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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分享] 一颗诗意的土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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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2 12:1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颗诗意的土豆 

 2017-08-22 韦俊辰 每日人物

这是Epoch非虚构故事大赛50强作品的第9篇。


以下为作者原文,未做任何改动。

本文基于为期三个月的人类学田野调查基础上完成。作者试图通过送仙桥古玩市场的画家鲜活的生命经验,展现中国急速现代化进程中,处于“失范”社会下“脱嵌”的人们的精神图景。本文主要描写和油画家罗姐一起去四川凉山彝族地区采风的经历,一场带有浪漫色彩的“寻根”之旅。罗姐是从农村到城市打拼的“现代女性”,廖老师是拥有田园牧歌情怀的体制内权威,洛格是黑彝贵族、摇滚歌手。通过他们的有趣互动来探讨农村、城市、少数民族、现代化、边缘人、性别等问题。他们的身体习性跟不上思想,思想跟不上现代化发展,这导致了一个个撕裂的真空:进不来,回不去。这是生机勃勃的现代化背后的阵痛,也成为罗姐的创作源泉。





 | 韦俊辰

中山大学



1



罗姐窗前的盆栽中,伸出几只疏斜的迎春花藤蔓,打破了窗棱生硬的线条,她正给下面的滴水观音添水:“看来今年是个暖冬,迎春花开了,感觉春天要到了。”从窗外望去,是一排排棚区,每个小隔间密密麻麻摆着各种钱币、邮票、海报、文革品、手捻、旧书、古董,店主躲在散发着奇异香味的木雕后面看书。藏人在铺满珍宝的地摊旁搓捋手持珠,玎玲作响,掷地有声。他们身后,立着面目狰狞的石刻金刚、志怪录中的异兽。一条大路从中将棚区和人群剖开,一直延伸到送仙桥。东汉的锦江南河之水如今依然静静流淌,亘古不变的河岸垂柳袅袅。小时候,我初入送仙桥,时逢四月伊始,柳絮装点淡风。柳花轻薄无根,为延续种族踏上未知而凶险的征程。蜜蜂追逐花香,贪婪地攫取花粉然后离去。生存与凌辱,在“人间四月天”的臆想中,升华成了美。春意盎然的秘境之美,历经十多年,还鲜明地留在我脑中。

 

罗姐在成都送仙桥古玩市场二楼有个小小的画铺,靠卖油画为生。我第一次从她门前经过,她站在画布前,正用油画刀往画中彝族女孩的笑脸上添加色彩。那段时间,我在送仙桥做人类学田野调查,期间和罗姐一起吃过几次饭,渐渐熟络起来,我就经常跑去画室找她聊天。每次去,她总热情地布置茶水:“我不时尚,泡茶也是今年开始学的,朋友来了也该有个礼节。”我开始觉得油画室里出现一套茶具显得格格不入,后来知道,她爱和画国画的老先生交往。“学识到了一定水平就没有高低之分了。”而那些搞艺术的,都是玩儿,先从自身玩儿起,讲究装扮和行头,再和有钱的艺术家一起玩儿。罗姐有个初二的女儿等着交学费,回家买菜做饭又忙得像打仗。“只有送仙桥是我的避风港,我就自己和自己玩儿。”


罗姐在画铺里画彝族女孩  韦俊辰摄于送仙桥

 

自个儿落得清净的罗姐,喝茶的人一多,就会刻意降低存在感。她说自己不广博,怕拿捏不好分寸。罗姐出身农村,26岁自考成人教育绘画,才出来读书。她觉得自己浪费了太多时间。知道我是人类学的研究生,她感叹到:“视野好广哟,这么年轻就开始研究人了,我成了研究对象。”2000年罗姐毕业,就来送仙桥试水。一来二去,这里的人都用梵高的故事劝她,千万别走这条路,生存太难。加之女大当嫁,她只好乖乖回家结婚生娃。孩子大了,她又想出来画画,丈夫却坚持女人应该主内。11年,罗姐带着女儿彻底离开了新都大丰的老家。“我始终坚持的就是必须要画,这是生活的一部分。”我们笑她:“罗姐挤出来的血都带着油画味,是中了油画的毒。”

 

罗姐在年轻的时候纹过眼线,现在有点晕色,一双大眼睛总是笼罩在青色的阴影下,显得忧郁。但谈起当年离开丈夫来成都打拼,她的双眼熠熠生辉:“女人还是要有见识,中国传统女性已经不适应社会了。自由和个性很重要。首先是自由。”她画画赚钱,在抚琴有了自己的房间。


“我们4、50年龄段的女人喜欢给自己定位‘负责美貌如花’。”


“我们20岁的女孩也是这样定位的啊。”


罗姐像听到一个天方夜谭:“怎么可能?这种想法不是太落后了吗?”过了一会儿她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你呢?你也是这样想的?”


我想,美貌是实力中最重要的一种。我又想,女性独立的喇叭是一种反向歧视。但权衡形势,我连连摇头,罗姐这才松了一口气。

 

在绘画这个行当,落伍成了她的一块心病。搞古玩字画生意的陈老板评价罗姐的新作:“构图用三角结构太稳定, 你需要一个东西来‘破’。”我们热烈地讨论起怎么让画面不那么平淡。画国画的沈老押一口茶:“人变得不平淡画就不平淡了嘛。首先要把自己改造成一个现代人。”后来罗姐私下里问我:“你们说的现代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嘛?”读研第一年,我们专门开过半学期的课讨论现代化和城市化,但此时面对她,我却无从回答。

 

怎么变成“现代人”悬而未决,罗姐觉得还是得先解决现实问题:如何让色彩有现场感。她邀请我一起去四川凉山彝族地区写生。

 


2


 

2017年1月15日早上5点,呵气成霜,我从家里出发。一个小时候后我们在石羊场汇合,同行的还有廖老师。他刚从峨影厂的美术指导退下来,又捡起了耽搁多年的画笔。8几年廖老师拍戏,进过凉山,住在甘乐。早上从招待所出来,他看到一个女人站在门口撒尿,“简直就像进了另一个世界”。坐铁皮火车过峨边,整个车厢里都是“彝包子”。“虽然偏臭,但我们画画的觉得,他们的造型好看惨了!”彝人的发型繁多,头部装饰奇形怪状。他们的脸就像木雕,五官刀削斧琢,所有结构都出来了。4、5年前,中央台说政府拨了3000万扶贫,1000万给了大凉山,送板凳,人畜同居的地窝子改造成了楼房。村干部在电视上不胜感激:“以后早上再不会被牛舔醒了。”廖老师看到新闻后一琢磨,这些打动过我的东西马上就要从地球上消失了,他开始重访凉山。廖老师一路上激动得不行:“老婆子说要过年了,不放人,我差点来不了。”今早他悄悄出门,开着车一溜烟就跑了,听着房里老婆的骂声,心里一阵舒坦。

 

我们在被称为“天路”的雅西高速上驰骋,左侧山峦秀润,右侧碧波翻滚。一路上,廖老师见多识广,快人快语。罗姐又扮演起她最擅长的倾听者。“也只有中国,不讲人权,高速公路才能在短短几十年覆盖全国,我们才能发展这么快。”廖老师在国外看到,一个钉子户就能让路改道。“要是我们也讲这套,七拐八拐几百年也进不了凉山。”

 

6个小时之后,我们的车开进了大凉山腹地。第一站是西昌,我们要在这里会洛格。他是恩扎家族的黑彝,美姑的村官。洛格结婚的时候,罗姐作为朋友送了份子钱,我们下村全指望他能做个线人。在一家面朝邛海的旅馆稍作休整,罗姐把我们带到火把广场,今晚这里将举行邛海涅地音乐节。洛格还有个身份,那就是彝族摇滚乐队“巴普街”的主唱,一会儿他要在台上演出。

 

廖老师刚走进场地,就一脸苦相:“我们一定要看吗?我都快70了,还跟着小年轻疯。”罗姐举着相机给台上的洛格拍照,这时转过头笑到:“放飞自我嘛。”廖老师在旁边,一会儿捂耳朵,一会儿捂心口,弄得手忙脚乱,最后干脆躲到后面的小吃区。

 

这是夹杂着天光的温柔夜色,台上火树银花,烟火不止。台下,皮肤黝黑、身材高大的彝族小伙儿,在察尔瓦里穿着金属装饰、破破烂烂的朋克风格衣服,或者围上抢眼的围巾,奇特的发辫配上异族深刻的轮廓,让人过目难忘。他们喝酒,用自拍杆录像,打骂嬉笑,颇有些年少轻狂的味道,就是在面对我们相机的镜头时,才显出一点点羞涩。这是他们的口弦,他们的巴乌,他们恰如其分地沉浸在迷幻的旋律中。《广州,广州》的前奏一响起,我就挺喜欢,或许因为自己就在广州读书。洛格的声音还带着老派摇滚的硬朗,像是在呼救,就如穿破云层的陨石,从高处坠落。它们摔成无数星光,让人在最黑暗的地方看到惊喜。而我一直看着趴在栏杆上的少年,他没有说话,没有朋友,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前方。天色越来越暗,少年的影子被慢慢拉长,如此渺小的人却能投射出如此巨大的阴影。副歌反复唱着:广州广州,不要抛下我,你走得太快,我跟不上...伍妞伍妞,不要抛下我,我爱你,广州广州... ...

 

那晚我们没有见到洛格,演出结束他就直奔酒吧,接下来还有两个场子。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们在邛海边散步。昨天从旅馆的窗口望去,在高楼的间隙里,湖水和小舟的光影掠过,像是海市蜃楼。现在,烟波和朝阳把湖光山色晕染得深浅不一,真有些仙气凛然。

 

路上,遇到一老一小,穿着全套彝族服装坐在木凳上。两位老师不约而同地举起相机。廖老师一边拍一边评:“真难得,市里还穿传统服装。形象好,就是那双手套太出戏了。”正说着,那双蓝色的毛线手套伸到镜头前:“50。”原来拍照是要给钱的。老奶奶不会汉话,也没法和她讨价还价,只好说多少给多少。老太走后罗姐直摇头:“城市习气沾染多了,人心都变坏了。”

 

然而,我们为了去做大城市的“坏人”,挤破了头。村里的往城里跑,城里的往北上广跑,中国人往西方跑。

 

回到旅馆,继续等洛格的电话。我和罗姐从浩渺的邛海聊到契诃夫《雪雁》里的沼泽、天空、鸟和人。何多苓以这个故事为背景画了一组连环画:人孤独的背影和荒凉冰冷的海岸线,身体畸形的画家独自住在灯塔,受伤的雪雁带来了善良的女孩,以及一场含蓄又炽烈的纯精神恋爱。故事最后,画家死在敦刻尔克战线,阴阳两隔的恋人终于通过雪雁的叫声心意相通。罗姐的眼神陷在梦幻里:“人性的光辉,人微妙的感情,不真实的感情,多么凄美啊。避世嘛,也有好也有不好,但肯定是美的。”有时我也想去隐居,在一间有wifi的土坯房子里。但如果是我来写这个故事,就不会有战争:大雁不时飞回来看画家,但女孩一次也没有赴约。小女孩长大嫁人,有了自己的生活。画家很避世,但还渴望爱情,他已不抱希望,只有幻想。大雁就是他以前的感情,像梦一样。他沉醉在这样的甜蜜中。

 

罗姐说我太悲情,这或许就是代沟。我没有经历那个充满理想主义的80年代,无法用战争来升华虚妄的精神生活,只能去相信真相,和过去的自己告别。

 

洛格的电话还是没来,可能在化妆打扮。

 

当天下午3点半,我们终于在湿地公园会面。20分钟前,洛格约在凯旋酒店喝茶。当廖老师去停车时,守车的大娘提醒我们,这里已经被八一军队接管,不对外开放,只是一个地标而已。街对面,酒店门口确实站着全副武装的兵哥哥。我在心里暗喜:能随意出入军工重地,看来这个洛格在社会上很吃得开,他来当我们的线人真是再好不过了。不一会儿,一辆白色面包停在我们面前,洛格把一个乐队都载来了。他摇下窗户探出头来,光头,大脸,一身江湖气的彪形大汉,却笑得和颜悦色:“老师们好,不好意思啊,我太久没回西昌,都不知道这里不对外了。我们去湿地公园吧,那儿还有沙滩。”

 

今年,从金口河过来的公路就会把美姑、布拖、昭觉和成都连成一线,这些小镇马上也会经历像西昌一样的崛起。洛格觉得自己的民族有独特的毕摩文化,有歌有舞,刚好可以借这个机会,把它们推出去。廖老师不拍戏了,开始和一些团队搞古镇规划,旅游开发,对里面的门路都很清楚。理论上,两人一拍即合,洛格要展示地方文化,带我们下村也就顺理成章了。廖老师可谓倾囊相授,一套程序解释下来还不忘提醒:“中国搞所有事情都离不开政府。就是说你在政府里有多大神功,让他们愿意立项。”洛格说自己在这方面还不咋行。廖老师点拨到:“你是文化干部,在这个位置上嘛。你要想清楚,把资金引进来可是很难的。”洛格听到这里不太高兴:“也不是说就想要资金,一提到资金脑壳就痛了,就没有往下干的欲望了。我现在的状态就是尽量不去想钱的事情。”我们都笑起来,同行的朋友说洛格思想要干净些。

 

洛格出生在美姑,从他家往县城看,整个小镇耸立在山头。上山的路蛇行斗折,嵌在悬崖里。“我要在悬崖上搞一条走廊,就是个景观——悬崖上的风情小镇。”廖老师接过话头:“你这个就先要弄到票子,从哪儿弄?首先要立项。不一定要有多高的职位,但当官的要信任你,觉得你是个有想法的文化人。”罗格连忙表明自己还不到火候:“我是想先把文化的东西做出来。像昨天我们的乐队,能带动民间的民族文化,器乐,歌舞。这样做出来的东西很漂亮。”接着洛格又开始畅想把那条走廊做成透明的,让自己的乐队在里面演出。廖老师几欲开口,终究无言以对。

 

还没走到喝茶的地方,我们的会面就结束了。

 

 

3



已经在西昌耽搁太久,我们没整理心情就上路了。今天的会面就像玩了一局扑克,一张黑彝贵族,一张文化局干部,一张摇滚歌手,结果我们偏偏抽出了鬼牌。我不禁感叹:“洛格样子看上去那么江湖,心里是个纯艺术家啊。”廖老师也很无奈:“他要是个贪婪之徒,还好办事了,结果是个君子。今天我说的话就显得很俗了,其实我还不是那么俗的人。”

 

途径昭觉,道路两边的楼房都在陪修,罩着绿色纱网,整个小镇如一只羽化前蠢蠢欲动的茧。

 

夜幕降临,我们终于来到布拖。7、8点的样子,路边的商店已是门户紧闭,一家杂货店亮着昏黄的灯光,里面传来电视机的吵闹声,但老板并不在。长长的道路似乎没有尽头,一只塑料口袋随着渐起的晚风在我们身后逶迤而行。车站附近,当地司机流利地用汉话和我们交谈。廖老师想去浪珠,那是凉山最偏远的村庄,在金沙江边,唯一没有通车的地方。司机说“村村通”公路已经快修到了,年后完工。现在那里被凿得稀巴烂,摩托都没法去。廖老师盘算着:常行军一天能走30公里,我们一个孱弱的小姑娘,一个受过腿伤的妇女,外加他一个老头,能不能发扬一下革命精神,走过去!

 

廖老师开了一路的车,此时,他用流亡者般布满血丝的双眼向我们投来热切的目光。你在被什么样的怪物追赶,要逃到天涯海角?

 

最后,廖老师还是放弃了去浪珠的想法。在这条寂寥的路上,迎面走来三个旅人,我们自然而然地搭起话。对方是北京的戏剧老师,带着女儿出来玩。先前他在朋友的相册里,看到彝族老人围坐在火坑旁的照片,一见难忘,也想拍出这样的东西,就把一家人都诓了过来。一行人来到一家成都人开的面馆吃晚饭,听到我们要下村,他更是聊得眉飞色舞。

 

晚些在招待所,罗姐接到戏剧老师的电话,他女儿在这里吃不惯睡不好,他打算南下到暖和的地方,就不和我们同行了。我穿着羽绒服裹在电热毯里,问罗姐想不想去海南过冬。罗姐正在脱护膝,她的腿被车撞过,留下旧伤,冬天走路都有些跛。“这里有我要找的东西,海南虽然暖和,但呆在这里更快乐。”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向美姑进发。道路边的村庄是破败的砖房,荒凉的土地上立着一片枯瘦的白杨林。这时,太阳刚爬过山头,阳光和阴影交错在层叠的山间。两位老师激动不已,停下车来拍照。廖老师目不转睛地盯着红色泥土的山峦:“你仔细看那些山,它们的色彩相当丰富。泥土的各种棕色,矿物质的锈红,阴影里有蓝紫调,有些地方还隐隐约约有苔藓的绿。真是太美了!”罗姐来到我们身后:“就是这种土地的质感,我的画想表现的就是这个,我也是为了这个来凉山的。”

 

我放眼望去,只见一片光秃秃的荒山。

 

回到车上,我说出了困惑已久的问题:“你们说的土地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这个问题像石子打破了平静的湖面。


“泥土是万物生长的地方,脚踩在大地上就很踏实。”罗姐难得抢着回答。


“我一听土地感就懂了,这个很难解释。人最接近的大自然就是土壤。中国的农耕文化也是土壤,几千年的辉煌在这儿,落后也在这儿。”


“我没廖老师想得多,只是以前在农村,很多时候躺在泥巴上,就很踏实,实在嘛。”


“我虽然不是农村出来的,但走的地方多了。以前我脚气很严重,拍戏,走了一个月田坝,我的脚就好了。哎呀~我觉得这个就是土地感。”廖老师从驾驶座上转过头对我说:“土地是干净的,你有什么它都能把你治好。”


罗老师想起了自己画的农村孩子:“也有人说我一天到晚画些脏脸蛋儿娃娃,谁买啊。那是他们不懂,脸上沾着泥巴的农村孩子,一点儿不脏,是最纯净最美的。”

 

他们聊得起劲,突然车身重重地咯噔一下。廖老师反而踩着油门,鼓劲儿地往前冲。坊间相传,彝族人家里的每只鸡都是“镇山鸡”,此鸡一死,就要天崩地裂。你要停了车,一会儿就会被土著团团围住,叫你赔得倾家荡产。我们刚才很可能轧死了一只“镇山鸡”。这只鸡像嵌在土地上的一张抽象画,不久,它也会被干净的土地治愈,得到安息。


廖老师在拍摄阳光下的山峦  韦俊辰摄于布拖



4


 

我们就这样一脚杀到了美姑。吃了饭,罗姐和廖老师开始在镇上拍照,他们叫“打街”。廖老师人高,又觉得自己会引人注意。他把相机端在肚子上,一路连拍。罗姐总是看准了要拍的人,老远就开始对焦。她还时不时停下来,和当地做生意的汉人说上两句。

 

两位老师都沉浸在“打街”的无限乐趣中,我走了两趟就没了兴致,和蹲在街边卖药的大伯聊起来。他穿着迷彩棉衣缩成一团,面前搁着喇叭。泡沫箱搭成的台子上码放着各种自制药品,装在玻璃瓶里,瓶口用黄橡皮筋扎着塑料膜。我一看,从头到脚的病都能找到对应的瓶子。他告诉我中医是自学的,在这个人头攒动的路口卖药已经30多年了。“那你的消息一定灵通,这几天镇上有人结婚吗?”他答道:“今天就有场婚礼。”

 

我顺着大伯指的方向,先一步回到中央广场。元月中旬,美姑的太阳白得耀眼,但脚下还是一阵阵缠人的寒气。几个妇女在菜市背后卖烤土豆。支在她们面前的火盆滋滋地燃着,传来阵阵诱人的香气。女人们倚着身后大捆的甘蔗,一边聊天一边从麻袋里拿出土豆削,削一会儿又放下,在火盆上搓着麻木的手指。

 

“袋子里的生土豆卖吗?”

“卖啊,2.5元一斤。”

“你这里有多少啊?”

“大概有5斤吧。”


出去一趟总要带点慰问品,家人知道我要去凉山,就有意无意地提起“铁弹子土豆”:“那是我们小时候吃的老种子,小个小个的,特别香,咬下去都能浸出油来。”我商量着去卖土豆的大姐家里“扫货”,她一听高兴地把我安置在火盆前:“家里也只有5斤了,我家就在后面,你在这儿坐一会儿,我都给你拿来。”

 

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的大姐女儿,在她走后熟练接过母亲的活。有人过来,挑了只烤熟的土豆,买走半份。她把剩下的一半从中划开,夹着干辣椒面,自己啃起来。“对不起啊,把土豆都买光了,你明天都没得吃。”女孩好笑地看着我:“没关系,我比较喜欢吃面包。”“凉山的土豆可是出了名的好吃啊。”她自豪又腼腆地点头,递来一只刚做好的热气腾腾夹满辣椒的土豆。我一口咬下去,好想明白了什么。临走时,女孩要了我的qq,她说等考上成都的大学,就来找我玩。

 

经过汽车站,我买了明天返回成都的大巴票。廖老师一再在挽留,罗姐也觉得我来一趟,没下村就走可惜了。其实并无遗憾,做人类学田野,我很熟悉异乡漂流想要寻找什么,也当过一厢情愿的浪漫主义者。

 

我们一行人赶去婚礼,在坡上的一个院子里。嘈杂的声音将我们一路引来,主人早在门口摆好了几大盆花生瓜子糖果。进门处堆着一箱箱啤酒,来人都要喝上一杯,才放你进去。廖老师胃不好,滴酒不沾,站在远处拨弄相机。罗姐水来土掩,一杯酒咕噜噜下肚,就冲进去对着盛装的新人猛拍。新郎的朋友们个个喝得面红耳赤,也跑来凑热闹,一群人手舞足蹈,对着镜头笑得肆无忌惮。新郎是个中规中矩的小伙儿,肚子已有些显福,站在一起,就把新娘衬得格外艳丽。

 

“美姑”名不虚传,这里的姑娘有时美得瘆人。

 

在回去的路上,我们分享照片。廖老师觉得今天的新娘好是好看,但皮肤太白,已经有了城市气息。他最满意的是在街上抓拍到几个女孩子回头,她们梳着千层叠头帕,投下的阴影掩映着眼角眉梢的笑意,饱满的红从颧骨透出。廖老师自嘲:“我自己都觉得奇怪,一天到晚像勾了魂一样想往凉山跑,我在这里又没有情人。”

 

晚上,我问起第一次在罗姐店里看到的那幅女孩肖像。女孩名叫枝枝,住在阿尼村。去年罗姐独自来凉山,在她家住了三天。这三天里她们的交流只是简单的问候,但罗姐觉得那女孩真美——在恶劣荒凉的环境里如花似玉的少女。这样的青春,转瞬即逝,几年后她嫁了人,也就毁了。她理解不了社会的残忍,而这些更摧残着她的美。罗姐说当时她觉得悲凉,世间的善恶怎么都颠倒了?“男人喝酒抽烟,女人做事带娃娃...也是出于对女性的同情吧,就很想画她。” 今年,罗姐也去了枝枝那儿。她的母亲病了,父亲和两姊妹在家。枝枝已经上小学一年级,眉眼长开了,笑得也与画上有些许不同。


美姑的美丽姑娘  卖土豆的女孩摄于美姑

 


5


 

1月18日上午10点半,大巴准时离开美姑。车里弥漫着一言难尽的味道。坐我旁边的小伙儿,穿着一套猩红的灯草绒西装,一上来就摸出夹子掏耳朵,神情凝重。大巴在镇里穿梭,与熙熙攘攘的人擦肩而过,人群中有两个大爷在演奏月琴和巴乌。街道两边,紧闭的卷帘门上挂满褪色的彩旗,上一次庆典已经是久远的事了。出了镇,道路开始颠簸。我又见到了红色的大山和土地。坝子上有一群蹲着的青年,围成圈,旁边散落着酒瓶。大巴经过时,他们默契地抬起头,押一口酒,脸上看不出情绪。在青年身后,一个小溪谷里堆满了塑料瓶和垃圾,从不同角度折射着阳光,闪闪发亮。

 

大巴把那群人甩在身后,这是我最后看到的凉山彝人。车里的电子狗不停发出警告:您即将超速...您即将超速...

 

行了一段路,旁边的小伙突然用胳膊肘碰了我一下。我转过头,他指着座位下面:“你的东西...”那是我给家里带的土豆,因车子颠簸滑到了前面。我弯下腰,试了几次都够不着。小伙看到,长腿一扫就把东西带了过来。他捡起来递给我:“里面是什么啊?”我感激地笑笑:“土豆。”对方大为不解:“土豆有什么好带的?”接着我们聊了一会儿天,他说这次去成都亲戚家过年,年后表叔在城里给介绍一份工作,就不回来了。

 

今年,凉山的“村村通”就会完成。紧接着,营养、梦想、野心、机能亢奋、失眠和躁郁症就会像开闸的洪水一样,顺着这些崭新的血管涌入社会机体的肌肉末端。它们将从弥散的永恒之梦中苏醒,振动翅膀,和成都拥有一样的体温、气味和脉搏。我在想,不久之后,他会想起从小吃到大的土豆,四处托人去寻。但转基因种子通过公路早已送到每户农家手中,它们是“科学的”、“先进的”,很快就霸占了每一寸土地。于是,土豆的味觉记忆,连同身体感知的其他习性一道,被抛入时空的裂缝。这条裂缝是潜伏在身体深处的一场隐疾:进不来,回不去。无数的艺术酝酿在这种撕扯中,苦汁慢慢酵成混合着梦幻和深渊的美酒。啊~一颗多么诗意的土豆!

 

但这是他们的人生浮梦,不是我的。我在咬过一口土豆后明白过来,于是打道回府。

 

车子在千回百转的盘山公路上颠腾,我把头靠在车窗上打瞌睡。稀里糊涂了半天,觉得额头一阵凉过一阵,努力睁眼,眼前竟是云里雾里。原来大巴已驶进峨边。在这里,浓重的雾气凝附在石块,杂草,大山和松树上,冻成洁白的霜花。天幕湛蓝,一束束阳光穿林而过,给裹着雾凇的高大林木镀上一圈圈光晕,圣洁得让人落泪。

 

能见度太低,师傅又怕打滑,我们就停在路边稍作休整。这正合我意,我兴冲冲地下车拍照。拍了一会儿,红西装小伙儿也下来了,我难抑激动,想给他看刚拍到的美景。他的手捂在嘴巴上,看样子也被这景象惊呆了。我跑到他身边,还不及开口,他却惊恐得连退几步,一转头,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几分钟后,大巴再次发动,载着一车各怀心事的异乡人,慢吞吞地消失在一片白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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