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庵：一组俳句开启的大阪买书之旅

源济

傅月庵：一组俳句开启的大阪买书之旅 

原创 2017-08-29 傅月庵 大家

文 | 傅月庵

到大阪旅行。

行前上网查看，这一关西商业重镇大约有130家旧书店，与东京“八百古本屋”相比，相去甚远，但也够逛了。

此行完全没刻意想要逛旧书店，一则因系家族旅行，且时间匆促，5天而已，“生吃都不够，哪得晒成干？”最重要的却是，逛了40多年旧书店，做了20来年编辑，年轻时“但计买书哪复读”的豪情壮志早被消磨殆尽，如今买书多半想读读看看，或与工作相关，不得不看。后者是指名需要，前者则随缘想要，偶而两者也会凑在一块。

几个月之前，偶然从友人脸书发现一组日本俳人种田山头火（1882～1940）的俳句，读后颇受震动，好久没有的经验。种田是名孤苦漂泊的俳人，身世堪怜。幼时母亲即投井自杀。上京唸书，却因神经衰弱自早稻田大学退学，结婚又离婚，弟弟自杀，家里破产，父亲行踪不明。偏又染上酗酒毛病，也想自杀，电车却在离他几英寸前煞住。求死不能，遂出家为僧，到处流浪，过着云水行脚，但其实颇有几分“游民”味道的生活，最后死在四国地方的松山。

种田写的是自由俳句，不谨守传统俳句“五七五”格式，与他的漂泊与孤独，似乎格外应合，友人翻译的几首：

今夜无处可宿

月亮带路

没有别的路了

我一个人走着

一朵云也没有

天空从来没有这么寂寞过

透露某种穿透人生的力量，年过半百读后，格外有感。《无量寿经》：“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云云，呼之欲出。

飞机落地后，搭巴士前往旅馆途中，看着似乎“一朵云也没有”的天空，想起了这事，遂决定这次随缘逛书店的目标：那就搜集“种田山头火”作品翻翻看看吧。

下榻的旅馆位在大阪繁华闹区梅田驿旁，有地下街相通，人潮如涌。初次到大阪，附近又有工事进行中，尘嚣扰攘，简直头昏脑胀，隔天一出门就把“买书”这件事忘光光，只觉得很热很杂很新奇，不太日本，跟台湾地气很搭嘎。

浪华色繁，不拘小节，据说这就是大阪风格。心斋桥、道顿堀是名所，不能不游，漫行乱看，眼前蓦然出现大大一个广告牌，黄底蓝字“BOOK OFF”！遍及全日本的“新古本屋”，我不去找它，它来找我了！进门即是一整架艺术人文杂志，按惯例先找《太阳》杂志，“别册”没有想要的，却手到擒来1989年10月号过刊，特辑“漂泊の俳人╱山头火と放哉”，简直过瘾极了！

▲种田山头火像

按照过去淘书经验，一旦有感应，书自己来找你了，绝不会是一本，往往是一本接一本，来个不停。理性地看，你想的书竟然就出现，代表没人在注意（或搜寻），此店没人注意，邻近的店极可能也还有同类躲藏，诚然大可期望！

夜里摸索到了梅田地下街茶小路的古本屋街，虽仅7、8家，但配合观光商业，显然都花了一番功夫整饰门面，“结市”味道浓厚。一家家看去，最大的心得是，好多年没来，旧书价格降了不少，这或许与20多年大萧条有关吧。其次则是所有古本屋主人桌前必有一计算机，店家无不埋头注视，仿佛看股票。——数位时代，他们同时顾着另一店面，乃至参加拍卖中，虚拟的，赚的钱却可能比实体店面多上许多。

绕巡一过，果然有好物。买到一册《山头火：漂泊的生涯》、《俳人种田山头火》，品相都好。意外的是看到一册《永平道元禅师清规》，日本曹洞宗永平寺道元禅师最常见的著作，包含《典座教训》。手边常翻读的是岩波文库本，字极小，老眼越来越不适，这次所见乃静冈县官养院印来赠送信众的，32开本，字大精装，版型疏阔，特别好读，不客气就把“非卖品”给买走了；意外的意外则是看到一本安正五年（1858，清咸丰八年）的和刻线装本，明末云栖大师的《缁门崇行录》。本不以为意，却直觉眼熟，加上封面题签“支那撰述”四字，蓦想起前此所见“嘉兴藏”刻本，感觉其中当有故事可探讨，遂也带了回家。

五日之旅，能有这样成果，已大满足。谁知大鱼还在后头。

到任何城市，总想逛逛市场逛逛书店，两者经常相悖，唯一一次是在东京筑地，鱼市场里竟然有小小一片书店。有此经验，逛大阪黑门市场时，遂特别注意“摸蚬仔兼洗裤”的机会。书店真有！来回探望两三次，却都没开，丧气走了，乖乖逛市场看蔬果生鱼烧烤喝豆浆……闲逛向前踅，到了“千日前道具屋筋商店街”，批发市场，专卖开店所需各种道具，店招、菜刀、碗筷杯盘、章鱼烧铁板……应有尽有，贵的便宜的，任君拣选。“这是我的菜！”进了一家碗盘店，看得不亦乐乎，虽没买，也够欢喜了。出门抬头，赫然四个字：“天地书房”！

▲大阪的旧书店

书房开在二楼，一进门就知道很厉害！书架林立，每本书整理得干干净净；分类清楚，每本书都在应该在的位置。楼梯旁堆栈整齐，标示清楚的是一套又一套的全集。才进去，心便不自主跳了起来：“应该有好运气！”找到“俳句”类，一茶、芭蕉、子规……该有都有，偏偏没看见谁在“种田”，山头烟也没一缕，有点失落：“旧书就是这样的，跟棒球一样，说不准啊～”老婆大人要我写下“种田山田火”五字，自告奋勇去问。埋头计算机的店家，按了几个键：“啊～阿立妈斯！”我一听，精神振奋起来了：“都叩？都叩捏？”一急日文单字都出口了。

他领我到全集堆前，我心跳更快，等他翻出昭和四十七（1972）年11月25日初版首刷，春阳堂本《定本山头火全集》，我已满头大汗，估计血糖骤降了。“我要的就是这个啊～”临行前跟友人询问过，他所根据的，主要就这一套，但因年代久远，估计希望渺茫。没想到竟然出现了，且品相完好，连护书的玻璃纸一张也不少，要价也仅日币5000元，简直不可思议，非要不可！

旅行结束，回到家，迫不及待，一本一本拿出来翻看。全书七卷，包含句集《草木塔》、《层云》发表句、总集编、日记、书简、随笔、年谱、行迹地图，总页数超过3500页，好奇秤秤看，重5.6公斤！

——家已够小了，又牵回一头“大白象”，到底在做什么啊？懂日文嘛你！？

【作者简介】 

傅月庵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本名林皎宏，资深编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