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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分享] 边缘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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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3 09:0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边缘线上 

 2017-08-23 黎文婕 每日人物

这是Epoch非虚构故事大赛50强作品的第11篇。


以下为作者原文,未做任何改动。

毕业季,一群穆斯林大学生和其他大学生一样,将要踏上归程或是重新启程。然而对于他们而言,每一个选择的背后却不仅仅是生存和梦想之间的博弈。


四年前高考结束那个夏天,他们站在两个文化圈的边缘线上,迈出了走出故乡的一步。四年后,他们重新回到这条边缘线上,有的人毅然回到了自己熟悉的文化圈,有的人为了“背离”信仰选择远方,也有人犹豫不决……






 | 黎文婕 

西南财经大学



端午节凌晨三点,金祉起床,揉了揉惺忪的眼,打开饭盒,将开水倒进去,看着前一晚提前从清真餐厅买好的白米饭一点点被泡开,轻轻念诵了一段古兰经文“我举意,我对斋月的斋戒,从黎明到黄昏,一切为了清高的安拉真主知道”。

 

小心翼翼推开寝室门那一瞬,走廊上昏黄的灯光打在金祉的身上。他熟练地将一床被刷得有些泛白的凉席展开,铺好,开始礼拜。这张充当着“礼拜毯”的凉席,已经陪伴了金祉四年。

 

金祉回到床上时,窗外已一点点泛起亮光,他闭上眼,再次进入了梦乡。

 

这是他在成都度过的最后一个斋月。云南那边的工作已经确定下来,待六月一毕业,他就将踏上归途。

 

每年的夏天,像金祉这样的穆斯林大学生都将和其他大学生一样,将要踏上归程或是重新启程。然而对于他们而言,每一个选择的背后却不仅仅是生存和梦想之间的博弈。

 


回家



大四上学期,金祉和一家成都的互联网公司签好了合同,准备一毕业就去那儿。

 

寒假放假回家,金祉在饭桌上聊到毕业的打算,母亲皱了皱眉头,“外面生活习惯和家里差别还是很大,你能习惯吗?”金祉的父母对儿子了如指掌,一针扎在了他的心头。

 

四年之前,金祉也是这样站在两个不同文化圈的边缘线上,他想着:“既然有机会出去看看,为什么不出去呢?”金祉带着梦想走出云南寻找未来的时候,只有憧憬。他没有考虑过,这个选择将会给他的人生带来什么不同,也没有考虑过,这个城市会不会接纳他。

 

如今,他重新站回了这道边缘线。一头是自己“独自生存”四年的外地,一头是生活多年的故乡。

 

此前的很多次,金祉都“听不进去”父母的劝告,但这个晚上,金祉没办法再不耐烦地以“知道了”三个字敷衍父母。

 

大学四年,孤独是金祉的常态。他常常一个人去吃饭,不是去学校的清真食堂,就是校外的三家兰州拉面。

 

大学班上第一次聚餐,也是金祉唯一参加的一次。他从清真食堂带着饭过去,饭桌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热闹得不可开交,而他独自端着自己的饭菜坐在一旁。

 

后来,班上有什么别的活动,他也还是会去,但只要是吃饭,他就劝大家:“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金祉发现,要想遵从自己的信仰,就和大家的娱乐生活很难搭上边,“其他同学去KTV去酒吧,我都不能进去。别人一起打完球可以一起去吃饭,你就只能一个人去吃”。他最喜欢的是每周五的主麻,能和穆斯林同学一起去清真寺做礼拜。

 

在他心里,“穆斯林这个身份就是一种约束。”但他没有想到,走出云南之后,教习像是一条皮筋,拉扯着他和其他人之间的距离。金祉找不到平衡点,感觉自己“以前能做的都不能做了”。

 

金祉在大二曾谈过一次恋爱,对方也是回族,但金祉觉得他俩在“宗教方面有太大的冲突”。

 

他觉得前女友汉化很严重,“我们家庭情况有很大差别,他们家里对教习的要求,就只是不要乱吃。”金祉有时候会想要和她聊一聊关于信仰方面的话题,但总是招致不理解。他的前女友也想不通,作为一个新时代的大学生,金祉怎么会如此看重宗教,她根本无法理解。

 

金祉觉得头疼,“根本没办法沟通。”最后,他提出了分手。

 

小时候,金祉曾看见父亲在外陪客户喝酒,因此和父亲争吵过无数次,“我不允许他喝,因为我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你是穆斯林不能喝酒不能抽烟不能乱吃。”喝醉酒的父亲常常在吐完之后,清洗干净,做完该做的礼拜,然后开始忏悔。幼年的金祉觉得愤怒,父亲为什么要做《古兰经》里规定了不能做的事,“做了就是违背自己的宗教”。

 

多年之后,金祉理解了父亲,“很多时候,是真的没办法”。

 

他问自己,有没有勇气和父亲面临一样的困境,“处在一个环境里久了,到另一个环境里会觉得不自在,各种不理解”。金祉害怕那种不理解,“需要不停给别人解释”。

 

封斋期间,金祉起得很早,起床时难免会影响到室友,一开始室友总会问:“你起这么早干嘛?”他回答:“做礼拜。”室友们依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后来再问,他懒得解释,干脆扔下三个字:“做运动”。

 

金祉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玻璃紧紧罩住,外面那个热闹的世界他看得见摸得着,却进不去。这天晚上,金祉在闭上眼那一刻下定决心,“回家吧”。

 


故乡成异乡



封斋一个月后将迎来开斋节,金祉在学校常常会怀念在家过开斋节的时光。

 

每逢开斋节,他们一家都会驱车到红河州沙甸镇,和亲人相聚。沙甸是云南个旧市最大的回族聚居区,有着中国最大的沙甸大清真寺。

 

金祉会在那里和一大家人做礼拜,然后再一起去街上买各种可口的食物,“不用担心是不是清真的,因为都是。各种烤肉烤鸡都有。”这个时候,金祉不仅会戴上白帽子,还会穿上为节日特地准备的白色长衫,“就是你在电视上看见阿拉伯人穿的那种”。

 

毕业的时间一天天临近,想到这一年的开斋节或许就可以在家里度过了,金祉的心里越来越安稳。

 

而四年前和金祉一同走出家门的努尔·白克力,将自己的微信个性签名改为了“故乡成异乡”。

 

考研之前,他的父母希望他能够回到新疆,而他更希望留在外地工作。在和父母谈判之后,他选择了妥协,考研到了新疆大学。

 

然而,眼看着归期越来越近,努尔·白克力“不愿意回到新疆了”。

 

在考大学之前,努尔·白克力暗下决心,一定要出去,“人都是有一种往外走的求知欲。”这种求知欲一路推着努尔·白克力走出乌鲁木齐,走出自己生活了十八年的圈子。

 

在新疆,少数民族的生活和宗教是密不可分的,努尔·白克力经常出入清真寺,和阿訇打交道。走出新疆之后,努尔·白克力很少再走进清真寺,迅速地接受了外面的文化氛围。

 

“这和我的家庭环境有关吧。”努尔·白克力的爷爷奶奶是解放后第一代新疆的知识分子,走出喀什,到乌鲁木齐当乡村教师,在宗教方面“也有很多东西不会。”而努尔·白克力的爸爸因为工作原因,不能做到一天五次礼拜,也不能次次都封斋。所以,在这些事情上,家里大多都会尊重努尔·白克力自己的选择。

 

在他们家,父母更偏向于将很多教习囊括为民族习俗,而不是严格按照宗教信仰要求去做,“我爸还喝酒抽烟,我妈妈也不是天天绑头巾,还会烫头,平时去聚会也穿得很时髦”。

 

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长大的努尔·白克力对外界适应得很快。他很少因为吃饭的事情犯愁,他觉得,要是在新疆,到处都有好吃的清真餐厅,而且穆斯林同学多于汉族同学,按照穆斯林的习惯吃饭完全没问题。但是,“在内地,你毕竟是少数,你到了这个群体,要融入他们,而不是他们融入你。” 班级聚会,大家举杯敬酒,努尔·白克力也会“意思意思”。

 

大二暑假,努尔·白克力前往北京腾讯实习。“北京的清真餐厅很多,而且有很多新疆菜。”那段时间,他常常在腾讯希格玛大厦后面的一家清真餐厅吃饭,阳光打在这座写字楼的玻璃上,亮晶晶一片,努尔·白克力心底也亮起光来,“我想要留在这里”。

 

外界新鲜的文化生活让努尔·白克力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机会更多,机遇更广。”与外面相比,努尔·白克力反倒觉得,“新疆不再适合自己了”。

 

努尔·白克力放假回家时发现,乌鲁木齐的安检变得十分严格,只要进入一个带门的地方,自己就会被搜上一遍,“你进药店买个药过一次安检,进餐厅吃饭被摸一遍,进个超市再摸一遍。”他想,在外面多安逸啊,为什么要回去?

 

宗教方面的问题同样让他苦恼,“你小的时候不去做礼拜,OK的,你长大了呢,不去做礼拜,别人就会另眼相看你。”虽然出生在穆斯林家庭,可努尔·白克力觉得“宗教应该是个人选择的。而我愿意去选择另一种生活方式。”他想,自己虽然是穆斯林,但并不意味着所有的东西都应该遵守。他写下:“出去不愿再回来,回来已无读书人”。

 

可是他没能抵抗过父母的意愿。努尔·白克力的哥哥在克拉玛依当警察,工作繁忙,很少回家。父母希望努尔·白克力能回到家里,陪在他们身边。寒假时,努尔·白克力在家翻看着父母的老照片,感觉“父母真的老了”。

 

最终,努尔·白克力选择了新疆大学。

 

5月20日的深夜,努尔·白克力发了一条朋友圈:“舍不得这座城还有这里认识的朋友们。”附上的毕业合照上,他眉头一弯,笑了。在他全新的人生计划里,读完研之后,他会再回到这儿,“当一名大学老师”。

 


远走



当金祉和努尔·白克力忙着为回家打包行囊,甘肃的回族小伙马博文真的选择了异乡。今年八月,他将和女友一起飞往澳大利亚。

 

在马博文很小的时候,外公就教会他念清真言“万物非主,唯安拉真主,穆罕默德是安拉的使者。”他虽然不懂,但也相信,每天会不自觉地去念这句清真言。

 

然而随着知识的增长,他和宗教渐行渐远,“我和大家一起上高中上大学,在这个过程中,可能就慢慢淡化掉了宗教信仰”。

 

大学这四年,马博文一直感觉自己在接触一个很大的文化熔炉,“从一个小圈子到一个大圈子,改变了很多东西”。

 

上大学之前,马博文先在成都上了一年预科,上预科这一年,马博文所在学院里没有一个汉族的同学,大部分同学都是少数民族。直到那个时候,马博文还是很讲究的,每天都会去清真餐厅吃饭,出去聚餐也会选择清真餐厅。但是从大一开始,他察觉到,饮食环境变了,“我不喜欢别人老迁就我”。

 

大二谈恋爱之后,马博文改变了自己的饮食习惯。

 

马博文的女朋友是满族人,他的爷爷奶奶曾一直叮嘱他:“要找个回族。”但“父母只是说找你喜欢的就好”。

 

马博文和女友在一起后,爷爷奶奶曾问过女孩是什么民族。马博文笑着回答说是“少数民族。”一听是少数民族,爷爷奶奶就以为是回族。但马博文始终觉得:“这是两个人的事情,他们知不知道,影响不大。”

 

两个人才在一起时,女朋友很尊重马博文,总是陪他去清真餐厅。一个月之后,冲突发生了。

 

十一月的成都天气阴冷,马博文和女朋友走在去吃晚饭的路上,他察觉到女朋友的情绪不太好,但没多问。半途,女朋友挤出一句话:“我真的不想吃清真餐了。”那一刻,马博文觉得特别不好意思,他心里清楚,学校里的食堂也好,学校外的清真餐厅也好,饭菜也就那么几样,女友肯定早就吃腻了。

 

“那你想去吃什么?”他看见女友伸手指了指旁边一家冒菜馆,咬了咬牙,点点头,“走吧”。

 

坐在冒菜馆,女朋友让他尝一尝素菜,马博文有些坐立难安,担心被熟人碰见,拿起筷子又放下,最终还是尝了一筷子,“诶,挺好吃”。

 

从那以后,马博文也陪着女朋友去过很多其他的餐厅,从冒菜到火锅,“火锅不吃,真的是在成都白待了。”但是他还是坚守着他的一点原则,不吃猪肉。

 

大二下学期,马博文开始和女友准备出国的事情,“男孩子,天生比较爱闯吧。”他不愿意回到家乡随便进入一家企业,“二十岁就看到自己五十岁的样子。”虽然回家确实可以吃得舒服,过得舒服,“但是真的没有意思”。

 

他也清楚,出门在外打拼,需要克服不少困难,也可能会被同化,但是在他眼里,“同化也是克服困难的一个过程”。他曾分享赵雷的《家乡》到朋友圈:“我赤手空拳来到这世界,为找到那片海不顾一切”。

 

未来对于他而言,“是进入一个更大的文化圈,我身上的标签不是一个‘穆斯林’而是‘中国人’”。


 

徘徊



大三的马小成离毕业的终点还有一段距离,此刻正站在选择的边缘线上,犹豫不决。

 

这天中午,马小成所在的学校免费发放了粽子,马小成站在清真食堂的米饭窗口前,一手接过4毛钱的米饭,一手将食堂阿姨递来的清真粽子直接放进了女朋友的餐盘。

 

他有些抗拒,虽然在成都已经待了三年,这个被绿色粽叶包裹起来的东西,对于他来说,依然是个新事物,“不喜欢轻易尝试”。

 

三年前高考结束,不愿意尝试新事物的他也没有想过要走出宁夏,他的三伯将他推了出来:“男孩子还是要出去闯一闯,宁夏这么大点儿地方,还是要走出去看一看”。

 

这一出来,马小成不再那么想回去了。

 

马小成出生在宁夏海原县,这座位于宁夏自治区中南部的小县城是宁夏的回族聚集区之一,回族人口占比百分之七十,县里每一座村庄都有一座清真寺。

 

上大学以后,马小成不去清真寺了。大一时,有老乡在网上问,“要去清真寺吗?”他一次都没回应过。从学校坐车到市里的清真寺,需要一个多小时,马小成嫌远,“内心也有点抗拒”。

 

马小成对宗教的看法发生着改变。大二时,马小成加入了一个穆斯林的QQ群,群里有时会交流一些穆斯林的文化。有一次,因为网上一件关于伊斯兰教的热点事件,马小成和群里的负责人吵了一架,他当时在群里提到“文化融合”,说“我们的文化这么多年来一定是有变化的。”突然被群主的一句话堵得无话可说:“你这样说是对真主的不敬。”马小成觉得生气,退群了。

 

来成都时,马小成从家里带来了一顶为去清真寺准备的小白帽,放在衣柜里面,如今已经积起了一层薄薄的灰。

 

走出宁夏之后,他发现,自己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地方和外面这个世界是截然不同的文化圈,“我原来生活的文化圈是一个单一的文化圈,出来之后是一个多元的,而我更喜欢多元的这个文化圈”。

 

大学有位老师曾对他说,“要做一个合格公民。”他感觉自己一点点疏离着宗教,正在学着做一个合格公民,而不是一个合格的信仰者,“从他们的角度看我的话,我应该是个叛变者”。

 

但是面对外面的诸多不方便,马小成也感到“害怕,真的害怕。” 他感觉出来之后的自己,拥有了两套生活习惯,但是对于自己而言,还是对从小生活的那一套更熟悉,“家人都在那边,生活也更习惯”。

 

大二下学期,班上组织聚餐,租了一间公寓大家自己做饭。到超市采购食材时,二十多个人分成两拨,一拨选汉族的,另一拨选清真食材,马小成跟着去了。在超市里,同行的人不停指着食材询问他:“这个可以吗?”有人拿起冰柜里的牛羊肉:“这个是清真的?”

 

马小成开始给他们解释“清真”的含义:“真正意义上的清真是要由穆斯林主刀宰、加工。整个过程都要是由穆斯林经手的,穆斯林宰的时候还会念古兰经。”于是,大家放下牛羊肉又分头去找,转了一圈,没能找到清真的牛羊肉。

 

马小成觉得无奈,暗自在心里责备自己刚才“何必那么固执”,看着刚才放回冰柜的牛羊肉,说了句:“拿上吧”。

 

“在另一个文化中寻求认同,最终发现它也不完美,甚至同样排斥外来者。既有圈子的‘叛变者’,后者的‘入侵者’。”马小成在一个傍晚发了一条朋友圈,随后迅速删除了。

 

模糊的边缘线之间,他们来回徘徊,不停前行,也不停告别。

 

六月中旬,马小成申请了北京的实习,“为了以后不后悔”。他在网上为自己的文章拉票,因为最终票数将决定他能否到自己心仪的媒体实习。虽然他不清楚,这一次启程会将让他引向何方,但他决定“试试看”。

 

而金祉在回家之前,一路从阆中到了黄龙溪和九寨沟,把四川的景点都去看了看,“满足了”。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人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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