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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张敞:三岛由纪夫的一张半裸照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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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7 06:2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张敞:三岛由纪夫的一张半裸照及其他 

 2017-09-07 张敞 大家


| 张敞


前几天一个夏日的下午,与平时没有什么不同,闲坐在家里,快递敲门送上《知日》最新一期《三岛由纪夫》的专刊。写作正到中间,于是决定暂时搁下,随手打开杂志便看。


杂志封面的三岛由纪夫


仿《圣塞巴斯蒂安殉教图》的照片很早前就见过。三岛由纪夫腰缠白粗布,像甘地。光滑遒劲的两肋,一左一右各有一箭,使人想起张爱玲在《少帅》中形容男人在性爱的终点,如同“背上中了一箭”。三岛腋窝也有一支箭,扎在黑色茂密的腋毛丛中。脸仰着,眉心紧锁,两只眼睛似乎在叩问苍穹——标准的屈原式“天问”。



另一张没见过的照片吓了一跳。一惊之下,不禁仔细审视了起来。他半裸,双手紧握武士刀,仰拍,头上扎白头巾,用毛笔写着四个字“七生报国”。面容凶狠,怒气冲冲,脸很大,方形,嘴角下瘪。手臂和胸口的毛很长,细细的密密麻麻,如黑色雨林。东方人很少有这样浓密细长的毛发。胸肌因过度用力而充血挤压,腹部结实微凸,一侧的人鱼线像被指甲划过,在皮肤上留下弧度若隐若现的一弯,露出来的一侧臀部则高如马臀……像野蛮人,又像军国主义者。



记得多年前在一家书店的书架旁翻书,一张图片跳进眼睛,是约翰·列侬与小野洋子的裸体正面照。不修饰的下体……我的皮肤一阵凉意,觉得悚然。“何必如此?”心里想。这种刺激性,若要相比的话,大概有点儿像。

传奇性的人维持他的神秘感,较可接受。因为所有的传奇主角都非寻常人。然而其中的悖论是,不被看见的不寻常,就构不成人物的传奇——这真是矛盾!

忘了哪本书上说过,过去欧洲贵族觉得成年后包皮天然后缩的阴茎是不够上流社会的标志。我们看希腊雕塑,男性的敏感部位也都略小于正常比例,且有包皮,锥形,如小的海肠,据说也是为了显得秀气美观。可约翰·列侬的真照片,即使隐私部位秀气,还是不想看到,感觉“触目惊心”。玛丽莲·梦露的裸照却希望看到得越多越好,也不盼望太露骨。只不过她本身好像就是情欲的化身。不会那么突兀。

三岛由纪夫这张照片,是不是三岛剖腹前让人拍下的?相关的记录说,1963年,日本摄影师细江英公给他拍了一系列很著名的写真,取名《Killed by Rose》(《蔷薇刑》),也不知道是不是其中一张?没有注明。

汗涔涔的半裸体,粗俗和肌肉美的结合。照片像三岛由纪夫少年时代就喜欢的那些群体:赌徒、船夫、士兵、渔夫、挑粪工……所谓的“未被理智侵犯过的肉体的所有者”。也许粗俗的、未曾教化的人身上有另外的一种天然?所以充满吸引力?

肌肉的突兀,有时候会显得好像内涵不足。毕达哥拉斯主义者认为少女的美在“体液平衡”。体液平衡才产生悦目的面容和四肢关系的正确和谐。虽然“胸大”未必“无脑”,但身体的冲击力的确比思想的冲击力更明显易感。

这一点上,意大利导演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的审美其实与三岛由纪夫很像。作家巴特·大卫·施瓦茨曾在帕索里尼的传记里写:“男孩们要吸引到帕索里尼,头脑不必聪明,受教育程度最好不超过高中。他从不掩饰对那些‘聪明人’的厌恶,他们自以为是、行为不端、感染了‘小资产阶级症’”。所以看他的电影,主角大多鼻阔口方,颧骨高起,额头窄小,关节粗大,毛发恣肆,动作粗糙,保留着“原始性”。

这让我想起我们中国《水浒传》里的英雄,他们的“土匪样”。

电视剧中的鲁达与武松


鲁达“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腮边一部貉豸喿胡须,身长八尺,腰阔十围”;李逵是“一个黑凛凛大汉”,让见惯了场面的宋江看见都“吃了一惊”;赤发鬼刘唐,晁盖发现他被吊着时,他的形象是:“露出一身黑肉,下面抓扎起两条黑魆魆毛腿,赤着一双脚。……紫黑阔脸,鬓边一搭朱砂记,上面生一片黑黄毛”……

一百单八汉中虽然也有善恶好坏之分,但就整个群体来讲,如孙述宇先生所说:“……他们的道德也很暧昧,他们不戒杀生与劫财,然而‘义’字不离唇吻,最高的命令是同道互助,是非与利害纠缠得再也分不开。这是一张亡命之徒的庐山面目。”

这类的肉体而转为性魅力的,明写的大概是武松。他于男人女人都有吸引力。宋江第一次和他在柴进庄上喝酒,于灯下看他,越看越喜欢。到了崇祯版《新刻绣像金瓶梅》的第一回,西门庆眼睛里,他“雄躯凛凛”,“阔面稜稜”,“两手握来,近觑时好似一双铁碓”,这让他不禁咬着指头赞叹。潘金莲更不必说,见到叔叔“这般壮健”,瞬间便哄动了春心,荷尔蒙一分泌,连伦常都要抛到脑后。这表现了造物主为了繁衍对肉体的歌唱。

新式画风下的武松


肌肉的强悍令人倍增英武,如好汉手里塞一把钢刀。正如造字法,汉字的“男”,就是上“田”下“力”。有田还不够,还要在田里卖力,这就是农耕文明的男人模版。可是这把钢刀有时也会反过来伤人。

最近重看《红楼梦》,看到写贾雨村:“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目,直鼻权腮”。他一定是之前种田,才养得这样“腰阔背厚、面阔口方”。完全不是《世说新语》中的那种白皙俊朗型的读书人。曹公笔墨含着褒贬,怎么之前在这里倒没注意?这次重看时注意到,不禁停下来暗笑了一下。



三岛由纪夫对肉体的崇拜,不是东方的审美,而是希腊哲学。据说三岛的庭院中有一尊大卫雕塑,那是他希望的希腊身材。他唯一的缺点是矮,只有163公分。他的照片基本都是仰拍或上半身特写。他自导自演的电影《忧国》。黑白的画面,无声,军人和女人,性和剖腹,血腥的场面触目惊心。影片中他肌肉完美,可的确看得出他的身高缺陷。

三岛对其他作家的不满也经常源于体格。他认为体格和作品气质的关系非常密切。他评价崛辰雄:“崛辰雄先生自然是非常优秀的文学家,但他一生都处在一种低烧状态。所以他的文体也像在微微地发着烧。有种柔弱的优雅感。他要是去写摔跤题材,应该也写不出来。”

谈到太宰治,他说:“太宰治性格上的缺陷,至少有半数是可以通过冷水擦澡、器械体操与规律的作息而得到治愈。应该籍由生活方式解决的问题,就不该到艺术领域里寻求答案。若采用悖论的逻辑稍作解释,也就是一个不想被治愈的病人,称不上是真正的病人。”

日本作家太宰治


太宰治自杀时不过39岁。自杀前一年他们还见过一面。三岛由纪夫作为一个普通的刚崭露头角的写作者,特意穿了一身平时不穿的和服去参加有太宰治在的聚会,希望引起注目。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一种怀着匕首出门的恐怖主义者的心境”。

昏暗不清洁的小酒馆里,所有人都围着太宰治说笑。一个好不容易抓到的空档,三岛由纪夫对太宰治说:“我讨厌你的书。”太宰治一愣,随即侧过身对着身边的年轻人轻轻地,也像自言自语的说:“我知道他其实还是喜欢的,否则,他就不会到这里来了。”于是继续和大家喝酒说笑。

《美与暴烈》的作者亨利·斯各特·斯托克斯后来在书中说:“这两人其实非常相像,都是自命不凡、恃才傲物;也都极想将自己塑造成普罗大众心目中的伤感英雄贵族;并且,都沉溺于自杀的向往中。”

体格和文风的关系有没有?当然是有的。最近常感觉写作和人生的共通,因为“一切都是节奏的艺术”。音乐里跳动的音符,高潮早来一点,晚来一点,会改变整部曲子的面貌。小说的段落,细织密缝,少掉一节或增加一节,顺序的前后颠倒下,就可以让杰作变平庸。人的一生亦然。一直沸腾的水,享受着那种沸腾,早晚会熬干,反而短命。

《山海经·海外北经》里的夸父,那样的健步如飞,一味蛮干,感觉像是农耕时代的体力和精力过剩。“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

某种程度上,三岛由纪夫也是夸父。他“与日逐走”,终于剖腹自杀了。


同为日本作家,爱跑马拉松的村上春树是不会自杀的,你看《1Q84》的文字节奏,就像他在跑长跑,气息均匀,不焦不燥,脚踏实地。这样稳扎稳打的人,他不会出格。海明威《没有女人的男人们》系列短篇,则呈现的全是不可耐的压力,热血的冲动,不服输的倔强。反观村上的同名作品集,充满了小资产阶级的颓丧,光滑,忧伤。所以海明威会自杀,村上应该不会。他对人生不绝望,他的气息调整的太均匀了,没有过度。他的作品里,也就没有那样元气淋漓、蓬勃的力。

三岛由纪夫的一生,是一场暴风与花朵的戏剧,一次彻底践行的行为艺术。他生前最后几个月接受记者录音访谈,谈到自己小说的缺点是“过于戏剧化”。

他像他的小说。


【作者简介】 

张敞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独立剧评人、影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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