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故事计划》第187期：暗流下潜行的少年

源济

暗流下潜行的少年 

原创 2017-08-28 郑振 全民故事计划

“

我告诉老皮，我一定会为祁玉报仇，我即便杀光他们，替他们偿命也在所不惜。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187个故事

一

2007年的高考，我以相距本科线124分折戟沉沙，让父母在亲友圈里丢尽了颜面，也让我在同学群里抬不起头来。

家庭会议给我确定了战略目标，两条路：一是参加复读，来年再战，不过以现在的成绩，大家都不看好；二是父亲提出来让我去南方打工，他的许多朋友都在江苏、浙江、广东一带，可以带带我。

我游手好闲惯了。高考结束的那天，将所有的书平铺在地上，狠狠地踩了一个小时，又装出一副二流子样子，整天戴个大耳机在网吧打游戏，或约上几十个男女同学，到河滩里燃篝火，喝啤酒，吼流行歌尽情释放压抑了许久的青春的躁动。

心底里却是迷茫与困惑。连我都觉得自己没救了。

正当此时，父亲又带来了个好消息：我们县的北山河谷中，有一个历史悠久的温泉，郦道元在《水经注》里都有记载。县上在这里开发温泉旅游项目，建设起了许多水疗城、温泉水会、游泳馆等场所。许多项目今夏开业，招聘大量工作人员。我家住在河边，自幼熟识水性，父亲便让我去试试，我同意了。

我到镜水缘温泉游泳馆应聘的那天，恰好遇见了我的女同学祁玉在前台接待处工作，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那天，她穿着一件白色旗袍，扎着漂亮的马尾，化了淡妆，唇红齿白眼睛黑亮，她接待客户时温婉的笑容明亮灿烂。

她看到我，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跑了出来，高兴地说：你也来了，我们正招聘在，我替你找人事经理。

我顺利入职，很快便熟识了工作环境，整个场馆分为前台、更衣储物区、淋浴区、餐饮区、温泉区、泳池区、休息区、娱乐区和水疗区，场馆早上十点钟开门营业，下午六点清场闭馆。父亲托了熟人，最先将我安排在水疗区工作，钱多，事儿少，虽然不像游泳馆那样盛产“波涛汹涌”的美女客人可以养眼，接待的却都是非富即贵。

二

空闲的时候，我便去找祁玉聊天。

一天，祁玉正给我讲了一个事情：几天前一个富婆把戒指掉在泳池，小杨和明叔两个人找了一个多小时都没有找到，可能是被人捡走了，那富婆硬说是小杨和明叔私藏了戒指，要他们赔钱，要价三万，吓得小杨和明叔辞职了。忽然，身后一阵咳嗽声，祁玉看到，忙伸了下舌头把后面的话吞了进去，用眼神示意我快走。

第二天我就被调到泳池工作，经理说我游泳好，既可以充当救生员，又可以冒充教练，偶尔还能挣个外快。救生员证和教练证他可以帮我慢慢办。我当即答应了，想着靠自己的本事挣钱，至少可以向父亲证明我是一个有用的人。经理事后却告诉我，调动的真正的原因是我和祁玉走得近，得罪了大老板。

 

三

当时场馆开业不久，不管是人员还是配套都不到位，我们泳池一区只有四个救生员，汪东、猴子、老皮和我，我没有考证，算是替补队员，但真正工作时，我却是主力。

老皮年纪大点，比较稳重，有工作经常身先士卒，不怎么指派我，但猴子和汪东却时常在我面前装大爷:“浩子，去捞杂。”“浩子，吹哨。”“浩子，有人去了深水区。”“浩子，兑热。”“浩子，救生去。”“浩子，你妈X死啦？”

江湖自古善欺生，只要是比我先来的，谁都可以指派我，每天类似这样的声音不绝于耳。那段时间，我听烦了指派，甚至都有点痛恨自己的名字。

一天，本来轮到汪东盯台，就是坐在高台上看着游泳池里的泳客有无危险行为，若有人私自越过线去了深水区，必须鸣哨示警，若遇到危险，则要下水救人。汪东找到我，说他女朋友从省城来看他，他得去接待一下，又朝我意味深长地挤挤眼。那模样傻子都能明白，但我不敢擅自做主，便说我还要清洗溢流沟呢，再说了，要是经理查岗怎么办？他说不会的，他安顿好女朋友就回来了，还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体谅下兄弟，半年没开过荤了。丢下一句拜托啦，转身便走了。

我只好一边捞杂，一边替他盯着泳池区。正值暑假，周边各地来泡温泉、游泳的特别多，大都买了套票，要玩遍所有的项目。干完了活，我便坐在高台上，目光逡巡周围。

忽然，有人大呼救命，我忙四处寻找，在1.8米深水区的北角有大朵水花溅出。我三步并作两步奔向近处，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好在新换的水，不算太浑浊，一眼便找到目标，极速向前游去，伸出右臂插入落水者臂弯，将他拖了出来，原来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

小男孩狂咳不止，几乎要背过气去。他的母亲也奔了过来，是一个面容白皙、身材匀称的美丽女人，一看就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她却忽然一个耳光打在我的脸上，尖利的叫骂声不绝于耳。她质问我：“眼瞎了吗？孩子掉下去半天了才跑过来，X你妈的，孩子若有半点问题，我要你的命。”最后，她让我叫经理来，还恶狠狠嚷着：“知不知道我是谁？把你弄死你都不知道咋死的。”

经理气喘吁吁地跑来，忙向那女人道歉。汪东不知何时也站到了经理身后，经理批评我的时候，他在一旁帮腔：“哎呀，你说你，这事儿闹得……”“我就上了个厕所，你就……”

经理责令我向人家道歉，我红着脸不说话。那会儿我觉得自己快爆炸了，我紧紧咬着牙齿，青筋暴出。经理拉我到一旁，悄声对我说，这是某著名企业老板的夫人和公子，你今天必须得给他们道歉，他老公和市委领导都是朋友，得罪了他们，咱们场馆也得关门，你要顾全大局。

我没想到祁玉也来劝我，“别犟了，咱们这么多人指着游泳馆吃饭呢，就当是为了大家吧。”她拉了拉我的胳膊，让我快去道歉。我只好过去，给那对母子鞠了一个躬，然后转身大步离开，感觉自己坠入深渊。一肚子委屈，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奔流而下。

四

晚上，祁玉到宿舍来找我，她拿了几块冰糕，替我敷脸。祁玉一直安慰着我，骂着那个臭女人心狠手辣，不知好歹，若不是我，她儿子早淹死了，还好意思来怪我，到底谁是孩子的监护人。她温暖的手掌在我脸上摩挲，有那么一刻我都想凑到脸颊旁，吻她一下，哪怕是轻轻的一个吻。可是祁玉在我眼里太美好了，我甚至为那样的想法感到自己是一个龌龊的人。

过了几天，那对母子又来游泳，我看到他们进来，立刻调转了个方向，去做别的工作。

我将泳客们摆放的杂乱无章的拖鞋一个个摆正，又将散落在各个角落的救生圈整理了起来，我正弓着腰干活，一双肉嘟嘟的脚闯入我的视线，我抬头，祁玉闪着两个白皙的酒窝望着我。我感到一阵脸红，却还是漏出疑惑的神情看着祁玉。祁玉说她今天轮休想学游泳，雇我这个教练，她将小票递到我的手中说：“我可是买了票的。”

我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便带她到浅水区。简单地做了准备后，先教她憋气，我告诉她，每次憋到快憋不住时，慢慢地将气吐出来。还没等我说完，她已蹲入水中，却站立不稳，一下子滑倒了。我忙拉住她的手将她扶起来，她喝了两口，呛得直咳嗽，喷了我一脸水。就在这时，经理带了一个男人过来找我，向我招手，我便出了泳池。

经理向那个男人介绍了我，男人是溺水男孩的父亲，经理叫他赵总。赵总向我道歉，说她爱人由于爱子心切误会了我，还打我耳光，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别过脸去没有说话，经理一个劲儿给我使脸色，说赵总一片好意，让我别不识好歹。祁玉以为又有什么事，便走过来问我情况，我跟她说没事，就是一点小误会。

祁玉走过来时，赵总一直用余光偷瞄她，我隐隐约约感觉他的眼神中有种不一样的光点，便向他点点头，赶紧拉了祁玉走开了。赵总往前赶了几步，掏出了几张百元大钞塞入我的手中，说自己买点好吃的吧，就当是向你赔罪了。然后和经理一起走掉了。

我一下午便教会祁玉憋气、漂浮及简单的几个基本动作，那是我记忆中最快乐的一个下午。我和祁玉在泳池手相牵。虽然是教练与学员，我却固执地认为她信任我，她胆小，稍有危险就尖叫，并紧紧抓住我的手臂不放。我扶着她在水中像鱼儿似得漂浮游乐，她温婉的语言和明快的笑声在我耳畔萦绕，像刻刀一样永远的镌刻在我的脑海里。

快下班时，经理过来找祁玉，说有人要请她吃饭。她不去，说她今天轮休呢。经理说今天请吃饭的人我们得罪不起，就陪着吃个饭，算她加班，付三倍工资，祁玉说今天晚上她妈妈生日，必须回家去吃，经理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我请不动你，老板自然会来请你的。”

果然，下班之前老板过来了，不由分说，拉了祁玉就走。祁玉甩了几下手，没有甩开，她求助的眼神回头看着我，我却枯木似得站在泳池里一动不敢动，盯眼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五

之后的五天，祁玉没有来上班，我到前台问过她的情况，她的朋友竟都一无所知。

早上上班，我骑车路过她家门口，渴望能看见她从窗台里探出身子，哪怕是她的父母兄弟出来也行，至少我能得知一点她的消息，但她家的大门始终紧闭。我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希望她只是休息几天，或者离职去了更高的平台，只要她没事，哪怕是与我永不相见也无所谓。

到镜水缘，我打卡的时候已经迟到了，同事们都用一种深藏不露的眼神看我，仿佛有话要对我说，却又讳莫如深。

更衣室里，猴子叽叽嘎嘎笑着，眉飞色舞地向汪东讲述着什么。我冥冥中感觉与祁玉有关，便闪到一边偷听他们的谈话。只听猴子说，“得手了，我看的真真的，得手啦，就在休息区的竹床上。”汪东觉得猴子在编故事，他碰见了赵总带着祁玉从酒店出来，祁玉死活不愿意上车。猴子说，这事儿谁说的清，赵总扶她进来的时候，整个身子是软的，一看就喝多了。汪东说，“你丫就放屁吧，这事儿肯定是你情我愿的，人家那么大的老板，我都怀疑是祁玉勾引的赵总，外面都传遍了，以前有个电信公司的营业员被他包养了，一年给了三十万呢，开的斯巴鲁。”

猴子说，“也是，搞不清谁勾引的谁？现在的女人都现实，浩子也不瞅瞅自己的德行，他配得上祁玉？”

我心如火烧，感觉有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呼吸艰难，我几乎要疯了。

猴子看见我，立刻闭上了嘴，我强忍着愤怒，克制着自己走到他们面前，问他们：“你们说什么呢？”汪东挑衅地看着我说，“关你屁……”他把“事”还没说出来，我已经狠狠一拳砸到他的脸上，他连人带椅子一起飞了出去，我满心的愤怒、焦急以及撕心裂肺般的痛苦无处宣泄，随手提起一把椅子疯狂地砸向汪东。猴子见情状不妙，啸叫着跳入泳池里，刚放的水还未兑温，他在冰水的刺激下尖叫不已，而我失控的拳头已疯狂地砸向汪东，他招架不住，阻挡了几下后再无气力了，只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哀嚎着。

打累了，我紧紧地攥着他的胸口嚎啕不已。

刚来上班的老皮拉起了我，示意汪东和猴子赶紧离开。老皮陪着我坐在了泳池边，他告诉了我事情的经过。

我们老板和赵总都是好朋友，那天晚上赵总请了某领导聚会，要求我们老板带几个美女陪酒，而祁玉就是他点名陪酒的人之一。不知道老板用了什么办法，包括祁玉在内的几个姑娘都去赴宴了，刚开始她们滴酒不沾，只是象征性地碰碰杯，沾沾唇。但同桌坐的都是些江湖老手，软硬兼施、软磨硬泡，最终将她们几个全部放翻了，后来发生的事大家都很清楚：姑娘们全部“沦陷”。当然也有自己乐意贴上去的，不乏想不劳而获咸鱼翻身的人。但祁玉不同，出了事以后，寻死觅活的，最后不知道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告诉老皮，我一定会为祁玉报仇，我即便杀光他们，替他们偿命也在所不惜。

汪东后来报了警，我被罚了款，还拘留了十五天。

六

从拘留所出来后，游泳馆开除了我。而祁玉依然没有任何消息，她们家也搬离了我们县城。有人说，祁玉一家本来要上诉，但被黑社会的人威胁，最终拿了一大笔补偿款走了；也有人说祁玉想通了，做了赵总的小三，到另一个县帮忙打理一个房地产公司；还有人说祁玉疯了，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父亲将我关在家里狠狠揍了一顿，他告诉我，汪东的家属来我家闹了好几回，说是被我打成了脑震荡，要赔偿十万块，并将我家砸了个稀巴烂。父亲迫不得已，将辛辛苦苦打工一年赚来的两万块钱赔给了他们。

我在家躺了半个月，终日辗转不眠，痛定思痛，对父亲说，我要回学校读书。父亲不同意，他想带着我去东莞打工，离开这是非之地，家里现在被我糟害得空空如也，上顿不接下顿，即便考上了大学，哪儿有钱供我。

我跪下来求父亲，我告诉他，我铁了心要读书。

父亲看我如此坚定，便同意了，过了几天，他独自一人踏上了去广东的火车，为我赚取学费。　

后来，我复读一年，考上了一所政法大学。我再没见过祁玉，也再也没有她的消息。她拯救了我，我却没能将她从泥淖中拉一把。

这些年过去，回想起来，祁玉被老板带走的那天，她的眼神像一把尖刀，在那一瞬，扎碎了我的心。

题图源自：《蓝色大门》剧照

作者郑振，现为公职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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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蒲末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