，林琴南翻译西方小说，也都用典雅的古文。

从很多例子看来，文言的表达能力还是很强的，而且另有一种白话文所无法替代的形式感和优美感，拿来翻译外国诗文，往往能呈现出不一样的效果——比如林琴南本人实际上一句外文都不懂，一边听助手口译，一边下笔，难免错误百出，但钱钟书先生也曾夸赞林氏译本语言生动传神，甚至有时比原文还要精彩。

我的古文和外语水平都非常烂，对于翻译之道完全无知，却对此话题也略有感触，穷极无聊，胡乱说几句外行话，请诸位方家宽待。

▍二

莎士比亚名剧《威尼斯商人》第四幕第一场，公爵在法庭上公开审判商人安东尼奥向犹太人夏洛克借贷一案，原拟邀请法学专家培拉里奥来此主持审讯，不料培拉里奥本人未到，却推荐一位年轻的博士鲍尔萨泽（女主角假扮）替代自己，并转交一封亲笔信。

莎士比亚所拟此信的原文是这样的：

Your Grace shall understand， that at the receipt of your letter I am very sick， but in the instant that your messenger came，in loving visitation was with me a young doctor of Rome. His name is Balthasar. I acquainted him with the cause in controversy between the Jew and Antonio the merchant： we turned o‘er many books together. He is furnished with my opinion，which，bettered with his own learning，the greatness where of I cannot enough commend， comes with him，at my importunity，to fill up your Grace’s request in my stead. I beseech you let his lack of years be no impediment to let him lack a reverend estimation，for I never knew so young a body with so old a head. I leave him to your gracious acceptance，whose trial shall better publish his commendation.

如果翻译成白话文，大意如下：

“公爵大人：接到您来信的当口，我正病得厉害。您的信使抵达时，恰好有个罗马的年轻博士来这里探望我。他名叫鲍尔萨泽。我和他详细探讨了犹太人与商人安东尼奥的这个案子。我们一起查阅了许多典籍。他已了解我所有的观点，而且其本人学识极佳，非我所能形容。所以我恳请让他代替我，来赴公爵大人的召唤。请您千万不要因为他的年纪而小看他，我平生从未见过这么年轻的身体长了如此成熟的脑袋。我希望您能郑重接待，庭审将会证明我对他的推重。”

《莎士比亚全集》最重要的两个中文译本分别出自朱生豪先生和梁实秋先生之手。有趣的是，两位大家都将这封信翻译成文言文。

梁实秋先生的译文是：

“公爵左右：接奉大札，适在病中，幸贵介来时，有罗马青年博士名鲍尔萨泽者，亦来舍间探视。仆遂将犹太人与商人安东尼奥一案之始末缘由悉举以告，因共翻阅法典，详加研讨，仆之意见，彼已洞悉，益以彼之学问，精湛渊博，非仆所能罄述，故经仆敦促，已允代趋左右，转达鄙怀。敬祈左右，勿以其年少而礼貌有疏，因如此年少老成之人，实仆所仅见。专此绍介，即希延纳，如蒙垂顾，当知此人之才非仆所能过誉者也。”

朱生豪先生的译文是：

“尊翰到时，鄙人抱疾方剧。适有一青年博士鲍尔萨泽君自罗马来此，致其慰问，因与详讨犹太人与安东尼奥一案，遍稽群籍，折衷是非，遂恳其为鄙人庖代，以应殿下之召。凡鄙人对此案所具意见，此君已深悉无遗；其学问才识，虽穷极赞辞，亦不足道其万一，务希勿以其年少而忽之，盖如此少年老成之士，实鄙人生平所仅见也。倘蒙延纳，必能不辱使命。敬祈钧裁。”

这两段文言都远比白话译文显得更为庄重，有形有范，口吻也更加贴合人物的身份。相较而言，梁先生的版本更忠实于原文，朱先生的版本更精炼雅致一些，难分优劣。

▍三

又想起17世纪英国诗人罗伯特·赫里克（Robert Herrick）有一首名诗，题为“To the Virgins， to Make Much of Time”，可译为“致少女：珍惜韶华”，前四句原文是：

Gather ye rose-buds while ye may.

Old time is still a-flying.

And this same flower that smiles today，

tomorrow will be dying.

这首诗有多个不同的译本。比如这四句有人以白话译成这样：“要摘玫瑰得趁早，岁月催人老。花儿今天在含笑，明天就会残凋。”意思倒也准确，而且押韵，只是诗味稍稍欠缺一些，有点打油诗的感觉。

网上见到另一个模仿《诗经》体的翻译：“采采蔷薇，及其未萎。日月其迈，韶华如飞。今夕此花，灼灼其姿。翌日何如，将作枯枝。”这个版本真的很令人惊艳，信达雅兼具，而且大有《诗经》“哀而不伤”的神韵。

中国古诗词有含蓄、多意和富于音律的特点，特别适合用类似的形式来翻译外国诗，已经出现过很多优秀的范本。

▍四

十二年前我在北京语言大学学习意大利语，师从赵秀英教授，用的课本是赵老师自己的编的，其中第十一课题目为《船上的一段插曲》（Un episodio sulla gondola），意大利语原文我就不引了，直接看白话译文：

“很久之前的某一天，天降浓雾，视线看不到五米远的距离。当时我想乘船摆渡去运河对岸，登上去之后，才发现船上已经有十来个人了。两侧船舷本来也可以坐，但因为航程只持续五六分钟，平时大家都喜欢站着。

两个船夫看没有别的客人来乘船，就开始划桨。上空似乎笼罩着一个穹顶，周围什么都看不见。穹顶中好像一个剧场，正在上演一幕不同寻常的戏，演员和观众是同一批人。船向对岸飞快驶去。又冷又湿，感觉有些发抖——倒不是因为冷，而是受阴沉气氛的感染。一路只听见划桨的声音，好像是给我们的戏伴奏的乐曲。

突然，一位小姐从袋子里拿东西，将一枚硬币掉落在船底。旁边一位男子，看上去像是一位温雅的绅士，将硬币捡起来，面带微笑，想还给她。那位小姐却假装没看见，不接。眼看这位先生犹疑了两秒钟，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作了一个决断的手势，将硬币抛入河中。雾气掩盖了我的视野，看不见硬币入水的波纹，只听见一声明快的轻响。船到岸，所有客人都踏上街道，这幕短剧也就结束了。

第二天，我向一位威尼斯的朋友说起这个好玩的插曲。朋友根据我的描述，判断这位绅士是当地的著名画家，而且出身于贵族世家。但那位小姐又是谁呢？有谁知道？”

我很喜欢这篇课文，觉得有明代小品文的气度，便斗胆自己另外翻译了一个文言版：

“远昔某日，大雾弥天，五米之外，混沌一片。时余欲乘舟渡往运河彼岸。既登，始觉其上已集十余人矣。其两舷本可坐人，然平素其客皆立，以其渡无过片刻耳。

二舟子睹无新客至，遂划楫。如罩穹中，周遭皆不可辨。穹中如戏台，其幕方张，所异于常者，其伶人即观者也。船行如箭，寒湿交加。瑟瑟其间，非为其冷，实以其境森森也。但闻舟楫之声，如乐和鸣。

俄而，一姝自袋中取物，落一钿于舟底。其旁某生，雅貌端然，拾钱于手，莞尔欲还。然斯女佯作未见，不接。但见生稍疑顷刻，即恍然而决，掷钱于河中。雾锁视野，未见入水涟漪，惟闻清越之声。既抵其岸，客皆登陆，此剧亦终也。

次日，与一威尼斯友人述此幕佳剧。友据余言，称某生乃当地之名画士，且系贵室之胄。然此女又何人耶？谁人知之？”

赵老师觉得这个文言版译文还不错，句式、语气都比白话版更贴近原文。还有一位朋友说好像能看出点类似张岱《湖心亭看雪》的意思。据说后来这篇译文成为意大利语班各届同学学习的范本。

▍五

去年深圳蛇口派出所发布过一则英文公告，要求当地的外籍人士前来登记注册，在网上一度走红。其原文为：

All foreigners：No matter who you are no matter where are you come from， you are in China now， so， obey our law do the register in the local police station (Shekou police station) or you will be fine up to 2000 rmb. We will give one week to do the register. One week letter we will have a big operation against those foreigners who have not register in police station. Thank you.

先翻译一个白话文版：

“所有的外国人：无论你们是谁，来自哪里，目前在中国居住，都应该遵照我国的法律，去本地警察局（蛇口派出所）登记身份，否则将被罚款人民币2000元。我们给予一周的时间以完成登记。一周之后，我们将针对未登记的外国人展开一场大规模的整治检查。谢谢。”

这么翻译口气虽然生硬，总体感觉还算温和。换一个文言版试试：

“咨尔蛮夷：无论何人，厥自何方，既居吾土，当遵吾法。兹令尔等至蛇口捕厅，具名典册，违者罚二百贯。以七日为限，克日大索全城。特示。”

呵呵，这才简洁明了，霸气十足，颇有“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味道。

如此看来，文言文还是挺有意思的。如果能把文言学好，可以掌握直接阅读古籍的能力，也会有更多的机会去理解和感悟传统文化的各种妙处。对于绝大多数年轻朋友来说，中小学是系统学习文言文的唯一机会，既然课本中增加了篇幅，那就多念几篇吧，不吃亏。

【作者简介】 

十一贝子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