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豆，毕业快乐

源济

爱豆，毕业快乐 

原创 2017-08-25 陈怡含 每日人物

这是Epoch非虚构故事大赛50强作品的第16篇。

以下为作者原文，未做任何改动。

6月17日，AKB48元老级成员渡边麻友宣布将于年内毕业。AKB48是日本著名的养成系女子偶像组合，其运营团队以握手会等方式打造“可以见面的偶像”，并根据粉丝的消费决定成员的资源优劣。这种模式被推广到亚洲各地，在雅加达、马尼拉、台北等地，一系列“48系组合”相继成立。

渡边麻友宣布毕业的那一刻，小杜如释重负。三年前的初夏，渡边麻友成为了小杜的爱豆（idol，意为偶像），并从此占据了她几乎全部的闲暇。小杜的故事，就是爱豆时代中万千粉丝的生活缩影。

文 | 陈怡含 

中国人民大学

“渡边麻友毕业啦！特意过来和你们说一声。”19:56，微信群弹出了小杜的消息。

这天是6月17日，日本大型养成系女子偶像组合AKB48第九届总选举的开票日。几分钟前，小杜的偶像、获得第二名的元老级成员渡边麻友在发表感言时，宣布将于年内从AKB48毕业。

一个人在公司宿舍里盯直播的小杜如释重负。她立刻发了一条微博：“终于，谢谢你，恭喜你。”

屏幕切回直播画面，渡边麻友正哭着和获得第一名的成员拥抱。小杜终于觉得难受，也哭了出来。

1

小杜饭了一位比自己年纪小的爱豆。她和渡边麻友同在1994年出生，一个生在2月，一个生在3月。

在这个“鲜肉”当道的时代，姐姐粉似乎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她尚还年轻的偶像已经出道十年了。

2006年，12岁的渡边麻友参加了AKB48的第三期成员甄选。这场吸引了12,828位应募者的甄选最终公布了20位合格者，渡边麻友成为了幸运的1/20。

少女时期的渡边麻友似乎能满足二次元爱好者的所有幻想：CG颜、双马尾、剪刀手，再附加些动漫宅的属性——活脱脱一个“理想中的妹妹”形象。

直到2012年。

那一年，王牌成员前田敦子毕业。在“接过组合大旗”的人选中，从未跌出总选举前五名的优等生渡边麻友被寄予厚望。为此，她必须从以往的妹系角色中脱离出来。

2012年7月，她推出了第二张个人单曲《大人彩色糖》，宣告“大人诞生”。除同名主打歌外，一首《不再绑双马尾》也表达了她想“邂逅一个崭新的自己”“从双马尾毕业”的心情。

同一时期，小杜收到了北京一所985高校的录取通知书，录取专业在教育部的一级学科排行中居于首位。她和自己未来的偶像，将各自的“成人礼”标签贴在了同一段时间轴上。

渡边麻友果然成为了组合的核心。在2012年的日本唱片大奖最终审查会上，她站在了第一排正中间——这个位置被称为“center位”，在AKB48的等级制度中代表着至高无上。

在每年的总选举现场，无形的等级被最大限度地具象化：台上的80个座位被排列成金字塔状，数百位参选者等在台下，直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到，获得坐入“金字塔”的资格。最终，第一名披上属于胜利者的披风，一步步登上最顶端的座位。

2014年，渡边麻友终于“黄袍加身”。登顶瞬间的她，让小杜“一见钟情”。

 

2014年，渡边麻友成为总选举第一名，坐上“金字塔”最顶端。B站视频截图

 

在此之前，小杜对于日系偶像没有丝毫了解。那时，她的偶像是篮球运动员科比，在她转发的微博中，十条有八条是洛杉矶湖人队的消息。

渡边麻友登顶的那天，她在微博上看到学妹转发的视频，只一眼便直觉地感叹：“哇！这个人好好看啊！”此后的几个小时，她一口气看完了AKB48某次东京巨蛋演唱会的高清视频，进一步确定自己入坑了。

恰逢暑假，小杜开始疯狂补看视频。不论是演唱会，还是已经播出近三百期的组合专属综艺《AKBINGO!》，只要有渡边麻友出演的，她一个不落。“家里500G的移动硬盘，塞的全是她的视频，连（NBA）比赛都不怎么看了。”

就这样，七年多的认知空白，她只花费两三个月就完全填补了。 

2

2014年底，小杜在朋友圈列出了2015年最想做的五件事，第一件就是“把渡边麻友送上第一，然后去见她”。

为了实现前一个愿望，她不仅拿出五千元参加贴吧集资，还制作出一段七分钟左右的宣传视频，呼吁粉丝投票。

AKB48总选举的投票券附在每年5月发售的CD中，粉丝想要为偶像投票，必须购买单价约五十元人民币的CD，这使得AKB48在实体唱片业大幅衰退时仍能创造销量数百万的奇迹。

对于海外粉丝而言，投票成本更高：在官网购买CD，收货地址只能填写日本境内，因此海外粉丝不得不自行联系转运公司，并额外支付转运费用。

于是，“拆碟卖票”的生意人出现了。

这些生意人，就是渡边麻友吧集资投票团队的票源。驻扎日本的吧务买回投票券，将验证码拍照传回国内，投票组完成投票后，验票组将验证码再次输入，以确保没有遗漏，且每一票都投给了渡边麻友。

集资分为明账和暗账两部分，明账指在淘宝购买虚拟商品，数额公开透明，暗账指通过支付宝、微信、PayPal等途径转账给相关吧务，团队外的粉丝无法知晓数额。

对于暗账的存在，吧主的解释是不想让对家（渡边麻友最大的竞争对手指原莉乃的粉丝）获悉自家的集资数额。事后回忆起来，小杜讽刺吧主“美其名曰‘战略’”，但当年她投出的100票，却是暗账多于明账。

集资投票团队并非没有污点。2014年6月，有人爆料团队买到500张已经被投给其他成员的废票，所幸渡边麻友成功登顶，团队反应也算及时，粉丝便不再追究。2015年4月，又有爆料称当时的废票远不止500张，而是2000张。

但团队没有失去信任。2015、16两年，吧主声称通过集资分别投出94,000和84,000票，约合人民币共计八百九十万元。

问责整整迟到了两年。

2016年总选举结束后，曾负责过明账部分的粉丝前田蜜子开帖质疑集资投票团队贪污，称根据团队公布的投票数和渡边麻友最终得票数推算，日本粉丝投票数反常地呈现断崖式下跌，加之团队有2000张废票的前科，很难不令人生疑。

小杜透露：“很多验票员不愿意出来证明，而且有些人验的票号还重复了……集资还分了三层群，低级、中级和核心群，出资一万元以上的可以进核心群。负责人说会在核心群放出全部账目，其实也没有放。”

 

受到质疑后，相关吧务晒出购票合同，但部分合同无签章，甚至有手动修改的痕迹。

 

团队晒出的“证据”彻底凉了粉丝的心：购票合同无签章、合同上的购票数与日拍网购票数相加不够声称的84,000票、某张转账单上的身份证号被扒出是纳税非正常户……即便如此，吧主还是信誓旦旦地私信前田蜜子：“警察局见。”

粉丝真的和她“警察局见”了。

“当时我们组织了一个qq群，群里的人在各自的省市报了警，还互相分享报警的经验。”正忙着毕业事宜的小杜，拟了一份委托书，委托其他几位北京的粉丝代为报警。

北京、上海等地的警方受理了案件，但粉丝没有等到后文。还算安慰的是，原吧主的职务被投诉掉了，此后的集资也再没有暗账一说。

 

3

小杜2015年最想做的事没有完成：渡边麻友没能拿到第一，小杜也没能见到她。

那年总选举，渡边麻友只获得第三名，成为了史上名次下降最多的上届冠军。而小杜为投票掏空了奖学金和整年的篮球裁判收入，怎么也攒不起去日本的路费了。

7月的一天，小杜做了个梦。她梦到渡边麻友来北京，自己跑去接机，但没等到偶像出现，她就醒了。她心里犯嘀咕：“这是在梦里都没机会见到自己爱豆的意思吗？”

小杜想着，毕业的那个暑假去见渡边麻友。

她的计划是参加AKB48的成员个别握手会。“可以见面的偶像”是AKB48成立之初就打出来的招牌，而见面的主要途径就是握手会。

在每年5月发售的CD中，有一部分剧场盘。剧场盘同时附有握手券和投票券，每张1000日元（约合人民币六十元）。粉丝需要提前在官网选择相应成员的握手时段，抽选购买权。

2016年，小杜没有参加贴吧集资。一方面，她对吧主“到处和别人撕逼”“写鸡血长文”的行事风格不满；另一方面，她也想自己在官网抽选握手券。

她申请了50张剧场盘，最后抽中六成多。CD寄到在日本工作的朋友家，有“一大箱子”。她托朋友拆开CD，发来投票券上的验证码。这次，她亲手把票全部投给了渡边麻友。

小杜抽中的三十多张握手券中，有22张是渡边麻友的个握券。每张握手券限时10秒，但“一般能说上话的时间是5秒”，也就是说，小杜至少有110秒的时间。

谁也没有想到，这110秒最终打了水漂。毕业前夕，小杜收到广东一家公司的offer，入职时间比想象得早。她思来想去，决定放弃握手：“她们CD那么多，总可以抽上的。”

计划中的见面就这样推迟了四个月。

2016年末，小杜听到小道消息，隐约察觉渡边麻友会在上海开见面会。她联系到在上海做媒体的朋友：“一有消息马上告诉我。”

见面会的时间定在了12月10日，入场券主要通过微博抽取。期间，又有小道消息传来，称很多入场券已经预留给了所谓的“内部人士”。最终，小杜辗转找到一位当天负责直播的工作人员，花了200元，把自己的名字加进了直播人员的名单。

“入场券是当天拿着身份证对号领取的。”直到进场成功，小杜才有了“我要见到渡边麻友”的实感。

2016年12月10日，小杜在上海参加了AKB48中国见面会，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偶像。

 

她和偶像只隔了十米左右。

短短五首歌的时间，小杜举着借来的长焦相机拍个不停。她挑出了最美的12张发到朋友圈，配文是：“场地很小，距离很近，她很好看。有一种得偿夙愿的感觉。”

 

4

对于偶像宣布毕业，小杜有所预感。

今年总选举的场地设在冲绳的海岛，但总选举前一日，冲绳天降暴雨、雷电交加，运营团队不得不临时改换室内场地。新的场地很小，无法容纳观众。

那天，几乎从未抱怨过运营团队的渡边麻友发了一条Twitter：“为什么要在这个季节、这个地点办总选呢？”小杜猜想，她可能准备向粉丝宣布毕业了。

小杜已经盼了两年。

2015年总选举结束后，日本的人物深度纪录片节目《情热大陆》播出了渡边麻友的部分。在纪录片中，曾透露过憧憬成为演员的渡边麻友说：“很想扔掉idol这个形象。”

于是，渡边麻友早日毕业成为了小杜的愿望。她担心等到毕业，偶像已不再年轻，错过了成为演员的最佳时机。“在AKB48里太忙了，上剧的机会很少，也没时间上表演课。”

2015年7月，她每晚都要刷一遍#今天渡边麻友毕业了吗#的微博话题。坚持了二十多天后，她终于认清现实：那时，人气成员柏木由纪同男星的亲密合照刚被曝光，实行恋爱禁止条例的AKB48正经历动荡，“（渡边麻友）要稳定军心，不可能那么快毕业”。

小杜通过贴吧结识了一些渡边麻友的粉丝，她和其他十位北京粉丝拉了个小群，每一两个月在线下聚一次。

2016年3月，大家决定一起为渡边麻友庆祝生日。他们买了蛋糕，吹了蜡烛，许了愿，希望渡边麻友身体健康、早日毕业。

 

2016年3月26日，小杜和在贴吧认识的六位渡边麻友粉丝一起为偶像庆祝生日。他们买了很大的生日蛋糕，上面写着“麻友，生日快乐”。

 

蛋糕大到七个人只吃下一半，剩下的被小杜拿回宿舍，分给了要好的同学。那晚，她和吃了蛋糕的同学约定，渡边麻友毕业时，她请大家吃饭。

不过，小杜先一步毕业了。

返还学士服前，她找了间空教室，在黑板上写了两句话，一句写给最尊敬的老师，一句写给渡边麻友。小杜整理好衣装，郑重地在黑板前留了影。

黑板上的文字并不热烈，仍是那句“祝渡边麻友早日毕业”。

小杜一直鄙视那些“整天写小故事小情书给爱豆的人”，认为这样做“除了感动自己那颗冲击百花奖的心以外”毫无用处。

她的画风有所不同。她曾在微博上发布过一则关于渡边麻友的冷笑话，被转发超过三万次，评论数近一万四千，几小时内就登上了热门。

从此，“各种僵尸粉、不知道哪里来的妖魔鬼怪都来了，实在处理不过来。”今年3月，她转发了另一位粉丝制作的视频，没过多久，微博又推送来几千条提醒。

这段视频集合了AKB48第四张到第四十七张专辑的画面，将渡边麻友十年间的镜头组接到了一起。偶像宣布毕业后，小杜把这条视频置顶，并写道：“也许50th就是结束了。”

小杜不会日语，但渡边麻友宣布毕业的那句话，她听懂了。她说：“那句话已经被很多人说过了，饭AKB的应该都能听懂。”

那一刻，小杜舒了一口气：“终于说出来了。”

但她也很不甘心：“在那么小的场子，没有观众，只能对着电视转播说出毕业决定。”

媒体头条也被别人占了：渡边麻友上台前，成员须藤凛凛花宣布婚讯，引起轩然大波。

看着违反准则的人把风头抢去，小杜气不打一处来。渡边麻友十年如一日地坚守偶像准则——大到禁止恋爱，小到禁止在休息室玩手机。在小杜心中，这样“有契约精神”的偶像值得更好的发展。

 

19:56，微信群弹出了小杜的消息。

接着，恭喜不断从北京、福建和澳大利亚传来。小杜想起一年前的约定，敲了敲键盘：“记得我欠你们一顿饭呀！”

现在，她的愿望更新了。她开始积攒路费，等待渡边麻友毕业演唱会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